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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那日昏迷前,我看见顾神医,一身素纱蓝衣。

    临近傍晚时分睡觉按理说对身体不太好,但事到如今,顾云篱也没空管这些了,连轴转了两天的疲惫感弄得她一沾枕头就睡,这一觉更是睡得昏天黑地,宛若失去了意识一般,就连一个梦都没有。

    再次睁眼,是被一阵香味勾起来的。

    顾云篱迷迷糊糊睁开眼,四周发昏,却有人细心地为她将蜡烛点起,放在了床头。

    昏黄的烛火摇曳着,看了眼暮暮沉沉的窗外,已经是入夜了,隔着一墙,她隐约听见外面有一阵交谈声。

    外面的人似乎听见了她的动静,话音停止,倏尔,绸布的屏风之后悄悄探出半个脑袋来。

    顾云篱揉了揉眼,看清了她的模样。

    “小叶姑娘。”她开口,嗓音发沉,是刚刚苏醒了的样子。

    “顾神医醒啦?清霜姑娘叫过卖送了晚饭,说是好东西,刚去门口取去了。”看她真的苏醒了,她也跃出了整个身子,朝她腼腆地笑了笑。

    看她这副模样,顾云篱倒是觉得少见,顺嘴便提起来:“林姑娘如何了?”

    “娘子方才又睡醒了,这会儿正坐在床上发呆呢。”她仍旧站在屏风后,没有上前,声音小小的,却足够两人听见,“不过总算有些精神头了,这是好事。”

    顾云篱讶异了一瞬,惊讶于小叶出口的那句“这是好事”。经此一役,也不知是否是自己那番话叫她重新思考了一番,还是如何,小叶也会稍稍乐观地去看有关林慕禾的事情了。

    心底里说不上什么情绪,顾云篱顿了一瞬,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问她:“是件好事……林姑娘还听得见吗?”

    “还是听不见的,”小叶答,“不过能闻到些味道了,刚醒来那会儿还问我是点的什么香呢。”

    只不过小叶回答的她听不见罢了。

    五感恢复得倒是快,顾云篱挑了挑眉,起身道:“我知道了,不是要吃晚饭吗?你先去吧,我收拾收拾就过去。”也不知清霜买了什么好的。

    小叶缩了回去,应了一声,便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顾云篱起身,从五斗橱中取出一件外衣,就着清水抹了一把脸,便起身向小厨房去。刚出门,正碰上上清霜一手拎着一个半腿高的食盒,轻快地从门前的石阶跳了下来,向小厨房走着。

    顾云篱认得那食盒上的花纹,正是临云镇内唯一的脚店外送时用得食盒。

    “今日真是奇了,”她忍不住笑了,“怎么舍得去买白矾楼的菜了?”

    清霜咧嘴一笑,举了举食盒:“连日来没吃过一顿好的,我用了自己的私房钱,犒劳犒劳嘛!”

    食盒举过脖颈,顾云篱便能闻到里面传来的香味,也确实许久没有正经好好吃过一顿饭,她欣然一笑,揽过一只食盒走上了台阶。

    小厨房里点着灯,清霜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盖子,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取了出来。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有些凌乱的脚步声,还伴随着林慕禾茫然的声音:“小叶,这是去做什么?”

    小叶回应了一声:“娘子,该吃晚膳了。”语罢,又意识到她听不见,便想在她手心里写几笔回答她,然而一个“晚”字写完,那个膳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怎么写了。

    身前一阵竹帘喀啦声,小叶闻声侧头,就见顾云篱一身宽松的半袖短襦,撑着墙壁走了出来。

    她云鬓微散,手中托了一只白瓷盘,放了许多夏果:“水窖里刚冰出来的,小叶姑娘,你来尝尝。”

    话说着,她已缓缓走至林慕禾身前,轻轻在她手心放下一只李子。

    林慕禾冷不丁吓了一跳,手一缩,果子跌落,好在顾云篱眼疾手快,伸手接住了,又无奈放回了盘中。

    小叶接过盘子,就看她执起林慕禾的手,将自己一开始没写完的“膳”字补了上去。

    愣了愣,林慕禾张了张嘴。似是感觉到了熟悉的触摸感,又或是顾云篱身上一概的清苦的药香提醒了她,紧绷的肩头缓缓松弛下来,她吐出一口浊气,声音还有些发虚:“顾神医。”

    她此时有些懊恼自己失去这听觉,低下脑袋咬了咬嘴唇,手心处却又传来一阵有些痒意的触感。

    顾云篱简洁地写道:“李子。”

    写罢,便在她手心里塞了一只。

    短暂的触感消失,果蔬的清香将那点药香冲淡,林慕禾竟然觉得,身前的人似乎更鲜活了几分。有些低落的心情也终于有些回涨,她弯了弯唇,抬手搭上小叶伸来的搀扶的手。

    顾云篱收回手,转身为两人将帘子拂开:“清霜今日破费,请你们尝尝白矾楼的东西。”

    屋内烛火通明,将矮桌照得格外亮堂,顾云篱还听见阵阵沸水声,一扭头,竟看见清霜不知何时用铁架子搭起来一只铜锅,点着小火正在锅中沸煮些什么。购置来的菜品摆了一桌,她正将碗筷放了一排,从木食奁中扒拉着酱汁。

    “这倒是新鲜,”顾云篱难得放松下来,搬来凳子,看着清霜忙活,“拨霞供?上次吃还是几年前了。”

    “上次吃还是师父有钱请客,我早就有些馋了!”清霜说着,便又投下一片肉。

    食盒中放着冰块冰着现切的兔肉薄片,红彤彤一片,之后再投入白矾楼特制的锅底之中煮熟,蘸着酱料吃下,确实是难得的美味,拿筷子一拨,在锅中便是云霞般的样子,是而,名曰“拨霞供”。

    士大夫们很是爱吃这样的东西,林慕禾还记得先前在东京时,林宣礼上任皇城司,右相府中摆烧尾宴,主母难得高兴没让她独自待在房中,女眷们设宴,其中便有这道时兴的菜。

    不等小叶上手,顾云篱已经将蘸料备好,推到了林慕禾身前,她特意没加胡椒,只加了些咸鲜的酱汁。

    小叶愣了愣,古怪地看了一眼顾云篱,又摇了摇头,暗骂了自己一句矫情,便替林慕禾涮了几片肉,夹进碗中。

    好在虽然她看不见听不到,用筷子却熟练,摸索到碗边,她轻声谢了一句,便拈起筷子尝。

    酱汁鲜美,兔肉嫩滑,入口算得惊艳。清霜还备了许多青菜,嘴里也不算孤寂,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闲聊了几句后,便埋头吃起来。

    清霜谈天说地,讲起来先前在恭州碰上的趣事,小叶从没见识过,听得一脸认真,很是神往。

    于是一唱一和,两人闲聊了个没完,小饭桌前声音不绝。

    顾云篱淡笑着听着两人胡侃,吃着吃着就饱了,搁下筷子,眼前烛火昏黄,将饭食照得亮堂,之后的人却半隐没在黑暗之中。

    林慕禾大病初愈,虽然闻着这拨霞供很香,却不敢多吃,她吃得慢条斯理,比起一口夹着四五片的清霜来讲,确实优雅了不少。

    她一身白衣,规规矩矩坐着,听不见身旁的谈笑声,只沉默地吃着,这般就显得有些落寞,烛火照不到她,顾云篱看得模糊,将那之后的黑暗盯了个穿,硬是觉得它好似张牙舞爪的恶兽,要当着她的面将林慕禾侵吞入腹。

    心口揪了揪,她无视了这莫名生出来的多余的情愫的异样,看着林慕禾搁下筷子,摸索着抽出帕子,擦了擦嘴角。

    炭火已经快要熄灭,原本沸滚的汤底也停了,清霜还在说,额头上吃得都是热出来的细汗,仍旧不停。夏天猛地吃上这么一遭,确实发汗,顾云篱眼细,又看见林慕禾脸上生出的薄汗,于是便顺理成章地起身,朝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人知会了一声:“天热,我带林姑娘在廊下纳凉。”

    小叶回过神来,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职责,刚想起身跟上去,就被清霜拉住,她正讲得在兴头上:“诶诶,别走,我还没说完呢小叶姐姐,你不是想问我师父在恭州吃锅子之后怎样了吗?我继续跟你说!”

    顾云篱听得额角抽抽,也不知清霜要如何编排顾方闻。

    她眸光一转,便拉起还在发呆的林慕禾,脚步轻快,带她走出了小厨房。

    林慕禾呆呆地跟了上去,又被带着坐在竹条编的矮脚靠椅上。夏夜里的风不大,微风拂面,刚好驱散了放下吃过晚膳后的燥热。

    顾云篱又简洁地在她手心写下“纳凉”,便坐到了她身侧另一张靠椅上。

    医馆的小院辟得很干净,两人打理地井井有条,院中晒着许多药草,整整齐齐码成了一堆。

    林慕禾也知晓了顾云篱的用意,想着与她答谢,却转错了地方,朝着一旁的一团空气道谢:“真是多谢顾神医了。”

    顾云篱看得忍不住发笑,笑罢,又轻轻用手勾了勾她绣着清荷的袖口。

    后者瞬间便反应了过来,一下子赧然地有些结巴:“原、原来你在这边!”

    她听不见又看不见,不知顾云篱会是怎样的反应,一时间耳朵烧得发烫,思来想去,又向着正确的方向再次说了一遍。

    夜色尚浓,只有廊檐下垂吊着一盏聊胜于无的灯笼,很是微弱,照不清她耳根的红,模糊了不知谁的心思。

    顾云篱摆了摆手,轻缓地拍了拍她的手腕,好歹才让她自适了下来。

    两人无言,微妙地都没人开口,就这样静静着。

    今夜多云,等了许久,却不见云后的月轮出现,风很是微弱,微微抬头,只能看见被月华照耀得泛着光边的夜云。

    里面清霜与小叶的谈笑声都淡了许多,顾云篱又生出了些许困意,这才听见林慕禾声音低低地道:“顾神医。”

    顾云篱倏地回过神,刚想打的哈欠硬生生咽了回去,她看了过去,看见林慕禾朝着院中的黑暗,嘴唇一张一合。

    “顾神医爱穿蓝衣?”她开口,却着实让顾云篱一愣。

    反应了半晌,她也没想出来林慕禾为何会知道,只得在她手心里写了个“是”。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林慕禾勾了勾唇角,轻笑了一声:“我看见了。”

    顾云篱不解,眼前却忽然刮起一道风来,将林慕禾只有绸带束起的头发吹散,吹在眼前,随风缭绕。

    这道风,也终于将阴沉了一整晚的夜空亮堂了起来,霎时间拨云见月,银纱般的月华洒了下来,伴随着的,还有林慕禾的轻言细语。

    “那日昏迷前,我看见顾神医,一身素纱蓝衣。”

    眼前骤然明朗,这道夜风也连带着将自己的衣角吹起,顾云篱眨了眨眼,看见飞扬在自己眼前的那抹素蓝色的短襦衣袂,一时间怔住。

    随风潜入夜。

    第32章 她冰凉的掌心一直触碰着自己的手背。

    稍后,风弱下来,卷起了地上的碎叶,吹到了顾云篱脚边。

    这风温柔极了,像是细软的绸子擦过脸庞一般,莫名带了一丝缱绻,令人忍不住想要沉溺。

    她反应了好一阵,直到胸腔跃动的心跳声将她的神志唤回。

    直到风声收敛,顾云篱有些迟钝地大脑这才运转了起来。

    她直起身子,接过林慕禾放在膝头的手,在她手心写道:“为何?”

    这次,林慕禾感受了一番,约莫明白了她的意思,继而才回答她:“我也不知道,只是昏迷前眼前忽然一瞬复明,我还当是我疼晕了的幻觉,如今看来,竟然是真的。”

    顾云篱回忆了一番昨夜的境况,大抵知道了林慕禾说的是什么时候。仔细一想,也不难解释,蛊虫离开了病灶,原先压制住的地方暂时得解,是而才能恢复一瞬间的视觉。

    思及此处,她心底又泛起一阵异样的酸楚,得而复失的落差之感是如何之大,林慕禾昏迷前的一瞬,会不会以为自己再苏醒时就能看得见一切了?

