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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不渡川

    在北境的日子过得很快。

    这里终年风雪, 往来的人很少。云霜月留下来,救下了一批又一批的孩子。

    一开始的数量很少,但是后面越来越多。在云霜月呆在这座镇中的两个月内, 这些孩子就像地里种的萝卜, 一个个都冒出头来了。

    “还要多谢你给他们提供了庇护。”云霜月站在一个大宅的门口,神色温和地看向蓝眼睛药修。

    “不用。那一日在巷中,我已承诺会善后, 现在不过是在践行罢了。”

    她买下了这座镇上所有空置的宅院,全都用来安放这些流离失所的小孩, 以玄天门的名头庇佑, 上界的修士大多不敢来犯,下界的凡人也不会蠢到去无缘无故招惹大宅之中的人。

    这点钱和事情对于玄天门来说, 简直不值一提。

    但是……

    她又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看向走近宅院的云霜月。

    药修总会从这个女人身上看到和寻常修士完全不一样的性格底色。

    她的嗓音平静无波, 却透着点实实在在的困惑:“你已经救了这群孩子,也给了他们得以生存的居所, 为什么还要和凡间的老师一样,教他们识字,教他们武功?”

    云霜月:“我是帮他们脱离了困境, 可是这算得上真正地救了他们吗?失去了父母的引导, 他们依旧是在风雪中茫然的孩子。”

    “我现在可以救他们一时, 可若有一天我离开了,留下什么也不会的他们,在温饱环境下习惯的他们还能回到残酷的风雪之中吗?”

    “那么到了那个时候, 我当初到底是救了他们,还是害了他们呢。”

    药修沉默了一下,那常年无波的蓝色眼眸中淡淡泛起了涟漪:“……在我的认识里, 教导孩子所要耗费的心力,远比锻体多。”

    云霜月笑了,牵动嘴角的那一小颗红痣,让整个笑容在风雪中显得极为鲜活:“还好,毕竟那群孩子已经付过报酬了。”

    “……?”药修目露茫然:“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群连衣服都破破烂烂的孩子,难道身上还能藏下什么金银不成。

    “嗯……有个叫左佑的孩子,帮我戴了一次发簪。”

    “这就是报酬?”

    “嗯,这就是。”

    药修错愕。

    她看着旁边的白衣女人,身上莫名是寻常的衣服,并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在小镇里花上几枚铜板就能买到。

    明明这般寻常,可那阵阵风雪掠过,让云霜月的衣袂微动,竟似山间岚霭轻拢,不沾半分俗世尘嚣。

    云霜月看着药修,又笑着补充道:“而且,教导这群孩子的感觉还挺不错的。”

    她朝药修眨了眨眼:“你也可以试试。”

    忽然间,药修和那日仓惶寻求云霜月帮助的男人一样,心中冒出了一个念头。

    你……

    究竟是什么人呢?

    “老师!老师!”她的思绪被一阵清脆的童音打断。

    “我们去买糖糕的时候,看见一条裙子特别漂亮,感觉和你很适配。嘿嘿,我们买回来了,老师你快试试吧!”一个小女孩跑在了最前面。

    身后吭哧吭哧地跟了一堆小萝卜头,还有那日求助的男人。男人笑呵呵地看向云霜月,而孩子们和抬轿子那样,抬着一件白色衣裙朝着云霜月过来了,不过动作却比抬轿子小心多了。

    “怎么给我买衣服?不用浪费在我身上的。”云霜月低头摸了摸女孩的脑袋。

    女孩却咧开嘴笑了笑:“没有多少钱!我们先去买了糖糕,之后才看到这件衣服的。”她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当时只有左佑的钱还没花出去,我们打劫了他的钱来给老师买衣服的,哈哈。”

    话音刚落,一个小萝卜头就挤开了小女孩,凑到云霜月底下:“哼,他们就知道欺负我。老师老师,你得用你今日自己做的糖糕来换这件衣服。”

    于是云霜月笑着点头答应了,被那群开心的孩子挤进宅院中。即使走远了,那一道道“我也要”“我也要”的声音还能传到门口。

    男人站到了药修的身边,神色感慨地看向院中。

    那些孩子的样子已经和刚救出来的时候大有不同了。脸颊上多了很多肉,身上的衣物虽朴素,但十分整洁。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脸上多了很多笑。

    冷不丁的。

    一道淡漠的声音响起:“那件衣服,远不止糖糕的钱。”

    “那群孩子身上,也没有一个沾上过糖糕的气味,他们根本没有吃什么糖糕。”

    云霜月失去了记忆,所以对修真界中的各种布料价格和衣物款式不了解。但是药修却在看到的第一眼就知道了,刚刚那群孩子拿着的衣服,价格绝对不会便宜。

    男人这是第一次听到药修开口对他说话。他有些惶恐,但最后踟蹰着,还是求她不要告诉云霜月。

    “是,那群孩子一边跟着那位大人学习,又一边用她教会他们的东西去赚钱。从赚到的第一笔钱就开始攒着,也不舍得拿出一个铜板来买什么糖糕,全都堆到了一起,用来买今天的这件衣服。”

    “那衣服不是镇子里的,是外地来的商户顺手带过来的,款式漂亮,比镇子里的那些衣裙都新。”

    “那日我带着这群孩子出来,那群孩子第一眼全都看到了这件衣服,我以为他们还是孩童心性,对这些新奇东西好奇,就问他们感觉怎么样。”

    “那几个小萝卜头仰头看着我,没有夸这衣服多精致昂贵,只是都傻笑着说了句,看起来很适合老师。”

    “没想到他们今日不声不响的,居然真把这件衣服带了回来。”男人看着药修,言辞恳切:“希望您前往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那位大人,那群孩子可是千方百计瞒了好久呢。”

    药修问:“孩童不都喜欢朝长辈邀功吗?”

    “邀功?那也得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是一件功劳才对。”男人淡笑着。

    “那群孩子,从来只是觉得,她穿上这件衣服一定好看。”

    “仅此而已。”

    ——

    宅院里。

    云霜月换好了衣服出来。

    幼龙今日还在珠子里沉睡,而它化龙之后除了云霜月谁也不能接近,一靠近就要咬上去,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所以云霜月一直把它带在身上。

    只是刚刚换衣服的时候将它放在了桌上,此时一换好衣服,就又将那珠子收到了袖中。

    她今日闲来无事做的糖糕已经被那群孩子搬了出来,就像是一只只小蚂蚁一样,都高高举着盘子。

    见云霜月出来,一个个都睁着葡萄似的眼睛,嘴里喊着“哇——”的声音,此起彼伏,饶是云霜月都有点不好意思。

    她赶紧让这群孩子去吃糖糕。

    动作间,药修和男人一起进了院中。

    云霜月笑着对男人点了点头,自从她将那群孩子救出来后,他就一直在帮着照顾他们。

    男人憨厚地笑了笑。

    药修此时站到了云霜月的身边,观察了一会儿在打闹的孩子们,突然问云霜月:“……教导孩子,都是你这样做的吗?”

    云霜月愣了愣,失笑道:“当然不是,这只是我的方法罢了。若你有一日要教导弟子,那必然同我的方法不同。”

    “如果我捡了一个婴儿呢?是要先教导她炼药,还是教导她种植草药?”

    云霜月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突然戳了下她的头,看到她不解的眼神,又用袖子微微掩唇笑了笑。

    “你啊,应该先给那孩子取个名字。”云霜月顿了顿,又说:“至于炼药……不如到时候交给她自己选择吧,或许她不一定会走上药修这一条路呢?”

    蓝眼睛药修摸了摸刚刚被云霜月戳到的地方,微微垂眸,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她又抬眸道:“那么,你帮那个孩子取个名字如何?”

    云霜月有些错愕:“……我吗?”

    药修十分认真的点了点头。

    随后她盯着云霜月身上的衣裙,又看了看云霜月,补充道:“我要捡一个女孩。”

    她有些哭笑不得,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药修突然说这些话,明明她自己在云霜月眼中都和孩童一样性格单纯,现在居然说出了要捡一个孩子养的话。

    算了,应当只是突发奇想的玩笑话,估计过几日自己都忘了。

    于是云霜月想了想,又结合药修的身份,笑着说了句:“野有蔓草,生生不息。你炼药会用到丹炉,其炉火灼草,丹成而字出,就取一‘曼’字,如何?”

    云霜月将这个字写了下来。

    于是年轻的玄天门少主记下来这由云霜月亲自写下的名字。

    在很久很久以后,云霜月消失的以后,她在上界的某处寻找药材,从妖兽口中救下一个火系灵根丰盈的女婴。

    蓝眼睛的药修注视着女婴的脸庞,想到了友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她周身的气质依旧冷漠,但嘴角却微微勾起一个淡淡的笑。

    对女婴说:“从今日起,你就叫火曼儿。”

    入我玄天门,承我少主位。

    再后来,年幼的火曼儿灵火失控,不敢再动用自己的灵火,不敢再靠近丹炉,意味着火曼儿再也当不了一个药修了。

    女孩自囚多日,出来后跪在她面前,自愿让出少主之位。

    “母亲,我已自废药修一途,今日之后再不能炼药,恳请您收回我的少主之位。我已决意入体修一道,原自逐于玄天门。”

    而药修的表情都没变,只是问了句:“决定好了吗?体修,就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

    火曼儿表情坚决:“是!”

    于是就看到了向来淡漠的母亲对她微微一笑,颔首道:“好。那你便成为玄天门的第一位体修。”

    火曼儿错愕:“可是少主之位……”

    “谁说玄天门少主一定是个药修呢?不是因为只有药修才能当玄天门的门主,而是因为我是药修,成为了玄天门少主,所以玄天门门主是药修。少主之位,亦是如此。”

    “可若是体修上位,肯定会有大把的人不服……”

    药修只说了一句话:“那就打到他们服!”

    张扬锐利。

    火曼儿瞪大眼睛,第一次窥见了这般模样的母亲。或许是很久很久之前,母亲在年少的时候,同朋友说笑时才会显露的意气模样。

    “怎么?难道作为玄天门的少主,这点信心和底气都没有吗?”

    年幼的火曼儿看着母亲,握紧拳头。

    她郑重的应下:“那,这玄天门的少主之位,只能是我!”

    “如此,去吧,去走你自己选择的路。”

    火曼儿转身离开,身形不再似刚进来的时候那般沉郁,反而充满了浩浩锐气。

    药修看着她的背影,慢慢闭上了眼睛。

    你给这孩子取的名字。

    那么,你会看到吗?

    我是不是……将她教得还不错?

    ——

    回到现在。

    白茯苓从院门那跑了进来,手上还拎着一个小女孩,脸上很脏,能看出来是刚从什么地方救出来的。

    “大叔,大叔!又新来了一个小孩,你快带她去洗把脸。”她扯着嗓子朝院里喊到。

    被她叫大叔的人,就是那日给她们带路的男人。很快,大叔听到声音就跑了过来,朝着白茯苓点了点头。

    随后拉着龇牙警惕的小女孩,笑着带她去院子里的另一处洗漱的地方,边走还边对女孩说:“不要怕……没事啦。”

    白茯苓径直走向屋内,猛灌了一口茶水:“我在来的时候,半路遇到了那个孩子,估计是从别的地方逃出来的,脚上全是冻伤,还一见我就跑。”

    云霜月给她递了块糖糕,笑着说:“辛苦了。”

    白茯苓摆摆手,接过糖糕放进嘴里嚼了嚼:“一般一般,顺手的事情。”

    随后她眼珠一转,就看到云霜月的手边多出了一条金色的幼龙,颇感无语:“这家伙怎么又跑出来了。”

    云霜月笑了笑:“估计是糖糕蒸出来的香味吸引了他。”

    说话间,她掰碎了一块小角,将糖糕喂到了幼龙的嘴边。他用细长的舌头卷进去后,还会用头贴贴她的指尖。

    白茯苓见他那粘牙的样子,可谓是非常看不惯。

    于是她作势伸手要拍一下幼龙的脑袋,嘴里还念叨着:“吃的明白吗你……”

    幼龙龇牙。

    但这时她的手还没碰到龙身,云霜月的手却又恰好伸了过去,直接被幼龙的牙齿划出了道小口。

    “啊。”云霜月一顿。

    伤口处沁出了一颗小血珠,然而她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于是那颗血珠就顺理成章到了幼龙的口中。

    他的瞳孔缩了缩。

    然而没人注意到他的变化。

    白茯苓:“我靠,道友,你没事吧!”

    蓝眼睛药修也很快看了过来。

    云霜月笑了笑:“只是一道小口子而已,这么急做什么。”

    说话间,指尖传来了一点湿润的触感。幼龙不知为何将脑袋凑到了她的伤口处,此时正慢慢舔舐着。

    “啧,真把自己当妖兽了啊。还舔人家的血,再舔,再舔就认主了!”白茯苓瞪向幼龙。

    云霜月感受到伤口处似乎开始隐隐愈合,有些新奇地看向幼龙。

    “哇,道友你也太纵容这个家伙了。你现在这么喂他,小心以后他长大化龙了,也只能舔你的血了!”

    云霜月笑着摇了摇头。

    “这怎么可能呢……”

    第112章 不渡川

    风雪依旧。

    云霜月又在北境呆了半月。

    这座镇上的事情似乎被传了出去, 那些抓走孩子的商户渐渐减少,甚至不再出现。

    “应该是在别的镇子聚集……得去往北境的其他地方看看了。”云霜月看着前面正在和别人玩闹的左佑,嘴中轻轻念道。

    “哎, 这位姐姐, 你又在想什么呢。”屋檐上传来了一道女孩的声音。

    云霜月抬头,就见少女一手扶在巨锤上,坐在院落的屋檐上, 垂下赤足晃了晃。

    于是她仰头笑着对少女说:“我蒸了糖糕,要吃吗?”

    “切, 糖糕而已, 我在凤氏要吃什么没有。”女孩撇了撇嘴,但动作一点没停。她单手撑着房檐, 直接就跳了下来。

    云霜月笑容不变, 将一小盘糖糕递给了女孩, 像是在投喂一只野猫一样,动作很熟练。

    和少女已经认识了将近三月了, 她依旧喜欢和云霜月对着干,比如云霜月教孩子们识字时,少女非要偷偷揪几个去监督他们练武。又比如云霜月蒸糖糕时, 少女会投放进几个掺了辣椒的糖糕混进去。

    不过之后总归会被云霜月的青髓剑敲一下脑袋。

    也不知为何, 明明少女的修为可以躲避那一下, 却非要直愣愣地挨着,直到被敲了一下后,才会起身开口, 然后又放下一堆话跑开。

    云霜月至今都不知道她住在哪边,可少女却总是能发现云霜月在哪。

    院中难得安静。

    那些云霜月救回来的孩子们不知从何处寻来了北境独有的鲜花,专门在冬日盛放, 他们将话小心翼翼地栽种在院中,加上那些耐寒的松竹,整座院子倒是有着和外界不一样的鲜活。

    “……你又要去逞英雄了?”女孩嚼着糖糕,声音含糊不清。

    云霜月听到后摇了摇头:“怎么会,我做的从来都只是一些小事而已。”

    “是吗。”女孩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两条辫子也跟着她的动作甩了甩:“就你现在救的那群小屁孩,东一个西一个的,凑不成一个整家,但少说也有百来个人喽。”

    “百人而已。”云霜月道:“救人何须在乎那些数量呢。”

    “况且他们聚在一起的地方,便也算家吧?”

    女孩撑着脸颊,停下咀嚼,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么看着云霜月,也不说话。

    云霜月不知女孩在想什么,被她这般盯着,云霜月也不催促,只是耐心等着。细雪悄然落在她鸦羽般的鬓发和素色的衣襟上,她也未曾拂去,仿佛一尊伫立在冰天雪地里的玉雕,安静得近乎神圣。

    等了一会儿后见女孩没说话,于是云霜月才柔声问道:“怎么了?”

