后日如约而至。
东边的天刚透出点灰白,离大亮还早着呢,整个大理寺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巡更的梆子声远远响过。
但大理寺食堂的窗户纸上透出了些暖黄的灯光,将一道人影在地上拉得很长。
后院里头的面包窑恰巧都搭建好了,黎书禾便想着要不就做些小甜食,不然空着手去人家家里,总是说不过去。
想着便行动起来。
揉好的面团揪成了一个个小剂子,掌心搓圆,又按压成一个个圆厚的小饼。
等走到后院时,打开窑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还裹着些冒出的火星。
黎书禾随手拿起一把小铲子,将窑里烧旺的柴火尽数扒拉了出来,又取了一把刚扎好的短扫帚,把窑膛里头落下的灰都扫了一遍。
小圆饼就放在那木头制的厚板上,推了进去,再盖上了窑门。
烘烤的时候,就开始给已经处理好的鸡腌上酱料,一双手正在鸡上均匀地涂抹着,准备等等也放进窑里烤上一烤。
她正专心地忙着,外头不知什么时候鬼鬼祟祟地猫了个人影。
黎书禾转身时,被后头窝着的人吓了一跳。
“裴寺正,你蹲在这儿做什么?”
裴珣自然不好说他昨日没有吃饱,这一大早天都还没亮呢,就跑来这儿蹲守着,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可以垫垫肚子。
这没看到还好,一旦看到了,这嘴里就不由地开始泛起了津液。
裴珣问道:“黎娘子又在做什么好吃的了?咦——”
走近了才发现,盆里一只鸡腹里头还被塞进了许多的佐料,撑得鼓鼓的。
他疑惑道:“大理寺什么时候又养上鸡了?”
黎书禾举着沾满酱料的双手辟谣道:“覃采买哪还敢养鸡啊,这个是我前天托他替我去外头买的。”
裴珣更纳闷了,这好好的,她买鸡做什么?
黎娘子平日里吃的也不多,难不成是特地给他们买的?
裴珣当真是个敢想的,直接搓手就问了出来:“黎娘子,这鸡,是不是给……”
他的手指朝着自己指了指,像是发现了一个天大的好事,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诸位同僚们,对不住了。原来上天今日莫名安排我起这么早,注定是想让我一人独享这只鸡了!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黎书禾先是愣了一下,好像没反应过来,再看向裴珣揶揄的笑容,心里头那点藏了很久的小心思像是被外人点破了。
“啊……?你是怎么知道的?”她没有直接承认,声音比平时也软了几分,不自觉地带着些紧张,问道,“也不知道合不合他们的口味。”
“合的合的。”裴珣连连点头,“他们那群人指不定还没起呢,这还要等多久?先让我尝尝可以吗?”
“啊?”
黎书禾这回是明白了。
原来裴珣并不知道她答应陆怀砚的事情啊。他只是单纯地馋这只鸡罢了。
她连忙纠正道:“裴寺正误会了,这只鸡是给陆少卿的。”
这话一说完,就像一盆冷水,哗啦一下浇到了裴珣的头上。
“什么!不是给我们的?!” 他声音猛地拔高,带着浓浓的控诉,“怎么又是给陆少卿的!黎娘子你可不能这般偏心啊!”
裴珣气得在原地跺脚。
“哎哟我的天啊,我昨儿一晚上都没睡好,就等着一早巴巴地来食堂吃饭,方才枉我还以为这是给我们几人的加餐啊!”裴珣说不下去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这盆里的鸡看着。
光是看着,眼里的火就能把这鸡给烤熟了。
黎书禾神色讪讪:“这也没到朝食的时间啊……”
天都才刚亮呢,再说了,她今日可是已经跟覃采买告过假了。
说完了,她把抹好酱料的鸡也送进了面包窑里。
裴珣看着更是痛心疾首:“我就只能这般眼睁睁地看着它被烤熟却又吃不到!”
真真是白高兴一场啊!造孽啊!
裴珣越想越气,越想越亏,猛地一甩衣袖,气急败坏道:“陆少卿这行为着实可恶!简直就是恶霸行为,欺人太甚,妄图在大理寺只手遮天!”
气呼呼地走出去时还忍不住狠狠地剜了一眼那新造好的面包窑,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而黎书禾尚未说出的话就这般卡在了嘴里。
她本来是想说,他要不要先拿几个烤好的饼干尝一尝?
……
陆怀砚走过食堂的时候,脚步不由顿住了。
他自然是看到了食堂里头亮着的灯火,心里“咚咚”两声,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一推开食堂的门,果然,就看着黎书禾正在桌案上忙活着。
旁边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着,映得她的侧脸也微微发红。
禾娘的袖口高高挽着,手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小心翼翼地像是在捏着什么,精心雕琢着的。
但从她额角沁出的汗珠,就能看出她已经忙了许久了。
陆怀砚的心口像被什么揪了一把,大步跨了进去。
目光扫过已经摆盘装好的食盒,再看到她眼下的淡青色,唇角不自觉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这天都还没亮,你……”他声音有些发涩,还有一丝懊悔,“没想到反而让你忙活了。”
早知道他不该这般说的,平白让她没有休息好。
黎书禾杏眸弯起,老实道:“主要是睡不着……”
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事情挂着,索性还不如就起身干活了。
陆怀砚上前同样挽起袖子要帮忙,问道:“还要忙什么吗?”
“不用不用。”黎书禾指了指装好的食盒,又指了指刚用油纸包好的烤鸡,笑道,“就是怕到了你家里,这些都凉了。”
陆怀砚喉结滚动一下,说道:“不碍事的,他们都不挑。”
阿耶连阿娘那般的手艺都能尚且不挑食,早就练就了一副铜墙铁胃。
他拉起对方的手腕,认真道:“走吧,我带你出去。”
黎书禾一怔:“去哪?”
陆怀砚笑道:“明日万寿节不是要去打马球吗?带你去郊外练一练,试一试手感,如何?”
说完,轮到黎书禾惊讶了:“你今日……不用上值吗?”
“嗯。”陆怀砚应了声,“我今日告假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黎书禾总觉得今日的陆怀砚特别的不一样,像是在心里藏着什么事情,眼睛闪闪发亮,浑身还带着点跃跃欲试的兴奋。
今日,莫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带着这个猜测,直到上了马,在郊外肆意奔驰时——
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满眼舒展的绿意让她暂且忘却了所有的紧张和不安,也忘记了方才的这个问题,久违而又纯粹的轻松爬上了眉梢。
陆怀砚心里也似被这旷野的风吹得通透了,看着前方的人影,一夹马腹,并辔而行。
……
直到晚间跟着他踏进了陆府,看着满院的红绸丝带,黎书禾还有一种不真实感。
她问道:“你们府里这是……有什么喜事吗?”
“咳……”陆怀砚被问的面红耳赤,停顿片刻后才说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他的阿娘实在是太有仪式感了,每年的生辰都要这般替他布置。
黎书禾闻言顿时愣住了,带着明显的惊讶和…恼意,嗔怪道:“你怎么不提前同我说一下啊。”
万万没想到他竟瞒的这般深!
难怪一大早就来寻她,还特地说告了假,不仅带她在外打了一整日的马球,甚至还选在今日带她回家。
可偏偏她什么都没准备。
陆怀砚的眼里还带着笑,低沉道:“嗯,怕你费心。”
他自然而然地揽着人的肩膀,带她走进了堂屋。
座位上的陆均和霍云缨同时看了过来。
烛光摇曳,映着满桌形状怪异、颜色漆黑,甚至还带着点可疑物种的菜肴。
陆怀砚扶额,嘴角抽搐,在她耳旁轻叹一声:“这些都是我阿娘亲手做的。”
黎书禾看着这一桌的菜肴也愣住了。
难怪陆怀砚之前在食堂能面不改色地吃着王、刘两位师傅烧的菜肴,原来是已经习惯了啊……
霍云缨看到来人,连忙拍了拍旁边的椅凳,招呼着:“哎呀,真是个俊俏的女郎,快来这儿坐着。”
黎书禾看着她殷切的目光,再看向这一桌实在让人难以下筷的“心意”,心下一动,脸上倒是已经重新换上了笑容。
“伯父伯母好。”
霍云缨看着这个大方的小娘子,心里舒坦了。
臭小子居然还真的带了个女郎回来,真没有诓骗他们啊!
再看着她手里提着的食盒,心里的满意更甚,忙起身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嗯……都是我自己做的一些小食,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口味。”
霍云缨一听,眼睛发亮:“你也喜欢钻研厨艺?”
说起厨艺,黎书禾倒是十分地自信,说道:“自是喜欢的,我还会不少的菜肴,得空了做些给您尝一尝。”
霍云缨:“好好好,正巧我就喜欢研究食谱,这一桌可都是我的拿手好菜,待会儿你品鉴完我们再交流交流。”
她话音落下,陆均已然脸色铁青,颇为同情地看向陆怀砚。
怎么他们父子两个,找的妻子都还有这么个共同的喜好的?
哎,罢了罢了。
儿子这第一次带人回家,等会儿就尝上两口,再随便夸奖一番,也不会算是寒了儿媳妇的心。
他心里这般想着的时候,黎书禾已经打开了食盒。
虽然一路过来也凉了不少,但在食盒打开的刹那,一股极其浓郁又霸道的香气还是猛地涌了出来。
最上层是一只烤鸡。
鸡身油亮焦黄,酥脆的外皮在烛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再掀开第二层隔板,甜香味骤然便浓。
几个松软的小蛋糕置于中间,外面裹着一层雪白的奶油,顶上还缀着鲜亮的红果。
边角处挤着几个层层叠叠的酥皮点心,甜腻的香味四处飘散。
最后一层,更是令人眼前一亮。
里头整齐地码着各色各样的小饼干!有嵌着核桃碎的,有做成花瓣形状透着果香的,还有的更是捏成了一个个可爱的人形。
形状各异,却又精致无比。
陆怀砚想着她一大早便开始忙活着这些,更是定定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心里柔软地一塌糊涂。
而陆均在食盒打开的那一刹那,顿时呼吸都慢了两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叫劫后余生的喜悦。
霍云缨更是按捺不急,问道:“这些……都是你做的?”
“是啊。”黎书禾应了声,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含笑看着陆怀砚,顺势说道,“方才听伯母说您喜好美食,就是不知道方不方便借您的小厨房用一用?”
她笑得灿烂:“听说今日是文远的生辰,我想替他煮碗热乎的长寿面,就当是图个吉利来应应景。”
第112章 长寿面(四) 落在了那处柔软的唇上。……
霍云缨已经被这食盒里精致的吃食惊呆了。
自己未来的媳妇儿是个厨艺绝佳的女郎,这个念头还仅仅只是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身体已然先做出了反应。
她忙不迭地点头应下,甚至怕黎书禾不认识去小厨房的路,起身准备带她过去。
黎书禾倒是有些受宠若惊。
她确实听陆怀砚提起过,他说他的耶娘都非常好相处,彼时的她还以为只是他随口一说,亦或是这份好相处是只针对他而言。
毕竟她也曾听说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女将的名声,如此耀眼的光环,实在是很难让她将眼前这个眉眼带笑又缱绻温柔的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但是霍云缨身上那份豪爽直率的劲,还是让黎书禾觉得好像又看到了她往日那英姿飒爽的模样。
黎书禾跟着霍云缨走进旁边的小厨房时,垂眸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裙,犯了愁。
她今日去打马球时,本来是穿着一身利落的胡服,后来因为身上汗渍黏糊的难受,回大理寺重新冲洗后,又换了一套粉色的齐胸襦裙。
数层轻纱叠绕,走动间涟漪微漾。
虽说确实十分地飘逸唯美,但万万没想到,如今在这灶台间,竟成了拖累。
不说这前面的细纱容易被勾线,尤其是那宽大的衣袖,稍不注意可能就会被沾上什么污渍。
霍云缨似是看出了她的窘迫,当即拿了件悬挂着的围裙,替她系上。
“小娘子这身上的裙子这般的好看,可不要沾染上了什么油污才好。”
黎书禾看着这件大小完全按照霍云缨体型裁制的围裙,心下对陆怀砚阿娘十分热爱研究厨艺这个说法更有了深刻的体会。
应当是真的很喜欢吧。
光是方才路上聊起时,眼里都好像闪着光芒。
只是这做菜的水平……好像确实还有待提升一二。
两人因着聊起了厨艺,算是有了个共同的喜好,莫名地多了几分亲近。
黎书禾于是就问道:“您怎么也会喜欢钻研厨艺?”
像她这般的侠女,不应该更喜欢舞刀弄剑吗?
霍云缨笑着应道:“我从小随我阿耶在军营里跑着,北地里哪有什么吃食?偶尔急了能啃上些树皮都是好的。”
霍云缨说起这话的时候,仿佛又想起了她曾经的过往。
那会儿,大胤朝尚且没有推广这么多种类的作物,军粮告急时更是什么都会拿来吃。
如今大胤的繁荣昌盛和海晏河清,都是彼时的他们一点一滴打下来的。
“现在日日闲赋在家里没事干,总想着拾起这个爱好。”霍云缨苦恼道,“但是好像文远他们父子俩每次对我做的吃食都敬而远之。”
黎书禾想起方才外头那一桌吃食的卖相,确实有些一言难尽。
她想了想,说道:“不如您尝试做一些甜食?”