    这话不好问出口,顾云篱一时语塞,抬起手指想在她手心里写下什么,可自己也没有主意,捧着那只修长瘦削的手半天,最终也只能轻轻将她的指尖卷起,再缓缓送回她膝上。

    她尚未察觉,自己不知何时竟然总是站在林慕禾的角度,禁不住地越发觉得她可怜、脆弱却坚韧,一切袭来的情绪水到渠成,顾云篱却一丝异样都未觉,可要是让清霜知道了她所想,一定会十分惊讶。

    从前,她对于经自己手中的病患都是冰冷的怜悯态度,因她师出鬼医,纵使是少了些应有的人情味也会被人所接纳,甚至不明觉厉,或许高人便是在这样脾气古怪,令人捉摸不透吧。

    林慕禾心思细腻,自然也能知晓顾云篱犹豫的缘由,她冰凉的掌心一直触碰着自己的手背,沉默的时间太长,渐渐地,这点冰凉也逐渐被温热取代,在闷热的夏夜里一同随着攀升的温度缱绻相绊。

    手心莫名发烫,林慕禾不太自然地抿了抿唇,被衔着的手在顾云篱掌心条件反射一样轻轻一颤,终于将后者的神志抽回。

    眼睫轻颤,一晃失神也不知过去多久,顾云篱垂下眼,甚至感觉手心处出了薄汗,这才倏地放开了林慕禾的手。

    “顾神医,”只怪夜色太浓,头顶灯盏光亮昏黄,照不清人,也看不清林慕禾耳垂上浮上的薄红,“不用想着安慰我。”

    顾云篱低头正擦着手心细汗,闻言,动作一顿,目光落在有些发烫的指尖,静听她的下文。

    “能看得一时明朗,说明总归是有康复的希望,不是吗?这样倒令我心安几分了。”

    “……嗯。”

    闷热的气温下,顾云篱都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禁不住想:那二两兔肉锅子吃得果然有些上火了。除此之外,她还真找不出自己异样的缘由了。

    夜色愈发沉了,那轮明月也只是悄悄出来了片刻,便又掩藏进云中。又是一阵风起,连带着卷起了地上的灰尘,这一回,风也凉了几许,扑在脸上,终于将顾云篱脸上的燥热吹散了几分。

    她仰起头望了一眼夜空,黑沉沉的云遮住了大片天空,月轮不知隐藏在哪多黑云之后,空留着满天的黑暗独自彷徨,今夜星点稀疏,天边云层厚厚,此时此刻,正气势汹汹地要奔来。

    这是要下雨的前兆了,江南之地只有这一处不好,一到了夏季,雨总是来去自如,来得没有征兆,明明白日里还是一副阳光明媚的模样,谁料稍晚些就成了这样。

    “清霜,”她翻身回头唤了一声,“要下雨了,早早歇了吧。”

    里面清霜正抹了胰子和小叶一起洗碗,闻声应道:“晓得啦!”

    这黑云来势极快,不过说话间的工夫,便已经压了过来。

    顾云篱脸上的温度降下去了不少,于是便再次一本正经地牵过她的手,写下:“下雨,早歇。”

    林慕禾理解了一番,了然道:“是了,风凉,大抵是要落雨了。”

    顾云篱又看了她一眼,继而起身,朝里面道:“小叶姑娘,放着我和清霜洗吧,你来带你家娘子去梳洗歇息吧!”

    没过一会儿,就见小叶擦着手走了出来。

    几人各自忙起各的,将桌上的残羹剩饭收拾了一番后,便已经快要亥时。雨也已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噼啪打在小院的地皮上,没多久就将地完全打湿了。

    回屋歇下,屋内闷热,小叶便支起了半扇窗,顺便向外看了一眼。

    雨幕之中,却见清霜撑着一把伞,身披蓑衣,一手拿着食盒,走出了医馆大门。

    “奇怪,这大雨天都要去送食盒吗?这白矾楼还真是好大架子。”

    林慕禾侧头:“什么?”

    雨势更猛了些,甚至要往窗内飘,无奈,小叶只得又将窗户关上,顺便回她:“无事,娘子,我服侍您歇息吧。”

    廊檐下的雨水滴在木栈的边上,噼里啪啦得很是有规律,催人入眠。

    这雨下得太急,夜里又潮又热,总让人不快,顾云篱辗转反侧,隔着纱帘看着搁在外面的灯,数着它跳动的次数,意图这样让自己入眠。然而或许是白天睡了一会儿,这睡意徘徊不定,就是不入脑,耳听着医馆外走过打更人的吆喝声,她也丝毫没有想要睡一觉的欲望。

    雨声越来越大,随着风声更响,原本是催眠的曲子,却逐渐乱了调子,愈发惹人心烦。

    她干脆一掀被子起身,正想要掀开帘子去喝口水时,却忽然听见一阵异样的响动。

    快得只有一刹那,几乎要让她怀疑是不是错觉,是不是雨水打击瓦片的声音。她动作一停,轻轻撩开一边的纱帘,向着黑暗之中觑了一眼。

    不祥的预感像霉菌一般快速繁殖,爬上心头。

    浓重不祥的黑云滚滚翻腾,低沉的雷声由远及近,自云端起势,一路电光闪闪,纵横交错在云层之间,若降下神罚的游龙般穿梭——

    “轰隆!!”一声巨响,宛若天神发怒,在九天怒吼,震耳欲聋,震得人耳根发麻,硬生生愣在了原地。

    大雨如注,刹那间,一股强风将窗扇吹得呜咽作响,噼里啪啦地挣扎着想要挣脱窗栓的束缚。

    闪电划过天幕,几乎是眨眼的瞬息,便照亮了世间,伴随着振聋发聩的雷声,使得人神魂俱震。

    一阵巨响在耳际响彻,林慕禾猛地从睡梦中脱出,被惊得起身,连连喘息才平复下来。

    脑子里空白了一瞬,她反应过来——自己的听觉已经恢复了。

    枕边一阵潮湿,她顺着湿痕摸了过去,正碰上一阵涌来的风。风很凉,带着雨水的土腥气,肆意地将她一头墨发吹起。

    屋外风雨交加,窗扇不知何时被那阵狂风吹开,雨水倒灌,将窗边的被褥都打湿,风声呼啸,将窗扇拍打地来回摇摆作响,雨点豆子般拍打在地上,伴随着雷声,一时间,林慕禾只能听见这些令人不安的声音。

    她冷得打了个哆嗦,试着去摸索窗户却无果,只得缩着肩叫了一声:“小叶!”

    无人回应,只有雨声依旧。

    又是一阵风,将窗户吸上,“啪”得一声,吓得林慕禾一抖。

    与之同时奏响的,是更加震响的雷声!

    雷光越过窗扇,将天幕从中劈成两半,也将漆黑的满室照亮,也照出了栖息匍匐在暗处的东西。

    室中,罗汉床前,风将人的衣袖吹鼓,有人影如鬼魅一般站在榻边,惨白的雷光勾勒出她的身形,那人就直直站在床边,死死盯着床上的人。

    这一瞬,气息泄露,林慕禾也感知到了这屋内亦有他人。

    她心里毛毛的,紧张地攥紧了被子,问:“小叶?”

    那人不回。

    不祥的预感迅速升高,林慕禾只觉得小指发疼,忍不住蜷起小指,又鼓起勇气问:“清霜姑娘?”

    仍旧没有答话,就连这雨声都好似变了调,格外彷徨。

    “那是……顾神医吗?”

    话音一落,身边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呵。”她听见那人笑了一声。

    “原来你真是瞎子。”

    瞬间,心底那点不祥的预感便成了真。即使只与她打过一个照面,但耳力向来好的林慕禾却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正是本该在牢狱之中的赵玉竹。

    心脏似乎停跳了一瞬,继而开始狂跳,无数个念头浮上心头:赵玉竹?她不是已经被官府押解了吗?小叶呢?她会不会也被……

    思索的只有一刹那,紧接着,林慕禾便敏锐地感受到身侧刮起了一道异样的风,她几乎是同一时间便反应过来,翻身便朝不知哪一处滚去。

    刀光并着雷光闪过,在赵玉竹眉眼之间划过一道寒光,将她眼底癫狂的神色映照得一览无余。

    她手中紧攥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长臂一挥,意欲直接给林慕禾来一记“一刃封喉”,怎料林慕禾远比她想得更机灵几分,囫囵一个翻身竟然躲开了要害。

    “扑通”一声,她滚下罗汉床,摔到了地上,搁在床头的建盏摔得稀碎,只是赵玉竹这一击显然下了死手,她侥幸躲过,额角的几绺头发也被削断,散落下来。

    “赵娘子!”她倚着床边,虽是惊慌,却强行压制住了恐惧,声音发颤地尝试着和她交流,“何苦一错再错下去,你今日杀我,便是罪加一等……”

    “罪加一等?”赵玉竹重复着她的话,“罪加一等也好,横竖都要死,不如带上你们一起!”

    第33章 林慕禾鼻尖一酸,忽然便有了几分安全感。

    显然,现在与她说什么话都于事无补,赵玉竹如今油盐不进,穷途末路之人,又怎会因他人三言两语而改变想法?

    雨水从林慕禾身后大开的窗扇之中肆无忌惮地灌了进来,将林慕禾的发丝打湿,她忍着害怕,黑暗之中想要抓住什么东西起身,可硬是动弹了几下,都没能找到凭力的点。

    这里终究不是旧宅,她没有那般熟悉,如此,就连逃出这间屋子都难。

    “我来错了屋子,”赵玉竹阴恻恻地拿出绢帕将匕首擦拭干净,“本以为是顾云篱在此,却没想到是你。”

    林慕禾喉间一紧,瞬间更加紧张起来:“你、你要对顾神医做什么!”

    “不用急,顶多只是顺序先后罢了,你先替顾云篱死,而后,我再亲自料理她!”

    语罢,她再次蓄力,举起了匕首。

    欲手起刀落之时,身后却猛地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玉娘,我怜你不易,没想到你却依旧怀恨在心。”

    声音犹如幽潭之水,凭空叫人背后一寒。

    赵玉竹的动作一下子滞住,神经质地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

    待她再转过身,原本趴伏在地的林慕禾不知何时不见了,一抬眼,却见木门大敞,阴风涌入,有人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口,将林慕禾掩藏在身后。

    “顾神医……!”林慕禾鼻尖一酸,忽然便有了几分安全感。

    “你又在装神弄鬼什么!”赵玉竹大吼了一声,眼中恨意更甚。

    那人降纱灯中的蜡烛烛火明灭,忽闪忽闪,很不稳定,但这一点光,也终于将漆黑的屋子里照得亮堂了些许。

    顾云篱一身轻薄的衣衫,像是刚从榻上起身,可浑身气质沉静,又不像是毫无准备的模样。

    “医馆之外,尽是皇城司兵卒,玉娘,若你悔过,我还能为你求几分情。”

    “少诓我!顾云篱,我吃过你得亏还少吗!别想再唬我了!”赵玉竹嗤笑了一声,“你以为我还会孤身前来?院外……”

    “路由之的人手已尽数伏诛,”顾云篱闭了闭眼,打断她,手却轻轻攥紧,“玉娘,我早知你要来。”

    话说了一半,就这般断开,没了下文。

    赵玉竹瞠目,漆黑的瞳孔颤了颤,呆立在了原地。

    “你不该对无辜之人下此毒手。”顾云篱蹙起眉,有些沉痛地说道,语罢,又拿起林慕禾那有一道还在渗血的伤口的小臂瞧了一眼,眉头蹙得更深。

    “无辜?我走至如今,看过世事,谁敢说一句无辜!”赵玉竹道。

    “你真是毒入骨髓,无可救药。”眼底浮上一抹悲色,顾云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你我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可谁要你们将禁药之事事发,若无此事,更不会发生这样多的变故!”

    “事到如今你还在这样想?”顾云篱讽笑一声,反问道,“凡是一切皆有因果,若无你以敕广司之便售卖禁药,危害百姓,从中贪墨盈利,又怎会牵连起如今这样多的事!”

    赵玉竹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江宁贪官污吏富商豪强相互勾结,商者不义,官者为虎作伥,我若不花些手段,敕广司又如何能够在这里立足!顾云篱啊顾云篱,你这番话,倒是觉得自己真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了?!”

    “江湖之大,自有无数条出路,敕广司立足江湖行商多年,赚钱的法子多得是,可你却选了最不该选的那一条。我自然不敢自诩高洁无尘,可我行走江湖至今,仍有底线原则,更不会做狼心狗肺之辈!”

    “好啊好啊,”赵玉竹哂笑,像是被后面那几个字刺激了,她额角青筋跳跃,手中的匕首缓缓攥紧,“不愧是顾方闻那老狐狸的徒弟,果然也如他一般巧舌如簧!”

    “多说无益,我就算被外面那帮皇城司走狗抓住,也要带着你一起死!”她不知悔改,又被禁药催地愈发偏激易怒,话音未落,就见她振袖,立时冲了上来。

    阴风大盛,漆黑的夜里,顾云篱手中的灯盏将她尽数散开的发丝与愤恨的面庞照了个干净。

    她翻手一转,扶着林慕禾的腰便将她送去一边,手中早已备出的银针经由一阵掼力,立刻便如利箭般飞射而出!

