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仙盟山脚下。
一座华美的楼阁矗立在镇中心, 明明是早上,但路过此处隐约传来的人声却此起彼伏,如同夜晚那般热闹。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喽——!”
“开!四五六, 十五点大!”
“晦气!又输了!再来!”
楼阁内, 声浪裹挟着名贵的熏香和一股子沉甸甸的铜臭味狠狠撞在每一个进入阁内的修士身上。这些杂七杂八的声音在阁内回弹,搅和成一片令人耳膜发胀的混沌。
整座楼阁的室内空间很大,但楼层却不多。因为最下面的大厅内, 放了不少灵石凿成的长桌,它们上面通通悬着一颗骰子的虚影。明明只是用灵力幻化而成的, 但它每一次变幻点数, 都引得下方乌泱泱的人群爆发出或狂喜或绝望的嘶吼。
白野泽捂着鼻子走了进来,他挤开推搡的人群, 有些怀疑自己逃了早课来这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众所周知, 有人的地方就有情报, 而人群聚集的地方,就是情报聚集的地方。
这座楼阁是百仙盟山脚下势力最为驳杂的地方, 明面上看着聚集了一群赌徒,但实际上每个眨眼的瞬间都有不少情报交易的完成。三教九流,家族子弟, 皆在其间。
这里信息的流通量极为庞大, 作为百仙盟镇守的长老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他们有时候也会化身普通修士来这里交易情报。
而且据说是此楼背后的势力不简单,白野泽想想也是,毕竟能维持住这么大一个情报交易所, 没点背景可不行啊。
“喂,小子你发什么呆呢!到你了啊。”一个油光满面的大汉拍了拍白野泽的肩膀:“你上不上啊?不上就换我来!”
白野泽赶紧摇了摇头,从人群中退开, 把那位置让给了大汉。他麦色的脸上划过一丝生无可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一个走神的功夫就被人群挤到了赌桌旁。
情报啊——他要情报。
关于魔域入口的事情……明明最近魔气比早些年浓厚了不知多少倍,导致那么多妖兽被魔气异化了,他不信这群修士没有察觉到。
普通修士可能只会觉得魔气异常,想不到有关四大家族镇守魔渊的那方面。但在这,可是百仙盟脚下,不要说此世最强的那些修士们或多或少都会来过这拜会了,就连不少不知出处的神秘修士都会慕名而来。
啧。
但这群人的情报交流不可能摊在明面上啊。
要是谁都乐呵呵地把那些尚且没有摆在明面上的消息说出去,那这赌场也别存在了,直接被一大群仇家找上门踏平得了。
白野泽捏了捏自己的钱袋,里面装了一小部分那日从盟会赢来的灵石,下山时为了谨慎,就装了几颗进去。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发现钱完全用不出去啊。
“这位小哥,手气不行啊?”旁边一个胡子拉碴、满身酒气的汉子斜睨着他的钱袋,粗声粗气地嚷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白野泽的脸上,他面前的灵石堆成了个小丘。
白野泽看到这位大汉还有位置坐,应该比那刚刚那位从人群中站着挤进来的汉子身份要高。他心念一动,意识到这或许是个机会。
于是白野泽笑容瞬间灿烂:“老哥鸿运当头!佩服佩服!小弟初来乍到,听说……嗯,最近不太平?好像有些‘特别’的势力在附近活动?跟上面……”他隐晦地向上指了指,意指四大家族的层面:“……有没有什么风声?”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飞快扫视周围。
怎么感觉……这桌气氛好像不太对啊。
那汉子正赢在兴头上,闻言咧开嘴笑了一声:“哈!管他什么势力!进了这……”他话没说完,旁边一个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精瘦男子猛地咳嗽了一声。汉子脸上兴奋的红光“唰”地褪去,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忌惮地低下头。
“小子。”精瘦男子冰冷的目光刮过我:“新来的?话太多了点吧?”无形的压迫感勒紧喉咙。周围几桌的喧闹声低了几分。
白野泽笑着的脸一僵。
好消息,应该是找到知情者了。
坏消息,好像在得到情报前先被疑似对面那头的人警告了。
是不是把目的说出来的太明显了……但是那玩意儿不说明显一点,得慢慢打听到什么时候啊。
“哎呀,大哥误会了!”白野泽高举双手,笑容在那张老实的脸上显得更加“傻气”了:“小弟就是好奇,听个新鲜!您瞧,我这不手气背嘛……”
他晃了晃自己的钱袋,完全可以听出里面只有几颗灵石碰撞的响动。
精瘦男子嘴角扯出冷笑,对旁边一个膀大腰圆、手臂刺着狰狞兽头的修士偏了偏头。
兽头壮汉蒲扇般的大手“砰”地拍在桌上:“小子,规矩点!在这里,只赌钱,不赌嘴!要玩就老实下注,不玩就滚蛋!”
白野泽看着那赌桌在修士手底下直接震了震,忽然有点想念早课时常德仙君敲他脑袋的力度了。
起码比这修士的手落到他头上好啊。
白野泽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关键是这种东西,他就从没赢过……
“玩!当然玩!”白野泽最终把心一横,指尖灌注一丝极其隐晦的灵力震颤,用手将他的钱袋扔到“小”的区域:“买小!”
兽头壮汉狞笑,抓起骰盅急速晃动,骰子疯狂撞击,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看到壮汉的表情,白野泽心中那点不妙的预感,愈发浓了起来。
“开——!”
骰盅扣桌!
五、五、六。十六点,大!
白野泽见状,眉心一跳。
不好啊。
他的小把戏在落盅的禁制下瞬间失效,让周围人哄笑爆发。
“哈哈哈!果然是个新来的!”
“要输光底裤喽!”
精瘦男子满意一笑:“既然你输了……那该轮到我们收利息的时候了。”
“什么利息……”白野泽头顶上的那撮毛几乎都要立起来了:“行行行,大哥们,我的钱袋就在那,你们要利息的话自己从那取就行了。”
那男子轻蔑地扫了眼那不起眼的钱袋,这小子身上能有几个钱,八成把他人卖了都不一定能凑上几十颗灵石。
主要是这人和魔渊的事情……居然都打听到四大家族这方面来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就这点利息可不够。”精瘦男人缓缓对白野泽说。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那个身材魁梧的壮汉直接将手朝着白野泽本人伸过来!
然而就在他即将碰到白野泽的刹那!
“哒。”
一声轻响,如玉珠落盘,清晰穿透所有喧嚣。
声音来自整座阁楼的最顶层,那个需要验证层层身份才能进去的地方,所在之人非富即贵。
总之就是,惹不起。
而此时那层楼的正中央,垂挂的细密珠帘被一只素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轻轻拨开一道缝隙。
整个阁楼瞬间陷入死寂!所有声音被扼住。狞笑的壮汉僵在原地,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无数张脸孔凝固着惊愕与敬畏。
是要改变赌场交易的规则?还是要宣布足以震动修真界的消息?
大厅内的众人心思起伏,连那个打算抓住白野泽的精瘦男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珠帘被彻底拂开。
月白色长裙如水,乌黑长发被一根简单的簪子松松挽着。面容清丽,身形削瘦,像是远山的寒玉,在这种氛围下,无端给人一种清冷凌厉的感觉。
她的眉眼疏离平静,缓步走下楼梯,步履无声,裙裾拂过台阶,像一片云悄然滑落。?!
白野泽瞪大眼睛。
我靠,云霜月?
不是,她怎么在这啊。
白野泽就这么看着云霜月走到赌桌旁,她的目光掠过“五五六”的点数,又扫过僵硬的兽头壮汉。壮汉猛地一颤,汗如雨下,缩回的手抖个不停。
白野泽眼睛瞪得更大了。
这大哥刚刚对我可不是这个态度啊。
“这位公子的账。”清冽如山泉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记在我名下。”
云霜月拿出一个令牌,催动灵力。上面精细的阵法运转,让它的灵气瞬间传遍整个楼阁。
“阁主令……”精瘦男人面色一变。
随后离开赌桌,恭敬地给云霜月行了个礼,斟酌着开口:“阁下……那这人……”
“我带走了。”云霜月的声音落下。
“……是。”男人没半点异议。
白野泽目瞪口呆。
于是他看着自己轻松无比地被带离那片是非之地,又看着自己在一群人忌惮的眼神中上了顶层。
直到他在房间内坐好后,整个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云……云姐。”他咽了咽口水:“之前怎么没听说这座楼是你的啊。”
白野泽对面坐着的女人沉默了一下,随后才缓缓开口道:“……我也才刚知道。”
“不是,姐姐,等一下。”他有些无法理解:“现在是什么情况啊?你不是应该还在上早课吗,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啊!”
这回云霜月倒是没有很快开口,似乎在想着怎么和他说明情况。
就在此时,一双手扣住了白野泽的肩膀,力道有些大。
他下意识抬头,一张极为艳丽的面容就映入了他的眼帘。那眉尾上挑的少女语气轻松地对他说:“还能为什么,逃课了呗。”
“!”
火曼儿。
那个在修真界极为出名的体修少宗主,当然,脾气不好也是相当出名的。
她不是还没来百仙盟吗!
怎么也出现在了这里。
看到白野泽被吓得不轻的样子,云霜月朝他安抚地笑了笑,随后示意火曼儿先坐下,然后开口道:“嗯……有些说来话长了。”
白野泽呆滞。
不就过了一天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92章 明月逐来
时间回到今天早上。
云霜月在昨晚就已经回到了自己的院落之中, 当然,作为她的随身空间,也必然和她在一个地方。
回来前, 她告诉了随身空间之中的陆行则, 说让他暂时待在自己的空间里养伤,暂时不要出去走动了。
谁知当时的陆行则没有半点犹豫,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限制他活动的建议, 还莫名有些兴奋地问云霜月:“是要把我关起来吗?”
云霜月当时眼睛都睁大了一点,随后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陆行则凑过来的脸, 颇有些费解地说:“当然不……你怎么会这么想。”
“好吧, 那我刚刚就是开玩笑的。”陆行则笑眯眯地回答。
他这个回答有些耐人寻味,就好像云霜月真的点头承认了, 那他那张嘴里又要吐出一些更为过分的话出来了。
但云霜月又看向陆行则的眼睛, 眼尾上挑, 天生有着多情又流畅的弧度,可暗金色的眼瞳又天生带着堂皇正大的锐气, 将那桃花眼自带的风流意味给压了下去。只会让人觉得他坦荡而纯然无害。
她又不再看他。
或许真是被他往日犯浑的话带偏了……连那种错觉都差点相信。
云霜月轻轻摇了摇头,放过那点不对劲的地方。
“所以,正要照着那古书上的去做吗?”陆行则一手撑着头, 侧卧着看向已经站起身要走的云霜月。
“去看看也无妨。”云霜月微微点了点头。
之前云霜月旁敲侧击过白野泽在探寻的事情, 但他云里雾里地说了一通, 似乎并不想把真正的目的说出来。
云霜月为此也没有执着探究。
只不过她如今改变主意去看白野泽在做什么,倒不是因为古书上颁布了这么个讯息。
这本如此神秘的古书,和云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此时提到的第一件事居然和白野泽有关……那就意味着他卷入的这件事非同小可。
和云氏的因果相关联,本就具有危险性,所以云霜月不会放任他不管。
这是她的责任。
“我明白了。”陆行则没说什么, 只是点了点头,随后突然问道:“但这书上说,他会在早课的时候溜走啊。”
“云霜月,你逃过课吗?”陆行则的声音中带着点坏笑。
女人默了默。
“我可以去找常德仙君。”
“他不在啊。”陆行则挥了挥手中的传讯佩:“我刚刚传讯和他说这两天我不去天字班了,他居然让我随意,不要惹事就行。”
按照常德仙君的性格,若他本人真在这,肯定会冲到陆行则面前把他抓回天字班去。
难怪白野泽也选择明天早课溜走,原来是一直盯着他的常德仙君不在。
于是云霜月又默了默,随后垂首一捏陆行则故意凑过来的脸,没说什么就离开了空间。
在空间内的陆行则揉了揉脸,朗声着对云霜月的背影说:“加油啊霜月大人,明天玩得开心。”
于是,直到今早。
要上早课的前夕。
云霜月还是先打算去天字班看一眼。
谁知刚踏上仙峰没多久,路上就出现了极为显眼的紫色妖血,上面还隐隐透着魔气。云霜月眉头一皱,担心会发生什么,加快脚步顺着妖血往前走。
突然,她的脚步顿住。
只见两头小山般的妖兽倒伏在地,粗砺的甲胄上遍布裂痕,四个硕大狰狞的头颅无力地歪斜着,赤红的眼珠爆裂开来,粘稠的紫色妖血与浑浊的浆液混作一团,顺着青黑色的皮肤沟壑蜿蜒流下。
“吼——嗷!”
