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质的带子被沾湿,或许是汗,或许是什么别的东西,顺着蜿蜒的紫红色勒痕向下延。
想到梁初楹是如何选中这条链子的,手指是如何盘弄过的,姐姐指尖的温度与发丝的香气似乎都被遗留,叫梁聿的神经愈发神经质地跳动起来。
但他只是垂眼凝视着自己叫嚣的欲求,绷紧喉咙,把手机拿远,最后也没有真的释放出来,略显潦草地收拾了一下,静静听着梁初楹的回答。
风声响得炸耳朵,梁初楹一言不发,惶恐地把手机移远,没敢听下去。
没想到他这么敏锐,明明跟网上卖的款式差不多,究竟是怎么被发现的?
想了半天,她只能硬着头皮说:“是又怎么样,看不出来不就行了?别人发现了你就说是我送的,不伤你面子,实在不喜欢就别戴。”
说完她又不乐意:“但要是敢扔你就死定了。”
“就这样。”梁初楹盯着手机屏幕,指尖停在挂断的按钮上,“我要睡了。”
对面只有慢悠悠抽纸巾的声音。这房间一代传一代地住,居然也不心慌。
梁聿把房门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只眼睛往外看,袁晴一边打电话一边换鞋,疲容尽显,嗓音也有气无力的:“只是手动了一下有什么用呢,我们过去也起不到什么作用,给医院交了那么多钱,你们医生上点心把人救回来不就好了!”
她扯着唇苦笑:“我们这辈子也是欠了两个孩子的,尽心尽力地养,到头来挣的一点血汗钱,不是喂了房子就是喂给了医院,两个孩子都不成器,烧钱跟烧冥币一样,谁家负担得起!”
“为了住院治疗的观察费,我跟他爸是把能借的钱都借了,还能有什么招啊,像个无底洞一样,我跟孩子爸生个病都是硬抗,一点儿钱都没花自己身上,还要怪我们不好好对小孩,要不是为了小孩,我早就离婚了。”
有的人一辈子也不懂,为什么自己吃了这么多苦,最后没感动天也没感动地,只感动了自己。
她絮絮叨叨地出门了,应该是被医生叫到医院去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以后,梁聿往外踏了几步。
家里电视墙上面应该是挂着全家福的,至少在梁聿印象里那里应该是有一副的,但是现在空空如也,所有袁生和梁初楹的东西似乎都被夫妻二人给清空了。
梁聿又看见柜子上摆的那些药,心里是说不上来的郁结,他突然问梁初楹:“你没有什么想对你爸妈说的话吗!”
“*我能说什么”梁初楹默了两秒,“能说话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一个死了,一个在医院里半死不活地躺着。”
他从袁晴家里出去,屋外比屋内要更冷,呼吸时就像吸入了一截又一截的冰碴子,刺得人腔道里的软肉生疼。
梁聿默然转身将门关上,没有作评价,只是把衣领掖得更紧了一些,吐一口热气,说:“回家了。”
其实这是一句很模糊的话,照理说梁初楹的家应该就在面前,但是相比起来,居然是梁聿租的那个小廉租房更像家,待着更自由舒适,想睡觉就睡觉,想看漫画就看漫画,除了经济拮据一点、房子破了一点、雨雪天气容易漏水,其余好像什么都好。
总之能让人喘一口气的地方就是好地方,如果住在奢华的大房子里,七窍不通、呼吸不畅、束手束脚的放不开,那又何必为难自己。
这个年过得很糟心,不过反正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可以念及的家人,心里积攒那么一点儿愁苦也只能跟对方袒露,但偏偏谁的话都不多,谁也不想把脆弱的情绪外露,于是只落下一路的沉默,掉进厚重的雪堆里,连点儿回响都听不见。
廉租房的门口被积雪淹住,梁聿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突然抬起脑袋看了一眼灰白色的、冒雨加雪的天空,他定定站了一会儿,跟梁初楹说:“霖城的冬天一直这么难熬吗雪要下这么久。”
感觉一月份开始,每天都在下雪,几乎都没有停过。
梁初楹从他衣领里钻出来,安静了一会儿才叹着气说:“是啊,感觉下了好多好多年了。”
开门、换鞋、把湿掉的鞋子搭在台阶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见证过袁生的死亡,梁聿莫名话多,像是为了压下什么情绪,于是不停让自己说话:
“霖城的夏天是什么样子的!”
她顿了几秒,咬住下唇,又飞速说出一句——
“生日快乐。”没过几天就一月二十八了,到了除夕,廉租房这边已经没有人再记起跳楼的孙福生了,梁聿打算做点事养家糊口,毕竟暂时不打算去死了,那就还得为每天的生计奔波。
梁初楹说她知道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要招店员,就是指夜班会辛苦一点,不过没关系,她晚上可以帮梁聿看店,条件是要梁聿过年的时候给她买烟花放。
梁聿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些消息,有时候觉得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但是梁初楹又总是矢口否认。
房子建材质量很差,哪户人说话的声音都能四面乱窜,除夕夜的时候,梁初楹本来在看梁聿的一些旧书打发时间,第一簇烟花从窗户外的草地里升上去的时候,她开始大叫:“有了有了!”
梁聿在看手机里同学群里的消息,休学这么久,也还是无人过问他的消息,自己就像一阵烟一样,散了就散了,反正也无人在意。
他的视线从亮着的屏幕上撤离,撇眼往窗外看,冷淡道:“烟花有什么好稀奇的,每年都会放。”
“不是。”梁初楹在桌子上蹦,“日记本上有字了!”
梁聿愣了一秒,穿鞋从床上起来,站到桌子边上,低头,看见摊开的本子上的确出现了好几页字:
【楼上姓孙的老头在冬天跳楼死了。它开口说了一句:“我不知道是不是人死后都会像我一样变成一团鬼火。”
沉吟了许久,它又说:“也许你妈妈——”
梁聿突然伸手抓了它一下,但是鬼火没有尸体,他的手指很用力地从那团蓝色的虚影中间穿过去了。
很明显梁聿不想提那件事,但是这蓝色的鬼魂很不识趣,紧接着还在继续讲:“你帮我找到生前的记忆,我说不定可以帮你找到你妈妈的鬼魂。”
它飘到车窗前,浑浊的玻璃上却没有任何蓝色的踪迹,鬼魂静静待了一会儿,知道梁聿此刻没办法开口跟他讲话,于是就不再继续说了,给他考虑的时间。
警车拐进了中新路的警局分部,两个警察领着梁聿进去,让他坐在大厅的凳子上稍等一下,然后拉开门进了办公室。
现在是吃饭的时间,大厅里没几个人,只有一两个在接电话的女警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梁聿坐了一会儿,被鬼火靠着。
“你总贴我这么近做什么”梁聿挪了一寸距离。
它逼过来:“我太虚了,需要一点成年男人的阳气。”
他冷笑一声:“你是女妖精!”
“以前是个人。”它嗓音怅惘,“现在是个魂。”
“刚刚我说的话,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鬼火在他手背上玩儿蹦床一样跳来跳去。
梁聿两眼望着前方,虚掩的办公室门里透出来微弱的说话声,几个办公的警察在吃饭时间讲着闲言碎语,说裕中区廉租房那片儿最近怎么又死人了,搞得人心惶惶的。
另一个人说死的都是老家伙,反正命数本来也到头了。
梁聿突然想到孙老头。
他第一次见孙老头的时候,人就是傻的。
那时候梁聿刚从家里逃出来,屋子里太闷,他就蹲在门口吹风,孙老头从大门口进来,手里拎着两个包子,拖着步子从他眼前经过,又退回来,平静苍老的脸上突然变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他厉声喊他“小曜”,具体是哪个“yao”,梁聿不知道,也许是带了口音的“小幺”,无所谓了,反正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孙老头唉声叹气,说他怎么又到处乱跑,万一被人贩子拐走了怎么办,应该好好待在家里等着妈妈来接他。
梁聿皱着眉,知道他认错了人,刚要不耐烦,老家伙又叹气道:“真是的,一直等你回去吃饭,给你买的那鸭肠鸭掌、毛豆,从昨天放到今天,再不吃就坏喽,我刚刚又去买了两个鲜肉包子,前几天不是还一直缠着我要!”
他怔了一会儿,想到妈妈以前还在的时候,家里也是吃这些便宜的卤菜,三四块钱能吃两顿,煮一碗稀稀拉拉又烫的粥,有时候还能再买点儿鸡爪鸭架什么的,但是他妈不吃内脏,他爸又不着家,基本买回来就只有梁聿一个人吃。
就那么点儿犹豫的功夫,梁聿就被老头领回了家,被摁在椅子上逼着吃饭。
不吃白不吃,有人包饭是个好事。
所以梁聿决定吃饱了再想明天的事,再怎么样也比当饿死鬼强。
这些都是夏天时候的事了,现在已经冬天了,都快过年了,孙老头也死了。
警察局的大门敞着,外头的冷风呼呼往大厅里灌,穿棉服的女警察跺着脚去关门,蓦然听见坐在凳子上的少年莫名其妙说着话:
“我帮你的话,就能再见我妈一面!”