    赵玉竹反应迅速,抬起短匕就将射来的飞针悉数挡下,火花飞溅,挡不住她的来势,顾云篱却不急,立刻续上了招式。几只短镖飞出,她一把扔下手中的灯笼,趁着赵玉竹举起兵刃抵挡之时,她袖袋中的利刃出鞘,滑入掌心。

    轰隆一声,赵玉竹只见眼前幽明的灯火霎时间熄灭,四周立时一片漆黑,她没了方向,手腕狠狠一痛,就这样被飞来的短镖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还不等反应,就又听耳边木奁被重重一蹋,轰鸣一声。

    凌冽的刀光破开寒夜,将屋外直坠而下的雷光纷映其中,一声恍若能劈开天地的雷鸣声在天边乍起,登时,惊醒了这乱夜之中多少沉睡的人。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极慢,赵玉竹听得一阵“嗡”的耳鸣声,下一秒,周遭景物恢复原速,那道寒光直逼眼前,仿若要直取她的性命。

    震悚的情绪还没能从大脑发出,紧接着,她便看见那刀身翻转了轨迹,避开了喉间的要害。

    “噗嗤”一声,血花飞溅,赵玉竹当时痛叫了一声,鲜血自眼前飞出,她反应慢了半拍似的,吃痛地捂住向外飞溅出血的右臂,捏着匕首的手一松,啪嗒一声,跌落在地。

    下颌处被脚尖用力一踢,她浑身失力,一下子便栽倒在地上。

    这招式顾云篱学得不精,甚少使用,本以为应用起来会有些困难,却没想到这般的情境之下,竟然使得行云流水,直接便将赵玉竹拿下。

    膝头顶在赵玉竹前胸,她不敢放松,想伸手擦亮一个火折子,可天气潮湿,硬是吹了半晌,却只见一股青烟。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崩溃,她一套连招下来也有些气短,提着劲尽量平息着。

    可林慕禾看不见,听得也不太真切,却只闻得见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不安的黑暗之中弥散开来,她心口狠狠一抽,扶着地就想起身:“顾神医、顾神医,你还好吗?”

    顾云篱喘着粗气,直到点穴给赵玉竹卸了力这才缓缓放松下来。

    她抬了抬眼皮,似乎还以为林慕禾仍旧听不见,便想着继续在她手心里写字。她躺在地上粗喘了一口气,再翻身爬起,发现衣服上也沾染了血,闻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索性便脱了下来,扔在一边,这才向林慕禾的身边走去。

    密集的雨声里,她的脚步有些迟缓,一言不发,沉默地令人心惊,林慕禾的心抽痛了一下,几乎有些不可置信地仰起头向声音来处,此时此刻,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声音:顾云篱被赵玉竹杀了吗?

    一股血腥味袭来,她面色一白,下意识地扶着冰凉的地板就要向后挪动,手边猝然碰到方才撞到的建盏碎片,她心一横*,握住那碎片,也不管它将手划伤,便向着声音来处刺去,厉声道:“滚开!”

    顾云篱被狠狠吓了一跳,闪身险险避过,赶紧迅速扼住了林慕禾的手腕。

    “林姑娘,是我!”情急之下,她也不管林慕禾究竟能不能听见,脱口而出。

    身形一顿,林慕禾愣了片刻,一个“顾云篱还活着”的念头这才缓缓爬上心头,这念头就好似一颗定心丸,倏然,她紧绷的身子一松,手中的碎瓷片也滑落在地。

    顾云篱眼皮跳了跳,这才意识到林慕禾已经恢复了听觉:“林姑娘,你听得见了?”

    林慕禾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脱力般软倒在地:“是,啊!顾神医、你、你没事……”

    雨水从门外被吹进,打湿了顾云篱一半的面容,她怔了片刻,就明白为何林慕禾会是这种反应。

    她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看了眼她被划破的手心,无奈道:“你这般,手心又要养一阵子了。”

    “顾神医,”林慕禾倚靠在背后的书架,“我真得险些以为你……”

    眸子暗了暗,顾云篱抬手将门关了回去,歉然道:“抱歉,我算错了一步,本以为她会直接来我那屋,却没想到殃及了你这里。”

    林慕禾摇了摇头,惊魂未定,只喃喃了两句不怪她,就靠着身后的书架调息休憩了。

    而被困住了身子动弹不得,只得眼见复仇落空的赵玉竹愤然道:“顾云篱……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

    一时间,涌上来的情绪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无奈,是怜悯还是可惜,只是顾云篱再没了与她争吵的心,深吸一口气,平静对她说:“玉娘,万事休矣。”

    可赵玉竹还是在一个劲地辱骂,没一会儿,竟然全身抽搐起来,在地板上扭曲而痛苦地呻吟着,喘息声急促,一眼便知发生了什么。

    “她的药瘾发作了。”看见林慕禾有些惊惧,她解释了一句。

    语罢,她又支着地皮起身,从林慕禾方才睡着的床榻边取了只盒子,翻出纱布与药膏,将她因握碎瓷而划伤的手拿在手心,细细抹上了药膏,又一圈一圈裹上纱布。

    林慕禾没说话,静静地任她摆弄。

    “幸好。”打好了结,顾云篱松了口气,听见林慕禾叹了一声。

    她愣了愣:“嗯?”

    “幸好顾神医你没事。”

    说罢,她浑身一松,像是终于落下了一块大石,倚靠在身后的书架上。

    第34章 赵玉竹这一句话,却霎时间于她如醍醐灌顶。

    雨势减弱,院中却积蓄了不少雨水。

    鞋底踩过水洼,溅起了极大的水花,将飞扬的衣角打湿,院外远比屋内更乱,雨声掩盖下去的不仅是这一晚龃龉,还有院落之外的鸣金碰撞之声。

    ——说是尽已伏诛,其实是顾云篱用缓兵之计的鬼话,只是她一贯沉稳,撒谎也平静得异常,看不出来色厉内荏。林宣礼留下的暗卫大半都被调去追捕萧介亭,留下来的几个应对起路由之与赵玉竹一同带来的这帮人,还是有些吃力。

    银色的软剑游蛇一般,在这夜里显得格外诡谲无常,这一晚,软剑溅上血液,复又被雨水冲刷,来来回回,洗刷得格外干净。

    清霜不下死手,只打得他们起不来身就停手,于是敬历坊这不宽的小巷子里,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的人,哀号不止,好在这场雨下得妙极,就这般便将他们的声音掩盖了下去。

    “还有谁要来!”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将湿透了的头发向后一甩,剑尖直指对面,“刀剑无眼,莫怪我无情!”

    这群人还以为她是个软茬,好对付,想也没想便来招惹她,却都一一失手,摔了一地。

    她这一嗓子下去,气势骇人,把剩下的几人都唬住了,提着刀在原地踌躇,愣是不敢上前。

    那几个暗卫暗暗咋舌,对她另眼相看。

    “都愣着干什么!主人还在里面,都给我上!”黑夜里,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喝。

    清霜只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雷光闪过,她眯了眼去看,身子却是一僵。这人她不陌生,甚至多有来往,说得上相熟。

    狭窄的巷子尽头,来人一身深色的直裰,雨水将他身上的衣物淋得湿透,他提着刀走来,看向清霜的目光却格外令人感到陌生。

    “……郑官人。”平复了一番呼吸,清霜咬了咬唇,道。

    “清霜娘子,你我已成陌路,就不要这般称呼了。”郑烨屈肘,将刀抹净,在雨中甩出一道寒光,他眸色凛冽,接着便指向清霜。

    他本就是敕广司的人,效忠于赵玉竹也无可厚非……只是偏要是这样的境况之下吗?手中的软剑捏得咯吱作响,清霜心里五味杂陈,明明先前相互帮扶,也算共患难过几次,如今却是反目成仇,刀剑相向。

    她的心也不是铁做的疙瘩,又怎能不感慨?

    可不容她感慨,郑烨便呼喝起身旁的人,举刀袭来。

    那几个暗卫也并不是等闲之辈,看清他的起势,立刻便抽剑迎了上去。

    清霜不忍与昔日故人动手,便自动避开郑烨,将跟在他身侧的人一一撂倒,雨声疏密,缠斗了半刻,她听见郑烨痛叫了一声,紧接着,便是身体摔倒在地的闷响声。

    “郑官……郑烨,”她挽剑归入腰间的弯鞘之内,眼睫上还沾着冰凉的雨水,“你们败了。”

    他被按在聚着泥水的地上,脸上脏污不堪,挣扎了两下无果,便彻底放弃了抵抗。

    “事已至此,实乃天命。”他惨笑了一声,语调有些落寞,“只是你们不要怪我,清霜娘子。”

    嘴中苦涩异常,清霜只觉得心里憋闷得厉害,瞪着他看了半晌也无话可说。

    “你我殊途,我也从未恨过你与顾娘子,”他被按在地上,话音又被雨声冲得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只是忠主效主,我无可奈何。”

    语罢,便没了话音,清霜起初只以为他是在黯然伤神,可只听雨声连绵不绝,却再听不见一点动静了。

    那踩着他的暗卫骤然一惊,连忙移开脚,俯下身去查看他的状况。

    眼睑狠狠一抽,清霜猛地提起一口气,也跟着蹲下。

    最后一道闪雷劈过,将这雨夜的疮痍肮脏照了个干净,郑烨浑身失力,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栽倒的那一面没在污水之中,缓慢地,那污水又被鲜血染尽。

    暗卫将他翻了过来,目光触及的一刹那,暗骂了一声。

    他已咬舌自尽,气息就在方才断绝。

    “死了,”那暗卫道,“……晚了一步!”

    眸子颤了颤,清霜只发觉指尖发凉,心情既是悲凉又是愤慨,悲他就这般为那样的主子断送了性命,又愤他两眼昏花,认了恶人做主。

    “清霜娘子,院中还有一人。”暗卫一声呼喝将她喊回神,也不知是这夜雨太凉,她猛地打了个寒颤,这才向医馆前门跑去。

    然而步子方才迈开几步,一阵瓦片翻动的声音便传入她的耳中。心里咯噔了一声,清霜立即便摸上剑柄,警惕地朝着四下的黑夜里望着。

    下一瞬,身后掼来一阵疾风,“啪嚓”一声,瓦片从房檐坠落,摔成碎片,她没有丝毫犹豫,眨眼间便将软剑抽出,剑身出鞘,擦过剑鞘,带起了一道醒目激烈的火花!

    “欻啦”一声,清霜足下使力,反转身子,朝着声音来处果断地刺出一剑!

    “乒乓”又是一声,火花四溅,来人一身黑衣,单手持剑,竟然便硬生生接住了她这一招。还来不及惊讶,那人便即刻反击,力道之大竟然令清霜都有些吃力。

    好在她反应迅速,收力后撤,这才险险躲过。

    而这人似乎看穿了自己的招式一般,她迅速补上两招,竟然都被他躲了过去!

    她狠狠磨了磨后槽牙,被激得有些发怒,也终于打算认真对付一番此人了。怎料杀招还未备出,就见雨幕之中迅速射来一个什么东西,清霜猛地挑眉,侧身避过,又看着那东西转了一圈,在雨中又回到原先的轨迹中。

    不好,她暗自心惊,好一招声东击西!

    格挡的姿势刚出,冰凉的长柄便悄无声息地贴上了她的脖颈,瞬息间,她便落了下乘。这一瞬,她也看清了那射出来的东西是什么——竟是一柄漆木折扇。

    “我的天老爷,”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我何时惹你了?犯得着用杀招来对付我?”

    清霜一愣,又觉得这声音熟悉,又不敢放下戒备,便厉声问:“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是我。”来人披了一身黑色的油布雨披,说话间,横在她脖颈间的剑柄已经被他收回,清霜的心这才放下来些,一抬眼看此人,却看见他肩头似乎还扛着什么东西。

    那人对她的目光若有所感,便将肩上的东西一把摔在了地上。

    一声闷响,伴随着的还有一阵模糊的痛呼声。竟然是个人!清霜吓了个激灵,赶忙后撤了一步。

    “我瞧着你们还落了个人,”那人抬脚将地上的人翻过来,“鬼鬼祟祟地跑,瞧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语罢,他终于舍得将头顶那油布兜帽摘了下来,露出他的庐山真面目了。

    清霜定睛一看,夜里漆黑,看不真切,然而就这样模糊的一点面容,便足以让清霜想起来了:“楚……是你!你是楚大哥!”她眼眸一亮,惊呼出声。

    此人正是楚禁,与顾云篱和清霜正颇有一段渊源。

    “我还以为你忘了我,才对我刀剑相向呢。”来人头发束起,胡子拉碴,三四十岁的模样,这么会儿功夫他的头发也被雨水打湿,而眼睛却矍铄有神,“喏,你看,是不是你认识的?”

    说着,他又抬脚踢了踢地上的人。

    清霜这才低下头去看,这一看,便“啧”出了声:“路府尹……?”

    只可惜他被楚禁打晕,已然无力回话了。

    这风雨交加黑灯瞎火电闪雷鸣的晚上,又何苦他亲自来临云镇看一眼?

    “这人我来收拾,”楚禁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又重新戴上兜帽,“你不是要去院中,快去!”

    经他提醒,清霜这才想起这茬,连剑都来不及收入鞘中,便跃上墙头翻了进去。

    只见院门对侧的屋子门户大敞,顾云篱正倚在门边,有些疲累地坐在地上。黑暗之中,隐隐又能看见林慕禾偎在一旁,看样子,情况似乎不是太坏。

    她连忙跑进去,从门边的抽屉里摸出一支干燥的火折子,将那扔在地上的灯又重新点燃。

    “姐姐!”支起灯,挂在门边的卡槽里,清霜又扶起顾云篱,“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去扶林姑娘。”大约歇了片刻,顾云篱站起身,将大敞的门合上,任凭风雨在屋外鬼哭狼嚎。

    她低头欲找根绳子将赵玉竹捆起来,便将室内的灯都点了起来。

    这一来,也看清了赵玉竹的样子。她被点了穴动弹不得,在地板上躺着,药瘾第一波刚过,此时满头大汗,嘴中也不知在喃喃什么,那眼神空洞寂冷,就这样一直看着头顶的房梁。

    低头找绳子的功夫,赵玉竹却忽地怅然出声:“顾云篱。”

    她动作一滞,偏头看向她那处,没有回应。

    “你不如来个痛快,何必如此?就不怕我再逃脱了,与你们寻仇?”