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意识,那个被魔气侵蚀的妖兽发出怒吼,已经完全没了理智。
“吵死了!”一声清叱如金玉乍破,那妖兽被重新镇了下来。
而不远处的云霜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抬眼看去。
只见远处穿着红色劲装的少女抱臂踩着那异化的妖兽,眉眼艳丽,神情却很冷淡,像是淬火的刀锋那样,能把人割伤。
她的旁边站了一位男子,白发如雪,面对这极为血腥的一幕,连眼皮都不曾抬过。脸上的表情和少女一样,看着就不好接近的样子。
他们的周围围了好些修士,看着二人拖了这么两只妖兽的场景,正窸窸窣窣的讨论着,颇有些咂舌。
居然是火曼儿和姬芜珩。
但却又不是在云霜月面前的模样。
只不过那眨眼的功夫,那清冷的男子极为敏锐地捕捉到了似乎有人窥探的视线,很快顺着目光寻来,随后那脸上的表情一愣。
他旁边那神情傲慢的红衣女子也察觉到男人停顿的时间有些长了,于是顺着姬芜珩的视线看来。
脸上的神情很快变化,仿若换了一个人那样。
她笑着朝云霜月招了招手,然后踢开那躺着的妖兽尸体,很快朝云霜月跑了过来。
火曼儿一把抱住云霜月。
“姐姐!好久不见啊。”仿若邻家的孩童那般和云霜月抱怨道:“本来能早点来找你的,但是我的传讯佩被娘收走了,路上又遇到了两只妖兽——!”
云霜月微笑着拍了拍火曼儿的背:“曼儿,我给你留了糕点。可吃过早食了?”
说话间,姬芜珩也走上前来。他的表情变化没这么大,但是周身气息肉眼可见地柔和了几分。
他朝着云霜月点点头:“好久不见,前些日子我寄来的物件可有帮上你?”
“多谢姬公子。”云霜月被火曼儿抱着,有些动不了。但她也没让火曼儿放开,而是找着机会也对姬芜珩点了下头,语气中透露着感谢。
姬芜珩笑了笑,这回倒透出不少这个年纪的少年气来:“倒也不用这么生疏,我的青玉针还多亏霜月姐的帮忙,这才能唤醒了。”
云霜月顿了顿,随后笑了笑,唤道:“芜珩,好久不见。”
心中也不免一晃神,倒是好久没叫这个称呼了。
想到重新回到此世之前,陆行则还在东极山碰到了他,如今竟也过去不短的时间了。
她定了定神,想到还在她空间中的陆行则,于是继续看着姬芜珩道:“还需麻烦你一件事,是关于陆行则的。”
听到熟悉的名字,火曼儿也放开了抱着的云霜月,和姬芜珩一起朝她看过来,面露好奇。
话到嘴边,云霜月诡异地停了一下。
既然要告知陆行则受伤的事情,那受伤的原因也应该顺便提及几句……可是陆行则那情况该怎么说,为了她去连闯几个秘境差点死了吗。
神色温和的女人搓了两下指尖。
面色有些不自然地隐去了某些事实,将情况大致和他们讲了讲。
好在火曼儿和姬芜珩并没有多问,他们将妖兽拖到了百仙盟交悬赏的地方后,一个就进入了云霜月的随身空间内探查陆行则的情况。
另一个……
——
“就带着你逃课了?!”
赌场顶层。
阁楼内的白野泽嘴角抽了抽,视线在云霜月和火曼儿身上转。
“话不要说的这么直白啊!只是把在正确时间做正确的事而已。”火曼儿翘着腿,打量着对面的白野泽。
霜月姐新认识的小麦脸,笑起来的某种气质,怎么莫名比陆行则那家伙还要灿烂一点。
她用手撑着下巴:“倒是你,好好的课不上,来赌场干嘛呢。”
白野泽眉头一跳:“……话说,不是应该你们先给我解释一下情况吗。”
“逃课,路上看到你鬼鬼祟祟的,就跟着你来到这了。”火曼儿面不改色。
“……”白野泽被这过于简略的理由一哽,随后又道:“那……那云姐你的阁主令又是谁的?”
“嗯……是我的。”云霜月喝了口茶。
她们跟着白野泽来到楼阁,本以为能跟着他一起走进去。谁知云霜月刚踏入门内,腰间的一枚金叶突然亮起,随即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就有人毕恭毕敬地将她们迎到了顶层。
传迅佩亮起,坐下的瞬间,云苏的讯息就已经传到了云霜月这。
“小姐,我这边收到了金叶的波动,猜测您应该是到了云氏在上界的某个产业内。请您放心,金叶所亮之处,皆为您手中之物。”
那时的云霜月哑然。
前世那些关于上界的产业,云霜月虽整理过不下百遍,可她本人没去过上界,对那边产业的了解,只有下界的百分之一不到。
白野泽有些恍惚,云姐金钱上,这么有实力的吗。
他又听到对面的女人问:“所以,你来这打听四大家族和魔渊的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单刀直入,简洁明了。
白野泽还想挣扎几下,就又听到了云霜月的声音:“你们白氏镇守的魔渊入口也松动了?还是你怀疑上界白氏和魔域有所勾结?”
云霜月在昨晚就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她回忆起白野泽上次说的那个故事,又想到陆行则带回古书时,曾说过云氏和魔域有所往来的事情,心中已经有了点猜测。
云氏作为四大家族之一,而其余几个家族也同样镇守魔域。修真界最近魔气上升,若单是一个入口泄出的魔气也不可能造成这样的效果……那或许别的家族也可能存在异动。
她盯着白野泽,捕捉到了他脸上划过的惊异。
随后少年自暴自弃地挠了挠头,似乎破罐子破摔地小声说了句:“算了……反正我说了也会被天机屏蔽掉。”
“不是四大家族和魔域勾结。”白野泽面容严肃:“而是天……天和魔气有了关系,它已经异化了!”
云霜月面色也变了:“天……是天道?”
这回轮到对面的少年惊讶了,他瞪大眼睛,拔高声音道:“你能听到?!”
第93章 明月逐来
白野泽猛地从椅子上弹起, 带倒了旁边的茶杯,茶水洇湿了昂贵的丝绸桌布也浑然不觉。他瞳孔剧烈收缩,死死盯着云霜月, 仿佛看到了极为不可思议的存在一样。
他此时的状态和在百仙盟时的状态完全不同, 那一直都极为阳光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震惊和严肃的表情,甚至还带着一点痛苦的希冀。
“你能听到?!” 他的声音有些变调, 带着极度的难以置信,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姐姐, 你……你竟然能完整听到我说‘天道异化’?没有被扭曲成杂音或者完全屏蔽?!”
云霜月被他激烈的反应惊了一下, 但面上很快恢复了镇定,只是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起。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扭曲”和“屏蔽”这两个关键信息。难怪, 白野泽的欲言又止和说出那句“会被天机屏蔽”后的颓然并非凭空产生的, 想来应该是切身体会过无数次后, 所积攒的失落。
“我听到了。” 云霜月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她的声音其实不大, 却在此时拥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
她继续开口,带着安抚的意味,耐心引导白野泽:“‘天道异化’。这四个字, 我听得清清楚楚。白野泽, 告诉我,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天道……怎么会和魔气有关系?它又为何要‘屏蔽’真相?”
白野泽有些急促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他双手撑在桌面上,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中中带着一种压抑太久终于能倾泻的迫切。
白野泽又突然扭头朝着火曼儿看去,那双眼睛期待地看着她, 似乎在想着火曼儿是否也能听到。
但很可惜,一身劲装的红衣少女朝他摇了摇头,皱眉道:“刚刚你们说的话……我只能听到几个字。”
“居然如此……”云霜月沉思后慢慢开口道:“那么曼儿,麻烦你去门口护法,刚刚底下那群堵着白野泽的人,应该还没那么快离开。”
火曼儿乖乖点头,离开了室内。
“白野泽,似乎是因为清淮云氏和这件事也有着关系,所以我能听到你说的话。如此这般,我与你恐为共犯,事已至此,但说无妨。”
而白野泽听到了云霜月的话,看到了她脸上极为沉静的表情,于是他慢慢呼出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斟酌着开口:“姐姐,这四个字,意味着……意味着我们头顶这片‘天’,这片维系修真界平衡、降下雷劫、指引大道、本该至公至正的天道……它……它病了!或者说,它被污染了!”
白野泽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重锤砸在云霜月心上:“魔渊的异动,我父母的失踪……这一切的一切,根源可能都不在魔域本身,而在于这‘天’出了问题!”
白野泽说出来的话极为跳脱,但云霜月很快就接上了他的思维。
她想到了白野泽之前对她说过来上界的原因——寻找他的亲人……那么促使他如此笃定父母失踪的原因,或许是他在下界魔渊入口处看到了什么,或者是知道了什么……
云霜月抬眸,对面的白野泽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组织被“天机屏蔽”折磨得混乱的语言。
“具体的,我说不清,我发现所有试图指向‘它’的关键信息都会被扭曲模糊,甚至直接抹去。”
“姐姐,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说过,我和我的父母在下界镇守魔渊。但他们失踪之后,我曾去过入口那,因为镇守在那的缘故,我和它产生了一点联系。所以我能感觉到,有一股……一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意志,它在刻意地……纵容,甚至是引导魔气的渗透!它在利用魔气!”
他脸上的五官像是纠结地扭到了一起,像是回忆到了很痛苦的事情一样,时常笑得有些傻气的脸都难以维持了。
“白野泽,不要急。”云霜月声音不疾不徐,像微凉的泉水一样,稳住又开始有些急躁的少年:“慢慢说,我在听,我都可以听到。”
她思索了一下,选择抛下一个简单的话题,继续引导着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的白野泽:“你觉得,它利用魔气做什么?”
“削弱……控制……” 白野泽眼中闪过有些恐惧的情绪,但好在还是稳定住了:“魔气侵蚀生灵,制造混乱和恐惧,消耗修真界的力量。当所有人都疲于奔命地对抗魔灾,当灵气被污染变得驳杂难驯,当修士的心境在恐惧和绝望中动摇……谁还有余力去追寻真正的大道?谁又能察觉到‘天’本身的变化?”
他的语气艰涩:“姐姐,这简直就像一场精心策划的收割……”
云霜月的心下一沉。
她突然想到了前世,陆行则的修炼速度虽然很快,但仙君的尊号本轮不到只修炼了几年的他来。即使做出了无数惊天动地的事情,但排在他前面的前辈并不是没有。
只是那些前辈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却通通都以各种方式陨落了。
后面几年陆行则外出猎魔的时间不断变长,次数也开始变多。他也曾和云霜月说过这些异常,可修真界表面上依旧风平浪静,好像除了增加的魔气,没有半点不对劲的地方。
于是直到他们重生前,陆行则还是没找到什么直接性的结果。
白野泽头上时常翘起那撮毛早已蔫吧下来,和主人一样有些萎靡。
“而且,它不允许任何人窥探真相。任何试图深入调查魔渊异动根源、特别是将异动与‘天’联系起来的行为和言论,都会被它干扰。天降横祸,无声无息地消失,就像……就像我的父母一样。他们一定是在镇守时发现了什么,触动了‘它’的禁忌!”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我说出去的话依旧会被天机遮掩掉……”
听到这话,云霜月想到了云叔他们。当时在镇中的梦里,云叔曾对云霜月说过相关的话,可里面的许多内容如同被迷雾遮住一样,让她无法听清。
云霜月让自己的思绪回来,稳住声线继续问白野泽:“所以你怀疑上界的白家……”
“我怀疑所有镇守魔渊入口的家族。” 白野泽说话的语速有些慢:“他们或许并非主动勾结魔域,而是……而是可能被‘它’蒙蔽、利用,或者,他们之中也有人像我一样察觉到了异常,却同样被‘天机屏蔽’所困,无法言说,甚至不敢深想。我上来,就是想确认这一点,想找到同道,想弄明白这‘异化’的源头和目的,因为我觉得,我父母的线索……可能也在这里!”
白野泽看向云霜月,眼神灼灼,一种期盼压过了原先的混乱:“姐姐!你是第一个可以听到我这些话的人……你,不,或许是清淮云氏,你们掌握的预言权能,和天机关联极深,是不是有对抗这类的术法?”
但云霜月却轻轻摇了摇头。
如果她有这类的术法,那当时云叔的话本该清楚传入她的耳中。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此番她居然可以听到白野泽的话。
难道是这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关于天道又产生了什么变化……
白野泽的话印证了她最深的疑虑,也指向了一个比她想象中更庞大、更恐怖的阴谋核心——天道本身。
她不免想起了将她带来白野泽这的古书,不要说它显现出如此恰好的时机,单论这本古书的本身。
既然有了和天道异化相关联的指向下都能留存下来,是否也是某种对抗天机的证明……
那不渡川的人为何要把这本古书带来百仙盟?
凑巧?
还是这也在古书的预料之内。
一切的一切。
似乎都在不渡川。
看来,要找机会离开百仙盟,去不渡川了……
思索间,门外突然传来了火曼儿的灵力波动。似乎是面对了十分猝不及防的状况,她的灵力不稳。
云霜月和白野泽同时面色一变。
难道是下面的那群人!
“啊——!仙君你怎么在这!”就在云霜月豁然起身的下一秒,火曼儿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抓你们这几个逃课的小东西来了。”常德仙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随后门被推开,露出了正在吹胡子瞪眼的常德仙君。
以及他右手抓着的火曼儿。
里面的人看到了他,那他自然也看到了里面的白野泽和云霜月。
白胡子老人深吸一口气:“白野泽——!你个臭崽子自己逃课就算了,居然还带坏云霜月?!”