烘烤甜品,亦或者奶茶和其他饮子,只要按着那个配比,味道就不会差的。
霍云缨眼睛一亮:“是你方才带来的那些吗?”
“是啊,您别看那些样式别致,实际上做着简单,等回头儿我教您。”说话间,黎书禾已经行云流水地揉好了面。
用的还是放在小厨房里那一大盆的絮状的面粉。
霍云缨自然也是看到了,神色讪讪道:“本来我也想给他煮一碗长寿面来着,可这面总是和不好。”
一会儿水太多,她就不停地加面粉,粉加多了又揉不成团,只能继续加水。水又多了变得太糊只能又加面粉。
加水,加面粉,加水,加面粉……如此循环往复,那面盆里倒是堆成了一座小山。
黎书禾拿了个盖子随意盖上醒面后,笑道:“多亏了这有现成的,省了我不少力呢。”
“哎呀,瞧你这话说的。”
要不说嘴甜的人惹人喜爱,霍云缨已经不由地就站到她旁边观摩了。
其实长寿面很简单,但品种却也是有五花八门的。
有面宽配上高汤的,也有从头到尾碗里只有一根面的。
黎书禾今儿做的就是普通细细长长的面条。
醒好的面团从中间往四周开始擀,最后擀成了一个极薄的,巨大的圆饼状,光是摸上去就光滑得如同丝绸一般。再撒上些面粉防止粘住,然后一层一层地折了起来。
左手的指腹压实,刀贴着指节切,就像是切土豆丝一般,一块块均匀地切了下去。
把切好的面条拎起来抖散,均匀细长,根根分明,又细又韧的,就算随意地拿起来也不会断开。
她把面抖好后,霍云缨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
霍云缨夸赞道:“你这刀法甚是不错!”
黎书禾哭笑不得,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解释这叫刀工,并不是叫刀法。
不过误会就误会了吧。
想来这位伯母应当是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面条在沸水中翻滚,一股淡淡的麦香味随之飘散开来,不是那种霸道的香味,就是独属于面条本身的面香。
面条捞上来后,浇上一碗热汤,再放上两颗青菜,一个荷包蛋,就算是成了。
确实如她所说,就是一碗简单的长寿面,可就这一碗清汤面,霍云缨确在旁边也闻到了什么香味似的,连连称赞。
“真香啊!比我在外头买来的可要香多了!”
“许是您的面粉特别新鲜一些。”黎书禾眨了眨眼,笑道。
霍云缨也哈哈大笑起来,好久没碰到过这般有意思的女郎了,自家崽子的性子这般冷淡,配这么个可心的正正好!
等两人回了堂屋,这一碗清亮的长寿面就放在了桌上,霍云缨倒了酒,举杯道:“祝我儿生辰快乐!”
说完就将一杯酒给干了。
陆钧在旁边咳嗽两声:“少喝些,现在可不比你年轻的时候,还是要注重保养身子!”
霍云缨柳眉竖起,倒像是个孩童般耍起赖来:“今儿文远生辰,才多喝两杯,就两杯!”
陆钧只好无奈应了声:“好吧,就两杯。”
烛火灼灼,看着这一幕,黎书禾蓦地有些鼻酸了。
她的阿娘也最喜欢喝她酿的桃花酒,以前她生辰的时候,也总是会贪嘴多喝上两杯。
卢氏总是半醉微醺地说道:“囡囡啊,生辰快乐。”
黎书禾知道,她是故意的,借酒消愁。
眼眶只微微红了一些,就有一双大手在她眼前晃荡了两下。
陆怀砚那张放大了的脸就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方才那点酸涩之意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吓。
她拿着个手指戳着他的额头推开:“你干嘛呢?”
这父母都在呢,凑这般近干嘛?这是生怕被他的耶娘没看到吗?
话音刚落,黎书禾愣住了。
陆父正在举着个鸡腿啃食着,一边还忙着给旁边的霍云缨递了块糕点,谄媚道:“夫人尝尝这个,松软绵密,入口即化,我还从未尝过这般的糕点!”
霍云缨仰头又干了一杯酒,砸吧着嘴唇说道:“不得不说,这味道确实香!难怪裴夫人那日眼神里那个落寞啊,我都不忍心了啧啧……”
她咬了一口蛋糕,香甜的奶油就充斥在口腔之中,软绵绵的,非但不觉得腻,反而忍不住又推了推旁边的人,示意道:“再来一个。”
陆钧连忙又递了一个过去。
他们两个好像真的没有注意到方才的那一幕,只顾着自己眼前的吃食了。
陆怀砚像是已经习惯了他们两人的这般行径,委屈巴巴地看着她,说道:“禾娘,我还什么都没吃呢。”
无奈,黎书禾只好替他盛了一碗面,说道:“特地给你做的。”
等他刚滋溜一口将面条吸入嘴里时,只听见耳畔轻轻的声音响起:“祝文远长命百岁,长长久久。”
一瞬间,他只觉得眼前的人影都被这热气熏得有些氤氲了。
他想,若是以后都能跟她一起替彼此庆祝生辰,便足够了。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陆钧和霍云缨对着陆怀砚眼神示意着:儿啊,这是将女郎留下来啊还是准备送她回去?
眼皮子都快眨出火花来了,也没见得有任何回应。
还是黎书禾先转头看过去,问道:“伯母,你眼睛怎么了?”
怎么一抽一抽的。
霍云缨忙扭头搓了一下,说道:“不碍事不碍事,只是方才沙子进眼睛里了。”
低头又扭了陆均的胳膊一把,压低了声音道:“你儿子今日怎么这般蠢笨!”
都这个点了,怎么还能无动于衷的?
陆均被她这一扭,当即痛得“嘶”了一声,同样低声道:“我哪知道!莫不是抹不开脸吧?”
霍云缨在一旁气得牙痒痒,恨不得立刻提刀上前,将人留下。
陆均看着她这般气势汹汹,连忙将人拉走了,对着陆怀砚恨铁不成钢道:“天色不早了,你也早点带人家女郎去歇息,还不快去!”
直至两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陆怀砚才清了清嗓子,耳根红意蔓延,说道:“是回去还是……?”
“还是回去吧。”黎书禾扯了扯身上的衣裙说道,“明儿不是还要换我们那身红色的‘球服’吗?”
“嗯。”陆怀砚应了一声,心里却给康墩又默默地记上了一笔。
这小子可能跟他八字相克。
夏夜闷热,但他家的院子里倒还是清凉的。
许是因为他阿耶是司农寺卿的缘故,家中的院子也是种了许多的作物,墙角那一排更是种着了成排的花卉。
红的,粉的,白的,紫的,一簇簇挤在一起,花香浓得缠绕在风中,丝丝缕缕地钻进人的鼻子里。
两人并排地走着,挨得很近,虫鸣蝉叫都随着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胸口。
黎书禾深吸一口气,感慨道:“好香啊!”
恰好一阵微风吹过,吹动着树梢摇晃。
一片花瓣打着旋儿,就这般落在了她的锁骨上。
那一片粉色的花瓣正好衬得她的肌肤在这月色中雪白细腻,看得陆怀砚喉咙发痒。
他的手指动了动,想起那日无端被打断的那场旖旎。
灼热的气息逼近,在这月凉如水的夜晚,他只听到自己的如雷的心跳。
陆怀砚目光灼灼地上移,落在了那处柔软的唇上,俯身问道:“可以吗?”
黎书禾没有回答,只是突然笑了起来。月光落进了她的眼里,更是像闪着细碎的星光。
然后他就看着她那浓密的睫羽微颤,带着花香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温软的唇就印在了他的上面。
就像方才那片轻盈的花瓣落下。
陆怀砚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
所有的花,在这一瞬间,全都盛开了。
第113章 火锅(一) 这辈子没这么丢人过。……
翌日就是万寿节。
陆怀砚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直到天色将明,他才恍然反应过来。
原来已经是第二天了,时间是怎么过得这般快?
还没来得及再细细品味昨日那个柔软的吻,就被人扰了清梦。
门外的敲门声“咚咚”作响:“陆少卿,你可快些,别迟到了!”
等陆怀砚顶着乌青的眼睑爬起来时,虽然看着憔悴,那脸上那股子喜悦却是怎么藏也藏不住的。
裴珣扫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堂堂大理寺少卿,昨日不好好上值,是去哪里谈情说爱了?”
偏偏只谈情说爱也就罢了,还有单独的小灶,当真是令人不爽!
“嗯。”陆怀砚毫不隐瞒,大方承认道,“带禾娘去外头练了练打马球。”
裴珣一听,立马道:“这打马球我熟啊!怎么不叫上我一起!?”
陆怀砚看着他,不由蹙眉,
这人实在是太过于聒噪了,再想起阿娘说的话,方才尚且还温和的脸色又板了起来沉。
他问道:“你同你母亲说,你喜欢禾娘?”
“啊……”心思被戳破,好像还带着点窘迫感,裴珣尴尬地开始胡诌,“我母亲前段时间非要拉着我去跟太仆寺卿的女儿相看,我只是就随便编了个借口罢了。”
其实也不算是编的,只是等自己明白过来那懵懂的心动时,陆怀砚已经先下手为强,丝毫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当然,这种话他是断然不会说的。
裴珣只道是不想再提起自己这段情伤,就准备转移话题。
他看了眼陆怀砚难看的脸色,甚至还颇为关心道:“你这脸色怎么这么差啊?难道昨天夜里偷鸡去了?”
陆怀砚冷哼一声,眼里的愉悦却又溢了出来:“你不懂。”
裴珣:“?”
他怎么就不懂了?
还没把话问清楚,便看着一群大理寺的同僚走了过来。
他们尽数穿着康墩定制的衣裳,一个个都神采飞扬,有着独属于少年的朝气。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里面掺了个年纪稍大的孟淮。
一把胡子蓄着,混在他们这群人里头,怎么看怎么违和。
裴珣扫了一眼,说道:“老孟,你要是真一同参赛,这万一我们处在了下风,你就立马倒地上。”
孟淮莫名其妙:“我倒地上干嘛?”
碰瓷啊当然是,还能干嘛?
裴珣心里腹诽两句,说出来的话却是:“咱们大胤讲究尊老爱幼,他们看你倒地上了,兴许心下一紧张,这不就给了我们反击的机会?”
孟淮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这裴寺正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许是这个解题思路太过新奇,众人一听竟然还觉得有点道理,尤其是丁復,甚至还提出了另一个可行方案。
丁復琢磨道:“明日不是还有那相扑?老孟你一上台就死死地抱住对方的大腿,咱就从他们的底盘开始攻击,定能夺得魁首!”
就老孟这个体格,上去这体重就先占了优势了。
孟淮正要骂他,出的这是什么馊主意,就听见陆怀砚沉吟片刻说道:“颇有道理。”
孟淮:“?”
再看陆少卿,说完这话时眼神一直往远处瞟着,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不然怎么能这般神志不清地附和这两人的胡话。
陆怀砚的目光一直盯着前面的人,丝毫听不进旁人说的话了。
直至她走近了,才看的更加真切。
虽颜色花纹都与他们别无二样,但窄袖紧身,发髻高耸,比昨日那身胡服还要更加英姿飒爽。
几人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皆是惊叹了两声。
“平日里在食堂里都光顾着看那些吃食了,没想到黎师傅竟生得如此水灵。”
“我早就发现黎师傅笑起来是个美人,只是碍着陆少卿不敢多言。”
“可不是嘛,不过说起来,黎师傅和陆少卿两人这外形当是绝配!一个美如冠玉,一个朱唇皓齿,换了别人站在一起,都不是那个味儿了!”
裴珣在一旁听的是捶胸顿足,恨不得回到他们尚且还在吴州的时候。
不至于白白错失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
陆怀砚瞥了他一眼,当着他的面把手伸向奔来的人,说道:“走吧。”
……
今日的天气意外的好。
以往都是在电视剧里看到这般宏大的场景,黎书禾也终于在现实里感受了一把。
丈高的木栏围成了一个球场,每隔数步便插着一杆彩旗,在风中猎猎飘扬。
圣人端坐在台上,众臣和其他国家的使臣站于台下垂首行礼。
黎书禾也是头一次来这种场合,倒是有些兴致勃勃地张望了一二。
有许多像她这般女郎也列于队伍之中,有一样穿着胡服准备上场的,也有穿着齐襦长裙,一看便知道只是来观望的。
抬头时,视线正好对上台上的旁侧的一个女郎。
台上圣人的两侧皆有桌案摆着,坐着几位王爷和女眷。其中一人梳着时兴的高髻,上头还插着金光闪闪的步摇。穿着鹅黄色的的窄袖蜀锦,一条颜色艳丽的轻纱短帔松懒地搭在肩上。
她在下面这边看台上的人,台上的人也在看她。
视线对上的一刹那,黎书禾连忙转头,垂眸。
云韶只需对旁边的人稍微示意一眼,立马就有太监上前。
云韶右手微指着队伍中的一人问道:“那是谁?”
太监扫了一眼,又立马敛眉应道:“回公主的话,是各署衙等会儿要参赛的人。”
云韶来了兴致:“马球?”
“是。”
云韶收起方才的异样感,吩咐了一句:“去将本宫的球杖拿来,我等会儿也要上场。”
太监嗫嚅两声,终究还是不敢说什么,垂眸应道:“是。”
……
太阳越发灼热起来,等所有朝拜的环节都结束后,圣人也一同宣布今日的马球比赛开始。
擂鼓声响,震耳欲聋。
康墩作为大理寺球服的唯一赞助者,自然就被大家推上去抽签了。
等他过来时,众人都焦急地看着他,问道:“怎么样?我们第几个上场。”
康墩苦着一张脸,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见台上的太监扬声宣布道:“第一场,大理寺对金吾卫。”
众人:“……”
好哇,万万没想到这小子的手气还是如此之差!
