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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瞬明一刹,她看见她穿着蓝色的衣裳。

    “娘子——!!”小叶惊叫出声,抽出帕子就要给她擦拭。

    顾云篱呼吸发颤,愣是平静下来,抬手扼住她的下颌将她半个身子支了起来,发黑的鲜血止不住地流下,顺着下颌流到了顾云篱手腕上。

    林慕禾剧烈地咳嗽着,血液堵住喉咙,连气都快要喘不出来,耳边的声音仿佛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薄膜,身旁人慌张的声音恍若浸泡在窒息的水中,听得模糊、朦胧。

    从双眼开始,虫子游走般的疼痛向胸口传送着,穿过口鼻处,热血外涌,湮灭了她说话的机会,不光是眼睛,就连心口也仿佛被攥紧了似的呼吸不上地疼,这一刻,身体好像要被撕裂,模糊间,林慕禾绝望地想:这回是要死了吗?

    下颌猛的被人抬起,人中处被使劲按压,她游走的神志这才命悬一线般被唤回,紧接着,手又被人抬起,林慕禾模糊地感受着,抓着自己的人手指出奇地凉,神志混沌之间,她居然也被狠狠冰了一冰。

    “林慕禾!”有人高喊了一声,将她游走的神志唤回了几分。

    是谁?疼痛将大脑侵袭地几乎无法思考,她濒死般地想回忆什么,却总是抓不住,像溺死在湖中的人在垂死挣扎,而此时此刻的湖边,正有人拼命想要拉她上岸。

    脑袋迟钝地思考了两秒,林慕禾有些痴呆地想:啊,是顾云篱。

    她疼得想要流出眼泪,可泪腺不听使唤,大张着口吸了几口气,却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本能驱使着,她嘶哑着声音,在血液流淌中张口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正按着穴位想要让她停止流血的顾云篱骤然一愣,俯低了身子探过头去,极力想要听清她在说什么。

    气若游丝,满脸血污的林慕禾艰难地喘息着,意识模糊地重复着词句:“顾……”

    顾云篱眼眶发热,手上动作不敢松懈,问:“你说什么?”

    下一秒,她又听见林慕禾挤出了下一个词:“疼……好疼。”

    “眼睛……”

    她为了今日出行,特意穿了件轻便的绿衣薄衫,很是明透轻快,可如今,却被血污染浸,硬生生将这平静的假象撕裂——几乎有那么一刹那,顾云篱都要以为今后的生活都会入步入竹林时那般安逸闲适。

    可天偏偏不愿遂人愿,岁月静好时,总有闷雷将阴雨带来。

    漆黑的瞳孔颤动着,她不知该看何处,心弦紊乱,这一刻,顾云篱在脑中疯狂搜索着原因:是来时路上颠簸?是近日又积累的炎症?还是什么……

    脖颈处猛地传来一阵窒息感,顾云篱惊了一瞬,紧接着,神思归拢,她身子一抖,受力再次低下了头。目光一停,她呼吸一滞,发现竟是林慕禾使了最后的力,抓住了她前襟的衣料。

    力气不大,却足以将衣料纠扯得发皱,林慕禾声音低哑,小得几乎只有顾云篱才能听得见,这回,她终于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眼睛好疼……疼。”

    恍然,顾云篱深吸了一口气,抚上她抓住自己衣襟的那只手,用力揉进掌心:“别怕。”

    “我会救你的。”

    说罢,又像是为了给自己打气一般,重复道:“我会救你的。”

    四下的声音尽数回归,她冷静下来,才发现清霜早已折返回去叫人了,小叶还在一个劲地用浸透血液的帕子去擦拭林慕禾脸上的血迹。

    忍住额角狂跳的冲动,她将林慕禾紧攥着衣襟的手掰开,点了穴缓解了外涌不止的鲜血,对小叶道:“将她扶好!”

    小叶愣了一下,随即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铆足了劲终于将林慕禾扶好。

    那圈白纱早已被血染红,甚至微微发黑,顾云篱凝神,抬起手,轻轻将它缠了下来。

    这是她第三次看到林慕禾白纱之下的伤眼,比起先前几次,眼部的伤痕颜色更加浓郁,血液顺着眼角流下,呈现着诡异的红褐色,就和那日滴入碗中的血液一模一样。

    ——蛊虫发作。顾云篱手心不稳,白纱掉落在地,也无暇管它,目光倏地便落在了她伤痕累累的双眼之上。

    褐色的伤口纵横在她眼皮上,诡异的是,原本应当平整的皮肤下,却像是包藏着什么活物,起起伏伏在眼下,诡异地跳动、游走。

    这是一瞬间的事情,还没等顾云篱看清,这点异样便瞬间消失,紧接着,林慕禾开始更加难受的哀呼起来。

    连她脖颈处的血管都在因为极度的痛楚而突起,跟随着心脉跳动,手指搭上她的脉搏,皮肤之下的跳动节奏已经全然没有了章法,像是有小虫游走一般,时而急速跳动,时而又风停雨歇没有动静,古怪至极。

    顾云篱心下悚然:她体内的蛊虫已经开始乱走了。

    果然是蛊毒,在确定这一件事后,无数个疑问涌上她的脑袋:这蛊虫又是何时被种下的?沉寂已久,为何忽然开始窜动?

    ……

    舌尖一痛,她回过神来,反应过来的瞬间,立刻便点了她的穴。

    疼痛短暂地缓解了几分,林慕禾终于在几乎将要溺毙自己的湖水之中呼吸到了一丝空气,而口中还有残存的血液没有吐干净,抱着自己的人似乎能懂得她的感受一般,捞起她便拍着她的后背,将口中堵塞的淤血吐了出去。

    鼻腔里尽是血腥味,就连呼吸都快要成为负担,林慕禾猛地咳嗽了一声,淤血将顾云篱的外衫染红。紧闭的双眼无比酸涩,火辣辣地疼,而多年来覆眼的习惯几乎快要让她忘记了如何掀动眼睑。

    午后的阳光带了丝凄然的色彩,透过竹叶的间隙,在林慕禾脸上打下疏落的阴影,她睫毛轻颤,耳道溢着快要干涸的血渍,周遭人声仿佛隔了一层薄膜,听不真切,可打在脸上的阳光却实打实地能够感受到。

    “顾神医,怎、怎么办?从前也没见过这样的情形……!”这样的情况还是头一次遇见,小叶也被吓破了胆,看着林慕禾吐出的淤血,脸上的表情惊慌无措。

    “不能待在这里,要带她躺下。”顾云篱凝眉,道。

    小叶闻言,立刻便要抬手将林慕禾扶起背在身上,然而她自己的境况也不比林慕禾好多少,身子骨瘦削,扛一桶水尚且可行,可一个比自己大了一圈的人上来,愣是支着腿抖了三抖都没能背起她。

    忽而身上一轻,小叶愕然抬头,就见顾云篱衣袖飞扬,一声不吭的揽过了林慕禾的手臂,搭在了肩头,她动作迅速,微微弯身,就将林慕禾的腿捞在臂弯,让她整个人靠在了自己后背上。

    扶稳她,顾云篱偏头对小叶道:“快走。”

    语罢,迅速迈开了步子,朝着来时路走去。

    如她所料,林慕禾身子太轻,一半都是骨头的重量,背在身上甚至还有硌骨的感觉,她心情复杂,如一滩幽水,搅不开摸不清,于是便只顾着循着记忆离开竹林。

    背起林慕禾并未耗费多大力气,顾云篱步履迅速,走得极快,迎面便碰上了叫来了人的清霜。

    一众僧人弟子之前,清霜额角带着细汗,一路跑来,气喘吁吁,看见顾云篱,连忙刹住了脚步:“姐姐,我叫来人了!”