“???”
白野泽面上有些悲伤的情绪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完蛋的表情。
“不是啊仙君,你听我解释……”
“我不过是去为你们接下来的下山历练,和众长老讨论了一番,你就趁机开溜了是吧?”这个面容慈祥的老人瞪向白野泽。
“不是,您怎么现在就回来了啊……”白野泽还想挣扎。
“哼,不回来怎么逮到你们!”
常德仙君袖袍一挥,将他们三人带走:“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先给我回百仙盟再说!”
第94章 明月逐来
随身空间中。
陆行则躺在床上, 吃了姬芜珩那家伙捣鼓的药之后就睡了。至于那家伙弄完药后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别处弄新药,所以这房间现在只有陆行则一人。
他闭上眼后不知多久,又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片迷雾之中。他漂浮在虚空, 如同上次的梦境那般, 落不到实处。
但他此时脑中却只有模糊的意识,不断重复着他在哪的问题。
忽然,眼前突然变得清明。
最先恢复的是感官。
夏夜有些燥热的风, 蚊虫的低语,和树叶摩挲间发出的响声。
他睁开眼。
山路, 萤火, 和天上的月亮。
这是……梦到了他和云霜月在后山的时候吗?
陆行则用迟钝的意识猜测到。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
他的手上拿了一束花,珍珠白色的花瓣在月色下泛起美丽的流光, 是他曾经送的月魄昙。
只是随着他低头的动作, 一缕发丝从他的肩侧垂到了胸前。
是金色的。
此时他再抬头看去, 月下的景色依旧,可此时却无声出现了许多灵兽。它们恭敬地朝着陆行则垂首, 聚集在山上小径的两侧,为他让出来一条路。
没有一丝杂音,唯有无数生灵深沉而悠长的呼吸, 在寂静的月夜里氤氲成一片朦胧的薄雾。它们如同朝拜神祇的信徒, 以最古老、最隆重的姿态, 静默地分列于山径两侧,垂首恭立。一条由敬畏与臣服铺就的、通往未知的前方,在月华与兽影的交织下, 无声地在他脚下延展开来。
尊敬、畏惧。
垂首的生灵流露出最为直白的情绪。
陆行则感受到这具身体自己动了起来,不受他的控制。
他微微颔首,仿佛习惯了百兽的敬畏, 心中没有半分波动。如同平静的水面,只知道向前方无声又沉默地蔓延。
这具身体本身的平静就像一个透明的瓶子,将本来意识就有些混沌的陆行则关了进去,让他成为一个旁观者。
为什么他的心境没有半分变化?难道是他无法感知吗。
直到登上了这座山的山顶,一个朴素的石桌和两张石凳出现在了陆行则的眼前。
同时被他看到的,还有一个坐在桌前的白衣女人。
云霜月。
意识到她的身份后,陆行则感受到这具身体原本平静的心境,突然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微微泛起涟漪。
即使动静很小,但在无波的水面也难以忽视。
哦,看来并不是感知不到。
只是见到了她才有波动而已。
“我带了花。”他听到自己平淡的声音落下。
于是在石桌旁看书的女人抬头。
桌上有着一盏燃着的灯下,那暖色的光打在她的脸上,将她的气质衬得更加柔和。云霜月的眼尾微微下垂,细微的弧度,在灯下仿佛盛满了欲坠未坠的温柔。眼瞳是极纯粹的墨色,此刻映着两簇小小的灯火,很亮。
她整张脸的线条还是极为柔和。光晕淡淡地笼住她,让那极为苍白的皮肤,竟显出几分奇异的通透感,仿佛月光凝成的薄胎瓷器,易碎但又漂亮得出奇。
“是月魄昙啊……谢谢,很漂亮。”她轻笑着对陆行则说:“以及,仙君,好久不见。”
月光下,陆行则的影子缓缓走到了云霜月的身边,速度很慢,像是怕惊到什么一样。
他的这具身体又长高了很多,眉眼也随之变得更加成熟,不笑的时候,如同出鞘的剑一般锐利。
“你又瘦了。”陆行则的声线平稳,淡淡地念出了那个名字:“云霜月。”
她叫他仙君,而她口中的仙君却依旧叫她云霜月。
听到了这句话的女人只是摇了摇头,微笑着寒暄:“许是仙君记错了,我这般身形已经许久不曾变过了。倒是仙君今日怎换了一身白衣?”
陆行则的身体微微垂头,于是他体内那一道陆行则模糊的意识也随之低头。
璀璨如日光般的金色长发下,是一件极为朴素的白衣,料子很好,但款式极为简单。
“我不穿红衣,也已经很久了。”陆行则吐出一句话,抬头又看向云霜月。
她的白衣被晚风轻轻吹动,如同烙印一样,在陆行则的记忆中留下重重一笔。重到他那些颜色鲜妍的华丽衣物也通通褪成了她的白色。
对面的云霜月似乎有些诧异,随后很快恢复面上的表情。
她又轻轻点了点头,眉眼依旧柔和,声音和往常一样很轻,她浅笑着从容道:“原来我们只是,好久不见罢了。”
夏夜的风悠悠穿过二人之间的空隙,带来草木微涩的凉意,也卷起若有若无的欲语还休,旋即消散。
“……”金发的陆行则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挥袖在石桌上变出了一壶酒:“……我来找你喝酒。”
云霜月招呼他坐下来,闻言语气中还带着点打趣:“这些年来,仙君的酒量可曾渐长?”
他不说话,只是顺着云霜月的动作乖乖坐下。
此界唯一踏入神境的仙君,一剑生而妖魔灭,此时也不过是个会被她开玩笑而不反驳的人罢了。
金发的他问:“云霜月,你最近在做什么?”
“商会目前很稳定,所以我时常会下山去救治些受伤的百姓,偶尔去学堂讲些课,收养些被抛弃的灵兽……”云霜月的声音不疾不徐,像在讲一个故事。
陆行则听的很认真。
风又轻轻吹过,从他的融金的发丝间穿过。片刻寂静后,陆行则又听到云霜月浅笑着反问他:“那么,你呢?”
“斩魔。”他简短的说了两个字。
一月前去了南海诛杀魔鲸,捡了一些螺兽的壳编成了手串。五月前去了东极山封印魔气,用山上淬炼的奇石磨成了匕首法器。八月前去了大漠打破魔域复苏的阵法,找到了满天沙砾中唯一一株灵花。一年前,北境寒渊镇魔潮,拾得不化寒冰做了镇纸……
两年、三年、四年……
他垂眸,只是补充道:“然后,寄了点特产给你玩。”
酒意渐浓,体内本就意识模糊的陆行则似乎被酒液干扰得更加混乱。
他变得有些听不清二人的对话。
只依稀记得他们好像聊了很多东西,有修真界的大事,有这些年几大家族和门派间的勾心斗角,还有云霜月院中的花,天上的星星,手中的酒……
当意识变得模糊,本能就占据了上风。
陆行则被困在这个金色的瓶子里不得动弹,他开始感到奇怪和委屈。
为什么醉酒了之后还要装作没事的样子坐着这呢?
不应该跑到云霜月面前耍赖,死死抱着她的腰缠着她吗。
为什么相遇的时候捧着一束花却没有再多说什么话了呢?
不应该直白地说好几遍喜欢云霜月,最后把花塞到她手中肆无忌惮逗她笑起来吗。
为什么她问起最近在做什么的时候只在心中把经历说了呢?
不应该抱着云霜月摇摇晃晃一股脑全和她讲一遍,最后装可怜露出身上的伤让她多在意我一点吗。
为什么变了呢?
云霜月和陆行则之间的相处为什么是这样子的呢?
变得好奇怪。
他们之间熟悉又陌生。
就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他们可以互相看到对方,可伸出手放在同一侧时却无法相触。如隔千里,无法寸进。
不是这样的呀。
不是这样的……
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远。
他的困惑越来越浓,他的情感越来越激烈,像是一只挣扎的困兽。
无用,无用。
他只能听到云霜月起身的动静,随后越来越近的香气。
然后听到她无奈地说:“果然……这么多年了,还是一杯就倒。”
又听到云霜月轻声问:“既然仙君还是这点酒量,为何还要来找我喝酒呢?”
困在瓶中的陆行则听到了这具身体的心声。
直白的、顺从本心的、不再被理智压制的心声。
只是。
有些想你了。
这点微弱的意识,又很快散去。
又是这样?!
说啊!
为什么不说!
陆行则全凭本能驱使的意识挣扎地更加厉害。
于是这具身体闭上的眼睛开始缓缓睁开。
“为什么……”金发的陆行则开口。
他的手突然扣住云霜月那截细窄的手腕。
对上女人诧异的双眼,陆行则语气艰难开口道:“我们,吵架了,吗?”
云霜月松了一口气,她轻笑着拨开陆行则的手,像是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样。随后将陆行则杯中的残酒倒到地上,脸色很轻松:“当然没有。”
“……我们只是有各自的路要走。”她的面容依旧柔软,没有丝毫棱角。
瓶中的陆行则又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控制,就像既定的命运永远无法改变那样。
一只萤火虫即将落到他的鼻尖,他不受控制地闭眼。
可鼻尖却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再睁开眼时——
山上已是白昼,层峦叠嶂褪尽夜色。漫天流萤化作苍茫的大雪。那一粒一粒的雪从天上飘落,从鬓角至衣袂,缓慢而执拗地沁入衣领深处,带来一片彻骨寒寂。
石桌上唯余一盏空杯,盛着半杯冷冽残酒,映照天地苍茫。
悠悠高山,皑皑白雪。
浮生若梦,孑然一身。
何来故人?
何来故人……
第95章 不渡川
“陆行则?陆行则!醒醒!”
在梦中出现过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随着呼唤的次数越来越近,最后像是直接在陆行则的耳边响起。
“陆行则!”
他猛然睁开眼。
视线很模糊,房间内也有些暗, 他只能看到白白的一团色块, 和她放到床头的那一盏燃着的灯。直到他的鼻尖嗅到熟悉的香气,整个人才从梦中的紧绷放松下来。
“……云霜月?”他喃喃开口。
云霜月从常德仙君那离开来到了随时空间内,本想来看看陆行则的状况, 谁知一进门就发现他眉头紧锁,整个人的脸色极差。
她尝试叫醒陆行则, 却发现他像是完全陷入了梦境一般, 完全听不到外界的动静。本想去找姬芜珩来看看,所幸陆行则还是醒了。
只是, 云霜月觉得陆行则的表情有些不太对劲。他的双目有些空洞, 如同经历过极大的打击。
“是我。”她的眼眸中含着担忧:“是发生了什么……”
“云霜月。”
陆行则慢慢坐起身来, 又轻声唤了一下她的名字,让云霜月看清了他的表情。
他似乎自己都没有发现, 那双往日充满神采的桃花眼被润湿,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流,似乎是那双眼睛盛不下的悲伤漏了下来, 完全无法止住。
直到云霜月有些着急地捧住他的脸, 那带着薄茧的指腹在他眼尾处抹了抹, 他才怔怔反应过来。
……眼泪?
他为什么会哭了。
意识到这个问题,像是后知后觉那样,大段大段的梦境碎片一股脑闯入他的脑中。
“……嘶。”他有些痛苦地伸出手捂住头。
云霜月见他这样心下一惊。
刚刚她才和白野泽讨论过天道异变和四大家族牵扯的事情, 而云氏又是其中一员,而此前不久陆行则才擅闯了和云氏有关的秘境。
她靠近了陆行则,俯下身将捧着他脸的手变了个方向, 改为扣住他的肩膀,想仔细观察他的情况。
结果二人的目光一对上。
陆行则的眼瞳又变成了极为细窄的竖瞳,那双暗金色的眼睛抬起,锁住了云霜月。
随后她感到腰后突然多了一阵温热,猝不及防施力将她从床沿半拖上了床榻。
云霜月的一只腿跪在床上,另一只腿却因为腰上的力道很大而离地。她失去了接触地面的支撑,整个人一时间并不能很好地维持平衡,相当于摔到了陆行则的身上。
陆行则的另一只手放到了她薄薄的肩膀处,一只手还在云霜月的腰后,紧紧将她抱到了怀里,那尚未束起的发丝因为拥抱的姿势蹭着她的脸颊,棱角分明的脸在云霜月的颈侧,有些硌人。
但她却没有训斥陆行则这个突然的动作,也没有露出任何被惊到的不满,而是下意识回抱住了他。
似乎是感受到陆行则的茫然,云霜月从陆行则死死箍住她的手臂里艰难抽出了自己的手,随后轻轻放到了他的脑后。
她察觉到陆行则的情绪不对,所以注意力还在这件事上。
云霜月摸了摸陆行则的头:“……为什么会流泪?”
她的耳边沉默了一会,随后传来陆行则有些闷闷的声音:“……又做噩梦了。”
云霜月的手滑到了陆行则的发丝间,用手慢慢地给他梳着头发。等到陆行则说完话,她又侧了侧头轻问:“那要和我讲讲吗?”