死的时候梁聿正蹲在外面刷牙,老家伙坠楼的时候他还含着一嘴的泡沫,然后听见“嘭嗵”一声,像内脏摔碎的声音,那件洗得皱巴巴的白色老头衫就那样泡在血泊里,热的血融化了冰的雪,红色铺在白色上。】
他的手霎时间缩了回去,皱眉,像见了鬼一样。
烟花绚烂五彩的光在纸页和笔墨上闪来闪去,梁初楹身体的蓝色火光投映在他漆黑的眼底,像什么蓝色玻璃。
“疯了吧……”梁聿的声音近乎喃喃自语,“这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而且这是你的日记本,为什么是以我的视角写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本子上出现最后一行字,重复了梁聿刚刚说的话,随即,一串红色钢笔落下的小字出现在日记的最后:
【孙福生,完】大院外面都挂满了各种红彤彤的横幅,巷口的路被修过,填了新的水泥,看上去平整了不少。
他很自觉地躺在床上,后脑勺压着枕头,周遭一片黑暗,无边的寂静里只有后山的池塘里传来的蛙鸣和风声,一下一下扰人睡意。
梁聿睁着眼睛,一种熟悉感从指尖逐渐蔓延到心底,觉得自己在好多好多年前,也许也听见过这样一声蛙鸣,但是又回忆不起来。
他看见梁初楹扔在书桌上的钥匙在反光,一个拇指大的挂件垂在桌沿摆来摆去,他眯着眼睛细瞧,发现是一只断了尾巴的鱼。
就像她那个莫名其妙的日记一样——“断尾鱼”,他们至今没有明白这三个字的含义。
在他将要睡着的时候,木门“吱呀”响了一声,梁初楹把毛巾都挂了起来,膝盖先蹭上了床,却没有躺下来,只是跪坐在床尾,梁聿闻见她身上湿漉漉的气息,跟淋过雨一样,潮的、温凉的,像夏天的雨。
梁聿听见她用细小的声音咕哝,说他可真够自觉的,明明挂在天花板上就能睡觉,还非要占她一半的床。
窗户是这间屋子唯一透气的出口,像是跟外部世界交换呼吸的通道,是人的鼻息,是鱼的鳃。
冬季凛冽的晚风钻进来,梁初楹想借着这点风把头发吹干,就一直坐在那里,是睁着眼的还是闭着眼的,是脑袋空空还是心烦意乱,梁聿不知道,因为他已经快睡着了。
只是呼吸之间一直充斥着很淡的洗发水香味,像是跟风缠在一起了似的。
梁聿的睡眠一直以来都不太好,夜间多梦,回回都睡不安稳,早上也醒得早,睁开眼睛的时候察觉到自己剧烈的喘息,每次坐起身以后却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梁初楹还没醒,背过身子睡在另一头,长长的头发铺洒开来,有几缕挂在耳朵上。
梁聿突然回忆起昨天在院子里,她温声跟果果说话时,头发飘起来,空气里散着淡淡的水果香。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碰了一下她的发尾,已经干透了,不过被风吹得有些发凉。
兴许是听见了动静,梁初楹动了动脖子,他抓住的几缕头发就从指缝里划过去,最后完全脱离。
她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眼睛半睁不睁的,揉着自己的脖子,像是没怎么睡好,明明自己才是那个刚睡醒的人,却急急忙忙催促起梁聿来:“醒了就快下去,这里时间流速不正常,睡一觉起来,孙福生老得牙齿都得掉光了。”
梁聿盯着自己的手发了几秒的呆,然后从容不迫地套上自己挂在椅背上的黑色羽绒服,把拉链拉到头,对着大开的窗户吹了几秒的风。
额前的碎发像蝴蝶一样飞起来,梁聿轻轻眯住眼,浮起的那点冷汗被吹干,他艰难地回忆着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梦。
梁初楹看他跟个佛祖一样岿然不动,幽幽道:“你难不成每天起床以后还要对天做一次祷告!”
“对啊。”他懒洋洋的,“走投无路的人只能求神佛庇佑。”
梁初楹多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这句话,偏头岔开了话题:“快点洗漱吧,我们尽早出去吧,你还想在这里待一辈子不成!”
时间的步调确实乱七八糟,一夜过去,外头的街景都不一样了,路上落了一层枯黄的叶子,应该是被大风刮下来的。
灰色的砖瓦上到处挂着皱巴巴的横幅,写着千禧年好,举国欢庆新世纪,但那横幅看上去已经挂了挺久了,边缘都破掉了,梁聿猜测现在应该已经二零零几年了。
孙福生这个时候依旧住在原来的职工大院里,依然是领着孩子回家,只不过上次牵着女儿果果,这次是已经上高中的小儿子。
梁聿的视线追随着他,这场面渐渐与记忆里重合,孙老头那天把饥肠辘辘的他领回家时,也是这个样子的,走路的时候左脚有点跛,腰弯着,手里拎着两个没热气的包子。
老头说,天黑了就要回家,那时候只有梁聿自己知道,有的人啊,天亮了也回不了家。
日记不再出现新的字了。春节当天,梁聿戴着口罩,兜上羽绒服的帽子,踩着雪堆去了梁初楹说的那个医院,因为是过节,来探亲的家属也比平常多一点,都顾念着要给生病的亲人一点节日关怀。
医院楼下还有推着铁皮做的小推车卖饺子的,冰天雪地的,戴一双厚手套,炉子上烧得热水汩汩向上翻卷着蒸汽。
梁初楹说她只知道是这个医院,但是具体是哪个病房就不是很清楚了,梁聿沉默地凝视着她,连话都不想说了。
估计她也是有点心虚,又一个劲儿地往他衣领里钻,被兜在他腹部,还变热了一点,像个暖宝宝。
梁聿低头看了自己稍稍鼓起的腹部,又缓缓移开了视线,嘴里轻声念叨着:
“……够了,真是没辙。”袁生本就是计划好去跳江的,死之前已经写好了遗书,与他珍爱的两条鱼尾放在一起,揣在口袋里。
得知他的死讯以后,梁初楹从奶奶家赶过来,大哭一场,医生把那两条断掉的鱼尾交到了她的手里,他在世界上就只剩下寥寥几句报道上的言辞。
“我们因何而毁灭
家庭、社会,到底是什么摧毁了我们
是谁,烧光了我生长痛的骨骼!”
因为来这世界一趟根本没有得到什么值得托付的东西,他的遗书很简单,他什么也带不走,也什么都留不下,于是纸上只有言简意赅的几个字。
【笼中鸟,何时飞。】
袁生。
你没能生。
从此,无灾无梦,无死无生。
是个撒泼耍赖的赖皮鬼就算了,连捉起来揉搓一顿都做不到,只能给她当狗一样驱使,还不能抱怨,不然她就生闷气,躲在不倒翁的壳子里不出来。
梁聿只能从住院楼慢慢往上逛,迅速扫视着每一间病房门口挂着的牌子,寻找着梁初楹的名字,终于在三楼的挂牌上看见了“梁初楹”两个字,只不过门是紧闭的。
他才刚在门口站了不到五秒,就听见身后有人询问:“是梁初楹家属吗!”
穿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别着一只圆珠笔,胸牌上写着名字,叫“曹禺”。他手里拿着册子,看上去是医生,估计昨晚上值班过,头发是凌乱的,下巴冒了短的青色胡茬。
梁聿张了嘴,面不改色地扯起谎来:“是她朋友,听说出事了,想来探望一下。”
曹禺觉得疑惑:“她都躺了一年了,你现在才知道她出事了!”
“之前在外地上学,一直没时间,过年放假了才能回来一趟,今天立马来了。”梁聿圆谎圆得也快。
曹禺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大抵是看他模样年轻,确实跟梁初楹的年纪差不多,信了七七八八,一边拧开门把一边说:“她爸妈都没来过几次,你倒是有心了。”
梁聿跟着他进去,曹禺弯身调整了一下输液的速度,往册子上记录着今天的身体特征数值,一边低头写字一边说:“不过她现在没意识,你看两眼就走吧,别一直逗留。”
说完以后,曹禺一直没听见梁聿的声音,回头一看,他站在原地,眉头皱着。
梁聿捏了捏藏在他腹部的梁初楹,腹诽着真是撞了邪了,那床上躺着的分明是一团银色的人影。
这几天正常人都没见到几个,尽撞鬼了。
“怎么了”曹禺问他。
梁聿盯着床上那银色的身影,扯动一下嘴角,说没什么,就是第一次见这种景象,有点害怕。
曹禺把笔挂回口袋,见怪不惊了:“活死人而已,又没成鬼。”
说完他顿了两秒,又以极低的声音补充:“鬼可能都比她过得好点……”
羽绒服里的梁初楹一直没有动,梁聿默了一会儿,开口问曹禺为什么这么说。
曹禺多看了一眼床上静静躺着的人,“一年以内,她爸妈就来过两次,还都是我打电话催他们过来缴费才愿意来,上次来的时候,他们一从我这里离开就去了计划生育的科室,说想再要一个孩子。”
他的嗓音愈发地轻,像是也在哀悼:“你应该知道吧,她已经是父母的第二个孩子了,她上面还有个哥哥,也死了。”
“这样的人,也不知道怎么还有脸——”曹禺惊觉自己在外人面前失言,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后面的话都浓缩为一句长长的叹息。
现在天气太冷,曹禺把病房里的空调又往上调了几度,关上了门,要回办公室了,梁聿盯了那扇门几秒,想到梁初楹,又转了脚步跟上去。
因为是春节,科室值班的人少,午饭时间都去吃饭了,办公室里就剩下曹禺一个人,他刚坐下,就看见梁聿跟到了门口。
曹禺把册子搁在一堆旧书上,目光落在电脑上,顺口问了他一句:“你还有什么要问的,进来说吧,把门带一下,外头凉。”
梁聿转身关上门,走近了以后视线首先落在曹禺桌子上书立中间夹着的一堆旧书上,看上去都被翻阅了很多次,其中几本书的书名好像在哪里见过,不过都是分上下册的。
他坐了下来,曹禺在往医院系统里更新病历,梁聿问他梁初楹到底出了什么事才这样的,曹禺说他也不知道具体的细节。
“他们说是梁初楹去一户人家偷钱,被主人捉了个正着,当时那人喝醉了酒,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把她打伤成这样,一直都没醒。”
偷钱梁聿听得皱了眉,这根本不像梁初楹会做的事情。
她的愿望就那么简单,过年的时候连贵一点的炮竹都说不用梁聿买,说买几盒摔炮玩儿给她看就行了,说姥姥过年的时候也是这么买给妈妈的,后来妈妈又买给她。
梁初楹窝在他衣服里,还是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没有那么暖了,像已经燃烧殆尽的火苗,就剩一点儿余温。
稍微聊了几句,更多的东西曹禺也不愿意说了,梁聿客套地感谢了他一下,曹禺盯着自己的书和钢笔,淡淡道:“没事,因为有故人之子的嘱托,说希望我一定把她救醒,所以多上心了一点。”
他看上去突然变得难过起来,梁聿也不再继续问下去,梁初楹终于舍得开口说话,说的是:“走吧。”
出了开暖气的房间,才发现外面那么凉,梁聿站在落地窗边往下看,楼下还在卖饺子,他哈了一口气,看着玻璃上结满的冷霜。
“你会醒吗”他突如其来地问。
“不知道。”梁初楹说,“你希望我醒!”
