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不提这茬,顾云篱倒觉得无甚所谓,可偏偏这么一提,反倒引得她更为疑惑了。但索性此事与自己无甚干系,若威胁不到她与林慕禾,她也懒得再多分心思去留意。
诲深莫测地看了沈姨娘一眼,顾云篱颔首,带着清霜离开了芳菲院。
东院去往西院要经过长长的走道,顾云篱一边走着,一边留意着周身蛛丝马迹,企图看到常焕依给自己留下的信息。
她想得太深,甚至盯着地砖思考这上面是不是留了什么暗号。
不等她深究这地砖为何排布如何长短,风声一唳,忽听一道急哨声起,宅院之上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鹧鸪叫声。
“咻”的一声,顾云篱便看见一群黑衣的人飞了出去,向着声音来处狂奔而去。顾云篱心头肉一抽抽,暗自骇道:常焕依总不可能使这种法子来知会自己吧?
这个想法刚刚浮现,紧接着,天边忽然传来一道嘹亮的鹧鸪声,清霜“哇”了一声,指着头顶看去。
顾云篱仰起头,便见一群黑压压的鹧鸪从西向东,俯压了过去,所带之处,黑羽落下,她一惊,果断提起衣角,带着清霜向西院林慕禾的凭御轩疾步走去。
身后,仆役们的大喝声四起:“进贼啦进贼啦!该死的畜生们!”
七八个黑衣的人正向东院赶去,生怕再次错过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顾云篱与清霜的身影。
两人疾步走到凭御轩时,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待停步驻足,却看见一个女使嬷嬷打扮的人站在廊檐之下,轻轻看了过来。
正是乔装过的常焕依。
一阵暖风刮过,她衣袍并起,朝顾云篱勾了勾手。
顾云篱松了口气,赶紧跟上去。
在凭御轩的小后厨中,常焕依带着襻膊,兀自道:“真是许久不见了啊小顾。”
清霜压低声音轻唤了一声:“师叔!”
“师叔,为何要冒险入此……”顾云篱一口气还没提上来,有些头疼地想,这人果不其然与顾方闻师出同门,一样地让人操心。
“我不冒险来,还等你们巴巴去找我?”常焕依睨了她一眼,“我不多废话,叫你来只有两件事。”
顾云篱赶紧竖起耳朵洗耳恭听,不敢吱声了。
“第一,是那小娘子的病症——我查了一番,实则为一道名为‘雀瓮引’的蛊毒,”常焕依说话时,脸上露出些许恸色,“这蛊毒我先前从未听说过,打听之后也没有确切的信息,只是有了些许眉目。”
“那可有解蛊之法?”顾云篱有些焦急。
“解蛊之法,万变不离其宗,”常焕依压下她有些激动的肩膀,轻轻拍拍,“只有将蛊虫引出,或是直接杀死在体内,才得以解除,然而眼下……”
“眼下,我们却连母蛊在何处都不知。”顾云篱神色黯然。
“你可知她为何目盲?”顿了顿,常焕依问。
“是蛊虫以她眼为温床沉睡,堵住了经脉贯通,才五感不识……”
“所以如今之法,不是先将蛊虫杀死,而是将蛊虫从她眼处引开,才能保全她一时性命无忧——倘若长此以往,再不多时日,她便要双眼溃烂,溃体而亡了。”这蛊虫在林慕禾体内待了够久了,再待下去,她这个容器也要崩坏了。
顾云篱默默咬了咬唇。
“但此番调查,我也并非一无所获,引走她眼上的子蛊,要用到一味猛药。”
后者眼皮跳了跳,心中浮起一个猜测,忍不住提前开口问:“师叔是说……禁药?”
“正是……不对,你怎么知道?”常焕依一愣,脱口而出。
“说来话长,一时讲不清楚,师叔继续说吧。”
“正是禁药,以此为引,先将那蛊虫引出她的眼,施以手术,堵住蛊虫去路,将它困于完好之处,再强行让它平息,可暂时保她性命无忧。”
可联想到那日林慕禾那般痛苦的经历,顾云篱蓦地一颤,第一次有些质疑:“别无他法,仅此而已了吗?”
“这太冒险了,我知道,稍有不慎,她便可能会活活疼死、烧死,”常焕依敛眸,语气沉重,“可这道坎过不去,便是真的死了。”
“若想彻底拔除蛊虫呢?”顾云篱抿唇,不再谈论这个,换了一种方式问。
“拔除……”常焕依眸色沉了沉,“世间只有一味药,能彻底拔除蛊虫,却不在我手上。”
“你可知二十年前的太医弑皇子一案?”