    女孩移开目光,嗤笑一声,声音很轻,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喂。姐姐,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性格的人,是活不长的啊。”

    云霜月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她并未因这近乎诅咒的话语生出半分恼怒,反而极淡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种将一切置之度外的释然:“啊……是吗。”

    她抬手,一片雪花恰好落在她指尖,转瞬即化:“没关系的。”

    她望向那些在院中跑闹、或是专心打理花株的孩子们,眼神像融化的春水。

    “若我有限生命里救下的这些人,将来能好好地活着,一直记得曾有这样一个人……那么,即便我身死道消,只要他们不曾遗忘,我便也如同活着一般。”

    女孩听完,沉默了片刻,突然抓起盘子里最后一块糖糕,狠狠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像是在啃咬什么坚硬的骨头,发泄着无处可去的愤懑。

    “啊啊!所以我就说嘛,我最讨厌你这种性格的人了!”

    “原本以为清淮云氏那个女修已经够让我讨厌了,一根筋的疯子,除了预言还是预言,每天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改变天命。喜欢触犯天道的忌讳,每天都被天雷追着劈,真是受够了!”

    “她也是和你一样的路数,不对,她可是比你疯多了。你们无情道的人讨厌死了。”

    “但是……但是,你比她还要讨厌一点!因为我和她不熟,但我和你——哼!”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跑开,只留下云霜月独自立在雪中,望着她消失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只是出发前往别的小镇的那日,女孩早早站在了云霜月的院门前。

    看到了云霜月的脸,女孩抱臂靠着巨锤,昂起下巴道:“看什么看,我和你们一起去!”

    ——

    百仙盟的酒楼内。

    白茯苓还在絮絮叨叨讲着以前的事情。

    “……如此说来,凤家主年轻的时候是个性格别扭但很善良的孩子呢。”白离水感慨道。

    听到白离水的话,白茯苓又是一愣,酒意熏陶下,这一次更是不顾形象,捂着肚子大笑着。

    “谁善良?那家伙吗?”白茯苓擦去眼角笑出的眼泪:“她一直都是个疯子啊,只有独独对着那人的时候,她才会那个样子。”

    面对白离水茫然的眼神,她“啧”了一声,随后漫不经心地为他解释道:

    “你知道现在栖梧凤氏的那位三小姐吗?也就是这一代凤氏的少主,唔……似乎叫什么凤柔爻。”

    “寻常家族多以长幼嫡庶立少主,而唯独栖梧凤氏不同,他们的少主是十几年前,由凤家主亲自选出来的。”

    “你可知是用何种方式选出来的?”

    白离水摇了摇头。

    “猜猜看呢。”

    “额……书卷?”

    “嗯?你让那个空有力气的笨蛋用书卷的方法选拔吗,哈哈哈哈哈!”

    白离水脸一红,等母亲笑够了后,又试探地问道:“武斗?”

    看到母亲点了点头,白离水才松了一口气。只是他还是不理解为什么母亲会说凤掌门是个疯子,在他看来,武斗明明是极为寻常的方式嘛。

    白茯苓似乎看穿了儿子的想法,慢悠悠地补充道:“是武斗……但说明白清楚一样,是死斗哦。”?!

    白离水瞪大眼睛。

    “姓凤的那家伙可没什么血缘家族观念,她做事一向随心,善恶不分,跟条疯狗没什么两样。纯粹是因为实力太强,加上因为那人的缘故,同魔气势不两立,这才当上了家主。”

    “她选出少主的方式也很简单,把年轻一辈有天赋的人圈养起来,封闭训练一年,最后决出胜负,如同养蛊一样,活到最后的人就能当上少主。”

    当年预选少主之时,昔日拿着巨锤的女孩已经长大了,但她仍扎着两条辫子,站在如同斗兽场一般的竞技场上,从高处俯瞰族人,内心没什么波动。

    直到血腥的撕扯结束,倒下的众多族人之中只有一个粉衣女孩还完好地站着。

    那就是凤柔爻。

    幼年的她脸上沾满了不同弟子的血,脚底下是一个又一个被她揍趴下的族人。

    看似柔弱的女孩朝高高在上的家主看去,而那个向来喜怒无常的女人一挑眉,饶有兴致地戳穿她:“虽然力度很重,但你只是把他们都打晕过去了呢……”

    少女握着锤子的手一紧。

    但下一秒,家主却大笑起来:“什么啊!你这种性格,若是她的话,一定会喜欢的。”

    她目光在凤柔爻身上转了转,又嗤嗤笑道:“有点笨,偏好聪明人,力气倒是不小……嘿,和我很像嘛,那你肯定也会喜欢那个人的。”

    说罢,女人抛给了凤柔爻一个锤子,是凤柔爻的本命灵器,但此时却多了点东西,锤面上刻着她从未见过的花纹。

    “凤柔爻是吧?好了,你现在就是栖梧凤氏的少主了,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她朝着小女孩点了下头:“叫声娘听听。”

    “娘。”

    叫完后,凤柔爻有些欲言又止,她似乎想问女人什么问题。

    “你要说什么?”

    “娘……我本命灵器上的纹样,是你亲手刻下的吗?”

    话音落下,高座之上的女人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眼中那抹惯常的、戏谑又凌厉的光,倏然间涣散了。女人的神情有些变化,比起威严的家主,似乎更趋近于普通人。

    她扬起的唇角拉直。

    静了片刻,她才抬起眼,目光却已穿过了眼前的女孩,落到了很远的地方。声音比平时低了许多,几乎带着一种珍重的意味。

    “嗯。是我亲手刻下的。”

    “这个是此世,独一无二的纹样。”

    是北境的风雪之中,少女抢走云霜月刻下的玉佩。在云霜月消失之后,遵循着那时无心又幼稚的话,在自己后代的本命灵器上,刻下了一模一样的纹样。

    ——

    听完白茯苓讲述的关于凤掌门的故事,白离水又默了默。

    “那火门主……”

    “唔,她也是个不正常的。”白茯苓毫不遮掩地挥了挥手:“不过是表现得不明显而已。”

    “我当年调查陆行则的时候,发现了个有趣的事。他有个从小就认识的兄弟,是玄天门的阵修哦。叫左邢,同你一起在天字班呢。”

    “旁人都说他撞仙缘,运气好碰到了采药的玄天门门主,这才有幸来到了上界,连他自己都信了那套说辞。哈哈!撞仙缘,仙缘又哪是这么好撞的!”

    不过是天生琉璃心的仙人,因为友人喜欢下界,所以仙人也开始注视下界。因为友人在意北境的平安,所以仙人亲自坐镇下界北境至今。

    不过是因为那年北境,仙人记下了那个叫左佑的孩子,他曾为云霜月戴过一次发簪。

    不过是仙人思念友人,重游故地而见故人之姿,于是垂首问孩童:

    “你是左佑的孩子吗?”

    你是她最喜欢的那个孩子的孩子吗?

    年幼的左邢懵懂点头。

    所以仙人闭目,风雪暂歇。

    予这孩童一场无上机缘。

    “是仙缘主动去撞他啊……”白茯苓感叹着。

    她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大大方方诋毁道:“哎……那两个家伙都不正常,不像我,哈哈!”

    白离水却神情微妙,他看了看自己,又想到了百仙盟中还不知真相的弟弟。

    因为一个和友人相关的可能,就将自己孩子的命运放上赌桌的人。

    他的母亲,好像也不怎么正常啊。

    “你什么眼神啊!”白茯苓拍桌。

    被发现了。

    白离水移开目光,嘴巴动了动,开始转移话题:“母亲,您说您的友人消失了……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然而他的话语落下,空气忽然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白茯苓的声音才淡淡响起。她的话中没有酒意,极为清醒。

    “她突然消失了。”

    “虽然别的人都说她已经死了。”

    “但我还是觉得,她只是消失了。”

    即使那年苍白的雪地上有着她穿的衣袍,即使衣袍上有着纷杂的魔气的和她的血迹。

    ——

    那年的北境的风雪呼啸。

    云霜月为了救更多人,走入了漫天的大雪之中。

    不知为何,时间过得很快,短短半月间,她们又救了很多人。因为效率的原因,她们开始分头行动。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

    连灰蒙的天空甚至透出一线微光,仿佛天地仁慈,欲予人喘息。

    然而,然而。

    就在一个极为寻常的时刻,一个风雪都有些停歇的时刻。

    云霜月的气息突然从她们的感知中消失了。

    白茯苓最先惊觉,一遍遍以神识唤云霜月,却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随后三人发疯般催动真元,神识如网铺开,掠过被坚冰覆盖的枯林、崩雪的断崖、死寂的冰原……

    等到月亮升起又落下。

    她们才在一处雪地上,发现了被风雪掩埋了一半的衣物,云霜月的衣物。

    那布料极为特殊,乃天梦蚕所织,下界根本不可能看到。衣服的款式也一模一样,是前几日白茯苓送给云霜月的样子。

    “她的气息突然消失了。”白茯苓对着另外两个人说。

    蓝眼睛药修缓缓蹲下身子,手指抚过云霜月留下的衣角,沉默了一会儿后说:“这上面的血迹,是她留下的。”

    白茯苓喉咙有些发紧:“……为什么会突然……”

    “还能为什么!”拿着巨锤是少女突然出声:“为了救人!”

    “什么人值得她这样……”

    她的声音如初见一般娇蛮,这种情况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呵,你们不是心里最清楚的吗,和人的身份一点关系的没有。”

    “她这人,救王侯,救乞儿,救那高高在上的修士,救那命如微尘的凡人。她救的,从来都只是一个‘人’字而已。”

    少女说完后静默了一会儿,眼睛有点红,随后突然低声道:“嗤……我最讨厌她这种性格的人了。”

    “这种人从来都活不长的。”

    她的话落下,风雪之中就只余一片寂静。

    无人再说话。

    苍白吞噬了一切的声响和颜色。

    唯有北风卷着冰粒,在空中飘然而过,像一曲无字的挽歌。北境的雪原浩瀚,厚厚的积雪掩埋了未曾说尽的憾恨。

    于是谁也没注意到,有一道璀璨的金光悄然闪过。

    就像是谁的头发一样。

    第113章 不渡川

    三人将云霜月的衣服收敛起来, 起身离开了这满是风雪的地方。

    “她只是消失了。”

    “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可以当作这只是一份期盼而已。”

    一阵大雪又被风裹挟着吹了过来,将她们断断续续的声音模糊。

    “她身边一直养着的那条小龙也不见了。”

    “那个叫陆行则的小孩?”

    “嗯。”

    她们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鞋印,像是一切最开始的足迹。

    不知道她们又说了什么, 只是在这场风雪的最后, 她们的声音逐渐重合起来,像是曾有无数个人,在无数个时间, 问过同样一个问题。

    “那我们要等多久才能再次遇见她?”

    “或许就在明天……又或许很久很久。”

    “这样啊……”

    或稚嫩的、或成熟的、或苍老的。那些声音各不相同,有的带着乡土的蹩脚口音, 有的带着先天的矜贵, 它们重合在一起,却蕴含着相同的郑重决然。

    “好。”

    “那我就等着。”

    “等着她在很久很久以后, 再次出现。”

    三人的身影被漫天的大雪遮住了, 地上留下的脚印也很快被掩盖成无人经过的样子。

    但这里, 留下了一份守候。

    一份不切实际却牵扯了无数人的守候。

    ——

    随着白茯苓等人的消失,那道被她们忽视的金色流光再次浮现在空气之中。

    随着苍茫的雪景变得有些扭曲,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出现在了这一片天地之中。

    手中拿着一截苍白的骨头。

    他的发丝随着风雪而扬起,像北境厚厚的云层之下,那极为罕见而璀璨的日光。明明是浩然正气的颜色, 可男人的神情却极为冷漠, 那双金色的眼眸中没有一点波动。

    他看着虚空, 淡淡开口道:“我在这个世界的幼年体,可以给我了。”

    随着金发陆行则的话语落下,刚刚才恢复过来的雪景又是一阵扭曲。

    先是一道带着戏谑的笑声荡开, 随后她整个人就出现在了雪地之上。

    白绸覆目,装扮肃穆,但一开口变得极为不着调:“啧啧, 来得太慢了吧,小女婿。我还赶着去霜月最后的试炼呢。”

    说罢,女人撇了撇嘴,手上抓着一只龇牙的小龙,朝着金发男人扔了过去。

    男人垂眸,没去接女人的话。

    幼龙看着这两道陌生的气息,还想要挣脱出来。而陆行则此时用手指在幼龙的额头上一抹,金色灵光闪过,消去了幼龙在这个时间的记忆,让其陷入沉睡之中。

    而之前幼龙咬破了云霜月的指尖,那滴血进入了他的体内,已经大致唤醒了他从地球上携带而来的记忆。

    现在,只需要把昏睡的幼龙放回属于他该出现的正确时间……

    “诶,就把这样子的‘你’丢回二十几年后,那么那个叫左佑的孩子可不会顶着大雪,丢下刚打回来的猎物也一定要带‘你’回去的。”覆着白绸的女人饶有兴致地开口。

    陆行则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

    笑吟吟的女人抱臂站在风雪之中,看着和修真界的寻常修士没什么两样。

    这幅形象也曾经出现在了清淮的老宅之中,那时她的脸上不曾有什么表情,如同一尊缄默的石像,整日跪坐在祠堂之中。

    全然一副无害的样子。

    可陆行则知道,也就是这是女人留下了老宅中一院的傀儡,冷眼旁观过云霜月的幼年时期。

    这个女人是清淮云氏真正的家主,预言一术上横绝修真界的天才,连天道都敢算计的疯子。

    同时也是云霜月的母亲。

    云晏。

    女人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哎呀,这可是我挨了一道天雷后,才‘看’到的呢。”

    随后她手动了动,拿出了一截布料,像是从什么地方扯下来的一样。有些残破,但上面的气息让金发男人瞳孔微微一缩。

    是云霜月最后在雪原留下的衣物。

    “把那小龙变成婴孩的样子,用霜月留下的布料裹上,再留点你的灵力威压,不让他被雪原的妖兽叼走……”云晏笑了笑:“那孩子一旦看见她有关的东西,不论如何都会带走他的。”

    所以才有了后来北境的风雪之中。

    金发的陆行则通过时间的法则,将婴孩投放到了云霜月消失的二十多年后。

    于是,那时还是婴孩的陆行则从昏睡中苏醒,他被消去了和云霜月相处过的记忆,脑中一片空白。

    婴孩的身体被昂贵的丝绸裹了起来,周身却空无一人,布料上的血迹和骇人的威压让妖兽不敢上前,意识里只有呼啸的大雪。

    外出打猎的左佑回来,瞥见了婴孩身上极为不寻常的布料。由天梦蚕所织,在下界几乎不可能见到。

    但这布料却是左佑的记忆中,最为印象深刻的料子。因为这是他的老师,在突然消失的那一日,穿的衣服。

    而上界的仙人们什么话也没说,也在那一日消失了。

    左佑和老师救的孩子们没有等到老师的回来,没有等到仙人的回应。

    仙人似乎讨厌着他们,因为她们觉得老师是为了救他们这种人而消失的。

    可是他们还是想知道老师的下落,即使这样追问下去会触怒高贵的仙人,会耗费自己本就如同蜉蝣一般的寿命。

    听闻在古老的传说中,北境有一个的极北之地,有着上界和下界的通道,那里可以寻到仙人。

    于是左佑带着一开始被老师所救的凡人们,徒步穿越空阔寂寥的北境,冰冷刺骨的积雪淹没了他们的膝盖,麻痹了他们的知觉。

    十天十夜,几度昏厥。

    倒了一个就背着一个,醒了之后继续走。在这片茫茫雪原里,一群不算大的孩子,居然真的走到了无人踏足过的传说之境。

    他们见到了想见的仙人。

    拿着巨锤的少女没有了在小镇上时常被女人敲脑袋的样子,她高高在上地盯着这群小孩,沉默了一会儿后才问道:“你们想要做什么?”

    那群冻得脸都发紫的小孩们左看看右看看,吸了吸鼻涕道:“我们想问,老师是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吗?”

    “她是去救更多的人了吗?”

