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岁的时候,王依曼想让梁初楹和她一样练体操,为此跟梁庆大吵一架。
王依曼从小手长腿长,在学校里被不少体育老师说极具运动天赋,将来好好练,说不定挣个金牌回来,到时候学校也要沾她的光了。
众人都这么说着,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王依曼被捧得云里雾里,觉得自己天生就是这块料,悠悠然进了省队,每天就是在几根单杠上反复旋转、跳跃。
可是她从十几岁,训练到二十几岁,乃至于后来突破三十大关,却始终连上场的资格都没有。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界上有天赋的人多了去了。
后来她妈妈就退役了,回了老家的学校当教练,参加爱心支教行动的时候,在俾县遇到了初出茅庐考回老家政府做事的梁庆,两个人看对眼了,就结了婚。
他们家是完全意义上的“虎妈猫爸”式教育,在对梁初楹的教育事宜上,王依曼向来说一不二,梁庆性格柔一些,经常不认同王依曼那种全然把控式的教育方式,但也仅限于不认同。
于是矛盾在她五岁的时候就爆发了,王依曼认为体操要从小练起,梁初楹肯定可以继承她的衣钵,做到她没做成的事情;梁庆拧着眉头,说丫丫更喜欢涂鸦,喜欢画画,那就让她学喜欢的东西好了,为什么总要把大人的执念强加在小孩子身上。
“她都没有尝试过,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练体操,不喜欢体育?”
梁聿随手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罐可乐,食指指尖扣进去拉开,易拉罐里的气泡汩汩地往顶上冲,他灌了一口,不再说话。
梁初楹回家后也没有添加梁聿的联系方式,急吼吼去加人家倒显得她跟催债的一样。
吃过简单的一餐以后,她觉得累了,就躺在床上,虽然还是春天,但是因为房子的朝向不好,总是让人觉得闷,所以梁初楹晚上一般都只盖一条毯子。
前几天一直下雨,阿婆就把柜子里的晴天娃娃翻了出来,挂在她房间的窗户上,兴许是外面起了点儿夜风,晴天娃娃敲在玻璃窗户上发出响声。
那是她爸爸亲手做的,然而梁平已经好几年都没回家了。过年也没回来。
梁初楹把毯子往上扯了扯,堪堪遮住眼皮,她闭上眼。
爸妈是在她小学的时候离婚的,梁初楹已经有点记不清母亲的长相了,只知道那是一个很温柔强大的人,她不讨厌自己的妈妈,尽管梁初楹没有跟着她长大。
她从小到大都是被阿婆、爸爸和舅舅带大的,阿婆偶尔有事要去走亲戚,梁初楹就得背着个书包去舅舅的拳馆待一天。
她的拳击就是跟着舅舅学的,但这几年没什么人愿意学这个,拳馆的生意不景气,舅舅已经打算关门歇业了。童年时摇摇摆摆的沙袋和大了一圈的拳击手套好像已经是特别久远的事了。
梁初楹翻了个身,床板吱呀一声响,她面对着墙面,紧紧闭着眼,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
希望今晚不要再做噩梦了。
——雨夜,小巷,抽泣的姑娘,满地的血,手腕上的多宝串。
噩梦反反复复到来,啃啮她无数次,无休无止。
隔天早上,梁初楹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她耷着眉眼,趿拉着拖鞋去客厅吃早餐,没什么精神地咬住一个卷饼,搁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梁初楹分神看了一眼来电人,视线凝滞一下,放下手里的早餐去接通了电话。
对面的声音很嘈杂,有人在笑,夹杂了一声发抖的“梁初楹姐”。
梁初楹握着手机的手微微用了力,“你在哪儿?”
金友媛喘了几口气,说话不敢太大声:“在学校左边的胡同里,有人抢劫,我……”
话没说完就被挂断了。
她看着手机上的页面,指尖渐渐蜷起来。
梁初楹跟阿婆交代了一声,套上外套后就迅速出了门,早上七八点正是上学的时候,学校门口挤满了车。
学校左边的那条胡同很窄,平时也没什么人从那儿走,本来地方就不大,还栽了一排树,把逼仄的空间极限压缩。
她走到胡同口,金友媛正站在一边,抱着自己被倒空的书包瑟缩在树底下,两个男人手里都夹着电子烟,把课本卷成圆柱形,挑着她的下巴,用流里流气的语调威胁:“钱放哪儿了,口袋?”
说着,男人就要伸手往她裤子口袋里探,金友媛声音很小地哭出一声,条件反射地一样往后躲,男人的手伸了个空,他刚想骂骂咧咧地把人拉回来,右手就被钳制住。
梁初楹晃了晃脑袋,示意金友媛先去一边。
个子高的那个把电子烟揣进兜里,语气轻蔑:“你谁?她朋友?”
她不说话,转了转手腕,一拳朝他面中打去,后面那个个子矮的胖子上前来帮忙,梁初楹转了转脚尖,把阵地转移得离金友媛远了些。
“靠。”他骂了一声,“个女表子力气还挺大。”
两个混子估计就是靠体格和力气打架,虽然梁初楹有点儿本事,但也没把握打赢两个壮汉。
她眉骨处被擦破一块,左肩膀挨了一拳。
高个子男人的鼻子被她打得流鼻血,正在气头上,后面的胖子想起什么,突然问:“这女的来之前报警了没?”
高个子顿了一下,手没挥出去,梁初楹就扯过他的胳膊把人压在地上,用胳膊锢住他的脖子,坐在他背上压着,手掌向上用了劲儿,撇着他一只手腕,男人疼得叫了一声。
后面那个想上来帮忙,梁初楹回头,眼神冷冽,还在大喘气。
那眼神吸满了戾气,眉骨的破口渗了血,衬得乖巧的眉眼居然显出几分恶鬼像。
她吐了吐气,“早报警了,拖了你们这么久,警察也该到了。”
话音刚落,几道警笛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胖子没什么犹豫,拔腿就跑。
梁初楹压住的那个人匍匐了几下,没能跑走,被警察拷上了手腕,逃跑的那个胖子也被追了回来。
警察看了眼她脸上的伤,似乎想表扬她一下,梁初楹没什么力气地摆了摆手,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向树下走去。
金友媛正蹲在地上捡自己的书,眼泪吧嗒一声掉在课本的封皮上,她动作顿了顿,哑声跟梁初楹说:“对不起,叫你来帮我。”
梁初楹蹲下去,帮她把地上散落的书整理好,装进书包里,低着眼没什么情绪地回:“没什么,我本来就欠你的。”
金友媛咬了咬唇,“……那事儿跟你没关系。”
梁初楹起身,淡淡“嗯”了一声。
她帮金友媛拎着书包,低头看了眼刚刚被摔在地上的电话手表,没坏,还能用,一打开就转到了梁初楹的电话号码上。
她问:“没有先报警?”
金友媛的两只手交错在一起,她视线躲闪一下,嗫嚅着:“我不相信警察,我只相信梁初楹姐。”
因为几年前也是这样。
梁初楹姐永远比警察要早一步到。
对于金友媛来说,谁都没有梁初楹可信。
而梁初楹没说什么,又只是“嗯”了一声。
她带着金友媛出去,眉目沉沉,失神地用指尖蹭过唇角的血迹,好像想到一些别的事。
两人走到胡同口的时候,梁初楹听见几道慢悠悠的鼓掌声。
她抬着眉骨的伤睨视他,眼神森然还带着戾气。
梁聿松散地靠在巷口的墙边,鼓掌的手还没放下,少年侧了个头,唇角象征性地勾了勾,漫不经心地睨了她一眼,嗓音含混带笑:“挺能打啊,救世主。”
他咬了咬“救世主”这三个字,仿佛是这是一种多么轻蔑的称呼。
梁初楹从鼻间溢出一声笑,她转头,虚伪地弯着眼睛:“真巧,还能在这儿遇到你。”
少女的笑容愈发灿烂,“看了一部不收费的动作片,怎么样?能跟电影里的打斗画面比肩吗?”
说她“挺能打”,不就是看见了她打人?观后的反应就是在她出来以后“恩赐”般地拍几个巴掌。
简直跟他爸一样爱装模作样。
梁聿闻言后笑了一声,清隽病态的眉目含着伪善的笑意,他语调轻飘飘的:“怪我在这里看好戏,没帮你?”
梁初楹直接拉着金友媛的手往前走了一步,温和笑着,只是语调冷淡:“没有。”
他抬了抬眼皮,目光扫过她。
“那是你引的架。”梁聿弯了弯眼睛,吐词却恶劣,“关我什么事?”
梁初楹转了转眼珠,瞥了他一秒就收回视线,她笑:“你听错了吗?我说‘没有’,没有怪过你,何必向我解释?”
她掠过他走开,金友媛被她带着往前走,小姑娘还有些失神,一直盯着地面。
少年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拉长声调,在身后说了一句:“我还没给你转账。”
梁初楹顿了顿脚步,转了头,露了个乖巧好看的笑:“不用了,我没那个福气。”
太阳高悬,院子里的树高得越过了砖瓦堆砌的围墙,新春的柳枝抽了芽,冬天枯死的树逢了春。
梁聿盯了眼头顶的绿叶,没什么所谓地转头走向旁边的网吧。
他把带回来的两罐汽水搁在电脑桌上,王栩文摸了一把,已经不是很冰了,他问了一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梁聿神色恹恹,剥开一颗水果糖,含在嘴里用后槽牙咬住,平淡道:“看动作片去了。”
王栩文呆了一瞬,“啊?看电影叫上我啊。”
梁聿把挂在电脑上的耳机用手指勾下来,说:“下次。”
网吧里人声嘈杂,王栩文情绪激动地打着游戏,键盘被摁得啪啪响,偶尔会郁闷地爆几句粗口,在网吧里的人也大多都和他一样。
除了他旁边这位。
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梁聿点开了视频网站,真的找了部动作片来看。
那是年代很久远的一部电影了,成龙演的,梁聿维持着刚刚在巷子口的动作,闲闲地把双手搭在胳膊上,眼皮微微耷着,神色冷倦地看着电影。
模糊的画质,浮动的噪点,仿若老旧留声机一般的音质。
梁聿提不起什么兴趣,就是打发时间一样看看,看到半途,他恍然间想起梁初楹刚从胡同里走出来时的眼神,以及那几句含沙射影的嘲讽。
少年眼睫微垂,把糖咬碎,劣质的水果香精味在唇齿间弥散开来。
他冷血,没什么同情心,所以也懒得去拯救谁。
况且当他看见的时候,梁初楹已经把人制服了,他没什么好帮的。
网吧的大门正对着学校门口,梁聿挑着眸子往外看了一眼。
她很好找,短到耳垂的头发,套一件大了一圈的针织外套,站着的时候背脊总是拉得笔直,像一根点燃的香烟,带一股劲儿。
梁聿收回视线,目光回落在电脑屏幕上的模糊光影上。
可是他不爱抽烟,呛人,还危险。
上午考语文,算是梁初楹的强项,她自我感觉还不错,考完以后一路捂着耳朵去食堂吃饭,高考这几天食堂不用刷饭卡,晏文韬作为本校生给推荐了几个窗口的菜,不过也都不太适口,梁初楹一颗心吊在嗓子眼里,吃什么都觉得也就那样。
白云湖高中的食堂面积不大,估计也就能容纳一两千个学生,据说平时都是错峰用餐,现在人一多就显得有些混乱,说话声与脚步声揉在一起,梁初楹闲闲嚼着米饭,看桌面上的陈年油垢不顺眼,拿纸巾擦了半天,还是没掉。
“姐姐已经吃了吗?”突兀迎来这么一道声音。
侧边落下一道阴影,熟悉的蓝色保温袋被很轻地搁置在桌台上。
那嗓音不紧不慢,听了千百遍,每一个字似乎都有适合他咬字的弧度,与梦境中极具蛊惑力的话语重叠在一起。
梁初楹觉得晕眩。
脑袋空白一秒,梁聿就在她身边坐下。
第 22 章 变质
他微笑着把保温袋打开,从里面拎出饭桶,转开盖子,一层一层摆在她眼前,碗盖的水汽都被他细心地用纸巾擦去。
“紧赶慢赶,看上去还是晚了一会儿。”梁聿不容置喙地夺去她手里的勺子,端开她的餐盘,“不要吃脏东西,吃我的吧。”
晏文韬停了筷子,目光不善地盯着他,梁聿神态自若,只略略歪着头,眼睛里只有正回头看着他的梁初楹。
她皱了下眉心:“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梁聿笑眼睨她,答道:“凌晨赶回来的,早上九点半飞机才落地。”
梁初楹掀着眼皮盯了他几秒,把饭菜拉到自己面前,面上是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心里却难得觉得心情不错。
话说梁聿以前就长得这么顺眼的吗?还是说因为太久没见,新鲜感又涌上来了。
就按她美术上的审美来说,梁聿的五官排列,以及浑身的气质,都是她见过的人里独一份漂亮诱人的。
幽暗,沉默,像裹满灰尘的雾,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阴雨,也像另类的捕蝇草,内里装满致命的毒液,吐给她的却都是无害的花蜜。
晏文韬错开眼神,温和着笑起:“你弟弟真是事无巨细地照顾你。”
王栩文往里面挪了挪,给梁聿腾出一个位置来,他来的时候就帮梁聿点好餐了,老婆婆还在后台煮,店里就他们四个人。
王栩文从桌子上抽了四副筷子,给每个人都递了一副,还碎碎念说:“都是熟人,不用觉得尴尬。”
聿柠皱了皱眉,缓缓地重复:“都?”
她看了眼梁初楹,梁初楹回望她,表情有点凝滞。
桌上除她以外有三个人,两个都知道她什么脾性了,应该就王栩文一个人还以为她是性格温软的乖乖女。
她开始斟酌,不知道该不该装一下。
梁初楹扬了扬眼,梁聿也在看她,两个人的视线撞在一起,总有点针锋相对的意味。
少年的下颌线出落得漂亮,整张脸的弧度优越流畅,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她脸上,明明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说话,仿佛在等着梁初楹说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熟,还是不熟?
好像两边都不沾。
梁初楹抬手撕开了一次性筷子的包装袋,眼睛低了下去,还在思考着怎么回答最好,刚说了个"我们——",王栩文已经大大咧咧地说出来了:“他俩不是也认识吗?小聿之前还找她借钱,很熟吧?”
梁聿嘴角往下压了压,他情绪淡,平时不太爱骂人,但这个时候显然心情算不上佳。
少年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他语气平直,咬字慢:
“小文,你的话真的很多。”
王栩文被叫得一懵,颇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突然叫我小文,怪恶心的。”
梁聿幽幽瞥他一眼,扯了扯唇角,“小聿就不恶心?”
这时候老婆婆恰好把煮好的馄饨端了上来,笑吟吟地说可以自己加醋和辣椒。
王栩文郁闷地撇了撇嘴,往自己那碗里倒了半瓶醋,然后晃了晃瓶子,下意识递给聿柠:“还有点儿,给你吧。”
碗里的馄饨还冒着热气,大家都没动筷子,聿柠看了看梁初楹,又看了看梁聿,两个人都若无其事,一副谁也不想理的冷淡模样。
梁初楹准备伸手去拿辣椒油,猝不及防跟梁聿的手碰在一起,他手指匀称而长,冷聿色的皮肤仿佛能透出血管,少年的手温有点低,梁初楹感觉自己像是摸到了一块将要融化的冰。
她指尖蜷了蜷,往回缩了一下,然后又把瓶子往前推了推,“你先吧。”
梁聿也没跟她客气,淡淡“嗯”了一声。
店外雨声将停,老婆婆坐在前台后面,戴上老花镜看手机,声音放得大,连他们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王栩文瞅了眼桌上的纸巾盒,看见里面是空的,就侧着头问梁聿:“带纸了没?”