“这个不好说。”
梁初楹刚要生气,梁聿挺轻地笑了一声,“不过没那么想你死。”
孙福生死了,孙红萍死了,他本来也打算死的,不过被梁初楹叫住了。
死好容易啊,生却好难。
电话那头一静,呼吸似乎都停止了,挺轻地哼了声。
梁初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轻手轻脚地回了房间爬上床,盯了一会儿上铺的床板,然后把被子盖紧,翻了个身阖上眼皮。
集训时期的训练强度比较高,基本没过几周就要用空一小盒颜料,橙色和天蓝色都用空了,梁初楹请了一个小时的假去附近的店里挑,回来的时候见教室里挤的都是人,围在她跟祖佳琪的位子那边。
梁初楹往里面挤,看见祖佳琪跟一个男的互相掐着胳膊,站在她对面的男生领子都被扯破,脖子上被挠出几道血痕,他气急败坏地大叫:“别觉得你是女的我就不敢动手!”
“你动啊!”祖佳琪也不服气。
“靠,老子哪点说错了?你本来就是那个姓梁的小跟班,不就是因为她爹是书记吗?我不敢跟她对着干就算了,还能在你这里受挫不成!”他越叫越激动,“孬种!攀上一个鼻孔朝天的贱人还真以为自己也是个人物了!”
梁初楹听了一句话就打算冲进去,边上伸出一只手把她拽住,她的目光顺着那人手臂攀上去,发现是晏文韬,他先把梁初楹拉住,然后侧身挤了出去,钳住那人蠢蠢欲动的胳膊。
“等会儿老师就来了。”晏文韬说,“章程林,你非要在这儿惹事?”
他们说,为什么你就是不懂事为什么你就是要不听话
袁生被揪着耳朵提到家门口站了一晚上,梁立明不允许他睡觉,叫他自己反省,因为怕楼上楼下的邻居听见,袁生连哭都是很小声的,低下的脖子都酸痛难忍,可是他不敢抬头,只看见自己的眼泪大滴大滴往下落,落了一整夜。
那时候哭得可比现在要惨得多。袁生怔怔想,手掌抓握一下,神经质一般将梁初楹给他的那张纸的字撕下来,塞进嘴里咽下去了,随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靠向了车窗。
梁聿和梁初楹就坐在他身后,梁聿自从见到这张照片以来,就觉得没有一件事是对劲的,第六感总是将他导向伤怀的情绪,连呼吸都觉得发堵却又觉得莫名,连梁初楹自己都没像他这样,不知道到底谁才是那个置身事外的人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小梁初楹偷偷问他,是不是不喜欢爸爸妈妈,袁生没有说话,半靠着床头,手里还拿着教辅书,他看了半个多小时,一个字都没看进心里。
袁生知道梁初楹马上要被送到奶奶家,以后在这个小房间里,又会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没有人会在他挨打的时候扑出来哭,没有人会在他的书包里偷偷塞零食,没有人会从学校的图书角里借回来小说给他读。
他今年不过十五岁,而梁初楹也才十岁,差了五年,心性却差了一大半,袁生总觉得自己没有梁初楹那样的活力,似乎已经垂垂老矣了。
床板晃来晃去的,梁初楹把头探出来往下看,因为房子建材不隔音,她也不敢大声,只敢用气声问他:“哥,你还睡不着吗!”
她皱着一张小脸,老神在在的:“不行啊,你起的比我早好多,一天就睡四个小时能行吗!”
袁生把教辅书合上,平躺在床上,说:“行的。”
梁初楹说:“哥,你老撒谎,明明就不行。”
她的手从二层垂下来,瞎晃一通:“妈妈说周末带我去奶奶家玩,我记得小时候过去的时候,奶奶家旁边的老校区里有好大一个足球场,就是铺的草皮有点秃,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她压低声音安慰着:“没事儿,我求求妈妈,把你也带上,周末你把球带上,我们一起去踢。”
这时候她还是小学生,假期早、足,袁生寒假却还要继续补课,梁立明春节给了双倍工资,人家才答应接着给他补课。
梁初楹这个时候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要被送走,不知道以后也许就很难再见面了,还偷偷乐着呢。
袁生的鼻头突然酸了起来,他眨了几下眼睛,捏着被子,没让梁初楹听着,还假装笑了起来,嘲讽她球技烂。
“确实好奇怪哦,我天天到处玩儿,都没你踢得好,是体力上的差距吗”她嘀嘀咕咕的,“如果不学习的话,说不定你能当球员。”
袁生沉默着不说话,梁初楹打个呵欠继续说:“没事儿,你要是学不好了,我就努力一点儿,虽然我不一定有你聪明,但是还能帮你平摊一下伤害,因为我老不好好学,爸妈都不理我的,就会老盯着你。”
她的声音只剩下哼唧:“以后会好的……都会好的。”
上铺没有声音了,床板还在微弱颤抖,袁生把自己闷进被子里,在无人知晓时,小小的房间里有细细的啜泣声。
袁生又哭了,他为什么哭没有人知道。
从来都没有人想知道。
梁初楹被送走了,袁晴带着她一起出门,下午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一个人。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下午,大巴从基地返程,回去以后没有课程,算作最后的放松,十二月一号直接参加艺考。
梁庆没有时间开车过来,梁初楹自己拦了一辆出租车,两个行李箱将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
爸爸晚上有领导的酒局,估摸着要十一点回家,让他们俩自己弄东西吃。
梁聿早早煨了玉米排骨汤,小炖锅里缓慢鼓出几个泡。
梁初楹终于回到家,在他的视线之中,梁聿嗓音都愉快起来,说是埋怨也不似埋怨:“为什么又不接我电话了?”
梁初楹托着脸出神,手指绕着碗沿画圈圈。
得不到关注,他干脆阴郁地沉默着,嗓音平了几分,又叫她一声:“姐姐?”
梁初楹眼神清明些许,手指的动作停下,身子坐得板正了一些,眨眨眼看向梁聿,他便松快了,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
梁初楹有点走神,还困在集训时的记忆里,突然冒出一句:
“你说,如果我跟爸说我要谈恋爱,他会允许吗?”
菜刀落下的声音静止,刀锋嵌入他手指一毫,血顺着淌在菜板上,像一条细细的红色河流。
他转身,眼睛像两捧灭掉的柴火堆,尽是枯色,眼皮向下狠压,盖住一半瞳孔,嗓音沉寂得没有丝毫温度。
“你说什么?”
与他截然相反,梁初楹面上只有对他冰凉语气的不解:“之前你不是问我和他的关系吗?”
梁初楹托着脸:“所以我回答了你啊,晏文韬确实是个好人,跟他待在一起感觉挺不错。”
“我很喜欢他,至少他比你要强。”
最后几个字落地的瞬间,梁聿神经质地用指甲狠狠掐入渗血的刀口。
他想,梁初楹的确知道该怎么彻底杀死他。
第 16 章 变质
梁聿极为勉强地提了提嘴角:“姐姐在跟我开玩笑吗?”
梁初楹不懂这有什么值得拿来开玩笑的,她费解地下压眉毛:“你觉得我闲得没事儿逗你好玩儿?”
她拿筷子戳了戳光洁的盘子,视线下移到筷子尖,然后又威胁似地盯住梁聿:“我还不打算跟爸说,你别多嘴。”
梁初楹威胁:“否则我也可以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身旁的一切渐渐散去,两人被白光包裹,屋子里的窗帘继续飘动着,周身的空气变得更凉了。
也对,袁生去世的时候是冬季,现实中的时间也是,甚至都集中在过年期间,都恰好吻合了。
梁聿还保持着手拿相框的动作,回魂以后骤然跌坐在地上,突然感觉内心里有一大块被填上,像是找回了一部分缺失的东西,脑袋也被塞得满满胀胀的,他连眼都忘了眨。
指端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只不过照片上还蘸了他的血迹,使得人像模糊,看不清无关,只看得出兄妹两人的身材都很瘦小。
梁初楹的损耗又不少,每穿一次好像就消耗一些,要虚虚倚靠着梁聿弱弱地喘气,连声音都如若蚊咛:“你这样,我吸到的都是死气,好难吃。”
梁聿缓了几个呼吸,再次看了一眼相框,用几根指头把她从肩头拂开:“给你吸就不错了,还挑。”
梁初楹从他肩膀上飞出来,晃晃悠悠的像是立不稳,即使只是一团蓝色的火,但似乎还能窥见一点儿幽怨的意味来。
“过来。”梁聿叹口气,毫不避讳地把衣领往下拉了一点儿。
梁初楹僵了一下:“做什么我现在只是一团火。”
梁聿扯一下唇角,仅有的一点儿莫名的阴霾情绪突然一扫而空,只觉得好笑:“爱钻不钻,出去被大风吹灭了别可怜巴巴往我衣领里钻。”
因为足够贪生怕死,梁初楹二话没说就钻进他衣服里,梁聿的手指捏着拉链条,突然皱一下眉。
“钻哪儿去了……喂,你认真的吗!”聿柠想,也许梁初楹知道,如果在现在戳穿那个被迫撒谎的女生,她还会遭受更惨烈的欺凌。
况且那个时候,没什么人跟梁初楹站在一起,真正的霸凌者况且还能三个人抱团,而她只有一个人,她的身边是空的,大家都认为她是不良少女,不会做好事,无人信她。
那还不如不说话,语言的效用就是在这种时刻被一点一点消耗殆尽的。
后来聿柠又一次注意到她,是因为她在吃了那一次亏以后,还能继续选择当勇士。
所以像这样单身匹马地行动,确实是梁初楹一贯的风格,聿柠只是叹口气,说:
“下次可以叫我一起,我也不差的。”
之所以能跟梁初楹成为铁打的金兰姐妹,就是因为聿柠觉得自己也想当个勇士,她家里重男轻女,奶奶从来没拿正眼瞧过她,所以聿柠的人生理想就是让世界上的臭男人全部死光,虽然她武力值没有梁初楹高,但是搔抓咬挠全套齐上,威力也不小。
梁初楹看着她,禁不住笑出一声,点了点头答“好”。
半个多小时以后,警察给梁初楹打了电话来,问具体的位置,梁初楹把储物室的位置告诉了他们,他们就把人带走了。
刚挂了电话,梁初楹就看见梁聿拉开了起点处的卡丁车坐了进去。
场内迎来一波小高潮,来这里的人大多多是对赛车十分了解的,再不济也看过几场比赛,梁聿在国外拿过好几次冠军,也算有点人气,虽然还不多,但是在这种小型友谊赛里,他也算是万众瞩目的选手了。
梁初楹不太懂这个,听完王栩文叽叽喳喳的科普以后,她的注意力就放在了梁聿身上。
这个人也很矛盾,冷淡的时候看都懒得看你,但是有时候又会莫名其妙地给你一点关心。
梁初楹从没想过,他会丢下比赛,拉开储物间的门。
就像上次她也没想到,在说出“关我什么事”以后,他还会跑到网吧看一晚上的动作片。
卡丁车的引擎声在赛场响了起来,车辆飞出去以后留下一串又一串黑色的尾气飘散在空中。
梁初楹的视线追着梁聿的车没有离开,看着他在拐弯的时候逐渐与身后的车拉开差距,头盔遮覆住他的脸,看不见一点神情,只能听见车辆从她前方呼啸而过时带起的风声。
他似乎总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开车的时候也是这样,超了别人一点就慢悠悠地继续往前行驶,等到别人快要追上来以后,再突然一下子加速,甩开以后就又慢悠悠地开,跟玩儿一样。
梁初楹讪讪退出来:“抱歉,冲猛了。”说完后本分地待在他腹部的位置。
梁聿把拉链拉上:“要收费的啊。”
梁初楹:“……”梁初楹捡起被挂断的电话,报警后打了救护车,对于他们来说,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
袁生已经被救护车抬走了,梁聿坐在桥面的台阶上,用力搓了一把脸,眼角都被搓得通红。
路面的风不止剩下寒冷,还卷起浓浓的血腥气,梁初楹看见梁聿的手还在不停颤抖,她顿一秒,握上去止住他手指的哆嗦。
梁初楹的声音也轻得像风一样,也许力气在刚才已经耗尽了,她有些无力:“你怎么比我还难过。”
梁聿默了两秒,说着梁述句:“我认识他。”
握上他的手突然紧了一瞬,梁初楹自己都没发觉她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梁聿的肉里,语气还放得很平:“我不记得这种事,你记得!”