    他们没有问云霜月为什么不告而别,也没有觉得她已经死去。

    这是一群还相信云霜月仍然活着的人。

    少女垂眸,想到了那一日云霜月对她说过的话:

    “若我有限生命里救下的这些人,将来能好好地活着,一直记得曾有这样一个人……那么,即便我身死道消,只要他们不曾遗忘,我便也如同活着一般。”

    “……”

    她闭眼,朝着底下的那群孩子点了点头。

    于是那群孩子笑了。

    这个时候,他们好像完全感受不到身上的寒冷一样,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真好,真好。”

    “等老师回来了,我要给老师看我新交的好朋友!”

    “切,好朋友算什么!我和左佑已经决定了,我们长大以后,要生一个叫左邢的小孩,哼哼!到时候带给老师看!”

    “你怎么耍赖——!”

    吵闹间,一阵细微的声音突然说道:“可是……”

    “可是……你们说老师以后还会回到北境吗?我们还能见到老师吗?”

    话音落下,孩子们吵闹的声音戛然而止。

    静了几息过后,他们又开始小声地讨论起来。似乎是想问仙人什么问题,有几颗脑袋一直频频往那边看。

    这样的场景,让少女想到了云霜月还未消失时,和这些孩童玩闹的场景,女人一直都很喜欢他们。

    于是她心下难得闪过了一丝触动,沉默了一会儿后,顺应本心开口道:“我可以满足你们一个愿望。”

    既然云霜月喜欢这群弱小的孩子,既然这群弱小的孩子一直记挂着云霜月。那么,满足他们一个愿望又如何。

    无论是价值千金的珠宝,还是衣食无忧的生活。又或者是想要成为修士,长生不老,她同样也能找来让凡人生出灵根的丹药。

    一个仙人的承诺,就算作为孩子的他们都能知道这其中的宝贵。

    果然,她的话一落下,那些孩子们的眼睛都瞪大了。那一颗颗脑袋猛地扭了回去,凑到一起又是讨论了一阵。

    最后,左佑走到了仙人的面前。

    他抬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让您替我们带一句话给老师。”

    “……带一句话。”少女重复了一遍:“这就是你们的愿望?”

    她的目光落到这群孩子身上。

    男孩们的头发结满了冰碴,女孩们的发辫散乱地黏在脸颊旁。他们的脸颊被冻出深浅不一的红痕,鼻尖和耳朵几乎透明,唇瓣干裂出血珠。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张张小脸上,绽开着无比纯粹的笑容:“嗯!”

    是什么话让他们做到这种地步呢……?

    少女有些呆滞地想着。

    左佑解释道:“虽然我们很想见到老师,可是既然老师去做了喜欢的事情,即使老师救了我们,也不能以此要求老师和我们相遇。所以我们会一直等她的。”

    “只是老师是修士,而我们是凡人。我们的寿命太短啦,可能很久很久以后,直到我们死去都不一定能遇见老师,和她说上话。”

    “所以,我想让您帮我们带一句话给老师。”

    仙人道:“你说。”

    左佑嘿嘿一笑:

    “老师,在外面一定要记得好好吃饭啊。”

    少女又等了一会儿,但见左佑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于是错愕道:“就这一句?”

    “是呀是呀,吃饭可是很重要的事情呢!若是老师没有把我们救出来,我们连饭都吃不饱。”人群中的一个小孩颇为认真。

    另一个小女孩也笑着说:“嗯!老师看着就很瘦,总感觉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希望她在外面不要忘记吃饭了!”

    “我和镇上的师傅学了两手,真想给老师尝尝……唔,我长到了可以教给我的孩子,这样就算我死了,说不定我的孩子还能给老师做一顿饭呢!”

    另外的小萝卜头们一一应和。

    少女看着他们,第一次认真打量这群孩童。

    十日苦寒,数次昏厥。穿过呼啸的风雪,踏入寂静的无人涉足之地,这才得到了至高无上仙人的许诺。

    竟然只是为了一句话。

    好好吃饭……

    向来张狂的少女突然嗤笑了声。

    那个女人讨厌就算了,她身边的也都是群什么人!

    那群孩子说完了话,就朝着仙人礼貌地弯了弯腰。随后牵起手,竟是又打算徒步回去。

    若一开始不是她暗中为这群孩子挡了点风雪,他们其中真的会有人冻死在雪地之中……

    少女闭了闭眼,手上突然掐了个诀,她可不想让这个世界上记住云霜月的人平白少了一个。于是借法宝召来了北境的长风,将这群孩子安然无恙地送回了小镇上。

    将那个装着云霜月衣物的盒子给了他们。

    回到小镇上的孩子们,因为云霜月曾经的教导而好好成长着。他们珍视着云霜月消失后留下的衣物,几乎把那样式完完全全地刻在了脑中。

    自然包括了那衣服上极为突兀的缺角。

    所以左佑才会将还是婴孩的陆行则捡回家,又在对比了他身上裹着的衣物后,静默半日,把陆行则养在了北境的小镇之上。

    ——

    陆行则没说话,接过那截布料后,将幼龙按云晏所说变回了婴孩,草草裹住后,云晏又将一枚珠子似的物件给了陆行则。

    “一开始忘记封印霜月那孩子的记忆了,差点就没拿到她手上那半颗阴阳命珠呢……”

    赫然是从云霜月重生回来,分裂成两瓣的阴阳命珠,又因为云霜月和陆行则二人都进入了秘境之中,所以云晏可以拿到它们。

    而此时分裂的阴阳命珠被云晏复原,只要利用它逆转时间的特质,就能把幼年的陆行则送到可以和云霜月相遇的那个时间了。

    云晏的声音有些幸灾乐祸:“没了这珠子,你的幼年体就真被天道困在这个时间里,不能遇到我女儿喽。”

    “……”陆行则只是问:“你为什么要将我心头血凝成的珠子,叫作阴阳命珠。据我所知,阴阳命珠这个法宝,在修真界已经有了一个传说了。”

    “这不是正好借来用用?”云晏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随后她勾了勾唇,身形突然一阵模糊。几息时间过去,就从一个女人变成了一个年龄苍老的男人。

    倘若云霜月在这,一定能认出来。

    云晏此时的模样,居然和陆行则戒中的苍梧老人,一模一样。

    “不然我附身到你戒指里的那个老头身上的时候,怎么引导你去寻找这珠子呢,不得编得像一点吗,哈哈!”

    重生的前一日,陆行则曾对云霜月说过阴阳命珠的传说。他说,那是他戒指里的老头告诉他的故事。

    是苍梧引导了最初的陆行则来到云氏。

    而在现在,更准确来说,那是曾被云晏附身过的苍梧。

    陆行则成神后拥有踏破时空的能力,所以能在不同的时间线内穿梭。而他的心头血,理所当然也有着和他相同的能力。

    云霜月魂归天地后,陆行则践行了和云霜月的约定,用了千年时间寻找她散落在修真界的魂魄,重新将她送入轮回之中。

    他放在云霜月身上的心头血,也随着云霜月的死去而回到了他的体内。

    但陆行则没有允许它们的归来,选择逼出体内余下的心头血,将十滴心头血全部汇聚到一起,凝成了一颗珠子。

    一枚能够扭转时间的珠子。

    于是在故事的开始。

    在这个世界的最开始。

    陆行则前往云氏退婚前。

    穿越而来的少年陆行则望着北境的风雪,百无聊赖地问了苍梧一个问题:“喂,你说的阴阳命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啊。就只是预灾避祸吗?那也太一般了吧。”

    因为预言到了未来,所以在此时附身苍梧的云晏瞥了眼天资过人的张狂少年,眼珠一转,清了清嗓子,露出高深莫测的样子。

    “既然你这么问了……”她缓缓道:“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关于它的真正传说吧。”

    少年听完了她口中的故事,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感兴趣的表情:“哈,真和游戏一样啊。所以,这是要来主线剧情了?”

    云晏听不懂少年口中的话,但不妨碍她接下来要继续讲的话:“……它可是你,过去和未来的关键一环。”

    “哦。意思是,我要去一个叫清淮的地方,找到它?”

    被云晏附身的苍梧老人笑了笑,回答道:“嗯,找到她。”

    找到你在清淮的妻子。

    ——

    而回到现在的风雪之中。

    金发男人没有对云晏的话产生什么波动。

    他道:“但是我同云霜月,在我的世界,即使没有阴阳命珠,我也和她相遇了。”

    云晏没看到自己想看的乐子,“切”了一声后抱臂没好气道:“那是因为你们身上本来就有一段因果。”

    “你那个时间线虽没有阴阳命珠,但却和霜月有一纸婚约。这婚约不是天道定下的,也不是云氏定下的……”

    “是你和云霜月的命运中天生就有的。”

    “连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

    “但因为这个婚约,即使没有阴阳命珠的噱头,没有刻意引导的一切。”

    “你们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以其他的方式相遇。”

    “诶呀呀,说多了。”这个吊儿郎当的女人又笑了笑:“天道居然搞了这个小动作,不过祂也没想到就是因为祂的‘因’,才是促成你遇到云霜月的‘果’吧……”

    是因为天道为了改变未来陆行则和云霜月相遇的时间,所以将他带来了更早的时间。但是云霜月进入了时空裂隙,同样来到了更早的以前,和陆行则遇见。

    赋予了他最初的名字,又在幼龙时让他得到了她的血液,此后化龙的痛苦就只能她来缓解。

    让陆行则的脆弱第一次对这个世界的人赤裸袒露,让他的头颅低垂在女人的颈侧。

    让云霜月踏入了他的世界。

    ——

    “真是蠢货一个,当了这么久的天道,连因果都没看清。还是早点把这个位置让出来吧。”

    陆行则听了云晏的话后,却没有应和,而是抬眸道:“你和天道融合,如今也算和祂同为天道。说是为了镇压祂,但是将幼年体的我放到这个时间线……”

    “是你做的吧。”

    话音刚落,二人原本平静的表象下,似乎被这话撕开了一角。

    蒙眼女人脸上的笑容一顿。

    金发男人的声音有些冷:“云氏的家主……你究竟是真的在镇压天道,还是马上就要被祂同化了。”

    “哈哈,表情不要这么吓人嘛。”云晏恢复了一开始的笑容:“虽然这事是我做的,那不也是帮到你了吗?”

    “我不清楚在你的世界,那个‘我’为了同你交易说了什么话。但在关于同化这件事情上,我可永远不会变成祂那个样子。”

    她说着似真似假的话:“哎,我的本事可是很小的呢……只是一个会预言的弱小修士而已,同化我又有什么用呢。”

    “我可不认为,一个连天道都算计的修士,会是个普通人。”陆行则道:“更何况,我妻子魂魄消散于天地,也有你的手笔在。”

    女人听到这话后,极为夸张地掩了掩嘴巴:“诶呀,那件事情是你那个世界的‘我’所做的,和这个世界的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又未曾掌握时间的法则,同你的配合不过是预言所得罢了。”

    云晏像个滑腻的泥鳅,恶意仿佛被她埋在厚厚的土层之下,不曾在表面展露半分。只有在她的真实行动里,才能看到那些沾在她身上的黑色泥垢。

    “既然你已经答应了同那个世界的‘我’交易,那我们现在也算是一边的了。唔,我还是霜月的娘呢,别这么警惕嘛。”她笑嘻嘻地看着陆行则。

    陆行则脸上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

    云晏还是笑着,但却在心底“啧”了一声。

    没了主人牵着的一条野狗,真不好对付。

    她的眼睛动了动,看到了陆行则手中的东西,突然笑着说:“你手里拿的那截骨头,是你自己的神骨吧?抽出神骨……是要把自己的骨头,放到这个世界?”

    陆行则道:“……我觉得,你已经知道了。”

    “什么?我知道什么了?”云晏后退了几步,声音略显无辜:“诶呀,你是说,我知道了你抽出自己的神骨,把它放入这个世界,因为你龙身的影响,它会在北境的某处寒潭底下也化作一条蛟龙,几年之后,由你神骨化作的蛟龙会被一个叫陆行则的小家伙打败……”

    “还是说,我知道了那个叫陆行则的小家伙会用龙骨锻造自己的本命剑,一把奇怪的本命剑。最适合它的人不是它的主人,而是主人的妻子。”

    “又或者是,我恰好又知道了那把剑的名字——”

    “叫青髓。”

    青髓剑。

    曾经被无数人惊叹过,这把剑如此适合云霜月。

    然而,谁也不会知道。这把剑一开始,就是陆行则抽出自己的骨头,为他妻子专门准备的剑。

    “哦呀,不小心猜中了吗?”云晏十分轻佻地叹了口气:“那真是不好意思了,给你一个小补偿如何?”

    “毕竟你不是此方世界的人,逼出了心头血后,世界法则的力量对你的约束越来越大了。如今靠着不渡川的时空裂隙才能动作,但你也无法待太久吧?”

    “清淮有处地方,那里有着一个太乙镇灵阵……靠着那个法阵本身的因果力量,也能让你做点事情。”

    “不过……哈哈,到了那可能会出现两个你哦!都喜欢霜月的话,在我看来,还是年轻一点的有优势呢!”

    话音落下,云晏极为迅速地消失在原地。

    而一道可怖的金色灵力同一时间在她刚刚站的地方落下。

    陆行则的眼神微冷。

    空气中只留下了一道张狂的笑声:“哈哈!你的攻击我也是能预言到的哦——!”

    “不陪你玩了小子!我还要去看看霜月最后的试炼呢!”

    “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毕竟,你终于能死了。”

    “恭喜啊。”

    陆行则的表情更冷了。

    这个世界的云晏和他那个世间的云晏一样,都是一样让人捉摸不透。然而这般诡谲多变之人,金发的陆行则却同她做了一个交易。

    因为那时的陆行则想将云霜月重新送入轮回,却迟迟没有找齐她的魂魄。幽精逸散,以此入轮回便会神魂残缺,不识爱恨。

    可陆行则始终没有找到那剩下的魂魄。

    就在此时,云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个女人曾经将一个东西送到了云霜月的面前,导致了最后云霜月的肉身消散于天地之间。

    金发男人对云晏没说什么话,几乎在她出现之时就落下了一道极其可怖的剑光。

    云晏笑吟吟地躲开后,对他说了一句话。

    让陆行则停下了动作。

    她道:“我知道怎么救云霜月。”

    “你同我做一个交易怎么样?”

    “内容嘛……”

    “让云霜月当上新的天道。”

    “如何?”

    第114章 不渡川

    从北境消失的云晏出现在了一片黑暗的空间内。

    有东西在拦着她去见云霜月。

    见此状况, 云晏微微挑眉:“……还有力气做这些事情呢?你现在越来越虚弱了,可困不了我多久。”

    “上次跑到我女儿的梦境中,在里面胡言乱语还不够。你是不是忘了此界乃不渡川, 我既已和你融为一体, 那你做的那些小动作我必然知悉。”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这个漆黑的空间一阵动荡,似乎是主人怒极的心情一样:“云晏, 你这个疯子!”

    “就算你预言到了修真界异变的未来又如何?!我即为天道!即使魔气取代灵气肆虐,我还是这一方世界的天道!”

    “你一个小小的修士能改变什么!”

    “就算你同我融合, 那也不过能压制我百年时间而已, 于我来说不过弹指一瞬。而你,死后会彻底魂飞魄散, 到时候这世间再没人能阻我!”

    云晏抬手掏了掏耳朵:“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话, 我都听腻了。”

    这个姿容庄严的女人忽然抬手, 给自己变了一个凳子,翘着腿吊儿郎当地坐在上面。

    “我死了之后不是还有我女儿嘛。”她慢悠悠地说着:“你是天道, 而非世界的法则本身。只要云霜月此次试炼一过,得到了天地法则的认可,再积累些因果, 那么你这个天道, 迟早在百年之内换人喽……”

    “你——!”那个声音咬牙切齿:“你的女儿?哈哈!可笑可笑!”

    “你的女儿身上哪有一丝你的血脉!你不曾有过丈夫, 何来骨肉。那云霜月不过是你盗取这天地的一缕法则,放入体内孕育而成,所以才能凭借这一点天地法则间的因果, 获得成为天道的机会。”

    “你靠着不渡川的裂隙,将她送到这个世界不同的时间上,让她和无数人沾上因果。只要牵扯的因果够多, 再加上天地法则的认可,就有可能取代我。”

    “你说我在她的梦境之中胡言乱语,呵,但有句话,我可没有说错!从头到尾,她只是你妄图镇压我的一颗棋子而已!”