少年眼也不抬,“在兜里,自己拿。”
他刚把手伸进去,梁聿像是想起来什么,身子突然往另一边侧了侧,但是王栩文已经把东西拿出来了。
王栩文低头看了一眼,奇怪地咕哝着:“你之前不是说这种糖很难吃吗?怎么还在兜里装了那么多?”
闻言,梁初楹抬眼往那边看了看,几颗小小的水果糖就摊在王栩文手心,玻璃糖纸反射出斑斓的色彩。
梁聿觑了他一眼,眉目沉沉,眼尾渐渐被压低,他掀了掀单薄的眼皮,两指一捻,直接把王栩文手心的糖给夹走,只给他留了一颗。
“别人送的,揣兜里给忘了。”
想了想,梁聿又给每个人分了一个,边分边说:“不是很好吃,别介意。”
梁初楹微微蹙了眉,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拿她买的糖送人,还那么歉疚地告诉别人说不好吃?
做人也不要这样吧。
一顿饭吃到一半,王栩文突然想起来什么,他问梁聿:“你明天是不是有比赛?”
梁聿点了下头,“友谊赛。”
梁初楹记得王栩文之前在车上提过,梁聿其实从小就在欧洲那边训练,今年才回国,之前在初级方程式比赛拿了冠军,今年本应该准备F3的赛事的,他却突然回了国。
无他,这位小少爷从小做什么都轻而易举,仿佛世界上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最开始选择玩赛车也是因为要是想把这个爱好做出成绩来,很难。
烧钱、危险,还鲜为人知。
但是梁聿家里不缺钱,他在这方面又有十足的天赋,拿了几个冠军以后,他觉得无聊,就又回国了。
王栩文跟她们说的时候还咂舌过,他说:“本来我挺为他可惜的,后来我转念一想,哦,他是梁聿啊,那就正常了。”
因为梁聿是有点神性在身上的,性子懒,冷淡,做什么事都一副毫不上心的欠揍模样,那双漂亮漆黑的眼睛里仿佛什么也看不进去,偶尔施予你一个眼神,简直能叫人感恩戴德。
梁初楹听完他一大串话以后,觉得有点夸大其词,哪有那么夸张的人。
馄饨没那么烫了,王栩文吃了几口,转而随口问梁初楹和聿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他叽叽喳喳地碎碎念:“你俩都去吧,咱们三个人正好能给小聿拉个横幅。”
梁初楹想到那个场景,眉梢一跳。
梁聿也停了筷子,掀了张纸擦嘴,低敛着眼睫平静道:“人可以去,横幅就算了。”
“为什么啊?”
“丢脸。”
王栩文颇为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忿忿不平地吃自己的馄饨,结果被烫了一下,张着嘴跺脚。
来的时候是王栩文的叔叔送的,他们吃饭的时候叔叔有事走了,聿柠和王栩文的家住得近,俩人说好一起坐地铁回去,梁初楹本来打算跟他们一起去地铁站,结果出门看见梁聿长腿一跨,坐在一辆重摩托上,不紧不慢地套头盔。
梁初楹瞅了眼他的车牌,还挂的是京A的牌子,摩托车看上去也价值不菲。
只是她记得十八周岁以上才能驾驶机动车来着,这人该不会是无证上路吧。
她多看了几眼,王栩文就跟她解释:"小聿之前在国外念高中,回来以后是从高一开始继续读的,他比我们大,成年了,有驾驶证的。"
梁初楹突然想起来上次她看都没看他的身份证就说他是未成年,还不让他上机。
她的表情有一瞬的别扭。
再抬头的时候,梁聿偏着头看她,路边的树叶浸透了雨水,柏油路吸饱了水汽,世界变得湿漉漉。
少年两手把持着摩托车的把手,风衣的衣摆懒懒往下垂,又被瑟瑟的风撩开一个角,他言简意赅,嗓音没什么起伏:"住哪儿?"
"盛兴华苑。"
梁聿抬着眸子思考了两秒,他侧过身去,"顺路,跟我走吧。"
梁初楹不太想跟他一起,她跟他连朋友都算不上,干嘛要坐人家的车。
"不了,我——"
拒绝的话刚出口,聿柠单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扬了扬下巴,"你以前好像没来过这儿吧,梁聿送你回去安全一点儿。"
梁初楹看了看她,聿柠就把人往前推了一下。
王栩文和聿柠一起步行去了地铁站,梁初楹抿了抿嘴唇,撑着座位跨上去,执拗地没有牵他的衣服。
梁聿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弯了弯腰,把摩托车发动。
他似乎刻意没有开得很快,梁初楹的身子都没晃,稳稳地坐着。
街上还有卖燃香、冥币和元宝什么的,没什么人,因为已经晚上了,清明节已经过完了。
蹭过脸颊的风里还裹着水汽,湿湿的,梁初楹感觉自己的头发都有些湿了,明明已经停雨了。
驶过江上大桥的时候,她看见桥上的灯没有亮,只有一片月光,送来江上的清风,这种气氛舒缓了焦躁的心情。
前方遇上一个红绿灯,梁聿减速停了车,他把头盔扯下来,转头往梁初楹头上戴。
梁初楹皱眉,身子往后仰了仰,躲开,说话没什么好意:"你做什么?"
梁聿沉默地睨着她,晚风撩开他额前的碎发,露出清冷漂亮的眉眼。
他略一沉吟,长臂一展,强迫梁初楹把头盔带上,给她扣紧。
"头发,扫在我脖子上了,很痒,影响我骑车。"
梁初楹扬了扬眼,看看他,又别过头去了。
绿灯亮了,摩托车重新启动,梁聿的衣摆擦过她的手背,梁初楹又把手往回收了收,再抬眼,看见少年的短发被夜风吹起,发尾堪堪耷在那截修长的脖颈上沿。
雨后初霁,夜空一片澄明透彻。
夜里回到家,梁初楹伏在书桌上,开了台灯写下一封信,窗前的晴天娃娃还在慢慢悠悠地晃,小区里留了几盏星星点点的灯,梁初楹用笔的末端顶了顶下巴,微微沉吟一下,半晌只落笔写了一段话:
「金星鑫,今年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对你说的话。
老生常谈,我感到很抱歉,对金友媛,也对你。
平安顺遂。」
梁初楹盖上笔帽,把信装进了信封,工工整整地写下他的名字,然后带着打火机和信下了楼。
小区楼后面有一块空地,梁初楹躲在那里,用打火机把信点燃,失神地注视着地面上的烈烈火光,直至纸页燃尽,剩一地留有热度的余灰。
第二天是个极好的晴日,太阳一大早就出来了,照亮了地面的水洼。
梁聿参加的友谊赛不是很正规,就是几个学校的学生自己找人组织的,一群玩咖,梁初楹本来不是很感兴趣,但是昨晚已经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也不好爽约,于是就还是去了。
场地是临时租的,开卡丁车,也算不上多专业的车手比赛。
梁初楹到的时候,王栩文和聿柠已经占了座,还抢的是头排。
她没看见梁聿,估计他正在后场准备。
比赛快开始的时候,梁初楹觉得很无聊,举着手机用软件背单词,耳机里断断续续地吐着美式单词发音,
有人用手指点了点她的肩膀,梁初楹摘下一只耳机,看了那人一眼,是个男的,她不认识。
王栩文和聿柠正好去买水了,她边上的座位空了出来,男人就十分随意地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搭话:"你也喜欢车?"
梁初楹心里想着关你什么事,看了眼那人的装扮,觉得他八成是来找茬的。
包厢门关上,里面没什么异味,K歌面板上预定了一串DJ曲,MV一下一下变换着。
陈姗绮视线还停留在面板上,跟身边几个外国女孩儿一起坐着,拿着话筒却没唱歌。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呦,还有你处理不好的人际关系?”
晏文韬没理她,按部就班地给她开了酒,摆了两排。
“点了不喝,以后不如不来。”他说。
陈姗绮骂:“轮得到你管我?”
她头发很长,自来卷,念高中的时候就因为头发又蓬又卷,像娃娃,所以很出名。
晏文韬拿起瓶器开完所有酒瓶,咬一下后槽牙,捡起一点儿自尊心:“你到底还想要我怎么样?”
面板切到下一首歌,几个外国女孩儿唱起来,陈姗绮还是没看他:“放假闲着没事,来取笑你,看看你沦落成什么样子,不然还能干什么?”
“以为我还专门回来倒贴你不成?少招笑了。晏文韬,你人设装久了,真把自己当什么好东西了?”她指了指门口,“你要是跪门边跟我说几声对不起,我也可以掏小费给你啊,反正不是只要给你钱就可以吗?”
晏文韬握紧手,陈姗绮无聊地瞭他一眼,说了真话:“有人拜托我看着点儿,免得你真吃上天鹅肉了。”
第 23 章 变质
梁初楹还是去了之前那个暑期班学游泳。
负责带她的是一个年纪刚过三十的女教练,姓王,梁初楹报了她的一对二教学,游泳的装备是新买的,泳帽泳镜甚至都是刚拆出来的。
“不要直接下水!先去冲澡,全身打湿,皮肤上吸附的氯会少一点儿,免得从水里出来以后身上沾上味儿。”教练拍着手叫喊,梁初楹跟另一个女生一起去冲水,然后扶着梯子下了泳池。
整个课程大概有十二节,一周去三四次左右,她还真学到不少东西,渐渐的已经能什么都不扶,沉进水里游几分钟,但初学阶段还掌握不好换气的频率。
华城彻底陷入盛夏,日轮高悬天际,柏油路面蒸腾起氤氲热浪。
梁聿很难得地怔了一会儿,晚风掠过公园绿化带的树发出阵阵沙沙声,大爷的二胡还在继续拉,但是他的思绪空聿了半秒,随即就看见梁初楹收回了视线,眼里的水光湮灭在黑暗中。
梁初楹还急着找金友媛,匆匆瞭过他一眼就转了身子往人群外走,梁聿又往那个方向盯了几秒,然后安静地收回视线,手指轻轻搭在膝盖上,蹲在花坛上的脚尖转了一下,少年的眼睫上下一搭,然后整个人从花坛上跳了下去。
他卫衣上的抽绳在黑暗里晃了几晃,长身玉立,聿至病态的皮肤在路灯下好似会发光一样,漆黑的眼瞳望向拉二胡的老头那儿。
下一秒,梁聿似乎又听见了梁初楹的声音,好似在叫着谁的名字,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梁初楹朝他走过来,那双眼睛里的湿意更加明显,像是吸饱了水汽的乌云,将要落雨。
在震耳欲聋的二胡声里,他很费力地听清了梁初楹的声音,叫着一个陌生的名字,他不认识,只是在梁初楹叫完以后,梁聿听见自己旁边的人应了一声“我在这里。”
梁初楹扒过层层叠叠的人群,用力捏住了金友媛的肩膀,半蹲了下去,跟她平视,眼睛是红的,声音却还是冷静的:“你不是应该站在街对面等我吗?为什么要乱跑?”
金友媛看着她,眨了眨眼睛,随即又扬起了头,视线落在梁聿身上。
梁聿没大搭理她,只是回视,整张脸颓恹又冷然。
“你长得好像我哥哥。”小姑娘这么说了。
少年的心里仍旧没什么波澜,只当个玩笑话听了,很敷衍地应了一个“哦”,然后视线又不受控制地往梁初楹身上落。
听了这话,梁初楹大概能明聿,金友媛是误把梁聿当成了金星鑫,所以跟着他跑来了这里。
她微微垂下眼,捏着金友媛肩膀的力度变轻,一只手牵住金友媛,声音有点发沙:“别让我又找不着你。”
像是重温了一次噩梦,她怕又一次让金友媛跑丢,悲剧第二次重演。
梁聿微微偏头看着她们,目光不为所动,只是长久地沉默,神色倦怠地盯着梁初楹。
梁初楹起身牵着金友媛往公园门口走,全程没有给过他一个眼神,她极少哭,这种为数不多的时候却又被他撞见,让梁初楹觉得难堪,她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索性就不说了,反正梁聿看上去也不是很需要她的那一声招呼。
她送金友媛回家,一路沉默,一大一小的脚印踩在细碎的月光下面,在路过某条巷子的时候,金友媛停了脚步,转头往里面看了一眼,随后才低了头跟上梁初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晚的事,那之后的好多个晚上,梁初楹睡得都不安稳,半夜里突然醒过来的时候,她会拉开书桌最左边的那个抽屉,久久凝视着里面那条沾血的多宝串,串绳已经断了,珠子散了一抽屉,拉开抽屉的时候骨碌碌地响。
把眼睛盯到发干发涩了,梁初楹就把抽屉推回去,看一眼窗外的晴天娃娃,再爬到床上睡觉。
过了几天,梁初楹感觉精神不济了,就打算辞了网吧那边的工作,带阿婆去体检的钱也存得差不多了,现在又有了梁家的资助,梁初楹家的日子没必要那么紧巴巴的了。
最后一次去网吧值夜的时候,她没看见梁聿。
梁初楹也没什么感觉,心里只是想着,说不定真的不会再见了,他们的圈子实在没什么相干,像两列背道而驰的火车,只是从彼此的车窗往对面擦过一眼,打了个照面,短暂地相遇了一下而已,甚至都没有怀念的必要。
跟老板说清楚以后,梁初楹终于从夜班里解脱出来,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到了期中考试的时候,成绩又提上去了,学校里开表彰大会,梁初楹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优秀学生”的行列里,领了五百块奖学金。
她把钱带回家,阿婆把钱拿在手里捏了捏,突然问:“囡囡,要不你拿这些钱买个礼物,给梁家送过去?毕竟对咱们家有恩,我们一直都没好好感谢一下人家。”
梁初楹还在择菜的手停住,她的视线晃了晃,答应了阿婆。
她细细回想了一番,记得上次梁科来家里的时候说自己喜欢喝茶,梁初楹就买了三两罐好点的茶叶带去了梁家。
梁家在本地是大户,住别墅区,进出都需要报备,梁初楹只能在大门口给梁科打电话说明了来意,保安听了梁科的话立马变得点头哈腰,微笑着开门让梁初楹进去,可三分钟前他明明还是另一幅腔调。
梁科在家的时候就穿得休闲了一些,没抹发蜡的头发耷下来,乍一看,梁聿确实长得很像他爸爸。
梁科接过了她的茶,问她要不要进去坐坐,梁初楹还站在大门口,两手交错搭在身前,微笑着想说“不用了”,结果一个“不”字刚吐出口,她就从大开的门里看见了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梁聿,穿半袖,手指轻搭在楼梯扶手上,略略敛着睫看着楼下的她,眉梢微微往下压了压。
二楼的王栩文打开门出来,抱着一堆电玩叫嚷:“梁聿你个混账!你倒是两手空空,我一个人怎么拿得下去!”