陆行则摇了摇头,眼睛落到了云霜月半跪的姿势上。随后微微施力,搂着她的腰将她稍微托起来颠了一下,彻底抱实后,把脸后撤了一点,用脸颊贴着云霜月的脸:“抱一会儿……”
似乎是感受到陆行则的语气比刚刚轻松了不少,于是云霜月便没说什么,静静地由着他抱。
随声空间内看不到外面的风景。
只有一盏燃着的小灯泛出温暖的光。
将二人的影子映了墙面上,微微摇曳,仿佛浓墨滴入水中,缓缓洇开,两片墨痕无声无息地融合一处,分不出边界。
或许世人口中的相拥总是亲密,可对于云霜月和陆行则来说,哪怕是明确了心意,此时的拥抱也仅是彼此早已习惯的动作。
两个对情爱一窍不通的人,比宣之于口的爱恋更早的,是早已习惯靠近的体温。是那在春日的清风下并肩看流云、夏夜的蝉鸣中静坐纳凉、深秋的落叶里牵手踩着碎叶、冬晨的雪天里一起相视一笑后呵气成霜。
要说喜欢是有些听不懂,但说起难过,那么云霜月会给陆行则一个拥抱。
仅此而已。
但此时被云霜月抱着的人,表情却没有她预料中的可怜,神情有些冷,那双眼睛在有些昏暗的光线下压迫感更深。
陆行则闭上眼睛,感受怀里云霜月的存在。她的体温一直都很低,但陆行则的体温总是很高,此时他们的脸颊相贴,倒是把她的皮肤都捂得有些温热了。
睁开眼,刚刚从梦中惊醒时的悲伤和空洞一扫而空。
梦中的有些细节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中。
不对。
从梦中云霜月的话可以得知,他们似乎好久没见了,而且并不是第一次,话里话外都表示着这种见面频率已经成了习惯。
那么梦里是过去了几年?
地点也不对。
梦中的山里出现灵兽,云霜月出现的地方也不在熟悉的院落中,那么代表着她已经不在下界了。
可是她口中的那些事务,比起上界修士的世界,却更像是下界凡人的事情。
以及。
最不对的。
是“他”的性格。
他说话绝对不会冷淡成那样,换成地球上的话来说,他人设都崩了好吗。
之前一直把那个金发的“他”当乐子,时不时还能嘲讽“他”是不是做了点蠢事。陆行则一点也不关心那个时间线到底发生了什么,说到底,在陆行则看来,那个时间线的“他”和这个时间线的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因为他们的性格完全不同。
何况当时他注意力全在云霜月不理他的这件事身上。
可“他”最近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之前那几个简短的字,陆行则能猜到是因为世界法则的力量让“他”不允许说太多。但随着他知道的越来越多,梦中的碎片化的记忆和“他”的话又重新串联到了一起。
抓紧她……
是什么让云霜月来到了上界,却依旧在做凡人的事情。又是什么让他的性格变成那样。
想到这,他实在有些受不了了,暗骂一声,搞成这样了还能当谜语人。
他的动静被云霜月感受到:“好点了吗?”
陆行则表情变了变,竖瞳重新恢复成无害的样子,又贴了贴云霜月的脸。
“云霜月,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他没有选择回答问题,因为这样就能赖在云霜月的身上了。
果然,云霜月顺着他的话讲了下去:“我和曼儿去找到了白野泽,但没过多久就被常德仙君带了回来。”
“啊?常德那老家伙不是这几天……”陆行则说着说着,语气突然飘了一下。
不是吧,钓鱼执法怎么被他学去了。
“咳,没事。”陆行则正了正色:“只是你这么快来找我,是白野泽说了什么东西吗?”
云霜月点了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拍拍他的头让陆行则先放开他。
陆行则估摸了一下头上的力度,嗯,这个力度不能耍赖故意忽略掉。于是他识相地后撤了,但有只手还放在云霜月的腰后。
云霜月没管,她看着陆行则的眼睛,认真道:“接下来我的话,你一定要仔细听,看你能听到多少。”
她将白野泽口中有些颠三倒四的猜测整理后,挑拣了最主要的那些关键词组成句子说了出来,其中的意思能毫无阻塞地连起来,但倘若少了和天道相关的那些关键词,那么就能很容易察觉出听漏的部分。
“……所以,或许我们要去不渡川一趟。”云霜月接着道:“刚刚这些话,你能听清楚多少?”
“我听的句子都很连贯……应该是,所有。”
陆行则的眉头皱了起来,正因为他能听清,所以在云霜月讲述的过程中,他就已经能得出这件事的重要性。
他很敏锐地捕捉到问题:“只是,为什么一开始要问我能听清多少。是因为这件事说给别人听,他们无法听到是吗?”
云霜月点点头。
在常德仙君带他们回来的路上,她问过白野泽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或许是因为修为限制的缘故,也许不止她一人能够听见。
白野泽还是有些低落,他说或许吧,但是他曾经试着和常德仙君已经百仙盟的其他几位长老,都提起过,可他们也和别人一样无法听到。加上事关天道,在很多事情未揭晓前,贸然大范围地去说这件事情,可能会引来不太好的后果。
“常德仙君说半月后我们要下山历练了,地点由我们自己选择……所以,我想借着这个机会,去不渡川看看。”云霜月想听听陆行则的建议。
前世他曾详细和她说过不渡川里面的样子。
它其实和秘境类似,都需要特殊的钥匙才能打开。是在修真界另外开辟了一个小洞天,因为云氏预言的权能,这处小洞天的入口避开了热闹的地方,选在了东极山顶。
陆行则沉思:“前世我拿到钥匙去不渡川,里面很奇怪,并没有人。打碎不渡川核心后,直到我出去,不渡川那群躲起来的人才陆陆续续来找我的麻烦。”
他给出了最终的建议:“带上我,我有用。”
第96章 不渡川
“我知道。”云霜月听到陆行则图穷匕见的话后看了他一眼:“就算我不带上你, 你也会跟过来的。”
“是吗?我不知道诶。”陆行则勾起嘴角笑了笑,又在装傻。
但随后他又思索着:“按照不渡川的情况,即使没有人阻碍, 它内部也不太简单。那个白野泽既然知道这件事, 要不然顺便也给他拉进来?”
她摇了摇头:“白野泽和下界的魔渊入口依旧有联系,来到百仙盟已是极限,无法支撑他离开太远或太久, 他需要镇守入口并继续在上界暗中调查其他家族的动静。深入不渡川,只能靠我们自己。”
云霜月顿了顿, 看向陆行则:“你前世深入其中, 虽然打破了核心,但并未探明其真正的秘密和与天道异变的关联。这一次, 我们需要更谨慎。”
“唔……那得找点帮手来了。”陆行则眉头一挑。
“左邢那家伙。” 陆行则率先开口, “他的阵法造诣, 尤其是空间禁制一道,登峰造极。不渡川本质是小洞天, 内部空间规则必然复杂多变,甚至可能被刻意扭曲。有他在,我们能多一分把握找到核心并安全进出。而且……他对‘规则’异常敏感, 或许能察觉到我们察觉不到的‘异化’痕迹。”
他摸了摸下巴, 伸出手又在云霜月面前竖起两根手指:“打团的话, 再带个奶和输出,正好把姬芜珩和火曼儿两个人叫上,反正这次历练他们也没想好要去哪。”
云霜月的目光放到了陆行则的手上, 她虽听不懂陆行则蹦出来的有些陌生词汇,但不妨碍大致意思可以理解,随后伸出手把那几根竖起的手指压了下去。
她摇了摇头。
“白野泽既然是知情人, 那么问他能不能和我们去不渡川那也无可厚非。但是曼儿他们并不知情,作为这件事的局外人,或许保持现状会让他们更安全……我们不应该把别人拖进来——”
“别啊姐!这种事情一定要带上我们一起玩啊!”
突然从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伴随着门“哐!”的一声被大力拍开,左邢的脚步落了进来。
“姐!要不是你没关门,我都不能……额。”左邢看到了床上的二人:“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只见陆行则一手被云霜月的手半包着,一手揽住女人的腰。袖子被半卷起,露出手臂上极为流畅的肌肉线条,将女人细窄的腰身勒出来并紧紧圈着。他让云霜月半坐在了他的腿上,并微微支起一点高度,让女人得以俯视他。
似乎是听到了左邢的动静,那张朝着女人扬起的脸朝他看了过来。
本来左邢大笑的表情僵在脸上,突然感觉额头冒出了一滴又一滴的汗珠。
靠,不就不见一天吗。听姬芜珩说陆行则这次外出历练差点给自己整废了,他才迫不及待跑过来打算嘲笑一下的。
这下好了。
他倒退了几步,又倒退了几步,火速后退打算关上房门。
就在马上可以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的时候,床上那位活祖宗慢悠悠地飘来一句话:“别走啊,你不是说要带你玩吗。”
左邢看到昏暗的灯光下,那双暗金色的眼瞳在这个房间泛出淡淡的光,极为嚣张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像是黑暗中的捕食者。
“哈哈。哈哈。”左邢挠了挠头干笑着:“你和云姐先玩呗,我等会,等会再过来。”
“哦,你等会还想过来?”那个活祖宗笑着咧开了嘴。
“那我不过来了。”左邢只能顺着毛走。
谁知他一开口,陆行则笑容变得更大了,那两颗不怀好意的虎牙都露了出来。
“那——”
那张露出虎牙的嘴被一只手捂住了。
那双手很白,青紫色的血管从皮肤下透出,即使陆行则本身的肤色并不黑,都和那双手呈现出了极为明显的色差。
“好了。”
云霜月捂住了陆行则的嘴,没太用力,但陆行则还是一瞬间不说话了。他那双眼睛就看着云霜月,颇为无辜的眨了眨。
她不去看他,而是转头看向左邢,柔声道:“不要纵着他乱讲,小邢你先进来坐吧,可是还有别的事要说?”
“云姐!”左邢大为感动。
他又笑着从门口重新踏了进来。
“不过房间里怎么这么暗啊?姐,我帮你用灵力点几盏灯吧。”左邢想着刚刚暗处陆行则的那双眼睛,搓了搓手臂。
“好,多谢你了,小邢。”云霜月微微弯了弯眼睛。
而就在他们说话间,云霜月的手心突然感到湿润。意识到一种可能,她瞪大眼睛猛地转头,看向笑眯眯的陆行则。
他突然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她的手心。
云霜月像被吓到似的,将捂在陆行则嘴上的手放了下来,那只手像是有些不知所措地悬在他的脸旁,最后如同实在没有办法一样,扇了一下陆行则的嘴。
力道根本不重,而且只扇上来半个手掌。
陆行则笑得更不加掩饰,对着云霜月道:“你刚刚忘记理我了。”
“那你可以直接喊我。”云霜月说:“不会不理你的。”
她的嗓音和平常一样,但很认真。
陆行则突然愣了一下,面上不正经的神色收住,扬起的嘴角也下意识敛回,他的脑中莫名其妙闪过梦境的碎片。
不会不理我吗。
他突然想,那个时间线的他,会不会也喊了很多次你的名字?
“……不会吗。”陆行则轻声问:“一年后,十年后,很久很久之后,也都不会吗?”
云霜月见他的情绪又有些变了,于是伸出手挤了挤他的脸颊,盯着他的眼睛,再认真重复了一遍:“不会。”
二人说话间,没人注意到房间内的左邢已经杵在一盏立灯前不动有一会儿了。
他死死盯着眼前最后一盏未点燃的灯,背对着陆行则他们,手上那一点灵气升了又收,收了又升,愣是拖着没点燃那灯。
左邢的大脑正飞速转动着。
他在思考什么时机才能转身。
当然,肯定不是这个时候,不会有没眼色的人在这时候突然——
“姐姐!左邢那家伙明明说就来看看,怎么赖到现在还没出来!”火曼儿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
左邢:“……”
他的第一反应,是又忘记关门了。
他的第二反应,是怎么真有这种人啊。
第三反应……
草,人有就有了,怎么话里面还有他的事儿。
紧接着,火曼儿狐疑的声音从左邢背后响起:“你莫名其妙跟个桩子一样干嘛呢?”
左邢只好转头,第一眼就看见了火曼儿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似乎在想着他的脑子是不是坏了。
“……你不觉得你现在进来的不是时候吗?”他压低声音,企图疯狂暗示火曼儿。
火曼儿看他的眼神更加鄙夷了:“你发什么神经呢左邢,大白天撞鬼了神神叨叨的,这屋里除了你,不就是陆行则和霜月姐吗,有什么不合适的?”?
左邢目光从抱臂看着他的火曼儿身上挪开,只见刚刚还在床上抱着的二人此时已经分开,一个坐在床沿,一个坐在床上,都朝他看了过来。
“又什么不合适的吗?”火曼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又把头转回来看向他。
“……”左邢沉默了一下,半天窝囊蹦出一句:“早就知道让你先进来了。”
“哈?”火曼儿一手叉腰:“我本来在外面站着好好的,是谁贱兮兮地看到霜月姐的门非要进去凑热闹的?”
她毫不留情地揭左邢的短:“手里拿了一个大鸡腿啃,说着鸡会留给最前面的人,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就往里冲,生怕看不到陆行则受伤的乐子是吧。”
云霜月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有些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左邢原本还在火曼儿的羞辱之中呢,耳朵一动听到了云霜月的响动,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
“姐啊,你说的那个不渡川是什么地方?我们正好历练没出去呢,和我们说说呗!”左邢的声音很大,生怕火曼儿听不见似的。
果然,原本还在鄙视他的火曼儿听到关键词,注意力马上就被调走了。
“啊?霜月姐,你已经决定历练的地方了吗?”火曼儿看向云霜月。
几乎没思考多久,她那张眉目张扬的脸上就露出一个恳求的表情:“可以带着我一起去吗?”