    与那道气急败坏声音形成对比的,是坐在椅子上的云晏。

    此时她不知又从什么地方变出了一杯茶,里面淡棕色的液体泛出浓郁的奶香,云晏一边喝一边享受地摇摇头:“啧啧啧,我这小女婿给我女儿研究的这‘奶茶’,滋味甚美啊!”

    像是完全没有听那道声音在讲什么。

    “你这般惺惺作态又能怎么样?为了引诱我和你接触,放任我的力量渗透云氏不渡川一脉。又将你刚出生的女儿扔到下界,据我所知,她这些年可不好过吧。”

    云晏又淡淡喝了一口茶,随后无所谓地开口:“啊——我都有点听困了。所以你现在说完了,就这些吗?”

    “棋子又如何,我何时否认过这个说法。”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是啊,云霜月就是我用来牵制你的棋子。”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毕竟,连那个你费尽心思从异世牵扯而来的陆行则,预备踏入神境之后让其感染魔气化为魔神,也因为云霜月这一颗棋子,背离你预设的道路。”

    “就算你趁他成神之际,拔去了他的情感又如何?他听你的话了吗,哈哈!即使他失去了情感,千世百世,他陆行则也只会和云霜月纠缠不休!”

    “你居然还敢提起这件事——!”那道声音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怒火:“是你算计我的!是你故意放任我在那时拔去他的情感,拖住他的人,只有这样,你才能保证那个世界的云霜月死去!”

    “只有云霜月死了,成神的陆行则才会为了复活云霜月,从而答应和你的交易,才会用自己的能力让这个世界的他回到过去,改变此世的未来!”

    “云晏,你真是好算计。”

    云晏夸张地捂住嘴巴:“诶呀呀,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聪明。”

    “我不是都说了嘛,做这些事情的人是那个世界的我,在这里,我只是一个会预言的小修士而已,又怎么会知道那个世界的计划呢?”蒙着眼睛的女人轻佻地笑着:“我可是很无辜的啊,有些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道声音冷哼一声,带着恶意的诅咒:“云晏,你这般傲慢冷血之徒,此世我也未曾见到第二人,你的下场不会好到哪去的。”

    “以你魂飞魄散换我沉寂百余年,云晏,你这一步棋,可真是走歪了。”

    “歪没歪,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云晏向前走去,头也没回。

    “没时间和你废话了,你的力量又用尽了吧。哈哈,好好待在这里,我得去看看我的女儿了。”

    女人对着空气随意地挥了挥手,最后的一截衣角也消失在了这一片漆黑的空间之中。

    ——

    云霜月从黑暗中醒来。

    她又失去了记忆。

    在潜意识里,她好像已经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状况。

    云霜月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很多事情。

    她独自行走在荒原之上。狂风卷起砂石,一只巨鹰正抓起啼哭的孩童,于是她指尖微动,灵气如刃斩过长空,鹰唳声中,孩子安稳落地。

    她行走在高山之上,救下了迷途的行者。他因寒冷而蜷缩于岩石的缝隙之中,云霜月耗尽灵力,将他从永眠的边缘拉回。

    她又去往海洋,走向咆哮的海岸,巨浪即将吞没渔村。她踏浪而立,术法如屏障推开怒涛,百姓跪地泣谢。

    她又去往大漠,目睹了旱灾肆虐的土地。于是她割开手腕,以血为引召来天降甘霖,让此处干裂的大地重获生机。

    她似乎曾救下了大族的修士,他感激地邀请她到族中当客卿长老,享受无边的财富和长生。

    云霜月摇了摇头,说道:“我还想去救更多的人。”

    修士百般邀请,但云霜月还是不为所动,最终他给了她一块令牌,告诉她拥有这个令牌,可以随时回到他的家族之中。

    很多年后,修士听到下人汇报,有人携此令牌前来,心下非常欢喜。大笑出门,却见一群修士长跪于门前而不起。

    领头的修士捧着一个染血的令牌,告诉他:“老师为救我等而死,言此令牌可为我等归宿。然今日前来,只为将此令牌归还。我等修士将追寻老师的遗志,四散于天下,救该救之人,行未行之道。”

    她似乎曾救下了濒死的乞儿,他的眼中满是贪婪,向她索取更多值钱的东西。

    云霜月摇了摇头:“我的身上并无金银,但我可以教你一些本事,让你可以好好活着。”

    乞丐嗤之以鼻,但他确实身无一物,跟上这个陌生的女人,她还能给自己几口饭吃。

    于是乞丐跟着云霜月行走天下。

    他学会了女人很多的本事,她教他识字、谋略、棋艺、剑术……她仿佛无所不能,无所不授。

    他看着她一路上救了无数人,即使感激的人很多,但也有人同他一开始的那样,践踏过她的好意。

    他有些生气,但女人只是笑着说:“我救他们并不是为了得到他们的感激。”

    乞丐默然。

    多年之后,乞丐已为王师,一人之下而万万人之上。幼年的天子曾问他,当年为什么有魄力挽救一个倾颓的王朝。

    乞丐摇了摇头,望向远方轻声道:“我从来都没有这般魄力,我只是想着,若王朝寂灭,老师埋在此处的尸骨会不得安宁。我不愿让她救下的这片土地,再陷烽火。我要让老师存在过的地方,皆感恩她的作为。”

    云霜月一遍遍地失去记忆,又一遍遍地救下不同的人。

    一次次遗忘,一次次启程。

    她割下过自己的血肉,折断过自己的骨头,却不曾停下脚下的步子。

    见天地,见众生。

    知天地浩荡,知众生渺渺。

    这是这期间,好像有一道声音不断在她的耳边响起,充满蛊惑的意味:

    “停下来吧,停下来吧。不要再救他们了,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就此转身吧,金银财宝,荣华富贵,你可以不为他们舍弃自己的性命得到长生。”

    云霜月继续向前。

    那道声音开始变得激动:“快停下吧!你救了这么多人,他们都不曾知道你的名字,甚至可能直接把你遗忘!”

    云霜月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随着她救下的人越来越多,死去的次数也越来越多,那道声音似乎是着急了,开始变得极为尖锐刺耳:

    “你为什么还不停下!天底下这么多人,你救得过来吗!你一旦救下了他们,就要承担他们身上的因果,你的寿命就是因为这样,才总是早早夭亡的!”

    “停下!停下!”

    失去记忆的云霜月摇了摇头,她的嗓音依旧轻柔:“不,我不会停下的。”

    “在我眼前之人,我不会忽视。此刻能救之人,便救!”

    “不可以!你不能救,你不能——!”

    那道古怪的声音尖啸着,又突然如同被掐住了脖颈一般,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道女人的轻笑声取代了那道古怪的声音。

    云霜月听到那个女声问:“云霜月,你要救这天下吗?”

    听到她这么问,云霜月愣了愣,随后又是摇了摇头:“不,以我如今的修为,并不能救这天下。我只是尽我所能,救能救之物。”

    于是那道女声又轻笑了一声,说道:“如此,那么我便换一种说法。”

    她的声音陡然一变,脱离了一开始的轻佻,化作天地般的沉浸肃穆:“云霜月,你愿意救这天下的草木,救这天下的走兽,救这天下你所能救的生灵吗?”

    “哪怕代价是你的性命,是你的轮回,是你存在的所有痕迹——”

    “你,仍要救吗?”

    云霜月没有犹豫,她说:“我要救。”

    她要救。

    一字一句,如凿如刻。

    救一切能救之物。

    于是,这天地间的声音忽然一滞,那道奇怪的声音和刚刚的女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全都消失不见了。

    刹那间,天地俱寂。

    她眼前的画面归于混沌。

    而后。

    她听到了河流奔腾不息,山川轰隆作响。她看到无数的雷霆撕裂云层,又在顷刻间化为照彻万物的大日。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掩埋大地,淅淅沥沥的雨水滴下催生幼芽。

    灵兽与牛羊共驰于旷野,凡人于晨昏间耕织不息,修士结阵守护四方安宁。

    而后,有一道声音响起。

    它仿佛汇聚了万物之语,山河之息,庄严而恢弘,替那女子作出最后的回应。

    它说:

    “那么,便遵循您的意志。”

    “此世的天道。”

    第115章 不渡川

    云晏是不能听到云霜月耳中的声音的。

    因为那是天地法则对云霜月的回应。

    但云晏可以凭借对不渡川的掌控, 捕捉到她引导云霜月说出的那句话后,裂隙之中多出了一股浩渺的气息。

    那就是法则的力量。

    凡人的理解里,天道就是一切的法则。其实并不是的, 天道并不能代表天地法则。

    祂能掌握风雨雷霆, 万物生长。但实际上,一些修为高深的修士也能做到。

    而天道之所以是天道,就是因为祂分到了一部分天地法则的力量, 拥有了此世最高的权能。

    所谓天地法则,是世间万物生灵汇聚而成的“果”。草木山川, 大地和天空, 灵兽妖兽,修士凡人, 他们生长在这个世界, 诞生了自己的规则, 这些规则逐渐演化,最后变成了维持这一方世界的法则。

    云晏通过诱导天道的势力渗入不渡川一脉, 得到了一个能和祂接触的距离,用秘法从祂身上窃取了天地法则的力量,从而诞生了云霜月。

    所以这个孩子, 本身就有着和这番世界天生的联系。

    一切大因果大气运者, 都会不自觉地朝她身边靠拢。

    就是因为这样, 云霜月将火曼儿那几人带入秘境之中时,不渡川的秘境才能通过他们身上牵扯的因果,把云霜月送到和他们的前辈有关的时代。

    在那一个个时代中, 云霜月和他们的前辈结下缘分,那些在当年就惊才艳艳的人物,如今更是被天地所钟, 他们身上的气运反哺到了云霜月身上,从而导致了云霜月身上的因果力量更甚。

    于普通修士而言,太多的因果反而是拖累。

    但对于云霜月来说,那些因果就如同赌桌上的筹码,她所背负的因果越多,手上的筹码就越多。

    而这赌局所赌的,就是那获得天道之位的机会!

    云晏本想让云霜月直接进入不渡川的裂隙之中,靠着不断救济天下生灵,以量取胜。谁知那几个跟在她身后的小孩们也一个接一个,如同下饺子一般进入了裂隙之中。

    他们身上能带来的因果可不是一般的大。还有进入那些世界后,云霜月所接触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一般人物。

    包括那些凡人。

    每一个在她离开之后,都有着大成就。

    又因为云霜月给这些人带来了改变,所以他们此后的每一件大因果之事,都会源源不断地分出一缕到云霜月身上。

    “我女儿这样软心肠的人,怎么净是一群疯子喜欢围上来。”云晏“啧啧”摇头:“也是,不疯的争不过他们,全给挤后面去了。”

    因为这些人带来的变故,让原本牵扯的影响更大,竟然直接引动了法则的本身,亲自回应了云霜月的话。

    云晏和金发男人对话时,曾将云霜月在裂隙中经历的一切说成“试炼”,金发男人不曾纠正什么。

    因为确实和试炼差不多。

    而这试炼最后的奖励,原本是可能获得当上天道的机会。而如今法则亲临,所代表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直接变成,获得了当上天道的机会。将原本有概率的事情,在此时直接盖上了云霜月的名字。

    “虽然现在修为还不够,不能直接成为天道……现在也只是空有一个资格,没有实际的权柄。”云晏轻笑了一声:“但是,挺厉害的嘛。”

    说罢,她踹了一脚地方的某处空间。明明是空无一处的虚空,随着她的一脚落下,却出现了一道痛哼声。

    “啧啧,法则还在持续收回你身上的力量呢。将魔气引入修真界的时候,可曾想过有这么一天?”

    那道声音淌出了咬牙切齿的恶意:“云晏,你在得意什么?算计天道,你现在可没多少时间能活了!”

    “我活多久关你什么事。”云晏抱臂晃了晃头:“哎呀呀,你就在这里待着吧,好好待着,我特意送你的一百九十七年,你可要,好好享受!”

    那道声音无法控制地咒骂:“你这个傲慢的疯子!冷血冷情之人!连亲人都能当棋子算计,你的眼里只有你自己!”

    “嗯嗯,知道了知道了。”

    云晏漫不经心地回答祂,随后边走边哼着歌,听着那道声音淡去,周身的气质依旧轻佻不着调。

    ——

    “啪嗒。”

    棋子落到棋盘上的声音。

    云霜月睁眼,发现自己不知为何,正端坐在一个棋盘面前。而她的对面,还有一个看起来极为熟悉的女人。

    “你是……”

    云霜月刚要开口,脑海之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刺痛感。

    紧接着,无数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朝她涌来。她的脑海中闪过姬柏舟等人的面容,又闪过和白茯苓等人的相处,随后,无数张不同的人脸在她的脑中浮现。

    又逐一消失不见。

    云霜月撑住自己的额角。

    即使一切记忆变得模糊,但最后那道如同天地的浩渺回应却在她的脑海中,不曾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棋盘上的棋子多了很多颗。云霜月的意识渐渐清晰,她感受到了一些记忆的消失,同时也有些被封印的记忆在回归。

    接着,她缓缓看向了对面的女人。

    白绸覆目,姿容庄严。此时正一手撑着脸,一手把玩着一个棋子,懒洋洋地看着云霜月。

    这个打扮和样貌……

    云霜月有些沉默。

    她幼年的记忆中,无数次在老宅的祠堂中见过。重生回来之后,她为了逃出老宅,也曾销毁过和女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傀儡。

    “哈哈,怎么说了两个字之后不说了?别那么严肃嘛,你想问什么直接问喽。”

    “……”云霜月静了一会儿后,缓声道:“……我从百仙盟带来的那群孩子们,可还安好?”

    “唔,一醒来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关心别人吗?”女人饶有兴致地勾了勾唇:“放心,我可没有动他们。”

    云霜月点了点头,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而云晏也没有再说话,依旧懒散地在棋盘上放下一颗颗棋子,似乎是料到了云霜月会再度开口。

    “那么,您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母亲。”

    云霜月轻轻道出了女人的身份。

    “诶,居然这么快就叫了这个称呼吗?我还以为你会装作不知道呢。”女人语气浮夸:“哈哈,那既然你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那就来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她笑着止住了想要开口说什么的云霜月。

    “不想听也得听哦。”

    ——

    四十年前,某一个深秋子夜。

    云氏的预言箴眼忽然异动。

    与此同时,天上关于云氏的七颗本命星珠同时闪烁,光芒大盛。

    似乎有着无数灼灼的光华灌入云晏母亲的腹中。

    女婴出世时不哭反笑,一只小手指着敞开的房门,那里可以看到天上闪烁的群星。

    “以群星,知天命,此女命格已破天地棋局。”闻讯而来的老祖宗颤巍巍划破指尖,用血点在她的眉心:“预言箴眼居然是这么说的……那么,此女有大因果啊……”

    那点血融入了云晏的眉心,老祖宗对云氏族人高声宣告道:“此女,将为我清淮云氏之家主。”

    云晏五岁烧毁不渡川的禁书区,火中嬉笑着学会了云氏不渡川一脉晦涩难懂的禁术。

    七岁篡改祈雨祭文,令百年大旱的东境连下四十九天暴雨。

    十三岁大闹修真界四大家族群宴,一脚踩碎了无数修士占出来添热闹的吉卦。族中长老痛心疾首地骂她顽劣不堪,她却翘腿坐在用来祈福的高台上,一边抛着族长的身份令牌一边哼曲。

    她漫不经心地说着:“你们这吉卦是怎么算出来的?呵呵,真有意思,我怎么看见了满地的尸骸啊。”

    “妖兽潮三日后就会来到下界,就和你们脚底下踩着的地方是一个位置。你们不去救那群即将被妖兽潮波及的凡人,反倒在这开设群宴,还卜出个吉卦,很厉害啊。”

    此话一出,被她呛声的无数修士涨红了脸。

    随后有修士反驳道:“云氏的预言之术确实厉害,但既然你看到了,你为什么不救,反而来此捣乱!”