梁聿突然偏头看她,梁初楹静静注视着他,听见梁聿安静发问:“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你是来救我的,是什么意思!”
她的头发一丝一缕被风带走,梁初楹绾到耳后,然后故作轻松地笑一声:“我说过了啊,只有我能救你,也只有你能救我,这是个双向的关系。”
“我救下想自杀的你,叫你有渴求,活到了现在,这不算救吗”她说。
不止是这样。
梁聿看着她的眼睛,心里有了确定的答案——肯定不可能只是这样而已。
“我认识他,也认识你。”梁聿肯定,“只是你不想告诉我。”
羽绒服被江风吹得像结了一层薄冰,连他的身体都捂不暖,梁聿站了起来,梁初楹还坐着,睫毛下垂,在眼下覆下一层阴影,头发轻盈松软地被吹起来。
待在她身边不远的时候,就能够闻到那股经久不散的水果香,有的时候像刚摘下来的生果,有的时候像放了好久已经熟烂了的软果,反复更换。
明明也没有见她用过香水,梁聿不知道这股味道从何而来,只是每次想到这些重重的疑窦都会觉得神经发痛,像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阻止他继续想下去。
“你如果想知道的话。”她说,“就到我的记忆里找答案。”
梁初楹仰起脑袋,微微笑了:“如果我们之前就认识的话,记忆里会有关于你的部分。”
梁聿低眼凝视着她,突然觉得那笑容并不算真心,甚至像薄荷叶一样发苦。
凌晨的风从他的衣服下摆往里灌。
天亮了。在梁初楹的认知里,他是不需要讨好的人,于是她的态度也自然而然地冷淡多了,说话语速快:"不玩儿,陪朋友来的。"
想了下,她又补了一句:"我朋友马上就来了,你占了她的座。"
那人笑,“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呀?"
"关你什么事,离我远点,我厌男。"梁初楹把手机揣进兜里,站起身来想走,却猝不及防被他扯住袖子,她扯了扯,没扯动,耐心有点告罄,回头盯着他,眼神不带善意。
"松手。"
他调笑着,表情看上去就不正经:"别这样嘛,交个朋友呗。待会儿跟我一起出去玩玩儿?"
"玩"字被咬得很重。
居然会有这样离谱的人,说这种带有暗示性的话语也不觉得害臊。
梁初楹低眸,看见他侧脖子上的纹身,纹了一串骷髅头,特别非主流。
这赛车场里鱼龙混杂,来的人里有一半都不是正经学校的学生,好多都是三流院校来凑热闹的,无非是觉得赛车看上去帅,能提高他们的逼格。
她余光注意到有人从入场口里出来,穿一身蓝聿色赛车服,肩颈开阔,背脊挺得很直,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进场,准备坐进车里了。
梁初楹与他对视一眼,少年的眸光停留在她被扯住的袖子上,仅一秒,又移开,然后径直拉上车门进去了。
这个时候聿柠和王栩文还没回来。
梁初楹的表情本来还有点烦躁,倏然间,她想通了什么,微微牵动嘴角,杏眼微弯,显得乖巧。
她说:"别待会儿了,现在就带我去吧。"
赛车场上,梁聿的车已经停在了起点,他却又突然把车窗拉下来,头盔上的黑色镜片与他的瞳色合为一体,辨不清神色,只能看见他偏了头,微微眯住眼,沉默地看着梁初楹和那个男人走。
梁聿把头正回来,指尖搓捻着口袋里的糖。
他不爱多管闲事。
袁晴似乎在门口接了个电话,因为她还没走,梁聿暂时不敢从房间里出去,不然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本来精神状态就不好的袁晴估计更加崩溃了。
袁生拂开她的手:“只是你们觉得好。”
梁立明又耸着眉毛:“这是什么话大家都是为了你好,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苦了,非要碰一鼻子灰才知道疼现在爸妈给你把错误的路都砍掉,你就顺着一条路莽着冲就能获得成功了,还要我们为你怎么做!”
袁晴叹口气,用细细的声音说刺耳的话:“算了,养了个白眼狼,还觉得我们害他呢,跟他说不通的,长大了自然就知道谁对谁错了。”
她坐在凳子上回工作的消息,眼睛都没从屏幕上移开:“你中考考进市重点了,就带你去奶奶家过暑假,最后半年自己再加把油。”
话是这么说的,袁生第二天就懂了梁立明说的“把错误的路给砍掉”是什么意思——他养的斗鱼被捉出来砍成了两截,被可怜地扔在厨房的垃圾桶里,身体和尾巴恰好分开。
斗鱼的尾巴都很漂亮,现在却只剩下一团死气,以及淡淡的鱼腥味。
那鱼他跟梁初楹一人一只,刚买的时候袁晴就不高兴,说这种东西寓意就不好,斗鱼斗鱼,难道觉得家里斗得还不够厉害吗
梁初楹大闹了一场,他俩才没把鱼缸摔了,结果现在梁初楹刚走,鱼就成了两半。
袁生蹲在垃圾桶前,把两条鱼尾巴捡起来冲干净,放进了塑料袋里,然后夹进了梁初楹借给他看的一本小说里,想着,等考进爸妈想叫他去的那所学校了,他暑假就能去奶奶家,到时候再把鱼尾巴带给梁初楹。
只是他忽略了一点,在这个家里,语言是没有效力的,成年人远不如小孩子要信守承诺,他们上一秒说过的话,下一秒就能被轻飘飘地推翻。
【V50】:“因为大家跟他关系都很好,晏哥人也挺好的,大家就想着,我们几个朋友帮着他凑一点儿,所以我就找别人要了你微信,问问你能不能出一份力。不是要道德绑架你啊!如果没办法的话也没事儿,我们哥儿几个再想点办法帮忙,大家尽力而为就好。”
梁初楹一句句往下滑,眉头越看越皱,手指刚落在键盘上,晏文韬的微信弹进眼眶。
【Blue】:“新年快乐(微笑)”
第 17 章 变质
大年夜前半夜是在家过的,后半夜梁聿跟游启明一起去了万宝丽家。
万宝丽没有亲人,也许有,但是她不太想承认的样子,所以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就算是习惯了孤独的人,在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里难免觉得孤单,所以她会把自己认的那些七七八八的干儿子干女儿都聚到自己家里去,仿佛真是一家人一样过年。
游启明非常喜欢凑热闹,在万姨后院里就差甩衣服吹口哨了,玩得醉醺醺的,然后又惆怅起来,靠在梁聿旁边的座位上翘起二郎腿,“在我被我爸强制拉去干活儿之前,也想好好谈个恋爱啊,不然爷这青春跟白过了一样。”
“上次跟你说的那事怎么样了?”梁聿难得显得有些不耐。
“你说那个叫晏文韬的啊。”游启明嘴巴两边塞着龙眼,说话含糊,“我又不是侦探,不得到处托点兄弟问问才知道他是谁啊?”
梁聿抖抖衣服,把她抖出来,半挑着眉古怪道:“你这种东西倒是记得清楚。”
“我是失忆,又不是失智,我还知道海城和滨城的夏天呢。”
外面的雨夹着小颗的雪粒子斜着往下坠,屋子里没有条件开暖气,又因为在一楼,当初建房子的时候还往下挖了几十厘米,地势低,湿冷湿冷的,招了不少小虫子。
梁聿脱了黑色的羽绒服挂起来,终于舍得换一件别的衣服,把包摘下来,掏出里面的日记本,在书桌上摊开。
梁初楹跳到本子上,看上面有没有字,结果跟孙福生那时候一样,都更像一种记录而称不上日记了。
不过这次本子里夹着一对鱼尾巴,梁聿的眼神凝了凝,轻手轻脚地将两片薄薄的鱼尾捻起来,对着窗外昏暗的天光看,只看见鱼尾上竖条条的纹理。
他盯了很久,又错开眼睛,好似不太在意地扔给梁初楹,还要附上一句:
“你哥的东西,自己好好收着吧。”世界都仿佛安静了,只剩下手机扬声器的声音。
“哥,是你吗!”在她沉默的那几秒,少年抬了下颌瞧着她,又是那种要把她从里到外都看透的眼神,梁初楹就转了脚尖,面对他站着,两手往兜里一插,笑得弯了眼:“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都不需要讨好?”