不仅是第一场,还对上了他们最不想对上的人。
孟淮冲着诸位同僚们使了个眼色:“放心吧,都打过招呼了,咱们稳赢!”
他那个弟弟素来不在乎这些个比赛京瓷,前两日又被他的美食所收买,自然是答应的无比爽快。
即将上场的几人一听,心又放了下来。
直至看到那一排青色的衣袍中出现了一个突兀的鹅黄色,那颗心莫名又提了起来。
孟淮急的差点喊了出来:“那不是云韶公主吗?她怎么在里面!”
黎书禾惊道:“那是公主?”
她猜到方才那位女郎当是身份贵重,只是没想到会是公主?
是了,若是公主要在参赛,自然是与金吾卫一起的。
既然公主都参赛了,那他们先前就算打过招呼也不好使,毕竟谁都想在公主面前挣上一个脸面。
孟淮摇头叹道:“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竟然让大理寺手气最差之人上去抽签!”
“安心。”陆怀砚安慰道,“我们未必输。”
“走吧,上场了。”
大理寺这一水的人上场时,也不知道人群中是谁暗骂了一句:“真是奢靡!”
可不是嘛,这料子和那云韶公主的相差无二,但因着色彩鲜艳,加上以金线勾织,在日光下当真是璀璨耀眼,熠熠生辉。
裴珣朝着方才发出声音的方向拱手道:“不必羡慕,结束后可以借你们观赏一二——”
“我呸!”
他这么一插科打诨,几人倒是没有最初的那份紧张感了,一人选了副球杆,便骑上了马背。
裁判旗帜一挥,两队人就骑着马冲了出去。
马蹄声响,溅起尘土飞扬。众人挥杆如风,藤球也在草地上四处滚动着,砸下的声音更是又闷又响。
球一会儿被绯色球服的人勾走,一会儿又被青色袍衫的人拦住,胯•下的马儿也发出阵阵嘶鸣,相互挤撞着。
康墩骑着一匹棕色的骏马,冲在最前头。
他自觉都是因着他手气差,急着想要突破重围,先打一个球进去,拔得头筹。
康墩猛地一夹马腹,硬是找准了一个空档,从两个人的中间挤了过去。整个身子往前一倾,上半身完全往下压着,斜斜地挂在了马身侧面。
球杖往前一伸,在勾到那藤球的同时——
另一只球杖也伸了过来,恰好勾到了他的马蹄。
哐当一声,康墩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身子一歪,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以往也不是没有过摔马的场景,只不过康墩这次实在太过大胆,整个身子都探了出去,所以才摔了个严严实实。
等两队人马同时将他围住时,他只觉得这辈子没这么丢人过。
对面的一个小将笑道:“怎么你们大理寺这般不经打啊,这都刚开始呢,就摔了下去!”
丁復将人扶起,问道:“没事吗?”
康墩摇摇头,又点点头,老实道:“腿、腿麻了……”
还没站稳,只听见对面的人又喊了声:“还行不行啊?不行你们直接认输!”
“行,怎么不行!”
人都还没起来呢,这气势不能输。康墩怒骂一句,一瘸一拐地还要再上马。
陆怀砚命令道:“你去休息。”
虽然这场比赛对他们而言很重要,但康墩的脚都已红肿,就算勉强上场也没有胜算,倒不如……
陆怀砚把目光看向场外的两个人。
孟淮对上视线后,了然,无奈准备起身道:“哎,关键时候,还是得老夫顶上啊!”
一旁的黎书禾也收拾好了衣袖,走了上去:“不若让我上场吧?”
第114章 火锅(二) 哪里轮得到裴珣这小子献殷……
黎书禾走了上去,眼睛亮亮的:“不如让我上场试试吧?”
几人看了看头发花白的孟淮,又看了看朝气蓬勃的黎书禾,果断说道:“老孟你先好好休息啊,对方有个女郎,咱们也得出个女郎!”
“是啊是啊,明日相扑你再上,咱们循序渐进,老将都是放到最后出场的!”
孟淮鼻子“哼”了一声,差点没给气出病来。
这是有事孟重均,无事喊老孟是吧?
呸!
太医署的人已经上来准备把康墩抬下去。
康墩躺在担架上,嘴里还念念有词道:“盯准左边那个发绳棕色的小子,就是他方才拿球杖打到了马蹄,我怀疑他是故意的!”
“兄弟们,记得替我报仇啊!”随后留下一阵哭喊声,萦绕在球场上。
丢人!
他刚被抬下去,陆怀砚已经捡起他方才掉落在地上的球杆,递给了来人。
陆怀砚道:“放稳心态,就像昨日一样。”
黎书禾手里捏紧了球杖,应了一声。
她只要稳住不让对方进球,就算是发挥作用了!
大理寺中途换人上场,旁的倒是都没多说什么,孟璟更是冲着他们微微点头,就算打了个招呼。
但手里一手缰绳,一手球杖,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这群人,表达的意思也十分明显了。
他这次,恐怕是只能全力以赴了。
丁復气得吐槽了一句:“那些吃食都白喂了,早知如此,还不如我们几人分食了!”
裴珣赞同道:“看来老孟这威信不够啊!”
丁復:“待会儿的暮食必须让他少吃一份!”
两人说话间,黎书禾已经骑上了马匹跑到了他们身边。
只是骑马还好,她的马术倒是十分的熟练,但要骑着马打马球,她其实还是有些生疏的。
还没等她来得及再适应一二,裁判的旌旗一挥,比赛就再次开始了。
藤球在骏马下滚动,马蹄声,叫喊声,更是混成了一片,混乱不堪,也让人难以分辨。
黎书禾本也没想着她这一个新手能在这球场上大杀四方,她只是想着,在自己有限的能力范围内,可以替着这个队伍多拖一会儿对方,或者是找到机会捣乱对方的节奏。
只是万万没想到,突然间——
那个小小的藤球也不知道被谁一杖挥动,不偏不倚,正好就滚到了她的马前蹄的中央。
就,还真的挺巧啊……
这机会实在是来的太过于突然,黎书禾脑子尚且还没来得及思考,几乎是本能地俯身,抡起手里的球杖,用力一击。
“梆!”
一声脆响,那藤球歪歪扭扭地往前面飞去,虽然路线歪曲,速度也不算迅猛,但金吾卫的人恰好又在此时被他们那衣袍上的金线晃了下眼睛。
甚至都没人在意,想要去阻拦这么一个慢悠悠滚动着的“臭球”。
而这球就这么鬼使神差,又莫名其妙地滚进了球门。
金吾卫众人:“……”
大理寺众人:“?!!!”
裴珣不敢置信地说道:“是我们进球了??”
丁復也呆呆的:“是啊,怎么就进球了?我好像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不说他们,就连黎书禾自己都懵了。
勒住缰绳,看着球门里的藤球,恍惚了。
不是说金吾卫的人都很厉害吗?怎么看着比国足还要菜啊?
……
黎书禾这戏剧般的拔得头筹,倒是极大地鼓舞了大理寺的其他几人。
目前他们的比分领先,只要香燃尽的时候稳住不被反超,那就是他们赢了。
这第一场比赛虽说确实令人紧张,但是也有不少好处。
例如只要在第一场的比赛中获胜的队伍,可以直接在第二轮直接轮空进入决赛。
当然相对应的,输了的队伍也是直接就被淘汰的。
这样一想,几人更是绷紧了神经,想要守好自家的球门。
他们在防范的同时,赛场上那个鹅黄的身影倒是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了。
云韶骑在一匹漂亮的白色骏马上,视线却只跟着场上另一个女郎身上移动,半点都没有分给旁人。
直到看着对方这般意外又侥幸的击中球时,心里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又涌了上来。
当初那人,也是这般的侥幸……
尤其是刚刚她俯身击球的侧脸,还有那笑起来时的梨涡。云韶觉得自己魔怔了,为什么会在这么一个未曾谋面的女郎身上看到了故人的身影。
可是不可能啊,那人现在尚且不知还在何处受苦,若是……
云韶只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的很快,几乎可以说是已经魂不守舍了。
她不由地抖动缰绳,驱使马儿跑了起来。至于球在哪里,她的那些队友在哪里,她通通都不在乎。
白色的马匹在球场上狂奔,不断地往前,想靠近一点,能让她再看得清楚一点。
这时,也不知道是谁猛地一挥杆,藤球腾空飞起,“嗖”得一声,重重地砸在了白马的前蹄上。
咴——!
黎书禾听到嘶叫的马声,扭头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白马嘶鸣,前蹄高扬,疯狂地甩动间就要将马背上的人颠簸下来。
黎书禾没有多想,身子本能地先做出了反应。她一脚用力地蹬在了马镫上,猛扯缰绳,横穿过球场。
在云韶的身子即将坠落的瞬间,一把将半悬于空中的人抱住,跟着一同摔在了地上,然后两人一齐顺着方向滚了一圈。
得亏黎书禾常年颠勺练就了一双铁臂,力气也大,这才能及时将人拽住,虽是如此,手还是被震得麻了一下。
但是即便如此,她的袖子似乎还是被地上的石头磕破划开一条裂缝,似是连里面的皮肉都被划开,流了些鲜血。
黎书禾甩了一下发麻的双手,看着旁边呆滞的人,礼貌地问了声:“您还好吗?”
今日莫不是诸事不宜?怎么打个马球还能有人被接连摔下马的。
又不是下饺子。
云韶就这般呆呆地盯着她的脸,而后摇了摇头道:“我没事,你怎么样?”
黎书禾已经站了起来,伸手举了举胳膊,又拍着胸脯笑道:“我好的很,等会儿定然还能再进两球!”
说着还做了个挥杆的动作。
云韶被她逗得也跟着笑了起来。
直至一群人急哄哄将她们二人围住,太医忙不迭地上前问道:“殿下,您可有哪里不适?”
云韶再次摇头:“无碍。”
她被旁人搀扶着站起时,只见刚刚那个身着红衣的女郎也被大理寺那一群人围在了一起。
透过人群的缝隙,她还看见对方拍了拍衣袖上沾染的尘土,尚且还在同旁人说笑,似乎于她而言,方才只是一个顺手而为的插曲罢了。
云韶想起刚刚她们说的话。
“为什么这般冒险救我?”云韶问道,“我要是受伤了,你们不是可以直接就能赢取比赛了吗?”
“于胜负而言,人命才是更重要的。”那女郎当时是这样回答她的。
那一刻,云韶只觉得眼前的人,和她记忆中的人影重叠在了一起,浑身上下都在发光。
……
毫无疑问,大理寺的人最后赢得了胜利。
刚刚那一出后,金吾卫众人早已无心恋战,目光只紧紧盯着白马上的云韶。
挣表现固然重要,但哪有公主的安危重要?
这万一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可是要掉脑袋的!
所以当香燃尽时,大理寺的人还真的又打进了两个球,但金吾卫的人毫不在乎,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管他呢,公主没事就好。
这边的孟璟更是肉眼可见地吁了一口气。
他还想什么时候找机会去大理寺蹭饭吃的!若是真赢了今日的比赛,只怕以后连大理寺的门他都进不去了!
一群人将黎书禾围住,神采飞扬,先是吹嘘了一番她那“神乎其技”的打球水平,又是扯东扯西地聊起了别的。
总之想问的就是:黎师傅,今儿赢了比赛,有加餐吗?
黎书禾指了指自己的手臂,故意委屈道:“我都受伤了,你们还要压榨我啊!”
丁復:“啊这……”
裴珣叹气:“罢了罢了,今日我做东,就去醉仙楼吃一顿吧。”
“可怜啊可怜,便等后两日我们尽数拿下后,再请黎师傅给我们开个小灶吧!”
“别理他们。”陆怀砚说道,一双手替她揉了揉,轻声问道,“还很痛吗?”
黎书禾笑道:“我唬他们的,就是看着吓人,但是一点也不痛了。”
看着她无所谓的模样,但皮肉处的伤口都结成了血痂,陆怀砚只觉得心口被针扎了一下。
她总是这般轻描淡写,不会随意将苦难诉诸于口。
大理寺众人虽说赢得了比赛,但听完黎书禾的话后,一个个反而垂头丧气,提不起精神来了。
直到她狡黠的笑容露了出来,声音潺潺:“方才逗你们的,我前些时候托覃采买打的锅子也到了,我们等会儿回去就能涮火锅吃!”
一句哈,所有人刷得又抬起头来。
丁復问道:“火锅?什么是火锅?”
“听着倒是跟古董羹有些像?”裴珣托手思索着,随即又露出一脸期待,“走,赶紧回去,黎娘子,你这手还能不能行?要不要我背着你走?”
裴珣还真的往下一蹲,拍了拍自己的背后。
陆怀砚冷冷地瞪了裴珣一眼。
他还在这呢?又不是死了,哪里轮得到裴珣这小子献殷勤?
陆怀砚:“我背你。”
孟淮连忙附和道:“那黎师傅快趴上去,这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可得快些回去!”