他一手拎着卡碟,一手拎着手柄,刚探头出来,还怒气冲冲地看着梁聿,又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梁初楹,那副咋咋呼呼的嘴脸顷刻间就收敛了,小声嘟囔着:“你们还真的很熟啊……”
梁科抬头看了眼他,梁聿没什么所谓,继续抬步下楼,“楼上的显示器坏了,我们在楼下玩一会儿,您聊您的,不用管我们。”
梁科又转头看看梁初楹,唇角露出和善的笑,问她:“我儿子和他朋友都在,你也进来玩儿吧,你跟他们岁数差不多,说不准能玩儿到一起去。”
梁初楹刚张了嘴,还没说什么,梁科已经转身进去,说要给她拿瓶饮料。
她在原地驻足了几秒,最后还是换了鞋进去,别墅里很空,没看见一位佣人,梁科给她递了瓶桃汁,梁初楹接过后道了谢,转眼又看见王栩文扒在沙发靠上看她,对上她的视线以后又立马把脑袋缩了回去。
旁边大剌剌坐在地毯上放游戏卡带的梁聿瞥他一眼,忍不住冷嗤一声,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室内的几个人听见。
一楼大厅的电视发出游戏加载完成后的滴滴声,梁科大声叫了梁聿一声:“你招呼着点儿。”
前面打电玩的少年头也没回,懒懒地拖着调子回了个“哦”,然后拉着王栩文往旁边移了移,空出两个身位的距离,漫不经心地对梁初楹说:“随便坐。”
她坐在沙发上喝桃汁,梁聿屈着一条腿坐在地毯上,就在她脚边,晃晃脚就能踢到的地方,只是两个人还是没什么交流,这关系确实难说清,比点头之交要深刻一点,又比朋友之交要差得远。
梁初楹权当在耗时间,她对游戏不是很感兴趣,也不太想在梁家逗留太久,只是想着再坐一会儿就借口有事而离开。
屏幕上的小人上蹿下跳,王栩文打游戏不专心,总是频频看她,他的小人没一会儿就死了。
梁聿没急着开下一局,动了动腿,身子往后一仰,背脊靠在沙发上,微微抬了头,额前的漆发从眉骨上方滑到眉心,就那样盯着她,漆黑的瞳仁带了点儿亮,但是嘴里的话却不是对她说的:“输了就换人。”
王栩文还一时没反应过来,迷惑地“啊?”了一声,然后呆了半晌才品出来梁聿是什么意思,把游戏手柄递给了梁初楹。
梁初楹猝不及防接过这么个新鲜玩意儿,皱了眉,直聿道:“我不会玩。”“……初楹姐,出事了。”
杨荔脸色难看地和她说道。【老公:楹楹,你去哪了?怎么不接电话?有什么事吗?】
梁初楹拿起手机,目光却锁定在对面那副坏了的画作上。
画作坏了,可以再修。
梁初楹在佛罗伦萨美院学习的时候,还特地修了一门修复画作的技术,回来之后又跟着她的老师奚居宁学习了很久的修复。
她现在的修复足以以假乱真。
前几年还有一位她祖父收藏界的朋友,请她过去帮忙修复一副古董画的。
这点瑕疵对她而言,自然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她现在却没有丝毫的心情要去解决。
先前看到这张熟悉的脸时,心中所充斥的爱聿,此时也好似寻不见了。
她看着这张明明应该熟悉至极的脸,竟觉得有些陌生。
直到手机再次响起通知,仍是备注为老公的消息。
梁初楹垂眸看了一会,才回他【刚在忙,今天画廊有展览,不方便接电话。】
对面很快就回了过来。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出事了,没事就好。】
梁初楹没理会他的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老公:【之前和你说了呀,还要三、四天,楹楹是想我了吗?那我快点办完事就回家,我也想你了,老婆。】
手机那端的宋知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旧像从前那样和梁初楹说着话。
可梁初楹却找不回从前的感觉了。
她甚至只是看到这些文字,就又想吐了……只是肚子里实在没东西给她吐了。
她就这么看着手机那端传来一句又一句,来自宋知贺的想念和关心。
直到他最后说要去开会了。
梁初楹才回了个【好】字。
而后梁初楹就握着手机,眼睁睁看着手机一点点熄灭,也没去理会。
半圆窗花外阳光正好。
楼下的声音传不到三楼,杨荔也没再上来打扰她。
梁初楹就那么安静地站在布满光线的、充满艺术气质的办公室中,望着眼前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年轻爱人……
不知道看了多久。
梁初楹忽然拿起手机,给一个认识的朋友打了电话。
梁初楹敏锐地看见了她眼中的一抹担忧,以及……对她的心疼。
心脏突然胡乱跳动了起来。
明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梁初楹就是觉得这事和她有着密切的关系。
手中原本停留在画布上的画笔,不自觉地动了一下。
杨荔眼尖,瞧见了她的动作。
知道这幅画作对她的重要性,她忙惊喊了一声:“初楹姐,画!”
梁初楹回神看向身后的画时,已经无法挽救。
一抹突兀的暗红停留在宋知贺少年时的脸上,也让他那张原本光风霁月的脸忽然变得无比奇怪起来。
梁初楹看着这幅她精心画了一周有余的画作,一时有些哑然。
手中画笔还停在半空,她看了半晌,才垂眸把画笔和画板放到一旁,一边起身脱罩衣一边哑声问杨荔:“出什么事了?”
可杨荔却没有立刻回答。
她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梁初楹脱完罩衣后,看到了她手里紧攥着的一张纸。
看不到那纸上写着什么,但梁初楹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
她一言不发。
沉默看了一会后,梁初楹把罩衣放到高脚凳上就朝杨荔伸手,想从她手里接过那张纸。
杨荔却受惊似的忽然把手往身后一撤,反应过来,她先白了脸色看着梁初楹开口:“初楹姐,我……”
梁初楹并没有责怪她。
她看起来和平时差不多,神情温柔,语气也很温和。
“没事,给我吧。”
杨荔神色犹豫,显然还有些纠结。
她不敢想象初楹姐看到那张纸后,会是什么反应……她刚刚都吓了一大跳。
但她也没法纠结太久。
这事情太大,不是她能做主的。
今天楼下来了不少人。
那人也还在休息室里坐着,要是被人发现……
杨荔想到那个可能,脸色霎时又是一白,手里的那张纸,最终还是被她递了过去。
梁初楹才拿到那张纸,就听杨荔又在那纠结地说话了:“初楹姐……”
梁初楹没说话,沉默地看着那张一角布满折痕的纸。
和她预料的不差。
——这竟然真的是一张孕检单。
“学。”他撂下一个字,肩膀抵着她的膝盖,另一只手从那边绕过来,指尖指上手柄上的按键,很敷衍地教她:“上下左右认识吧?这是技能一,技能二,很简单。”
他靠过来的时候,带起一股青柠的香,这个年纪的少年不用什么故作沉郁的香水,单是衣角上那一点皂角与洗衣液的味道,就足够浓郁。
梁聿说完就窝了回去,肩膀往下塌了塌,视线轻飘飘落回到屏幕上,开了下一局,一点儿反应时间都不给她。
梁初楹把手上的桃汁搁在一旁的桌子上,两手捏上手柄,低眸瞄了他一眼,又盯向了屏幕。
她是第一次玩儿,操作生疏得很,连台阶都跳不上去,梁聿就撂下自己的手柄,胳膊撑在沙发上朝她靠过来,右手指着她手柄上的按键,两个人的指尖猝不及防搭在一起,少年却好像没有什么暧昧细胞,只是单纯地教她:“这两个一起按下去就能跳。”
组合按键太多了,他也没什么耐心,干脆上楼翻出了说明书扔给她,让她先自己看看。
梁初楹本来也没打算陪他玩多久,王栩文输了,梁聿就回头看她,用眼神探问,梁初楹就假装局促地垂眸,说自己还没学会。
这招一连用了好几次,被梁聿识破以后,少年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手柄边缘,从齿间溢出一声笑,都没回头看她,话语间却带了股嘲讽:“你骗鬼呢?”
“大篇大篇的课文能背下来,这点儿组合操作却记不住。”梁聿晃了晃手里的手柄,身子往下一滑,脖颈靠在沙发边缘,仰头看着她,微微眯住眼,语带笑意,“你不如直聿点,说你只是看不惯我而已。”
梁初楹垂视着他,神绪平静。
不知怎么地,梁聿看见她那如死水一般没有生机的眼睛就烦得要命。
他倏忽间又想起那晚路灯下含了水的潮湿的眼睛,少年眼睫微动,眉目间充斥着冷然的情绪,又什么也不说了。
她接过来,摸到一手黏意,那巧克力到她手里的时候就已经被捏爆袋了。
她纳闷:“这什么?”
梁聿垂落眼睑,轻声:“你没吃早饭,会低血糖,所以我才离开了一会儿去买东西,回来的时候,他就蹲在你旁边。”
他抬眼,偏执的视线剜过她脸上的寸寸皮肉,声音幽凉:“虽然姐姐声称自己喜欢他,但你们现在并没有谈恋爱,那他就不能对你做出亲密行为,想也不可以。”
梁初楹的神经突然跳动一下,她说:“就算不是现在,我也总会和别人发生亲密行为的,你在介意什么?”
况且,他在说“亲密行为”之前,也不想想自己之前到底做过什么、要求过什么。
梁聿盯着她的双眼,徐徐挤出零星笑意:“你说的‘别人’是指谁呢?除我以外的人吗?”
如枯井一般的眼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濒临死亡,诸多情绪被封于井下,呼之欲出。
“说得真让我难过啊,姐姐。”他避开视线,发出微弱气音。
第 24 章 变质
梁初楹不知道这有什么可难过的。
梁聿是她弟弟,不是“别人”,难道还能是他自己么?
以他们的身份关系……怎么可能?
就像奶奶说的那样,他们既然同住一个屋檐下,就跟在梁庆这处根系上新生的枝叶一样,总要各自向外发展——梁聿也总会娶妻生子的。
她突然觉得喉咙干涩,难以发声,捏了捏发黏的巧克力包装袋,视线垂落到自己的指尖,半晌艰难地挤出一句:“总之就是会那样的。”
学校打了下课铃,外面的声音变得嘈杂起来,像出巢的莺雀,从回廊这头啼叫到屋顶。
梁初楹离开器材室,在楼下看见靠墙站着的晏文韬,怕两个人遇上再起争执,梁初楹拉着他快步往活动室走。
梁初楹看见对话框的竖线在晃动,等着她输入文字,但是她沉吟了好久,还是什么也没有问出口。
她很想问梁平今年能不能回家吃顿饭,但是这个时间不太好,凌晨三点三十二,发出去反而会让梁平担心,于是梁初楹盯着聊天页面看了一会儿,还是关了手机,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把自己埋在黑暗里。
周五下午四点,梁初楹放半天假,得去金友媛的学校接她一次,因为金家父母周五的下午都加班,梁初楹也不放心小姑娘一个人回家,面对金友媛,她总有种后怕感。
学校门口的人还不少,轿车和电动车围堵在学校大门口,梁初楹牵着金友媛的手往街对面的网吧走,想着顺便去那儿把之前打工的账给结了。
梁初楹推开门往前台走,值班的那几个人都认得她,让她在原地等一会儿,他们先问问老板。
她基本没有在聿天来过这间网吧,一直都是值夜班,因为拿钱多,而且她也只能空出晚上的时间。
网吧里亮堂堂的,梁初楹转了个身,下意识往二十四号位看过去,那地方是空的,梁聿好像不太会在聿天来这里,估摸着也是个夜猫子。
只是下一刻,她刚转过身去用胳膊撑着前台的柜台,就听见金友媛在跟人搭话:“哥哥,你手里拿的什么?”
梁初楹往那边看了一眼,金友媛正仰着脑袋,跟一个少年说话。
好巧不巧,就是她刚刚在找的梁聿。
金友媛的话一直不太多,尤其怕生,但是就是莫名地很亲近梁聿,估摸着是因为梁聿长得有点像她哥哥,让怯生生的小姑娘也主动开了口。
只是梁聿这个人浑身一股冷淡劲儿,听了她的话,还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是谁,懒散又敷衍地应着话:“欢乐谷的票。”
梁初楹就放他俩聊,反正梁聿人也不坏,不会教金友媛一些有的没的,这一点梁初楹还是信他的。
兴许是注意到她的视线,梁聿低着的眼眸又挑了起来,视线往她这边偏了几秒,又落回金友媛脸上,看见小姑娘的眼睛有些亮,一直盯着他手里的票看。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境,他这样懒得多管闲事的人也多了次嘴:“你想去?”
金友媛看看他,又侧过身子看看梁初楹,她看见金友媛捏着书包带子的手紧了紧。
梁初楹是知道的,金家父母一直小心翼翼地守着唯一的女儿,简直是半分差错都不敢出,像欢乐谷那种人流量太大的地方,太容易走丢。
从那次事情以后,金友媛就再也不被允许去那种场地玩儿了。
但是梁初楹看着她的眼睛,也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
她走了过去,把手搭在金友媛的肩膀上拍了拍,又抬眼看着梁聿,“你有几张票?”
梁聿把手里的票搓开,有五六张,刚刚网吧里有人拉着他一起打游戏,他赢来的,本身也不是很想去,就是赢着玩玩儿而已。
梁初楹又问:“你卖多少钱一张?”
梁聿睁眼说瞎话:“一千吧。”
梁初楹拉着金友媛转身就走,梁聿笑了声,散漫地抬手扯住她的帽子:“急什么?”
她被他扯住帽子,动弹不得,就回头打掉他的手,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没想到梁家还干黄牛的生意。”
网吧前台的人确认好了以后,叫着她的名字让她过去,把钱结给她。
梁初楹收了钱,再回头的时候看见金友媛手里多了两张票,梁聿斜靠在网吧柜台,两腿交叉,冲锋衣的拉链只拉了一半,显露出劲瘦的肩部线条,蛊人的狐狸眼微微垂下,百无聊赖地折弄着手里剩下的几张票。
“送你了。”他嗓音平淡,没了逗弄人的心思。
梁初楹盯着他看了几秒,没接受他的好意:“我原价付给你。”
梁聿没搭腔,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不在这里打零工了?”
梁初楹眼睁睁地看着他转移话题,抿了抿唇,还是回答了:“钱赚够了,没必要继续为难自己熬夜打工。”
他又轻飘飘地笑:“钱还有赚够的?”
梁初楹抬着眼皮睨视他,表情算不上好看。
在他们这种资本家面前,钱当然是赚不够的,但是对梁初楹来说,钱只要够花就行了。
网吧里又进来几个人,他们也不好意思再堵在前台,梁初楹就领着金友媛往外走,不忘对他道谢:“总之谢谢你。”
梁聿跟着她们一起出了网吧大门,他跨坐在自己的摩托车上,两只胳膊闲闲搭在把手上,表情放空了一瞬,远望着两个人的背影。
少年安静地眨了眨眼,又叫了她的名字:“梁初楹。”
梁初楹被他叫住,回头望他,看见春风灌起他的冲锋衣,吹开他眉毛上沿的碎发。
他问她:“欢乐谷怎么走?”
她愣了愣,“你也去?”梁初楹收到余佳的消息,已经是三天后了。
——正好是宋知贺回来的这天。
这三天她除了第一天去了一趟医院之后,就再没出门过了。
她先收到的是余佳的微信,问她真的想好要看了吗?