她微微弯下腰,跟梁聿平视,一双杏眼笑得倒是甜,只是说话不大中听:“我还拿着你们家的钱呢,不笑怎么办?你爸爸要是看我不顺眼,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反正梁聿早就知道了,她没面上看上去那么乖巧。也不是多讨人喜欢的小孩,梁初楹看出他讨厌自己那副虚与委蛇的嘴脸,索性就不装了,所有话都挑明了说。
梁初楹看不透这个人,但是就是觉得,他不像是那种多嘴的人,所以就算把血淋淋的事实抛出来也没关系,梁聿不会跟别人说。
真是莫名其妙的信任。
梁初楹把这种信任归咎于同类相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梁聿跟她很像,一样的孤寡又清高。
梁聿确实没表露出什么嫌恶的情绪,只是半挑着眉,胳膊肘压上旁边的沙发,侧手支着脑袋:“既然那么怕我家停止对你的资助,那你为什么不在我面前装乖巧?”
他应该也属于“需要讨好的人”的行列,可除了刚开始的时候见她对自己笑过几次,梁聿就再也没看见过她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的样子,他后来看见的梁初楹都毫不掩饰地露着嘴里的獠牙。
梁初楹直起身子,一脸了然:“我装的话,你信我吗?你跟我的情况不一样,少站在你的道德上批评我。”
梁聿没说话,他笑了,狐狸眼几乎要眯成两道弯,连带着眉梢也往上扬了扬,少年的声音变得轻了些,染了些许的轻笑,显得声音更好听了:“道德?那种东西可能你比我多。”
刺眼的光线照亮他半张脸,下颌角的角度精致,绯薄的唇轻微往上勾,梁初楹只是盯着他,然后拖沓着音调:
“那可真是,太好了。”
下一刻王栩文从洗手间出来,梁初楹也恰好抬步准备走,听见王栩文跟她打了声招呼:“不多待一会儿吗?”
梁初楹礼貌性回头,很客气地笑了笑,回答:“不了,我还有点事。”
王栩文没好意思挽留,半叹着气坐回沙发上,又笑着发表着自己的感慨:“她笑得好甜。”
一低头,他看见梁聿唇边还没收回的弧度,突然又讳莫如深地皱眉:“你怎么也笑得这么灿烂?”
他估计是把那根筋搭上了,突然捏着梁聿的肩膀晃,嚷嚷着:“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你!”王栩文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最后弱成一声咕哝,“……你不是吧?”
梁聿的唇角又拉平了,转了眸子侧首看他,视线平静,带着点微妙的不耐烦,一字一顿地回答他:“不是。”
他转头,捞起梁初楹丢下的那个游戏手柄,表情又变得颓恹,刚才的笑仿若是幻觉一般,王栩文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梁聿背对着他,摁了开始,面前黑掉的屏幕重新亮起来,他的表情变得看不清,他跟王栩文说:
“我对她没兴趣。”
只是因为她太独特,所以视线稍微在她身上停了停,觉得好玩而已。
就像在一堆破壳而出的天鹅里拎着了一只丑不拉几的小黄鸭,所以有了几分兴致。
梁聿是这么想的,只是很偶尔的,某几个瞬间,他见到梁初楹的时候,会怀念起咬伤自己的那只仓鼠。
梁初楹在梁家待得有点久了,回到自己家的时候阿婆做好的饭菜都半凉了,她在玄关脱鞋子,阿婆端着盘子说要回厨房再热一下。
她不想让阿婆再麻烦一趟,就说自己随便扒两口就行,阿婆坚持给她热了饭,然后在她吃饭的时候还是有点担心地问:“我们送的东西人家收了吗?”
梁初楹点点头说收了,阿婆又问:“人家喜欢吗?”
她就又点头,然后有点无奈地说:“没出什么差错。”
阿婆将将松了一口气,梁初楹想起自己之前的打算,就提了建议:“过几天我放假的时候一起去趟医院吧,领你做个体检。”
老人大概都觉得这种事情很没有必要,是烧钱的玩意,拒绝得厉害:“何必花那个冤枉钱。”
梁初楹放下筷子,表情很严肃:“很有必要。”
她隐瞒了自己熬夜打工的事,谎称自己参加学校的大赛赢了笔奖金,可以带她做一次检查。
阿婆对上她执拗的眼神,没再坚持下去。
当天夜里,梁初楹坐在书桌前写完了留的作业,在抬手关窗户的时候摸了一手的夜风,凉得吓人,最近天气无常,昼夜温差十分大,她往外眺了一眼,在黑漆漆的夜里看见了停在楼下的那辆生了锈的自行车。
于是,当晚又做起了噩梦,午夜醒过来的时候摸到一脖子的汗。
可是夜还长。
路灯挨个亮起的时候,梁聿百无聊赖地从网吧里出来,空荡街道的风灌进他衣领里,少年把衣领捏了捏。
身后网吧里的前台是梁聿以前认识的那个,在他走后,那个网管小声地自言自语:“怎么这次进来看了一眼就走了?往常都要包夜的。”
那以后的几次,梁聿偶尔起了兴致的时候,会顺路再去那家网吧晃一圈。
只是,再没见到那个趴在前台中瞌睡的人。
所以他后来索性也不想去了。
反正家里又不是没有电脑。
袁生“嗯”了一声,声音像羽毛一样轻。
电话那头的梁初楹嗓音沙哑着,应该是刚睡醒,拿了奶奶的手机躲在厕所里给他拨的电话。
她显得很高兴,“我就知道你除夕夜肯定要给我们打电话的!奶奶说你暑假要过来,结果你没来……肯定是爸妈不叫你来,你等着,我跟奶奶说好了,明天我就回家去。”
跟这头的寂静比起来,梁初楹显得叽叽喳喳的:“我跟你说,我长高了不少,现在按身高都要坐到倒数第三排了,还有还有,奶奶家很多好吃好玩的,我明天去的时候背个包给你带过去,然后去楼底下的体育场里踢球,我现在踢得——”
“喂,你在听我说话吗你在家偷偷打的电话吗我要不要声音小一点……哥哥!”
没有声音。
“你睡着了吗”她低下声音,“那好吧……你记得等着我,晚安。”
风啊,鸟啊,烟花啊,江水啊。
你安静些吧。
有的人要睡了。
有的人,等不到了。
袁生的那张遗书也跟两片鱼尾放在一起,梁聿把毛衣脱下来,头发变得乱糟糟,还能听见起静电噼哩啪啦的声音。
“那两句话是你当时突然想的”他突如其来问。
梁初楹说不是:“是别人告诉我的。”袁生打完针以后是自己回学校的,坐公交车过去的时候,把头靠在车窗上,脸上挂着空壳一样的表情,脸部的肌肉看起来都无比松散,像是什么力气都没有了,退烧连带着把脸上的血色也褪干净了,只剩下刚哭过的眼睛里还泛着一点红色。
公交车在某处小学门口停下,现在将近中午,有的学生住得近,花个一块两块坐两站路就到家了,回家以后能够吃到家里的热饭,也许临走时他的爸*爸妈妈还会小跑几步追上他,给他塞几块零花钱,或者塞点零食吃。
对于袁生来说,这都是只能在脑子里幻想一下的事,甚至连幻想的时候都不敢太过分。
他侧了侧眼睛,看着那些孩子挨在一起坐下,他们可以聊游戏,一些袁生只听过名字的游戏;他们也可以聊朋友,可以从天聊到地,聊所有的兴趣爱好。
“谁”他换好新的衣服,扭头看了一眼,听见梁初楹又念出了那个地址——“马蹄街136号”。
真是够奇怪的,明明没有这个地方,但是她唯一记得的地址,确实这个不存在的地方。
连自己家的地址都不记得,却偏偏记得这个“马蹄街136号”,到底是有多重要
梁聿把衣服扔在床尾,虽然眼珠动都没动,却又好像显得有些在意地反复问着:“不会是男朋友吧!”
梁初楹不说话,他就莫名心烦意乱,把手里的衣服抓起又放下,放下又抓起,磨洋工一样白费力气。
地面上爬过来不少芝麻粒一样的小虫,被梁聿不耐烦地一脚踩死了,他冷呵一声,还要嘲讽:“看样子识人不清啊,给你报了个假地址。那医生说你是偷东西被抓,不会是搞什么为爱犯傻的狗血大戏吧!”
梁初楹也笑出声来了,长叹着:“可能吧,又傻又狗血。”
她强调:“不过我不记得了。”
梁聿听着她这语气颇为怀念,显得并不那么高兴,那点嘲讽的笑也消失殆尽了,只觉得刚刚看袁生故事的时候补起来的那点丰满的情绪,还没抓热,就乍一下散了个干净。
这话是真是假立马就看出来了,奶奶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下午老太太指使两个人去后山的菜地里拔出几颗大白菜,扔到鸡屋里喂鸡。
梁初楹两手插兜,站在一颗大一点的石头上,眯着眼望向那片她认不出来的绿色植物,认命地叹一口气。
她随手拔了两颗菜,一手拎一个,扔到关鸡的围栏里,反复跑了两三趟,一边从泥巴里趟过一边嫌恶地皱眉,歪歪扭扭的,脚步一深一浅,像一只巡视山头的小孔雀。
喂完鸡以后就搬个板凳,坐在自来水管旁边刷自己鞋底的泥巴。
一边刷,她一边反复瞟梁聿,他看出些什么来,走了过去:“放着我洗吧。”
梁初楹一副“我早就刷累了你现在才来”的模样,把鞋子一扔:“哦,好。”
随即趿拉着大了好几号的红色绣花棉鞋,一瘸一拐地像鸭子一样往屋子里去。
因为交通不便,三个人都要留在俾县住一晚,赶第二天下午两点的大巴去火车站,老屋子里除了老太太住的就剩一个屋,老人家没那么多讲究,觉得都是一家人,叫梁初楹跟梁聿睡一个屋里,他打地铺,梁庆去村长家住一晚上。
梁初楹看着一高一低大棉被,觉得难以接受。
为什么每年都要有这么一天,她跟梁聿得睡一起。
明明就不是亲姐弟……
第 18 章 变质
“为什么不让我爸跟梁聿睡,我去村长家不行吗?”
听见这话,奶奶没好气地鞭着胳膊,指指点点的:“你一个女孩子家去别的男人家睡像什么话,而且你爸是跟村长挤一个床铺,你能去吗?”