    默了一瞬,顾云篱面不改色地取出麻绳,将她从地上提起来,一圈一圈缠绑起来:“大豊自有国法例律处置你,还犯不上我一介小民替官府行司理之责。”

    赵玉竹怔了怔,半晌,自哂地“呵”了一声,脑子里不知也在想什么,片刻后,又朝着空气啐了一口,骂道:“这狗屁世道,官府?官府也不过是拿钱办事的东西。”

    顾云篱没怎么干过给人绑绳子的活,愣是绑了许久才绑结实。

    “官商勾结,此事捅到东京,叫台谏知晓,你即使不死也必定会脱一层皮。”顾云篱将她扔在一角,冷冷地说道。

    “不死?”赵玉竹重复了一句,“小顾,你错了。”

    她称呼变得快,顾云篱愣住,扭头看她,就听她接着说道:“压在我头顶的是江宁官府,那压在江宁官府头顶的人又会是谁?你这么聪明,不会猜不出个大概来。”

    江宁偌大富庶之地,自然不是寻常人能够管得来的。顾云篱本以为只是一件普通的官商勾结之事,顶多掺杂了林宣礼想要肃清江宁贪官污吏的举动,再往上,又能牵扯到谁呢?

    可赵玉竹这一句话,却霎时间于她如醍醐灌顶。

    “我的生死,不过是这群人抬手之间的事罢了。”

    第35章 一股莫名的情感在名为“怜惜”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悄然滋长。

    林宣礼位居皇城司,替官家办事,可她也不能忘了一件事——他是右相之子,于情于理,都该偏向着右相,既如此,一个小小江宁的贪官又何苦值得他冒着被台谏参一本越职言事的风险,去设局设计贪官落网?

    那自然是因为这件事值得做了,这般一想,原先令顾云篱疑惑的点解开了:这江宁的官吏恐怕都是右相政敌的门下客,林宣礼这般做,也是为他父亲的派系之争添砖加瓦罢了。

    他押送萧介亭,离开江宁又留下一批人,明面上是照看林慕禾周全,可连着这些日林慕禾身陷囹圄,这群暗卫都没有出现,反倒是路由之按捺不住和赵玉竹起事时准时出现,未尝不能探查他的用意。

    眉心狠狠一抽,顾云篱尝到舌尖的铁锈味,暗自哂笑:这林宣礼果然是个做官设局的好料子,就连庶妹的安危都能被设计进他的局里。可他终究百密一疏,叫萧介亭跑了去。

    “你究竟想说什么……”她手指掐进肉里,隐隐猜出了个大概。

    “趁我如今还活着,我提醒你一句吧,”赵玉竹吸了口气,大抵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别以为自己能摘得干净了,你那日入公堂替林家二娘辩白时,便已入局了。”

    她绝口不提那“压在江宁官府头上”的人是谁,可见对此人的忌惮,顾云篱心中一白,忽然便想通了。

    右相自诩清流,而如今朝中与清流相抗,为清流不齿的,不就是世族势力根深蒂固的权臣吗?这么一说,就简直像是把左相的名字贴在明堂上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她只想查清旧案一事的真相,却身不由己地被牵扯进这朝廷党争,哪怕这江宁官员的落马不是出自她本意,可那高坐权力之椅上的勋爵贵人又如何会在意寻常人的死活?他们自然不会轻易姑息让自己的势力被无端砍去的人。

    一时间,顾云篱心里一阵无语,不知该作何反应,良久,她眸子转了转,盯着倚在墙角的赵玉竹,冷笑出声。

    她还想问些更具体的事情,可任她如何质问,赵玉竹只垂着脑袋沉默,都是一副不愿回答的模样。

    风停雨歇,林慕禾也悠悠转醒,她头痛欲裂,摸着一旁的帐幔扯了一下,就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声唤:“姐姐,林娘子醒了。”

    抚着头缓和了一会儿,她这才彻底清醒了过来,回想了一番方才的事,她这才想起一件事来:“清霜姑娘,小叶、小叶呢?”

    清霜安抚她:“小叶姐姐没事,她被吹了迷药,在外屋睡着了,我已经把她安顿好了。”

    顾云篱走至她榻边,拨开了眼前的帐幔,勾在一旁。她垂下眸子,借着昏黄的烛火去细看她的脸,表情凝重,目光又复杂。

    选择为林慕禾医治眼疾,真是对的事吗?心中默默想着,她抬手抚上林慕禾的额头,探知了一下温度,索性没发烧,这真是万幸。

    “顾神医?”察觉到她的走神,林慕禾疑惑地出声。

    倏然回神,顾云篱移开手掌,眨了眨眼:“无事,可感觉身上哪里不舒服吗?”

    林慕禾揉了揉脑袋,答:“只是头有些疼。”

    “让你平白受这般惊吓,是我思虑不周,真是抱歉了。”看她脸色有些泛白,顾云篱叹了口气,道。

    “顾神医哪里的话。”林慕禾却摇头,“是歹人之错,为何揽在自己身上?再者,还又是顾神医再救我一回,话至此,我真不知要如何感谢你了。”

    面对自己,她似乎总是语调轻缓,格外温柔。

    而一想起别有用心的自己,顾云篱心里便泛起一阵异样的感受,不敢去看她。

    “你好好休息,我去做些姜汤,再给你配些补身子的药。”

    林慕禾不疑有他,点头应:“那便有劳顾神医了。”

    看了眼一旁清霜一身湿透的衣衫,顾云篱又轻叹了口气,“快去换身衣服,一会儿喝完汤暖暖身子,不要着了风寒。”

    经她一说,清霜这才感觉身上冷,赶紧向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她突地想起楚禁的事,便回头道:“姐姐,外头有故人到访!”

    顾云篱为林慕禾拉上帘子,凝眉偏头看她:“故人?”

    门被清霜拉开,雨停的院中有些亮堂,顾云篱快步走了过去,向院中一望,入眼的便是那几个在门口立着的暗卫。

    几人点头应和了一声,便进屋将赵玉竹押解了出去。

    院子里,“故人”披了身湿答答的雨衣,听见响动,扭身回头。

    顾云篱一愣,呆了片刻,这才认出他来:“楚大人,是你……”

    “刚到江宁边上就听闻临云镇来了位妙手回春的鬼医弟子,”来人笑笑,扯下兜帽,“不用想便是你,果真叫我猜对了。”

    嘉兴十八年,东京兴武举殿试,楚禁举一甲进士状元,后授殿前司御前班直*,时人盛赞其“武举第一人”,声名远扬。

    尔来三年有余,只是那次事发过后,顾云篱便再没有与他联系,如今他突然出现,倒真的叫她有些吃惊。

    “你何时来得江宁……”久别逢故人,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顾云篱心情有些复杂。

    “三年期满,我从岭南卸任回京,途经此地。”他四下打量了一番,哂笑一声,“谁知刚来你这,就看了一出好戏。”

    顾云篱失笑,侧过身请他入书房:“实不相瞒,近来诸多事情纷扰,我亦有些应接不暇了。”

    “看出来了,”楚禁跟着她走进,摸出火折子点燃烛台,“只不过你招惹的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顾云篱身形一顿,回头问道:“楚官人看来知晓不少?”

    “岂敢,”搬了张凳子坐下,“我久不立于朝堂,知道些事情也不过是寻常人都知道的罢了。”

    顾云篱蹙眉,转身替他倒了杯茶:“不妨细细道来。”

    “我瞧你应当来江宁不久,不知这地方的水深莫测。”他牛饮一大口,将杯子放下,“茶不错。”

    “嘉兴十五年,江宁知府因剿水匪殉职,时年正逢改制,官员调动紧凑,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什么能人替代。可不过几日,吏部便擢拔了路由之上任……他那时不过是个小小主簿,于情于理都不该他上任,言官参了数本。”

    “大豊言官最忌讳如此不合章法之事,既然如此,又为何留路由之上任?”顾云篱问。

    楚禁答:“这便是重要之处……吏部尚书乃是左相的门生,如此这般自然不言而喻,而路由之站住脚,则是因为他在半年之内,稳定了因匪患大伤元气的江宁。”

    联合着方才赵玉竹的说辞,顾云篱顿时明白过来:“啊……是敕广司。”

    “正是,江宁分舵一直屈居于官府门下,诸多事情多由官府过问,这般便遏制了发展,然而路由之不一样,他懂得变通,懂得如何‘双赢’。”

    “更懂如何施强权于人。”眸色暗沉下来,顾云篱接上。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必低人一等,受人掣肘,能够打破这一局面的,便只能屈身委上,也难怪路由之这么胸无点墨的人,都能稳坐知府之位数年有余。

    “江宁一地富庶,这地方知府不知勾连了多少人,也不知他背后的人何其势大尊贵,”楚禁蹙眉,脸上涌起些郁色,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事,“你得罪不起,所以,这趟浑水你万不能再蹚下去了。”

    这也未尝不是林宣礼的计谋,怕顾云篱为林慕禾医治时生出什么歹心,所以刻意要将她往阴沟里带,上了一条贼船,届时还怕顾云篱反水?事已至此,顾云篱不得不承认,比起算计人的功夫,她确实略低了林宣礼一筹。

    思及此处,她有些愤懑地咬了咬牙:“若非我警觉,今夜这医馆怕就成了我们的坟冢了。”

    楚禁的动作一滞,手指摩挲着杯壁,黑夜里默默向着书房外瞥了一眼,似笑非笑问:“我还没有问,那位娘子又是何来历?”

    顾云篱一愣,失笑道:“你若真不知她,我就为你细细道来了。”

    “小顾,”楚禁的笑淡了下来,神情也缓缓严肃了起来,“我知道你素来沉稳,自有打算,可你又为何要往那水深火热之处走?”

    “水深火热之处”便是指林慕禾。

    顾云篱没有对上他审视的目光,只是低头为他添盏:“一是怜惜。”

    楚禁接过斟满的茶水,闻言,挑了挑眉。

    “二是……我有一件昼思夜想不能解之事,需她来为我引路。”

    楚禁了然,转了转眼珠子,又多余问一嘴:“那这二者之中,哪个才是最为要紧的?”

    顾云篱一怔,手指轻轻一滑,碰倒了搁在手边的杯盏。

    烛火即将燃尽,她脸上火光昏暗,模糊不清,看不真切。眼下楚禁这一句话,却再次让她思考起来一个问题:是啊,事到如今,究竟是怜惜在大,还是利用在大?

    她生来思绪敏捷,果断自持,鲜少遇上些能让自己绞尽脑汁的问题,然而如今却犯了难。

    一股莫名的情感在名为“怜惜”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悄然滋长。或许她不知道,不知在何时,这浅绿的新芽,在她心中缓慢生长,长出了截然不同的花,并逐渐爬满她的心房。

    “噗”的一声,蜡烛燃尽,挣扎了两下,四下归于黑暗。

    顾云篱张了张嘴,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哑口无言。

    第36章 一想到这里,林慕禾便觉得,有一道天堑横亘在两人面前。

    她呆滞了几分,脑子转了几圈也没有个结果,神色罕见地空白了一瞬,一时间,瞪着眼说不出一句话来。

    楚禁险些咬了舌头,随后欲盖弥彰地拿起空茶杯装作喝了一口掩饰自己的尴尬。可尴尬过后,他又品出些不对劲来。

    一个经手自己的病患而已,她何患如此斟词酌句?顶多怜惜多些,这又有何说不出口的?

    心里古怪,楚禁琢磨了半天没想明白,又从桌旁捏来一截蜡烛重新点上。小几前再次亮堂起来,也将顾云篱神游过后的神思拉了回来。

    她猛然反应过来,有些赧然地低了低脑袋,暗自谴责自己失态:“抱歉,我想了些事……”

    楚禁见她这副模样,心里那股古怪的感觉更加浓郁了,他尴尬地笑了笑,打圆场道:“没事没事,是我嘴巴太闲,问这有的没的。”语罢,他把腰间那把漆木折扇取出,狠狠扇了几下,遮住面又暗暗觑了顾云篱一眼。

    原本只是想嘲她一两句太过善良,提醒她不要因为这些事被歹人带着进了套里,可如今看来,他这句话反倒打开了顾云篱什么奇异的开关。

    她神色仍然有些恍惚,拿起镊子把烛芯挑高了几分:“事已至此,我已经卷了进来,再去纠结这些也没有用了。”

    话在嗓子眼里噎住,楚禁扇风的动作停了停,他也后知后觉自己这个动作多余,干脆就收了起来:“那你可曾想过之后?她莫非要一辈子在这地方,不回东京去了吗?”