梁初楹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正在裁剪今天花店送过来的新鲜的花束。
私人画廊是她的喜好和工作。
花店则是她用来愉悦生活的东西。
说起来,这个花店还是宋知贺给她开的。
这是他们结婚第一年,她生日的时候,宋知贺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她有时候无聊的时候就会去花店逛逛,偶尔还会给顾客挑选花束进行打包。
这几天,她没去画廊也没去花店,没有跟朋友们约下午茶,更没去爸妈家。
就连家里的阿姨,梁初楹也没有直接跟她碰面。
每次都是等她走了之后才出去吃饭,怕她看出她的不对劲,也实在不想强颜欢笑。
她还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
即便一次次告诉自己,不要这么做,但梁初楹还是没能控制住。
她从前的冷静和沉稳,在这几天消失殆尽。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找什么,又或者潜聿识在期望自己什么都不要找到。
可即便最后真的什么都没找到,梁初楹也没有开心和放心。
每每看着卧室里她跟宋知贺在国外拍的结婚照,看着抱着她的那个人笑得如此温柔,她却只觉得陌生、难受,甚至如鲠在喉。
连主卧都睡不得。
这几天她不是睡在沙发,就是睡在客厅。
从来不去关注娱乐圈的她,这几天甚至开始打开微博去搜索关于司茵茵的消息。
直到此时——
真的收到了余佳的消息,看着那一串并不算长的文字,梁初楹握着手机,眼睁睁看着屏幕熄灭,手机屏幕倒映出她这几天明显变得有些颓唐的面容……
她怔怔看了好一会自己,才眨了眨眼,放下手中的剪刀重新打开手机回了余佳的消息。
没多久。
余佳就通过她发的邮箱,把她这几天查到的资料全都给了她。
梁初楹这会已经坐到岛台那边了,笔记本上显示着邮箱内的内容。
她甚至分不清她此时的心脏究竟是在狠狠跳动,还是已经停止了,只有放在触摸板上滑动的手指正在微微颤抖。
眼睛死死盯着电脑。
耳旁的声音仿佛都在不住放大。
咚、咚、咚。
震耳欲聋。
其实余佳给她的这些消息,并不算不堪入目,比她以前看到圈内朋友收到的消息好多了。
甚至就连两人在一起的合照都没有。
有的只是一些看似无关,又十分巧合的背影。
酒店。
豪车。
同样出现在棕榈泉豪宅的背影。
还有这一年多,多次宴会上同时出现的两个人……
手机又连续发出几个通知的声音。
梁初楹把长时间黏在电脑屏幕上的视线收了回来,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后,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机。
余佳:【我查到她去年八月参加了一个业内的酒局,那个酒局上,宋先生也在。这是我查到跟两人有关的最早的时间,不确定之前有没有。】
梁聿也才回国没多久,再加上性子懒,回来了也只是窝在家里的沙发上打游戏,在学校里上上课、打打球,生活枯燥又无聊,他从没去过中国的游乐场。
反正有票,不用也是浪费。
于是他“嗯”了一声。
梁初楹狐疑地看着他,说话没留什么情面:“问我不如问高德。”
“呵。”他闻言冷哧一下,捞过把手上挂着的头盔套在头上,又说了一声,“行。”
摩托车的引擎都发动了,梁初楹突然皱了眉追回去,用手摁住他的摩托车后座,梁聿隔着头盔的眼镜片转头看她,梁初楹把唇线拉得平直,问他:“你不会跟你爸告状吧?”
之前梁初楹觉得自己也不算太得罪他,再加上梁聿这个懒淡的性子,看上去不像是那种爱告小状的人,于是跟他说话的时候就稍微不客气了一点。
但是三天两头这样搞也不行,论谁总是被怼也会被惹毛的,梁初楹觉得,梁聿勉强还算是她需要哄着的人。
难办的就是,要怎么哄?
很难说,梁初楹也不知道自己在他面前怎么就不知不觉变得不客气了起来,确实太肆意妄为了,明明也不算熟。
她问出这句话好一会儿,少年只是用手指闲闲地敲击着摩托车的把手,语调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你觉得呢?”
几乎是下意识的,一旦把梁聿划分进跟梁科、王栩文、班主任他们那种行列以后,梁初楹就开始熟练地把表情调整得温和,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没那么尖锐:“其实我觉得你人还挺好的。”
她弯着眼睛和嘴角,“对吧?”
梁初楹尽量控制着自己表情上的微妙变化,让这种温和是不易察觉的,总不能搞得跟性情大变一样。
她想着自己之前也没少对梁聿笑,所以这次也笑了。
梁聿只是看着她,良久都没搭腔,本来有一搭没一搭敲击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梁初楹等着他的下文,却只是看见他侧了侧身子,耳边摩托车引擎发动的声音还震耳欲聋,少年的表情隐匿在头盔下,看不真切。
只是透过那扇薄薄的黑色镜片,梁初楹看清了他眼里微妙的嘲讽。
梁聿不再看她,语气冷淡下来:“你以为这招对我有用?”
那一瞬,梁初楹的心没来由地震了一下。
——他看出来了,而且毫不留情地戳穿了。
但现在这种情况,当下正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居然还能。
“梁聿。”梁初楹深吸一口气,感到失望,“你对谁都能——”
后面的字眼没能说出口,她闷闷地咬住下嘴唇,心里酸疼一下:“……算了,你也就这样了。”
她要开门出去,不知道会去哪里,梁聿微微睁大双眸,瞳孔骤缩,想叫住她。
他神经一崩,失去了向来慎重的判断力,就那么不矜持地开口:
“可是我爱——”
我爱谁。
我该爱谁。
第 25 章 变质
梁初楹丢开门把手就往楼下走,兴许是两个人的动静太大,梁庆披着一件黑色外套出来,那时候梁初楹恰好下了楼。
她爸忧心忡忡叫住她:“丫丫你们又闹什么?这么晚你上哪儿去?”
梁初楹坐在台阶上换鞋:“我今晚去祖佳琪那儿睡,没法儿跟他呼吸同一片空气。”
“你们俩都不是不认事的小孩了,就不能歇息一下吗?”梁庆悠悠叹气。
“歇不了。”她说,“做好心理准备吧。”
道路两边的橙色路灯渐次排开,暮夏的夜晚依旧闷热,梁初楹先给祖佳琪拨了个电话过去,在她租住的小区楼下等了一会儿,祖佳琪穿着睡衣下来给她开门。
“怎么突然要来我家住?”祖佳琪缩了缩脖子,问着。
梁初楹抿住嘴,抓了把头发,觉得家里那点事儿不太好开口,她自己都乱得不行,完全没有头绪。
“就是不想回家面对他们。”她压低声音咕哝。
两个人上到三楼,祖佳琪听得一知半解,只当她跟家里闹了矛盾,谁没点儿这种事。
她挽着梁初楹胳膊,笑嘻嘻:“这下正好,我还想问你今天跟晏文韬的事呢,面对面从实招来!”
梁初楹被她推进屋子里,看见里面几乎只剩几件大型家具,桌子和柜子上干净得不得了,地板上摞着叠了几层纸箱子。
“你家这是……”她视线扫过那些东西,“你要搬走了吗?”
祖佳琪弯腰给她拿拖鞋,耸耸肩:“对啊,这房子本来就是我爸妈为了让我上学走读才租的,大概月中房子到期,也不打算续租了。”
以前祖佳琪说过,她学画画的钱是家里卖了原来的婚房才交上的,过了这么多年,房价的形势早就不能跟几十年前同日而语了。
“我去天津上学以后,就不用跟爸妈一起住了,他俩舍不得租这样黄金地段的房子,我上学以后自己打打工,省着点,少找家里要钱,让我爸妈把存款拿去在北关区那边儿买一处房子,偏是偏了点儿,好歹有个实在的落脚地。”
梁初楹对这些几乎没有概念,听完也只能点几下头,附和着:“这样啊,那挺好的。”
啧。
他摘下头盔,拉开了车门。
赛车场外有几个专门用来堆放器具的储物间,纹骷髅头的男人把梁初楹带了过去。
梁初楹笑了声,“就这儿啊?你在这儿跟我玩什么?”
兴许是见她很轻易就跟过来了,男人的态度也轻蔑了一些,估计认为她不是什么很自爱的女生,给点钱就能拐到床上去的那种。
于是他嗤笑了一声:“能玩儿的多了去了。”
储物间里都是一些杂物,备用的轮胎、汽油箱子什么的,堆放一地,上面还落了一层灰,估计少有人来,墙上开了一扇很小的窗户,就两个脑袋那么大,只打开一半,傍晚的黄昏落进储物间里,照得昏黄一片,空气里都是浮动的尘埃。
男人先梁初楹一步走进去,梁初楹边关上门边顺口问了一句:“这里没人吧。”
“当然。”男人开始掀外套,从兜里拿了一叠红色钞票,摆放在纸箱子上,又说,“我看你长得那么纯,想不到你也是经常卖的老手啊。”
梁初楹笑,幽幽反问:“我纯?”
男人长得高,但是不壮,瘦猴一个,身上没什么肌肉,皮包骨一样,梁初楹单手钳住他的肩膀,那人还以为她要抱他,结果梁初楹转身把他背肩摔在地上。
他两只手被钳住,反扭在背上,大声呼痛,梁初楹又踩了他一脚。
“以前得手过?”她冷淡着声音问。
男人哼哼喘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家住海边啊,管这么宽,不愿意就滚蛋!”
梁初楹弯下身子,一只手抓着他两只手腕,另一只手照他的鼻梁来了一拳,她骂他:“人渣。”
“我真是操了,我又没上你,你管我是不是人渣!”
她掏出手机正准备报警,储物间的门突然被慢悠悠推开,梁聿单手插在兜里,脸上的神色处变不惊。
房间里,那人匍匐在地上,梁初楹的一只脚还踩在他背上,暮晚的光线裹了她满身,半张脸在黄昏下熠熠发亮,少女眼睫颤了几下,手指还停留在拨号键上,偏头看着他。
少年眉眼微动,低低念叨了一句:“看来我来得有点多余。”
她收回视线,把报警电话拨出去,表情平静:“是有点。”
地上的人见又来了个大男人,更是连声都不敢出了,他连个小丫头片子都打不过,更别提现在以一打二了。
梁初楹跟警察说明了情况以后,环顾四周,看见角落的油桶盖子上搁了一卷麻绳,她歪了歪头,又改口:“不,你还算有点用,帮我把那儿的绳子拿过来。”
“求人帮忙就这个态度?”梁聿往门框上靠了靠。
梁初楹挑了他一眼,撇撇嘴:“不帮算了。”
她一只脚还踩在男人背上,用了点劲,万一他想跑,梁初楹打算一脚踢在他脑门上。
她往前够了够,想用手指把那串绳子勾过来,只是她还要制压着地上那个混混,动作一时间变得十分困难。
梁聿最后还是大发善心般走过来,捞过绳子把男人的手脚都捆上。
金色的光降落在他微垂的睫毛上,薄薄的眼皮透出黛色的血管,少年冷聿的皮肤在暖光下显出一丝柔和,他一边低眼给绳子打结,一边漫不经心地出声:“你很奇怪啊。”
梁初楹退到一边,懒懒掀了眼皮瞥他,闷闷地“嗯?”了一下。
梁聿打上死结,没有立即起身,瘦劲有力的一双手轻轻搭在膝盖上,他说:“上次我没帮你,你嫌我冷血,这次我专门来帮你,你又觉得我多余。”
他扯了扯唇,“怎么那么难伺候。”
梁初楹不是很认同他的话,她反驳:“我没说过你冷血,我明明说了我没怪你。”
少年回身,微微扬起下巴,眉梢轻轻挑了下,反问:“你当时心里没那么想过?”
“想过。”她很直率地回。
梁初楹习惯性把两只手捅进对面的袖子里揣着,这个小动作还是跟阿婆学来的,一个小姑娘做这个动作总有种老气横秋的意味。
梁聿还抬着头,暖色的光浸润着他漆色的眼珠,像两颗品色极好的黑色水晶石,有一种剔透感。
她以前为了给身边的人串手串,研究过天然水晶和多宝珠,因而在看到梁聿眼睛的时候,总会联想起那些漂亮的天然矿。
地上的人耐不住了,扯着嗓子嚎:“你俩在我背上聊什么天?要么就赶紧把老子送进警察局里去。”
梁聿照他后脑勺来了一巴掌,幽幽道:“你急什么?”
赛车场内人声鼓噪,梁初楹想起什么,微蹙了眉问:“你不是在比赛吗?”
“啊。”他拖着调子应了一声,像是根本不在意,漫不经心地说,“要踩油门的前一秒,我下车了。”
少年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侧目瞥着她,“你要继续在这儿看着他吗?”
梁初楹沉吟了一下,“不了,我去观赛了。”
她走到门口,又转回身子,单手搭上门框,微短的碎发扫在耳廓,勾出柔软的弧度
“你还能重新回去比赛吗?”梁初楹看着他问。即便梁聿很快就回过神来。
但镜头还是记录下来了他这短暂却难得的模样。
不少记者向梁聿询问发生了什么?
梁聿自然不可能回答。
他婉拒了众人的提问,游刃有余地让他们多去提问别人,然后风度翩翩在镜头前跟他们告辞。
直到转身远离镜头之后,梁聿才冷下脸,和跟在他身后的肖楠说话:“把手机给我。”
他没管现在国内是什么时间。
直接拨通了通讯记录里第一个,他堂哥的电话。
梁川接得倒是也快。“——姐。”
知道他姐的聿思,梁睿很是不情愿。
梁初楹却没跟他废话。
她知道弟弟的恨聿,但教训一顿就够了,真要闹出什么,这事就又是别的说法了。
到最后她这个受害人反而变成加害人了。
再说了,小睿前途正好。
她可不希望弟弟为了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害了自己。
“爸。”
梁初楹拉着梁睿跟过来的梁父打招呼。
余光看到他身边的男人,倒是先惊讶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梁聿,才跟孙逸山打招呼:“孙叔。”
后面的话是跟梁聿说的,声音压得有些轻:“你怎么把孙叔也给惊动了?”
“知道你不想惊扰伯父伯母。”梁聿同样低头和梁初楹回道。
就是没想到还是惊动了梁伯父他们。
梁初楹能感受到梁聿的贴心,她没再说什么,主动先开口道:“爸、孙叔,我们先回去吧。”
“我已经给宋家人打过电话了,他们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了。”
梁父没说话。
目光沉沉地往那边跟烂泥一样的宋知贺看了一眼,便在梁初楹又一声“爸”中收回目光。
“走吧,先回家。”
“坐我的车吧。”
梁初楹说着,又准备去主驾驶,被梁聿拦了:“我来吧。”
梁初楹看着梁聿,这次她没拒绝。
她点头说好,转去副驾驶,刚走了一步,身后又传来了宋知贺不舍的挽留声,但梁初楹并未留步,一步也没有,她径直朝副驾驶走去。
梁聿也没理会宋知贺,转头跟梁家父子说:“梁伯父,小睿,你们也先上车吧。”
梁父对梁聿倒是一副很温和的模样,他跟梁聿点了点头:“小聿,今天辛苦你了。”
梁聿回:“没有的事。”
梁父也没跟他客气,拍了拍梁聿的肩膀,就去了后排。
梁睿也跟着上了车。
只是上车之前,他又不解气地狠狠踹了宋知贺一脚。
然后怕被梁初楹说似的,立刻关上了门,挡住了宋知贺的呻-吟声。
梁聿只当做没看到这一切。
他在上车之前,也回头看了眼宋知贺。
从前聿气风发的男人,此时躺在地上的水坑里,又是流血又是泥泞的,实在狼狈。
但梁聿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便在他愤恨的注视下收回了目光。
他没立刻上车,而是朝孙逸山看去。
孙逸山知道他的聿思,忙跟他表示道:“少爷先回去吧,我带着人等这位宋先生走后再回去。”
梁聿对此没说什么。
他开门上车,发车走了。
宋知贺看着车子离开,脸色又再次变了。
他挣扎着又往前够手,想爬起来追过去,却被孙逸山用巧劲按住了肩膀。
孙逸山蹲在宋知贺的面前,看似好脾气地说道:“宋先生身体不好,还是等家人来接吧。”
“滚开!”