    见此情形,这群僧人也暂且顾不上什么礼数了,光是看见两人身上的血污都个个被吓了一个哆嗦,于是便有两个看着年纪不大的青皮沙弥上前,想要接过顾云篱身上的林慕禾。

    “施主……”那沙弥上前,心里也急,手伸了一半,指尖却只拂过了顾云篱的衣衫。剩下的“交给我吧”还没说出口,她便背着林慕禾与他擦身而过。

    “呃,顾施主!”他唤了一声。

    “不必了,换人背一来一去颠簸,会让她更难受的,”顾云篱的声音一贯地清冷,头也不回地回应那小沙弥,“我背得动。”

    语罢,在前面的僧人们纷纷为她让开了路,那为首的僧人飞快上前,还没开口,就听顾云篱问:“离此处最近可有禅房?最好干净通风些。”

    反应了几秒,那僧人连着“哦”了几声,步履不停地跟着他走出最开始事发的禅院,半道这才想了起来:“有有有,施主随我来!”

    顾云篱的冷静倒是一下子将众人有些焦灼的情绪浇灭了些许,那僧人咽了咽口水,提了一股气,追赶在顾云篱之前为她带路。

    迈过级级阶梯,顾云篱也忍不住喘了口气,背后的人不省人事,不知是否清醒,她脚下不敢停。而她背后的林慕禾却一直在昏迷与清醒的边缘徘徊,像是仅留有一息探查人世,好在身下的人似乎刻意将她托得很稳,这一路走来,也没有多少颠簸。

    几步之后,终于到了一间通风明亮的禅房,半支起的窗户边有一张木质的小榻,顾云篱目光锁定,正欲将林慕禾放下,却猛地发现,身后的人呼吸微弱了不少,有气进没气处,好像疼得不会了呼吸。

    “林慕禾?”她唤了一声,隔了片刻却没有回应。

    清霜上前帮着她将林慕禾放到小榻上,便看她面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紧闭双目毫无生息地躺着。一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能无助地将目光放在顾云篱身上。

    “备一壶热水,清霜,洗针。”她并未色变,只是沉声吩咐,顺手便将腰间的针包利落地拆下来,扔给了清霜。

    这样的情形两人似乎经历过不少次,清霜准确接过,没有多余的话,转身便去办。

    众人面面相觑,自知站在旁边帮不了什么忙,便退了出去:“顾施主,若有需要唤我们便是!”

    后者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又低下身再次按压起林慕禾的人中处,让她保持清醒:“林慕禾,听我的话。”

    她胸口起伏不太明显,却显得急促,想要呼吸却没有章法,只会不断地吸气,这点空气入不敷出,致使她就快要气绝。

    “调息,”一边摁着人中穴位,顾云篱一边说着,“小腹用力,提气向上送。”

    她不知林慕禾是否能够听清自己的话,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垂下的长发轻轻刮过林慕禾的脸庞,只见林慕禾像是有了意识回应一般,深深呼吸了两下,终于吐出一口浊气。

    直到看着她胸口起伏的幅度变小,呼吸终于正常了起来,顾云篱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道:总算不会因为气绝而亡了。

    她呼吸平稳下来,可仍旧混沌。

    临近未时末,斜阳入户,洒在林慕禾苍白的脸上,阳光刺在眼上有些不适,像是有蝴蝶在眼睑上稍作停留,扑扇着翅膀催促着她睁开眼。

    怎么睁眼呢?疼痛侵袭之间,林慕禾莫名抽神想道。

    循着记忆,她睫毛颤了颤,久久不用的眼睑肌肉有些迟钝,许久才缓缓反应过来。

    耳边闷闷地传来一道声音:“姐姐,针洗好了!”

    闻言,蓝色的衣袖随着动作拂动,顾云篱直起了身子,转身便去接清霜递来的针包。

    蝴蝶顽皮地在眼睑处振翅,林慕禾极力想要睁眼,也终于有了一丝成效,细碎的光透过眼缝挤进视野之中,眼前骤然瞬明,刹那间,身侧的人转过身,只留下飞扬的墨色发丝与漂蓝色的衣裙,一如春色乍明,这抹颜色充斥在这一个瞬息,叫林慕禾看得不敢移开视线。

    疼痛走失了一秒,她脑袋空空,只剩下一句话在脑海里回荡:她穿着蓝色的衣裳。

    下一瞬,阳光略过日晷的纹刻,这一瞬的时间即刻便溜走,停留在眼睑的蝴蝶不带一丝留恋地飞离,阳光消失,一股钻眼的疼痛再次侵袭上来,刹那间的明亮被吝啬地收走,虫动感又一次爬上眼睑,她痛叫了一声。

    紧接着,世界再次跌入一片黑暗之中。

    仿佛那一刹那的瞬明只是错觉一般。她绝望地伸手,想要抓住方才视野里一角的蓝色。

    在指尖触及到轻薄的衣衫的一刹那,疼痛便彻底侵占了大脑,她浑身脱力,一个哆嗦,疼晕了过去。

    耳边窸窣一声,伴随着林慕禾忍不下去的痛呼声,顾云篱指尖一颤,连忙回过头去查看。

    小叶正打着一盆水进来,见状又有些慌乱:“顾、顾……”

    “晕过去也好,”顾云篱眼睫颤了颤,舒了口气,“至少不用清醒着忍受这种痛苦。”眼下呼吸已经平稳过来,昏迷过去反而成了一种最温和,痛苦最轻的方式。

    目光下移,她瞥见衣角的血污,便将外衫脱了下来,随手挂在一旁。

    “姐姐,林娘子她是怎么了?”清霜看着那触目惊心的血污,忍不住问。

    “蛊虫受影响,渐有苏醒的势头,如今正在体内游走,这才使得她七窍流血。”她一边说着,一边撩起她手腕的衣料,没有丝毫犹豫,起针便扎进穴位中,而后继续转动针柄深入。

    小叶听不太懂,也不敢多问,拧了巾帕在一边为林慕禾擦拭血污。

    “无缘无故地,怎么会突然苏醒?”清霜有些疑惑,又依着顾云篱的吩咐褪下林慕禾的袜裤,“这蛊虫给也有自己的意识吗?噫。”

    闻言,顾云篱微微抬眸,忽然明白了什么。

    “是那禁药,”她凝眸,豁然开朗,“那股香味本就不对劲……不想竟然成了唤醒这蛊虫的引子。”

    她一边施针,一边在脑中理清了思绪:这蛊虫看起来还并未彻底苏醒,先前也不知是怎么沉睡的,若是能找到法子,便能暂且抑制得了林慕禾的痛苦了。

    整整两刻钟,她施针封住了林慕禾周身几个贯连穴道,致使蛊虫无法随意走动,小叶看得发愣,就这么片刻功夫,林慕禾身上便被插满了银针,画面实在有些让人不忍看下去。

    她扁了扁嘴,问:“顾神医,我家娘子会死吗?”

    顾云篱闭了闭眼,抬手拿里衣的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道:“不会的。”

    在找到解症之法前,顾云篱自然不会允许病患暴毙死去的事情发生,更何况,她还答应了林慕禾……

    “我要回一趟医馆,”喘了口气,喝了一口冷茶,顾云篱道,“不知寺内可有马匹?”

    那僧人应和了一声,立刻就叫人去准备。

    “回医馆?”清霜一愣。

    “眼下只是控制蛊虫不再游走,若要平息下来,我还要回去看一眼先前师父留下的医书。”

    “那我和你去!”思及方才的事情,清霜背后发寒,连忙提议。

    顾云篱也有些心有余悸,便点头应下。

    吩咐过小叶后,两人便启程,不过片刻,便听得一阵马鸣声起,山寺外扬起一阵尘土,清霜御马在前,扬鞭跑出几十丈远,顾云篱紧随其后,一夹马腹,催动马匹更快行进。

    来往临云镇,自然是马匹更快,两人一路快马加鞭疾驰而去,林间官道只可看见两人的身影疾驰而过,马蹄声阵阵,激起一阵阵尘土。

    顾云篱一边催马,一边又有些疑惑。竟不知何时,自己对于林慕禾的安危竟然看得这么重了,是出于什么原因呢?同情?怜悯?还是几次事情过后的羁绊之感?