    顾云篱动作一顿,噎了一下,眸子里闪烁了几分,才道:“若真到了那一天,不得不去之时,我也不会逃的。”

    楚禁额角抽了抽,有些馁然地叹了口气:“你应当比我知道东京的凶险。”

    “楚大哥,”顾云篱吸了口气,“我已下定决心,定要了结那件事,哪怕有一万种我不能去东京的理由,我也不会放弃。”

    楚禁眉头颤了颤,看着她坚定的神色,一时无话。顾云篱的过去,除却顾方闻谁都知之甚少,这些年来,包括清霜都只是知道顾云篱有不得不报的血海深仇,牵扯了朝中权贵,其余一概不听她本人讲起。

    贸然去掀别人的伤疤,本就是件冒昧之事,无论顾方闻还是顾云篱都轻轻略过此事,他也不想多问。见她已然如此坚决,楚禁摇了摇头,两指叩在桌上思索了半晌,终于道:“也罢,你一向心有度量,既然决定了,我也不多说了。”

    顾云篱舒了口气,轻轻点头,又问:“如今你述职回京,回去之后,官家又要授何官职?”

    楚禁抿唇,眉头也皱着:“官家病重,吏部一手由左仆射把控,只怕这次回去,等着我的未必是什么好果子。”

    “三年外调躲避,果真也不是长久之计,”回忆起三年前的事情,顾云篱还是觉得心惊,“我听闻朝局混乱,你定要当心。”

    两人正说着,屋外的夜雨也已停了下来,只能听得见雨滴划过瓦片,击打在地的声音。

    这一晚并不平静,所有喧嚣都被掩盖在雨点雷声之下,敬历坊再次回归原本的宁静,就连乌鹊也都飞上枝头,重新叫唤起来。

    今日之事说来话长,两人谈论了许久,不知不觉,便过了三炷香的时间。

    清霜换了身干净衣服,守着小厨房的灶台看火,顾云篱先前做的姜汤也熬好了,她取出几只碗乘上,看着小锅里热气上腾,咕噜噜的水声在耳边响彻,才终于有了些暂时安定下来的实感。

    一晚上忙活,她又索性倒腾出些没吃完的甜蜜饯,就着姜汤一并喝下。

    饮罢,正想着给房里的林慕禾送一碗,就听见一阵犹疑不定的缓慢脚步声在小厨房外响起。

    她赶忙探出半个脑袋去看,就见昏黄的灯笼烛火的几米开外,林慕禾摸着廊檐的圆柱,一步一步走来。

    也许是听见小厨房的声响,她犹豫了片刻,朝着清霜的方向问:“清霜姑娘?你在那边吗?”

    后者连忙放下碗走出来:“林姐姐,你怎么不在屋子里待着反倒出来了?”

    她上前搀扶住林慕禾,低头看了一眼她的裙角,果然已经被积在廊檐下的雨水浸湿了。

    “经历了那样的事,已经睡不着了,躺在榻上没有睡意,索性想着出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你们什么忙。”

    “没什么事情啦,”清霜笑着摆摆手,“那位提点大人的暗卫都去处置了,应当不用我们再操心了,只是盼望着以后能安生些,这半个月,真是没一天好觉,我眼底下都快生睑黛了!”

    说罢,她又打了个哈欠,拉着林慕禾走进小厨房:“刚好姐姐熬的姜汤好了,林姐姐喝一碗,谨防着染了风寒。”

    林慕禾被她拉着,在一只小凳子上坐下,片刻后,清霜便递来了一只包着防烫的白布的瓷碗。

    小口啜饮着,她听着清霜在一旁忙活,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她这才开口:“清霜姑娘……”

    “嗯?”后者正在刷锅,闻言回过头来,“怎么了?”

    蹙着眉思索了片刻,林慕禾又有点犹豫该不该开口,捧着碗的手指也微微蜷起,缓缓地抠了抠碗壁:“没什么、我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清霜停下手里的活计,眼珠子转了转,恍然大悟,“哦,你是说楚大哥是吧!”

    “楚大哥?”林慕禾一愣,“他就是方才那位吗?”听着声音,是个从未听过的陌生音色。顾云篱似乎也是与他格外相熟,一眼就认出了他,转身进了书房,不知聊些什么,这么久了还未出来。

    “是呢,我们与他是旧识,”清霜三下五除二洗完锅,拉了张凳子在林慕禾面前坐下,将没吃完的蜜饯分了些给她,“大约是三年前,在东京相识,后来辗转了许多事,这位楚官人外调出京,如今正是三年期满,回京述职路过。”

    还是旧相识,林慕禾心尖忽然一麻,不明不白的滋味便开始蔓延起来。

    “看起来,顾神医与他关系不错。”她这话倒不是阐述事实的语气,反而有些循循善诱,像是在求证,等待着清霜的回答。

    清霜没听出来她有什么弦外之音,闻言也大大方方回:“那是!我们也算救了他一命,经历了生死,总比那些普通的泛泛之交亲近些啊!”

    “唔。”

    林慕禾愣了愣,抱着碗低头发呆,看得清霜有些急了,便催促她:“哎呀林姐姐,姜汤要趁热喝!凉了就没用了!”

    “好,我这就喝完。”回过神来,她端起碗,一饮而尽。

    姜汤的辛辣味道从唇舌窜了进来,直逼天灵盖,一下子给她热的额头冒了汗,四肢百骸的毛孔都打开了。

    “呼!”重重出了口气,热汗从额角流下来,林慕禾赶紧抽出帕子去擦。

    “哎呀,倒也不用这么急,你这一下不得热个够呛!”清霜哭笑不得,完全没看出来林慕禾行为举止间的异常,反倒乐得笑出了声。

    笑完了,她不忘塞给林慕禾几颗蜜饯:“吃两口压压味道,这姜汤可不好喝啊。”

    “多谢。”林慕禾接过,放进嘴里,那蜜饯的味道先是很甜,在口腔里蔓延开来,甜得她一个激灵。

    “说起来,林姐姐先前在东京,不知楚官人的名声?”清霜嘴里嚼着蜜饯,含糊不清地问。

    “楚官人……?”努力回忆了一下,林慕禾大脑空空,没想起来什么有用的信息。她久居内宅,不知这些也是情理之中。

    清霜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表情一滞,有些愧疚地收起了蜜饯果干袋子。

    林慕禾深居内宅*,本就是笼中鸟,自然不会知晓这些宅外之事,她方才无意一句话,不知是否会让林慕禾神伤……于是乎,清霜抿了抿嘴,开始给自己找补:“也不是,这些事本来也不足为道,不知道也是正常……是我多嘴了,姐姐还嘱咐过我,不要多提这事儿。”

    最后这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林慕禾抿着嘴里的蜜饯,心情怪怪的。那蜜饯外面的糖霜被她抿了干净,原本果子的酸涩味道便又接了上去,在她嘴里继续蔓延。

    是她小瞧了这蜜饯果子的威力,酸涩的味道淡淡的,却遍布了整个口腔,快要上及牙根。她被这上涌的酸意弄得有些恼,皱着眉连核一起都吞进了肚子里。

    “那这位楚官人,是何许人也?”没忍住好奇,她继续问。

    “他啊,”清霜想了想,“我叫不上来那个名字,只知道他三年前秋闱武举夺魁,是名动京城的状元郎,大名楚禁,表字一个行蕴,听说那会儿京奂湖游船庆贺,场面不知多热闹呢。”

    听她嘴中的“听说”,林慕禾反应过来:“听清霜姑娘的话,是未曾去过东京?”

    “未曾,”提起这事,清霜还有些遗憾,“那时本要去的,只是遇上了些事情,变成我在东京城外接应,便只能遥望城中繁华盛景。”

    “你这么一说,我大概有些印象。”大豊建国之史特殊,太祖时便忌惮边将兵权,花了好些年来收回,继而便导致朝中文武官员不平的现象。因此,武举不似文举三年一次,而是六年,上一个连中三元的武举状元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朝中已没人记得了。

    是而,楚禁殿试夺魁过后,名动京城,也是因此,就连久居深宅,鲜少出门的林慕禾都在府中听女使小厮们谈论过此人。

    只是为何后来沉寂了下去,又为何外放做官,林慕禾便不得而知了,且看清霜的模样,似乎已将这件事视为他们三人之间的秘密,并不打算告诉自己。

    人的情绪终归是复杂的,她说不上来此时的心情叫什么,有些失落,又有些惶恐。她与顾云篱又认识了多久,时间比不过清霜,比不上那位一直活在两人口中的“鬼医”,就连这突然出现的人,也比自己与她相识的时间更久。

    一想到这里,林慕禾便觉得,有一道天堑横亘在两人面前。她只知她叫顾云篱,甚至不知她是何方人士,不知她的喜好,习惯,自然也做不到如清霜一样,顾云篱光是抬眼就知道要做什么。

    嘴里的酸涩并没有停止游走,反倒随着她起伏的情绪,向四肢百骸蔓延。

    第37章 然而她去哪,自己的心就跟着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此时,林慕禾迫切地想要看见。

    ——自己甚至不知道她的模样,她没办法抚上顾云篱的脸颊,凭着掌心起伏去感知她思考时蹙起眉头的眉骨,平时会注视着自己的双眼,以及说话时张合的唇瓣。

    有人说,遇到一些人,就像石子落入水洼,激起波澜,经年不忘。

    可她原本就不是水洼,更像池底淤泥堆积生长出来的弱荷,一场疾风骤雨来过,将她身上的污泥冲洗,在闷热的梅雨季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习惯了潮湿闷热、冰冷与窒息的弱荷想要抓住天边降雨的浓云,就好像话本里门不当户不对的痴男怨女般不可能。

    斗转星移,飞烟化云,却没有哪一片云独属于谁。

    然而她去哪,自己的心里便跟着下起一淅淅沥沥的小雨。

    抽过神时,林慕禾恍然惊觉,被自己这样的想法惊了一瞬,继而,千回百转。

    清霜端着碗站起,走到她身边,带起了一阵含着夜雨湿气的小风。

    “林姐姐,快去睡吧,我给姐姐他们送碗姜汤。”

    “清霜!”她猛地出声,凭感觉伸手攥住了清霜的衣角。

    后者吓了一大跳,连忙稳住步伐,惊疑地回头看她:“怎、怎么了?”

    “我也想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这么说,只是心底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催促着自己去一探究竟。

    语罢,林慕禾又觉得有些不妥,随即补充道:“我想,去见见这位‘楚状元’。”

    她行为有些一反常态,不像清霜印象里她恬淡适然,风云不经的模样,于是,清霜疑怪地歪了歪脑袋,后知后觉地回:“那、那就走呗?”

    真是怪了。她心里纳闷。

    这些天,不光是顾云篱,就连林娘子都有些怪了。

    顺着来时的路,两人经过廊檐,向小院另一处走去。那是顾云篱的书房,里面,又是顾云篱寻常休息的地方。

    门窗紧闭,不知里面的人在交谈什么,隔着窗纸,林慕禾能依稀听见碎片般的絮语,断断续续,时不时,还有楚禁的朗笑声。

    也不知里面的人讲什么,讲了这么久。

    林慕禾耷拉下眉毛,有些矛盾地绊紧了两指。

    “姐姐,姜汤熬好啦,给你和楚大哥端来了!”清霜向里面喊了一声。

    交谈声戛然而止,片刻后,一阵脚步声过去,书房的门被轻轻打开。

    熟悉的清苦药香顺着木门开合的气流窜入鼻间,林慕禾怔了怔,反应了过来:是顾云篱来开的门。

    她明显是愣了一下,疑惑出声:“林姑娘……?还未歇下吗?”

    不知为何,林慕禾听她的声音,总觉得她语调发紧,自己的出现像是令她措手不及了一番。

    雨后的风凉,卷起人的衣摆,顺着缝隙间就要窜进屋内,屋外的桑树枝叶摇晃,越发衬得眼前的人身形单薄,风催欲折。顾云篱抿了抿唇,不等她回,立刻侧身:“进来吧,外面风凉。”

    清霜早就端着盘子去里屋找楚禁去了。

    这间屋子,林慕禾从未到访过,不甚熟悉,扶着门框,提着裙角就要迈进来。

    顾云篱身体动得比脑子更快,张臂就接住了林慕禾伸来的手。

    肌肤相触,她心里猛地一个激灵,鬼使神差地就回想起了楚禁方才那番意味深长的话来。

    她什么时候已经这么自然地与林慕禾相处了?真是潜移默化之间,连自己都没能察觉。

    “风大,我睡不着,索性出来找清霜姑娘,听见她要来为你送姜汤,便跟了过来。”绝口不提什么“楚禁”,林慕禾有些不自然地低下了头,又在心里给自己找补:反正她也不是来看那状元郎的。

    “喝过了?”看她低下脑袋,头顶的发丝有些杂乱,顾云篱索性便抬手替她理了理头发。

    “喝过了。”林慕禾一板一眼地答。

    “可有难受的地方吗?”整理罢林慕禾凌乱的发丝,顾云篱又像是犯了医者的职业病一般,目光在她身上上下逡巡了一番,似乎想要看出她身体有哪里不舒服。

    除了面色比平常白了些,好像没有什么了。

    外面这间的烛火点得暗,她眯着眼,等她的回应,黑暗之中,却隐隐看见林慕禾耳垂泛起了淡淡的薄红。

    还未等自己确认是否是错觉,林慕禾便抬起了脑袋,回她:“没有,若是不舒服我会和你说的。”

    “你睡不着,”不太自然地眨了眨眼,顾云篱移开视线,轻轻拉起她的手,向书房内带,“我房里还有些安神的香,拿回去点着吧。”

    两人似乎都已习惯了这样的触碰,两只手状似轻轻握着,却谁都没有放开的意思。

    “那就劳烦顾神医了。”

    步伐缓慢,慢得里面的清霜都有些奇怪了,仰了身子朝外看,嘟囔了一句:“真是一个比一个古怪。”

    楚禁端着姜汤正一饮而尽,闻言,挑眉看了她一眼:“怎么?”