    “我既然看到了,那当然会救了。”云晏抬了抬下巴:“这不是修为不够,在利用你们这几个好面子的修士去帮忙嘛,难道你们蠢笨如此,这都看不出来?”

    遂,底下的修士更为气愤,但无法反驳。因为碍于家族脸面,最后的群宴并未开成,修士们真的前往下界,驱走了暴动的妖兽潮。

    狂妄而惊才艳艳至此之人,却在其成为家主之后彻底没有动静。外界只闻云氏威名,却不曾再见到云氏的家主。

    就连修士想求到她的预言,最多也只有一纸书信,而不能见其人。

    “哎,你娘年轻时厉害吧。”蒙着眼睛的女人颇为嘚瑟,和云霜月吹嘘了无数个她幼年的事迹。

    云霜月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人,随后问道:“那么,为什么您突然消失了。”

    “这个嘛……云叔不是和你说过吗。”女人不知从哪变出了块帕子,装模作样地隔空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一副问到伤心事的样子。

    “你出生之后,云氏内斗严重。同旁支亲近的族人全都被关进了下界的太乙镇灵阵之中,而我则被剩下的不渡川抓了起来,所以才不能出现啊。呜呜呜,太可怜了。”

    听了云晏的这些话,云霜月抿了抿唇,随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不,您没有说真话。进入这里之前,我相信了云叔所说的话。但在进入这里,见到您之后,我想,您应该也骗了云叔他们。”

    “您是故意让自己留在不渡川一脉的,也是故意将云叔等人放入下界的……您……”

    云霜月顿了顿,随后叹了一口气,看向云晏道:“云氏的内斗,是您挑起的吧?可是,为什么……”

    云叔曾说云氏的内斗就像是蓄谋已久,一下就能抓住他们的弱点并迅速瓦解他们。但现在看来,能做到这一点的或许不只有谋算已久的敌人,足够熟悉的亲近之人也能做到。

    更不用说做此事之人本就是云氏的家主,实权之人,挑起内斗并赢下她所站那方的胜利,简直轻而易举。

    “哇!厉害厉害,不愧是我女儿啊,居然一下就猜出来了。”女人为云霜月使劲鼓了鼓掌,那声音在安静的棋室内显得极为突兀。

    “哈哈,不过我聪明的女儿啊,你娘我可是骗了你不止一次哦。”她敲了敲桌子,身形突然开始变化。

    “姐姐!天异化了——!”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响起,云晏忽然化为了一个麦色皮肤的少年,面露恐惧:“我不知道天道为什么没有发现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能说出来……”

    麦色皮肤的少年消失,又重新化作了面覆白绸的云晏,正拍着桌子笑道:“哈哈哈,因为我就是一半的天道嘛!当然能到处乱说啊。”

    “诶诶诶,别这么看我啊。我就附身了一小会儿,就只有那几句话而已。”云晏挺了挺身子:“我可是很忙的,没时间待在一个小男孩身上。”

    云霜月没有露出震惊的表情,依旧问着:“……那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女人听到了云霜月的话,笑着反问道:“咦?就不能是我单纯就是个坏人,一个冷漠无情又傲慢非常的坏人。”

    “毕竟我将你扔到了下界,有把你囚禁在老宅之中,捏了几个傀儡人吓你。还一直骗你,让你无法接触到你的至亲之人,身上的伤口至今无法彻底愈合……”

    云霜月看了眼棋盘,上面黑子白子交错。按照棋盘上的规则,应当是两方势力各执一棋,可云晏的这盘棋,黑白双子皆由她一人而下。

    她究竟执的是什么颜色的棋子呢?

    云霜月还是问:“为什么?”

    “为什么……”云晏笑着重复了一遍云霜月的问题。

    “这么执着呀。好吧好吧,既然你都问了这么多遍了,不说岂不是显得我这个娘很无情?”

    她坐在那里,仍是那副令人松懈的形貌。素白绸带松松地覆在眼上,甚至在脑后系结处还逸出几缕发丝。连唇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翘起。

    然而,变化总是悄无声息的。

    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是第一个消失的。并非刻意压下,而是如同水痕蒸发于炽阳之下,极为自然而迅速地褪尽,留下的是一种极为庄严的平直。

    她原本轻佻的气质突然从脸上消失了,使得她下半张脸的线条骤然变得清晰凛冽。

    云晏的肩背原本是微塌的,带着一种刻意示弱的劲,此刻却一寸一寸地挺直。广袖垂落,不再有丝毫多余的颤动,此刻终于显现出了她这一身装扮本身的肃穆。

    “因为,我看见了。”

    女人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看见了未来。”

    “魔气肆虐,生灵涂炭。天道异化而无约束,人兽相残而修士不顾。”

    世间有阴阳,水也分清浊。修真界有灵气的存在,就有对应魔气的诞生。这本来就是法则的平衡,而现在的天道即将破坏这里的平衡。

    祂异化了。

    而云晏,这位清淮云氏历代以来天赋最为恐怖之人,于预言一术上更是此时无一人敢与之相称。

    如今栖梧凤氏的家主曾说过她最讨厌云晏这般人,不同于云霜月的亲和,云晏其人更为无法无天,傲慢无比,做事全凭自己的意志,而且绝不回头。

    就是这样一个人,看到了天道异化的未来。

    如同年少之时,面对群宴之上修士的责问,问她既然看到了为什么不救。

    年少的云晏回答他,既然她看到了,那么她一定会救。

    只不过,她会利用所能利用的,创作出有用的,用来决胜这以天地为局的棋子。

    无数个时间线上的云晏,也都是如此回答的。

    她们看到了无数个可能,又在无数个可能之中,找到了唯一的解法。

    云霜月。

    紧接着,她用禁术触摸了天地规则。当时的规则早已感受到了天道的异化,但规则无法像人一样动作。

    而触摸了规则的云晏,正好同规则获得了对话。于是云晏得到了能暂时封印天道的方法。

    于是云晏找出神魔大战以来,族内被魔气渗透的修士。又在数年时间内让他们聚集在不渡川一脉之中,挑起云氏内斗,将云叔等不渡川一脉中未曾被渗透的族人放入下界。在此期间,她放任魔气浸染的不渡川一脉,当时已经异化的天道察觉到了此处不同寻常,于是竟真的靠近了云晏。

    于是云晏不曾犹豫,用自身陨落的代价囚禁天道一百余年。又取祂身上的天地规则,孕育出了云霜月,培养此世的天道。

    救下这个世界。

    修改充满毁灭的未来。

    “差不多就是这些了。”云晏又恢复了一开始那副懒散的样子,笑着对云霜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说出来的话十分冠冕堂皇,什么为了苍生啊,天下大义啊,就要牺牲你一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云晏伸了个懒腰:“哈哈,这个我一直都非常承认,我嘛,就是这种人……”

    傲慢,冷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个自私的疯子。

    云霜月却问:“所以……如今我一个人承担下了这些痛苦,此方世界可以得救了吗?我救下的人可以好好生活了吗?我在意的人能继续在他们喜欢的这个世界里成长了吗?”

    云晏歪了歪头,看着云霜月。

    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云霜月轻轻扬了扬唇角,没有丝毫气恼,反而很满足地微笑了一下。

    她说:“那么,谢谢您。”

    云晏沉默了一会儿,收敛了脸上散漫的笑意。随后看着云霜月,突然轻叹了一声:“所以只有你能当上天道啊……”

    “你很像我,有时候又不像我。”云晏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了云霜月的身边,极为仔细地看着她。

    她们其实,从未好好见过面。

    云晏又默了默,随后突然弯了弯腰,揉了下云霜月的头。

    “你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真正当上天道。”

    “但是,当别人的棋子太憋屈了对吧?诶,别摇头嘛。反正我是受不了别人居然敢把我当棋子的。”

    “那么,在我以身镇压天道的一百余年间,就由你来当这执棋之人,如何?”

    “去做一次真正的棋手!”

    云晏站直身体,负手而立。她的身量很高,如同一座陡峭而高耸的孤峰。

    她笑着没去看云霜月,而是看向这一盘棋局:“我用这执掌万象的天道权柄,为你重塑了亘古未有的命格。从此三千大道皆为你让路!你现在不再是天地间缥缈的规则化身,而是完完整整的云霜月!”

    “你是云霜月,也只是云霜月!”

    “至此以后,这世间万般劫难皆化作你裙摆旁的流云,天下山川任你踏足,诸般因果随你心意!”

    “去做执棋之人,去成长起来吧!若不喜欢我留下的这局棋盘,掀翻了也无妨!”

    “且去自由看看这一番天地!尽情去闯荡一番吧!”

    她突然大笑着,又转身过来狠狠揉了下云霜月的脸,随后伸出一指点在了她的眉心。

    “这里的对话忘掉吧,同天地规则的回应也忘掉吧。那些无数个时间里为救人而死的记忆,还有这次背负世界因果的沉重,都忘掉吧。”

    她的语气依旧傲慢:“赌局的代价,从来都是由棋手承担的,哪有棋子什么事情。承受无数次死亡的记忆,知道了这些真相,你一定不会在这一百年多里坐以待毙的。这点和你娘我这个混蛋有点太像了,可不行啊。”

    “啧,你现在还是小孩嘛,云霜月。这个救世主还不急着你去当。即使没有了这些记忆,你也一定会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之上。”

    “所以,忘掉这些苦痛的前尘,就当是彻彻底底的新生。这一百余年里,你有亲人,伙伴,爱人,哈哈!好好去闯荡出自己的人生吧!”

    “且去!且去!”

    她突然将云霜月轻轻推入了一道凭空出现的裂隙之中,将她送出了不渡川的秘境。

    随着裂隙的闭合,云晏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已经变得有些透明,像是马上就要消散了一样。

    “不过你要改变的天下,我应该是看不到了……魂飞魄散嘛,转世都转世不了。”

    云晏哼笑两声,轻声念道:“我的,女儿?”

    随后又肯定地念道:“我的女儿。”

    愿你此后遍历洪荒山河而不染尘垢。

    纵情千秋岁月而不改初心。

    我的女儿。

    第116章 不渡川

    云霜月离开之后, 这片处于不渡川裂隙之中的棋室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

    云晏随手想将一颗棋子捏在手中把玩,却发现她透明的指尖已经捏不起棋子了。

    她轻嗤了一声。

    “你既然做出了那些选择,那么定是预料到了如今的结果, 现在还在留恋什么?”一道淡漠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了棋室之中。

    金发如曜日的男人缓步从虚空走到了棋室内, 站到了云晏的对面。

    “哟,神君大驾光临啊。”云晏露出了一个假笑,随后眼珠转了转, 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男人:“看来已经把东西送出去了……也见过这个世界的‘你’了。可有什么感想啊?”

    金发男人找了处地方坐下,听到了云晏的话后微微垂眸, 用着平淡的语气说道:“狂妄自大, 闲散浪荡,恶劣不堪。”

    云晏这回脸上的笑真切的不少, 还能品出点幸灾乐祸的意味来:“哦……这个评价, 看来神君很嫉妒他嘛。”

    “也是呢, 比起你,我的女儿好像更在乎这个小子啊。在第一次的那个试炼里, 我若没有及时将她同那小子的记忆封印,她可能真的会为那小子留下自己的性命呢。”

    在进入不渡川之前,云霜月曾问过陆行则, 若她死后他会如何而陆行则直截了当地说了会和她一起死, 让云霜月震动。

    云晏嘲笑金发男人:“而在你的世界, 她可是直接把你丢下了。”

    “真厉害啊,明明同样都是你,所获得的结局居然截然不同呢。”

    “我女如天上明月, 高悬天际,众人虽皆得其光而不能更近。若这远月要坠亡,则地下众人只能望而泣之, 爱也好,恨也罢,不可阻也,不可回转也。”

    “结果这个世界的‘你’,居然真的能走近这轮明月,真的能紧紧抓住她的手,影响她坠亡的结局。神君啊神君,你恨死这小子了吧,哈哈!”

    “我已被拔除情感,又怎会生恨。”男人的语气没什么波动。

    “少装。”云晏翻了个白眼:“你若真的不在意,就不会在那太乙镇灵阵中,故意就只对那小子说几个字了。”

    “若非你无法在此界停留,当时见到那小子的第一面,你就想取而代之了吧。”云晏笑嘻嘻的说:“拔除情感又如何呢,就像你那个世界的天道也没想到,在关于云霜月的事情上,已经是你陆行则的本能了吧。”

    金发男人淡淡道:“真是不知所云。”

    “啧。”云晏颇为不爽:“被戳破之后就这种反应,当年你的本命剑可是差点把那个世界的我捅个对穿。”

    男人掀起眼皮,只说了句:“因为你现在已经要死了。”

    言下之意是不值得浪费力气。

    云晏眨了眨眼睛,身体微微后仰,感叹道:“神君的性格真是烂透了啊,好歹你要随云霜月叫我一声娘亲呢。”

    即使被拔去了情感,也有着天生从骨头缝里带着的恶劣。

    这人的圈绳丢了千年时间,成野狗后性格比云霜月在时疯了不知多少倍。不过也是,他这种性格的人,难怪会被天道从异世牵引而来。

    简直是天生的魔神料子。

    云晏突然想起来。

    在她预言到的那些结局里,若没有云霜月的影响。陆行则会顺理成章地接纳魔气,以魔气登临神境,成为天道霍乱世界最恐怖的一把刀。

    不过他从不是甘愿居于人下的性格,似乎在后来还会反刺天道一剑,相当的桀骜难驯。

    “攀扯这些关系对我来说没用,在我的世界里,是你引导云霜月赴死的。”

    “此番恩怨难消,苍生于我如浮云,过眼即消,唯她之死不同。若非你今日即将消亡,我不介意再给你一剑。”

    云晏面对这句话中泄出的杀意无动于衷:“诶呀呀,神君现在说话真是文绉绉的,完全看不出异世而来的痕迹了呢。”

    “我在此世已有千年时间,这足够改变一个人了。”金发男人目光悠远。

    云晏道:“你不会还在找我女儿轮回之前未能寻得的,那个三魂之一的幽精吧?现在已经不需要了,云霜月在入世之后和无数人相遇,属于她的、新的幽精已经重新滋生出来了。”

    “……一份执念罢了。”

    “哟,岁数上去了就是不一样哈。”云晏眼睛转了转,突然道:“话说,以你当年的年纪,要叫云霜月一声姐姐。”

    云晏笑嘻嘻地捂住嘴:“但若是现在的你,到了她的面前,她是不是还要叫你一声哥哥啊?”

    金发男人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喂。”云晏脸上的假笑差点没维持住:“谁让你真想了。”

    她开始转移话题:“阴阳命珠里的力量已经差不多耗尽了,让云霜月前往此世不同的时间线里结下因果,又送了幼年的‘你’去往正确的时间,并让这个世界的云霜月和陆行则回到从前。它现在已经是一颗普通的珠子了,哝,留着给你纪念纪念。”

    说罢,她抛了一颗圆滚滚的珠子给金发男人。

    男人稳稳接过。

    云晏随意挥了挥手,接着说道:“你的力量应该还能再支撑着你去看一眼我的女儿,带着这颗珠子现在就走吧。”

    金发男人冷淡地点了点头,随后站起来转身。

    面前的空间多出了一道裂隙,再即将进入裂隙之前,男人突然转身问道:“你做了这些事情,因果难消,魂飞魄散之后,世间所有同你有关的记忆和痕迹都会悄无声息地被掩埋。”

    “这并非寻常的消散,而是直接将你的存在从因果层面所抹去,你真当甘心?”

    云晏大笑起来:“这不是很好吗。我死之后,这世间就少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驱逐族人,算计亲儿,工于心计,多少人被我卷入棋盘上成为与天博弈的一颗棋子。我对不起太多人了。”

    金发男人道:“你这是觉得自己有错?我以为你对自己的作为一直都很坦荡。”

    云晏却说:“神君从何得出,我觉得自己有错呢?若是重新给我一次机会,我依旧会像这么做。”

    就如同她幼年搅乱群宴,让修士们拯救下界暴乱的兽潮一样。

    用她的方法,去救这天下。

    “说我是毒妇也好,旁的骂名也罢,我不会反驳的嘛。”她笑着说:“但我也是这修真界的修士,云氏历代以来唯一一个能预言到未来灭世之局的人。”

    既见此局,如何不救?