话毕,周遭空气忽然凝滞下来。
顾云篱眼瞳骤然一缩,浑身肌肉一紧,呼吸霎时间屏起,同时,心口也剧烈地颤动了两下。
她怎会不知?
呼吸有些紊乱,顾云篱眼眶憋得有些疼,片刻,她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道:“此事……我知道。”
她不光知道,还亲历了那场劫难。
常焕依急着想说完,便没注意到她异样的神色:“二十年前阆泽出了一位与你师父齐名的名医,名为云纵,他虽不出身西南,却对西南巫蛊之术颇有造诣。”
“然而,在他弑杀谋害皇子前,也曾研究过这‘雀瓮引’,只是还未等他写下医方,将成果流传于世,便身陷那弑杀案,锒铛入狱,不久,便落得个满门抄斩。”
脑中嗡嗡作响,顾云篱却仍旧努力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师叔的意思是,这蛊毒,与那云……太医有联系?”
“自他满门抄斩后,雀瓮引再无下落,”常焕依道,“此事,如今只能和他联系上了。或许,这雀瓮引的线索还在太医院内。”
云家满门抄斩时,一把大火烧净了所有人,却独独没有烧净云纵毕生写下的医书。
就连上位者都不能否认这位太医的建树。
语罢,常焕依神色不忍,看着顾云篱有些苍白的面色,叹了口气,继续道:“小顾,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盘算,欲利用她达成你的目的。”
“可这线索远在大内,甚至是否存在也是渺茫……师叔的意思是,你当真要冒这个险,去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赴汤蹈火吗?”
顾云篱抿唇,仰起头来,她面色发白,没有及时回答常焕依。
可她心中自有答案。
不等她开口,常焕依又问:“时隔如此之久,师叔只问你——现如今,你对她,是利用在多,还是你所谓的‘怜悯’在多?”
满室阒寂。
林慕禾抚在门框的手骤然一顿,僵在了原地。
却听又一声鹧鸪声起,划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常焕依似乎又快速地说了些什么,紧接着,林慕禾听见一声轻快地踏步声起,有什么人迅速地闪了出去。
室内仿佛隔绝了屋外喧嚷的鸟叫声,听不见顾云篱的声音。周遭安静得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可林慕禾心口却一阵麻木,侧耳努力听了半晌,才听见顾云篱轻浅的呼吸声。
可此时,这呼吸声不再像原先听到时那般,带着令人沉静,让人情绪缓和的作用了。
它此刻化作了一柄薄刃,泛着寒光,血淋淋地扎进林慕禾那层单薄的心防之中。
自己编织的平和的假象宛如一块劣质的绢布,霎时间被这柄薄刃生生撕开,将有些刺耳的事实展现给了她——
并不是什么缘分使然,也并不是什么丹心一片。
她都说了,是为了追名逐利,自己为何想不到呢?她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她会另有谋算。
可千斤重的巨石砸下来,几片轻薄的棉花又有什么抵御之力?
头脑发晕,耳边嗡鸣,林慕禾不知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
久到一阵风吹过,终于将她腕间的骨铃吹起,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声响。
里面的人似乎回过神来。
“是谁……?”林慕禾听见里面的人问。
话音飘落在空无一物的雕花四角窗框后,久久不见回音。
顾云篱眉心一痛,向窗外投去一眼,却只看见簌簌随着风声摇曳的槐树树叶。
清霜也拧起眉头,向顾云篱做了个口型——“有人”。
她欲抽剑出去查看,刚走出一步,就被顾云篱拦了下来。若是柴涯那群人,是断不会在这里等候的。
正想要自己去查看时,屋外廊檐的拐角处再次传来一阵窸窣声来。
顾云篱眼皮一颤,视野之中就轻轻飘来一片素白色的衣角,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渐行渐近,片刻后,就见已经有些斑驳掉漆的朱漆廊檐大柱后,一人眼覆白纱,不疾不徐,缓缓走来。
心口一紧,顾云篱呼吸无端提了起来,呼吸牵动着周身的肌肉,就连手也不自觉地缓缓攥紧了。
“方才听见这里一阵吵闹声,”林慕禾似乎察觉了两人灼热的注视,轻笑了一声,缓缓开口解释道,“便想着循声来看看。”
顾云篱抿着唇,一时间,嗓子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滞涩了一般,吐不出一句话来。
她是何时在这里的?她都听到了吗?她听到了多少?