    “哎呀,”清霜挠了挠头,又瞟了屋外说话的两人一眼,继续稀里糊涂地说,“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怪啊。”

    终于,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走进书房内。

    楚禁瞥过去一眼,将碗搁在小几上,默默在心里附和:岂止啊,这两人的氛围怪得很啊。

    他看破不说破,起身朝林慕禾作揖道:“这位就是林二娘子了吧,在下楚禁,与右仆射大人也曾相识,得见娘子,幸会。”

    冷不丁听见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林慕禾还是忍不住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她赶紧也交手做礼,回:“楚官人名动京城,我也早有耳闻,幸会。”

    顾云篱转身搬来凳子,让林慕禾坐下,介绍起来:“总之就是我与你说的那样,如今我为林二娘子医治眼疾,遇上今天这遭事儿,一是点儿背,二是大约背后有人操纵。”

    那人是谁不言而喻,方才聊天间,楚禁也大概知晓了全貌,只是碍于林慕禾在,他怀疑仍在,也不便嚼林宣礼的舌根子,便索性一笑而过:“左右是你命里有这一遭,所谓‘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嘛,乐观点,小顾,你一向运气比我们好,定能得偿所愿。”

    林慕禾忍不住皱眉,听楚禁的话,她又不禁好奇:顾云篱的“所愿”又是什么?

    “林娘子,”楚禁话锋一转,目光又落在她身上,“恕我冒昧,有一事相问。”

    “啊,”林慕禾答,“您但问无妨。”

    “有些事我早听小顾和我说了,只是我有些好奇,您身染顽疾,京中无人可以医治了吗?”

    “我没有别的意思,”楚禁笑笑,手悄无声息地摸上一边的折扇,握在手心里,“我认识些师出阆泽的名医,若娘子需要,我定为引荐。”

    他的弦外之音,在场的除了清霜,没人听不懂。

    无非是怀疑她这眼疾来得巧妙,时间对上了,人也对上了,着实不难让人怀疑。

    语罢,不等顾云篱皱眉,就见他握掌聚力,手心里那柄折扇在空中滞力,没有声响,一瞬间,便出现在林慕禾覆眼白纱的半指之前。

    他力道用得刚好,稳稳停在她眉心处,直逼双眼,就是想测测她这个“瞎子”的真假。

    尽管顾云篱确定了无数遍,楚禁仍然觉得整件事情来得都格外巧合。

    怎就刚好到了江南,刚好有了眼疾,刚好是右相府的女儿?

    天底下,还当真有这样巧合的事情,硬是要将两个人撮合在一块?

    这动作电光石火之间便发生,顾云篱眼皮飞快地跳了一下,下一秒,抬手便扼住了楚禁的手腕,两人均是有内力的人,一个来回,竟然悄无声息,连一点风都没有惊起。

    清霜睁大了双眼,愕然看着对面的林慕禾,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后者毫无所觉,全然不知两只手正在自己眼前角力。

    “我这眼疾不知来处,京中……确实无人能为我医治。”

    话音一落,楚禁脸皮针扎似的一痛,扭头,就对上顾云篱有些冰冷的目光。

    啧,他心里暗叹,果然是十分里有九分的不对劲啊。

    楚禁讪讪一笑,腕上力道一松,求饶似的看了一眼顾云篱,后者这才皱着眉,松开了他的手腕。

    她是真的生怕楚禁一不小心给林慕禾的眼疾雪上加霜一番,那反应的动作几乎是一瞬间的,根本还未来得及思考。

    她撤下手,又悄悄坐了回去。

    林慕禾恍若未觉,继续说道:“它来得蹊跷,家中人为我寻遍名医都束手无策。幸而被遣回旧宅得遇顾神医,才勉强看到些能痊愈的希望。”

    眸子转了转,楚禁缓慢地收回折扇,又在自己脸前展开,沉吟了片刻,才幽幽道:“小顾师从鬼医,医术自然高超。”

    “林娘子与小顾也是有缘,我先前也有所听闻,如今看来,娘子也是偶遇贵人,时来运转,否极泰来了。”

    “若真是如此,那便最好。”林慕禾抬手,摸了摸覆在眼上的白纱,“我亦有所觉,只觉此事也将不远。”

    闻言,顾云篱目光一顿,就停留在她抚摸白纱的素白指节上。

    她如此信任自己,尽管如今顾云篱连一句准话都没有,可林慕禾依旧觉得,凭她真的可以将她自己的眼疾治好。她何时已经这样无条件地相信自己了?

    脑中恍惚了一下,顾云篱的目光透过白纱,好似能够看到那之后掩藏的那双沉静地、轻阖着的双眼。

    若有朝一日,她的双眼得以见明,那双眼又将会以何种姿态注视着自己呢?

    第38章 她看不见顾云篱和楚禁究竟去了哪里说话,一时间也心乱如麻。

    顾云篱想得入神,全然没有发现身旁楚禁与清霜有些怪异的眼神。

    也得亏林慕禾看不见,注意不到她这明显的注视,否则,她恐怕也会察觉一二吧?

    清霜撇了撇嘴,目光在这两人指尖游走了几个来回,一抬眼,就对上了楚禁的眼神。

    “……咳,”楚禁轻咳了一声,“我不善医术,只能祝愿林娘子早日病体痊愈,得见光明。”

    经他这么一声,顾云篱回过神来,指尖一抖,又慌忙将手指掩藏进了衣袖之中。

    林慕禾道:“多谢楚官人……我听清霜姑娘说了,楚官人如今期满回京,今后必定仕途坦荡,一路长红。”

    “借娘子吉言,”笑嘻嘻地拱了拱手,楚禁直起身子,“这都快天亮了,你们都没睡吧?赶紧睡觉去!”

    语罢,朝清霜挤了挤眼睛,接着,便起身要离开。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来,清霜的困意就好像卸闸了一样涌了出来,她打了个哈欠,困倦地眨了眨眼:“是好困!姐姐,林姐姐,快睡吧……再不睡天亮了就更睡不着了。”

    顾云篱也移开了目光,随着楚禁起身:“楚大哥,你急着回京吗?”

    楚禁回过头来,挠了挠脑袋:“急……是不急的,正好路过你这,我多待几日,以防那群老贼变着法地谋害你们。”

    舒了一口气,顾云篱笑了笑,几步赶了上去,对他轻声道:“我有些私事与你说,借一步说话。”

    她说着,却未注意到身后林慕禾的动作又是一顿,似是又不经意一般,朝她这边倾了倾。

    诧异地挑了挑眉,楚禁看了看她,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后面跟着清霜一同起身的林慕禾,脸上神情莫名。

    他顿了片刻,挤眉弄眼,故意压低声音道:“私事?好啊好啊,出去说。”

    看他这副反应,顾云篱心里觉得怪怪的,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只能跟着他一同走了出去。

    雨后的风凉,顾云篱冷不丁走出去,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楚禁瞥了她一眼,抬掌重拍在她的后背,长辈似的规劝道:“小顾呀小顾,你不能自恃为医,疏落了自己的身子啊。”

    顾云篱不太喜欢这样的触碰,“嘶”了一声,等他将要拍第二下时,侧身轻巧地避过,摸了摸鼻子:“一阵风而已,不打紧。”

    两人继续向外走着,人声就这样渐行渐远,直到林慕禾耳中再也捕捉不到这两人的对话。

    步子稍稍停滞,清霜心里揣着这件事,便有所察觉,歪着脑袋抬头看她:“林姐姐,怎么了?”

    “……”林慕禾望着声音消失的方向,唇瓣轻抿,沉默了片刻,“看起来,顾神医与这位楚官人甚是亲近。”

    当年可是她们与师父对楚禁的救命之恩,但清霜没这么说,到嘴边的一句“久别逢故人呐”刚要到出口,便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闭上了嘴。

    她斜着眼瞟了一眼林慕禾,怎料她那遮住半张脸的白纱也快掩盖不住她有些吃味儿的意思了,心里惊呼了声怪哉,清霜思索了片刻,答道:“也没有……楚大哥与师父有几分交情,我们便多信任了他几分而已。”

    话音一落,林慕禾却没有及时答话,反而站在原地又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原来如此。”

    不知是不是清霜的错觉,林慕禾的心情似乎比方才好了不少。

    于是她皱眉,高深莫测地笑笑,又试探般说道:“其实有件秘事,你不知道,也鲜少有人知道,现如今,我偷偷告诉你。”

    林慕禾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回来,问:“是什么秘事?”说着,也配合着压低了声音。

    清霜赶忙拉着她走到门口,立起手掌,贴在她耳边,背着门口那两个商量事的人就开始道:“你别看楚大哥现如今人模狗样,一派风流,可少有人知,他先前也有妻室啊。”

    眉心腾得一跳,林慕禾讶然:“这位大人竟然已经……”

    “那是他自小的青梅,”清霜唏嘘道,“只听闻是她病弱,得了不治之症,因而楚大哥才拜入阆泽求医,可最后还是晚了,如今便只留他一个人了,故而形单影只到现在。”

    那般的人,还有这样一段过往,林慕禾忽然有些赧然,为方才起的那无边醋而有些愧疚。

    “原是如此。”她道,抿起唇瓣,叹了一句,“这位大人,却也是痴情。”

    清霜满意笑笑,说了句谁说不是呢,径自又感叹起来:“若林姐姐你幼时能碰见我师父和姐姐,说不定如今也不一样。”

    若是小些时候便能对她的眼疾做干涉,也不至于她一步步看着眼前光景越来越模糊,直到世界只剩下一片漆黑。

    可林慕禾却不这么想,她默了一瞬,道:“如若幼时便碰见,倒没有如今与顾神医,与清霜姑娘的这段缘分了。”

    她想,来得不晚,来得刚刚好。

    清霜也附和:“也是呀,往后有我们呢,和从前不一样了!”

    “我姐姐医术高明,不比我师父差,有朝一日,定能治好你的!”

    被她雀跃的语气带着,林慕禾心里的不愉快也散了不少。

    见她重新笑起来,清霜松了口气,便推推她,继续道:“林姐姐,那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她却顿了一下,柔声回:“我不太困,那碗热汤喝了到现在都热乎乎的,发了一身的汗,就站在这凉好汗再回去吧。”

    清霜犹豫道:“果真?那不要走出去了,落了汗吹风可容易染风寒。”

    “果真。”林慕禾无奈地笑笑,循声轻轻拍了拍清霜的肩。

    清霜也是一夜未眠,又在雨里耗费了大量精力,说完这句话就困了,张嘴便连打了两个哈欠。

    林慕禾轻笑催促她:“清霜姑娘,快去睡吧,我没事的。”

    还是不甚放心地看了一眼她,清霜挠了挠后脖颈,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不忘叮嘱:“凉好了汗再出去哦!”

    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夜色之中。

    林慕禾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侧耳细听着夜风,雨后的风仿佛带着摩挲人耳根的丝丝窃语,卷携着不远处的簌簌枝叶拍打声滚入林慕禾耳中。

    她看不见顾云篱和楚禁究竟去了哪里说话,一时间也心乱如麻,依靠着门框,任由柔和的风将她衣角吹起,逐渐将额角的薄汗吹干。

    数十步开外的医馆门外,楚禁隐秘地回头瞥了一眼独立在檐下的林慕禾,片刻后收回了目光,声音低低的:“说吧,什么事还要隔这么远,遮遮掩掩的。”

    顾云篱抬眸端详了一番他的神色,无奈的叹了口气:“我瞒不过你,想来你已经猜出来什么了。”

    “……”低头凝视着她,楚禁唇边的笑意渐渐收敛,“真被我猜对了?是关于那位林二娘子的事情?”

    顾云篱点了点头:“只是我要拜托你的事情,恐怕除了始作俑者,再没有第二个知晓的人了。”

    楚禁扬眉,来了兴致:“哦?说来听听。”

    顾云篱:“是关于她眼疾之事。”

    “这事与你那件‘昼思夜想不能解之事’有干系?”

    “不错。”

    “……”楚禁顿了顿,欲言又止了一下,“你接着说。”

    “我怀疑她的眼疾另有隐情,方才你也听她说了,她的眼疾不知来处,一则因为这眼疾并非普通痼疾,二是蛊毒所致;二则是……这蛊毒来历不明,就连我师父的同门都说未曾见过。”

    “那这说来也怪,”楚禁接,“蛊毒盛行于西南,她一介闺阁女儿家,如何沾上的?莫非先前去过西南?”