    清风拂过面庞,将顾云篱吹得又清醒了几分,她心中情绪复杂,握着缰绳的手都不由得缓缓收紧了。

    如今再说同情、怜悯,似乎连自己都骗不过去了,顾云篱心想,原先遇到身世境况可怜的人时,莫非自己也是这样忧心挂念的吗?她看得太多,不知何时早已将自己置之度外了,从始至终,无论何时何地何人,她都用着旁观的角度去看。

    譬如初见林慕禾时,便是这样的心态。

    他人苦痛,自己终究不能感同身受,这注定了自己对待事物的寡淡与冷漠,是而,外人总说她为人清冷淡薄,早早便是一副老成的样子,当真没什么趣味。

    那日暴雨如注,自己第一眼看到林慕禾、第一次触碰到眼睑伤口时,又是何种心情呢?

    如今回想,似乎又是另一番结果了。

    既不是同情,又不是怜悯,可说羁绊之感也不太贴切,顾云篱忍不住蹙眉,心道:情感之事果然复杂无比。而自己,实在是除却清霜与顾方闻之外,当真没几个交深之人了,像这样相处下来的“病患”,林慕禾还确实是第一个。

    思绪翻飞,耳边响起清霜的呼唤声,这才将顾云篱神游的思绪收回。

    她有些懊恼地皱眉,这无端多出来的心绪,竟然硬生生打断了自己思考如何平息蛊虫这件事。

    再一抬眼,却见清霜急急勒马,扯着缰绳调转马头,朝自己走回来几步:“姐姐,前面有人!”

    顾云篱眯了眯眼,驱马上前,果然便见不远处的官道上,一队马车正朝两人的方向驶来,为首还有御马官在前开路。

    “这阵势……”清霜咬了咬唇,两道秀眉皱了起来,定睛一看那马车前的旗幡,顿时又扯了扯嘴角。

    顾云篱收回目光,收紧了缰绳,冷声接:“江宁知府。”

    原来是那先前去报官的人带了官府的人来了,这江宁知府倒提前便来了。

    两人对此人并无好感,毕竟先前公堂上那司理公然偏袒,若没有知府会意,定然是不敢那般猖狂的。

    来者两架马车,前后足足二三十号人,气势汹汹,倒确实像是要将那赵玉竹绳之以法。

    顾云篱沉吟了片刻,便又驱马上前,带着清霜与这号人对上。

    那知府倒还认得两人,遥遥便叫人叫停了车马。

    狭路相逢,那自然不能不打招呼就过去了,这地儿还是人家管辖的区域,顾云篱纵使着急,也只能慢下马来,停下步伐。

    车帘被从内缓缓撩起,那知府一身常服,围着襥头,半张脸隐匿在车内阴影之中,瞧见两人,微微眯了眯眼,蓄着胡子的嘴唇抖了抖,轻笑问:“顾娘子,清霜小娘子。两位行色匆匆,是要去向何方?”

    马匹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伴随着细碎的马蹄声在耳边响彻,顾云篱眉心轻轻跳了跳,心中涌起了些许不适感,她及时敛眸,作揖如实答:“见过知府大人,林娘子在山寺中发病,十万火急,我等正欲回临云镇医馆内取医术药典。”

    那知府讶然:“是提点那位亲眷……?”

    “正是。”

    “竟然还有顾娘子看不明白的病……既然如此万不能耽误林娘子看病!”知府微微沉思片刻,又将车帘撩开了一分,“只是近来也不太平,我也刚刚听说了方才的事,近来江宁一带鱼龙混杂,难保不会有什么歹人,两位小娘子出行还是危险,我派个人保护两位吧。”

    眸子动了动,顾云篱手心里捏紧了缰绳,瞥了一眼知府,顿首谢道:“……多谢知府大人,情况紧急,我等先行,礼遇不周还望大人海涵!。”

    说话间,知府已调出一人扭转马头欲跟上来,可顾云篱却不待等这人,话音一落,还不等那知府回话,她便一掣缰绳,高喝一声,两腿一夹马腹,下一刻,马屁扬起前蹄便奔出数十丈远,滚滚烟尘荡后,把那护卫呛得迷失方向,紧接着,便听清霜也策马紧随其上!

    马蹄声如擂鼓,他反应了一瞬,这才忙不迭跟了上去。

    扬尘溅起,如黄风过眼,顾云篱回头看那护卫,再次刻意加快了速度。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知府先前还同陶荆等人暗通款曲沆瀣一气,如今这样献殷勤,左右看着都不正常,清霜看出她的意图,一抖马鞭,身下马匹痛叫嘶鸣,立刻扬蹄追了上去。

    二人不走官道,另辟蹊径,跃入林间,树影婆娑,速度飞快,那奉命护卫的小衙门跟得吃力,只听得见两人驱马声,不见其人,这般跟了没一会儿,便迷在树林之中。

    普陀寺距离临云镇颇有一段距离,前后四十里的路,两人快马加鞭,飞驰了一个时辰,连马都跑得有些气绝,临到城门之前,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奔波。

    久来不骑马,偶然这么一回,顾云篱也有些吃不消,翻身下马,只觉得腰椎和两腿发麻发酸,花了好一阵才站稳。

    镇中有禁奔马的律例,马匹在镇外马厩牵好,两人飞快入镇,回到医馆之内。

    推开门,甚至还有些灰尘,自从上次为林慕禾送药的事情过后,医馆多日不开张,也不知先前来问医的人都如何了。

    没空细想这些,顾云篱折身回到书房,从上了锁的匣子里取出顾方闻留下的那两本西巫医典。

    一定还有什么自己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顾云篱凝神,渐渐平复了呼吸,屈指拂开书页,一目十行地略过一行行文字,寻找着与林慕禾病症有关的内容。

    医典之上的内容总比不过顾方闻手把手传授,纵使顾云篱悟性奇高,可面对这晦涩难懂的西巫医典,她还是犯了难。

    书中记载了数种蛊虫,却找不到一个和林慕禾病症相同的,这其实也在意料之中,就连常焕依都没有法子,更何况这样一本医典呢?

    若林慕禾身上埋藏的是子蛊,那母蛊又在何处?若是母蛊,又为何在没有人为操纵下便能行动?

    一头雾水之间,她恨不得把医典之中的字眼抠出来一个个细看,看看顾方闻是否在这书里做了手脚,或许某个角落里,就有能够给自己灵光一现的内容。

    很可惜,顾方闻并没有这种闲情雅致,比起拐弯抹角地试探弟子的悟性,他本人更喜欢直接倾囊相授,是以,顾云篱翻遍前后,都没能找出来什么暗示。

    蛊虫入体,是以宿主的身体作为皿来维持生存,苗疆人驱蛊往往使用母蛊,即使远隔千里之外,子蛊在宿主体内也会感受到母蛊的驱使。指尖拂过一行行字,顾云篱略感眼睛酸涩,眨了眨眼,继续翻过下一页。

    现今看来,藏在林慕禾体内的蛊虫是子蛊的可能性更大,驱使母蛊所要用的药草方法复杂,又怎会仅仅烧一粒禁药就能歪打正着呢?既然如此,又是谁在林慕禾体内种下蛊虫?又是有何所图?

    她蓦地一愣,一个荒唐的想法油然而生——林慕禾自小长于东京,鲜少能接触外人,既如此,那在她身上下蛊的,莫不是近身之人?

    这个念头一出来,顾云篱便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指尖一抖,紧接着,耳边传来吱呀一声,她身形一顿,侧眸看去,是清霜进来了。

    “姐姐,东西都拿好了。”清霜背着药箱,看了眼顾云篱愁眉不展的模样,又问,“还是没有法子吗?”