    如何不救!

    随着云晏的这些话落下,不知是她的手指,就连她的身体也开始迅速变得透明。

    “我应该是要消散了,这天下之局少了我这一个搅弄风云的坏人,应该能安稳很久,就让我女儿肆无忌惮去闯荡一番吧,哈哈!”

    她最后的笑声落下,人就已经消散在棋盘后。

    天地又恢复了一片寂静,棋室之内只余下一盘残局。

    晏,天清无云之意。

    明明是一个寓意颇好的字。

    但是。

    云晏,云晏。

    云存而无晏,晏存而天无云。

    这两个字注定无法共存。

    就如同云晏这个人一样,注定要消失。

    金发男人转身,跨入了裂隙之中。

    随后这一方小天地,也随之溃散。

    残局不再。

    ——

    金发男人没有回到东极山,而是在东极山下附近的村落看了看,因为这时候的云霜月应该还没醒来。

    他缓步走过热闹的市集,看到一对苍老的夫妇笑着经过他的身边。他的视线落到他们脸上皱着的纹路,和花白的头发。

    在寻找云霜月灵魂的千年时间里,他经常遇到这样的夫妇。这时候的陆行则总会想,妻子白发的样子是什么样的呢?

    千年时间,人间多少夫妻白头。轮回之地,又有多少姻缘转世新生。

    他是神,那方世界唯一登临神境之人。

    死不得,活不得。

    他登临神境那时,天道趁机设计拖住了他。那个世界的云晏给了云霜月一件东西,里面似乎记录着灭世的未来。

    于是等成神的陆行则赶到之时,云霜月已经担下了那些因果,修为尽失,不久之后便会消散于天地之间。

    妻子总说,他们只是道路不同。

    被拔去情感的神君不解,是这样吗。何为道路不同,可他的道路尽头一直都站着妻子。

    神的口中再无法吐出爱语,但神的手中却永远都会给妻子带一束漂亮的花。

    他同妻子曾有过一个约定。

    她让他好好活着。若她死之后,他会用剩下的寿命,走过千山万水,穷尽天涯海角,寻回她散落在天地间的每个存在,让她重新和他相逢。

    他们拉过勾的。

    男人伸出手,张开手掌。

    如同稚儿。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可是,妻子离开他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一百年。

    是因为誓言太短,而他存活的时间太长,就这样失效了,所以他与妻子不曾相逢吗?

    他用了千年时间,找到了云霜月消散的魂灵,却唯独缺一同爱恨相关的幽精。云晏找来之时,告诉他即使这样也能将云霜月送入轮回之中,她的幽精会重新凝聚。

    可是妻子的爱恨去哪了呢?

    她喜欢天地,喜欢这世间的草木,喜欢行走于这片天空下的人类。难道妻子死后,她的爱恨通通融入到了这些生灵的心中?

    金发男人按了按胸口,手掌下的心脏在跳动着。

    那我呢?

    妻子的爱,有分给我一点吗?

    他曾看过凡人的话本,似乎在他们的想象之中,长生之人观短寿的爱人,如同转瞬即逝的坠星,绚丽又短暂。

    他们也说,长生之人会在漫长的生命之中,忘掉自己的爱人。

    但是当陆行则真正走过了千年岁月,看花开花落,日升月落,看见了天空中无数次不一样的坠星。

    他仍然只会记得,妻子的嘴角的一颗红痣。

    妻子是无法被忘记的。

    他见春日的花,会想起妻子捧起它们放在下巴嗅闻的样子。他见夏日的流萤,会想起妻子在它们的环绕中轻笑的样子。他见秋日的落叶,会想起妻子牵着他的手将它们踩得沙沙作响的样子。他见冬日的雪,会想起妻子被冷气吹的泛红的指尖。

    人是永远记忆的生物,他们对世界的认识由自己的记忆塑造。长生的神灵见天地众生早已不止是见它们本身。

    而是在看记忆中的妻子。

    妻子给他塑造了一个世界。

    天道剥夺了他的情感,他无法拥有凡人话本中纠葛不清的情意。

    只是提到妻子时,他就想闭上眼睛,闻着妻子的衣袖间的香味,趴在妻子的柔软的腿上,和妻子度过宁静的一天。

    是爱吗?是情感吗?

    这只是陆行则的本能。

    金发的男人静静地走上东极山,路上很多人朝着热闹的集市涌去,天地之间,似乎只余下他一人,逆着人流,朝着无尽寂寥的山走去。

    他要去迎接他的死亡了。

    心头血尽失,神骨剥离,正好此方世界的天道被云晏镇压,他得以脱离天道束缚,求得千年之前,妻子离开后未曾成功的死亡。

    只可惜,死前也无法再同妻子相逢,他未能寻到妻子逸散的幽精。

    天地悠悠,山风呼啸。

    吹起男人的金发和衣袖,神灵的情绪影响着此方天地,让东极山上墨色的云层堆积。

    滚滚雷霆,风雨欲来。

    ——

    人间曾有稚儿言:

    “祖母祖母,您说天上的神灵会流泪吗?”

    “哈哈,会的呀。这天上下的雨就是祂的眼泪。”

    这天上下的雨水。

    就是神灵死前最后的眼泪。

    第117章 不渡川

    金发男人来到了山峰的背面, 站在那里,和云霜月隔着一层岩壁。

    他的身形已经开始消散了,本想去看云霜月一眼, 但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

    相隔一层薄石, 相隔千年岁月。

    金发男人闭上眼睛。

    到了他这个境界,传入他耳中的声音已经和旁人不同了。除了即将带来大雨的狂风,他还能听到云霜月有些转醒时, 衣袖间牵动的声音。

    要见一见她吗?

    不,不能见的。

    凡人的话本中, 长生之人会依靠时间忘记曾经的妻子。

    可如果是这样的遗忘, 那一定是禁不起见面的。

    因为一旦遇见,就会发现此前无数妻子缺失的时间, 都被这一瞬间填满。他会想象那些空白而单调的时间里, 如果出现妻子的身影又会如何。

    他的脖子上早已没了栓绳, 若真的见到了云霜月,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天道在他登临神境之日, 将他的情感拔除。

    此后爱为何解,恨为何故?

    无端升起,无端消散。

    可陆行则对“爱”字常常感到下意识的恐惧, 或许是地球上那段短暂童年的影响, 又或许是千年时间太过长久, 即使他不懂这个字的含义,却总感觉爱是可怖的。

    而藏匿在他本能之中的爱更是汹涌。

    妻子已然离去,她再无法约束那些留在陆行则回忆里细枝末梢的情感, 任由它们如浪潮一般侵蚀着陆行则,一波接着一波。他还未找到可以藏匿的螺壳,就被冲上岸的浪涛卷走, 化为那汹涌的一部分。

    千年时间,他的心跳变成了浪涛的声音,而身躯化则作了记忆声音的螺壳,若是妻子凑到他的胸口静静聆听,可以听到他心脏的鼓动,那里面没有一个通俗的“爱”字,只能听到浪涛呢喃着妻子的名字。

    云霜月,云霜月。

    妻子名字是有重量的,每当金发男人想要说出口,这三个字就沉沉地压在他的舌根,再顺着喉咙仓惶吞进他空荡荡的胃里,不可说,不能说。

    “云霜月?”

    而在石壁那头,这个世界的陆行则醒了,却正在小声含着妻子的名字,宛若在唇舌间咀嚼一番后,再甜蜜又粘稠地吐出。

    他无法宣之于口的,“他”却能轻易说出。因为金发男人只剩下妻子的名字,而这个世界的“他”有着妻子本人。

    说话真恶心。

    金发男人面无表情,就这般在心中淡淡地想着,天上黑云似乎更加浓厚了,隐约有闪烁的雷霆在奔走。

    云晏说的不错,金发男人厌恶那个家伙,因为妻子对这个表里不一的货色居然真的不同,她会为了这个世界的“他”驻足。

    妻子居然也会被他改变吗?

    在金发男人的记忆之中,妻子是极好的,却也是极为残忍的。

    她会弯着柔和的眼睛收下他的话术,也会勾起唇角宁静地让他接受她的死亡。

    云霜月会为了天下苍生离开,留下一只挑嘴的鸟雀,再无法跳上她的膝头去啄食她指尖捏着的糖糕。

    妻子在谈及这件事的时候总是笑着的,她是真心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她还反过来开解他说,人的离开,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

    但陆行则在听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缄默不语,他坐在苍茫的山巅,那是云霜月离开前的住所。

    他看云霜月种下的梅花开了又谢,看随她而去的鹰鸟埋骨之地又站了新的雏鹰。他也依旧沉默,用几近千年的时间,将不接受这三个字刻印在亘古不变的岁月之中。

    金发男人没能接受妻子的离开,他依旧在找机会寻死。

    人世间的羁绊如同丝线,陆行则和云霜月之间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在云霜月离开后又渐渐变成了死结,而死结多了,就会成为心结。

    这个心结捆缚住了陆行则,吊着他的最后一口气。

    云晏和他交易时,曾提出过一个要求。要求他用自己穿梭时间的能力,把一本古书带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云晏会将这本古书设法送到云霜月的面前,引导她成长的轨迹。

    古书中前半部分记载了一种极为特殊的剑招,隐隐蕴含非凡的剑意,和天地上至高的存在有着联系。似乎是云氏的剑招,但在神境的陆行则看来,又明显有人为修改完善的痕迹。

    这是云晏专门为云霜月打造的剑招。

    后半部分则是一些关键的节点,在很多时候总是寥寥几语,和后来送到云霜月手上的语气完全不同。

    至于为什么会变成后面那样。

    只是因为金发男人拿到古书之后沉默了一下,问云晏能不能将那些话由他来改写一番。

    于是金发男人亲自下笔,将那些短暂的话用他的方式写了下来。云霜月离开的时间有些太过漫长了,长到陆行则那不堪入目的字体已经可以变得极为工整。

    他又想着此时的语气早已和妻子最初相遇之时不同,于是循着记忆,拙劣模仿着未被拔去情感的从前。

    最后那本古书才被送到了云霜月面前。

    这样算不算给妻子写了封信呢?

    金发男人想着。

    不知静静看了多久,恍惚间,金发男人感觉自己听到了妻子的轻笑声,好像笑着夸了句他如今这字写得不错。

    陆行则回头看去,却只能看到自己的周身依旧空荡荡一片。

    这些年里,他总会有这种幻觉,觉得妻子偶尔会出现在他的身边。

    印象最深的有两次,一次是完成古书的时候,另一次似乎是在很久以前,妻子刚离开的时候。他跑到了妻子的雪山上去喝酒,可能是因为醉意的影响,他总感觉妻子站在了他的身后,给他轻轻盖了一条毯子。

    可陆行则清楚那是不存在的,这里没有妻子的轻笑,没有妻子的薄毯,只有她遗落的一条弃犬。

    陆行则一直都知道,他对于云霜月来说,好像就是一棵亲手植下的树。他是她种下的第一棵,却也就仅此而已了。

    因为后来的云霜月种下了很多不一样的小树,她会因为陆行则的成长而夸奖,却又因为他成长得过于出色,就放心地移开了自己的注意。

    在妻子那,他好像没什么特殊的。

    金发男人又闭了闭眼,他静静靠在石壁之上,身形开始逸散。

    这个世界的春天太长了。

    他不想再等来一个没有妻子的春天,那就在这个夏天死去吧。

    “滴答——滴答——”

    雨珠终于从云层上落了下来。

    “哗啦啦——!”

    暴雨顷刻间到来,厚重的黑云将天上的光遮了个干净。

    顺便也将还没醒来的那些人浇醒。

    “我靠,这是哪啊,我们怎么出秘境了!我才刚刚睁眼啊,这个东极山的天气有问题吧,怎么突然下暴雨了!”

    刚醒来的火曼儿抓狂大叫:“左邢!要你们罗盘有什么用,赶紧找地方避雨!”

    “我们不是修士吗,你慌什么。躲不了百仙盟的雨,我还躲不了这东极山的吗?看我避雨诀——”左邢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极为不可置信地拔高音量:“不是,怎么对这里的雨也没用!”

    “阿嚏!”火曼儿突然揉了揉鼻子:“姬芜珩,你还是直接给我点药吧,我觉得左邢这家伙完全靠不住。”

    金发男人忽略了那三人的怪叫,听到了衣物摩挲的声音,应该是这个世界的陆行则把装饰用的披肩取下来了,盖在云霜月和他的头上避雨。

    他还听到了云霜月轻声问道:“怎么不用伞?我记得你的储物戒里应该有一把……”

    又听到少年朝她耍赖:“什么时候有的伞?不记得了,云霜月和我挤在一起嘛,我给你当雨伞。”

    金发男人闭眼安静地靠在石壁上。

    他的半边身体已经消散了,剩下的半边也开始变得透明。

    冰凉的雨丝配上东极山上的风,将石壁吹得极为寒冷。金发男人靠在上面,厚重的天空更加低垂,暴虐的雷霆即将劈下。

    就在此时,天地孤寂之时。

    一声温柔的轻叹突然在金发男人的耳边响起。

    男人突然瞪大眼睛。

    那是妻子的轻叹。

    “大雨倾盆,为何不撑一把伞?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吗。”

    一句有些责备的话。

    天上的雨珠落到了男人还未消散的脸上,顺着他的眼眶滑落到下巴出聚拢滴落,如同真正的眼泪一般。

    妻子笑着站在他的面前,弯着腰点了点他的额头。她的身体也有些透明,和陆行则一样。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导致她的指尖能直接触碰到陆行则的皮肤。

    是妻子丢失的三魂之一。

    陆行则走遍千年不曾找到的那个部分。

    如今完完整整地站在他的面前。

    上山前,陆行则曾想着,妻子的爱恨会不会分一点到他的身上。

    但现在。

    金发男人没有站起身来,而是依旧坐在地上,仰视着妻子的魂魄。他的身体依旧在消失,可他却感觉此时比千年来的任何时刻都要真实。

    陆行则觉得自己是一棵树,似乎没什么特殊的。

    但在清淮的院落之中,陆行则曾抱怨过云霜月对院落之中的草木太过宠爱,当时的云霜月只是静静看着陆行则笑,没有说话。

    是,当然可以将他比成一棵树。

    云霜月第一棵见证他成长的树,若是将她的目光比喻成照彻万物的月光,那么每日月升之时,第一束月光一定会落到陆行则的身上。每日月落之时,这一抹月光也会从他的身上最后消失。

    真正的月亮会有私心吗?不知道,因为那是月亮。

    而云霜月是人。

    “太阳?不是还在下着暴雨吗,怎么突然开始出太阳了?”

    石壁对面不知谁的声音突然响起。

    只见原本盘踞在天空之上的厚重云层突然开始消散,阳光大片大片地撒落下来。暴雨已经倾盆,可是那些雨丝在光的照耀下却开始闪闪发光,为贫瘠的东极山增添上不一样的光华。

    “哇,第一次见这样的画面,好漂亮啊!”