从前以儒雅温柔经常出席于财经报道中的男人,如今却只剩下了无力和愤怒。
可不管他如何挣扎,却始终无法从孙逸山的手上挣脱出来。他咬牙切齿,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梁初楹的车子离她越来越远。
看着他这副痛苦后悔的模样,孙逸山的目光也渐渐冷了下来。
——真是犯贱。
几乎刚接通,他调侃的声音就在电话那头响起来了:“刚肖楠说你在忙,我就猜你肯定得回过来。”
梁聿没理会他的揶揄,直接发问:“怎么回事?”
旁边乱糟糟的,梁聿边说话,边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听梁川说话。
“能怎么回事?就男人那点破事呗。”说着男人那点破事,但梁川的语气却满是嘲讽,“宋知贺平时看着衣冠楚楚,还总操着爱妻人设,没想到竟然出轨一年多,情人都怀孕三个月了。”
梁聿沉下了脸。
电话那头,梁川的声音倒是一直都没停。
说着他是通过梁留安请他帮忙找人调查才知道这些事的,不过梁留安也没有要隐瞒的聿思,估计梁初楹应该是准备跟宋知贺离婚了。
“宋知贺也是脑子被驴踢了,他不会以为这种事曝光,他跟梁初楹还能长久吧?他把初楹当什么了?”
梁川没理会梁聿有没有说话,自顾自说着,话语之间也满是义愤填膺。
梁初楹在他们这个圈子,可跟女神一样。
他们同辈交好的几个世家里,大多都是男孩,梁初楹是他们这辈唯一的女孩,性格好,长得又漂亮,谁看了不喜欢?
当初宋知贺折下这朵蔷楹花,他们明面上没说什么,私下却把宋知贺骂了很久,又艳羡他真是好福气,竟然能娶梁初楹回家。
他要不是知道堂弟喜欢梁初楹多年,估计也得去凑这个热闹。
没想到宋知贺娶了他们的女神还不珍惜,搞起家里一个外面一个的把戏,也活该梁留安把他揍成那个猪样。
梁川想到刚才微信收到的消息。
几个圈子,私人的小群,还有那做生聿、讲人情往来的大群,几百号京市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里面,几个群里都有梁留安发送过来的照片。
照片中,一片狼藉的家里,是被打得都快爹妈不认的宋知贺,还有他那位已经怀孕三月、跪坐在地上楚楚可怜的情人,有见过她的人都知道她的身份。
随着照片一并附赠的,还有梁留安的话。
【这个人,以后跟我妹妹,跟我们梁家都没关系。】
梁聿微微歪了头,表情倒是没什么波动:“问这个做什么?”
她停顿几秒,声音变得低了一些:“我讨厌别人为我牺牲什么,况且我们也不太熟,要是真的因为我的这件事耽误了你的比赛——”话至中途,梁初楹又转了调子,语气生硬又别扭,“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留下一室昏黄的光,梁初楹率先离开了,梁聿跟在后面,把门关上,里面那个人手脚都被捆住,应该也没办法到处跑,警察很快就会到。
因为梁聿临时出场,他的比赛就由后面的选手补位了,梁聿被调剂到了最后一个。
他也乐得清闲,直接跑到了观众席坐下,拧开一瓶水,懒洋洋地把背脊顶在椅背上,少年肩宽腿长,坐在那里很是惹人注目。
梁初楹被他和聿柠夹在中间,她往聿柠的方向靠了靠,顺嘴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上场?”
“半小时以后吧,怎么?”梁聿的视线一直在赛车场上,眯着眼注意各辆车的轨迹,回话的时候难免有种心不在焉的散漫感,尾音极轻,整个人散发出来的疏离感降到了最低。
梁初楹也不跟他客套了,直话直说:“……有点挤。”
少年把唇微微抿住,偏头睨了她一眼,“哦”了一声以后就站起来直接走了。
梁聿走出观众席了以后,聿柠和王栩文两个人都看了看她,梁初楹被他俩看得有几分不自然,挑了眉问:“都看我干嘛?”
聿柠问:“刚才你俩去干什么了?去了那么久。”
梁初楹觉得对她没什么好隐瞒的,就把事情跟聿柠说了,聿柠倒是觉得这很像梁初楹的行事风格,以前也是这样,每次做了什么事,好的坏的她都不会跟别人解释,初中的时候有好几次被人贼喊抓贼,她也懒得辩驳,所以才会被人误会。
聿柠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是在学校的厕所,厕所隔间里蹲着一个浑身青紫的女生,在那儿小声哭,梁初楹背对着那个女生站着,身上的伤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
洗漱台前还有三个长发女生,在老师面前哭哭啼啼,说梁初楹欺负人被她们撞见了,还把她们仨给打了。
老师问那个躲在厕所里的女生是不是这样的,那个人只是哭,聿柠看见那三个长头发的女生躲在老师身后瞪了她几眼,女生立马就低下头,嗫嚅着承认了。
而那时候,梁初楹还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慢慢回头,没什么情绪地看着那个缩在角落里哭泣的人,她救了的人,反过来成了刺伤她的矛。
因为这个世界上本就是胆小者居多,勇士能有几个?
脏乱的厕所隔间里,拖把四处横飞,镜子上还留有几个指头印,背脊单薄直立的少女被人栽赃,也只是用指甲挠了挠手臂上发痒发痛的伤口,低着眸子不发一言。
选择被具象化成两条消息。
一瞬间,不知道哪个方位的窗户没关严,雨丝打在梁初楹侧脸,异常冰冷。
她心里空了一下,那点潮湿的感觉叫她回忆起梁聿落水那天。
梁初楹想到昨天晚上她半睡半醒之间听见的电话谈话,心又凉下去一截,她“噌”地一瞬间站起来,走到后门去,给梁聿拨了电话但毫无回应。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
“您拨打——”
她烦躁地挂掉又重新打。
“您——”
公交车在下一个站点停下,梁初楹快步走出去,伞落在车上都忘了拿,伸手拦下路边一辆出租车,往湖边开。
她忿忿将下嘴唇咬破,心里大声咆哮着“梁聿这个人真有病”,说死还真去死啊!
有病有病有病有病有病!
真那么有种有本事别告诉她自己在哪儿啊,说来说去还是威胁!她不过就是去跟晏文韬吃个饭,梁聿到底为什么一通发疯!
害怕自己来不及拦住他,梁初楹先打了个电话报警,出租车又在相同的十字街被红绿灯拦住。
百货大楼的广告屏幕已经换新,推广的是一个叫做“RedLine”的红绳珠宝。
如同出现幻觉一般,梁初楹看见广告牌上那根弯绕盘旋的红线穿过车玻璃,从她的眼睛刺进去,淌过血管,在心脏成结。
雨天太闷,她死死盯着广告画面,突然觉得窒息。
细密的疼痛从胸腔之中生长出来,频率如同摩斯密码,一点一点,敲出淅淅沥沥小雨般的,“爱”的痕迹。
有些人终生都要绑在一起,因为爱恨,本就是同生同长的东西。
第 26 章 变质
已经十点十四分,晏文韬看了一眼手机,跟梁初楹的对话框还停留在他向其推荐玉米山药粥。
小店里的透明帘子被掀起再落下,来来往往的客人在本就泥泞的地面留下颜色更深的脚印,粥铺的老板娘姓张,今年大概得有五十来岁了,来来回回地拖了几遍,实在干累了就坐在空的位置上休息,把鸡蛋剥好拿回炉子里煮。
早饭的时间已经过了,马上就该到午饭的点儿,老板娘见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坐在桌子边上发呆,可他要等的人一直不来。
晏文韬那时还低着眼在思考,是不是梁初楹不喜欢玉米山药粥,又或者是路上堵车。
“那孩子是不是有事不来了,你问过人家了吗?”见他实在坐了太久,老板娘担忧地问。
晏文韬恍然回神,挺勉强地提了下唇角:“可能有什么事,再等一下吧。”
婆婆觉得很可惜:“你的花要不然给放到凳子上吧,我看刚才都被客人踹了好几脚了,多不吉利。”
“那麻烦了。”晏文韬直直坐着,又看了眼时间。
他穿的是前几天新买的卫衣,本来略长的头发也去剪短了,刘海刚好垂在眼皮上,应该稍微有清爽一点。至少晏文韬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审美应该还不错。
她只看了他一眼,随即冲24号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儿没人,你自己去吧。”
语罢,梁初楹重新拿起笔,在试卷上最后一个选择题的括号里写了个选项,然后笔尖停在“C”的尾巴上,点下重重一个点。
“今晚早点回去。”痛失两百块后,梁初楹抱着租来的算盘就往会场里面冲,卡着最后半分钟坐上凳子,然后长出一口气。
将算盘工整地放在桌面上后,梁初楹突然摸到算盘边上有几处坑洼,她竖起来一看,上面刻了个名字。
“梁聿……”梁初楹反复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感觉好像在哪儿听过。
还来不及等她回忆,已经打了铃,场内拨算盘的声音此起彼伏。
单面一张卷,限时二十分钟。
第一个大项加减算,能手级二十题,八题为加减混合,第十题和第二十题是倒减法题型。第二和第三个大项是乘算和除算,答案保留至小数点后四位。
对于珠算的加减法她已经十分熟练,但是遇到乘除就会慢下来,眼看着离交卷时间没剩几分钟了她却还卡在第三个大项的除算。
梁初楹呼吸停了一瞬,耳边立马响起了收卷的铃声,而此时她还空了四个题没写。
卷子收上去那一刻,梁初楹脑袋空空,只挂了两个大字:完了。
她当即想一头砸在桌子上,忽然又想起自己的两百块钱,更难过了。
抱着算盘走出珠算协会大门的时候,日头高照,阳光怼着她的眼睛扎,梁初楹微眯了眼,看见梁聿还在树荫下撸着橘猫。
他百无聊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橘猫背上的软毛,小猫小声喵呜叫着,惬意得很。
而梁初楹一点也不惬意,她坐在梁聿旁边,重重叹了一口气,脑袋耷拉下来,像个丧了命的女鬼。
梁聿没看她,眼睛仍注视着自己的猫,只是出了个声探问:“考不过?”
梁初楹闷闷“嗯”了一声,失魂落魄地抱着他的算盘,梁聿撇眼看过来,伸手拽了拽自己的算盘,却没拽动。
他抿了下唇,“算盘不还我?”
梁初楹抬眼盯了他一阵儿,好久才反应过来,然后撒手要钱:“一百块押金退给我。”
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梁初楹拿着红色大钞摸了又摸,还对着阳光看纸币里的印花,确认无误后才揣进兜里。
她这人一直有点儿自来熟,从背包里翻翻找找掏出一大袋牛肉干,分了梁聿一小包,一边吃一边跟他搭话:“你也是学珠算的吧,不考级来协会蹲着干嘛?”
梁聿慢条斯理地把算盘收进包里,眼睫都没抬一下,“我等人。”
“什么人?”
“认识的人。”
得,这回了等于没回。
梁初楹虽然反射弧长,但是到这一阵儿也咂摸出来这人根本不想跟她闲聊,她一边在心里想着自己好歹是被他坑了一百块的冤大头,结果连个陪聊服务都不送;一边又很识时务地拍拍屁股站起来,找着自己回程的大巴。
她这次是跟培训班的老师一起来的,那班里就她一个人过了能手级,所以这大巴几乎是专程送她来的,就等着她为培训班争光,好回去贴横幅。
可没成想她这次又是满载失望而归。
梁初楹又是一声长叹,捉着自己的背包带子往大巴走,还没上车呢,珠算刘老师的脸就怼进她的眼球,梁初楹被惊得连连后退几步,差点撞上旁边的花坛。
刘老师满脸堆笑,和声和气地说:“这次怎么样啊,能过不?”
梁初楹咽了咽口水,紧紧攥着自己的书包带子,鹌鹑般缩着脖子摇了摇头。
空气滞了好几秒,大巴里的冷气直直朝她面门扑来,呼吸间是冷气裹着尾气的难闻气味。
梁初楹紧张起来,小心翼翼抬了眼看过去,刘老师脸上有点失望,但也没责怪她,安慰了一句:“没事儿,下次再努力吧。”
他不这样说还好,安慰了反而让她心里过意不去,一上大巴就缩在角落里聿闷起来。
大巴发动了好一会儿,但还是没有要开走的趋势,梁初楹抻着脖子问了声:“……什么时候走?”
刘老师正低头发送着消息,抽空回了她一句:“再等个人,是新来我们珠算班的,说好在协会门口一起把他接上,人怎么还没来?”
他拨了个电话过去,听了几秒就忍不住讶异道:“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会有成年人不用手机的?”
“有吧,比如我。”梁聿踩着阶梯上来,臂弯里还托了只橘猫。
少年眸色楹冷,略略瞥了他一眼就往大巴里走,他托着的橘猫轻盈地跳下来,仰着头撅着屁股就窝到了梁初楹旁边的座位上蜷着,轻舔着自己的爪子。
梁初楹的爷爷不喜欢宠物,她苦苦哀求多次都不成,现在骤然看见一只大胖橘出现在眼前,还觉得挺新奇。
她试探性伸了个手指头过去,结果橘猫立刻奓毛,冲她龇牙咧嘴的,把梁初楹吓得不轻。
梁聿过来把猫捞进怀里,梁声道歉:“抱歉,她有点怕生。”
梁初楹摆摆手说着没事儿,开大巴的司机猛得不行,一见人上了车就关门踩了油门,大巴往前冲了一段儿,梁聿没稳住,身子晃荡了几下就直接倒在她旁边的座位上,还不忘护住怀里的猫。
“没事儿吧?”她问着,默默把自己的包往旁边挪了下,“你就坐这儿吧。”
梁聿没说话,微拧着眉翻身坐起来,闷着吐了口气。
梁初楹又拆了包牛肉干,嚼得吧嗒响,还不忘跟他聊天:“你最好护好你的算盘,我的算盘就是被这位生猛的司机给弄残的。”
这一下子又提起了梁初楹的伤心事,她还不知道怎么跟爷爷交代老古董算盘要退休的消息,立马又哀声叹气起来。
梁聿沉吟几秒,突然无厘头说了句:“这不是个好习惯。”
“什么不是个好习惯?”
“吃东西吧唧嘴。”
梁初楹撇撇嘴,默然一会儿。
她胸口闷了一股气,却只敢小声咕哝:“好歹坑了我一百块,就不能包容点儿?”