说着还准备将人一把托到陆怀砚的背上。
黎书禾一下子没防备,还真的被他们托了上去。陆怀砚的后背宽阔,温暖,她刚趴上去,蹲着的人就站了起来,似乎是不给她下去的机会。
黎书禾只好将手环在了他的脖子上,附耳小声道:“这、这么多人看着呢。”
陆怀砚面不改色道:“又没事,我们可是连父母都见了。”
好吧,黎书禾的脸又红了一些,索性低垂着头不去看四周其他人的反应了。
周围的人果然顺势看了过来,一群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将他们的陆少卿围住,急哄哄地护送着他往大理寺赶。
偏他们一边走还一边嚷嚷着:“也不知道这‘火锅’究竟是何滋味,我只觉得浑身都开始沸腾了。”
“嗯,不错。”裴珣的视线扫过周围议论的众人,点头道,“真可惜啊,这群人就算是羡慕也吃不到。”
丁復:“陆少卿怎么走得这般慢啊?他到底行不行,不行换我来背!我力气大些。”
孟淮:“就是啊,可抓紧些,老夫的肚子都饿了,就等着回去开饭了!”
这群人说话的声音毫不避讳,音量之大,路过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待他们走后,旁边御史台的人才掏了掏耳朵,说道:“我方才没听错吧?他们急着赶回大理寺吃暮食?”
“我也以为是我的耳朵坏了,真真是赢了比赛疯了不成?”
“应当是我们听错了,想必是他们陆少卿做东,带他们去醉仙楼一聚。”
大理寺那饭食可是出了名的,谁会想不开还这般巴巴地赶回去吃啊?
只有一旁的吕元奇听到话后,清咳两声,袖中的拳头握紧。
既然他们的好邻居赢得了第一场的比赛,御史台作为兄弟署衙,当是前去祝贺一番!
嗯,就这么决定了!
第115章 火锅(三) 他们好像把陆少卿给忘了!……
天色确实已经不早了,等他们这群人回到大理寺时,连天空都已经繁星点点。
因着是万寿节,全国都休沐三日,也是正因着如此,以往热闹的大理寺如今冷冷清清,并没有多少人在。
这个场面倒是让回来的这几人额外得高兴。
裴珣忍不住感慨:“这是喜讯啊!”
也就是说今日的吃食,只有他们这几人能吃到,断然不会出现以往那般争食的情况了!
丁復赞同:“那我岂不是可以多吃几份了!”
本来他从吴州回来后就被特许不受食堂限量的规定,但那些个同僚,尤其是老大人们只要看到他多拿一份,还是会时常斥责他。最离谱的就是那个赵老大人,甚至还连续做了半个月的酸诗讽刺他!
丁復只觉同这群人无法说道。
这可是他自己挣来的恩典!再说了,那一日日的,他容易吗!
四周已经燃起了烛光,几人也没好意思闲着,皆是纷纷撩起衣袖走进食堂里头要一同帮忙,却被黎书禾赶了出来。
她说道:“都出去等着吧,人太多了,挤得我都没地方站了。”
陆怀砚看着她身上的衣服不由蹙眉,说道:“你先回去处理伤口,要做什么,我来吧。”
黎书禾:“都是点小伤,不碍事的。”
裴珣耳尖听到他们的对话,立马正色道:“我来我来,陆少卿还是出去等着吧!”
开什么玩笑,陆少卿再下厨一次,明儿全员交代在这里了,还比什么赛?
丁復一听,也露出了惊恐的眼神:“什么?!陆少卿又要下厨?”
不要啊,上次他就是吃了陆少卿烤的豆角,几乎快去了半条命。
孟淮听见一拍大腿,坏事了,连忙冲上去喊道:“有什么需要的黎师傅只要吩咐我们就行,陆少卿日理万机,这等小事交给我们就好。”
说话间,陆怀砚已经被他们合力推了出去。
他目光扫过这群人,心里还没来得及给他们都记上一笔,就发现康墩不在里面。
陆怀砚问道:“康诚明呢?”
“哦他啊。”吕一璋似乎已经习惯了,说道,“他阿耶方才刚好也在球场里,见他受伤了就将他带走了。”
孟淮:“那他也就跟着走了?”
吕一璋满足的笑道:“是啊,这谁能想到咱们比完赛了还回大理寺有吃的呢!”
康墩这小子,注定是没有口福之人!明儿再同他好好说道说道,努力再往他那伤口上撒一把盐!
话不多说,众人肚子也饿了,抓紧转身往里头挤着,顺带跟陆怀砚还挥了挥手。
陆怀砚就眼见着他们几人一同去厨房帮忙,自己则无奈地回到正厅。
还没来得及坐下沏茶,就听到值守的衙役通传,说是御史台的吕中丞来了。
这个点了,他来做什么?
虽是带着疑惑,还是对衙役说了声:“请他进来吧。”
吕元奇熟门熟路地走到了正厅,看到陆怀砚甚至已经替他斟了一杯茶水置于小几上。
吕元奇也就不客气了,拿起抿了一口,拱手道:“还没来得及恭喜陆少卿啊,你们大理寺这次可是出尽了风头,竟然还赢了金吾卫!”
陆怀砚“嗯”了声,不明白他此时来所为何意,便抬眸问道:“吕中丞这会儿过来是有何要事吗?”
吕元奇:“咱们两家署衙离得这般近,又时常有案子需要三司协同会审。”
顿了顿,又继续胡扯道:“以往我们走的确实少了些,偶尔协同起来也有些不便……”
陆怀砚不明所以:“所以呢?”
吕元奇又抿了一口茶,脑子急速飞转着,继续说道:“所以我们要多多往来,相互加强感情才是啊!”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陆怀砚哪还能不明白他什么心思,无情地戳穿道:“所以吕中丞是特地趁着饭点来大理寺同我们交流感情吗?”
吕元奇丝毫不心虚,跟着转移话题。
他从袖子里掏出方才特地去御史台拿来的卷宗,说道:“这是陆少卿之前托我办的事情,我已经办妥了!”
陆怀砚狐疑地看着对方。
他确实那日托吕元奇帮忙去御史台找一找崇乐二十年那年的案卷,只有将三司各自的卷宗都完整地看一遍,才能从中找出破绽。
只是这早不给晚不给的,偏选在今日。
他有理由怀疑这吕中丞定是早就已经算好时机的,非要赶在禾娘掌勺的时候拿过来。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吕一璋给他通风报信了。
吕一璋还在后厨忙活着,若是知道此事,定要大呼冤枉啊!
他和丁復正从库房运了好些个食材过来,甚至还抽空去后院子里抓了好几只鸭子杀了放血。
闹得鸭飞狗跳,满地鸭毛。
两人顶着一头的鸭絮回去后,还被众人嘲笑。
裴珣笑得眼泪都止不住了:“这覃采买好不容易不养鸡改养鸭了,是不是又被你们两个霍霍完了?”
想必大后日来大理寺见到空荡的后院,定是又要痛哭哀嚎许久。
丁復摆手道:“放心,没杀完,还给他留了好几只呢!”
吕一璋抚须赞同:“还剩了一大半,留着等黎师傅做那金陵烤鸭,我可等了许久!”
再看他们这出去的空档,他们几人虽然将许多菜已然摆好,但食堂里依然还没有升起炊烟,不由纳闷道:“黎师傅还没开始烧制吗?”
都这个点了,这么多菜,若是还要等许久,那要不要先尝些糕点垫垫肚子?
正在思索间,就听到黎书禾说了句:“好了!谁来帮忙搭把手,把这个锅子搬出去。”
这么快?
丁復立马冲上前,说道:“我来!”
他体格自然是这里面最强壮的,只一人就搬起了一个新奇的锅子往外头走去。
这口铜锅挺特别的,中间立着一块歪斜的薄铜片,将这个锅子一分为二。
其中一边,里面炖着奶白的汤底,摇晃间还能看到里头沉着的骨头。另一边,一层厚重的红油浮在上面,带着一股子浓烈又霸道的香辣气直往他鼻尖钻着。
虽是如此,丁復还是有些纳闷。
这光喝汤,也喝不饱啊?
将铜锅架到了红泥小炉上,火星子溅起,锅里的汤水也开始慢慢开始沸腾了起来。
这时,黎书禾他们也跟着出来了。
每个人都端了不少的木盘,一摞摞地叠在了一起,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安全感满满。
丁復滋溜一口,说道:“这些都是等等吃的……”
“吗?”字还在喉咙里滚了一圈,还没说出来,就咽了下去。
无他,因为他看到这些菜肴全都是生的!
难怪他说怎么没闻到以往那些菜肴的鲜香的。
黎书禾看着锅子里渐渐开始沸腾的锅底,心下安定下来。
幸好她前些时候带着几人炒了些火锅底料,本来是想着与那些酱料一同发至驿站给他们几个尝尝鲜的。没想到正好在今日派上用场。
这些菜肴摆放在一起后,倒是十分得丰富。
有荤有素,片得极薄的生鱼片,还有一个个搓成圆形的丸子,更是有各种豚肉,鸭肉,蔬菜菌菇,分门别类地摆好。
正中间还有一个装满了酱料的大碗。
黎书禾解释道:“这里头是我拌好的芝麻酱,你们可以每人舀一些到碗里头,等等加上一层香油,蘸着吃,当是满嘴留香。”
丁復小心翼翼地问道:“这、这个是怎么吃的?都扔到锅里吗?我们还要不要管?”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后,其他几人倒是长吁了一口气。尤其是孟淮。
其实他们也想问来着,只是怕显得他们很没见识,尚且还在斟酌语气,哪曾想丁復这般直肠子,直接就问了出来。
到底还是裴珣稍稍有见识一些,他说道:“应当是等里头的汤水沸腾后,将这些菜肴投入其中,烫熟了即可食用吧?”
“没错。”黎书禾笑道,“就是同古董羹一样的吃法,只不过我备了些蘸料,大人们可以蘸着吃。”
这个时候,古董羹的吃法还是跟火锅有不少差别的,菜式也比较简单,稍好一些的也就是往里头烫个羊肉。
所以她这些花花绿绿的菜肴摆在一起时,他们一时半会儿都不知道怎么下手。
等她都介绍了一遍,就将肉丸子还有鸭血等不易煮熟的食物先下入锅中。
两种截然不同的香味一起冒了出来,一股清鲜醇厚,一股热辣浓烈,一同混成了勾人的热气,直往空中蹿了起来。
尤其是红油锅底。
方才丢进去的肉片没多久就被染上了一层红油了,红亮亮、油汪汪的,辣椒那种燥辣味和花椒的香麻还没尝到嘴里就已经冲上天灵盖,只闻到味道便让人瞬间提神。
香、麻、酥、辣,这股热烈而浓郁的不断地刺激着鼻尖,甚至勾的人舌根都有开始发紧了。
旁边的人尽数吞咽着口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滚烫沸腾的汤底。
吕一璋不是太能吃辣,他被这红油锅的辣味呛到,咳嗽了两声,说道:“这味虽然闻着够劲,只可惜我吃不了这么辣啊!”
不然夜里胃可就要抽着疼了。
说完他起身要跟对面的丁復换个座位:“见堂咱俩换一换,这对面的锅闻着倒是不辣。”
“行!”
两人交换位置的时候发出了一点响声,黎书禾也将一些食材下了下去,闻言环视了一圈,惊讶地问道:“文远怎么还没来?你们莫不是忘了去叫他?”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空气里都充斥着沉默的气息,一时之间都没有人敢吭声。
糟糕!他们好像确实把陆少卿给忘了!
第116章 火锅(四) 染上了一丝靡靡之色
吕元奇茶杯里的茶水都已经续了第十次了,眼看着那茶壶里的水也都已经快要倒完喝光了,陆怀砚还是岿然不动,稳坐如山。
吕元奇都急了,这能找的话题都找完了,偏陆怀砚就是不主动邀请他留下用食,不明真相的他不由暗骂一声。
陆少卿真拼啊!为了不让他蹭饭,竟然情愿牺牲他自己,留在这里拖延时间。
他不就是来蹭顿暮食,至于么……
都这个点了,吕元奇正想着不如自己主动开口问问,这同朝为官,他们又是相邻的署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陆少卿总不好意思拒绝他了吧?
吕元奇起身说道:“哎呀,不知不觉就聊了这么久,居然已经这么晚了啊!托黎娘子的福,清玥这些时日胃口好起来了,她现在还在食堂里头忙活吗?我可得亲自去好好道谢一番。”
“只一声道谢有什么用?”陆怀砚想了想,说道,“吕中丞若真有意答谢,倒不如什么时候准备一份贺礼。”
嗯,禾娘喜欢银子。
以后他的俸禄也应该交给她来掌管,当是会让她心情变得愉悦。
话虽然是这么个理,但这话从陆怀砚的口中说出,倒是真真把吕元奇吓了一跳。
吕元奇纳闷了,这陆少卿不是素来最淡泊名利的吗?怎么这般的……俗气!
不过疑问归疑问,对于黎书禾他倒也是真心感谢的,想了想确实应该这般才是,赧然道:“是我欠考虑了,下次,下次补上。”
这次还是先找机会吃了再说。
吕元奇东拉西扯这么久了,眼见着天色已经越来越晚了,但是陆怀砚却还迟迟没有开口留他。
他的肚子早已按捺不住咕咕作响,饥饿难耐,终于忍不住“唰”一下站了起来。
幅度之大,起身时衣袖拂过旁边的小几,微微还晃动了一下。
陆怀砚抬头看他,问道:“吕中丞这是要走了?”