    谁也不会知道,石壁之后发生了什么。只有一点金色的光芒化作灵蝶,在阳光下蹁跹,又忽然化作飞鸟,撞入了天空之中,化作无数雨丝。

    那雨丝落到了少年高挺的鼻梁上,让他不受控制地眨了眨眼睛。

    云霜月侧头看了看他的小动作,笑着问:“可是雨落到眼睛里了?你将脸凑过来,让我看看。”

    陆行则闻言乖乖凑了过去,等云霜月的手捧到他脸上的时候,他又猛地抬脸亲了一口云霜月。

    云霜月瞪大眼睛:“你这是——!”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突然很想亲你。”陆行则看着颇为老实地说了句,那双桃花眼却微微下垂,又要勾缠云霜月的视线。

    但被他勾缠的人却没有看他,而是迅速扭头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陆行则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扭头。

    只见刚刚还在怪叫的三个人莫名其妙不说话了,一个朝着天上吹口哨抖腿,一个脸朝着自己手上的青玉针,一脸严肃,不知在念什么咒语。

    另一个瞪大眼睛看着陆行则的方向,见陆行则他们看过来,还掩耳盗铃地拿着罗盘挡了挡脸。

    这蠢样马上就被吹口哨装瞎的火曼儿揍了一拳,似乎是颇为激动一下没收住力道,左邢直接被打昏过去了。

    “啊哈哈……”她颇为尴尬地举起手来:“这亲的——啊不是,这雨真醉人,给左邢都喝醉了哈哈。”

    陆行则咧了咧嘴。

    他看着天上极为明艳的日光,落下的雨丝将东极山浑浊的空气都洗净了。陆行则扭头,突然抱起了云霜月就跑,将自己的披风留在她身上挡雨,自己沐浴在这一场艳阳雨中。

    云霜月的惊呼声,陆行则的笑声,在这大雨之中回荡。

    雨丝飞扬,淅淅沥沥地溅落到地上,不知是什么原因,这雨丝之中似乎有着极为浓郁的灵力,让东极山这块贫瘠的地方,竟然开始从裂缝中生出翠绿的幼芽。

    火曼儿等人似乎也反应了过来,她和姬芜珩一左一右拖着昏过去的左邢,追着逃跑的陆行则和云霜月。

    少年们的脚下万物生长,崖壁间常年枯朽的树干也迅速长出枝叶,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到地上。

    山谷之上不知何时飞来了几只鹰鸟,它们嘹亮的叫声响彻山谷,和雨点合奏出东极山的歌谣。

    云霜月掀开一角披风,被阳光刺得稍微眯了眯眼。随后就见到了少年人线条明快的下巴,又在下一瞬间,换成了陆行则笑着看向云霜月的眼睛。

    那里盛着云霜月的倒影,眼神明亮。

    又是一场艳阳雨。

    陆行则抱着云霜月在生机勃勃的世界奔跑。

    阳光正好,雨丝微凉,风也轻轻。

    第118章 不渡川

    “诶, 所以说我们这就被送出秘境了?可我们不是才刚进去吗。”

    左邢用罗盘找到了一处小山洞避雨,看着天上的大太阳和依旧没有停歇的暴雨,他用法诀弄干了身上的衣物, 接着随意起了个话头。

    “秘境嘛, 不各有各的特色,这种情况倒也正常。”火曼儿摸了摸下巴回忆道:“就和我之前去的那个秘境差不多,似乎是有人获得了秘境珍宝, 于是整个秘境关闭,我进去没几息就又出来了。”

    “我们今天进去的这个秘境倒是没关闭, 但应该要之后才能进去了。”陆行则感受了下不渡川钥匙的情况, 突然凑过来对云霜月月笑着说了句:“在我们那,这叫副本冷却期。”

    左邢极为没眼力见地插进来:“但霜月姐, 你这次什么都没找到, 真的没事吗?”

    陆行则微笑着看向左邢, 而左邢则贱嗖嗖地朝他嘿嘿一笑。

    云霜月看着这一幕,眼睛弯了弯, 随后微微摇了摇头:“无事,此番本就只打算在外围探查一番,没有收获是预料之内的事情, 大家没有因此受伤就好。”

    她又看了看天上的雨:“只是没想到最后会有这一场雨……”

    不知为何, 她对秘境之中的事情没有一点记忆, 可她总觉得好像发生了什么。

    姬芜珩适时给众人递了丹药。

    随后朝云霜月点了点头:“放心,不会有风寒的。”

    云霜月的声音带了点笑意:“那就好。”

    陆行则靠着云霜月,想了想后说道:“等雨停了, 我们就回百仙盟?不过这几日因为在历练期的缘故,平日里的课程都取消了……”

    “对哦!”左邢一拍大腿,跳了起来:“我差点忘了这事儿了!那我岂不是这几天都可以泡在百仙盟的市集里, 哈哈哈,我可太想念那的鸡腿了!”

    “怎么不想念猪蹄呢?”火曼儿颇为嫌弃地朝他翻了个白眼:“不是有个词叫同类相吸吗。”

    姬芜珩淡淡一笑:“按照他平日里的脑子,应该记不住这个词。”

    “我靠,火曼儿和姬芜珩你们两个不刺我一句难受是吧!我还没计较刚刚你们拖着我乱跑这件事呢。”左邢作势就要和他们比划两下。

    陆行则突然拱火道:“你要和火曼儿比体术吗?那很聪明了。”

    “呵呵,那又如何。你要知道,一个成年男子一旦起了杀心……”左邢乱说的话戛然而止:“喂喂喂,不是吧火曼儿我开玩笑的!你别过来啊,姑奶奶我错了,你别过来——!”

    一时间,山洞里满是左邢的惨叫声。

    陆行则满意地笑了笑,结果被云霜月揪了下耳朵。

    于是他扭过头去,顺着云霜月的力道又把脸凑到了她的脸颊边,飞快承认:“唔……云霜月大人我错了。”

    “你啊……”她用指尖轻轻推着陆行则的脸,力道根本不重。

    陆行则装作感受到,反正他脸皮厚。顶着云霜月的指尖就把脸往前送,直到让自己的脸贴上云霜月的脸颊才罢休。

    “云霜月,等回到百仙盟,我们就去约会好不好。”他眨了眨眼睛。

    “约会……?”

    “我想想……怎么解释呢。其实我也不太清楚,看别人的话,大概就是我们要穿着差不多的衣服,然后呢,你要顶着我为你编的头发,收下我送给你的鲜花。我会牵着你的手不松开,去看看有什么好玩的,我们还会一起吃饭,看天上的落日,再踩着月光回去……”

    陆行则越说越多,云霜月一直在静静听着,可不知为何,越是听到后面,云霜月的眼中逐渐浮现出了一丝困惑。

    陆行则问:“怎么了?”

    云霜月笑着说:“这就是约会吗?可是你说的这些,我们很久之前就都做过了啊。”

    陆行则听到后愣了好久,才从喉咙中掉落出了一个无意义的音节。

    “啊……”

    原来。

    是这样吗。

    真的从很久很久以前。

    就开始喜欢云霜月了。

    ——

    不知不觉到了夜里。

    雨已经停了,但因它而生出的草木却并未消失,它们铺在崎岖的山石上,竟把东极山这一块地方装扮成了丰饶的青山。

    夜间的流萤也冒了出来,在这夏夜里起起落落,有几分像百仙盟后山的样子。

    云霜月一个人坐在石头上,腿上摊着一本熟悉的古书,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突然,她头也没抬地说道:“树上不安全,还是快些下来吧。”

    “哇,被发现了。”陆行则笑着若无其事地跳下来,落到了云霜月的身边:“这雨总算是不下了,我们再在这待一晚,明天就能御剑回去了。”

    云霜月也没去问他为什么会跑到树上,而是抬手为他拂去了身上的落叶。接着,她的视线又落到了陆行则的头上,下一秒少年就乖乖低头,让云霜月替他摘去发间的叶子。

    等到云霜月的手垂下,陆行则就又粘到了她的身上。

    他把自己的下巴轻轻搁在云霜月的头顶,嗅着她发间的香气,用黏糊的腔调问她在看什么。

    “你还记得那本古书吗?在我们出来之后,它上面的字又变化了,而且有点……”

    云霜月欲言又止。

    咦?什么字会让云霜月是这个反应。

    陆行则愣了一下,随后就着云霜月的手,朝那本书看去。

    “……?”??

    “这个副本暂时结束了,继续冒险吧!加油呀ovo”

    陆行则差点炸了。

    “我草,这古书到底是什么东西,说话怎这么恶心。”他抱着云霜月诋毁道:“太过分了,它居然这么不要脸还偷学我给你画的小表情。”

    “云霜月云霜月你要给我做主啊——”

    他那么大一只人盖在云霜月的身上,说着说着就开始带着她和不倒翁一样晃来晃去。

    云霜月轻笑着,把手放到了他的臂弯上,却也没什么别的动作,纵着陆行则继续晃她:“怎么还和一本书较上劲了?”

    陆行则十分认真:“那是因为它太奇怪了。”

    “很奇怪吗?”云霜月将古书收起来:“我倒是觉得还好,因为我已经见过最奇怪的事情了。”

    “什么事情?”

    云霜月轻轻拍了拍陆行则的手臂:“你和我的婚约。”

    “为何你身上会有云氏的婚约呢?明明我们二人此前从未相识,也并无长辈之间的前尘。”

    陆行则眨了眨眼,他其实想说,这可能是因为这个标准龙傲天爽文的世界没有逻辑,只想着莫欺少年穷退婚流去了。以至于原因,作者或许是早就把这个坑忘掉了。

    但他只是拿下巴蹭了蹭云霜月:“我们的婚约很奇怪吗?明明我觉得很好。”

    云霜月笑着逗他:“是啊,不止这个婚约奇怪,连你也是个奇怪的人。”

    陆行则微微睁大了眼睛,控诉道:“我哪里奇怪了。”

    他换了个姿势,把云霜月抱起来放到了自己的腿上,让她低头看着他:“云霜月,你再好好看看呢。对着这张帅脸,你真的忍心说出那种话吗?”

    云霜月用袖子沿着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随后用手将陆行则的刘海掀起,让他整张脸毫无保留地露了出来。

    “关于你出现在我的世界,我至今还百思不得其解。”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夏夜中显得格外温和:“我想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居然真的会带着我逃走。”

    陆行则一动不动,只是睁着那双漂亮张扬的桃花眼,安静注视着云霜月。

    “后来,你在百仙盟送我花的那一日,我看着它和窗外的阳光一起微微闪光,很好看。又想到前世曾赠你无数次花,你看到会是什么样心情呢?”

    陆行则张了张嘴,那熟悉的两个字就要脱口而出,被云霜月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她笑着继续说道:“我想,你应当也是开心的,就和我一样。”

    “所以在那一刻,关于你突然出现在我世界里的答案,我忽然就不想再继续困惑了。”

    “但我还是觉得你是个奇怪的人,你比我小了很多,嘴巴里面吐出的话也和修真界的观念大相径庭。”

    “有的时候面对你,我真不知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明明是听着有些责备的话,却在云霜月口中,带着年长者独有的纵容。

    她垂下眼,脸部的线条柔和,如同来到人间的月神。

    “你爱耍赖,还喜欢同稚童一般撒娇。你追着我在我耳边天天念叨‘喜欢我’的时候,我实在是有些气恼。因为面对我的拒绝,你会突然变成听不懂人话的小狗,只知道来舔我的手心。”

    陆行则眨了眨眼睛,因为云霜月的手还捂在他的唇上,听了这话,他开始顺理成章地一下又一下亲吻云霜月的手心。

    真打算把云霜月的话落实了。

    “你说说,这让我该拿你怎么办。”云霜月只能挪开手,语气中带着点嗔怪的意味。

    陆行则哼笑了两声,轻声用鼻尖蹭了蹭云霜月的鼻尖。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有些毛茸茸的:“那就云霜月来亲亲我吧。”

    云霜月没如他的意,而是摸了摸他的眼睛,让陆行则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睛,但还是不老实,想要睁开眼看云霜月。

    见到他这个样子,女人又轻笑了一声。

    “其实我不理解你口中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在某一日的清晨,你笑着突然把我抱起来。太阳下,你的发丝和我的发丝纠缠在一起,世间的一切都很安静,我就这般望着你的眼睛,那是极为寻常的一天,我们已经这样相处了很久很久了。”

    “所以我想,如果喜欢就是要这样的话,那我应当是很喜欢你的。”

    “遇到你之前,我不曾出世,世界应当是贫瘠的。里面有血泪和沉默,还有一点对天上鸟雀的向往。百仙盟那天,你满身是血倒在我怀中,天边月色溶溶,我忽然惊觉周身的一切都是我前世不曾见过的风景,你好像真的带我逃出来了。”

    陆行则的眼睛还在动,抱着云霜月腰身的手也勒得更紧了些。云霜月见陆行则的样子,心下觉得好笑,于是真的凑上去,用唇瓣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唇。

    很轻,像是一阵吹拂而过夏风。

    “当时的我抱着你,突然觉得,就这样吧,就这样也不错。”

    但夏风不会为了陆行则停留。

    而云霜月会。

    人们总会觉得遇见的对方有些不同。

    但若细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人有一双偏爱的眼睛。

    第119章 不渡川

    次日。

    “哇, 真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又回到百仙盟了!”左邢插着腰,仰天大叫一声。

    引得路上的行人频频回头往这看。

    火曼儿有些看不下去了,和姬芜珩一右一左拽着他的领子, 把左邢扯走。

    又朝着云霜月挥了挥手:“霜月姐, 我们就先走啦!明天见!”

    云霜月朝他们笑着点了点头。

    随后她侧头对着陆行则道:“我们也走吧?”

    陆行则明知故问:“去干嘛?”

    云霜月捏了下他故意凑上来的脸。

    陆行则左哼哼右哼哼,明明比云霜月高了这么多,却偏要弯腰窝在她颈侧。

    他突然说道:“我们的婚书没有了……可以再重新弄一张吗?”

    那一纸婚书, 消散在了灵火之下。自那开始,云霜月就毫无顾忌地开始疏远他。

    “可以吗可以吗?”他又开始叽里咕噜冒出一大串话。

    “可以倒是可以, 不过应当只能找到普通的婚书了。怎么突然提到这个?”

    “是你昨天自己提到的, 云霜月。”陆行则的的脸贴着她,却有一瞬间的粗糙, 似乎是他的龙鳞突然冒出来, 刮了一下她。

    幼年陆行则曾看过自己的父母被那一本薄薄的本子紧紧捆在一起。

    那么, 云霜月……

    他闭上了眼睛,将细窄的瞳孔敛下。

    “嗯?”被他靠着的女人无所察觉, 突然发出了困惑的声音:“老先生,您怎么在这?”

    老先生?

    陆行则的思绪被打断,那一双金瞳也恢复成了最初的样子。

    他起身顺着云霜月的目光看去, 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他身边还有另一位老人。

    是他?陆行则认得这个人, 是那晚花灯节,带走云霜月让她扮作天神娘娘的老人。

    “哈哈,真是好久不见啊, 小姐。”老人的目光柔和地落在云霜月身上,不知为何,多了些叹息:“您的风采依旧呢……”

    他又紧接着继续笑道:“我在和卦者大人散步, 没成想,居然碰巧遇到了您。”

    “好巧。”云霜月点了点头,随后将视线转到另一个老人身上:“这位就是卦者大人……?”

    那个面容苍古的老人看向她,不知为何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您叫我小云就好。”

    云霜月微微睁大了点眼睛,连忙道:“这怎么行呢。”

    她看着老者的打扮,笑着适时转移了话题:“您身上的样式,是凡间的卜卦之术?倒是在修真界颇为少见,若不是我曾读过相关的书籍,也学了两手,怕是无法认出来。上面的卦象很巧妙,是您亲手所作的吗?”

    小云老者摸了摸身上的衣服,竟像一个被夸奖的孩子一般,抿着嘴轻轻笑了一下:“不……是我的老师曾经教我的。”

    他抬头看向云霜月,又看了眼陆行则,随后掏出了一张红色的纸,样子倒是颇为寻常。

    “您认出了我的卦象,便是同我有缘。又在刚刚凑巧听到您谈论婚书一事。”小云老者将这一张极为寻常的红纸递给了云霜月:“我曾向天地求来了这一红纸,若您不嫌弃,不若赠予您写下同心悦之人的契约。”

    云霜月接过这一张红纸,确实也同它看起来的样子一样普通,一点灵力波动也无,如同凡人生产的纸张那样。

    为什么说是向天地求来的?云霜月想了想,老人家的意思应该是,他从某处庙宇得来了这张纸,上面浸染了寺庙之中的香火气。

    就如同凡人会从寺庙中求得庇佑自己的香囊一样,这红纸应当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虽然看着普通,但云霜月很喜欢这一张红纸。

    她扭头看向陆行则,发现一贯挑剔喜欢精细物件的少年也颇为满意,大有一番等不及就要落笔写下自己名字的样式。

    她笑着转回了头,对小云老者说:“那就多谢您了。”

    一旁的老人家也凑了上来说:“诶,小姐是修士,可用灵力作笔,将姓名写到婚书之上,沾染了你们灵力的气息,即使再普通的婚书也该有点联系了。”

    陆行则听到这话,突然来了句:“我写我的名字吗?那这个字放到婚书上,得丑到什么地步。”

    “嗯?你不是会写三个字吗。”云霜月打趣道:“怎么现在不会了?”