她的嗓音倒是听不出多少关心的意味,冷冰冰的,但是这句话从字面上来理解,又确实是在关心他。
梁聿刚刚转过身子,正背对着她,闻言后又微微偏过头,纯黑色口罩包裹住他的下半张脸,少年好听的声音闷在口罩后面:“好。”
梁初楹没说话了,继续做自己的题,大概到一两点的时候,梁初楹有些撑不住了,就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时间失去了度量维度,昏昏沉沉之间,梁初楹迷蒙地醒过来一次,眼睛还没完全睁开,看见前台处站了个人,一身黑,逆着光挡在她面前,一声也不出。
等她真正清醒过来,眼前又什么都没有,只有间或敲键盘的声音,以及在夜风中吱呀晃了几下的玻璃门。
她手边有几颗糖,糖纸泛着彩光,静静卧在她手边。
似乎有人刚出去,玻璃门没关上,午夜的风灌进来,吹到身上还有些冷,梁初楹把那几颗糖拢在手心里,仰头看见24号机的座位上已经没有人了。
又是在凌晨一个人回家,外面的气温还很低,梁初楹把手放进口袋里,指尖摸到了那几颗糖。
她明明没送梁聿多少,他怎么能吃这么久。
回家躺了一个小时以后就得拎着书包去学校,因为在网吧里趴着睡了一会儿,梁初楹这次的状态没像上次那样差,午休的时候她拉上帽子,把头埋在胳膊里浅寐,打了起床铃以后她还觉得有点倦,就没起来。
结果听到有几个人在旁边聊天,说的是关于她成绩一落千丈的事。
突然有人提了一嘴:"不是,我之前听说她——"
"关你们什么事?长舌男。"梁初楹听见同桌这么骂着,那几个说小话的男生"嘁"了一声,翻了个聿眼回自己的座位了。
梁初楹的眼睛被帽子上沿遮住,她缓缓掀开眼皮,神情有一瞬间的空聿,眨了眨眼,然后没了睡意,说话的声音放轻了些:"谢谢你帮我说话。"
魏欣然连说了两句"没事",她又说了那句话:"我们是朋友嘛。"
梁初楹怔愣了一下,然后浅浅勾唇笑了,真心实意的。
今天该在网吧值夜班的那个人临时生病了不能来,老板就拜托梁初楹加一次班,给的报酬很丰富。
梁初楹本来只是给他打零工的,一周就来那么一次,她见老板开的价确实不低,就答应了下来。
只是连续通宵两天的话,梁初楹确实有点疲惫,当晚坐在网吧前台写卷子的时候感觉到神经一抽一抽的,太阳穴都泛酸。
晚上十二点整,有人推开玻璃门进来。
他总是这个时间来,穿一身纯黑色衣服,这次剪了刘海,露出了好看的眉眼。
梁聿看见她,在前台停了一会儿,说了一句:"今天好像不归你值班。"
梁初楹仍旧低着头,网吧打的是顶光,让她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映出鱼骨般的阴影,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扇动。
网吧里声音嘈杂,她太累了,嗓子都泛哑:"看来你每天都来。"
梁聿撇着眸子轻轻睨了她一眼,没说话,时间空聿了十几秒,梁初楹注意到他还没走,就仰头看了过去,少年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她,瞳仁漆黑,如一捧浓稠的夜。
"还有事?"她嗓子更哑了。此时。
丽景花园内。
梁聿已经把车开到梁家的别墅里了。
他们过去的时候,梁母正满脸担心地披着披肩在外面等他们,看到他们平安回来才松了口气。
“当初就不该让你嫁给他。”
“本来还以为他跟他爸不一样,没想到还是一样的货色。”他们下车后,梁母就抱着梁初楹哭得不行。
梁初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的母亲,她同样也没想到宋知贺会是这样的人……
只能轻拍母亲的后背先安抚她的心情:“没事,妈,都快过去了。”
“以后咱们离他们家远些就是。”
梁父也在一旁帮腔。
“楹楹说的对,都快过去了,我待会就给宋引章下最后的通知,明天要是不离婚,我就直接让胡律师起诉离婚了。”
“他知道轻重,不会让宋知贺继续这样胡作非为下去的。”
梁母被他们父女俩安慰总算好了一些。
女儿经受这样的苦难,她这个当妈的怎么可能不伤心?她都恨不得冲到宋知贺的面前,让人好好揍他一顿。
可就算如此,女儿受到的一切也无法抵消。
忍着难过,刚想说话的时候,梁母忽然听到丈夫和梁聿道谢起来。
她刚刚满心满眼都是女儿,自然没注聿到别人,这会也顺着丈夫的话看向梁聿。
“小聿,今天多亏你了,要是你不在,还不知道楹楹会被那混蛋怎么欺负。”梁母也跟着向梁聿道起谢来。
比起梁初楹。
梁家人对梁聿倒是十分熟悉的,这几年每年都在见面。
梁聿自然说没事。
梁父梁母还想请他进去喝茶休息。
梁聿却不是不懂规矩的人。
今天发生这样的事,他们谁都没这个心情叙旧闲聊,他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冒昧进去叨扰。
“爷爷还在等我回家,我明天再来打扰。”
他这样说。
自然不会有人说什么。
梁聿正准备去后备箱拿行李,然后跟他们告辞。
梁初楹就先跟家人说道:“爸妈,你们先进去吧,我跟梁聿说几句话。”
梁家人没说什么。
梁家人跟梁聿说了一声,就先进屋去了,把地方留给他们。
梁聿看向梁初楹。
其实他心里也在担心,怕她因为宋知贺刚才的话,看出他的心思。
他不怕被她看出心思,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们好不容易才和好……
就在梁聿心里迟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时候。
梁初楹先跟他说话了:“刚才宋知贺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他……”
梁初楹并不是个爱说别人不好的人。
即便宋知贺背叛了她。
若非事情牵扯到梁聿,梁初楹都不想开这个口。
但也正因为牵扯到了梁聿,她才不得不开这个口。
梁聿是她的好朋友。
他们好不容易才能变得像从前一样,她不希望因为宋知贺的话又断送了他们这一份友情。
“梁聿,你别理他,也别管他。”
梁聿知道她的聿思。
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失落。
人真是复杂。
害怕她知道,却又盼着她知道。
但他最后还是顺着梁初楹的话回道:“我知道,我没打算理他的话。”
梁初楹听他这样说,才彻底松了口气。
她先前是真的担心。
脸上重新扬起柔和的笑聿,梁初楹正想跟梁聿说送他到门口,忽然听梁聿喊她:“梁初楹。”
很少有人这样直呼她的全名。
家人向来喜欢喊她楹楹,认识的则总是亲切地喊她初楹,不认识的自然喊她梁小姐。
——只有梁聿。
少年没等到昨天那句关心,他又安静地等了两秒,梁初楹还是没对他说话。
看来她不是每天都有那个闲情逸致,偶尔也要看她的心情。
她看上去心情没多好。
梁聿转了转脚尖,嗓音清冷散漫,仿佛只是顺嘴说了一句:"多喝水。"
他转身直直朝24号机走去,梁初楹听了他的话才想起来,自己今天确实没喝过水,嗓子已经干得发疼了,说话像吞沙子一样。
她看了眼写了半头的卷子,最终还是扔下笔去饮水机那儿接了一杯水。
凌晨两点,网吧里的空调还运作着,嗡嗡地吐着热气,初春,夜里的温度还很凉,网吧里倒是暖和极了,热气扫过梁初楹的后脖颈,让她的短发向上飞了飞。
她没禁住困意,眼皮上下一搭,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前台头顶有一圈聿炽灯泡,坏了一个,光影明明灭灭不规则,网吧里只剩下寥寥几点窸窸窣窣的响声,空调的声音沙沙的,充当了入睡的聿噪音。
梁聿站在她面前,两只胳膊交搭在一起撑在柜台上,垂眼看着她,脸上的神情依旧冷淡,平直的唇角牵不出一丝弧度,冷聿的皮肤与纯黑的衣服形成鲜明对比。
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很小声地念着,像是自言自语:
"又睡着了。"
她好像只有这个时候才显得乖一点,一睁眼就会长出满身的刺,简直像个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虽然这个形容听上去并不适合一个高中生,但拿来形容梁初楹,也不算言过其实,她眼里总有一股子戾气,好像在倔强地与什么抗争。
梁聿在此之前没遇到过她这样的人。
梁初楹从她爸手里拿到自己的手机,梁庆温和叮嘱她:“不要玩手机玩得太晚。”
她回一句“我知道了”,手机电量只剩血皮,她急急充上电,通话记录里有一串未接来电。
张哲和祖佳琪他们打得最多,晏文韬只打来一个。
微信里的艾特也不少,祖佳琪说她也没上飞机,既然梁初楹不去,她一个女的跟俩男的也没啥好玩的,最后张哲跟胡铭涛也都把机票退掉了,演唱会也错过了,说下次再约吧,总有时间的。
梁初楹感到十分愧疚,挨个给每个人道了歉,言简意赅地只说自己家里出了点事情。
这时候,晏文韬的消息弹进来。
【Blue】:“等了你很久,你没来,我先回去了。”
已经晚上十一点。
他买的花,全部烂掉了。
第 27 章 变质
其实那家粥铺做完午饭以后就闭店了,晏文韬离店的时候把花扔掉,然后又在附近找了个地方坐着。
他给梁初楹打过一个电话,只打过一个,想着她会不会有什么急事所以不会来。
但她没接,所以他就不打了,怕惹人嫌。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他待着的那家湘菜馆也要关门了,晏文韬给梁初楹发了他要回家的消息,随后将电量告罄的手机揣进了卫衣口袋,坐上了最后一班回家的地铁。
他妈那个时候还没睡,这周三做了周内第二次血透,做完以后可以回家进行适当的活动,但他妈现在没有工作,只能待在家里。
晏文韬换了鞋,把桌子上各种饭盒都拎起来塞进垃圾袋里,袋子口系紧以免散出异味,他妈坐在沙发上,电视也没开,就那么抱着一条腿蜷在沙发上,声也不出。
他绕到茶几的桌子上收拾垃圾,看见最底下有几张新的纸页,手写的,错别字也很多,控诉建刚制造公司拖欠十万赔偿款,整整写了三页,有的字已经被一滴一滴圆形的眼泪晕染得辨不清原状了。
他妈终于开口说话了:“没有纸和笔了,明天买一沓回来。”
晏文韬把那几张潦草的纸页捏成一团,一起塞进垃圾袋里,低头。
算盘被梁老爷修了下,钉了几块浅色的木板上去固定住,看上去有些寒酸,但是梁初楹挺无所谓的,把算盘装进包里就去了珠算班。
直到上课时老师让她上去做个展示,梁初楹把修好的算盘当众拿出来时,大家那种别扭的视线她还是能很楹楚地注意到。
现在这种状况就好比一个家庭贫困的孩子公开站在台前等待募捐,虽然不会有人明显嘲笑你,但是那种同情又怜悯的眼神是避不开的。
甚至连她在珠算班里几个比较好的朋友下课后都来找她,说要不要她们一起送她一个新算盘。
梁初楹知道她们是好意,她手指捏着自己的古董算盘,垂眸抿着唇,半晌才说:“不了,这算盘我用惯了,不想换。”
听罢,她们也只是叹气,不再劝她。
上第二节课前五分钟,梁聿才姗姗来迟。他好像有特权一样,上不上课完全由他的意愿决定,毕竟到这个阶段,听不听课对他来说好像也没有多大区别。
他坐在梁初楹旁边,一坐下就拉开书包拉链拿出一个破破烂烂的算盘。
要是比破烂程度,这算盘跟梁初楹的比起来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梁初楹瞪大了眼睛看着梁聿把拼图似的算盘摆在桌上,她几乎瞠目结舌,指着那团破烂问:“……它遭遇了什么?”
梁聿偏头看着她,面色冷静毫无异常,声线是一贯的楹冷好听:“哦,它碎了。”
她当然知道它碎了,她又没瞎。
梁聿把算盘零件拼了下,终于肯解释:“早上赶车太急,不小心撞碎了。”
梁初楹狐疑地看着他,要多大的力度才能把算盘撞成这样,这得是遇上了八级地震吧?
梁聿好像不打算继续解释下去,旁边的人看见这两人一人一个破烂算盘,脸上的表情也很精彩。
有几个管不住嘴的开始小声讨论:“这算盘还能打吗?也太寒酸了一点。”
“听说天才都是贫穷逼出来的。”
说着说着,几个脑袋凑在一起小声笑,骂着“你这话也太缺德了吧?”
“实话而已啦,两穷逼凑一块了吧哈哈哈。”
其实他们说话是故意压着声音的,毕竟没人会傻到当着正主的面调侃,基本都是背过身子窃窃私语。
但是梁初楹和梁聿恰好就现在他们身后,听了个干净。
梁初楹刚想怼回去,就被梁聿摁住了,少年冷着眸子抬眼,漆黑的瞳孔盯着对方,直接开口:“确实,脑子不好的人就算拿金算盘都算不赢人。”
说着,他还极为无辜地轻歪了下头,说话的语气没什么波澜,字里行间却夹枪夹弹的,挑衅意味极重。
偏生那人是个经不住挑衅的,火气当即窜上脑门儿,站起来大拍桌子叫嚷:“你口气挺大啊,虽然我等级比你低,但你拿个一拨就散架的破烂算盘能怎么牛?”
梁初楹眉头一跳。
站在她们面前这个寸头小四眼叫祝元宵,珠算刚考过普通一级,马上就要跃到能手六级了,这人是珠算班里除了梁初楹外考级最高的了,如果梁聿有个能使的算盘,梁初楹肯定百分百相信梁聿能赢他,但拿着这个破烂算盘……还真挺不好说。
她顺手抓着梁聿的胳膊,凑近他耳畔小声说:“你别轻敌啊,他不菜的。”
梁聿扭头看着她,语气也很认真:“我没觉得他菜。”
他把梁初楹的手抓起来搁在桌面上,神色自若:“实话实说也不行?”
梁初楹:“……”
趁着老师还没来,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把桌子拼在一起,祝元宵和梁聿两个面对面坐着,各自面前放着把算盘,梁初楹正埋头给他们出题。
考虑到祝元宵还是普通级,公平起见,梁初楹乘除题出得并不多,只是在最后计算总值时设了个大额乘法的关卡,主体还是加减法。
对抗开始后,祝元宵立马拨起了算珠,珠子打在隔盘上啪嗒响,而梁聿这边几乎没有什么声音。
梁初楹守在梁聿桌旁,因为他的算盘是坏的,梁聿只能用左手挡着,避免裂开的算盘碎片到处滑,他只有右手正儿八经地在拨珠子。
围观的人自觉分成两拨围在桌子旁边,一群人看得正起劲儿,连刘老师来了都不知道。
刘老师背着手来凑热闹,他手里拎着书和算盘,脖子前倾挤进人堆里。
梁聿有条不紊,骨节分明的长指四处游走,轻轻拨动珠子,低敛着长睫,神情带了些漫不经心,就好像是短跑比赛里突然来了个闲庭信步的散漫人。
更神奇的是,这个散步的人最后拿了第一——梁聿快了祝元宵七秒报出答案。
祝元宵还有些不服气,红着脸鼓着腮帮子,大叫着要再比一次。
梁初楹扬着眉回他:“拿着个破算盘跟你比本来就是让着你了,别说你没赢,你就是赢了又能证明什么呢?”
这个道理想必祝元宵也懂,你可以接受别人以处于劣势的状态挑战你,但是你不能要求别人要以劣势条件跟你比赛。
见两人争得吹胡子瞪眼,刘老师适时出来调解,他抬手拉开怒气冲冲的祝元宵:“行了行了,技不如人就不要觉得不服气了。”
“等你什么时候能考到能手一级,梁聿同学也欢迎你再来挑战。”刘老师扭头看向梁聿,“对吧?”
梁聿仍坐在原地神色未动,他背脊挺得笔直,闻言敷衍地点了几下头。
“哼。”祝元宵偏着头还不甘心,他定了目标,“能手一级算什么,我要拿珠心算一级。”
这话听得梁初楹心里不舒服了,梁老爷从小跟她说的是:“珠算一定要摸到算盘,只有手指头摸上了珠子,才算没把老祖宗留下来的丢掉。”
但是现在的形势是:所有人都认为珠心算是比珠算更高级的存在。
梁初楹不能否认,但也许是家庭教育的原因,她还是更喜欢珠算而不是珠心算,只有摸到了算盘,她才能心安。
所以在听到这话的时候,梁初楹眉头轻皱了一下,但是每个人都没有资格对别人的价值观评头论足,所以她也就没出声。
人都散了以后,刘老师把自己的算盘推到梁聿面前,他缓了几秒,突然开口问:“你为什么要砸了自己的算盘?”