连着三四个疑问一齐涌上大脑,快速将她的脑子搅成一团,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见没人回应自己,林慕禾愣了愣,又歪了歪头,小心翼翼地问。
见她的模样,不像是听见了什么的样子,清霜眉心蹙起,侧头看了一眼有些失神的顾云篱,只得先开口:“一群不知哪来的畜生们过来,弄乱了好些药材,我与姐姐整理了一番,这才闹出些动静来,没什么事的。”
那边似乎沉寂了一息,而后才传来林慕禾的声音:“原来如此。”
清霜一句话,才终于将顾云篱有些怔愣的神思拉了回来。
“旧宅之中尽是护卫周全的暗卫,又会出什么事?”脑子还没有清醒明白,嘴巴却先一步张开,不假思索地说道。
顿了顿,顾云篱后知后觉这话好像有不耐烦的意思,顿觉失言,便想着补救:“林姑娘,你没有吓到吧?”
隔着有些距离,加之林慕禾半张脸隐没在那隔绝视线的白纱之后,顾云篱看不清她的神色,自然看不出她此刻是什么心情。
风声忽然都有些清晰了,夹杂着的,还有自己有些迟钝的心跳声,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汇编成杂乱无章地一曲,魔音贯耳一般纠缠在五感之间。
第52章 剪不断,理还乱。
林慕禾看不到顾云篱的表情,只觉得那道声音离自己好远好远。
她撒谎了,她分明听见了那些扎人心尖的话,却又俨然一副不知情的样子面对顾云篱与清霜。
可她知道,顾云篱也没有说真话——不,她甚至没有说话,这番话甚至是清霜看不下去了,才开口回应自己的。
察觉自己的指尖一阵往四肢翻涌的寒凉,林慕禾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谎言编织造就而成的蛛网终究不堪一击,甚至不需要有人去捅破,便被几道风吹散了。
“没有,”她听见自己说道,“许是盛夏将歇,离群的鸟多了些吧。”
掩下心底那些不适,顾云篱终于舍得上前走了几步:“近来暑热虽褪去不少,可也不要总是午时在日头下了。”
听到她的脚步声,林慕禾下意识地就想上前几步,可刚有这个念想,她却一瞬间怯懦了。
四下而望,举目皆是漆黑,如坠寒潭。
轻浅的药草香在鼻尖萦绕起了几分,林慕禾呼吸暂停了一瞬,下一刻,顾云篱的手似乎缓缓伸了过来:“怎么总是发呆?可是中暑了?”
她习惯性地想要伸指去探林慕禾额间的温度,可袖摆的衣料刚刚叠起,就见林慕禾低下头,咳嗽了两声,似是无意躲过了她伸来的这一下。
“许是着风了,”轻咳了两声,林慕禾又直起身,“今早太累了,稍后长姐还要着人布菜用膳,我先休息片刻。”
顿了片刻,她又对顾云篱道:“顾神医也好好休息一番吧。”
话毕,顾云篱呆呆地应了一声,便见她冲自己作了一揖,扭身顺着连接主屋的廊檐一步步摸索回去。
直到她走出一丈开外,顾云篱才想起来她这一路来得不易,也不见小叶搀扶,自己也应当上去帮她一下,可这也仅仅停留在想法之上,她想迈出那一步,却看着林慕禾一路摩挲着掉漆的柱子,脊背挺得笔直。自己上前去扶,反倒有些不妥了。
眼神黯了黯,顾云篱头一次有些敏锐地察觉到,林慕禾的某些地方,正悄无声息地改变着。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听不见。
清霜觑着再没了声音,这才上前在顾云篱身边轻声说:“方才听师叔讲得太入神,一时间忘了觉察,姐姐,林娘子会不会——”
“这些不重要,”顾云篱收回目光,心中亦跟着附和了一遍,是的,不重要,“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在鹧鸪群飞走的前一刹,常焕依几乎是面如铁色地说出了那第二件事:西南动荡,顾方闻或许已经卷入当地的蛮夷动乱,至今下落不明。
难怪几乎已经一月有余,都不见顾方闻再递来什么信件,也难怪江南好端端的富庶之地,会不知从何处涌来这一批流民。
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便是这个道理,边陲之地,再加上各种各样的族群共同生活,这地方便一直不算太平,光是知府,在*顾云篱幼时随顾方闻在西南时的记忆中,就换过不少。
巫术一派驻扎此地,自然什么山水养育什么人,自小时候起,顾云篱便觉得这群人有些神神叨叨,不太正常,但反观顾方闻似乎也是这副模样,便没有放在心上。她也见过那些学三教九流邪术的人坑害无辜百姓的事情,只是彼时江湖之中自有惩戒这群不义之人的侠士,当地官府也不肯姑息,这自然未成风气。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才会让顾方闻那样精明的人都在这场混乱中都失去了影踪?