“……那个地方,与寻常秘境不同。凶险难测,一个不慎,恐有性命之忧。我不想你们因此涉险。”
火曼儿听了,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挺直了背脊。她习惯性地想拍桌,跟反驳左邢一样嚷嚷“怕什么危险”,但话到嘴边,看到对象是云霜月,又乖乖咽了回去,换了说法:“霜月姐,踏上修行路,哪次历练不是与危险相伴?怕,就不会走到今天了。”
云霜月看着火曼儿眼中的坚持,知道简单的危险论并不能说服她。
她沉默了片刻,指尖微不可察地捻了捻袖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警告的意味:“不止是秘境本身的凶险……不渡川的水很深,牵扯的因果,可能会蔓延到秘境之外,引火烧身。我不想你们卷入不必要的麻烦。”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火曼儿没有立刻回答,她垂下眼睑,似乎在飞快地权衡着什么。旁边的左邢难得地安静下来,却不知为何依旧笑着,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云霜月。
根本没有想多久,下一秒,火曼儿就又重新抬眼。
她没有长篇大论地保证自己不怕麻烦,也没有豪言壮语,只是看着云霜月,非常直接地问了一个问题:“那……我的能力,在那里,能帮到你吗?”
她的目光坦荡而直接,仿佛这是她唯一需要确认的事情。
云霜月哑然。
“可以。”僵持间,陆行则的声音直接插了进来。
他双手撑在床上,身体微微后仰。吊儿郎当地朝着云霜月笑了笑,似乎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干。他只是称述了一个事实,但也就是这两个字,直接给出了火曼儿最想听到的答案。
于是火曼儿点点头,笑着看向云霜月:“那,我坚持要去。”
左邢也凑过来,立刻像得到了信号那样,一个大步凑到云霜月那,难得地没有跟火曼儿唱反调。他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很认真,附和道:“对嘛,姐,这种需要我们帮忙的事情,可别客气。”
他笑着说:“当初在小镇的时候还吃了你那小煎饼呢,实在过意不去,当我们接了个悬赏,当初那个煎饼就算作报酬吧。”
“我的奶黄包。”火曼儿的声音落下。
“嗯……还有茶。”姬芜珩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见云霜月诧异的眼神,他笑了笑:“算我一个。”
第97章 不渡川
十多日后的百仙盟。
早上。
“好热啊——!”
左邢站在陆行则住处的门口, 在等里面的人。陆行则出来之后,他们就可以去不渡川历练了。
他仰头看着天上的大太阳,把自己轻薄的衣服袖子又往上撸了撸, 倚靠着自己的本命灵器。
“热?现在衣服不都换成冰玄蚕丝了吗, 都不用你掐诀,上面自动就覆了层咒,这还热?”同样在门口等着的火曼儿白了左邢一眼。
左邢闻言, 有些心虚地挪开眼。
这几天百仙盟山下多了条夜市,他一不小心每天都去逛了逛, 又一不小心买了点吃的, 直到昨天才想起来该准备点衣服了,一打开钱袋, 发现里面只有空气。
“这你就不懂了……”
火曼儿抱臂, 嘲笑他:“得了吧, 你这死胖子肯定又把钱全拿去买吃的了!”
“靠,火曼儿, 我好歹是你师兄,你懂不懂尊老爱幼啊!”左邢抗议:“说八百遍了,我这是肌肉好吗!”
“是吗, 我看你哪天实在饿了又没钱, 割自己二两肉都能当下酒菜吧。”
“?这话是不是姬芜珩教你说的。”左邢拔高声音, 痛批此话极为刻薄。
云霜月听到了左邢大叫的声音,从传讯佩上抬起头来。她看着火曼儿和左邢又要吵嘴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
她勾起嘴角弯了弯眼睛, 没出声,在旁边静静看了一会儿。随后又愣了愣,发现自己怎么越来越像陆行则那样使坏看戏了, 心下有些不好意思。
戳了戳传讯佩,云霜月轻轻咳咳两声。又抬头看向还在吵嘴的二人,装作刚刚才发现似的:“……小邢,我这里有枚冰灵石,只要找根绳子挂在身上就可以抵消暑气。”
然而云霜月在此时的演技如同她的撒谎技术一样,实在漏洞百出。
但她的外貌过于唬人,以及给火曼儿和左邢留下的靠谱印象烙太深了,导致此时二人完全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左邢乐颠颠地跑过来:“哇!谢姐隆恩啊——!”
火曼儿跺了跺脚,趁机绊了左邢一下,随后一甩辫子,也跑到云霜月的身边。
“霜月姐,刚刚看你一直在弄传讯佩,现在是忙完了吗?”火曼儿有些好奇。
云霜月点了点头:“嗯。”
她最近一直在和云叔传讯,十几日前她就和云叔等人说了自己要去不渡川的事情,吓了他们一跳。
听说云瑶姨以为是云叔导致她去的,气得追着云叔揍了半天,直到云霜月给她解释清楚,云瑶才停手。
她表示这次前去并不深入,仅是在外围确认。并解释了这几日关键的经历,给了云叔他们一个,她不得不前去的理由。
即使这样,云叔他们劝了半天,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给云霜月罗列了一大串不渡川的注意事项,每天都在补充,那串注意事项越来越长:
“小姐,最重要的一点。不渡川之所以找不到那一脉的族人,是因为他们另外又开辟了一处小洞天。而东极山的不渡川,自族内分裂过后,里面的人就撤空了。”
“因为云氏预言的权柄,导致那处的不渡川里面会存在时空的裂隙,小姐千万要小心,那是不渡川最危险的地方。不过你们这次去的只是外围,按理说应该是遇不到的。”
“以及,小姐您本身留存着云氏的血脉,进入其中会和不渡川的核心产生共鸣,属于云氏的某些能力会增强,可以注意一下。”
以及最后云瑶姨的:
“小姐太棒了!虽然有些危险,但这是小姐第一次历练吧,我们等小姐你的好消息!”
云霜月回想到刚刚传讯佩上的内容,心下有些柔软。
她摸了摸火曼儿的头,笑着说:“如果刚刚想找我的话,可以直接过来,不算打扰。”
火曼儿亮着眼睛点了点头。
但她的余光中又看到了左邢的动作,脸瞬间又垮了下来,表情中甚至还带着点匪夷所思。
“你要是实在没绳子,也犯不着薅根草当绳子吧?陆行则不就在里面,你进去找他要根绳子不就好了。”
左邢恍然大悟,暗暗觉得自己肯定是和白野泽那家伙同桌当久了,脑子都差点变成一个了。
“正好他现在磨蹭着还没出来,我去叫他。”左邢挠了挠头,大笑着跨入门内。
——
房间内。
陆行则这几天一直赖在云霜月的空间内,要不是今天要走了,他还能一直呆在云霜月那。
姬芜珩在帮着他收拾,不过与其说是帮他,不如说是趁机在他这打劫点什么药草灵材。
本来这些东西是存在苍梧老头那的,但是他自从上次用大半力量给他疗伤之后,某天半夜突然入梦,骂了他半天,又被迫沉睡去了。
陆行则哪能让苍梧骂了他之后就走人啊,肯定要做点什么事情坑老头一手,于是苍梧空间里那些宝贝灵材就惨遭毒手了。
他心情很好地哼笑了几声。
“陆行则你哪来这么多好东西。”姬芜珩在不远处拎起一株药草端详着,另一只手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地方,有颗留影石“咕噜噜”地滚落下来。
姬芜珩愣了一下,随后下意识蹲下身去捡,谁知手刚和留影石接触,那段被记录的影像就自动从模糊的石头上清晰显露出来。
怎么会……
是一个女人。
一个他刚刚进来前还聊过几句话的女人。
云霜月。
她一袭白衣站在莲台之上,无数灯火簇拥着她。只是不知为何,明明是极为庄严的一幕,在这留影石上呈现的却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比起众生,似乎莲台上的云霜月才是它记录的重点。
可以清晰看到女人披拂而下的白衣,几乎垂到脚踝,又自肩头滑落一点,隐隐露出颈项的一段线条。光洁、柔韧,有着微微凸起的骨节。
也能看到女人柔软的面庞,精细描过的眉,细长而弯,眉下垂着眼帘,那眼睫密而长,投下两弯小小的影,唯那两片唇是点过胭脂的,颜色极淡,像早春里褪了色的桃花,轻轻抿着。
姬芜珩不知道怎么说,明明是神灵的扮相,却莫名带着若有若无的旖旎情意。
“……你在干什么呢?”一道声音冷不丁从他头顶响起。
姬芜珩下意识抬头,一下就看到了垂眸看向他的陆行则。那双暗金色眼睛一下就看到被打开的留影石,连带着上面的云霜月,也被笼到了陆行则的眼中。
从留影石掉落到姬芜珩捡起的时间,也不过才几个呼吸,而且他还没有发出任何别的声音,为什么陆行则这么快就注意到了。
“这是……”
姬芜珩有些不知道怎么说,房间的阴影下,陆行则的嘴角明明还噙着笑,却莫名让他感觉多了一份压迫感。
姬芜珩觉得有些不对,但他一眨眼,那股奇怪的感觉却消失了。
眼前的陆行则极为寻常地笑着,还特意为他解释道:
“啊,这是你们没来的时候,云霜月路过一堆吵架的人,结果对方一见到她,就拉着她去扮作花灯节里的天神娘娘,还叫了个矮的像小孩的女人为她专门化了妆。”
听到这话,姬芜珩有些明白地点了点头。原来是他们出去玩的时候,一起留下用作纪念的留影石啊。
他笑了笑,将心头那丝感到奇怪的念头彻底抛开:“原来如此,你跟着霜月姐去玩,倒是遇上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不知道他话里的哪个字戳中了陆行则,让他的笑意扩地更大了点,配上那张本就阳光无害的脸,若是让旁人来看,不免觉得是想到了游玩的美好。
“是啊,我跟着。”陆行则腔调有些怪:“不然就错过了。”
“嗯,若真的错过这般趣事倒是颇为可惜……不过花灯节就你和霜月姐两个人吗?”姬芜珩随口一问,拍了拍衣服准备起身。
无意间,他的余光一瞥。
发现刚刚掉落一颗留影石的桌下,居然密密麻麻地堆满了留影石……
那些石头被放在灵木做成的箱子内,一箱叠着一箱放置着,最上面的一层似乎是因为最近才被主人打开的缘故,露出了让人咂舌的数量。
这些是……
他心底突然漏了一拍。
回神时,姬芜珩已经起身。他看着神色自然的陆行则,听到对方声音清朗道:“对,就我们两个。”
姬芜珩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心底刚刚的反应太过了。他怎么下意识就把那一堆留影石全当成是关于云霜月的影像了呢。
陆行则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背地里收集这么多一个人的影像。
真是,估计是这几天制药累昏头了。
他往陆行则身后看了看,有意转移话题道:“你后面这一大箱的留影石怎么都碎了?是趁这次都要扔掉吗?”
陆行则听到他这话,有些玩味地捏起其中一个碎掉的留影石,随后对他笑了笑:“是啊,毕竟这里面的都是废物。”
姬芜珩的视线落到陆行则手中的那块留影石上,因为距离变近了,它上面的裂痕在他的眼中变得更加清晰。
这个痕迹……
姬芜珩的眼中突然露出一丝疑惑,本以为那留影石是摔碎了,但眼下看来,却好似被利器直接暴力地捅穿,导致裂痕是沿着一个中心扩散出去的。
“你这个——”他张口还想问什么。
“陆行则!你们在里面怎么收拾了这么久还没出来!热死了!还有,你这有绳子吗,借我一根呗!”左邢风风火火地外面大步跨了进来。
“要绳子干嘛。”陆行则瞥了左邢一眼,声调懒洋洋的。
但手还是动了动,在桌上某处地方找了根绳子扔给他。
“当然是……”左邢拿到绳子后,眼珠贼溜一转,大笑道:“哈哈,云姐又单独送了我个小礼物,要我挂身上。”
放完这句话,左邢拉着旁边的姬芜珩就是跑路!