吕元奇:“……”
怎么可能!他暮食都没尝到,怎么可能走!
吕元奇伸展了一下筋骨,连忙道:“哈哈,没有没有,只是坐久了,腿有点麻了,起来活动一下。”
说完,“唰”得一下又坐了回去。
吕元奇磨磨唧唧,正要给自己再续一杯茶水时,就听到后头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嘿!有戏!
吕元奇定睛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好堂弟——吕一璋。
话说大理寺众人发现忘记叫陆少卿来吃暮食后,就准备选派一个代表前往正厅去请陆少卿过来。
他们商量好用猜拳的方式,谁输了就谁去叫。
本以为这么多人,决出胜负大概还是要耽误不少时间,没想到今日康墩这个倒霉蛋不在,有一个新的倒霉蛋诞生了。
一局就定了胜负。一众人群中,吕一璋脱颖而出,愣是只有他一人出了个与众不同的花样,输的惨淡。
再加上这火锅里的汤底不断地沸腾着,黎书禾还补了句:“方才投进去的肉片得赶紧先捞上来吃了,不然煮久了可不嫩了。”
话一出口,众人齐齐落座,纷纷行动起来。
吕一璋能不急吗?他是知道这群人的食量的,生怕晚了就赶不上趟了,几乎眨眼睛就开始撒腿狂奔,前往正厅找人了。
脚步刚一停下,就看到陆少卿还在这儿同人悠闲地品茶,对方还是他的堂哥。
他堂哥这会儿莫名其妙地来大理寺做什么?
不管了,先赶紧叫陆少卿过去是要紧事。
吕一璋急切道:“陆少卿,那边锅子好了,我们快去用食吧!”
他跑得急切,衣服上还残留着方才被火锅热气熏到的味道。
吕元奇嗅了嗅:“什么味?”
吕一璋叉手行了一礼,说道:“堂哥,来不及解释了,我和陆少卿先走了,有空再聚啊!”
吕元奇:“?”
这个堂弟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如此不懂事!
他急忙跟上步伐,呼喊道:“诶,陆少卿,堂弟,等等我啊!”
……
三人赶到食堂时,还没进门,就闻到了那股鲜香霸道的麻辣香味。
与之前他们吃的那些菜肴完全不同,这个味道只是微微顺着缝隙钻出来时,便刺激得他们头皮都开始发麻了。
甫一走进,发现其他几人早就已经开始吃了起来。
吕元奇大惊!
这陆少卿还当真只是为了拖延他不惜牺牲自己啊!
连忙跟着在吕一璋的旁边落座,拿起碗筷跟着他们有样学样地往锅里夹菜。
丁復一抬头,就看到了对面突然坐着的来人,顿时大惊:“吕中丞,你怎么来这里了!”
吕元奇厚着脸皮道:“恰好有事来寻陆少卿,只是没曾想一讨论起事情来就到了这个点了!”
裴珣正蘸了一块羊肉卷,嘴里塞得满满的,但还是抽出空隙呵了一声:“有什么急事非得赶在万寿节来?”
当他们都是傻子吗?
吕元奇讪讪地夹起一颗圆滚的鱼丸,全然当做没听见般跟着他们一样蘸了蘸碗中的调料,然后放进口中。
细腻滑嫩的口感卷着芝麻醇厚的浓香就在口中溢开。
雪白的鱼肉被打成了肉糜,轻轻咬下,弹牙鲜美的味道还在齿颊里回旋着。
他这边刚吃完一个,想要再去捞时,发现锅里已经没有这等的丸子了。
吕元奇大惊:“我丸子呢?!”
裴珣冷冷哼了一声:“什么你的丸子?”
这是他们大家的丸子!
吕元奇随意在锅中捞了一点吃食,这才把注意力回到了裴珣身上。
这裴寺正怎么变脸如此之快!当初还因着崇拜自己特地来府里拜访,一边读自己的文章,一边痛哭流涕的。
再仔细一看,咦——
吕元奇问道:“裴寺正,你这碗……?”怎么会大的如此离谱!
裴珣瞬间抱住了自己特制的海碗,抓紧往里头又夹了些吃食,不再说话了。
油豆腐吸饱了锅里醇香的汤汁,鼓得胀胀的,一口咬下,汁水就在口腔中爆开。鲜香醇厚,筋道绵软,真真是只尝了个鲜,实在是不够吃啊!
众人呲溜呲溜地吃着,一直没有注意到旁边的陆少卿。
陆怀砚自己的碗里空空,反而旁边的人碗里的食材已经堆得成了小山。
黎书禾无奈道:“别给我夹了,我这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嗯。”陆怀砚应了声,下一秒还是与诸位同僚在锅里争夺,抢出了一块肉片,又盖了上去。
黎书禾只觉得再这般日日同他们几人一起吃下去,定是要发胖了!
为了“投桃报李”,她拿起一根长筷往旁边一盘尚未动过的鸭肠夹去。
众人这才注意到这里还有一盘食材尚未开动。
粉嫩透亮的鸭肠一进入红油锅中,立马被染成了红色,在锅里起起伏伏,跟着节奏七进七出,微微蜷曲了一个弧度。
丁復搓着手问道:“黎师傅,这是什么?”
“这是鸭肠。”黎书禾一边在心里默念计着数,一边拿着那根长筷上上下下地涮着,“这个讲究的是七上八下,只要这般涮着,数到数就能开吃了。”
吕元奇听到后手缩了缩,脸上浮现出微妙的表情:“鸭肠……?”
“没错,鸭肠。”孟淮立马应道,“这些都是那那鸭子的内腑,掏出来的时候还是血淋淋的。老夫清理的时候,那盆子里可都是血哩!”
他故意说的渗人,一边说着,还一边捋了捋胡须,哀叹道:“这鸭子死不瞑目啊!”
连鸭头都被黎师傅剁了下来放到锅里煮着,眼珠子都没合上。
啧啧,一想到他们曾在去吴州路上吃的那些个鸭子的味道,他砸吧了一下嘴唇,开始期待起来了。
吕元奇成功被他描述的画面恶心到了,当即放弃了尝试一二的想法。
只是大理寺其他人眼睛却牢牢地盯住,跟着一同默念数着数:“一、二、三、四……”
“七、八!”
等到“八”这个数字一响,大家都纷纷往锅里夹起零落的鸭肠,再把酱料一裹,立马吞进了口中。
鲜脆爽口的鸭肠被牙齿咬到时“嘎吱”作响,麻辣鲜香的红油就覆在鸭肠表面,那股子刺激就跟着蔓延到了口腔中,实在是韧劲弹牙又过足了瘾。
吕一璋一个不怎么会吃辣的,也跟着抢了不少的鸭肠往嘴里塞去,呛得连连咳嗽却仍然还在不停地嚼着。
下水又怎么了?他们可是连猪蹄都吃过的人,哪还会在乎这个!听孟淮那口气就知道这个吃食定然是个极其美味的,也就只有吕元奇这般未曾深入了解过大理寺美食的人才会被其蒙骗,竟还真的乖乖地不动筷了。
鸭肠不多,而且几乎是一口就能吃下一大段的,不一会儿他们就又往那盘里去夹了,但伸手时却发现盘子里早就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残留的水珠还在往下淌着。
孟淮大呼:“我鸭肠呢!”
最后一段鸭肠被黎书禾从锅中夹了上来,正要送入口中时,想起当是应礼尚往来,也给陆怀砚夹一些菜肴的。
她对旁边的人怒了努嘴,示意他拿起手里的碗来接。
陆怀砚看着她举着根筷子,红唇微微肿胀,还瞧瞧冲着自己努嘴。
这么多人,不好吧……?
只是他心里这个想法还不过一瞬,大脑里铺天盖地的欲望早已压制了他的理智,倾身覆了上去,就像是只偷食的野猫。
腾腾的热气氤氲,身子的燥热升起,脸颊瞬间红得比这红油汤锅还要更加的艳丽,染上了一丝靡靡之色,让人实在忍不住想歪。
黎书禾手里的筷子,差点就要握不住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陆怀砚到底在干嘛啊?!!
第117章 鸭血粉丝汤 就算是下崽也没这么快的吧……
陆怀砚亲完之后抬头还朝周围看了几眼。
好在众人都在埋头苦吃,没人注意到角落里方才发生的事情。
饶是如此,黎书禾的大脑还是宕机了一秒,不由看向这个始作俑者。
她指责道:“好好的,你……嗯……我那个,干嘛啊!”
陆怀砚正在心里偷偷窃喜着,听到这个话也茫然了,方才不是她让自己亲的吗?
还没开口,就听见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了起来。
“陆少卿脸怎么这般红啊?”裴珣像是发现了什么,疑惑了半晌又随即了然道,“哦也是,陆少卿向来钟爱咸甜口,想必是不怎么会吃辣吧。”
裴珣揣着自己的特制大碗伸了过去,忙不迭地说道:“黎娘子,我就不一样了,我什么都能吃,也不怕辣,你手里这鸭肠还是让我来代劳吧!”
此言一出,果然将场上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众人痛斥他这般无耻的行径,又纷纷想回到方才那一瞬间,在他之前抢先发出申请。
无他,因为这个鸭肠它已经没有了啊!
总不能让他们再去杀几只鸭子吧?!
“谁说我不能吃辣了?”陆怀砚反驳道,脸上的那点小心思压根藏不住,也不想藏,正说着,“方才是我和禾娘……唔唔唔……”
后半句话还没说完,黎书禾已经把手中夹着的那段鸭肠塞进了他的嘴中,堵住了他剩下的半截。
吕元奇看到了会心一笑:“陆少卿和黎娘子关系真好啊,哈哈。”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极大地取悦了陆怀砚,他唇角微微上扬,说道:“吕中丞有空常来大理寺做客。”
吕元奇收获意外惊喜,忙应道:“一定,一定!”
而其他人眼见着桌案上的菜肴一盘盘被清空,心里更是慌的厉害,哪里还有空计较为何独独陆少卿有着喂食这般的待遇。
直至夜彻底暗了下来,食堂里头的灯火还依然亮着。
火锅里的高汤已经加到第三次了,备好的食材也早已一干二净,但大理寺这几个吃货们早就做好了二手准备。
丁復端上了一盘新鲜的蔬菜,孟淮也捧着一个大盆,里面装着各色的食材。
吕一璋震惊道:“你们从哪里搞的这些?”
丁復“嘘”了一声,小声道:“这都是我们刚刚去后头的菜园子里摘的,嘿嘿!”
“这么多!”吕一璋持续震惊,想到什么,忙问道,“你们莫不是把菜园子里的菜全拔光了吧!?”
明日覃采买看到了不得跟他们拼命!
“急什么。”裴珣笑道,跟着让出半个身子,露出了后面的人影。
许成推着个推车傻笑道:“方才裴寺正来找我,说诸位大人们想吃宵夜了,这些都是库房里找出来的,明儿给补上量就行了。”
丁復拍了拍他的肩膀,夸赞一句:“好兄弟!”
许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目光朝裴珣看去。
裴寺正方才可是答应他的,说他帮忙送这一趟就让他留下来一起品尝一二。
裴珣跟他对上视线,就往旁边挪了挪让他坐了进来。
这么多的食材,当是够他们今日吃到饱了!
夏日灼灼,蝉声阵阵,众人吃得畅快,但也是热汗淋漓,身上的汗渍贴在了皮肤上,泛起了一身黏腻感。
但虽是如此,却依然还在举筷战斗着。
裴珣发现那锅里有红色的豆腐块尚还在红油锅里起伏着,甚是新奇。
但今日这锅子的吃食倒是让他有了个新的认识。
越是未曾见过的东西越是好吃。
这般响着,他从锅里夹起一块尝了尝。
这个豆腐红得透亮,带着滚烫的热气,裹着那外层的红油,滑进了舌尖。
齿间轻咬,如豆腐般柔嫩滑腻的口感裹挟着红汤的浓郁辛香,骤然在口中弥漫开来。
先是花椒那微微的酥麻感席卷而来,再加上食物本身的软嫩,入口即化,真真是舍不得一口吃完啊!
裴珣吃的是满足了,实在是的好奇,就朝旁边在夹菜的黎书禾问道:“这又是何物?”先前也没见过啊!
黎书禾抬头瞟了一眼,随口应道:“鸭血啊。”
“鸭……鸭血?!”裴珣声音猛地拔高,看着碗里那剩下的半块难以置信道,“莫不是用鸭子的血做成的?”
他问的声音不小,所以其他人也听见了,瞬间也停下了筷子,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丁復不可思议道:“啥?鸭血做的?”
孟淮也好奇了:“这血怎么能做成这般一块块软滑的模样?”
就连吕一璋也觉得稀奇,还拿着筷子戳了戳,被这东西居然是鸭血做的这件事震惊了。
只有吕元奇瞪大了眼神十分不解,前有鸭肠,后有鸭血,只觉得大理寺这群人莫不是以往被深受荼毒,饿出病了不成?怎么什么都能吃啊!
黎书禾看着他们惊讶的模样,淡定地夹起一块鸭血往火锅里涮了涮,说道:“就是你们想的那个鸭血做的,处理干净加点盐就凝固了。”
她嘴里吃完一块,像是想起了什么,带着怀念的语气感慨道:“不过啊,这鸭血要论最出名的做法还得是鸭血粉丝汤。”
她放下筷子,忍不住比划起来:“一大碗热腾腾的清汤上飘着些油花,又香又鲜。里头的鸭血滑嫩软口,鸭杂、鸭肝爽脆细腻,配上那滑溜溜的粉丝,软滑筋道,吸溜一口,顺着喉咙就滑了下去。再撒点香菜葱花,加点辣椒油,比光在火锅里烫着吃要过瘾多了!””