    “非也,她自出生起恐怕只去过两个地方,一是京都,二便是这江南了。”

    “哦……你是怀疑,她的蛊毒是在京中所致,想要托我帮你探查?”楚禁挠了挠脸,“只是东京何其大,要查起来,恐怕只是大海捞针。”

    “不必如此,我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顾云篱道,“她曾和我说,四岁时染病,之后视力便每况愈下,最终彻底失明,能在此途中干涉她病情的,恐怕只有府中请来的郎中,或是……”

    “或是太医署?”楚禁变了变姿势,手指抵在唇边思考,“此事我略有听闻,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只剩下这两种可能了。”

    “对,官宦之家请人医治,定会留下医案,再不济,找到当年为她医治的郎中也是一法。”

    “我有预感,”顾云篱深吸了一口气,“若能查清她眼疾之事,无论是否牵连我的事,都亦对我有所助。”

    灯笼发散着昏暗的光,照在顾云篱肩头,将她的神情映照得影影绰绰,她垂眸,神色有些纠结。

    “小顾,无论是太医署,还是右相府,都不是好查事情的地方,你可知道?”

    顾云篱一惊,猛然抬起头,以为楚禁要拒绝他。

    怎料他话锋又是一转:“不过此事关乎你的那件‘大大事’,若能帮上忙,哪怕硬闯一回又何妨。”

    “楚……”她张口,却被楚禁打断。

    “你的事困扰你半生,”楚禁勾勾嘴角,“我虽不知隐情,可看你日日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心里装着千八百件事,也于心不忍。你这个年纪,不该是这副样子才对。”

    他看了眼顾云篱的眉心,又叹了口气。

    “你的事,我记下了。”他笑笑,目光向远处被雨水洗涤干净的檐角看去,声音悠然,“就当还你……三年前京奂湖的人情。”

    顾云篱怔怔地,还欲说些什么,就见楚禁已转过身,走了进去。

    “快进来吧,”他侧头,半张脸隐没在灯火照不到的黑暗中,“里面有人在等你。”

    顾云篱一愣,提起裙角迈进小院。

    有人在等她?

    一阵风吹起,将天边的最后一丝乌云吹散。

    一丝不属于院中的亮光刺进她的眼中,顾云篱被吸走注意力,忍不住朝光源来处看去。

    只见漆黑的天幕中,淡色的云层层叠叠,随着风游曳。天际缓缓划出一道微弱的珠白,很快,便将持续了整个更天的夜幕划开了一道口子。

    紧接着,无数天光顺着那道绽开的口子涌入,更多的光照射进来,洒在了有些漆黑的院中。

    东方渐晞,一夜风雨过后,黎明总算来临。

    晨风拥起她有些凌乱的发丝,引得她向前看去。

    廊檐之下,有个人一袭白衣,正轻轻倚靠在书房的门框边,昂起脸和她一样感受着凌晨的风。

    似是在那里,已经等了她良久。

    第39章 顾云篱呼吸一紧,手心蓦地攥紧了林慕禾的腰。

    不知是否感受到了她的存在,林慕禾回过头来,朝着她的方向,不太确定地问:“顾神医?”

    “……”眼眶有些干涩,顾云篱这才想起眨眼,于是便在心口的一片擂鼓声中,轻轻开口,“林姑娘。”

    脚先动了起来,她朝着林慕禾走去,宽袖之下的指尖有些发烫,一边走,还要一边装作无事似的问她:“怎么不去睡?”

    “啊,”林慕禾向前迈了一步,迈出门槛,“我没什么睡意,睡不着。”

    “天都亮了。”抬头望了一眼已经呈现淡蓝色的天幕,顾云篱忍不住笑了笑,“真是手忙脚乱,这一晚。”

    “索性丨事情已经过去了,”感受到身边人走近,林慕禾微微提了提呼吸,“顾神医不去休息?”

    “那会儿还说要给你拿安神的香,”顾云篱眨了眨眼,脸上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笑,“你一夜未眠,只是这会儿没有困意而已,过阵子就要闷倒头睡了,我给你去把安神香拿上。”

    “也好。”听出她语调里的笑意,林慕禾应。

    “跟我来。”牵起林慕禾的手腕,带着她重新拐进书房。

    所谓“书房”其实只不过是顾云篱辟开了半间卧房整出来的地方,书架上,大大小小的书卷摆放整齐,桌案上,还留着她昨日取药留下的小秤砣。

    绕过架格,便是由一面黄木屏风隔开的卧房。

    顾云篱梳洗自照的地方,摆着一盏小灯,将她桌角与半块床榻照得亮堂。

    平素里,她将自己的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床榻整洁,只是一夜大雨,床褥上难免有些潮湿。

    “坐这吧。”扶着林慕禾坐下,她翻身去床头的矮柜里找香。

    屋子里便只剩下她翻腾东西的细微磕碰声,与林慕禾浅浅的呼吸声。

    屋内充斥着与外面的不同的药香,就好像顾云篱这个人已经被经年的药味浸透,连同平日里生活的物件,都沾染了她的味道。

    林慕禾细细嗅了嗅,这屋子里还有她身上不常有的淡淡熏香味道。

    这还是她第一次造访顾云篱的卧房,按理说,寻常人家手帕交的闺中密友来卧房里谈心做客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但就这一会儿,她坐立有些不安,耳朵也热热的,在这小凳子上显得有些局促。

    好在顾云篱很快打破了这一点淡淡的尴尬。

    她终于找到放香的香盒子,合上柜子叹了句:“这清霜,放了个好隐蔽的地方。”

    打开香盒,已经所剩无几,顾云篱便一并塞给了林慕禾:“都拿去吧,我不常用,你受了惊吓,恐怕这几日都会觉浅。”

    “多谢顾神医。”轻轻接过,林慕禾摩挲着盒盖上的花纹饰品,一时间无话。

    也是离开的时候了,毕竟此后已经无事可议,可两人硬是谁都没说话,沉默了良久。

    “顾……”

    “林姑娘。”两人同时开口,一开口,又纷纷愣住。

    “顾神医?”林慕禾问。

    “啊,”顾云篱垂下眸子,盯了一眼自己的鞋尖,“我是想说,反正都快天亮了,不如把早饭吃了再去睡,饿着肚子睡觉反而不好。”

    林慕禾愣了愣,旋即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语罢,她便站起身来。

    “清霜去睡了?”没什么章法地朝外瞭了两眼,顾云篱收回目光,“也是,她应该累极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朝着小厨房走,怕惊扰到休息的人,两人话音压得极低,仅仅能够相互听见。

    “我不善庖厨,”顾云篱边走边说,还观察着她的神色,“还是摆弄药材顺手些,平常做饭也都是清霜来。”

    “清霜姑娘会得可真多。”林慕禾感叹。

    “所以,”顾云篱脚步一顿,在廊下转身,带起一阵清风,“早饭恐怕没有清霜摆弄的好吃。”

    “口腹之欲而已,”林慕禾轻笑,“顾神医做什么我就吃什么,哪有等吃的挑做饭的道理?”

    这阵谈话感觉太松闲了,顾云篱的心情也忍不住跟着好了几分,调笑着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你不要抱太大的期望。”

    遂进了小厨房,烧柴点火,架锅加水,林慕禾只能凭感觉替她加一把柴,然而技术不精,看不见,总是被蹦出来的火星子烫到手,烫得缩起身子。

    顾云篱看了一眼,于心不忍,便索性让她坐在一旁干等了。

    “顾神医,你是要做什么东西?”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林慕禾乖巧地坐在小凳子上,问。

    “别的不太会,但下一碗阳春面还是略通的。”顾云篱一边说着,一边取了襻膊系上,取面加水。

    “那我就等顾神医的面了。”林慕禾笑,静静听着这阵子响动。

    她边在铜盆里揉面,盆碾在灶台边,发出一阵一阵的轻响。

    两人一个不太熟练地做饭,一个乖乖坐在矮凳上等吃,谁也没妨碍谁,不论做得如何,气氛倒是其乐融融。

    十几步开外,正对着小厨房的东厢房门边幽幽探出来半个脑袋,眯着眼盯着对面的氛围和谐的两人。

    “我说怎么不去睡觉……”她幽幽开口,“原来是背着咱们开小灶去了。”

    正盯得起劲,清霜聚精会神,后脑勺却冷不丁被弹了一个脑瓜嘣,疼得她半栽回地上,揉着脑袋仰头怒视着始作俑者:“弹我干什么!”

    “小顾的厨艺,能开什么好吃的小灶?”弹人者也不好受,甩了甩手嘶着气道,“你这丫头,脑袋赶上砖硬!”

    “也是……”清霜紧蹙的眉头展开,“只不过是想要开个小灶而已,犯得着那会儿那么密谋吗!”

    楚禁深深看了她一眼,摇头长叹一声:“唉……”

    “楚大哥,你……”

    “没事了,”随手将卡出来的门缝关上,楚禁扭身朝里屋的软榻走去,“睡去吧,睡去吧。”

    两人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顾云篱也切好面条,一便下入锅中。

    热气蒸腾,她凭感觉放些盐巴,扔上些葱花青菜叶,静待水开。

    听着水煮沸的滚滚声,又有规律,又有些静谧,林慕禾竟然生出了些许困意。

    好在面熟得快,见漂浮上来,顾云篱捏着筷子在一团水汽中艰难地挑出一两根,学着清霜的模样判断是否熟了。

    “快好了,”看得不甚明白,但放进嘴里是熟的,她便索性就这样了,“我去拿碗筷。”

    林慕禾:“不给清霜姑娘她们留些吗?”

    “再睡醒估摸着都快要晌午之后了,”扇开雾气,顾云篱将面条挑出来,“干脆吃午饭吧。”

    给林慕禾盛好,顾云篱也拉了一张矮凳在小桌前坐下,挑起一大口试吃。

    如她所料,这碗阳春面清汤寡水,飘着两根青菜,只挂着淡淡的咸味,与清霜做得相比,逊色了几分,且她自己还尝不出来这面的味道究竟如何。

    顾云篱心里不太肯定,安慰自己,大清早,吃点清淡的也好。

    她端着碗,轻轻拉着林慕禾的手,摸索到碗筷,再塞进她手里:“好了,吃*吧。”

    后者拨了拨刘海,端起碗筷,冷不丁被冒着的热气腾了个正面。

    “诶,”看她头发快要跌进碗里,顾云篱眼疾手快握住,思索了半天,从自己脑后摸出来一支簪子,起身走到她身后。

    林慕禾浑身一滞,屏住了呼吸。

    身后的人将她垂在耳边的头发轻轻撩起,手中捏着一支木簪,用轻轻的、怕把她扯痛了的力道绾起她的鬓发。

    紧接着,幽凉的木簪穿行于繁杂的发丝之间,顾云篱学来学去,只会得这么一种簪发的法子,也不管好不好看,就完工了。

    “这样就不会吃进去了。”她看了眼林慕禾脑后乱乱的头发,有些心虚地说。

    “多谢顾神医。”林慕禾摸了摸脑后的木簪,实则也能感知到那块头发簪得松散,但仍旧好脾气地谢她。

    “快吃吧。”看着那面条白气淡了,也正是正好入口的温度了。

    林慕禾吃得斯文,没有说好吃与否,吞咽也没有声音,在顾云篱的注视下,竟然就把那一整碗吃完了。

    她如此捧场,顾云篱心中说不上是感动还是什么,于是默默把自己那碗也吃了个干净。

    此时,天已破晓。

    虽仍有淡淡的夜色,太阳未出,蛰伏了一晚上的蝉鸣声也又出现了。

    顾云篱抱着多余的柴送回柴房,林慕禾就跟在她身后,一路无言。

    柴房里收拾得干净,却只有一扇开在最上面的小窗,仅有些许的光泄露进来。

    林慕禾打了个哈欠,正好被顾云篱听到:“你该去睡了。”

    打哈欠果然会传染,她这一个哈欠过罢,连自己都感觉有些困倦了,眼睛也开始有些涩。

    “多谢顾神医款待,”林慕禾勾起嘴角,“只是我们在这里偷偷吃,清霜姑娘知道了会不会……”

    “不会的,”一手将柴火垛码齐整,顾云篱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她知道我做东西难吃,只怕还会庆幸。”

    顿了顿,她又补充:“恐怕只有你会这么捧场,将就着就吃下了。”

    两人话声不大,听着更像是窃窃私语,加之清晨格外静谧,便显得有些隐秘。

    就在此时,紧挨着柴房处,小叶睡着的那间屋子却传来“喀拉”一声,紧接着,门便被打开,有人睡眼惺忪,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这一刹那,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作祟,顾云篱竟然有些心虚,连连后退了几步。

    林慕禾也被这一声吓到,脚下重心不稳,便要栽倒。

    好在有人迅速伸出了手,将她揽进了怀中,也是这一下,后背磕上刚码好的柴火垛,顾云篱闷哼了一声,心中哀叹:没做什么亏心事,自己这种反应又是中了什么邪?

    可屋外传来脚步声与小叶包含睡意的嘟哝:“哪来的白汤味儿?”

    顾云篱呼吸一紧,手心蓦地攥紧了林慕禾的腰。

    “娘子呢?”她的声音又传来。

    这一下,顾云篱明显感受到紧贴着自己的人身子一僵。

    女子身上淡淡的香顺着柔软的衣料,逐渐攀上她的臂肘,继而,一路向上,游走入鼻腔。

    与此同时,林慕禾也惊得浑身一紧,连呼吸都忘了。

    呼吸骤停,顾云篱赶紧松开手,挣扎着想起身,却惊悚地发现——方才那一磕不知磕到了哪处穴位,后腰一大片竟然一阵麻,全然使不上力气了!