梁初楹顿了几秒,还不死心,眼一闭嘴一张:“那我跟你睡。”
老太太看上去有点儿欣慰,但还是拒绝:“挤不下啊,你跟你弟瘦点儿,睡一个屋怕什么?我铺了两床大棉被,而且又不是睡一个床上,小时候你们抱着胳膊睡一起还不是好得很?你非跟我睡那你只能趴我身上,你这小丫头睡着了蹬人,我老太婆经不起。”
“每年都这样!”梁初楹直磨牙,“您就不能再修一个屋吗?我爸不是也说要把老屋子翻修一下的吗?”
老人家死抠,尖声驳斥:“你当你爸的钱是白水啊,想来就来?没必要的东西,还、还找人修,修个屁啊,花那么多冤枉钱,钱多烧得慌?”
老屋子装的是太阳能,没太阳就没热水,想洗澡只能在灶上烧了热水倒桶里泡,梁初楹憋屈地泡完澡,浑身热腾腾地钻进冰凉的被窝,使劲儿把自己往墙那头拱,背对着另一边,一副颇为幽怨的模样。
梁聿洗完澡以后,顺手把窗户给关了,然后掀开被子躺在地上。
梁初楹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个拐角,从窄小的门框里看袁生不停用手背蹭着眼周的皮肤,直至那一片都变得通红。
她直直站立着,跟梁聿说话:“之前不还说都是我的事,信誓旦旦地打算当甩手掌柜!”
梁聿瞥她一眼,总觉得从她的言语中读出一种莫名的欣慰感,他静了很久,嗓音中是自己也寻不到答案的惘然:“人都是感觉动物。”
他看见袁生把纸巾翻到背面去擦眼泪,肩膀不住耸动着,于是语气霎时间就轻得像喃喃自语:“其实我也不太懂,但是看着他总觉得熟悉,心里有一种奇怪到没办法描述的感觉。”
因为想不通,于是他断章取义地给自己下了论断:“也许是同情吧,毕竟他才十岁出头,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
这个时候怎么样呢夜里都歇下去以后,袁生才敢从床上爬下去,半跪在地上,把沾了灰的两条鱼尾巴捡起来,双手合掌,扣在一起,然后又缓慢爬回床上。
明明是除夕夜,明明楼外一片热闹,家家户户的灯都亮着,叫好声和烟火声连成一片,震得所有的砖瓦似乎都在抖动,惊得顶楼的夜鸟乍一下就全部飞走了。
嘈杂的声音太多,难过的声音就可以被掩埋;高兴的人太多,痛苦的人就可以把自己藏起来。
凌晨三点半,几乎所有的人都睡了,梁立明已经不知道是醉倒了还是睡着了,总之都是无意识的状态,夫妻两人都没有发现站在门口的袁生。
他穿戴整齐,连包也没背,只有口袋里揣着的两条干掉的斗鱼尾,浑身都空空荡荡的,安静地站在门口,什么话也没说,看了两眼就把门轻轻合上了。
离天亮还早,袁生穿好鞋,拿了柜子上的几块钱零钱,在楼梯间的墙洞里掏出自己从学校门口的小超市里租来的手机,蹲在小区门口,给奶奶打了个电话,但是老人的手机在夜里都是关机状态,袁生拨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通。
他又在门口蹲了一会儿,眼前坑洼不平的路面盛满了月光,亮得像是要溢出来,像是撒了一路的银币,袁生仰头待了一分钟,随后拍拍衣摆站了起来,扫了一辆单车,骑去了桥上。
霖城有一条大江,从西边的雪山流过来的,水量不小,后来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路,把以前的老桥加固了一边,还装了彩灯,一到晚上就有不少人过来拍照,衍生出了周围的夜市文化。
本来是很热闹的地方,但是因为除夕,再加上是凌晨,几乎没有人了。
袁生把单车停在一边,两条胳膊搭在栏杆上,江上荡起凌冽的风,似细刀一样一寸一寸剜着人的皮肉,他眯起眼睛,沉沉喘了一口气。
这架桥上只有三个人,梁初楹和梁聿就站在桥路对面,头发和衣物都被冷空气浸透,没有一点儿温度,梁初楹很轻地拽了一下他的手,刚开口:“他要跳——”
尚且还没说完,梁聿就丢了她的手往对面冲,中途有车经过,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他的动作很急促——袁生翻上栏杆了。
天黑得不像话,像一团又一团点不燃的湿炭,生硬又充满死气,眼前黑若盲童,只有偶尔穿过桥面的车灯能带来一点儿亮光。
梁聿的眼珠颤动着,情绪莫名被放大无数倍,连他自己都搞不懂,梁聿开了口想喊一声,却发现自己连袁生的名字都喊不出来,他像是忘了自己根本无法触物,手臂的青筋贲张,要去拽袁生的衣服。
翻上栏杆的人似乎做好了沉江的准备,他想像自己口袋里的那两条斗鱼一样,回到水里去,他想在另一个世界还能见到自己的鱼,一大一小的鱼。
梁聿的嗓子卡了一下,袁生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他怔怔回头,身子突然逆重力一般被往后扯。
梁初楹高声叫他住手:“这不是现实,你改不——”
“砰嗵”一声,梁初楹的声音止住,探出去的脚尖似乎都在抖,然后虚虚踩在地面上,双腿一软,瘫倒下去。
——袁生被车撞了。
在两个人眼前、在梁聿莫名其妙拉住了他,把他扯下来以后,袁生滚到路面上,就那么恰好来了一辆车,把他撞到几米外的位置。
无法改变。
就算阻止他跳江,袁生也还是会以各种莫名的方式在除夕夜死掉。
梁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看了一眼侧躺在地面上,血往外涌的袁生,五脏突然开始剧烈疼痛,他扶着栏杆开始干呕,耳膜像被穿破了一样疼,手指也完全使不上力气。
可这不合常理,按理说同情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剧烈的悲伤,袁生又跟他没什么关系,他顶多是惨了一些,最近的关系也不过是梁初楹的哥哥。
所以到底为什么。
梁聿看着那血,就像看到那天早上孙福生从楼上跳下来时,那样鲜红、滚烫的血,像是要把他的眼睛烫穿。
司机连门都没出,立马掉头开走了,油门都被踩到底,袁生感觉自己的视线被红色糊成一团,他似乎看见了谁,张嘴,出来的不是声音,而是大口大口的血。
如回光返照一般,袁生从地面吃力地爬了起来,他一条腿说不定已经骨折,踩不实,只能拖着腿往前走了几步,把自己的手机捡起来,撬开手机壳,将里面的鱼尾拿出来,手上的血沾上了塑料膜,手机屏幕在这时候突然亮起。
袁生看不清手机上的号码了,但是又像有预感一样,用最后一点儿力气划到接听,然后就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梁初楹跑去对面把梁聿扶起来,梁聿紧紧攥着她的手,又往袁生那里去,梁初楹摇头:“没用的……你已经试过很多次了。”
“我刚刚,拽住他了。”
“我知道。”
“他可以活着。”
梁聿乍一下失语,喉咙像堆满了尖锐的石块,想发出声音,但是脑子空白,一牵动声带就觉得疼痛。
不记得了,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高中以后的事情。
梁初楹侧了下头,视线蓦然显得真挚而温柔,她哈一口气,肩膀塌下去,接了他只说了半截的话:“这样啊。”
医院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步履匆忙,脚底的瓷砖上不知印下了多少鞋底的泥土,梁初楹把他的手拎起来,侧低下头掏着口袋,拿出来一条棉签,把一头掰开,管里的碘酒就流到另一端的棉花上,梁初楹把他的掌心翻过来,往他被刺破的手指上涂。
她的目光过于专注了,小心翼翼的,消毒以后又拆了创可贴给他包上。
手指上的破口还是来之前被那个相框刺破的,早就止血了,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包扎的必要了,但她说还是消个毒保险一点。
梁初楹低头说话的时候,头发就落在他小臂上,凉,柔,皮肤像有羽毛在刮,梁聿突然晃一下神,眉头也蹙起来,迟疑着说:
“梁初楹,你是不是见过我!”
梁初楹的动作一顿,半垂的眼睛突然开始眨动,虚虚落下,再蓦然抬起,梁聿细细描摹她眉眼的每一处弧度,那种仿佛所有的呼吸都被遏制的溺水感又涌入全身。
她放下梁聿的手,抬一下唇角:“为什么要问是不是我见过你也许是你曾见过我。”
意识到她故意不想说,梁聿紧紧逼迫过去,追握住她的手腕。
“因为我不记得。”他说。
梁初楹说:“我也不记得。”
她把手垂下,声音愈发地轻了:“就算见过,现在也如同没有见过,无非重新开始嘛,没有差别了。”
说完以后,她一拍肚子,好像并不想在这种事情上过多周旋,表现出一副疲惫的样子,说自己现在都没吃饭,早知道就在医院楼下的推车上买点吃的垫垫肚子了。
梁聿还在想事情,梁初楹回头看了他一眼,拽着他走。
“别想了,要是硬想就能想起来的话,我早就想起来了,哪至于现在还要到处奔波!”