一旁的姬芜珩没有反应过来,直接被左邢拽出了房间。
陆行则“啧”了一声。
转头将手中的破碎留影石扔到身后的箱子里,打算快点处理掉它们。
谁知刚刚他手中的那块留影石似乎并没有完全坏掉,反而因为陆行则的动作,颇为倔强地重新浮现出了画面。
是那日花灯节白离水对着云霜月表白时,那极为羞涩的脸。
此时就在裂痕的正中心。
陆行则眨了眨眼睛,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唇角重新扬起。
随后极为突兀的。
空气中突然出现了一道金色的剑光。
赤霄剑直接穿透留影石上白离水的脸,将那石头钉死在了桌上。
影像消失。
“陆行则……?”云霜月的声音不远处的门口传来。
陆行则回头,看见光下的女人正探头笑着看向他:“左邢说你在里面故意不出来,让我来看看你。”
“既然是云霜月大人来巡视,那我不得不过来迎接了——”陆行则说话故意拖得慢慢的,调子有些甜腻。
听到他故意夹着的声音,云霜月有些无奈地看向他,最后又没忍住笑了笑,朝他招了招手。
于是陆行则脚步轻快得朝着云霜月小跑过去。他的眉梢飞扬,眸光明亮,束起的马尾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在即将到云霜月面前的时候也没刹车,双臂顺势一弯,在她始料未及的惊呼中,揽着云霜月的腰将她突然抱起来颠了一下。
他穿着窄袖束腰的劲装,更显肩宽腿长,上面的装饰倒是少了很多,但依旧显眼,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和他的笑容一样晃眼。
随后被云霜月揪了下耳朵,这才老实将她放下。
背后的赤霄剑化作一道流光,似乎没赶上朝着云霜月跑来的主人,这时才姗姗来迟地飞回陆行则的身边。
云霜月和陆行则走出他的出处,见状顺口问了句:“怎么放赤霄剑出来了?”
“唔,处理了一些垃圾。”陆行则的声音轻快。
“垃圾……?如今处理好了吗?”
“还没有彻底清理干净呢。”陆行则的声音有些可惜。
毕竟人还在百仙盟好好呆着。
说着说着,二人的声音渐渐远去。
一阵风吹过,房间内原本被钉死的留影石,突然化作齑粉,被风吹着,直接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而姬芜珩未曾彻底看清的那箱留影石。
几乎每个都存在着极为相似的裂痕。或是被匕首,又或是被剑,还有可能是别的什么利器,通通都被故意毁去。
再没人知道这些石头到底记录了什么内容。
也没人知道为什么这些留影石,
会承载着极为浓烈的,
如此不加掩饰的,
恶意。
第98章 不渡川
风。
冷冽的风呼啸而过, 迎面割在众人的脸上。
“前面就是东极山了!”左邢手里捏着罗盘,刚刚它差点被这的风给刮下去。
姬芜珩眯着眼看向前方:“……这的环境为何同外界变化如此之大。”
视线所及,是无边无际的陡峭。每一座山峰都像是被剑以最残酷的力道劈砍而成, 线条尖锐、棱角分明, 近乎垂直地刺向天空。
岩壁裸露,呈现出一种被漫长岁月反复磋磨后的深褐色。
“嘶,可不是吗。这天突然黑的, 我都差点没反应过来。”左邢边御剑边看罗盘:“我们要去的是最高的那座,就在那了!”
被他拎着领子的火曼儿头发被风吹到了后面, 整个人有些凌乱。
而此时他们头顶的天空, 乌云低低压下,牢牢地缝合了天与地的界限, 吝啬得不透一丝天光。只有偶尔, 在那浓得化不开的云层深处, 会滚动过一丝极其黯淡的灰白色微光,转瞬即逝, 留下更深的压抑。
众人在山顶落下。
云霜月和陆行则走在最前面。
“你之前来东极山的时候,周围环境便是如此吗?”她看着附近的样子,嘴巴轻轻抿起。
陆行则见她神情有些凝重的样子, 故意挪两下凑过去, 笑着看向云霜月:“表情好不妙, 是在担心我吗?”
“你明明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云霜月坦然地看向他,并不躲闪。
“我就是在担心你。”
“唔……嗯。”反倒是和她对视上的陆行则先躲开了视线,从喉咙里咕噜出两个无意义的音节。
他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回忆道:“有点记不清了……当时对我来说,好像没什么危险的东西。不过……”
陆行则皱了皱眉:“我感觉这里有魔气存在过的痕迹。”
触目所及,只有嶙峋的岩石和永恒的阴霾。但空气中又弥漫着一种无形的、近乎实质的古老气息。
脚下的黑岩并非浑然一体, 其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纵横交错的刻痕。虽然有些是自然风化的印记,但更多则隐约透着人为的线条,被风刮得有些模糊了,难以辨认。
这些痕迹蜿蜒扭曲,像是某些阵法的符文,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似乎在诉说着一段被时光深深掩埋、却又在冥冥中注定要重现的古老箴言。
他们身后的火曼儿,此时也目光极为深邃,似乎被这环境触动,在思考着什么。
左邢瞅了眼她极为正经的样子,心想太阳打哪边出来了,这大小姐居然也耐心下来观察这环境了。
“嘶……”寂静中,火曼儿发出了声音。
“?”左邢身躯一震。
那不成真被火曼儿看出了什么线索。
他试探地问:“你这是发现什么了?”
后者一脸深沉地点了点头,随后缓缓开口道:“你有没有觉得……”
“觉得……?”
“陆行则对霜月姐有点意思啊?”
左邢:“……”
他的目光从面前极为厚重的群山上往下移,来到了火曼儿真正的关注点上。
那两个靠的很近的人。
他抽了抽嘴角,有些没话说了。
偏偏火曼儿还掐了他一把,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我说真的啊,你别不信!”
左邢捂了把脸:“我哪敢不信啊。”
他要是不信,那在百仙盟天天被陆行则戏耍的人是谁。
“什么信不信?”姬芜珩这白毛也凑了上来。
左邢“啧”了一声,先谨慎地看看前面没有转身的两人,随后压低声音道:“就是陆行则喜欢霜月姐那事儿。”
姬芜珩那常年极为冷淡的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后也像火曼儿那样,极为深沉的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他好像喜欢霜月姐。”
左邢:“……”
什么叫好像啊,你们两个迟到的人这时候倒是分析上了。
在他这个知情人感到无语的时候,旁边那两人一拍即合,开始自顾自讲了起来。
“我们出发前,我陪着陆行则一起去收拾东西,本想看看他那有没有什么灵草可以坑走,真好填上我为他疗伤消耗的药材。结果正好发现,他那里有霜月姐的留影石。”姬芜珩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自己的证据。
火曼儿:“你这算什么啊,那只能算是才发现吧。来百仙盟这几天,我就发现陆行则特别喜欢凑到霜月姐旁边……同桌的时候还好,你们没看到刚刚吗!”
“霜月姐御剑的时候踩着的是青髓啊,它自己主动飞到姐姐脚下的!”火曼儿眼神犀利:“还有刚落地的时候,你们都没看到,陆行则的手想去勾霜月姐的手指……”
姬芜珩那闷骚劲儿又上来了,白毛动了动,和火曼儿较劲道:“才发现怎么了,我的比你更真好吗。”
他想了想,为了不让自己输,继续添油加醋道:“那可不止一颗留影石,我在陆行则桌底下发现了一大堆,呵呵,我猜那里面三分之一都是霜月姐。”
听到这话,左邢瞪大了眼睛。我草,他还真不知道这事情。
陆行则这家伙够厉害的啊……还私藏霜月姐的留影石。啧啧啧,果然刚刚开窍,恨不得把眼珠子一整天都粘到人家身上。
“一大堆是多少啊?”左邢来了兴致:“你这不说清楚,万一往大了说,那可是能说成叠了几层的储物箱里都是一大堆,这里面的三分之一可不少……”
“就是你说的这么多。”姬芜珩摸了摸自己的白毛,越来越得心应手地乱说。
“等一下……”左邢心下微愣,清楚意识到这个数量意义。陆行则和云霜月来到百仙盟才一月有余,然而就是这点时间,陆行则却有着如此数量的留影石……
他喉头发紧,这好像已经不是开玩笑地说将眼睛放到心上人的身上。这是的的确确的,在无数个地方,无数个时间,陆行则都注视着云霜月。
“我说姬芜珩你别开玩笑了……”左邢咽了下口水,声音突然有些发飘。
“什么!你乱说的吧!”这是火曼儿的声音。
“真的假的啊。”这是一道男声。
“当然是真……”姬芜珩说话声音一顿,看到了他们鬼鬼祟祟凑到一起的脸中,又多了一张笑眯眯的脸。
东极山顶极为昏暗的光线下,他那张线条锋锐的脸映出阴影,让这笑容变得有些鬼气森森。
姬芜珩心虚地移开目光,然后那张脸极为迅速地恢复成了平时冷淡的样子,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他道:“陆行则,有什么事情吗?”
“嗤。”见姬芜珩那样子,一旁的火曼儿憋不住笑了一声。
陆行则瞥了他一眼,直起身来,也没有追问下去,而是心情很好,让说话语调都上扬着:“云霜月说看到了秘境的入口,看你们停在这不动了,让我来叫你们快点过去。”
他说完这句话,就像被指派的任务完成了一样,又回到了云霜月的身边。
“你刚刚这是去做什么了,为何让我先不要过去?”她笑着看向陆行则,语调轻柔。
陆行则挤到云霜月的胳膊旁,和她贴了贴:“不是找到入口了吗,我就叫一下他们。”
“没有去吓唬他们?”她由着陆行则的动作,细细的眉毛却轻轻一挑。明明是问句,却莫名带着肯定的意味。
陆行则眨了眨眼哼笑两声,不说话了,开始耍赖拿自己的手臂一下又一下地撞着云霜月。
又在火曼儿等人来的时候,才慢慢把动作停下来,然后眼睛看着云霜月,不知道为什么又笑了。
云霜月总觉得陆行则要是现在变成小狗,身后多出来的尾巴肯定在摇晃。
她轻笑着摇头,随后拿出了不渡川的钥匙。
随后抬起头,他们已经来到了这座山的峰顶,此处便是秘境入口。
云霜月看着地上散落的符文,明明没有见过,心中却本能升起一种熟悉感。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钥匙,朝着脚下黑色巨岩上那无数刻痕交汇的最中心,那是一个看似天然凹坑。但实则它是一个形状与钥匙末端完美契合的孔洞,随后稳稳地按了下去。
“咔嚓。”
声音落下的瞬间,头顶那亘古不变的厚重乌云,仿佛被无形的手搅动,缓缓旋转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深不可测的漩涡,漩涡中心透下惨淡如死灰的光柱,恰好将云霜月等人笼罩其中。
光线里,无数细小的尘埃疯狂舞动,宛如时光本身在沸腾、在回溯。
大地忽然震动,那些散乱的符文随着钥匙的插入泛起微光,随后化为一个光点飞入孔洞之中。
线状的流光很快攀升到了云霜月他们面前的一块竖起巨大的岩石上,无形的力量将它往两边拉扯,让岩石中间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裂隙内部并非寻常地漆黑一片,而是出现了极为扭曲的光景,让人看不真切里面的状况。
那泛光的入口映入了云霜月的眼睛,她朝着陆行则等人点了点头:“我们进去吧。”
云霜月最先进入了秘境。
火曼儿看着面前的场景,极为兴奋地欢呼一声,紧随其后跨进了秘境,姬芜珩、左邢次之。
——
“不是,陆行则怎么还没过来啊?”火曼儿拉着姬芜珩,跑到了离入口远一些的地方:“是不是他被传到别的地方了。”
他们进来的时间间隔都差不多,然而一样的时间里,陆行则却没有过来。
左邢一个人看着入口,又看着依旧站在入口的云霜月。心中还想着进入秘境前姬芜珩嘴里那极为夸张的话,于是又看了眼云霜月。
“怎么了?”被看的人捕捉到了左邢的目光,微笑着柔声询问他。
左邢本来好奇心还能按耐住,如今被云霜月一问,加上这里只有他们二人,那本就不坚定的心更是直接被他放飞了。
他看了看附近,突然凑过来问云霜月:“霜月姐啊……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一个人……就是,一直在看着你,不是恶意的那种,额……我是说,他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的时间都看着你,你是什么感觉啊……?”
左邢看着云霜月,准备好接受她脸上露出寻常人的震惊、排斥,甚至是厌恶的表情。
但云霜月脸上的笑容却一点没变,她听到左邢的话,似乎是回想到了什么东西,语气甚至有些怀念:“那么,他一定很在乎我。”
左邢愣住了。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云霜月居然是这种反应。
沉默间,秘境入口再一次波动。就和掐着他们说话的点一样,极为巧合的,在这一刻出现了动静。
陆行则从秘境入口处跳了进来,手上还多出来一朵极为漂亮的花,不知从哪来的。
他看了眼左邢,在阳光下的陆行则笑起来,整个人像是完全没有阴霾的样子。他头上的金饰在秘境的光下闪了闪,左邢今早还打趣过,说他居然凑巧和今日云霜月的发饰呼应。
随后左邢就见陆行则牵起云霜月的手,笑着将花塞到了她的手中。
而云霜月的表情有些诧异,但似乎诧异的只是花本身,而非陆行则去摘花没进秘境这件事。
刚刚她在入口站着,没有着急,也没有离开,就好像她太过熟悉陆行则,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于是无声地等着他的礼物,再在陆行则回来时笑着收下,纵容他别到她的发间。
左邢盯着这一幕,脑中突然冒出了不知从夜市哪个商贩口中听来的一句话:
世之善训犬者,其性必冷硬。不以犬欲而纵之,故其犬乖顺,听命惟谨而不逾矩。若其性软,纵犬之欲,使其得寸而进尺……
那么等待她手底下的兽犬欲望无穷增长,膨胀到无法满足的地步时,她作为放纵其欲望的主人……
是不是要以身饲犬了呢。
左邢下意识摇了摇头,赶紧凑到了刚回来的火曼儿面前,这才舒了一口气。不知为何,他刚刚莫名感觉有些呼吸不过来了。
火曼儿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动作,随后极为嫌弃地说:“你干嘛啊左邢,身上有跳蚤就去洗澡。”
被火曼儿骂了一句后,左邢才感觉舒坦一点。刚刚那奇异念头给他带来的鸡皮疙瘩总算消去了。
他难得看这时候的火曼儿顺眼,也不和她斗嘴了,一点也不计较地随意提起了个话题:“诶,这秘境入口倒是第一次见,在外面居然还能看清里面模糊的样子。”
姬芜珩思索道:“是不常见,不过这样式的秘境倒是在书上有记载,不仅能看到其中的样子,还能听清楚秘境入口的声音呢。”
声音也能听清?