    医典上的东西暂且看不出什么名堂,顾云篱摇了摇头,合上书,揣进兜里:“走吧,先赶回去,我有些不好的预感。”

    清霜愣了愣,旋即便反应了过来:“那知府塞过来的护卫……莫不是想监视我们?”

    “暂且还不知其意图,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知府不是什么善茬,还是小心为妙。”说着,顾云篱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又从抽屉里翻找些东西。

    清霜默了默,复又轻轻叹息:“若是师父或是常师叔在,说不定她有法子……这都去了半月有余了,怎么不见一点消息。”

    顾云篱轻笑了一声:“你不是有点怵她吗?怎么还想念起来了?”

    这话刚刚说了一半,她脑中便幽幽浮现出来些什么东西,忽而,灵光一现,顾云篱眸子一顿,继而一亮,还不等清霜回话,便自言自语出声:“是啊,我怎么忘了这事儿。”

    清霜听不明白她这两句前后跨度极大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又怕打扰她思考,只得抠了抠脸颊,呆呆出声:“……啊?”

    “你可还记得师叔曾说,毒草相佐,会攻克毒性。”

    清霜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是……”

    “毒虫性烈,寻常医治身体的药草于它自然无效。”

    原先恳求常焕依为林慕禾医治时,她也曾点播过自己一句,却不想此时成了打通自己任督二脉的关键。

    “所以……要用毒草?”清霜抿了抿唇,指尖发凉,问到。

    “兵行险招罢了,事已至此,不得已而为之,若是放任蛊虫游走,只会落得比毒草毒死还要凄惨的局面。”说话间,顾云篱已经踏出书房,步伐急切地走出小院。

    清霜后背浮上一层冷汗,又赶紧追了上去。

    已至暮时,夏日天长,这会儿天边也才有落日之势,金轮垂西畔,绯色的天光映照城中,染红了衣摆,两人快步穿过坊内,从主街出城,晚风摇曳,顾云篱却顾不上欣赏这暮色光景,与夕阳背道而驰,只想快点回去。

    快马加鞭,总算赶在天黑前回到了普陀寺,这路上还又遇见了那在树林里迷了路的小衙门,他精力大削,也没了监视两人的能力,有气无力地跟了回来。

    山寺门前,停着几辆马车与一众守在门前的护卫,看这架势,这知府今晚大抵要守在寺里不走了。

    多看了两眼那架马车,顾云篱收回目光,下马便快速向禅院奔去。

    前后快要两个时辰的间隔,林慕禾的状况好不了多少,因封住了周身穴道以阻碍蛊虫游走,她经脉也不通畅,血液流通缓慢,此时,嘴唇都有些微微发青。

    小叶还守在她身边,床边是还未来得及收拾下去的铜盆,带血的巾帕在禅房内幽暗的环境之中显得格外醒目。

    林慕禾呼吸稀薄,眼睑也呈现着骇人的褐色,那被困住了的蛊虫正想着用九牛二虎之力窜动,眼看林慕禾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是命不久矣的样子。

    小叶极力忍着哭泣的冲动,问顾云篱:“顾神医,找到法子了吗?”

    烛火昏黄,她比顾云篱矮了一个头,只看见她神色隐没在烛光照不到的阴翳之中,露出的嘴角轻轻扯动:“有一法,却凶险。”

    “小叶姑娘,如今林姑娘至亲不在身侧,只能有你来做此决断。”

    瞳孔轻颤了一分,像是感受到了什么预兆似的,小叶的眼皮飞速跳了跳,愣是让她呆滞了一瞬。

    “凶险……”她声音抖了抖,“顾神医也没有把握吗?”

    垂了垂眸子,顾云篱轻吐了口气:“我已尽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语气看似如平常无异,却带着让人不易觉察的决然。

    小叶想说什么,却噎在了喉间,继而一滴泪滑过脸颊,她自己也尚无所觉,任由泪水滴落,打湿了衣角。

    清霜还在后面将药箱里的东西一一摆出来,见此情形,无奈又着急,于是未加思量便脱口而出:“事到如今,只有这样的法子了,倘若一试还有一线生机,若不试试那就只能等死了!”

    她性子直,话语不加修饰,有些口无遮拦,可话糙理不糙——如今确实是这么个情形,生死一线,哪里容得另寻他法。

    “可我不想让娘子死……”小叶咬了咬唇,嗫嚅道。

    “我也不想让她死,”顾云篱揉了揉眉心,目光又落在床榻上毫无生机的人,沉静如水的眸子因烛火掀起了片刻波澜,“她命不该绝。”

    话音刚落,床上的林慕禾便又疼得嘤咛了一声,这一声极快,众人反应过来时,她便又再次归于寂静,双目紧闭,如枯叶一般躺在床榻上。

    许是这一声的缘故,小叶怔了怔,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顾云篱,下一秒,便掀起衣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顾神医,求你救她!若娘子……我也不在世上苟活了!”

    心口突突跳了两声,顾云篱深吸了一口气,单手扶起她,偏头示意清霜:“药草都备好了吗?”

    清霜一手带着羊肠手套,一手正拿着杵钵正研磨药草,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小叶姑娘,这里暂且用不上你了。”顾云篱取出襻膊带上,扭头对站在原地无措的小叶道。

    她似是应对过许多回这样的场景,神情平常,修长的手指拂过针包内的器具,再对到烛火上熏烤,一举一动也没有任何慌张,十分*顺畅。

    小叶呆了呆,忍不住想道:究竟经历了多少生死攸关的事情,才能修得如今这般淡然呢?

    不等她细想,清霜已拾起步子,伸手毫不犹豫地将抽拉的木门合上了。

    “姐姐,现在要做什么?”

    精神紧绷着,顾云篱取出三棱针,道:“你来举着烛火,对准她眼睑,我来为她放血。”

    针尖为纯银打造,是顾云篱行走江湖这些年来最常用的家伙什,细想过往几次,这样命悬一线的场景也并非一次两次,可这回,她却莫名地觉得紧张,指尖都渗出来些许细汗。

    烛火推进,将她的面容熏得葳蕤昏黄,长长的睫毛在眼下的皮肤投射出疏落的阴影,顾云篱眸子锁定了一处,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轻轻刺向林慕禾的眼睑,紧接着,发黑的血液随着伤口缓缓渗了出来。

    烛火映照在窗纸上,将里面重叠相偎的身影描摹勾勒了出来,小叶来回踱步,不肯站在原地,院中一时间只剩下她的脚步声窸窣。

    外面候着几个沙弥,静等里面的人有需要呼唤。

    夏夜静得出奇,今夜就连原本应当聒噪至极的蝉鸣声也都稀疏,越是寂静,越把人心肝烹煎得难受,心口好像有一股郁气积而不发,小叶想哭却哭不出去,好不难受。

    忽而,刮来一阵清凉的夜风,将禅房檐角的风铃轻轻带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出了错觉。幽幽的木鱼敲击声不知从何处起,随着微风传来,继而,整齐的诵经声在漆黑浓稠的夜中悄然飘来。

    紧接着,这声音更为真切了些。

    木鱼声沉缓而有节奏,一声一声仿佛敲打在人的灵魂之上,僧人庄严肃穆的诵经声仿佛带有韵律,像抚平人心绪的轻歌。

    寂夜之中,何处四起经声?