临到阈值,梁初楹感觉到他肩线的紧绷,她静了一秒,压住,不让他好过。
月亮消失了,周身彻底暗下来。
在夜里,在无声中,所有积压的、难耐的;恨着的、爱着的;合乎伦理的、超越纲常的,似乎都能被释放出来。
顷刻之间,梁聿绷紧身体。
梁初楹远远望见自己亮起的手机,看见晏文韬对她说晚安,说感谢她。
她眼睛向上翻动,盯着头顶的悬梁,觉得心情糟糕透了。
“这就算我的代价还完了。”
“梁聿。”她轻声说着,“你让我觉得恶心。”
他最后还是咬了梁初楹,又痛又重,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怨恨都化作口腔里的蛇毒,在啃噬她的同时毒死她。
怜爱我、制服我、杀死我以后。
姐姐,为何忘记爱上我。
第 19 章 变质
早上醒来的时候,梁聿那边的被子已经叠放整齐,梁初楹脑袋空白地从床上坐起来,缓了一会儿。
她脑子还有点迷糊,下床的时候没找到自己的鞋,下意识张嘴要喊梁聿,突然想起什么,又急急刹车抿住嘴。
差点忘记昨天已经跟梁聿达成共识,梁聿不会再烦她了。
梁初楹在床边又坐了一会儿,蹦着一条腿在屋子里四处找自己的鞋,艰难地曲着身体伸手够到床底下的拖鞋穿上,拎着一次性的杯子蹲在门口的水渠边上把牙刷了。
梁庆刚从村长家回来,奶奶端了碗面疙瘩和自己炸的油条,叫他们先吃早饭。
面疙瘩里有韭菜,她幽怨地盯了一会儿,连筷子都不想动,把一截油条捏吧捏吧塞嘴里嚼掉了,没吃饱,自己又默默把韭菜一点点挑了出来,然后下嘴。
梁聿端正地坐在她对面,真是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从起床到现在,没叫过她一声“姐姐”,昨天求她帮忙的时候倒是嘴甜……
起床的时候都是上午十点钟了,午饭也用不着吃了,把屋子打扫了一下,村里的人找来一辆车送他们出去,三个人刚坐进去,奶奶从后面追着车跑,喊着他们大名,说再等等。
梁庆把车窗打下来,老太太布兜里揣几个红包,粗喘着气:“真是的……走那么着急,小辈的红包我还没给呢。”
梁庆推辞:“用不着,您自己拿着用。”
虽然是春节,但是跑了这一大趟,梁聿的肚子还是空的,回去的途中去附近的三和便利店买了一袋面包填肚子,随便找了个楼梯坐下来拆了吃。
石板路老街被红墙包围,墙上还刷着“长乐无忧”四个字,梁聿大口大口地嚼着面包,梁初楹从他衣服里飞出来,到处溜了一圈,问他这里是不是马蹄街。
他说是,梁初楹突然说她要找136号,梁聿像看傻子一样看她一眼,说他没有听说过马蹄街有136号,中新路136号还有点可能,不过查了地图以后发现是个足疗店。
梁初楹看上去有些泄气,梁聿问她是不是又想起来什么,她说只是记得这个地址而已,既然是足疗店的话,可能以前去那里洗过脚吧。
“……”梁聿不知道她脑子里装的什么,“洗个脚还让你印象这么深刻!”
虽然这种鬼火形态下看不见她的眼睛,但是梁聿还是能很明显感受到她怨气满满地瞅了自己一眼,“哼”了一声以后催他快走。
梁聿把面包袋子揉成一团,懒散地没有动,只张了嘴:“今天过年,到处都没人,要走到哪里去回我那里,还是找你爸妈!”
电线杆都被雪挂成白色,世界茫茫一片,到处都没有归处。
“怎么找我爸妈我不记得我家在哪儿。”梁初楹说。
梁聿笑了笑,从台阶上站起来,拍掉衣服上粘的雪粒子,将塑料袋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我知道。”
梁初楹看着他,他斜眼睨视这团小鬼火,单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还挺骄傲:“记忆力太好,刚刚在那个医生的电脑上看见联系地址了。”
她不知道是被逗乐了还是嘲笑他,吐槽着:“看把你能的。”
梁聿“嘶”了一声,挑一下眉,两指虚虚捻住她头顶的火苗,看上去像把她拎起来似的:“别以为成了一团小鬼火就可以不感恩了,没有我你还在四处游荡呢。”
他笑弯着眼,故意嘲讽:“梁初楹,是我给了你一个家,还帮你找到家,能收敛一下,少怼我几句么!”
梁初楹敷衍地拖长音调:“知道了——”
“那你说谢谢我。”
出租屋里的空气是如同死了一般的寂静,只余除夕夜的烟花不断向天空升腾,爆炸,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梁聿的视线还停留在日记本的字上,每一句都是对前几天照片里那段经历的复刻,连当下他的心理活动都被描摹得十分详尽。
看上去梁初楹也挺迷茫,在日记本周围转了好几个圈,嘀咕着:“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应该出现我以前的记忆吗怎么是这些东西……”
活了这么多年,奇怪的事情都挤到一起来了,先是从衣柜里飞出来这个小东西,然后发现自己连姥爷和妈妈的长相都记不清了,最后又得到了这样一本奇怪的日记。
梁聿完全盘不出来这些事情中间到底可以被怎样的一个故事串联起来,简直难以解释,叫人头痛。
无论他再怎么将本子翻来覆去,后面都没有字了,梁初楹劝阻他:“哎哎,别倒腾我的本子了,被你撕坏了怎么办!”
梁聿吸气再吐气,把本子丢回桌子上,说遇见梁初楹以后就没好事。
他跨坐在凳子上,下巴搭在椅背上:“日记里没有你的记忆,那我们下一步能做什么!”
梁初楹思考了很久,窗户外头的烟花一簇簇地炸开,一分半钟以后歇了下来,然后在更远的地方又燃起一轮新的烟花,一串接着一串,无法停息,那点绚烂的光影就穿过落灰的窗户降落在书桌上,降落在梁聿的鼻尖和漆色的眼底。
“现在的情况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了,毕竟我也是指望着从日记里找回记忆的。”她徐徐说,“既然这样的话,就只有一个途径了。”
“什么途径!”
“像你找到姥爷和妈妈一样,我要找到我的亲人,从他们的记忆里获取我的信息。”
梁聿闭一下眼,觉得心累,背脊向后拱:“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找到亲人我给你画个画像贴在大街上寻亲吗!”
“不,我还记得一件重要的事。”梁初楹的眉头皱得紧了一下,一脸严肃地义正言辞道,“我记得我现在躺在哪个医院。”
梁聿沉默了两秒,直直盯着她说:“你还没死!”
虽然说着这样的事,但梁初楹看上去倒是一点儿都不悲伤,语气出奇地平静:“濒死,就剩一口气吊着吧。”
她转了个身子,静静望着外头愈来愈远的烟花,人在深夜里总是容易感伤,容易共情,梁聿看着这团孤零零的小火苗,发了很久的呆,然后听见她的声音:“虽然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活下来,但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想忘记那些人。”
她又说出那句话:“因为人靠记忆证明存在。”
几秒以后,梁初楹打了哈欠,看上去有些倦了,但嘴里还嘀嘀咕咕的:“你看过《寻梦环游记》吗!”
梁聿说看过,他顿了两秒,偏开头才说得出口:“不用瞎担心,你不是要找亲人吗总归还会有人记得你。”
再不济,他也会记得世界上有她存在过的痕迹。
虽然他可能也活不了太长,大不了下去以后再打个招呼……再说了,比起梁初楹,梁聿才更应该担心自己死后有没有人会记得自己吧,估计连个墓地都没人安置,随便火化一下,就给撒海里去了。
他长叹一口气,觉得自己真是多管闲事,自身难保了还担心起梁初楹来了。
老家里可能还会有妈妈的照片,就是不知道被那个人放到哪里去了,孙红萍死了以后,那个男人就嫌晦气,烧掉了不少东西,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一张孙红萍的照片。
找到照片以后,他看完一切,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死掉了。
然后他这一生的苦难与不幸,就可以被全部终结。“……”
“说啊!”
孙福生被小曜的话给说痛了,脖子像卡了壳的发条,扭到另一边的时候都快发出咔嚓咔嚓的骨头摩擦的响声了。
他一只手虚虚搭在茶桌边缘,手指痉挛似的无意识颤动着,嘴巴里发出悠长的叹息:“好啊——好,你说得都对,姥爷确实没本事。”
如果有本事的话,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般妻离子散的田地。“……谢你个蛋。”
梁聿皱眉:“谁教你骂人的!”
梁初楹从他指尖飘出去,乐津津的:“我二十岁才成鬼,又不是小孩儿,骂几句人还用教!”
梁聿“呵”一声,懒得跟她斗。
长得那么漂亮,却是个脑子不那么好还没礼貌的呆子。
他盯着悠哉悠哉地到处晃的鬼火,唇角小幅度上扬了几秒,*遗憾她在这里居然不能显出真身,自己也只有在穿进照片的时候才能看见她的脸,能触碰到她。
还怪……遗憾的。
是真心话。
梁聿继续把她揣在衣服里,准备搭地铁去她家里探一下情况,走到中途,刚踩上地铁口的扶梯,就听见她闷闷的嗓音:
漫天遍野的都是白雪,地面上蜿蜒伸出一道又一道的脚印,宽大,沉重。
台阶上蓝色的虚影抬了头,孙福生微微侧了一下脑袋,他的视线投向了梁聿和梁初楹所在的方向,眼睛弯成一条缝,鼻侧牵连出两道褶皱,笑了。
梁聿的手温凉了一半,他忽然想起来,在遇见梁初楹的前一天晚上,在他去五金店买好麻绳准备吊死的那个晚上,他对孙福生说,自己打算第二天早上就走。
孙福生问他要走去哪里,他漫不经心地说要去天上。
那个时候。
在老人低头不说话的那个时候。
他在想什么呢
梁聿脑子里浮现出四个字:爱与被爱。
在他对孙福生那么说的时候,这两个条件,便都失效了,孙福生连孙子都没有了,就真的没有可以惦念的东西了。
所以他究竟是因为脑瘤头痛而坠下楼的,还是因为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可以牵挂的人,所以翻下窗台的呢
没有人知道答案,梁初楹最开始就对他说过,你是找不到你想要的答案的。
屋子里的梁设慢慢开始变得透明,睁开眼又是一天清晨,太阳从东方升起,老头没有吃饭,古板的脸上挂着又薄又皱的皮,手上层层叠叠地长满了棕灰色的斑,一步一步爬上了窗户,看了眼太阳,好像什么也没想,就跳了下去。
当他开始频繁忘记带钥匙,忘记关煤气灶的火,忘记给阳台的花浇水,忘记吃药的时候,才意识到遗忘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孙福生什么都忘记了,但是记得果果,记得小曜,记得自己亏欠他们许多,最后也没还清,只留下了那张他坐火车来霖城时捂在棉服口袋里的存折,还有一张没完全痴呆时写下的潦草的纸条。
【我所有的钱,所有的爱,都要留给我的女儿果果,和我的外孙小曜。
——孙福生】
梁初楹说:“时间要到了。”“……谢谢你。”
他偏开眼睛笑了,无声地做着口型,热雾从他唇齿间溢了出来。
“呆子。”
梁初楹咳不动了,安静地喝掉半杯水,找了个毯子蜷在沙发上,在手机上敲敲打打,哑着嗓子给她爸发语音:“家里怎么没感冒药了啊,我感冒了,咳咳咳咳咳咳。”
半个小时以后梁庆才回:“你先叫个外送,我今天早点回来,还是很严重的话咱们去医院。”
这回答不太正常,一般来说,她爸都会说:你先找梁聿。
梁初楹抿一下干涩的嘴唇,打字:“梁聿呢?”