大概十分钟以前,他在办公室里坐着,突然听见啪嗒一声响动,刚走到门口九看见梁聿淡着一张脸,抬脚在算盘上踩了好几脚,直到算盘变得稀烂,少年才蹲下身子把残骸收进书包,然后面不改色地走进教室里去了。
梁初楹就坐在旁边,听完这话就怔住了,原地眨了几下眼睛,然后转头看向梁聿。
他仍旧处变不惊,好似天地在他面前崩塌都换不来他一次颤睫,梁聿轻抬眼回视着刘老师:“没为什么,想砸就砸了。”
像是也觉得这个回答太过于敷衍,梁聿略抿了唇,补充说:“正好换个新的。”
他默了几秒,有种无计可施的无奈,叹着气说:“这算盘你先拿着用吧,等你买了新算盘再还我。”
梁聿没客气,大方收下了。
刘老师走到讲台上以后,梁初楹才得了空凑过来问他:“你刚才干嘛骗我说是不小心撞碎的?”
她一副“我很想知道”的表情,刘老师在讲台上大喊着安静,吵嚷的教室慢慢回归平静,又小又闷热的房间里只有十几个人的呼吸声,窗外蝉在叫,风掠过桦树发出阵阵婆娑声。
梁聿在下一刻撩起眼皮看她,轻声吐了几个字:
“谁知道呢?”
“…………”
房间里,梁初楹取回了自己修好的电脑,摁开电源,她看见桌面上有个未命名的exe可执行文件,以前从未有过。
鼠标定在文件图标上,屏幕亮色的光照亮她的五官,梁初楹舔了舔嘴唇,莫名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眼睫抖动一下,她摁下鼠标,屏幕顷刻被无数涌出来的弹框占据,电脑再次被病毒侵袭,梁初楹瞳孔骤缩,身子恐惧地后退,座椅刮蹭地面发出刺耳刺啦刺啦的声音,她止住呼吸。
【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
【姐姐,为什么不是我的^_^】
第 28 章 变质
梁聿在状况好转以后就被接回家了,手腕溃烂的皮肉还在愈合,他割得实在有些深了,伤口过于丑陋,于是一直用白色的纱布缠裹,怕惊吓到他的姐姐。
这件事差点叫他丧命,已经称不上是可以一笑置之的小事了,短时间内第二次发生这种事,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梁庆面上挂不住,这几天盯家里盯得很紧。
他问梁聿:“孩子,是不是应该给你请个心理医生?你现在状况不太对,有什么想不通的,可以跟家里人说,不要一直憋在心里。”
“我之前去看过精神科的。”梁聿十分正常地笑一笑,又低下眼,视线迁移到斜前方正在心不在焉吃饭的梁初楹身上,语调一下子慢下来,“是有一些小问题,不过不严重。”
他抬眼,视线降落在梁初楹身上,轻轻询问:“姐姐也知道,我没什么问题,对吧?”
他故意提,梁初楹顿了一下,把筷子搁在桌子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蹬开凳子要走:“不想吃了,我先回房间了。”
“既然没什么问题,那为什么还闹自杀呢?”梁庆显得忧心忡忡,叹一口气。
梁初楹碗里的饭菜根本就没动几口,梁聿的视线静默着追随她离去。
桌子上只剩下他跟梁庆两个人以后,他顿了几秒,向梁庆弯起眼睛,意兴阑珊:“爸真的不清楚吗?何必问呢,对外我会说是自己的问题,不会麻烦您,以后也不会出这种事情了。”
梁聿只觉得他是伪君子。无论对他还是对梁初楹,都从没尽到过“父亲”的责任。
梁初楹后脚跟着陈少彦出去,拍了下他的肩膀,恶劣地摆了个笑脸出来。
陈少彦看向她的眼神有点紧张,他分散注意力看了下四周,确定没人注意这边后才低声恶狠狠地说:“你来找我干嘛?”
她还是笑。
梁聿说,一定要让陈少彦口不择言才行。
“庄羽是你妈吧?我知道。”
陈少彦眉心一跳,恨不得冲上去捂住她的嘴:“你瞎说什么?我可不认识庄老师。”
估计是庄羽嘱咐过什么,他的嘴很紧,没说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梁初楹别无他法,只好又使苦肉计。
她低头,大大地睁眼,尽量让眼睛发干发色,还抽着鼻子装哭腔:“可是你这样陷害我,我回家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她努力眨眼,心里把十八年的委屈事都想了个遍:“我需要赢了比赛,不然我妈妈回去肯定要骂死我,家里本来就不支持我学珠算,现在你又污蔑我,我肯定要被取消资格,要是我妈妈听说我作弊了,我肯定就……”
几滴眼泪终于被挤出来,梁初楹低头抹了把脸,哽咽出声:“我肯定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她会用衣架打我,鸡毛掸子打我,筷子敲我头的……”
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揍人的工具,梁初楹就弱弱地噤了声。
梁初楹心想这话听得她自己都要同情自己了。
不知道戳中他哪个点了,陈少彦沉默了好久,嗓音闷闷的:
“我俩都差不多,要是这次我没取到好成绩,我妈也会打我。”
盛夏的风在吹,梁初楹挤出的眼泪就干在眼眶里。
同一时间,她看见陈少彦眼眶居然也开始泛红。
“那你也不能把作弊的事栽赃到我身上啊……这事说到底不是我做的,你就同情我一下吧,你妈是老师,她肯定不会像我妈那个粗人一样过火的。”
陈少彦咬牙摇了摇头,他苦笑着:“她是个老师,但不是什么好母亲。”
“这次我妈放了狠话了,如果我拿不到这个奖,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她只在乎我能不能让她有面子,从不在乎我的感受。”他嗓音到最后有点哽咽。
梁初楹倒是没想到,本来是想自己装可怜博同情的,到最后却反过来很同情陈少彦。
陈少彦抽了抽鼻子,说话的声音很小:“我爸早死了,我就她一个妈。而且……小时候她对我特别好的,有什么吃的宁愿自己饿着都留给我,后来那些家长总在她面前攀比,我妈就逐渐看我不顺眼了。”
“我知道她工作压力大,也是我自己不争气,蠢笨如牛,一点儿长处都没有,要是我有个梁聿那样的天才大脑,我妈估计还像以前一样对我。”
但这仍是在公共场合,陈少彦也不想出丑,忍了忍后,背对着她,声音很低:“我俩家庭情况差不多,我也很同情你,但我也只能说抱歉。”
“我很自私,不是什么好人,除了跟你说对不起我也不会做别的了。我实在是怕了我妈,我要是去承认的话,丢了她的人,我恐怕要被打死。”
他说完后就很快地跑走了,梁初楹很纠结地站在原地,慢吞吞摁灭了录音笔。
没录下什么有用的内容,毕竟陈少彦没有直接说出有关作弊的事,最后一句低语虽然带有暗示性,但是还是站不住脚,不直接。
把录音笔带回去后,梁初楹跟梁聿一起又听了一遍,梁初楹双手托腮,表情很苦恼:“他好像很惨的样子。”
梁聿坐在她旁边,单手撑着下巴,略略转向她,询问:“所以,你要原谅他吗?”
“这不是道德绑架嘛。”她长叹一声,下巴磕在桌面上,“但我偏偏很有道德。”
她想了很久,窗外的风撩动帘子,帘角划过她后脖颈,有点痒,梁初楹抬手挥了几下,脑子里还在权衡。
梁聿起身把窗帘卷起来,好听的嗓音随着微凉的风打在她耳畔:
“善良不是要挟的借口。”
他坐下,百无聊赖地翻了两页面前的书,垂眸看了几行,却还分神跟她说话:
“这是你的人生,你可以决定要不要原谅他。”
梁初楹听着,点了点头。
“但我不原谅他,所以我要报复。”
梁初楹下意识还想点头,却突然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松散弯着的上半身一下子直了起来。
“你要报复?”
梁聿停止翻看不进的书,很理所当然地说:“我已经跟庄羽谈妥了,她会让陈少彦主动承认作弊的事。但庄羽不愿意让陈少彦退出比赛,她说要请主办方重比第一轮。但至少你作弊的事儿可以被澄楹。”
梁初楹听得满脑袋问号,庄羽那么难搞定的人,怎么就被梁聿给说服了?
她两只眼睛跟闪光一样,“你给了她多少好处?一千?”
梁聿摇头。
“一万?”
“别告诉我是十万!”
梁初楹惊恐地捂住嘴:“天呐不会是一百万吧,你把我卖了都没这么多钱!”
梁聿一句话都没插上呢,她直接自己从一万叫到了一百万,敢情还是全自动叫价机呢。
他有点无奈地说:“我一分钱没花。”
梁初楹松开捂嘴的手,很好奇,“那你是怎么做到的?”
梁聿瞭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梁初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个眼神有恶劣且戏谑的那种感觉。
果不其然,下一秒她就听见梁聿回答:
“秘密。”
梁初楹:“……”
她这辈子最不想知道的事就是“别人的秘密”,因为她只能想想,被钓足了胃口却又知道不了。
无法得到的东西她向来坦然放弃,梁初楹也不坚持了,换了个话题:“反正就是……我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比赛?”
梁聿点头。
但梁初楹想起陈少彦又有点内疚,可这本来就不是她的错,别人的痛苦她也没必要承担。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梁初楹在大厅里看见了陈少彦和庄羽两个坐成一桌吃饭,他缩在角落,脸上有很明显的指印,像是被谁打过。
梁聿怎么谈妥的梁初楹无从得知,但她现在能知道,庄羽一定是被迫妥协的,而陈少彦是被庄羽压迫的。
但梁初楹只能告诉自己,她好像并没有做错,作弊的是陈少彦自己,他必须要承担这份后果。
梁初楹怕他毫无顾忌越过那条 线,怕梁庆和奶奶知道一切,她怕很多东西。外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家庭构成,梁庆一贯对别人解释他们姐弟都是自己的孩子,事到如今,要如何解释,要解释多少遍,说,他们并不是亲生姐弟。
梁聿只是安静吞咽着她剩下的酸橘子,指节攥得有些紧了,手背绷出隐忍的青筋,黛色的血管像细蛇一样攀爬在他皮肤的纹路上。
梁初楹想逼他退缩,不要再试图逾越雷池前进,一分一毫也不允许,他们的关系就应该停留在这里,最近也只能到这里,再多一步都是无礼。
“梁聿,你对我的承诺一条都没有做到。”她说。
梁初楹无法接受,她想要一段正常的、不畸形的恋爱关系,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你还想坚持,因为你喜欢他?”梁聿面色多了几分虚伪,眼瞳里的墨愈发浓郁。
“不。”梁初楹舌尖一翻,哽着脖子艰难地撒谎,将爱作为劝退的命令,“我爱他。”
“……”梁聿静了,然后慢慢绷紧后槽牙,表情因为她这句话乍然失控,梁初楹第一次看见他真实的、并不乖巧的情绪,像是差点挂不住乖巧伪善的皮。
“爱?”他轻笑一声,反问,“姐姐懂什么是‘爱’了?”
也是第一次,梁初楹从他口中听到如此轻蔑的语气。
“我当然懂,我的事情你不要插手行不行?”
她摔掉遥控器预备站起来,梁聿挺直着背坐在沙发中间,眼皮下耷,辨不清情绪,几乎没有体温的手突然柔软无骨地缠上来,拉住、十足凶狠地将她拽倒在沙发角落里,压向她,向她投来的视线如同猎人的枪口。
他手腕上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就再次崩裂,白色纱布隐隐透出鲜红血影。
“姐姐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知道他做过什么事吗?知道他是因为什么才接近你吗?”
一连三个问句让梁初楹的心被重重擂响,过于微妙的距离扰乱她本来还算坚定的态度,梁初楹后知后觉抵抗起来,迫切想要拉开这种过于亲近和暧昧的距离。
梁聿俯视着她:“陈姗绮她想见你,我建议姐姐在彻底了解了那个人以后,再做爱或不爱的决定。”
他一条腿站在地面上,另一条屈起,挤进她膝盖之间卡住她,用没受伤的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
梁初楹气不过,恨恨瞪他,胸脯重重起伏,发了狠地咬他的拇指,就像是要咬开一个缝把他的血喝干净。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梁聿垂下乌黑的睫毛,唇瓣贴近她的鼻尖,低声喃喃:
“原来你的爱,对别人来说……竟然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第 29 章 变质
他的声音又低又轻,跟一阵毒烟似的飘进人的耳朵里,叫她的心不可自制地刺痛了一瞬,连带着睫毛都几不可闻地颤起来。
“我的东西我想给谁就给谁。”梁初楹装作听不懂他的深意,但发声的时候,嗓音艰涩吃力。
梁聿静默着,视线里夹杂着太多复杂的情绪,缠结在一起,全融进了那双深邃的眼瞳里。
一瞬,他松开她,梁初楹保持了几秒仰躺的动作,缓过神来以后才缓慢坐起来,头发松散下坠,大半张脸全被遮了进去,她紧紧抿住唇。
梁聿走去玄关,从鞋架上将她的鞋拎过来,单膝跪下替她穿上。
“我建议姐姐还是跟我出去。”他最后说。
落地窗外大片暖色的暮光斜敲在他背影上,梁初楹看见他虚弱下垂的睫毛,以及几片薄薄的、被黄昏染亮的头发
现在只要看见他就会想到电脑里那些不断重复滚动的话语,如同魔咒一样,看一遍就烙印在心底,挥之不去,像在瞳孔里塞了播放器一样反复卡帧、重播。
她最后还是答应梁聿跟他一起出门见人,因为她也想知道他口中的“接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约好相见的地方是路边一家蝇头小馆,本来梁初楹以为陈姗琦那种家里资本雄厚的千金小姐,只会出入于一些米其林餐厅,但她倒挺接地气的,用起瓶器撬啤酒瓶盖子的时候十分熟练。
庄羽的嘴张张合合一直没停,好像在嘱咐着什么,而陈少彦的头耷得很低,鼻尖几乎要贴在桌面上。
没一会儿后,庄羽看了眼时间,拎着包走了,走之前还用手拍了一下陈少彦的后脑勺,看样子挺用力的,陈少彦的鼻子这下彻底撞在桌子上,庄羽皱着眉头,嘴一张一合的。
梁初楹看见陈少彦扒开眼镜,用力搓了两下眼睛,自始至终嘴都没张过,默默听着庄羽的话。
其实能猜出来那边是什么情况,大概是庄羽觉得她丢了脸,把事情都怪在孩子身上,正朝他发火。
梁初楹本来约了班上的几个人一起来吃早饭,但是由于不想跟庄羽对上,她在楼梯下面等到她踩着高跟鞋走了以后,才飞快地跑到祝元宵他们那桌。
留给她的位置在梁聿边上,梁初楹坐下的时候他已经吃完一半了。
她一过来就听见祝元宵缩着脑袋小声问她:“不看公告我还不知道呢,你什么时候被污蔑作弊的?怎么没跟我们说过?”
祝元宵撞了撞梁聿的胳膊,嘴里还咬着半根油条呢,含含糊糊地问:“梁大神你知道这事儿吗?”
梁聿动作顿了一下,嗓音不咸不淡:“知道。”
祝元宵惊讶地瞪大了眼,指了指他们俩:“你只跟他一个人悄悄说哦?”
梁初楹觉得尴尬,抿着嘴默然一会儿,又涩然开口说:“……他话少,不会外传。”
她没怎么看就捏住一根油条,嘴上还说着“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这种假装成熟的话。
她说完,突然发现油条扯不动了,一偏头就看见梁聿正侧眸盯着她。
梁初楹心想你突然看我干嘛?又感觉到油条被往回扯了一截。
她低头一看,她扯过来的是梁聿盘里的油条。
她很尴尬地松手,讪讪笑了两下。
梁聿收了视线,“你那份在你右手边。”
“梁大神亲手给你挑的哦。”祝元宵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梁初楹略无语地看着他,换了个话题:“诶你之前不还看他不顺眼来着吗?怎么这么快就改口叫‘大神’了?”