左邢愣了愣。
那刚刚陆行则极为凑巧地出现……究竟是真的巧合,还是在等云霜月的答案。
他突然感到头皮发麻。
第99章 不渡川
秘境内。
“我说左邢, 你带的路到底对不对?”火曼儿看了眼逐渐黑下来的天色:“我怎么感觉我们一直在原地打转啊。”
“问得好。”左邢一脚踢开脚边的石子,看着手上的罗盘也有些纳闷:“明明看上去没有异常啊,难道是这秘境本身的问题?”
他们一行人进入秘境已经有些时候了, 里面的环境其实和外面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是秘境中的天气有着明显变化。
而从左邢拿出罗盘带路开始,那亮着的天空直到开始暗下,他们却始终没什么新的发现, 连脚下的路都和刚进来那会儿都看不出有什么差别。
云霜月也跟着抬头看了眼天色,垂眸算了算时间, 有了一番思考:“……我觉得, 这秘境的时间流速也有些不对,应该比外界快了很多。”
姬芜珩点了点头:“目前看来一直走似乎并不是正确的方式, 这里的时间和地点变化也许另有解法。”
“唔。”而刚刚一直站在云霜月旁边, 没有说话的陆行则发出了动静:“那就先停在这休息一晚吧, 一直走也不是办法,反正天也快黑了。”
话音刚落, 陆行则就见众人除了云霜月的目光都朝他看来。
“……都看我干嘛?”他眉毛一挑:“长得太帅惹到你们了?”
左邢用拳头锤了一下陆行则的背,有些无语:“怎么能说出这么欠揍的话的。”
陆行则之前的任务频率极为速战速决,一般没解决任务前不会太懈怠。结果今天倒好, 眼看着天还没彻底黑下来呢, 就已经想着休息了。
“说的事实啊。”陆行则被左邢说了也不恼, 笑嘻嘻地伸了个懒腰:“啊——赶路赶了大半天,累了累了,早点休息吧。”
云霜月一边笑着看向他们打闹, 一边召出了随身空间。
本来在陆行则开口前,她也打算今天招呼大家先休息一晚,毕竟漫无目的地走并不是很好的选择, 不如休息一晚休整好精神。
“确实,今日辛苦大家跟着我了,既然前路未知,不如就先休息一下吧。”云霜月温和地朝众人开口。
火曼儿最先走到了空间那,上挑的眼睛亮晶晶的:“多亏了霜月姐的小空间啊——我们要是分开去别的地方历练,就要露宿在秘境里了。”
云霜月没忍住摸了摸火曼儿的头,笑着对她说:“快进去吧,你的房间还是原来的那个。”
姬芜珩一如既往话少,对云霜月的建议后没有异议,笑着道谢后便也进去了,而左邢却一反常态地磨磨蹭蹭留到了后面。
一双眼睛有些贼溜溜的,嘿嘿笑了两声,似乎想留下来看热闹,屁股上却突然被来了一下,被陆行则一脚就踹了进去。
“啊——!”空气中唯留下左邢的惨叫。
云霜月都没来得及反应,罪魁祸首就已经干完了坏事,那张满是少年气的脸就自觉凑到了她的面前。
“你啊。”云霜月只能无奈地弹了下陆行则的脑袋。
随后就想将手放下来,谁知陆行则的手从她的手腕处勾上去,灵活地覆上了云霜月的手背,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侧。
然后轻轻蹭了蹭。
云霜月动了一下,没用什么力气。见挣脱不开,也就放任他的动作了。
她问:“为何刚刚提出先休息的意见?”
陆行则的金瞳盯着云霜月,随后眨了眨,突然侧头,动作极为迅速地亲了下云霜月的手心,又紧紧抓住她的手,才开口道:“苍梧从休眠里苏醒了。”
云霜月本想对他亲手心的动作做出反应,却因为后面苍梧的事情,注意力直接转到了这件事上。
陆行则得逞地笑了笑。
“老先生可是说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差不多吧,那老头也爱当谜语人,就和我说了今晚早点睡,说完话又晕了。不过他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些……估计真有什么事。”陆行则回忆着。
早点睡……
云霜月想着这三个字,脑中突然想到了之前在小镇之中,云叔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当晚就把她拽入了梦中。
难道是梦中会有什么信息?
云霜月思索着,和陆行则一起走进了随身空间内。
他们身后已经暗沉下来的天空微微闪过一丝流光,又很快沉寂了下来。
——
云霜月躺在床上闭目。
她今日陆行则给她戴的金色发饰和花都拆卸了下来,花被她留存在了可存活物的琉璃盒中,发饰则被她放到了枕侧。
此时她似乎已经陷入了睡眠,没察觉到手腕上的阴阳命珠泛光发烫。它第一次出现了丝丝缕缕的金红色灵力,环绕着云霜月的身体。
而云霜月依旧没有醒来。
因为一场大雪。
梦中铺天盖地的大雪。
无穷无尽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盖在大地上,让世间的一切声响都化作缄默。
云霜月的意识空茫,她忘却了自己的记忆,忘却了自己是谁,无法言语,好像化作了这万千雪花中的其中一粒,只是如同看客似的,静静看着这个白色的世界。
“哒——”
极为寂静的世界里,突兀地出现了一道踩雪声。
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了这一片苍茫之中,身上的衣服也是和雪一样的白,只有那头灿如金日的长发,让他免于被这场大雪吞没。
可是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冷,却又透着另一种奇怪的情绪,无数风雪朝他倾轧过来,他一步一步,极为缓慢地向前面的一座山走去。
然后随着他的远去,留在雪地里的脚印很快被填平,天地之中,只余下那一抹金色。在无尽凉薄的苍白之中,显得有些孤寂。
云霜月的视角跟着金发男人的路径而移动着,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人来到了山顶,随后停了下来。
他的面前多了一个女人。
白衣黑发,独立于这天地之间,她看向他的神色宁静又温柔,似乎在她的周身,再迅疾的风雪都会停下脚步。
她笑着朝金发男人打招呼:“仙君怎么又来找我喝酒?最近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男人没有说话,而是如同习惯那样,将一束花珍珠白色的花递给了女人。
女人笑着接过了,她将花束插在了空瓶内,似乎是早就准备好了。
随后她带着金发男人来到了一片梅花林,那些梅花瓣上浮着薄雪,如冰玉雕琢的小盏,剔透玲珑,枝干上积雪不堪花气熏蒸,悄然塌陷处,露出几许花瓣的鲜红尖角。山风偶过,雪粉与零星梅瓣簌簌而下,白里揉着红。
云霜月摘了朵梅花给他。
“它已经长这么大了。”
“你还记得吗,这是当年你和我一起种的。”
金发男人垂眸,将这朵梅花别在了女人的耳侧:“我记得。”
他看向那片梅林:“第二年我们在那种了一棵,第三年的在那边,第四年……”
五年,十年,五十年。
这里变成了一片梅花林。
女人摸了摸耳侧的梅花,望向她面前的金发男人,叹了口气,随后表情变得更加坦然,话语中还带了点感慨:“你不该今日来这的。”
她笑着看向陆行则,神情安宁:“我要死了。”
她指了指陆行则摆在桌上的酒盏:“那些药对我来说没用的。”女人摇了摇头:“不用这般,我已经活到了远比凡人还要长的岁数了,迎接我的合该是死亡,而不是长生。”
金发男人这次沉默了很久,才挤出了一句话:“……为什么。”
女人看了他一眼,眼中并没有疑惑,而是如同师长一般,耐心地笑着对他说道:“那件事之后,我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很久了。在这多出的六十多年里,我去看遍了这世界的山川百泽,万种风情。用医术帮了很多孩子,还会偶尔去各地的学堂教书,见到了上界的世界,也感受了下界的安宁。”
“对我来说,我已经找到了我的意义,这就足够了,我还有什么强留在这世间的理由吗?”女人依旧温和地看向陆行则。
“……”男人垂眸,金色的发顶上落了很多白色的雪粒。
“如今这世道安宁,修士同凡人开始交往,天下合乐……我正是我想看到的,也已经看到了。”
男人似乎也有些茫然了,他只能固执地重复这三个字,声音轻到似乎可以被大雪埋葬:“……为什么。”
金发男人问出这句话:“你不要我了吗?”
这句话远没有字面上看起来那样,引人遐想。相反,说出这句话的人,脸上表情空茫,不知所措,如同幼犬那样,只能凭借着最原始的本能发问。
“怎么会这么想呢?”女人的表情变得有些无奈。
她伸手弹了一下金发男人的额头,似乎想让他清醒一点。
“你已经成长到很厉害的地步了呀。是这修真界千年未曾出现过的神境,你曾经和我拉钩说过要改变这个世界,不也即将实现了吗?”
“你已经有了完全可以照顾自己的能力。所以我的离开,并不会影响你的成长。”她理智又温和地给他分析着。
“……”他不再看她。
女人见到金发男人疑似耍赖的动作,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好奇:“为什么不接受我的离开呢?”
“和小邢他们一样,我们不是朋友吗?我曾问过你,你明明可以平静地接受他们的离开,为什么到了我这就不行。”
她语调微微上扬,带着点调笑的意味:“看来仙君有时候也会在嘴上说说……只是还没经历过这种事情罢了。”
金发男人看向她,摇了摇头:“我没有乱说……不一样的。你,不一样的。”
女人的手落到了陆行则的脸颊处,伸出手揪了下他的脸:“有什么不一样?”
却见金发男人的表情不变,却有一滴眼泪从他的眼眸中坠下。紧接着,他的眼底蓄起一滩金色的海,里面盛满了神尚未丢失的人性——凡人的眼泪。
“你不懂的……因为。”他的眼泪滴落在女人的手上,却直接透过她的皮肤落到了地上:“你只是一道残留神识而已。”
女人微微一愣,有些诧异地看向他,却又很快恢复表情,笑了笑:“是啊……我已经死去了。我说过,你今日不该来的。”
“如果我不来,连你留下的这道神识都见不到了。”他闭目:“说着我今日不该来,却也猜到我一定会来,还留下了这道神识。”
金发男人的眼中盛不住泪水:“云霜月,你撒谎的技术,还是好烂。”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嘛。”
“我又重新去学了,初遇的时候,我的表情。”他声音很轻,生怕惊扰着什么,对女人呢喃着:“你还会和我重新相遇吗?”
他扯出了一个笑,眼泪却从那双笑着的桃花眼中流淌下来。
女人用额头轻轻抵住他的额头,温柔道:“你要学会习惯人的离去。”
她身形已经开始变得有些透明,意味着云霜月在此世最后的痕迹即将消失,但她此刻却一点没有慌乱,像那雪中的寒梅,耐心又温和地对陆行则说话。
“你的修为已经到了神境,这番未知的境界必然有不一样的天地,寿命在修真界都可以称得上是漫长。”
她闭目,语气中有些担忧:“长生啊……我一直都觉得这是需要勇气的事情。”
女人的额头离开,她看着金发男人。这个外界的传奇天才已经当上了神君,可此时却依旧如同少年第一次化龙那样,在妻子眼前落下泪水。
她极为宽和地摸了摸他的头,露出一个微笑,嘴角的红痣动了动:“但如果是你的话……那一定可以的。”
说完这句话,她最后的力量也用完了。女人的神魂如被风雪吹散的轻烟,变得更加透明、稀薄,最终融入这片雪落梅林的空茫天地之间,再无痕迹。
她祝福了他的长生。
可长生对失去了妻子的金发男人来说,究竟是恩赐还是诅咒?
风,更大了。
少了女人的存在,那肆虐的风雪不再安宁。它卷起漫天的雪沫,呼啸着穿过枯寂的梅枝,发出呜咽般的悲鸣。梅树剧烈摇摆,花瓣零落如雨,瞬间便被新雪掩埋,仿佛从未存在过。
天地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惨白。
男人依旧站在原地,维持着那个被抚过头顶后微微低垂的姿态。金发上很快落满了雪,肩头也积了厚厚一层。
他就这样孤零零地站在风雪中,像一尊雕塑。
究竟是恩赐还是诅咒?
男人早就有了答案。
他看向自己的无名指,那里戴着妻子送给他的一枚戒指。他将手上的戒指缓缓摘了下来,平静的外表下似乎有什么疯狂的东西要挣脱开来。
男人的眼泪依旧流着,他动作不疾不徐,像是预想了千般万般那样,将妻子的戒指放到口中,吞了下去。
随后唤出赤霄剑,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身上最为脆弱的心脏捅去!