她这般说着,其他几人已经目露精光,想着该怎么样才能尝到这味了。裴珣正欲开口询问,黎书禾已然开口道:“过几日做烤鸭时候,正好把多出来的鸭血和鸭肠拿来做鸭血粉丝汤!”
众人大喜,纷纷道谢,一旁的吕元奇还在思考着,到那天非得再找个借口来大理寺不可!
……
万寿节休沐的三日很快就过去了,三监九寺六部众臣,只有大理寺这次可是出尽了风头,不管什么比拼都是占尽上风,夺取魁首,风光一时无两。
圣人龙颜大悦,当即就要嘉奖,笑道:“朕今日高兴,你们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众人眼光齐刷刷地落在了陆怀砚的身上。
陆怀砚走出队列躬身行礼,声音清朗,语气却依旧淡然。
“臣代大理寺诸位同僚谢过圣人,只是……”说完略略一顿,目光在大理寺几人中扫过,又抬眼望向台上的圣人,继续道,“只是这份恩典事关众人,不知我等是否可以一起商讨后,再向圣人来叩请?”
台上的圣人明显一愣,看着他如此慎重的模样,不由哈哈大笑。
御前恩典,多少人求之不得,他竟说留着?又想起这些年过来,文远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素来是无欲无求的模样,如今却慎之又慎,莫非是所求的东西太过贵重,不好意思当着诸位朝臣的面上说出来?
当真是有意思。
圣人大手一挥,朝着下首的人笑道:“准了!这份赏赐,就给你们存着!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再来寻朕兑现吧!”
“臣,叩谢圣人。”
插曲落幕,百戏登场。
鼓乐声再起,数位身着彩衣的伶人又翩翩起舞涌入殿中,瞬间又将气氛重新点燃。
只是旁边一角,陆怀砚退回原位时,低垂的目光中凝起一道暗光。
就像一颗深埋的种子,即将破土而出。
……
万寿节过后,诸位大人们也结束了休沐前来上值了。
如今大理寺食堂的朝食大部分时间都是由田七和春桃来掌勺了,两人的工钱也翻了一番,每日都是朝气蓬勃,充满了干劲。
他们两个虽说手艺还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方,但俨然已经跟着黎书禾也学了个七七八八,让如今那些挑嘴的大人们也挑不出什么错了。
总归这吃食也都是美味的,诸位大人们也已经习惯了,当是每日按部就班地在食堂用食,然后再期待一番晚间是否有什么新奇的暮食。
只是今日……
甫一踏进食堂,就发现多了一道忙碌的身影。
自从上次吃完火锅后,众人便对她说的鸭血粉丝汤念念不忘。
尤其是在家中修养的康墩听见他们竟然又背着他大吃了一顿后,他差点被气得背过气去。
又听说了那鸭血粉丝汤的美味后,实在是受不了这般诱惑,更是对着自己频频错过美食的不甘,当即自掏腰包托人买了一群鸭子送到了大理寺的后院。
黎书禾看着这么多的鸭子陷入了沉思。
罢了,她也好久没尝到鸭血粉丝汤的味道了,今日便满足大家了!
往熬好的高汤里加入鸭血和豆腐果继续用文火熬煮,也不用担心煮的久了鸭血会老,只会更加滑嫩鲜香。
泡发好的粉丝放入锅中微微烫个数息,便可以捞出来放入碗中,鸭肠鸭胗卷曲着摆在一旁,淋上一勺热汤,再撒上一把香葱和芫荽末。
晶莹剔透的粉丝就浸在这奶白色的浓汤里,暗红色的鸭血块和褐色的鸭杂点缀其间,热气腾腾,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康墩领完一碗后立刻瘸着腿找了个空位坐下。
先是夹起那被同僚们吹嘘的鸭血,吹了吹送入口中。
那鸭血吸饱了汤汁,牙齿几乎都感觉不到阻力,轻轻一抿就化开了,只留下满口的鲜香软嫩,一点腥气都没有。
再吸溜了一口粉丝。
粉丝是在高汤中烫熟的,比起煮的更加恰到好处,软而不烂,滑溜弹牙,带着汤汁的鲜美,不知不觉就一大半下肚了。
最后再拿勺子舀了一口汤汁细细品味,清凉的汤汁带着鸭肉特有的醇香,不油不腻,只想将整个头都埋进这碗里,直呼过瘾!
康墩泪流满面,连碗底都刮干净了,还意犹未尽地看着前方排着的队伍。
他终于再次吃到黎师傅的手艺了呜呜!
……
食堂这厢众人吃得热闹,充满此起彼伏的吸溜声和满足的喟叹。
覃采买一大早又去后院溜达着了。
自从他不养鸡改养鸭后,仍然会每天去后院巡逻一遍,生怕哪个大人又偷偷将他养的鸭子给宰了吃了。
今日他照例去后院准备先点个数后再去忙活,还没踏进那个鸭圈,就听到“嘎嘎嘎”的声音连绵不绝直往他耳朵里钻着。
奇怪了,以往这鸭子虽然也叫,但哪会叫得这般响亮。
等他走近了一看。
嘶——
“一、二、三、四……五十一、五十二……”
谁能告诉他,短短三日,他养的鸭子怎么突然会莫名其妙地多了几十只?
好家伙,就算是下崽也没这么快的吧!?
第118章 烤鸭(一) 怎么老是有人混入他们大理……
大理寺后院突然暴增了数几十只鸭子,被覃采买称为大理寺新的十大未解之谜之一。
虽是觉得怪异,但这些个鸭子能蹦能跳,叫声响亮,覃采买冥冥之中觉得兴许是上天的恩赐也说不定。
只是这心里的喜悦还未高兴过两日,就发现这院子里的鸭子时不时地会莫名其妙地少掉两只。
不知到底是自己的幻觉还是被不法之徒偷盗,覃采买都觉得一探究竟。
今日天还未亮,他就窝在了后院的墙角后头,倒是要睁大了眼睛看看到底这鸭子是如何离奇失踪的。
就在他等的快要不耐烦的时候,有两道鬼鬼祟祟的影子冒了出来。
覃采买不动声色,直到人影靠近,听着他们窸窣的动静,嘴里念念有词。
丁復:“咱俩都试了这么多只鸭子了,这鸭血也放了不知道多少盆了,我看不如还是直接找黎师傅教一教吧!”
孟淮嘘了他一声,瞪着眼睛说道:“老夫这是为了实验!再说了,你私下去找黎师傅,被其他人看到了少不了又要被他们斥责一通。你莫不是忘了前些时日赵大人还特地给你做了一首诗!?”
这话倒是真的。
丁復回想起前段时间被诸位同僚冷嘲热讽的日子,不禁一哆嗦。
有道是小人难缠,可大理寺这几个老大人是更加难缠。
不就是多吃了两碗饭么?被他们逮着后那大道理是一个接着一个,每日还要在他耳边念叨着“为官之道”,整得丁復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似的。
算了,就陪着老孟再试两回!反正这大理寺现下鸭子还有这么多呢,万一要是成了,以后回府里就能教会府里的厨子煮这鸭血粉丝汤吃了!
趁着四下无人之际,两人潜伏进了鸭圈里,扑腾两下,一人手里拎了只鸭子,美滋滋地正准备离去——
“站住!!”
一声怒吼从远处响起。
丁復和孟淮僵在原地不敢动弹,不过也仅仅只是一息的时间,两人骤然回神。
“跑!”
丁復大喊一声,两人拎着个鸭子拔腿就跑。
覃采买好不容易抓住了毛贼,只可惜怪自己的视力不好,远远地瞧见一个墩实的身影还有一个圆润的身躯向前跑了。
他跟着跑了两步,更是因着体力不足,硬生生地被这两人给甩开了,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覃采买气得双手叉腰,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气,怒骂一声。
这两个毛贼可千万不要被他给逮到!
……
午间的时候,黎书禾正带着春桃和田七处理鸭子。
据说今儿早上覃采买站在后院门口大喊大叫,引来了不少看戏的人。
覃采买差不多是算破口大骂了:“这该死的毛贼,竟敢偷到我们大理寺的头上!诸位大人们可得替我做主啊!”
前来上值的那些个大人们本还困倦着打着哈欠,一听到这个倒是精神了,好奇问道:“覃采买,你什么东西被偷了?”
“还能有什么,我辛辛苦苦养的鸭啊!”覃采买捶胸顿足,字字泣血道,“你说我起早贪黑地养这么些鸭子容易嘛我!”
本来正在一旁听热闹的康墩钻了个头出来,似是想起什么,忙说道:“我前几日托人买了许多的鸭来,都放在后院那鸭圈里,想来应该没有给覃采买带来麻烦吧?”
他这话说完,覃采买顿时一噎。
万万没想到竟然到那多出来的鸭子竟然是康评事买的,亏他还以为是他那些个鸭崽子孵出来的。
覃采买脸色青白交加,变换了好一会儿才道:“麻烦倒是没有,只是今儿看到有两个毛贼来偷鸭,给我气的啊……”
康墩立刻气愤道:“竟有如此之事!依我之见,应当早早将这些鸭子都吃完了,不能让那些个毛贼再有作案的机会才是!”
“当是如此,康评事好计谋!”当即有人附和道。
“没错,鸭子吃完了,那毛贼纵使是想偷,也没东西可偷了!”
“我也认为康评事说的对!”
此起彼伏的附和声一浪高过一浪,把覃采买更是气得够呛。
早知如此,他闲着没事干在大理寺养什么鸡鸭哟!
覃采买最终还是抵不过诸位大人的诉求,左右康墩买来的鸭子够多,怎么着看样子也不会给他吃的一只不剩,而且丝毫不在乎银钱的康墩还拍着胸脯保证道:“等这些鸭子吃完了,我再托人去买一些来!管够!”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覃采买自然也就同意了。
数十只鸭子就这样被送到了食堂后厨。
处理鸭子倒是不难,不过黎书禾想做两个不同的口味的鸭子。
前有豆浆咸甜口之争,现在不如再来一场鸭子的南北风味大战!
黎书禾不禁期待这些个大人们吃到嘴里的时候,要怎么为各自偏爱的口味辨经了。
她拿起了一只,先是对着春桃说道:“你是南方人,便来跟我做这个金陵烤鸭吧!”
而后对着田七也说了句:“等等再教你用另一种方法做北方的炙鸭。”
田七“诶”了一声,就先去外头把剩下那几只鸭子的毛先给除尽了。
春桃也连连点头应下,一动不动地盯着黎书禾手上的动作,生怕自己看漏了。
先是拿着小刀将肚膛切开,清洗干净后掏出内脏后,鸭肚还是保持圆滚完好无损的状态,再拿着个木塞子将那小洞堵上。
再拿着滚烫的热水自上而下地从鸭子外皮上浇淋了一遍。
热气“嗤嗤”地在鸭皮上发出响声,鸭皮也肉眼可见地收缩绷紧,变得更加光滑。
烫好的鸭子再用钩子穿好,沥干水汽后就可以开始刷酱了。
黎书禾拿了把特制的刷子,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将麦芽糖水均匀地刷满了鸭身,然后再让春桃拿到外头去晾晒了。
她交代道:“切记,一定要将这糖水刷匀了,晾透了,这样烤出来的外皮才会酥脆嫩红。”
“嗯嗯,我记下了。”春桃一边应着,一边将这只鸭子做了个记号拿出去挂好。
接下来是另一种做法。
北京烤鸭与之不同的是还需要吹气。
处理干净后她拿了根管子,从鸭脖子处戳了进去。
黎书禾不怀好意地看着田七,猛地让对方生出了一种不好的念头。
田七的只感觉头皮发麻,怎么觉得师父现在这个眼神怪可怕的……
下一秒,黎书禾嘿嘿一笑:“接下来,你得使劲地对着这根管子吹气,把鸭子给吹鼓起来!”
田七:“……”
救命啊!他就知道这个可怕的笑容里果然不对劲,没想到他的第一次亲吻居然是要对着一个鸭子!
……
夕阳渐渐西沉,晚霞将天边染成了大片的橘红色,层层叠叠铺展开来,连带着柔软的云朵都被晕染了不少颜色。
暮鼓钟声尚未敲响,但是大理寺诸位大人们早已经按耐不住躁动的心情。
这以往该说不说,也是要走到食堂的那条小路上才能闻到如此香味,怎么现如今还在署衙里办公,这焦香带着果木的香味丝丝缕缕地就顺着门缝往里钻着,让人抓心挠肝的。
想必是黎师傅今日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定然还不是一般的好吃!
这谁忍得住啊!