    小叶茫然地仰起头,浮躁难押的心头却莫名平缓安静了下来。

    站在一旁的沙弥也闻声,循着声音来处望进夜中。

    金色的大殿檐角似乎隐藏在黑夜之中,遮月的云被方才的那阵清风吹走,月华洒下,将檐角的神兽照得格外显眼。

    “是往生殿的夜诵。”那沙弥合十双掌,朝声音来处作揖,“是《地藏菩萨本愿经》。”

    小叶看他。

    “愿林施主百病消灾,顺遂安宁。”语罢,他也合眸,轻声同其他沙弥吟诵起来。

    漏刻的嘀嗒声一滴伴随一滴,神龛前的三柱香燃尽又重新插上,继而再次燃尽,蜡烛托盘下续起厚厚的烛泪,直到烛火微弱,被再次换上新的灯盏。

    “啪嗒”一声,银器入水,淡淡的血丝在水中化开,逐渐归于寂无。

    银针被一一取下,蛊虫再次游走,却碰上了烈毒,一时间处于下风。

    林慕禾的眼上被覆上厚厚的白纱,依旧不省人事。

    顾云篱眨了眨干涩的眼,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

    第29章 她下意识地便将脸颊往往自己冰凉的指节上蹭

    “姐姐,林娘子不会有事吗?”

    “她体内有蛊虫作祟,自然容不得比它更烈的毒在自己的地盘叫嚣,如今施毒也只是压制住了蛊虫,接下来,便要彻底让这蛊虫沉睡。”

    语罢,顾云篱轻轻抠开平常洗针的酒壶塞子,轻轻喝了一口。

    烈酒入喉,立刻将她辣的一个激灵,有些昏昏欲睡的神志暂且清明了起来。

    刚刚歇了歇神,就听禅房外传来些喧闹声。

    她循声走了出去,顿时将院中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几盏长明灯笼点起,挂在檐下,才将院中照得亮堂了不少,院内,站着个佝偻、老态龙钟的身影。

    顾云篱张了张嘴,声音很轻:“住持方丈。”

    “白日忙于讲经,早就听闻禅院的事情,未能亲自前来,顾施主见谅。”

    “方丈日理万机,能来已是不易了,”顾云篱向他一拜,“我们今日在寺中叨扰,平白生出来这样的事端才是冒犯。”

    住持轻笑着摇了摇头:“一切都是因果缘法,寺中出此大事,也是我们监寺不力,顾施主不必自责。”

    “只是……我也听闻了林施主的事情,她如何了?”语罢,小叶也向顾云篱投去询问的目光。

    顾云篱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她沉思了许久,才琢磨出一句话来:“我也不能妄下定论……唯今之计,我只能尽力而为之。”

    住持顿了顿,半晌,“哦”了一声,抬手叫身后的僧人递上来一只香炉来:“寺内有研香的惯例,这檀香乃是数十年前的制成的,存放至今,用来宁神最好。”

    顾云篱倏地抬起头,有些恍然。

    她接过那香炉,轻轻道谢。既然开始是因为一粒香而惊动了蛊虫,那再用香来平息安抚蛊虫沉睡也不失为是一种方法。

    那檀香经年,香味持久深邃,隔着铜制的香炉,即使不点燃也能闻到细微的香气。

    “只是我倒有些诧异,”那住持接着说,“顾施主会与林施主有了交集。”

    顾云篱将香炉递给清霜,嘱咐她在禅房内点上,闻言,又偏回了头,问他:“方丈这话何意?”

    “去岁春末,林施主初来普陀寺,为其母上香,”方丈说着,仰起头,回忆了起来,“隔了一日,您便与那位鬼医,连同清霜小施主一起来了。”

    顾云篱诧异地扬了扬眉:“竟然还有这样的事。”该说是缘分吗?顾云篱想,复而又在心中摇头,或许在她不知道的某处真相之中,早就注定了两人的相遇。

    “因果相推,如今这般,也算是早有缘法。”住持长叹了一声,“两位都有些特别,我便刻意记下了,如今林施主患难,便只能在佛前为她祈福诵经了。”

    想起方才夜中的经声,顾云篱眉头舒展,朝他一拜:“云篱在此替林姑娘多谢住持方丈了。”

    住持呵呵笑了一声:“夜已深,不便打扰,顾施主若有需要,只管吩咐这几个沙弥便是。”

    两人客套一番,住持便带着一行人缓步离开了禅院。

    清霜推开抽拉的门,探出半个脑袋来,轻声问:“姐姐,接下来要怎么做?”

    定了定神,顾云篱在脑中检索了一番:“取朱砂、夜交藤……一并研磨加进香炉里。”

    后者得令,快速地折返了回去。

    可这长夜似乎还没有结束的势头,前脚清霜刚刚进去,后脚,便又有人来。

    尽管已经预料到了,顾云篱还是觉得有些头疼。

    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不甚耐烦地看向声音来处。

    来人一身灰蓝色的襕袍,交手朝她行了一礼:“顾娘子,知府大人估摸您大抵忙完了,特意命我来请您。”

    顾云篱眯了眯眼,并没有回礼,心道:果然,那知府派人监视了自己。

    “夜深人静,知府大人有何要事,非要深夜相谈?”她神色冷了下来,自动无视了那小厮谄媚的笑。

    “事关朝廷钦犯,”那小厮见谄笑无用,索性也收起了笑脸,“知府大人如何不急?也是照顾您为林娘子看病,这才迟迟没有召见。”

    话里话外,重重的官味扑面而来,顾云篱冷笑了一声,回想那日堂审,这知府在林宣礼面前万没有这样的架子,现在却换了一副嘴脸。

    这样也好,总归是熟悉的味道。

    她抬眸,冲那小厮道:“既然如此,那还请你带路了。”

    见她妥协,这小厮有些轻蔑地轻轻勾了勾唇角,才傲慢地让开身,甩下一个字:“请。”

    他提着一盏纱灯照明,走在前方,带着顾云篱绕过墙瓦,在一处比起其他禅房略显宽敞的屋子停下。

    物外,十几个身着襕袍的带刀护卫侍立在旁,看见来人,也颇有警戒之色。顾云篱敛眸,瞥了一眼这群护卫腰间的玉佩腰牌,提起裙角缓缓跟了上去。

    禅房之内,灯火通明,隔着竹制的帘子,影影绰绰间,有个人影在内晃动,且有絮絮交谈。

    听见响动,里面的人停下说话声,微微拔高声问:“顾娘子?就在帘子后答话吧。”

    顾云篱眉心一簇,唇角的冷笑没有忍住,轻轻哂了一声。

    “叫你来简单问些话,你一一如实答过便好。”

    顾云篱的唇线缓缓抻平,眸子疏离地闪了闪,答:“在下明白。”

    简单的对今日赵玉竹之事盘问了一番,顾云篱一一如实作答,听得里面的知府倒吸凉气,连声道凶险。

    “说来真是奇怪,怎得顾娘子次次都会碰上这样的事?前有陶荆,后有这赵玉竹,奇也怪哉。”语罢,他意味深长地呵呵笑了一声。

    即使隔着眼前的竹帘,顾云篱仍然可以感受到那只后满含恶意揣测的目光。她心道:自己的感觉果然没错,这知府同样也来者不善。

    刹那间,她回想起那日对簿公堂之时的种种。

    那断案的司理公然偏袒,事后也有听闻被林宣礼做了处置,而明眼人都能看明白——一个小小司理如何敢在朝廷命官眼皮子底下干这种勾当?必然是有人在上指使,那指使之人是谁,如今早已不言而喻。

    林宣礼不傻,没有官家御笔圣旨,自然不敢越级言事,直接将州府官员下狱,以前些天与这人相处的感受为据,顾云篱大概猜了出来,等着这知府的没什么好果子。

    只是看他如今猖狂闲适的模样,她倒有些拿不准自己的猜测了。

    方才那句话字里藏针,也保不准这人在给自己挖坑,顾云篱思索了片刻,答道:“佛家也讲求缘法,只是跟在在下身上的缘法,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好东西罢了。”

    她微妙的将这话以玩笑揭过,四两拨千斤地将对面射来的暗箭化解了。

    里面沉默了片刻,继而,知府又道:“前日朝廷钦犯刚跑了,如今又来了个赵玉竹,今夏当真是不肯让本官歇一歇啊。”