不自觉地,指甲又缓缓刺进皮肤之中,她亦有些迷惑,这究竟是顾方闻为保全自身的手段,还是他真的陷入什么不测了?她自然希望是前者。
与常焕依短短不过不到半刻钟的交流,便凭空多出来这么些事情,顾云篱再一次觉得疲累,没有一件事情肯放过自己,直要把她精气神耗干。
心神俱疲,她发觉太阳穴突突地跳时,手已经不自觉地扶住了一旁的清霜。
“姐姐!”见她身形摇晃,清霜一惊,赶忙扶好她。
“无碍,无碍,”顾云篱甩了甩脑袋,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了下来,“如今江宁敕广司已经被裁撤,这阖府上下都是林宣礼的眼线……又该从何处打听师父的下落?”
“姐姐!”看她面色发白,清霜吓坏了,“常师叔还在,她一定有办法,哪怕是再去其余分舵,亦不是别无他法的!”
听见清霜提起常焕依,顾云篱这才稍稍平稳下来些呼吸。
别说清霜,就连她自己也少有几次见过自己如此失态。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顾云篱现下也分不清了,更没有力气再去厘清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
清霜面上也涌起不忍,她不难猜出顾云篱为何如此,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宽慰,便只能扭头去为她倒了一盏清心的茶水。
瓷制的建盏在指尖托起,掀开盖子,在沉寂的空气中发出一阵阵轻微细碎的磕碰声。
一口清茶下肚,蒸腾的茶气逼走些许令人混沌的情绪,顾云篱半靠进身后的圈椅之中,合目小憩。
“姐姐,好点了吗?”看她闭上眼,清霜又忍不住询问。
顾云篱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而后,良久的一阵沉寂。
久到清霜以为顾云篱是靠着椅子睡着了,正要为她去拿一张薄毯盖上时,顾云篱却开口了。
声音有些喑哑,清霜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闭着眼靠在圈椅里,手脚忍不住轻轻蜷缩起来,那方天地太逼仄,她更不敢伸开,于是,背影显得单薄了许多。
“清霜,”她唤了一声,像在自语,又像在寻求某种答案,“若我查到最后,这一切并非我所想要的,又该如何?”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求仁得仁,更多的是事与愿违,二十年前的一场大火早就将这个道理烧得具象给了自己,多少个日夜,顾云篱都曾这般警醒过自己,可她也并非看遍世事超凡脱俗的高僧老道,自然做不到释怀。
若能释怀,就不会任由这复仇的烈火熊熊燃烧了二十年。
张了张嘴,清霜哑声,却不知如何作答,她第一次有些恨自己没能多读些圣贤书,说不定此时就能引经据典一句,开导开导顾云篱。
“我……”她咬唇,“反正,我不会离开姐姐的,哪怕姐姐要死,我也……”清霜说了一半,顿了顿,又忽然觉得这话不吉利,一拍额头,赶紧改口。“呸呸呸!我这嘴!”
她这番语无伦次的回答,倒是引得顾云篱笑了一声。可笑过,又是一眼踌躇。
她忍不住想,若是此时林慕禾在,又会给自己什么样的答复?
那人一颦一笑,如秋月般温声说话的模样浮现在眼前,她又觉得心口无端牵起一丝细痛来,那痛细微,却仿佛落了根,连着情绪的线,随着回忆一寸寸地绷紧。她理不清,也不知源头,像是毕生都未曾体会过这样的陌生情感,顾云篱竟然发现,在自己的前半生的经历之中,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牵人心绪的情况来。
到底,对她还是愧疚多一些吧。
将杯中的茶水饮尽,顾云篱半靠在椅背上,眸光逐渐黯淡,终是觉得困倦,她重新合上眼,轻轻入梦了几分。
*
旧宅之中,对于林慕禾虽然苛待虽多,可也不敢亏欠了每月应有的药材,若是她一日真死在了这老宅里,京中的人势必是要拿这群不上心的下人是问的。
小叶轻车熟路地向库房走,盘算着时间,这个月京中寄来的药材也应当到了。
若不是这些微薄的药材,林慕禾或许连去岁的冬日都撑不过去了,她想,这可能也是京中那群人最后的一丝良心了吧。
如今嫡女归宅,这方面自然更不敢在明面上刁难,每个人都做足了表面功夫,甚至交付药材时,都难得换了张好脸。
“如今府上可没人敢短缺二娘子的东西,小叶姑娘,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若是有毫厘差下的,只管向大娘子去告!”那管事儿的女使笑得不达眼底,仍旧有几分轻蔑,说的话却更让人觉得恶心。
小叶自知这群人的嘴脸,抱在怀里清点了一番,确认无误后,这才点了点头,未置一词地离开。
那人敷衍地冲她一笑,就打发她离开。
谁知前脚刚迈出门去,后脚,那尖酸刻薄的声音就似是无意般传来:“跟谁稀得克扣似的,这些日子哪次不是巴巴送上了?倒也不嫌自己一身疾病晦气,整日抛头露面的,谁想沾染,呸!”