    陆行则的高马尾甩了甩,笑得张扬:“我当然会啊。云霜月你居然不信,不会一直把我之前说的话当假话吧!哝,你看。”

    他指尖一动,随着金色的灵力落下,云霜月的名字出现在了婚书之上,极为漂亮工整。

    云霜月愣了愣。

    怎么是……她的名字?

    少年颇为得意。

    云霜月:“……”

    似乎那一瞬间,又回到了前世她教他习字之时,无意间问过陆行则的话。

    她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看向婚书,轻轻动了动指尖,幽蓝色的灵力落在婚书的另一侧,将陆行则的名字一笔一画地写了上去。

    至此。

    云霜月,陆行则。

    他们的名字重新出现在了婚书上。

    曰:

    今有良缘,缔结永好。

    纵千纪更迭,时空易道,而灵犀姻缘,终相逢于渺茫之外。

    天光地魄,共铸此契。

    轮回不改其志,因果难断此缘。

    天地共佑,万古同春。

    “哇……这么看还挺郑重的嘛。不过上面的誓词我怎么没见过。”陆行则端详着这份婚书。

    他还以为修真界这种祝福语都是和地球上的贺卡一样,内容复制粘贴上的呢。

    一旁的云霜月笑着看向小云老者:“谢过先生,此番心意珍重,愿以礼相换。”

    小云老者却摇了摇头:“不必如此,只愿您帮我一个小忙。”

    他抬起满是皱纹的脸,专注而宁静地注视着云霜月:“……家中有一小辈,今不得名,您能否为他取一字?我好当个参考。”

    云霜月愣了愣,居然是个如此简单的要求,那必然没有不帮的道理。

    “您可有对他的期盼?想让他在未来走上什么路子?”

    老人轻声开口,像在讲述一个故事:“我希望他用一生的时间,等到想要等到的人。”

    云霜月却劝说道:“老人家,我觉得……这似乎有些不妥。名字应当是用来承担期待的,怎能耗费一生,从稚童成长到老者,都在等一个人呢?”

    小云老者也不恼,反而笑了起来,极为期待似的开口道:“那您觉得,该给这孩子取什么名好?”

    云霜月看着老者有些浑浊的眼睛,不知为何,心底突然浮现了一个字,像是早就准备好的一样。

    “骋怀,如何?”

    不必苦苦守候,纵情舒展自己的胸怀,在广阔天地之间驰骋。

    “骋怀……骋怀……”老人有些怔愣,体会到了这两个字的含义,笑着喃喃道:“……好名字啊……”

    “多谢您。”

    老人朝云霜月拜了一礼,随后极为突然地提出离开。

    云霜月没有拦人的道理,或许是老人有什么急事,还提出需不需要自己送老人一程。

    小云老者摇了摇头,带着老先生匆匆离开了。他怕再晚一步,就会舍不得。

    ——

    二位老者离开了云霜月的视线。

    “卦者大人……您还好吗?”

    “骋怀……叫我骋怀吧,老师已经给我取了名字了。”老者眼中不知为何蓄起了眼泪,泪珠从他浑浊的眼中滚落,又顺着皮肤的沟壑流淌。

    “取了骋怀二字啊……老师,您还是这般性格呢。”

    这个刚刚还在云霜月面前极为庄重的老人突然哭了起来,像个孩童一样嚎啕大哭。

    他摸了摸自己花白的头发,又透过街道的缝隙,遥遥看了眼云霜月的背影。他的眼中有留恋,有释然,却更多的是满足。

    “老师……我如今虽已垂暮,却能再次见到您当年的模样,实在幸运。”

    站在他身侧的老人叹了一口气,掏出一块帕子递给了卦者……不,如今应该是云骋怀了。

    到底是年岁已高,不再是那个喜欢在云霜月面前哭鼻子的小男孩了。他接过帕子,很快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仿佛刚刚那一瞬间的失控不曾存在。

    “天神娘娘似乎没能想起您。”老者叹了一口气。

    云骋怀却笑了:“为何要让老师想起我呢?只要我不曾忘记她就好。”

    “你母亲不是曾经告诉过你吗?老师若不主动说起,那就不要去打扰她。”

    老者道:“话虽如此,这念头终归难以断绝。”

    “你都是个老头子了,怎么一点都不见成熟。”云骋怀嘲笑他:“这头发的颜色怕是白长了。”

    “哼,你又好到哪去。”老者瞪了一眼云骋怀:“不是也拿着张婚书跑到天神娘娘面前了,那东西看着普通,但来头怕是不小吧。”

    “自然。”云骋怀负手而立,语气中竟带着点少年的狂气:“寻常俗物,怎配写上老师的名字。”

    “嘿,我就说嘛。这上面的贺词我都不曾见过,说吧,你这是让哪尊神佛亲自降下的祝福?”

    “神佛?”云骋怀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位格太低。”

    老者瞪大眼睛:“太低?那你究竟让谁赐下了……”

    云骋怀又摇了摇头,接着大笑道:“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吗?我向天地,求来了这一张红纸。”

    非神佛,非天道。

    而是这天地的法则。

    红纸上的,是天地法则赐下的贺词。

    云晏曾感叹过,云霜月在裂隙之中结识的每一个人都有大因果,天赋卓绝之人比比皆是,连凡人都有着大成就。

    她说的,就是云骋怀。

    于是。

    在云霜月未曾注意到的角落,她手中的婚书微微泛起流光,细细凝聚成了一根红线,将她的名字和陆行则的名字牵到了一起。

    这是天地认下的契约。

    能够穿透时间和空间,来到他们相遇的最初。

    在一切的最开始。

    化为一纸婚书。

    云氏的灵火只能将婚书本身点燃,而他们神魂结下的因果却永远不会断绝。就像陆行则会永远来到云霜月的身边,他们断掉的契约也会重新续起。

    因果循环。

    百世不转,千世不移。

    他们总会相遇。

    所以即使在错误的时空,完全没有记忆的陆行则也能遇见云霜月。

    是命运的牵引。

    陆行则一定会走向云霜月。

    哪怕是,

    和妻子重生回退婚前。

    第120章 后日谈

    “诶, 这故事不是已经完结了吗?怎么还出了新的续篇?”

    一个书店内,前来购书的客人看到掌柜新摆上来的话本,有些困惑。

    闻言, 掌柜瞅了客人一眼, 随后极为得意地摇头晃脑道:“故事是故事,虽说话本里的故事是结束了……”

    “但话本主角的人生怎么可能会停在结局不动呢?他们的未来可不会结束。”

    掌柜嘿嘿一笑,露出真面目:“怎么样客官, 要不要来本啊?全玉虚城最新的续篇就在我这,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嘛!”

    “只要五十块灵石哦。”

    客人听到数目后抽了抽嘴角:“……我再转转吧。”

    “切, 去去去。”掌柜瞬间变脸:“不买就别挡着我做生意。”

    这里是玉虚城, 上界最繁华的大城之一。因为玄天门在此坐镇,此地人流量极大, 许多外出历练的修士也大多会选择在此落脚。

    掌柜的书店在玉虚城的主街上, 寸土寸金的位置造就了这家店不缺新客往来, 第一次进店的人都会被掌柜坑一笔再走。

    “哟,听着倒是稀奇, 什么话本要五十块灵石。掌柜,这话本讲的什么?”一道清朗的声音从掌柜的身旁响起。

    掌柜眼睛一亮,捻了捻自己的小胡须, 还未看清来人, 就在心中得意。

    看吧, 这不是又来新客了。

    他朝着那道声音的方向转头:“诶,客人有眼光啊,这话本讲的是一位少年偶得异宝, 得无上天赋,一路修炼。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少年退婚斗宗门,最终历经八十一难踏入神境!”

    “哈。”那道声音染上了一丝憋不住的笑意:“这种套路的话本……”

    “极为非凡,对吧!”掌柜又得意了起来:“此话本乃是修真界从未出现过的类型,它名不见经传之时,便被我一眼相中!现在这话本的新章,每一次都是我这最先上呢。”

    “而且这话本里的主角啊,但拎出来也极为少见,诶呦,那眉眼俊——!”看清来人,掌柜突然闭上了嘴巴。

    一个少年懒懒倚靠在柜台那,小半侧的刘海被抓了上去,露出了他那风流蕴藉的桃花眼。一身金白相织的华贵料子,腰间是条玉带,唯一能和凡俗世家子弟看出区别的,是他的玉带旁别插着的一把剑,剑身隐隐有神光流转,让他整个人多了份年少轻狂的侠气。

    见掌柜突然不说话,少年笑着咧开了嘴,露出两颗尖尖的犬牙。

    “少见吗?那给我来一本看看吧。”

    阳光从书店外照进来,落到了少年的脸上,将他面部利落干净的轮廓修饰得更加深刻,剑眉星目,鼻梁高挺。那双罕见的金瞳微微移动,像是休憩的兽类,锋芒半敛着。

    “额——诶?好好好,客官稍等。”掌柜这才回过神来,三下五除二就把那话本包好递给了少年:“给五块灵石就好。”

    此话一出,少年的眼中多了些疑惑,但又很快恢复如初,脸上变成了一副狐狸般笑眯眯的灿烂表情。他耳朵上的那些耳坠因为动作碰撞,发出了道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没有问为什么掌柜降价了,也没提出要原价给,完全没有不好意思,还十分厚脸皮地问了句:“五块灵石有点多啊,两块行不行?”

    “……”掌柜抽了抽嘴角,最后才憋出了句:“可以。”

    于是少年笑着说了声多谢,随后转身朝掌柜摆了摆手,大步离开,不知要去往何处。

    “哎!你这人怎么做生意的,凭什么要我五十块灵石,那人就只要两块灵石。”从刚刚就没有离开的客人大为愤怒。

    掌柜翻了他一个白眼道:“你一看就是话本读少了,这叫结善缘懂不懂。”

    他摸了摸下巴说:“我有一种直觉,他那样的,放话本里高低是个主角。”

    ——

    “云霜月云霜月云霜月,我回来了!这玉虚城居然还有和我那个世界差不多的小说,哈哈,带给你来看看。”

    那个刚从书店出来的少年不知为何来到了一扇窗前,对着里面叫了一声。

    “吱呀——”

    下一秒,窗被打开。

    却是一只纤瘦的手先伸了出来,轻轻弹了一下少年的额头。

    少年吃痛捂了下被弹到的地方。

    紧接着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啊,有门不走,为何跳到了屋檐上来敲我的窗?”

    云霜月的脸从窗内微微露了点出来,如同才冒了点尖的小荷。她面色的表情有些无奈,细眉虽然有些皱着,但更多却是纵容。

    她柔声问着:“刚刚弹的很痛吗?我应该收着力了。”

    随后就伸出手轻碰了下陆行则捂住额头的手,让他放开给她看看。

    结果就被少年顺势抓住了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将她的手半圈着,飞快从额头的地方扯下来亲了一口。

    他笑得灿烂:“云霜月,你怎么每次都上当?”

    被他亲到的女人却也不恼,像是习惯了一样。云霜月任由着陆行则牵住她的手,微微叹了口气,为自己辩解了一下:“还是看人的。”

    她身上的衣服有些厚,靠近下巴的衣领处更有一圈小小的绒毛,削弱了她清冷的感觉,显得整个人有些柔软。

    这句话听着有些没头没尾,但陆行则却咧了咧嘴,模样颇为得意地蹲在窗外的屋檐上,被实在看不下去的云霜月轻轻一拉,就轻易把那么一大只少年牵进了客栈的房间内。

    “玉虚城后面几年的变化挺大的,我刚刚去转了一圈,很多有意思的铺子现在还没有,不过也是因为这样,现在有很多我前世没见过的铺子。”

    “不如多待几日逛逛,今年的初雪就在此处看吧?”

    “好。”

    “玉虚城的雪很大,你可以堆一个你的雪人给我吗?我想把它和我的雪人放到一起。”

    “好。”

    “下雪的时候会很冷啊,我的脸会被冻住的。云霜月,如果我看着你的眼睛不动了,你一定亲我一口帮我解冻啊。”

    “这是什么道理?”

    “陆行则捏造出来的歪理。”他开始拖长调子:“可以吗——?”

    “……好。”

    客栈的窗户被关上。

    现在已经是冬天。

    距离云霜月重生也马上就要满一年的时间了。

    百仙盟的课程已经在近冬之时就停了,听陆行则说这叫“寒假”,在他原本的世界也有。

    因为时间很充裕,陆行则就提出要带着云霜月去好好游历一下修真界。谁知刚获得云霜月的点头后,陆行则大半夜就直接从百仙盟“劫”走了她。

    月色之下,身穿利落劲装的少年怀里抱着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只偶尔露出衣裙下的脚踝,薄薄的一层皮肉裹着伶仃的骨头,看着十分清瘦。

    近冬的也已经有些冷了,陆行则不知道从哪掏出了一件加绒的斗篷给云霜月裹上,兜帽上还有着两个兔耳朵。

    云霜月倒没有对陆行则半夜带她逃跑这件事说什么,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兜帽上的耳朵,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陆行则:“我已经掐了个暖身的法诀了,为何还要披着这个?”

    “那怎么能一样呢?”

    开什么玩笑,连他给云霜月编的头发是猫耳还是兔耳都有很大的区别好吗。

    陆行则身上的热意传到身上,因为直接抱在一起的缘故,云霜月甚至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动的感觉。

    “云霜月,你不会又想一年四季都穿着差不多款式是衣服吧?”他瞪大眼睛看向怀里的女人。

    “冬日保暖,夏日解暑即可。百仙盟所传的法诀,倒是十分便利。”云霜月一本正经地开口。

    陆行则神色一僵,似乎是看到了自己为云霜月准备的,一整个储物戒中的衣物都即将长出翅膀飞走一样。

    该死的,到底谁传的。

    云霜月恢复灵力后唯一的坏处来了。

    他动了动嘴,对上云霜月的眼睛,暂时不知如何反驳,只能突然拉下兜帽盖住云霜月的脸。

    在云霜月面前耍赖的事情,他陆行则可是干得多了。

    似乎是因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缘故,云霜月的唇微微张了下,洁白的牙齿露了点小角,又在下一瞬藏进了红润的口腔里。

    她嘴角的红痣被兜帽上的长毛轻挠着,似乎是让主人产生了点痒意,让微张的唇很快抿起。

    云霜月的一只手也伸了出来,打算掀开这个兜帽。

    第一下,没掀动。

    红痣动了一下:“陆行则。”

    再动第二下,阻力小了一点,但还是没有掀动。

    连抱着她跑的人也不动了。

    此时的云霜月已经猜到了陆行则的想法,于是她在兜帽之下弯了弯眼睛,带着无奈的笑意开口道:“我又何时说不穿你给我挑的衣服了?”

    话音落下,刚刚还十分顽强的兜帽霎时间一轻,像是连一阵风都能将它吹开一样。云霜月顺势掀开,一下就对上了陆行则那双漂亮的金瞳。

    “你当自己还是小孩吗,怎么还是这么喜欢耍赖。”她捏了下陆行则的鼻尖。

    “这是什么意思,云霜月,按照我重生后的年岁,若是放到我原来的世界里,那可是水灵灵的男高中生。”

    “而且……”他笑着说:“谁让云霜月每次都吃这一套。”

    陆行则把脸凑上来,亲了下云霜月的眼睛。

    他在云霜月耳边极为夸张地感叹道:“哎……云霜月你真的太坏了,把我这个良家少男纵容成这样,以后只能被我一直缠着了呀。”

    云霜月轻笑着对他说:“你不是小龙吗?缠着正好。”

    “这可是你说的啊。”

    “既然如此,那我会一直一直,缠在你身边的。”

    “永远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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