    “跑了?”额角一抽,顾云篱抬起头,有些愕然,继而便反应了过来,这八成与赵玉竹脱不了干系。

    “是啊,也不知提点大人要如何与官家交代……”这人的语气隐隐有些幸灾乐祸,“不过这也不是我等能管得了的。”

    这事儿与自己关系不太大,顾云篱大约明白了,便道:“知府大人乃江宁父母官,为百姓鞠躬尽瘁,在下涕零。”

    这知府似乎心情不错,终于肯放过她了:“也罢,本官也没什么可问的了,顾娘子,你下去吧,切莫耽误了二娘子的病啊。”

    话不走心,可顾云篱也总算松了口气,不用再面对这时不时飞来的试探了,她规规矩矩行了礼,快速退了出去。

    已是深夜,她随手拣起一盏灯,向原先的禅院走去。

    夜风清凉,吹散了一丝白日积攒的燥热,她衣袖里也钻进了风,拢起了衣袂裙角,一日未加梳理的发丝吹入风中,一如此刻她纷乱的思绪。

    树声沙沙,响得人烦躁,心口难耐,顾云篱的脚步却在拱门前蓦地停下,迟迟不肯迈进。

    在这里,可以看得清禅房内幽幽透在窗纸之上的明灭烛火,她蜷了蜷指尖,缓缓将灯盏放在地上,略感疲累的身子微微倚靠在拱门边,向窗户看去。

    即使不能目睹,她也大抵能在脑海之中想象地出林慕禾如今的样子。

    是生是死,这次上天是否又会垂怜她?可顾云篱又有些凄然,林慕禾却似乎从未被上天垂怜过,相反,操控着宿命的上天极尽恶劣,总是在变着法地戏弄着她的命数。

    她能安然活到如今,不知经历了多少如今日这样凶险的日子,也不知每每入夜,他人安睡之时,她又是如何战战兢兢地度过长夜的?顾云篱倏地想,小叶说她四岁开始逐渐失明,那真正发现自己看不见的时候,幼小的林慕禾又是如何挨过一日复一日的黑暗,到如今已然完全接受了黑暗,甚至在熟悉的地方如履平地?

    或许那幽深宅邸的一砖一瓦,都曾是她的障碍,可她还是摸索着走了过来,继而——遇到了自己。

    顾云篱想,总不能就在这里便失败了、折倒了。

    她也并非易碎的瓷器,倒是那深槽之中锤炼了千百遍的软剑,柔而益坚。

    而哪怕是蒲苇,也当在这世中有一席之地。

    不远处的禅房里忽然传来一阵响动,顾云篱心口一颤,顾不上捞起灯笼,便快速走了进去。

    她以为是林慕禾醒了,走进屋内却发现是小叶晕倒在了案几旁,打翻了一盆水,溅湿了满地,也打湿了她的衣裙。

    小叶面色发白,还想着支起手坐起身,连着扶了两次,却都没能成功,清霜赶紧扶她坐起,安置到一旁的凳子上。

    仔细看她,眼眶通红,一看便知又不知偷偷流了多少眼泪。

    顾云篱不忍,走到她身侧为她搭脉,片刻后,锁着眉道:“小叶姑娘,你如今已不宜太伤神,去休息一阵吧。”

    “不……不成,”纵使脑子里天旋地转,“我还得为娘子擦洗身子。”

    目光一转,落在林慕禾身上,她与自己离开前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屋内的香味还未散去,不久前也才续上。

    清霜说道:“林娘子发了高热,烫得有点吓人了。”

    顾云篱沉下眸子,起身又去探林慕禾的额间,果不其然。夏日里发起高热最是难受,她絮语不断,虚汗出了一身,眉间也痛苦地皱着。

    “能发热将毒素逼出去总归是好的,我去抓些药煎,小叶姑娘,你就暂且休息吧。”

    清霜也点了点头,又将想要起身的小叶按了回去:“我去给林娘子擦身子,你歇着吧!”

    语罢,便拾起地上滚落的铜盆,匆匆跑了出去。

    小叶本想拒绝,可浑身乏力,脑袋里一片混沌,全然起不来身,无奈,她只能靠在椅背上稍作休息。

    “小叶姑娘,安心休息一阵吧,”顾云篱打开药箱,将药分拣出来,“若是乏力,做什么事都只会事倍功半。”

    也不知这话她究竟听进去与否,顾云篱说完之后,那边果然安静了下来,良久,又隐隐传来一阵啜泣声。

    顾云篱手上的动作不停,飞快地分拣药材。她也不是第一次碰上小叶哭泣,然而面对她,除了一句“不要哭”,她还真当想不出来什么安慰的话了。

    “若娘子不成,我也不欲多活了。”声音里含着些许绝望、疲累,顾云篱这才有些实感。比起寻常十七八岁的女子,小叶也瘦削了许多,甚至还没有清霜高,这对主仆从始至终都在过着格外凄凉清贫的生活,而这其中,林慕禾几次发病垂危,小叶便几次在她身侧没日没夜的照顾。

    此时,顾云篱也忍不住有些动容,她垂下目光,眼睫疏离,良久,感慨道:“你与林姑娘还真是……主仆情深。”

    说罢,她拣完药材,放在药碾子中碾磨,又是一阵寂静,听不见小叶的回音。

    隔了许久,清霜打了水进来,她才声音极低地开口:“我的命都是娘子给的,若娘子去了,我又如何能独活?”

    清霜愣了愣,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话来。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碾磨药材与沥沥的水声。

    顾云篱不答,小叶却悲从中来,忍不住道出往事:“我本是章事府中女使与家丁私通生下的孩子,侥幸活了一年,双亲便被双双浸猪笼处死。”

    “若非娘子生母离世,满家无人愿意照看娘子,主母也不会留我长大,服侍娘子,我也不能安然活到如今。”

    这是谁都不曾知晓的往事,数十年前,林慕禾的存在竟然挽救了一个既定要死去的孩童的性命。顾云篱眉头轻蹙,心中豁然,也难怪如今小叶竟然将林慕禾的性命视作比自己还要重要的东西了。

    她正思索着如何开口,一旁为林慕禾擦洗身子的清霜先开了口:“既然如此,若非你在身侧照顾,林娘子也未必能安然活到如今。小叶姐姐,你怜惜林娘子生命,可她又如何不会如此?若你身体先倒下了,她往后才真是茫茫天地,无依无靠了。”

    语罢,顾云篱眸子颤了颤,看了眼清霜,旋即,轻轻勾了勾唇角。

    烛火照不到的昏黑的角落里,清霜听见小叶的哭声止住,继而,是一阵衣服窸窣声,像是她在轻轻地揩眼泪。

    清霜还想说什么,床上的人却先有了动静。

    幽曳的烛火晃动,将她的侧脸精心雕刻了一番,投射在发黄的墙上,继而随着跳动的火苗晃动。

    顾云篱松开药碾子,起身走到榻边,低下身,才看见她下意识地想要揭开被子的动作。夏夜闷热,禅房里封窗闭户,她流了满头的汗,手不适地想要掀开被子,寻找凉意。

    看见这番动作,顾云篱倒是轻轻松了口气,毒素入体,看来并没有将她的五感进一步摧毁,这说明以毒制毒的法子还是起效了。

    “姐姐,要掀开吗?”

    “不用掀被子,我去把窗户打开。”语罢,她起身就欲开窗。

    下一秒,肩头却是一紧,顾云篱动作愣生生止住,险些没站稳。

    她几乎一瞬间便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再扭过头,果然见林慕禾伸出的手紧紧攥着自己外衫的一角。清霜擦洗的动作一顿,看了看顾云篱,又看看林慕禾,眼睛滴溜一转,果断将手里的巾帕扔进盆里:“我去碾药开窗,姐姐你来照顾林娘子吧!”