剑光纷乱凌厉,皆是杀招。
第100章 不渡川
随着金发男人毫不犹豫的动作, 在那方天地作为看客的云霜月眼前一黑,又陷入了最开始的空茫之中。
然而没过多久,风卷着雪沫的声音又重新出现在了她的耳边。
随之而来的还有人的声音。
“祖母祖母!居然真的下雪了诶……唔, 您说天上的神灵会流泪吗?”这是一道稚嫩的童声。
“哈哈, 会的呀。这天上下的雨就是祂的眼泪。”这是一道苍老的声音。
那道年幼的声音继续发问,语气天真:“可是……可是现在下的是雪啊。”
“雪可比雨冰冷多了……它是神灵流到干涸的眼泪啊。”
“哦……那如果雪停了呢?是神灵和我一样哭累了吗?”
老人的声音带着笑意,似乎是被孩子奇妙的想象触动到了, 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神和凡人可不一样,他是不会累的。如果雪停了, 那只能是他的眼泪已经流尽了……”
这次孩子的声音似乎有些低落:“眼泪都流完了……那他一定遇到了很伤心的事情。”
“神也会悲伤吗?”
说话间, 更多的人声将二人的声音盖了过去,于是他们的声音逐渐淡了下去。周围有些嘈杂, 似乎是一个很热闹的地方。
云霜月闻到了香火的气息, 这里似乎是一个寺庙。她睁开眼, 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发现一切都浸润在一种柔和温暖的光晕里。
面前有一个巨大的供桌,几乎被淹没, 层层叠叠的供品堆积如山,供品之间,插满了燃烧的红烛, 烛泪如赤金般流淌堆积。
而一旁的长明灯的光芒跳跃着, 照亮空气中悬浮的、细密如金粉的香灰, 它们无声地旋转沉降,覆盖在供品、桌案、乃至温暖的地砖上,像一层来自人间的雪。
来往的香客络绎不绝, 面上带着虔诚的表情。
而他们的目光,全都汇聚在了最前面的一尊雕像上。
她坐在巨大的莲台之上,衣袍褶皱之处, 那原本冰冷的石料,早已被香客们手摩挲着,覆着一层温厚深沉的包浆,在烛火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香火在她周身缭绕,熏染得那石质的面容也仿佛有了暖意。香客们供奉的金箔,被小心翼翼地贴在她衣襟的云纹上、莲台的边缘,有些地方层层叠叠,有些地方却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朴拙的石胎。
而她一动不动,依旧垂眸慈悲地看着下方来来往往的人们。
这尊神像,有着一张和云霜月极为相似的脸。
云霜月的意识清醒了一刻,却又很快陷入模糊之中,她感受到自己被那尊神像牵扯着,最终落在神像之中,俯瞰众生。
她再度化为了一个看客。
“祖母祖母,我感觉天神娘娘好像在看我,她是不是活过来了!”刚刚那道童声又响了起来。
“说什么呢臭小子!”白发苍苍的老人听到他这般胡闹的话,重重拍了下男孩的脑袋:“这可是在天神娘娘的庙里,你说话给我放尊重点!”
“啊!”男孩捂住头逃跑:“我错了祖母,我不说了!”
他在人群中穿梭着乱跑,躲避祖母的教训,谁知一转头,就撞上了一个人。
男孩一抬眼,就撞入一双金色的眼瞳中。黑发男人垂头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而他的祖母这才姗姗来迟,一边喘着气一边揪着男孩的耳朵,给被撞到的男人道歉:“幼孙顽劣,真是不好意思啊——”
她一抬眼,见到了男人与凡人不同的瞳色,就意识到了他是一位修士的事实。却没怎么慌张,因为修士同凡人已经来往了三百年多年之久,人们心底对修士的深深畏惧已经没了。
这位面色慈祥的老太太带着亲切的笑,有些歉意:“此番我身上并未带什么物件,若是大人不介意,可告诉我您府邸的位置,我带着幼孙上门赔礼。”
金瞳男人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住在这。”
“那你是来这干嘛的?也是来祭拜天神娘娘的吗?”那个闯祸的小孩老实道歉后,躲在祖母的身后,有些好奇地看向金瞳男人。
他的祖母听到男孩冒冒失失的话,扭过头去作势又要打他。男孩缩了缩头,躲回到了祖母的后面。
“……不。”男人将目光缓缓移开:“我只是来看看我的妻子。”
银发的老人愣了愣,随后了然一笑,想缓和一下气氛:“是刚刚新婚,给妻子向天神娘娘讨一个祝福回去的吧。”
“真好啊,当年我成婚的时候,丈夫也曾来到这天神娘娘的庙宇,为我求来了一签祝福。”老人笑呵呵,怀念道:“只是如今花谢花开,我当年满头的黑发也都化为了如今的白发。”
金瞳男人看了眼老人的头发,缓缓摇了摇头,开口道:“我的妻子很早就离开了……她白发的样子,我不曾见过。”
老人神情有些错愕,表情似乎有些不忍,最后化为一声叹息:“这……这真是命运弄人啊……大人,节哀。”
想到男人修士的身份,他们的年龄一般都比凡人漫长,于是老人想了想,又问:
“您和她在一起多久了呢?”
“两万三千五百六一天。”
“那您和她分来多久了呢?”
“……或许是两百年,或许三百年,又或许,还要久一点吧。”
老人有些不解:“在一起了六十余年……难道您的妻子是凡人?”
金瞳男人的目光透过白发苍苍的老人,落到了她身后那座庄严慈悲的神像之上。语气很轻,像是烟雾那样悠悠:“……不是。”
“但她很喜欢和你们相处。”男人说:“她喜欢去学堂教些小孩,读书习字、医书药经,乃至琴棋书画,她都喜欢教给你们。”
老人听到后有些恍惚,面露敬意:“您的妻子是位大善人呢……”
“哇,听起来好厉害啊。她会的可真多!”童声清脆,他的脸上露出崇拜的声色,很单纯。
男人听到了他的话,并没有第一时间做出什么回应。而是把头转向了庙宇之外,那热闹的街上还在下着小雪,铺满白色的雪地上到处是行人忙碌的脚印。
他站在门口的地方,这里是人间和庙宇的交界之处。寒风在另一侧呼啸,温暖的香火气却又在一侧的庙宇内升腾。
有无数雪花落到了他的发间,而更多的一些被风刮落到他的脸上。那些雪花落到了他的眼眶下,随后又很快融化,顺着脸颊向下滑落,如同泪水一般。
“是啊。她会的很多,只是唯一不会的……”他跨步近进风雪中:“就是好好活着。”
风雪呜咽,他的声音混在其中,留下一句:“抱歉,我得离开了。”
于是任由风雪将他淹没。
白发老人在庙宇中,没反应过来他这突然的举动,本来还想叫住他给他一把伞,但是风雪突然变得猛烈,她只好退了一步。
然而就是这一步的时间,男人的声音已经消失在了前方,恍惚之间只余下一个金色的点。
——
而随着他的离开,云霜月也从那尊雕像里出来了。她的意识依旧模糊,可形态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微小,而是恢复了人的躯干。
但她还是没有记忆,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好在有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力量,将她带到了一个地方,还是一个熟悉的地方。
是那个种满了梅花的山头。
男人的黑发变回了金色,并没有束起,而是用了一根发带系着,在身后松松垮垮地落着。那根发带的款式有些特别,针脚很简陋,还有些旧了,似乎是新手绣出来的东西。
他穿着一席单薄的衣衫坐在石凳上,上面摆着一壶酒,两个杯子。其中一个杯子放在他的面前,杯底只有浅浅的一层酒液,应该是主人喝了不少。
云霜月发现自己似乎能动了,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于是她下意识走到了这个金发男人的面前,想看看他。
她弯腰,而低头喝酒的男人抬头,二人的视线正好撞到了一起。
他突然对着她道:“云霜月,我还是不擅长喝酒。”
他眯着金色的眼睛,眼中有明显的醉意:“居然又看到你了。”
看见我?
云霜月又换了个位置,但男人的目光并没有顺着她移动,而是依旧盯着那片虚空。
原来只是他的幻想。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开始自顾自絮絮叨叨。
“明明记住你会难过,可是忘记你会更难过。”
“你还记得我们初遇的样子吗?我记得的。”
“刚刚我下山去了趟下界,他们问我和你分开多久了……我有些记不清了,应该是我们在一起时间的好几倍吧。”
他的表情又产生了些细微的变化,嘴角微微向下拉,居然看起来有些委屈。
“你好讨厌,你为什么要这么快就走。”
“明明你还没有教会我,离开你我该怎么办。”
“为什么死不掉。”
他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睛重新蓄起了一汪小小的海。依旧面无表情,可他的泪水却不曾停下。
“我开始变得好恨你。”
“和那个该死的天道说的一样,我真的会变得好恨你。”
“恨你留下的东西好少。”
“最恨你用命为代价留下的凡人天生脆弱,在你走后也跟着一个接一个地衰老死去。”
“恨你可以为了他们这群无关紧要的人赴死,而我要被留下。”
“恨这天地间记住你的只剩我一人。”
他说出了最后一句,却又扯了扯嘴角:“只有我记住你了,那也好,这样你算不算只属于我了。”
酒意下,他好像真的变成了懵懂的稚童,将心中那些话宣泄完后,他看着漫天的大雪,忽然脑中空茫。
他目视着前方,轻轻地呢喃着:“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公平。”
“我记住了你,那么你会记住我吗?”
他的目光下移,落到了石桌的上,他的对面也摆了一个杯子,而里面倒满了酒液。
“应该不会的。”
“你永远都很坦然,说走了不会遗憾就是不会遗憾。”
他闭上眼。
“可是我还是做不到不恨你。”
“恨你让我见到了你的死亡。”
“我曾经一度以为这个场景会成为我的噩梦,后来我发现就算在噩梦里,你都不会出现。”
云霜月的肉身消散于天地,于是陆行则的那颗记住她的心脏,成了她的坟墓。
他极为突兀地伸出小拇指在空气中摇晃几下,如同记忆中的样子悬在空中,等待着另一只手来定下约定。
云霜月看着那只手,她明明没有记忆,却下意识地也伸出一只手来,无师自通地做出了回应。
可就在那两只手相交时,云霜月发现自己身体是透明的,他并不能碰到她。而他的手也很快因为醉意,晃晃悠悠地垂落了下来。
两只手错开的轨迹如同直线,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交。
金发男人的手上只有一枚简单的素戒,戴在无名指上。
之前他自杀的时候吞过,可天地的规则让他再次醒来。于是他平静地施展灵力,刨开身体从血肉里取出了那枚戒指,就着滑腻的血液给自己重新戴了上去。
自杀的剑割伤不了他的身体,却能割伤他的魂灵,沾上妻子的名讳,留下一道看不见却永远无法结痂的伤口。
金发男人独坐在这山顶,他的背后有落雪,有梅花,有和妻子的回忆。
“我的记忆力一直都不如你,但现在我却觉得,它还是有些好过头了。”
“我记得你第一次和我选中这座山来定居的样子,是因为你在这座山捡到了一只受伤的鸟兽。它伤好了,飞走前问你能不能等它回来,它找到家人会来报恩的。于是你就在这山头住下,遵守和它的约定。”
“你死之后,那只鸟也终于飞了回来。它长大了很多,似乎飞了很远的地方。后来知道你不在了,它也在这处山挑了个最偏僻的位置,自杀了。”
“真羡慕啊。”
“我什么时候也能死掉。”
“我也记得你第一次种了棵梅树,那时也是个雪天,那棵梅树很小,是我从别的地方带来的。”
“我还记得……”
云霜月捧着树苗时有些被冻红的脸颊,清淮的气候温暖,而这里却下着大雪。她的脸本就苍白,却因为寒冷,反而赋予了活气。
他们一起在冻土中掘开雪层,小心翼翼埋下根须时交叠的双手。
还有她呵着白气,笑着说:“等它开花,我们就在树下煮茶。”
他闭了闭眼,越来越多的回忆即将涌上来。金发男人扭头,不再去看身后的落雪梅林。
朋友啊,朋友啊。
妻子啊,妻子啊。
金发男人趴在桌上,似乎是酒意漫上了心头,他一动不动,似乎是沉睡了。
他不再敢回头了。
在这片吞噬了所有声音与色彩的白幕里,一道纤细的身影悄然静立在他身后。云霜月只是静静看着他的样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条毯子。
她失去了记忆,也失去了对于情感的感知。但此刻看着金发男人身上单薄的衣衫,心中无端冒出了一个念头:“会着凉吗?”
下意识就要将毯子盖到沉睡的金发男人身上。
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某个极为寻常的时刻,他曾经趴在她的膝头的样子。
风雪漫卷,天地苍茫。
神灵的背后站着他已故的妻子。
而神灵依旧闭着眼睛。
他不敢回头了啊。
——
“祖母祖母,你说长生是不是祝福呢?”
“哈哈,我一个凡人怎么知道呢?这得问问天上的神灵,祂才是这世上最长寿的人。”
“可是这世上每一年会下雪,难道神灵每活一年就要伤心到流干眼泪吗?”
“这……”
“如果是这样,那长生一定是诅咒了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