她爸回:“梁聿这段时间好像跟朋友去澳门玩了,估计要一个月左右吧。”
他好样的,断得干净,一个字没跟自己说过。
梁初楹看了一会儿,不高兴,没搭理,拿着手机去灶台,搜了一个煮红豆粥的视频,一步步跟着做,中间不小心睡了一觉,锅给烧干了,她拎起把手准备倒掉,被烫了好一下,烧干的锅掉在地上,翻了一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梁初楹突然觉得有点难过。
烦烦烦。
好奇怪好奇怪好奇怪好奇怪好奇怪好奇怪。
明明是她要让梁聿离她远点的,现在又自顾自烦闷起来。
第 20 章 变质
把锅打翻以后,梁初楹就失去了吃东西的欲望,草草收拾了一下就又窝在了床上,空腹吃了一粒感康,药效上来,困意便再次如同潮水一般涌来。
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她眼睛支起两条缝,滑动一下手机,看见祖佳琪的消息,摁进对话框里发出一个带鼻音的语音条:“我一觉醒来就感冒了,鬼知道怎么回事,家里还没人,刚刚煮东西还把锅给翻了,算了,现在还是躺着什么都不动得好。”
十多秒后,手机再度亮起,梁初楹看了一眼,发现是晏文韬。
正感疑惑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发错了消息,本来应该回复祖佳琪的,结果发到晏文韬那边去了。
再一眨眼,梁聿还是站在衣柜门口,手中还是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照片,但又觉得似乎变得沉重了一些。
外头的光是暖色的,黄澄澄地汇聚成一片热海,流进窗户里,淹没人的脚踝,梁聿瘦条条的影子就印在破损的照片上。
廉价的幕布,古板老头奇怪翘起的唇角,以及一大瓶不知道被多少人抱过的可乐,一个表情皱巴巴的孩子。
“……为什么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为什么我根本就没认出他……”梁聿以为自己会哭,怎么也该稍微掉两滴眼泪下来,但是心里却空落落的,他的心脏像是用石头和泥捏出来的一样,为什么没有那么剧烈的触动,只知道眼底干得发疼。
梁初楹又变成了蓝火,像是没什么力气了,移动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她很沉默,她的沉默像要破壳的虫茧,好似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钻出来,可是最后还是被压了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过于疲惫,梁初楹的嗓音是沙哑的,声音像一根在微风里飘荡的丝带,说着:“……你记得孙红萍长什么样子吗不记得了吧。”
梁聿捏着照片的指尖加重了几分力气,他脑中空白一瞬,倒是真的没有任何印象。
可那是他的妈妈,他怎么可能连孙红萍的脸都记不起来,也没有认出果果。
梁初楹很慢地飘到孙福生往下跳的那个窗台,话语轻得失去了重量:“是啊……为什么不记得了呢我又为什么不记得呢!”
两个人都静默着,梁聿的脚未能挪动哪怕一步,他的呼吸由重变轻,再由轻变得更加重,眼底却仍旧灰茫茫一片,像今年新下的雪,覆盖掉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一片茫然。
“出太阳了,我们回去吧,这个定金,你应该满意了。”梁初楹说。
梁聿没听她的,走到窗前,突然想伸手抓她,被梁初楹躲开了。
“你到底知道什么!”梁初楹的睫毛抖了抖,她把册子合上,突然间有些沉默。
聂湛又问她:“可以吗?”
梁初楹看看他,说了“好”。
进小区大门要得到里面住户的允许,梁初楹让保安联系了金母,得了允许才进去。
聂湛进不去,所以每次都只能站在墙边给金友媛递东西。
梁初楹进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围墙边上的金友媛,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回家,结果那个聂湛明明都摔得那么惨了,还踩着石头扒在围墙边上冲金友媛笑着招手。
她扯都扯不动,金友媛频频回头看他,聂湛跟她说:“下次还在这儿——”
梁初楹恶狠狠回头警告:“不可以。”
再往楼梯间走的时候,梁初楹把手表和那本册子一起给了金友媛,问她:“怎么和那个人认识的?半夜里偷偷跑出来太危险了,以后绝对不能这么做。”
金友媛抱着那本册子,重重点了几下头,然后才开口:“就是……每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总碰见他在小区门口发传单。”
全是旅游宣传的传单,每天早上都会往她手里塞一份,然后腼腆地笑着说让她假日去那里玩玩。
有一次金母去那堆排得乱七八糟的电瓶车里找自己家的,金友媛得了空能跟他聊天,她问他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聂湛只是笑,说:“对啊,到处都很好玩。”
金友媛每天早上会偷偷跟他搭几句话,一来二去就熟了,她说因为年纪小,父母工作忙,她总不能出去玩,聂湛就经常给她拍照片。
在上楼的时候,金友媛拉着梁初楹的手,在她手背上拼了个单词,小姑娘低着头,声音温温的:“他说他可以当我的——”
“e-y-e.”金友媛撒了手,“我知道,这是眼睛的意思。”
梁初楹侧目看了看她,沉吟一下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那件校服上的校徽明明是三中的,在他从包里翻册子的时候梁初楹看见了他包里的课本,应该是初三的教材,金友媛因为之前的事在家待了几年没上学,所以现在还在小学五年级,实际上两人就差两岁。
其实让金友媛多交朋友没什么不好,只是那人总让她晚上出去跟他见面,实在不能放心。
而且……
梁初楹抿紧唇。
无论怎么想,也不会有一个初三的学生大早上的专门跑到小区门口发传单,还天天来,怎么看都不是偶然,像是故意要等着某个人一样。
她告诉金友媛:“不论你跟他关系再怎么好,如果以后没有认识的人在场,你不可以偷偷跑下去跟他见面。”
“他不是坏人……”金友媛的步子沉了沉。
梁初楹看看她,声音变得很轻:“即便你和一个人是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朋友,都有可能遭受背刺和欺骗,更何况你和他才认识多久?一个人是好是坏都是可以装出来的。”
她发觉自己说得太多,金友媛不一定能理解,于是她不再往下说,只是草草总结:“如果你信我比信他多,就听我的,不要单独跟他见面。”
金友媛最后还是妥协,点了头,把册子塞进衣服里藏起来。
梁初楹稍微缓了一口气,她知道金友媛最信她。
进了屋子以后,金母先把金友媛骂了一顿,让她以后不可以趁着父母睡觉的时候跑出去,说到最后的时候简直要哭,金父拍拍她的肩膀安慰。
金友媛也被说哭了,一直说“对不起”。
金母叹叹气,让她回房间睡觉,梁初楹也准备走,被金友媛叫住。
她回了趟房间,带了三个自己捏的粘土小人,三个人并排被黏在一起,是坐在长椅上休息的场景。
最左边的是梁聿,中间是在喝奶茶的金友媛,最右边的是梁初楹。
金友媛把东西给她,让她转送给梁聿:“哥哥请我喝了奶茶,我也想送他一点什么,这是我自己做的。”
她的哭腔还没消下去,抽了抽鼻子又说:“那一天我很高兴,也很感谢他,让我以为又见到了我哥哥。”
梁初楹把那份礼物掂在手里,答应了金友媛,倒是没想到有什么机会能转交给梁聿的,毕竟他们既不同班也不同校,目前为止见的面大部分都很巧合。
而且,梁初楹并不觉得梁聿听到这句“长得像哥哥”会很高兴。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是跟你说了我都不记得了吗不然我为什么要让你帮我找回日记!”
梁聿几乎是咬牙切齿:“你撒谎。”
“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我之前就说了,我是来救你的,而也只有你能救我。”相比较于梁聿的激动,梁初楹倒是镇静,“你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我也只能靠你找回记忆,除此之外,你和我,都别无他法。”
说完,她弱弱地飘到梁聿肩膀上待着,嗓音低了下去:“你这家伙……损耗了我的元气才见到了妈妈和姥爷,却一点都不知道记挂我的恩情,还要质疑我。”
“你只会伤我的心。”
梁聿觉得太阳穴某根神经在剧烈跳动,也不知道她怎么这样没脸没皮,把话说得这样暧昧却又不害臊。
但是梁初楹说得又不错,现在他们两个只能互相依赖,彼此都有可图的东西。
“你讲理吗你的元气难道不是从我身上吸的!”
梁初楹不说话了,伏在他肩头弱弱地呼吸,凑在他脖子旁边汲取一点暖意,梁聿叹了一口气,放她好好休息。
他伏在窗台边上眯着眼睛吹风,冷静了很久,从窗户往下看,地面上红色的血迹已经被处理殆尽,看不出一点痕迹。
梁聿慢慢掀着眼皮,又看向天,吐了一口气,说了两声“对不起,没有认出你”。
一句送给姥爷,一句送给妈妈。
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记不得两人的长相。
梁聿拿钥匙锁好门,打算把孙老头给的钥匙随手压在花盆底下,就当还给他了,结果下一秒发现那盆铃兰花已经枯死了。
他不知道这花还能不能活,但还是带回了家,摆在了自己的窗台上。
前几天下午突然出现那个太阳跟回光返照一样,就亮了那么一下午,第二天太阳就死掉了,然后世界又进入漫长而寒冷的冬季,街边处处是摆摊的,卖一些年货和爆竹,梁初楹还挺兴奋,说他们要不要也买一份,今年过年的时候放。
梁聿死气沉沉:“你出钱的话就随便,让我出钱的话,呵。”他冷漠地扯一下嘴角,完全不期待什么过年、什么又长大一岁,不过都是骗小孩子的,人越长大越不看重这些东西,每一天都是一模一样的,都还是那么活。
梁初楹头顶的火苗烧得旺了一点,像是不高兴:“孙福生不是给你留了很多钱吗为什么你还是这么抠!”
梁聿拖着调子回:“因为用那种钱,我不安心。”
“现在怎么办啊,她还没吃东西呢。”阿姨给他发了消息。
梁聿敲下几个字:“换做别的菜,你拿手的,再喊她一遍。”
一辆轿车便在雨水中打亮前雾灯,缓慢驶离。
梁聿闭上眼,摩挲着腕上的电子表,感受着远方爱人心跳的频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