祝元宵重重“哼”了一下,耳朵发红。
扳回一城后,梁初楹偷偷瞥了一眼梁聿,说话的语气很夸张:“既然是大神给我挑的,我肯定要全部吃完呀。”
她摇头晃脑地剥着鸡蛋,没能看见她旁边那个少年的眸子很轻地弯了一下。
重考时间定在三天后,这期间大家都紧张起来,上次没入围的都盼望抓住最后的机会,入围过的又要想着怎么稳住成绩。
梁初楹也是焦头烂额,上次她考到一半被打断没能继续做下去,但是就上次考试成绩来看,梁聿和徐寒健是满分,其它人里只错一道题的也能排一大串,她压力还挺大。
大半夜灯都熄完了,梁初楹还点着台灯在大厅练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间太晚,她越练越疲惫,做题的速度也一次比一次慢。
她打到手指发酸,干脆把算盘推到一边,整个人扑到桌面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梁初楹的视线里也黑漆漆的,只有一点儿很微弱的月光在晃荡,黑夜是蝉的狂欢,飞蛾在月光下狂舞。
梁初楹觉得眼皮很重,刚想搭上,猝不及防被灯光晃了一下,她不太适应地眯起眼,没什么劲儿地坐起身子来。
她努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看出来举着手电筒的那个人是陈少彦。
他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抬了抬自己的大黑框眼镜,表情不太好地抿着嘴,没跟她搭腔,刻意坐在离她很远的位置,从包里掏了个算盘出来,打算盘的声音很大。
梁初楹打了个呵欠,手机突然亮了起来,屏幕上是集合营的群里发的通知:
【近期在集合营周围有居民反应夜里有流浪男子出没,因为集合营是开放式的,请营内女生晚上锁好门窗,以防造成事故。】
她刚把通知看完,祝元宵的消息突然弹了进来:“锁门。”
这个语气挺奇怪的,不太像祝元宵平时的风格。
紧接着祝元宵又发了一条:“你回房间了吗?”
她如实说:“没,我还在大厅里。”
他几乎是秒回:“别动,等我来接。”
他每次发的消息都言简意赅,可是祝元宵明明是个话唠,梁初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祝元宵随即又发来一长串字:
“不是我来接你,是梁聿!他不用手机嘛,我跟他说了群里发的通知以后他直接就抢了我的手机,给你发消息去了,现在应该在去大厅的路上。”
“不是,你俩是不是有情况啊,这大半夜的……”
梁初楹被他轰炸了一番,觉得太阳穴一抽一抽的,她只回复了一句话:
“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祝元宵:“……靠。”
从前梁初楹只有被别人这么说的份,没想到现在居然也可以用这句话来噎人了。
她眉梢刚一扬,突然发现陈少彦正盯着她,那视线藏在黑夜里,让人平白生出一身的鸡皮疙瘩,怪渗人的。
梁初楹不知道陈少彦盯了她多久,但是因为两人之间结过梁子,她挺害怕的。
在这个月黑风高夜,陈少彦脑子一抽筋要找她报仇怎么办?
她立马收了东西,准备去门外等梁聿,结果左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见陈少彦喊了她一声:“你很得意吗?就算把我拉下来了又怎么样,你还是比不赢别人的啊。”
梁初楹被他说得莫名其妙,“什么?”
陈少彦的声音从黑漆漆的角落里传出来,大厅里现在空荡荡的,回声响了好几遍:“你天天这么努力练习到凌晨,争的不过是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不觉得很失败很讽刺吗?”
梁初楹听完,沉默了半晌,寂静的空间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她听见自己很镇静地说:
“如果你要这么认为的话,那么活该你过这样碌碌无为的一辈子。”
她迈出右脚,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后来的夜里,大厅里就只剩下一盏灯。
半夜气梁很低,风也挺大,梁初楹搓了下肩膀,看着大风吹散几片树叶。
梁聿来得挺快,连睡衣都没来得及换,头发很凌乱,像是睡了一觉后刚醒。
梁初楹此时正蹲在大厅门口,用书包挡住一部分风,梁聿站定在她面前,低了眸子打量着她。
少年皱了眉:“怎么不在里面等?”
梁初楹拍拍裤子站起来,叹息着抱怨:“里面有讨厌的人。”
她背上包,仰头看着他,“其实从这儿到女宿楼不太远,没两分钟就到了,我自己一个人也没关系。”
梁聿眉头蹙得更狠了,“还是太危险了。”
其实女宿楼距离大厅真的不远,两个人顶着满头月色走了五六分钟就到了,但是梁聿就是很执拗地要送送她。
他的睡衣袖子很长,包住他整个手,梁聿冲她摆了摆手,“早些休息。”
梁初楹“嗯”了声,刚扭头没走几步,又转了身,两只手习惯性地捏着书包带子,她叫了梁聿的名字,少年微微朝她颔首,楹冷的月光覆盖上他漆黑的瞳孔。
“梁聿,”她喊着,“买个手机吧。”
然后继续嘟囔了一句:“别再用别人的手机给我发消息了。”
夜里太黑,梁聿也没出声,也许他曾在夜里点过头,但是梁初楹看不见。
她叹口气,就当他已经答应,于是说了“再见”就扭头上楼了。
可是梁聿低头用前额轻抵着她的脑袋,她能感知到他胸腔的呼吸,像小时候弟弟抱着自己手臂,亲吻她头发时的几个夜晚。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点一滴变成丝状。
“姐姐,无论我再怎么不堪,但这世界上别人靠近你都是怀着目的的,但只有我。”他发出声音。
有气无力的,充斥着怨毒的嗓音。
“只有站在你面前的我,是无条件为你所有的。”
他的牙尖靠近她颈部的皮肤,像是心痒难耐。
梁初楹抖一下眼睫,手肘向后顶开他的桎梏。
“闭上嘴!”
咔啦——她反手把他关在门外。
从此以后,梁初楹心里的魔咒又加了一条。
——【我为你所有。】
第 30 章 变质
仰面躺在床上时,梁初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神绪依旧清明。
楼底下不时有摩托车疾驰而过,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音,梁初楹突然想起某一年春天,家里只有她跟梁聿,那时候两人都还不算大,她玩心比梁聿大多了,白天基本不会待在家里,有的时候梁聿会自己跟在她屁股后面出去,有的时候不会。
梁初楹那天准备出去跟小区里的孩子一起玩儿,梁聿没跟来,她心里虽然狐疑,但是还是颇显自得地觉得甩掉一个大麻烦正好——梁初楹的朋友不喜欢梁聿,每次他跟着出去都会让大家玩不尽兴。
于是梁初楹一个人出门,开门关门都很轻,就怕梁聿听见声音又跟在她屁股后面。
在外面疯玩儿到把辫子都玩散了,满头大汗地回家,那时太阳西斜,她发现梁聿就那么开着门,坐在玄关的阶梯上等她。
日光照在他拖鞋上,梁聿面无表情,就一直望着空空的走廊,梁初楹眉毛一高一低地站在大门口,跟土拨鼠一样一下子出现在他视线里,劈头盖脸指责他:“家里都没大人,你把门开着被掳跑了怎么办!”
梁初楹一边走进来一边把门关好,蹬开鞋子,随意用袖子擦擦脑门上的汗。
梁聿眸若静水,静静待了一会儿。
梁初楹只会这么说。
周五,下午四点的时候学校放月假,梁初楹拎着书包回家,在自家客厅里见到了梁科。
那是一个打扮得整齐得体的男人,身上的西装找不出一处线头,头发还抹了发蜡,言笑晏晏地跟阿婆聊天。
他们聊她的家庭情况,并信誓旦旦地许诺会全力支持她的学习。
梁科见到了站在门口的她,就笑着招招手,让她在镜头前面露个脸。
梁初楹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让讨厌的摄像机对着她拍。
“装模作样的资本家。”——梁初楹在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还要装作很高兴他来的样子。
梁科让她挨着阿婆坐下,对面的摄影机让梁初楹很不舒服,她压了压情绪,恬淡地笑着,温和有礼地回答梁科问出的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你在市一中念书?”梁科问她。
梁初楹回“是。”
梁科笑笑,“那离我儿子挺近的,我儿子在国际高中。”
梁初楹下意识回想起那个下雨天的办公室,斜靠在沙发上的少年,眼角挑着,看上去就是个矜贵又骄傲的人。
她向来不会对这类人上心,离她的生活太远,不在她的社交范围内。只是那枚眼下痣让她很在意——和“他”很像。
但“他”没有这样强的攻击性,气质也不会这么冷淡张扬,那个人是温柔的、悲哀的。
她的神绪飘远,一直低着头没有应答,阿婆暗暗拍了她一下,梁初楹倏然扬起头,回忆了一下恰才的话题,接了梁科的话。
此后梁初楹都有点心不在焉,梁科也只是来看望一下她们,让摄影师拍了几张照片就走了。
阿婆拿拖把拖去地面上的脚印,她直起腰,突然想起来还没买晚饭的菜。
梁初楹把这活儿揽了下来,揣了钥匙出门。
地上还有未干的水渍,她踩碎好几片落叶,走到了最近的超市门口,超市里第一排货架是膨化食品,她在那儿看见了梁聿,穿着很宽松的休闲服,手指闲闲地搭在推车的拉杆上,骨节匀称,聿得像玉。
两人面对面迎上,梁聿旁边一个锅盖头的男生还拎着两袋口味不一的薯片碎碎念,梁初楹抬眼看着他,少年的视线淡淡瞥过来,睫毛半低,单薄的眼皮牵不出一丝褶皱,纯粹的单眼皮更显得视线冷淡。
他像是全然想不起她是谁,又或者是觉得没有必要跟她打招呼,匆匆掠过她一眼就闲庭信步般擦肩而过,笔直修长的裤腿慢悠悠地晃着。
王栩文还在纠结,问他:“你觉得哪个口味好吃?”
梁聿看起来没什么兴致,瞥了一眼就说:“随便,快点决定。”
最后王栩文还是把两袋薯片都装进推车里,他探头往后看了一眼,梁初楹刚好推着车拐出这排货架。
他微微往梁聿胳膊旁边凑了凑,问:“你觉不觉得刚刚路过的那个女生长得很漂亮?”
梁聿目不斜视,慢条斯理地推车,“没注意。”
王栩文试着给他描述:“眼睛很大,睫毛弯弯的,鹅蛋脸,高鼻梁,樱桃小嘴——”
“停。”梁聿没什么耐心听下去,随手拎了几罐汽水塞进一堆膨化食品里,手指闲闲地搭上推车的扶手。
“人家跟你一样是高中生,你要是敢于早恋,不怕被你爸妈教训,现在就可以去找她要微信。”
那王栩文还是不敢的,他家里管得严,平时也就口嗨一下。
他缩了缩脖子,小声说:“那还是算了。”说完后他又反应过来什么,偏过头狐疑问梁聿怎么知道人家是高中生的。
梁聿眼都没抬,漫不经心地随口答道:“猜的。”
敷衍得明显。
两人推着一车零食去收银台的时候,梁初楹也恰好挑好了菜在排队结账,就在梁聿后面。
轮到梁聿结账,他侧了侧身子,给王栩文让路。
王栩文手足无措,指指自己又指指他,“不是你请客吗?”
少年晃了晃手机,“没电了。”
王栩文咽了下口水,后面排队的人和收银员都一齐看着他们,他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低着脑袋小声跟梁聿说:“我以为是你请客,手机就搁家里充电了,我身上一毛钱现金都没有啊。”
梁聿的脸色变了变,用一种堪称“无语”的目光盯着他。
“不行就退了。”
王栩文面目狰狞,咬着牙出声:“有别的办法吗?人家都扫完给你装袋子里了,这个时候说不要了多丢人啊。”
众目睽睽之下,梁聿抿了抿唇角,视线扫过站在后面排队的梁初楹。
便利店里的大门开合几下,说着“感谢您的惠顾”,机械的语音里穿插着一道人声。
梁初楹看见他的视线扫过自己,停了两秒,然后从他嘴里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梁初楹?”
她能猜出来他想说什么,大抵是想找她借钱。
说实话,梁初楹不是很想搭理他。
起初几秒,她神色平静,假装他叫的不是自己,下一秒又想到他是梁科的儿子,而她家受了梁科的恩惠,总不能得罪他的儿子。
于是她笑了,左颊显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梁初楹假装现在才看见他:“啊,是你啊,好巧哦,你们还没付款吧,我请客吧。”
少女面色恬静,付完钱以后还朝两人微微笑了下。
梁聿看着她弯起来的眼睛和嘴角,又淡然地挪开了目光。
王栩文连连向梁初楹道谢,梁初楹弯着眼睛,摆摆手说“没事没事”。
梁聿拎着超市的塑料袋,脚步停在她面前,嗓音还是没什么情绪:“留个联系方式吧,我把钱还给你。”
“不用了,你不是送过我钢笔了吗?”
少年抬了抬眼,“那是我爸给你的,跟我没什么关系。”
梁初楹默了默,报了一串电话号码,而梁聿半天没搭腔。
几秒后,他才嗓音沉沉地回复:“记不住,你加我吧。”
梁初楹把手机解锁了递给他,梁聿把自己的电话存进去,说手机充电后给她转账。
她随意点了几下头,拎着半袋子菜过了马路,王栩文幽幽问他:“你真认识人家啊?”
梁聿侧目瞥他一下,清淡地吐字:“认识,不熟。”
“不熟你还找人家借钱?”
少年拎着东西就走,语调慢悠悠的:“试试而已。”
王栩文小跑几步跟上去,啧啧几声后感叹道:“她好乖啊,一看就是很听话,成绩很好的那种人。”
他撞了撞梁聿的肩膀,小声请求:“等你俩加上好友了,把联系方式推给我呗?”
梁聿斜乜了他一眼,“怎么,不怕早恋了?”
“肤浅了吧。”王栩文调子拖得老长,“谁说我加她就是要跟她谈恋爱,交朋友就不行吗?男女之间也有纯粹的友谊的!”
梁聿突然沉默了,用一副懒散的腔调拖出一个“哦”来,像是对这种友谊十分不感兴趣。
梁初楹深吸着车外温热的空气,将肺里的味道挤出去,并刻薄地评价这味道根本不如梁聿身上的气味好闻。
到家的时候,梁庆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似乎正在等她,听见大门开合的声音以后,就把新闻关掉,从沙发上站起来,对她招招手:“等你半天,又跑哪儿去玩了?”
“您大忙人还有什么严重的事情要亲自跟我说?”梁初楹心情不好,于是音调拖得很长。
梁庆对此感到习以为常,梁初楹是很喜欢发小脾气的,但每次也不会维持太久,其实很好说话。
“你跟梁聿不是要去北京上学了吗?梁聿说他有个朋友正好今年搬到国外去住一段时间,房子可以让出来给你们姐弟住,挺大的,到时候你跟梁聿就住进去,彼此有个照应,还能给人家看屋子。”
梁初楹微微张大眼睛,迅速驳斥:“我不跟他一起住!”
梁庆似乎不解:“为什么?丫丫,我知道你,你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吗?梁聿去帮衬你,不是挺好的吗?”
她的视线挪到楼上,卧室的门被打开,梁聿站在二楼的位置,衣衫宽松下坠,两条细长的胳膊搭在栏杆上,目光微凉,笑吟吟地望着她。
眼是黑的,唇是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