众人拿着卷宗努力批注着,神思却飞到了九天之外。只等着鼓声一响就要撒开腿奔赴食堂第一线。
他们尚且还在署衙内挣扎着,大理寺门口有一辆华贵的马车停了下来。
云韶提起衣裙下车时,旁边的侍女已经对着门口的衙役出示了玉契。
即使是不用出示,在大理寺这么多年,这些个衙役也是惯会看眼色的。就凭云韶身上的金玉蹀躞带,他们也能大致猜出她的身份贵重,断不可能阻拦。
云韶踏进门槛时,身旁的侍女显然是打听过的,知道她们此行的方向,连忙上前将人往后头食堂的方向引着。
只是越往里走着,那股霸道的热香就愈发浓厚,混着油脂的焦香,扑了满面。
云韶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抬头往远处望去。
那日她回去后,脑子里乱糟糟的,那日带给她的困惑还有那隐隐的熟悉感,总像只小猫的爪子,在她心口上挠着。
于是就叫了贴身的侍女前去打听黎书禾的身份。
得知她只是大理寺食堂里的一个掌勺师傅,心里的异样感更甚,索性干脆亲自来这一趟,就算是感谢也是应该的。
等暑气稍退了些,云韶就带了随行的侍女和侍卫来了大理寺,想见一见她。
前面的侍女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停顿,也跟着停了下来,立在一旁唤了声:“公主。”
云韶回神,这才淡淡地说了声:“继续走吧。”
越往里走,闻到的那股香味越浓,里头的欢声笑语也越发地清晰。
跟着她身后的侍卫都忍不住“咕咚”咽了两声口水,眼睛往周围乱瞟着。
谁能告诉他,这大理寺的暮食怎么会这么香啊!
食堂的门敞开着,云韶的脚步在门口停了下来。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了进去,给里面忙碌的人都镀上了一层金光。
只见她手起刀落,拿着把锋利的刀,那案板上的鸭肉就被片了下来。
每一片都是薄薄的,大小均匀地码在了盘子上。
片完了这一盘后,旁边的一个人又递上了一只鸭子。
比先前的那只颜色要深一些,更加枣红油亮。
黎书禾收了尖刀,换了一把厚实的菜刀。
与之前那只不同,这只剁成了块状,整齐地放在另一个盘子里。然后舀起旁边的卤汁,“唰”一下,均匀地浇在刚剁好的鸭块上。
卤汁瞬间渗透进酥脆的鸭□□隙里,发出滋滋的响声。
直至香气猛地炸开,云韶回神走了进去。
黎书禾正同着旁人说笑呢,眼看着他们突然噤声,对着门口行礼,才转头往外看去。
她的手上还沾着些油脂,看清来人后,眼睛瞬间瞪大,满是惊愕。
“公……主?”
云韶似是不在意她手上的油脂,上前握住了她,笑道:“我是特地来谢谢你的。”
黎书禾不在意地摆摆手:“公主那日已经谢过了,真的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好香啊。”云韶换了个话题,笑道,“不知道方不方便让我今日在大理寺用个暮食?”
“啊?”黎书禾懵了。
不过想来是公主的话,应当是没问题的吧?
她端出一盘刚片好的烤鸭,又端了一盘配料和甜面酱,带着人引到了食堂边上的一角。
“若是公主不嫌弃的话,就来尝尝我的手艺。”
荷叶饼擀的极薄,片好的烤鸭蘸了些甜面酱,再配上爽脆的黄瓜条和切丝的大葱,将荷叶饼一左一右卷起,再把两头往里面一折,一口咬下。
饼皮的柔韧,甜面酱的香甜,再加上大葱的辛香和黄瓜的清爽,都尽数地与酥脆鲜嫩的鸭肉混在了一起,满嘴留香,回味无穷。
云韶吃完一个,些许酱汁还沾到了她的唇边。伸出舌头一卷,将酱汁又舔了进去。
黎书禾又拿来了半盘成整块的金陵烤鸭,说道:“这是烤鸭的另一种吃法,您试试?”
云韶看着这盘颜色更加深红的烤鸭,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知道连连点头。
皮酥肉嫩,肥而不腻。
比起先前那份炙鸭更多了厚实的鸭肉。
金陵烤鸭的皮质更为肥美,肉也更加紧实,配上特有的卤汁,倒真的别有一番口味。
黎书禾问道:“公主喜欢吃哪种的?”
云韶头一次嘴巴塞得满满的,吃得毫无形象,闻言放下了筷子,显然是难以抉择。
她叹道:“古有云,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今日我方才明白,熊鱼安可择?吾应当兼得!”
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当然全部都要!
趁着现在四下无人,云韶也吃得尽兴,就把话题转移到了正题上。
她问出了这几天日日困扰她的问题。
“禾娘可有什么兄弟姐妹?”
黎书禾愣了片刻,盯着她炽热的眼神,最后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若说堂兄妹,当是有的。但她不知道眼前这位公主所谓何意,尚且不敢冒险。
云韶恍然笑道:“倒是我唐突了。”
她说:“只是觉得与你有缘,又瞧你与我年少的一个玩伴长得相似,所以这才随口问了一句,你不要在意。”
黎书禾:“公主多虑了,我不会在意的。”
眼见着这两份的烤鸭都快吃完了,云韶还想借口多待一会儿,再与她聊聊,却见着黎书禾已然起身,告辞道:“我得去忙活了,暮鼓声响了,大人们也该来用食了。”
云韶只好无奈放手,心里却百转千回。
这个破旧的食堂有什么好,不就是大理寺吗?若是她愿意,什么御膳房亦或是她出资在外开个酒楼,哪不比在这儿忙活要好。
云韶心里闷闷的,就准备回宫了。
只是这一别,她出宫一趟不易,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云韶磨磨蹭蹭的,走得很慢,差不多算是一步三回头,但灶台上的人似乎还在忙碌着,眼睛都没朝她这儿看过来。
她心里更加失落了。
哀叹一声,转身正要踏出门槛。
“公主等等——”
黎书禾手里抓着两个油纸包,跑了出来。
“方才见你要走,炸了两份鸭架,一份是椒盐的,一份是香辣的,可以闲时当个零嘴儿尝尝。”
云韶惊讶道:“这是给我的?”
黎书禾:“当然了!就是用方才那鸭子做的,可香了。”
云韶心里方才那股子郁气瞬间烟消云散,一把将人抱住,笑道:“日后你就叫我韶娘吧,得空了我再来找你玩。”
黎书禾笑了一声,说道:“韶娘。”
云韶冲着人摆摆手:“你去忙吧,我走了!”
说着就迈着愉悦的步伐就往门口走去,就连侍女上前要来拿她手中的东西都被她拒绝了。
“我自己拿着就行了。”
“是。”
迎面碰到了不少三三两两结对而行的大理寺众官员,起初还未曾有人发现。
后来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不少人就上前同她开始打起了招呼。
“公主今日怎么来我们大理寺了?”
“找人啊?您是找……?”
“哦,您这是食堂方向过来的?怎么不留着用个暮食。”
“用过了呀,那您慢走。”
“……”
云韶也纳了闷了,这大理寺怎么一到暮食的时间,路上会有这么多人?和方才她刚来着署衙冷清的模样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幅光景。
裴珣和丁復也急匆匆地往食堂赶去,碰到云韶后照例打了个招呼,眼睛还朝着她手上的东西盯着看了又看。
云韶特地拿到他们眼前晃了晃,炫耀道:“禾娘特地给我做的,香吧!”
两人一听,立马告辞,跟着加快了脚步。
怎么回事!怎么老是有人混入他们大理寺蹭饭的啊?!
第119章 烤鸭(二) 南北烤鸭之争
众人甫一踏入食堂里面,发现里面已经零星坐着些人了。
想来他们紧赶慢赶,还是没能比得上这波最快的。
铺天盖地的香味袭来,快要把他们都香迷糊了。
田七热情地招呼着:“今儿这烤鸭有两种口味,一种是北方的炙鸭,一种是金陵烤鸭。两种不同的吃法任诸位大人们挑选!”
丁復立马做了决定:“我要那个金陵烤鸭。”
说完推了推裴珣,说道:“你选北方炙鸭,咱俩换着尝尝口味。”
裴珣对他露出了赞许的目光,应道:“好主意!真是难得啊,你竟然能想到如此方法!”
被内涵到的丁復瞪了他一眼,而后笑意盈盈地接过了他那盘金陵烤鸭,找了个地方落座。
“咦——”丁復看着裴珣木盘上的吃食,不由大惊,“怎么你这还有这么多的配菜的!”
裴珣翻了个白眼:“这不都是你选的吗?”
说完无师自通地将鸭肉裹上甜面酱,再放入配菜卷起。
枣红色外皮的烤鸭带着果木清香,外焦里嫩,酥香爽脆,黄瓜的清爽更是中和了烤鸭的油腻,一口便将整个卷饼塞进口中,还没咀嚼几下就已经吞入腹中。
这边丁復也正好挑了块厚实的鸭肉刚送进嘴中。
若说北京烤鸭是用来片的,那金陵烤鸭就是拿来斩的。
一大块的鸭肉蘸上卤汁,略甜微酸,带着鸭油的香气,连皮带肉更是带着脆骨,越吃只觉得外皮越发酥脆,浇在上面的卤汁非但没有喧宾夺主,只让里头的鸭肉也更加入味,真想立马去端一碗米饭来佐食啊!
裴珣感慨道:“这北方炙鸭配上这荷叶饼,当真是绝配啊!”
丁復也呷了一口茶,眼里放光:“金陵烤鸭卤香肉香浑然一体,入口皮酥肉嫩,咸鲜回甜,才算上乘!”
裴珣:“北方炙鸭脆!”
丁復:“金陵烤鸭嫩!”
裴珣:“行,既然你的更好吃,那让我尝一口。”
说完,他的筷子快、准、狠,瞄准了他丁復盘子里最大最肥的一块鸭肉,夹了出来。
还没等丁復反应过来,细细品味。
裴珣:“脆嫩醇厚,确实不错。”
丁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夹了块最大的,立马往裴珣盘里伸筷,迅速卷了一个荷叶饼塞进口中,咀嚼几口,含糊不清道:“皮脆肉嫩,各种口味层次分明,倒是清爽!”
裴珣的手又伸了过来,说道:“我方才还没仔细品出这金陵烤鸭是何滋味,再给我来一块尝尝。”
丁復倏然将盘子护在胸口,唾弃道:“这么大一块还没尝出滋味?”当他是傻子呢!
他们两个在这尚且还你来我往,还算是和谐。
另外几处——
“这北方炙鸭片片带皮,脂香四溢,脆、酥、嫩、辛、甜、鲜,诸味迭出,真真是妙不可言,当属烤鸭之首!”
“胡说八道,以酱来掩其原味,葱瓜争夺其香,哪比得上这金陵烤鸭!”
“北方炙鸭……”
“我金陵烤鸭……”
诸位大人语气激昂,当场开始辩论,争论不休,誓要在这北方炙鸭和金陵烤鸭中二选其一,封为“鸭王”称号。
孟淮一样端了一份坐到了裴珣和丁復的身旁,幸灾乐祸道:“这要是被他们知道了咱们之前还吃了盐水鸭、鸭架泡饭还有三套鸭,不是要被他们这群人当场殴打了。”
真真是傻的,为了这虚名在这争论。
他可是看见了,黎师傅还在那旁边教着她那两个帮厨炸鸭架呢,那滋味……啧啧,可勾人的紧。
他得趁着他们还在这大打出手之际,等会儿偷摸地去端一盘来尝尝。
……
陆怀砚近日不知道在忙什么,每每都快是趁着暮色四合之际才踏入食堂。
自从他和黎书禾心意相通后,也就不用丁復帮忙打饭了。毕竟禾娘每每都会给他留着一份,用小炉子煨着,就算是迟了,也能吃上热乎的。
今日也是如此。
等他踏着星月进来时,眉眼不再像以前那般的冰冷,好似被染上了一层烟火气。
黎书禾将烤鸭复烤了片刻,才问道:“你这几日怎么一日比一日要晚?”
陆怀砚看着她,心里百转千回,思索再三,还是开了口:“去见了一些人。”
他去见了李杜若。
如今她已和杜崇泽二人已经搬离了永平侯府。
她倒是还有些积蓄,杜崇泽擅诗画,也能赚些小钱。母子俩不想再呆在先前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就去外头置了间小院,侯府里之前伺候的一些人也跟了过来,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只是听到自己父亲也许是被冤枉的时候,李杜若什么话都没说,流下了两行热泪。
时过境迁,但有些事情,只要一旦提起来,还是带着刺骨钻心般的痛楚。
她的心情起伏太大,不是问话的好时机,最后临走前,陆怀砚留下了一句话:“还请夫人再仔细回想一下,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现下看着眼前的人,他不禁问了声:“你想跟他们见一面吗?”
黎书禾摇了摇头:“我只知道阿耶隐姓埋名这么些时日,也从未与他们有过联系,想必当是不想拖累他们。”
陆怀砚点点头,又说了句:“那你父亲呢?你想见他吗?”
黎书禾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若是以往,她兴许对他确实没有太多的感情,但这一路走来,知晓了这些真相,当是知道他当时的离开确有苦衷,也是对她和阿娘最好的保护。
陆怀砚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很快了,很快你应该就可以跟他们团圆了。”
“嗯。”
还没等陆怀砚再说别的,黎书禾突然想起了什么,同他说道:“今日云韶公主来找我了。”
陆怀砚眉头微蹙:“找你?是何事?”