    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清霜便快她一步,自觉拿起了碾子磨药。再回头去看小叶,她哭得太伤情,竟然直接睡了过去。

    轻轻舒了口气,她败下阵来,转身耐着性子慢慢再次将她的手指掰开,拣起帕子继续撩开她堆叠在颈间的发丝,一点一点将上面的细汗擦拭干净。离得近了,她仍然能够轻易嗅到林慕禾身上传来的枯朽的血腥味。

    顾云篱深知,今日暂且压制住了蛊虫,终究是治标不治本。谁也说不准下一次蛊虫发作究竟是什么时候,也说不准下一次,林慕禾是否能同今日一样撑过去。

    眸光下移,她轻轻用眸光丈量着林慕禾的脖颈,眉头轻蹙,心道:果然还是太瘦了。就这么轻轻一握,竟然刚刚及她一掌宽,就好似一截清荷,只需稍稍用力,便可倾摧。

    她指尖一概冰凉,盛夏天里也依旧,许是这点冰凉让林慕禾脸颊上的热烫感稍稍减弱了,她宛若找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下意识地便将脸颊往她冰凉的指节上蹭。

    皮肤滚烫,似乎还在向外散发着热气,一寸一寸蒸腾着顾云篱的皮肤,她一个激灵,手指一颤,却不想轻轻划过了林慕禾同样炙热的嘴唇。

    于是热气上移,顺着泛红的指尖窜上耳根,顾云篱却没有察觉,只是一贯冷漠疏离的脸上,多了一丝从未见过的表情,愣愣地看了一眼指尖,直到耳边再次响起细微到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难受的呻吟声,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像是山风吹入经万年不化的雪山,凭空吹起一阵雪浪,振起涟漪,令山君动容。

    睫毛簌簌颤了颤,顾云篱屏住呼吸,抚起衣袖,将手背轻轻放在她滚烫的额头上,任由她将自己当作一块纳凉的冰块。

    这一夜格外漫长,替她擦洗完四肢,喂下药时,天光已几近破晓。

    顾云篱靠在椅子上合眸小憩,四下太过安静,她竟然生出睡意,就要缓缓沉入周公乡内。

    “当”得一声激荡灵魂的晨钟声骤然响起,屋内众人的困意宛如鸟兽般四散,顾云篱一个哆嗦,立时便在椅子上坐直了。

    清霜趴在榻尾睡得正酣,一脸茫然地醒来:“怎么了怎么了!”

    顾云篱睡意本也不深,很快反应了过来:“是寺内晨钟。”

    脑子很快运转起来,她清醒了过来:“清霜,晨钟是什么时辰?”

    清霜甩了甩脑袋,终于回过神:“已是寅时了。”

    “……”揉了揉酸痛的后颈,顾云篱借力起身,“寺外应当有马车,租一辆马车,咱们现在就回医馆。”

    “现在?”清霜愕住,“可是林娘子还没醒……”

    “寺里不太平,”顾云篱已经动手收拾起来药箱,“我总有预感,再待下去会出事儿。”

    听见后半句,清霜立刻不疑有他,不再多问,转身就去通知刚刚惺忪睡醒的小叶。

    人间才刚刚苏醒片刻,就连鸟雀才姗姗爬上枝头鸣叫,寺内值夜的僧人还尚未换班,便见四人匆匆跨过寺门,留下一句多谢收留,便搭乘马车快速离去。

    日头倾斜,马车颠簸,顾云篱搂着林慕禾的半边身子,隔着衣料,却感觉到她在隐隐打着寒颤。

    毒性相互博弈,一阵高热,一阵便又是极寒,她嘴唇翕动着,含糊不清地说着冷,好在这一路并不太长,太阳全然升起时,一行人这才终于回了医馆。

    安顿好一切时,也要接近午时,医馆许久没开灶,清霜和小叶两人合力收拾了一番,这才点火起灶,忙乱之中终于做了一顿隔了一日的阳春面。

    热乎乎地吃上几口,众人也总算有了休息一会儿的机会。

    许是看见医馆终于开了门,几个布衣百姓又来问了几服药,折腾到未时,顾云篱这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林慕禾正躺在榻上,仍旧是水深火热,就连顾云篱都不知道何时才会结束,药汁喂不进去,她硬是狠了心,掰住她的下颌,有些暴力地才多少灌进去些许药汁。

    这一服下去,似乎总算有了好转的迹象。

    顾云篱不敢太松懈,搬了张凳子在榻前坐下,顺手又翻起了医书。寂静的午后,只有低微的蝉声与书卷翻动声,就这般便催生的困意,眼前晦涩的字眼变成了看不懂的鬼画符,昨日的精神起起落落,一整天都太精彩,却也实在伤神,她乏累极了,少有如此毫无防备入睡的情况。

    书卷“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她轻轻倚靠着榻边柔软的被子,就这样沉沉入睡。

    第30章 顾云篱从前从未见过她这样无所顾忌发泄情绪的模样。

    顾云篱睡得很实,呼吸绵长,这一觉罕见得安稳,可恍惚睡梦间,她似乎看见了有个妇人正温柔地拿着手绢轻轻逗弄自己鼻子,惹得她咯咯发笑。

    “小槿儿。”一阵天外来音,温柔得顾云篱鼻尖发酸,热意涌上了眼眶。可幻境却骤然消散,只剩下鼻尖些微的痒意,催使她睁开双眼。

    啊,竟然醒了么。顾云篱半阖着眼,默默想着,心中怅然。她只以为是风将窗帘吹起,抬手就要拂开挑逗鼻尖的布料。

    这一扯,却没能扯动,反倒引来一道疑惑的声音。

    “……小叶?”声音中空内虚,很低,还带着明显的沙哑。

    顾云篱惊觉,立刻直起了身子,手上竟然攥着林慕禾的衣角,目光一转,果不其然便看见床榻上的她正费力地伸出右臂,想要摸索探寻到自己。

    顾不上回应她,顾云篱起身便从桌角为她倒了一杯清水,又扶着她赶紧喝下。

    一场几乎夺人性命的大病过去,林慕禾显得不安极了,将就着喝了两口清水,声音总算不太沙哑,便又急切地循着顾云篱的手臂摸了上去:“小叶……!是你吗,小叶!”

    放作寻常,顾云篱定是忍不了这样毫无章法甚至有些冒犯的摸索。然而如今面对这样一个还在病重的人,她实在没什么脾气去计较这些。

    不太自然地眨了眨眼,顾云篱不动声色地将快要摸到自己腰间的手握住,开口道:“林姑娘,是我。”

    话音一落,却不见身前的人有什么反应,她还是有些慌乱,被顾云篱握住的手似乎挣扎了一瞬,但终究因为没有什么力气,软了下去。

    “小叶、你怎么不说话?”林慕禾无助地开口,声音慌张无措,“你是谁?”