    第40章 气息泄露,喷洒在林慕禾敏感的耳后脖颈处

    “娘子?”小叶的声音还在外面徘徊,渐近渐远,“莫不是和他们出去了?”

    她叫了两声,无人应答,索性叹了口气,嘟囔了几句“怎么还是这么困”,便打着哈欠原路返回。

    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顾云篱这才诡异地“松了一口气”,她腰间的衣料勾在木柴之间的缝隙中,一时间难以缠下,腰间发麻,就连托着林慕禾腰的手也有些吃力。

    她有些尴尬地仰起脑袋,费力在昏暗之中寻找着力点。

    一片温热盖在身前,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动弹才不显得冒犯,拨拉了半天,这才终于找到半片木柴可做支力点。

    而身前的林慕禾却有些诡异的沉默,顾云篱心里奇怪,赶紧背过空闲的那只手给自己穴位解开,再轻轻拽着林慕禾回归正位。

    轻舒了口气,她终于又机会去观察林慕禾的异常。

    斜上的窗户透进来几丝晨光,打在她耳廓边上,亮得有些刺眼,白得快要透明。

    顾云篱呆了呆,鬼使神差地想要伸手去抚摸那束光。

    手指情不自禁地动了动,向着那处探去——

    “嗝!”

    就在手指即将触碰到林慕禾耳廓的一刹那,她本人却猛地一个激灵,打了一个嗝。

    就在此时,身后的木柴抵不住她身体的倾轧,垒在上端的柴火骤然滚落,身后没了倚靠,顾云篱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个鲤鱼打挺,从身后的木柴堆上弹起。

    身前的林慕禾也没料到还会发生这般变故,只觉得前方有什么东西不由分说地压了过来。

    “顾……嗝!”一阵无端的风起,她惊呼出声。

    眼前光景被无限拉慢,顾云篱看着那只露着半张脸的面庞离自己越来越近,情急之下,她怕自己这么一撞再给林慕禾脑袋撞出个好歹,便愣是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卯足了劲向一旁一偏。

    清风擦过,顾云篱心提起来,紧紧闭上眼了。

    一瞬间,耳廓边擦过了什么温热的东西,林慕禾几乎是下一秒就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然而紧接着,对面人的气息泄露,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后脖颈处。

    她想下意识地想瑟缩一下,却避无可避。

    “轰隆!”

    木柴应声滚落,林慕禾被压着向后仰到,在晨光射进来的光隙里,顾云篱猝然睁眼,看见她衣裙穿折过被光线描摹的清晰的灰尘,像花朵的一角。

    搂着她腰际的手掌用力,终于硬生生避免了两个人一齐栽在地上的悲剧发生。

    耳边的热息似乎还在,林慕禾脑子里乱了一瞬,逼着自己不去回想方才耳廓处传来的那阵温软湿热的触感,但无奈,硬是两息过去,这点抓心挠肝的感觉非但没有褪去,反而后劲越来越大,从那一点开始翻涌,直把她的耳廓染成粉色,连出气儿都是热浪。

    即使看不见,她也不敢抬头。

    顾云篱也后知后觉,才觉得方才那一瞬触及冒犯,手却忍不住触碰上嘴唇。

    两个人俱是沉默了,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顾云篱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才能再开个话头,对面的林慕禾却猛地又是“嗝”的一声。

    顾云篱被吓了一跳,瞬间回过神来,也迅速抽回了搂着她腰的手。

    一瞬间,她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听觉出现了什么问题。不太确定地看向林慕禾,她此时却紧抿着嘴唇,脸上即使看不到眼睛,也能看出来一丝赧然之色。

    “嗝!”不等顾云篱开口问,她又顶不住腹腔传来的气,又打了一个嗝。

    “……”

    顾云篱沉默了半晌,唇角颤抖着往上勾了勾,又赶紧忍下,生怕被她发现自己在笑的事实。

    “顾、嗝!”林慕禾抓着衣袖,低了低脑袋,“顾神医,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只是被小叶吓着了吧。”语罢,顾云篱倒是卡了壳。

    只是一个小叶而已,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犯得着她俩避如蛇蝎,还专门躲进柴房吗?这叫谁看去了,都会觉得无比奇怪吧?

    还好除了小叶,其他人都去睡了。

    她抬手抠了抠脸颊,轻咳了一声:“我去给你倒些水,喝些水压下去就好。”

    仿佛方才发生的事情并未发生过一般。

    只是耳廓处的薄红却骗不了人。

    “好……嗝!”

    这嗝总是猝不及防地出来,林慕禾有些恼,然而这火却没处撒,于是乎,便故意憋着一股气想要将这口气憋下去。

    然而还没跟着顾云篱走三步,便再次破功,又惊天动地地打了一个嗝。

    顾云篱走在前面,想笑又觉得不妥,只能开口缓解一下林慕禾的尴尬:“我做的面难吃,也难为你吃下去,还受这苦。”

    “没、没有……嗝!”

    又是一个嗝,林慕禾忍不住叹了口气,索性闭上嘴不说话了。

    小厨房里一直温着一壶热茶,顾云篱提起茶壶为她倒了一盏,又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才递给她:“喝罢这盏,就快去睡吧。”

    林慕禾还想说句自己还不困,顾云篱却先她开口:“只是你现下不觉得困倦罢了,这都在透支着身子,你本身就虚弱,不能以此来消耗。”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自己只有回去睡觉的份儿了。

    抱着茶杯喝了一杯茶,打嗝的状况这才被热气压了下去。

    说话恢复正常,林慕禾却抠着杯壁,没有离开。

    顾云篱以为她还想喝茶,便又提了茶壶为她再满上一杯。

    耳边传来咕噜咕噜的注水声,林慕禾抿着嘴,一下一下数着时间。

    又有一阵移动的声音传来,大概是她回身去放置茶壶去了。

    “顾神医。”蒸腾的茶水白气之中,林慕禾轻声唤。

    顾云篱扭过头:“嗯?是茶水苦了吗?”

    “不,不是。”林慕禾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将手中的茶杯端起,轻轻吹了两下,喝了一口,“这些时日,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顾云篱动作一滞,回身隔着阵阵水汽去看她。

    “不至于此,”她眉头轻锁,“我为你医治,是早先便答应过你的事情。”

    “再者,”她眸色沉了沉,大概知道了林慕禾所指的究竟是什么,“这些事端也并非你的过错。”

    林慕禾张了张嘴,继而发现,自己确实无话:“我知道顾神医会这样回答我。”

    “嗯?”顾云篱一愣。

    “这些事情,顾神医与清霜姑娘本无意沾染……可到头来还是被硬扯上关系。”

    “……”顾云篱凝视着她,看着她一下一下抠着茶杯,没来由的有些心酸。也是,她在旧宅处处低人一头,虽无意做浮萍,可这些年来低声下气,便总会这般自责。

    轻叹一声,她搁下茶壶,又坐回原位。

    “事已至此,”轻声开口,她声音放得缓和,“林姑娘,你、我、清霜、小叶,都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啊?”林慕禾愣了一下,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的意思是,既然如此,这些事情便不是你一人所致,或者说,本就不该由你一个人扛起所有罪责,”顾云篱眸色温和,“此后,你身边不再只有小叶一人了。”

    语罢,却见林慕禾滞住了。

    顾云篱见她这副模样,一时间失笑:“我道你我几人,也算经历过死生大关,对彼此也算有得几分信任了。”

    脑子有些迟钝地跟上顾云篱的意思,林慕禾连忙答:“那、那是自然!”

    “所以,林姑娘,‘莫愁前路无知己’,起码在这条路上,我与清霜还能与你搭个伴,不是吗?”

    心口砰砰跳了几声,林慕禾觉得耳根有些热气在往上爬,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继而,又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双眼发烫。

    “别怕,”她的手掌覆了上来,轻轻拍了拍她紧抠住杯壁的手,“哪怕是一条路走到黑,我都会遵守一开始的诺言。”

    若说毫无怨言,那自然是不可能的。顾云篱垂下眸子,看着林慕禾的指尖,只是比起这些坎坷障碍,她还是觉得那日惊鸿一瞥过的竹林,和吹打在脸上的和风更为妙然。

    手背处细腻的触感,是她生来镌刻在指尖掌心的指纹、掌纹,一点点印刻进了自己的心。

    “慕禾浮萍一支,飘零过前半生,能幸得顾神医相救,实是幸事。”好半天,林慕禾才调整好情绪,指尖细细颤抖着,轻声回答道。

    顾云篱看着她,唇边也缓缓勾起一个轻笑,可弥漫在笑意之下,惶恐又多了几分。

    若有一日,她发现了自己那些隐秘的算计,届时,又该如何?

    那时候,自己还能如此坦然地面对吗?

    *

    几人睡了小半天,总算将自己平常的作息调整了回来。

    再次休整完毕时,已是隔日的一早。

    林慕禾睡得不沉,天光破晓,她没有拉起帘子睡觉的习惯,阳光便透过纸窗,热乎乎地打在脸颊上,将她从轻浅的睡梦中叫醒。

    院中传来一阵喧闹声,似乎来了不少人。

    她迷迷糊糊爬起身,抹了抹床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并非是自己熟悉的旧宅,而是顾云篱的小院。莫名的安心涌上心头,她拨开被褥,就要下榻。

    “娘子。”熟悉的声音在身前响起,是小叶端了洗漱的用具走了进来。

    将双手浸在水中洗净,再沾湿了帕子一点点擦净脸,林慕禾这才想起问:“小叶,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小叶沉默了一瞬,随后不情不愿道,“是……旧宅来人了。”

    林慕禾的动作骤然一顿,滞了片刻,才将用过的帕子放回水盆之中。

    这些日子在外久了,她竟然得意忘形,快要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处境。于顾云篱来说,自己不过是这小院的一个来客罢了……自己终归是要回到旧宅之中的。

    “是季嬷嬷来了吗?”她状似不经意,接过小叶递来的漱口水,问。

    “是,除了季嬷嬷,还有别人。”

    “别人?”林慕禾问。

    “是……柴涯,柴官人。”

    默了一瞬,林慕禾依照顺序一一洗漱过罢,这才继续问:“可是兄长也一起回来了?”

    她不是不明白林宣礼的算计,只是想着,自己不过是他一个同父异母的庶妹而已,自然犯不着他多么上心地照顾,这般算计,她也不想去怪林宣礼,只当作没什么情感的陌生人便是了。

    要怪,那便只能怪自己倒霉了。

    小叶答:“并未,大郎君似乎是还有要务,未能一起回来,只是看样子,像是发生了些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舒了口气,林慕禾也穿戴整齐,将衣服的褶皱抚平,撑着床沿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便先去拜见,出来一趟惹出这么多事端,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思来想去,她未归家已有四五日了,以前没有别的心思分开去想这件事,现下这种情况,她这才有闲心去想,时间这么久,旧宅之中不可能没有人发现自己和小叶的去向,然而一连四五天,竟然没有一张告示,没有一个家仆出来寻觅。

    这群人安得什么心思,林慕禾也不可能不知道。

    自己若是随随便便死在什么山野旮旯里,反倒才是顺了这群人、或是东京那群人的愿吧。

    也省得他们百般刁难,变着法地折磨自己了。

    思罢,她由小叶牵引着,走出了卧房。

    不大的医馆小院里,满满当当站着一群人,有几个以季嬷嬷为首的旧宅家仆女使,只是瞧着远没有了先前的跋扈神色,消减了不少,再者,便是以柴涯为首的一群身着深蓝直裰的皇城司衙门。

    顾云篱坐在廊檐之下,正拿着一个钵杵研磨药材,她周身沉静,面无异色,就好像看不见眼前这群不速之客一般。

    “林姑娘,”听见她出来的声音,她放下手中的钵杵,扭身问她,“你来了,昨晚睡得如何?”

    “不错。”听见她的声音,林慕禾的心这才稍稍放下了一些,“怎么不听其他人?”

    话音刚落,便听有人从另一处走来,步调先是快了几分,随后又似乎刻意放慢。

    “你们来得突然,我们茅舍一间,没有什么好茶预备,”清霜低身从小厨房走了出来,一只手提着茶壶,一只手又托着一叠茶碗,“粗茶一盏,几位别嫌弃啊。”

    语罢,便重重地将茶壶放在院子中的小木桌上,也并没有给他们斟茶的意思。

    季嬷嬷憋了股火,从来都是她仗势欺人,却没料到也有别人给自己甩脸子的一天,她刚想发作,就被身后的女使拉住了。

    本就是这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仆有错在先,此时若是出声,就等着被放籍撵出府门吧。

    “多谢这位小娘子。”略瞥了一眼那不甚走心的茶水,柴涯便收回了目光,似乎并没有品尝一口的雅兴,“我们来此,一是为了接二娘子与顾娘子一同回旧宅,二是前日赵玉竹之事,牵连甚广,还需顾娘子与几位写些状词口供……”

    这架势,硬是要拉着这群人上贼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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