“她说是来道谢的。”黎书禾回想起她的眼神,说道,“可我总觉得她的眼神怪怪的,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陆怀砚“嗯”了一声,对着她说道:“当年她和国纪、庭训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当是十分深厚。”
见她困惑,又解释道:“国纪、庭训分别是你大伯的长子和次子,李元纲和李元礼。”
李元礼虽是李颉的儿子,脾气秉性却同李谌是一个样的。仗着自己头上有大哥,跟着李谌四处游历,逍遥快活。
陆怀砚想了想,说道:“似乎是云韶公主小时候,也是一次马球赛,马儿受惊,云韶险先从马背跌落,是庭训救了她。”
所以当初禾娘也同样地在万寿节的时候拉了她一把,不知是引起了她的怀疑,还是……
黎书禾想着她方才拉着她的手,还让她唤她“韶娘”的模样,应当是对自己没有恶意的。反而像是对故人的怀念和思念之情。
她将这番猜测同陆怀砚说完后,反而让他陷入沉思。
陆怀砚道:“若是如此,不知她到时候能不能帮着再添一把火。”
黎书禾:“什么?”
“没什么。”陆怀砚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只是想到如今各处驿站,御史台,大理寺众人,还有云韶公主,这些人愿意出手帮一把,说起来都是禾娘结的善缘。”
黎书禾手一顿。
好像她只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没想到却被他们都记在了心上。
陆怀砚继续说道:“当年李太爷门下有无数弟子替其喊冤,虽然先帝明令禁止不准再提此事,但直到现在,也有不少人愤愤不平,不想也不愿真相湮没在历史长河中。只不过我们还差一样东西。”
黎书禾:“什么东西?”
“证据。”陆怀砚目光灼灼道,“所有的案子都讲究证人,证据,我们现在所掌握的证据都只是指向柳尚书参与了舞弊,但是没有一样是可以证明当年的事情是冤枉的,证明李崇老先生是无辜的。”
“所以……”
“再等等吧,等今年的秋闱开始,我们再一网打尽。”
“好。”黎书禾应了声,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也不急于这一时了。
陆怀砚想了想,说道:“不过说起三司会审,当是还差一个刑部。”
“这个好办。”黎书禾指了指门外的某个方向,说道:“文远莫不是忘了,裴寺正就是从刑部出来的?”
陆怀砚:“这倒也是,不过……”
他怎么觉得裴珣和刑部的人都不太对付,让他去刑部拿先前的卷宗,再说服他们现任的刑部尚书,能行吗?
……
裴府,某个角落。
“阿嚏——”裴珣抬手摸了摸酸痒的鼻尖。
怎么回事,总感觉今日背后发凉,是谁!竟敢在他身后蛐蛐他,要么就是想趁他不备算计他!
还没等他琢磨出来,裴母已经走了过来。
“长珏啊,我说你这一日日的,也多出去走动走动。”裴母说着还气得摇了摇扇子试图降温,“你说都这么大人了,还只知道吃喝玩乐,前些日子那云缨可都跟我说了,你们大理寺的陆少卿都把人小娘子领回府里了,你呢?”
裴母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更是怒其不争:“你这半年怎么就能长这么多肉啊!”
裴珣委屈道:“那我这不是借食消愁嘛……”
“消什么消!”裴母更生气了,“我看你就是平日里被你阿耶惯的。”
“阿娘,你别生气了,等过几日我给你带些可口的甜食回来尝尝。”
黎娘子可是说明日就把先前答应的糕点给他的!
裴母拿起丝扇敲了敲他的头:“吃吃吃,还吃!就知道吃!”
她下达了最后通牒:“从明儿起,你在府里的饮食就只能吃素,先把你这身膘肉给我减掉再说!”
“啊——不要啊!”
裴府里只剩下裴珣的哀哭阵阵,萦绕不绝。
第120章 蛋黄酥(一) 上值不积极,干饭第一名……
次日上值的时候,就看到裴珣无精打采,面露不虞。
“哟,裴寺正这是怎么了?”丁復上前搭了他一把,突然压低了声音,幸灾乐祸道,“听说裴夫人这段时间日日都在给你相看啊?”
裴珣大惊:“怎么连你都知道这件事了!”
这谣言传播的速度也太快了些吧!
丁復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旋即也露出了同款愁色:“我阿娘跟我说的,她最近也忙着给我张罗着相看的事情。”
两个难兄难弟相互对视一眼,一同叹了口气。
哎,怎么合着好事都被陆少卿一个人占尽了啊!
裴珣扯了扯自己的脸颊,苦不堪言:“我阿娘还说我脸圆了,你给我说句实话,我胖了吗?”
他昨儿对着铜镜照了半天,没觉得自己胖了啊。
丁復也盯着他看了许久,说道:“没有啊,这不跟之前差不多吗?”
“我也觉得没变啊。”裴珣闻言心下松了一口气,只不过是身上这衣服洗多了,有些缩水紧了些,才让别人误以为他看起来有些胖罢了。
他阿娘定然是有气没处撒,故意寻了个借口,想来以此逼他就范!
两兄弟搭着肩就往食堂里头走去,一边走还一边闲聊着。
冷不丁地就看到了大理寺卿吴登瑞掠过他们,走在了前头。
这吴大人自从上次来了一回后,就时常能瞧见他的身影,而且总是有迹可循。
例如到了朝食和暮食的时间,他总是能准时出现在前往食堂的路上。但是除却这两餐的时间,依然是看不见他的人影,也不知道他去哪里忙活了。
大理寺的日常工作还是按部就班地开展着。
今儿正好面对面碰上了,丁復就上前打了个招呼。
“吴大人,又赶着饭点来上值了啊——”
当真是上值不积极,干饭第一名!
吴登瑞:“……”
裴珣见吴大人的脸色僵硬,青白交加,见状不妙,立马对着丁復怒斥一声:“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而后又朝他使了个眼色:赶紧撤回重说!
丁復“啪”一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巴,说道:“是我说错了,只是多日未见吴寺卿,着实有些想念了。”
吴登瑞闻言这才脸色稍霁。
先前他“卧病在床”修养多年,也曾听闻过他们大理寺食堂的饭菜是何等的骇人听闻,难以下咽。
上次偶尔尝到一次,只觉得惊为天人,果然传言不可信,不可信啊!
左右他府上离大理寺也近,每日赶这么两趟权当是散步。
吴大人为官多年,谁曾想头一次就这般被丁復这小子揭穿了心思,于是只能瞪了他两眼哼了一声。
吴登瑞:“我只是忧心大理寺诸位同僚的伙食问题,这才特地前来转转。”
“是是是。”裴珣点头附和道,“吴寺卿深知吾等日夜办案辛苦,这才日日亲自前来食堂试吃,以此监督大理寺食堂的建设工作,势必要替我们谋取福利,争当三监九寺中的第一食堂!”
裴珣一张脸都快要笑出褶子了,还眼巴巴对着他眨眼:“吴寺卿,您说是不是?”
吴瑞登方才还觉得这个新来的裴寺正怪懂事的,知道维护上峰,但这话怎么觉得怎么听怎么奇怪啊?
他是不是在暗戳戳嘲讽他!
再看裴珣还在那跟丁復二人挤眉弄眼,更觉如此。
岂有此理!
这些小辈们当真是不知礼数,简直是不把他这个老前辈放在眼里,等等必须要多吃两碗饭,才能解他此番的心头之恨!
哼!
吴登瑞一想到此,心情倒是愉悦了几分。只不过鼻腔里还是重重“哼”了一声,拂袖离去,但脚下的步伐倒是明显轻快了两分。
裴珣见吴寺卿不搭理自己还纳闷了。
是他方才的马屁没拍对?还是丁復这小子黑沉沉的脸吓到了吴寺卿?
左右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和丁復勾肩搭背地迈进食堂时,已经看见吴寺卿端了木盘在角落里吃上了。
啧啧,这吴寺卿看着年纪大,腿脚倒是比他们都还要利索几分。
恰好轮到裴珣时,黎书禾瞧了瞧四周,说了声:“裴寺正等等。”
裴珣脚步一顿,只见她拎出了一个精致的食盒。
裴珣:“?”
黎书禾:“这个是先前答应给您做的甜食,您尝尝,合不合您的口味。”
裴珣喜出望外,本还以为起码要等暮间了,没想到这一大早就有如此惊喜。
还没等他开口道谢,排在他后头的丁復已然探出了半个脑袋,问道:“黎师傅,我的呢?”
黎书禾这才想起来,还有丁復的一份。
她尴尬地笑了笑:“这几日时间有些仓促,等过些时日再给丁司直,可好?”
丁復委屈地低下了头,心想也确实如此。
这几日她忙里忙外的,大家伙都看在眼里,等等去厚着脸皮先去蹭一蹭裴珣的便好了。
还没平复过来心情,只见黎书禾又神神秘秘地凑过去跟裴珣说道:“陆少卿那还给您备了一份,让您待会儿去他那屋子里拿。”
裴珣“啊?”了一声,显然是被这双份的惊喜砸晕了,一时都怔住了。
这古人有云: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失之者倍偿,天道之常也!
他阿娘给他禁食,只让他吃素又怎样,这不,黎娘子双倍给他补上了!
裴珣哈哈大笑起来,眉眼间藏不住的喜悦。
身后的丁復踢了踢他,说道:“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裴珣立刻收敛了笑容:“没什么,只不过同黎娘子聊一聊人生罢了。”
可恶!
丁復心里骂了一句。
只可惜刚刚离的太远,没听到他们具体谈论的内容,领了朝食后气呼呼地坐了下来。
刚一落座,连碗里的朝食都还没动,就探着头问道:“你那食盒里装着什么甜食呢,给我瞧瞧。”
裴珣想着左右他有两份呢,也就大方地打开展示了。
一个个圆墩墩的糕点摆在了食盒上,顶上焦黄透亮的外壳撒了些芝麻,拿出一个,凑近了还能闻到丝丝油香。
丁復迫不及待地问道:“味道如何?”
裴珣:“不知道啊,你等我尝尝。”
说着,他咬了一口,“咔嚓”一声响,最顶上金黄的酥壳和酥皮在嘴里化开,一层油皮裹着一层油酥,层层叠叠,沙绵柔软,还有些碎屑的酥皮簌簌地还往下掉着。
再咬一口,又吃到了里头的灵沙曤,油润甜糯的灵沙曤混着着醇厚的蛋黄,甜甜地包裹着舌尖,缠绵不绝。
蛋黄的咸,灵沙曤的甜,还有最外面酥皮的油香全都在嘴里搅在了一块,一口咽下后只觉唇齿留香。
丁復看着他一个吃完,急了:“好不好吃啊?”
裴珣慢悠悠地舔了舔嘴角的碎屑,说道:“自然是好吃的,只可惜一个不够味,待我再尝一个。”
丁復着急道:“你先匀我一个尝一尝?等黎师傅下次给我做了我再还你一个。”
裴珣想了想,等等还能去陆少卿那领一盒呢,白送他一个也没事,于是就拿了一个出来递了过去,豪爽道:“不用还了,送你吃。”
这么大方?
丁復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只见裴珣脸上大方从容,不似作假,已经在往嘴里送着第二个了。
丁復想着,许是这几日裴珣心情大好,反正不吃白不吃,手里拿着这个名为“蛋黄酥”的东西,一口咬了下去。
酥皮黏牙,但紧接着一种绵密甜糯的触感在齿间弥漫开来,混着浓郁的油香直冲味蕾。
不像他以往吃过的那些糕点,只觉得这股子甜中带咸的味道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得甜腻,连余味都是油润咸香的。
丁復感慨道:“咱们大理寺这个窑炉当真是造的值了!”
“可不是嘛。”裴珣忍住了再吃一块的冲动,盖上了食盒,说道,“单这份就已经如此美味了,真不知道陆少卿那里的会不会更是另有一番风味。”
丁復:“什么陆少卿?什么另有一番风味?”
裴珣自知说漏了嘴,哈哈一笑,准备揭过不提。
可今儿不知道为什么,丁復总归觉得有些蹊跷,盯着他打量了许久,又问了一遍:“你和陆少卿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是不是偷偷藏了什么好吃的?”
裴珣面不改色道:“怎会如此!我们同僚一场,如今又是感情深厚,我怎会做出欺瞒你的事情。”
裴珣还痛心疾首,先发制人道:“我方才不是还将我的吃食都匀你了吗?甚至还不求你归还,你居然是如此想我的!”
丁復想想也是,许是自己太过一惊一乍了。
埋头用完朝食后,眼睛盯着裴珣的食盒又看了几眼,最后还在心里安慰自己。
且再忍一忍,当是再过几天他也会有一份!
这般想着,默默地前往署衙继续开启新一天的工作。
……
时至日中,丁復伸了个懒腰,发现已不见裴珣身影。
这奇了怪了,这些时日裴珣不都是同他们几人一同用食的吗?怎么莫名失踪了。
早间萦绕在他心头的困惑又升了起来。
唉。
丁復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口。
人家好心与他分食,他竟然还疑神疑鬼的,当是辜负了这片兄弟情谊啊。
罢了罢了,就去看一眼,不然他这心里总觉得有个疙瘩。
丁復的脚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陆少卿屋子门口。
陆怀砚屋子的门并没有关紧,开了一条小缝,似乎是谁刚刚来访忘记关上了。
丁復在心里告诫自己,只此一眼,若是冤枉了兄弟,当是要去向他道歉。
他探头探脑地往里头看去,只见——
裴珣从陆怀砚手中接过了一个食盒,两人不知道说些什么,裴珣的脸上喜气洋洋,就算连捡了金子都没有这般高兴过。
说着说着,还低头闻了闻,最后宣誓般大喊一声:“我定然不会辜负陆少卿还有黎娘子这一番美意的!”
“好你个裴长珏!”丁復猛地一推门,怒道,“亏我方才还愧疚半天,敢情你一个人竟然真的拿两份吃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