    顾云篱这才收紧了眉头,握着她手腕的手微微感知了一番林慕禾的脉象,这才惊觉一事:毒性相争,竟然连带着将她的听觉与嗅觉一并消失了。

    好在这只是暂时的症候,并不会持续长久,顾云篱吸了一口气,思索了一番。继而,指尖如蝴蝶轻触在林慕禾的皮肤,安抚性地点了点她,她执起林慕禾的手,冰凉的指尖在她生了一层薄汗的手上轻轻写道:

    “别怕,是我。”

    手心一凉,林慕禾呆愣地跟随着指尖在手心的笔画,一点一点在漆黑的脑海中将这四个字拼凑了出来。

    随后,一段记忆轰然涌上大脑,四个字恍然和昏迷前耳畔最后响彻的那句话重叠。

    “别怕。”

    “我会救你的。”

    她指尖发痒,忍不住想要瑟缩收回,而病后却没有力气,连顾云篱这样盈盈一握都没能挣开。

    可身前的人动作太过温柔,仿佛午后的春风,安抚着她不安的灵魂。

    鼻尖一酸,前额积蓄起汹涌的情绪来,想要奔涌而出,却因干涸的眼眶无法将眼泪释放出来。

    林慕禾猛地吸了口气,半个身子颤抖起来,顾云篱愕然地挑眉,愣是没想到她一醒来,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眼眶憋得发胀,却流不下一滴眼泪,可情绪涨满,无处宣泄,无奈,便只能倚着顾云篙的半边肩膀干哑地哭号着。

    没有一滴泪顺着白纱落下,可隔着轻薄的衣衫,顾云篱却感受到了庞然的湿意。

    一如山洪卸闸,干涸的风雨欲来。

    身前的人身子颤抖着,像溺水之人攀住浮木般紧紧攥着顾云篱前襟的衣裳,她在仅凭触觉才能感知到周遭一切的不安感之下,发泄着快要崩溃的情绪。

    林慕禾一贯隐忍含蓄,顾云篱从前从未见过她这样无所顾忌发泄情绪的模样,一时间手足无措,一双手不知该往何处安放,又不知为何不敢将手放在她脆弱的肩颈,只隔着半掌宽的距离,轻轻地在空中轻拍安慰着她。

    林慕禾听不见,看不到,就连先前一概敏锐的嗅觉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在一切都是漆黑的世界里,她只能依靠仅剩的触觉感知周遭的一切。

    在掌心处得到了令人心安的答案后,紧绷着的、快要盖顶的情绪终于得以倾泻。涛之起也,随月升衰,潮汐升落,不知多久过去,灭顶的情绪就如退潮一般,渐渐下落,直至平静下来。

    号哭声逐渐减弱,变为了有些粗重的喘息声,继而接着减弱,最终,一切归于平静。

    忽然这么安静,顾云篱还有些不适应,然而肩头的重量却是一沉,林慕禾的身子一松,顺着她的肩膀便滑了下来,电光石火之间,顾云篱反应迅速,连忙伸手搂住了她软下去的身子。

    这样一搂,只隔了一层轻薄的白色中衣,她对于林慕禾消瘦的身子又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清霜扒着门框探进来一只脑袋,向内打量了一圈,压低声音问:“姐姐,是林娘子醒了吗?”

    目光触及两人有些别扭的姿势,清霜顿时又反应过来:“是出什么事儿了?”

    顾云篱将怀中的人扶正,又小心翼翼地把她塞回被褥中,末了,又担心她太热,屈指将薄被一角捏起,轻轻撩开一部分,这才甩了甩也刚清醒不久的脑袋,撩开竹帘走了出来。

    这一觉虽然睡得很实,但终究睡得她脖颈和身子酸痛,顾云篱伸展双臂抻了抻,才舒了口气回她:“方才醒了片刻,受了委屈哭号了一阵,又力竭睡了过去。”

    清霜愣了愣,隔着竹帘的缝隙轻轻看了看又昏睡过去的林慕禾,不禁轻叹一声,感慨道:“能在这么短时间里醒来,林娘子的毅力已经异于常人了。”

    “自小在石缝中求生的人,毅力自然是要比寻常人大上几分,”小几上的茶水已经凉透了,一口灌进去,顾云篱清醒了不少,“现如今只是暂时压制住了蛊虫,往后稍有不慎,都有毙命的风险。”

    清霜趴在桌上,下巴撑着桌布,皱眉道:“师父留下的医书都没有法子吗?”

    “尚且没有看出来有什么法子,这蛊虫不在寻常西巫巫术之内……”她眸色愈发发沉,“来历尚不得知,但绝对不善。”

    “如此凶险的蛊毒,林娘子先前又处东京,怎会招惹上这样的祸事?”

    这便是盘踞在顾云篱心头最大的疑云,她无法不对此事产生一些荒诞的联想。身处右相府那样的泥潭,她也不得不对林慕禾身上的事情都多加一层揣测。就如那普陀寺的住持方丈所说,这一切冥冥之中,说不定早有因果。

    思及此处,顾云篱摇了摇头,暗暗在心里苛责自己,本不该用这样的心去揣测林慕禾的。

    “常师叔似乎对此事略有了解,上次离开时,也应允了会去查。”清霜思索了一阵,说道,“只是已经半月有余,仍旧没有消息,也不知师叔北上是否真的去了东京……”

    再次提及东京这个字眼,顾云篱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眸中也浮现出思量来。

    “这蛊毒恐怕来历不小,才会让她也不敢一时下定论,才动身往北去。”

    顾云篱擅长察言观色,那日常焕依神色的变化逃不开她的眼,天下蛊毒皆出自西南巫术一派,对于西南之事,她三缄其口,也不知是怎样的隐情,会让她如此讳莫如深。

    那这事会与顾方闻、与旧案有关吗?

    “临云镇内,先前递送的邮差还在吗?”她暂且理了理思绪,“事到如今,除却我自己北上东京亲自去查,就要写信去问问常师叔了。”

    清霜皱巴着一张脸懊恼答:“原先敕广司包揽了江宁一片的递送之事,如今分舵倒了,无人管辖,早就乱成了一团,根本无人来替人送信了,先前总理这事驿站清闲了好几年,如今正出了这档子事,他们还忙乱着呢。”

    “莫非民间没有野使差送?”顾云篱皱着眉答,这敕广司一倒,倒是牵连出许多事情来,连着熟视无睹的寻常事情都有了困难。

    “即使有野使,如今我们*也不知常师叔在何处,”清霜眨了眨眼,细细看了眼顾云篱的面色,忍不住又问,“姐姐,你是不是累了?”

    顾云篱脑袋一白,愣了一下,才稍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忘了这茬事儿,或许是真的累坏了,连脑子都不转了。

    无奈,她只能轻声叹气:“如此一来,要想打听消息只能去杭州府的分舵了……”

    “我想起来,方才出门买菜时听见些消息,街上人都在议论呢。”

    顾云篱:“议论?是敕广司的事?”

    “这事儿闹得挺大,据说牵连了不少从前与敕广司有银钱往来的商会与人,”清霜捧着下巴回想起方才的情形,“不论是否有实证,凡事牵连者,都要被带过去细查,一查便要查账,便扯出来好些偷漏门税的。”

    “也不过是咎由自取。”顾云篱冷淡地评价。

    “哎呀,我一说就错了重点!”清霜又是一拍脑门,“不光这个,我还听闻这事儿惊动了集成一派,他们本就管理敕广司,此事一出,有人传言过些时日,总舵要来人亲自料理……”

    “总舵?”顾云篱顿了顿,“也是,江宁富庶,骤然失去这么大一块地方的分舵,他们这样也是情理之中。”

    “说不准待总舵的人来了之后,与官府协商就能恢复先前那样了。”

    “时不待我,”稍稍阖眸休憩了片刻后,顾云篱抬眸,“我隐约觉得,这事情还没有了结,在没有听到最终定论前,咱们势必要保持警惕。”

    清霜凛然,点了点头。

    昨夜与那知府一番对话下来,她听得出话里话外的试探,然而更多的是疑惑,既然捉住了私自贩卖禁药的头头,为何不连夜押送,还要在普陀寺逗留一晚?

    还有,那隔着帐帘与知府相谈的人又是谁?

    胸口发闷,顾云篱头一次感受到了这么明显的疲惫,就连双臂都有些发软无力。她禁不住撑起了脑袋,脸上疲色明显,叫清霜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姐姐,你去休息吧,”她伸手指了指顾云篱眼下泛起的淡淡乌青,“林娘子那边有我和小叶看着呢。”

    本想拒绝,但是清霜这句话一下去,她脑子里的困意便挣脱了意志力的束缚涌了上来,她连着打了三个哈欠,实在抵不过,便只能困倦地点了点头:“那安神香要为她继续点着……”

    “知道了知道了!”不等她说完,清霜便勾起她的胳膊,用蛮力将她架了起来,“快去快去!”

    轻舒了口气,顾云篱隔着竹帘向内又望了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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