纵使这样的话小叶听了不下数十遍,可再听,仍然觉得无比屈辱——哪家的下人,敢这样嘲讽做主子的?
她鼓足了勇气,站定了回头,正要开口理论,那女使却一眼瞟了过来,见她转身,先是微妙地翻了个白眼,抱臂道:“哎哟,这可不是说凭御轩的呐,小叶姑娘,可别误会了。”
说着,她扬了扬脑袋,示意小叶看过去。
顺着她的目光,小叶就看见一个穿着寻常家丁的深灰色直裰的小厮正站在库房门口,垂着脑袋,看不清相貌,一句话也不说。
不等她搞清楚状况,身边的那个女使又扯着嗓子道:“别站着了,你这个月的月钱可不曾短缺,我账上记得清清楚楚的,多不了你的也少不了你的!”
见小叶不解,那女使哂笑了一声,指着他道:“你不知道,他是看马厩的朱青,也不知抽哪门子疯,现如今主子们都在,你可别找麻烦!”
“跛子一个,还摆起谱来了,让你看马厩都是抬举了你,不知感恩便罢了……”
联想她方才的话,小叶这才后知后觉,可又觉得,方才那尖酸刻薄的话绝对不止是说给这小厮听的。
可眼下又不占理,她刚升起的那点勇气又熄灭了。
第53章 “好卿卿,怎的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那女使叽里咕噜又说了几句咒骂的话,最终,看那小厮要死赖着,女使没了办法,只能气急败坏地扔下一包钱,这才赶走了他。
回凭御轩,已经快要午时,林慕禾不知何时自己歇下了,她便按部就班地把药材归类,又被叫出去领回来一身林慕娴送来给林慕禾穿的衣裳。
路上,她又碰见了那个走路一瘸一拐的小厮。
马厩里出来的,身上的味道算不得好闻,他模样算不上好看,有几分清俊。
见了小叶,只是仓皇地低了低脑袋。
“小哥,”看了许久,她终究有些不忍,也不知是不是出于同病相怜,还是如何,叫住了他,“可是有什么难处?”
朱青一开始还有些羞于启齿,可看她一脸赤诚,终于道出实情——原来是家中的老母急需用钱治病。
于治病之事,小叶深有体会,便听得几分动容,她的月俸也是微薄,平日里也都添补进了与林慕禾的日常开销里,数了半天,也只摸出七八个铜板,手脚笨拙地塞进他手里。
“我与娘子过得也不易,”她道,“帮不了你,这些已是尽力了。”
铜板还有余温,朱青愣了几秒,便连声道谢,握着小叶的手不肯松开。
几番推却,他总算收下了钱,眼含感激地离开了。
哪怕微薄之人,能帮到他人,亦是觉得心情愉悦,小叶心情不错,可回了凭御轩,气氛又不太对劲。
她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每个人脸色都凝重,于是便识趣地没有多话。
直到午时林慕娴派人来请,一同请着去芳菲院用饭。
她说是一番体己话,便没有叫顾云篱她们,姐妹两人一张八仙桌,七八道菜,都是小叶先前不曾能在林慕禾桌上见到的菜式。
布菜的女使夹什么,林慕禾便默不作声地吃什么,偶尔答几句林慕娴的话,与先前在东京府时无异。
“我先前还怕你在这地方遇上什么尽会哄人骗人的大夫,宣哥儿同我提起时,我还捏了把汗,”正吃着一半,林慕娴又想起了什么,说道,“如今看来,这医女还有些本事。”
林慕禾夹菜的动作一停,侧耳问:“为何这么说?”
“那会儿想让顾郎中为我看个诊,便觉得她医术不错,人也严谨,”说话时,林慕娴有意无意瞥了她一眼,“若是她来给你医治,我也能放几分心。”
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这一餐一饭反正也都是味同嚼蜡,林慕禾也吃不出什么分别了,她嘴角抽了抽,顺着林慕娴的话道:“顾神医师从名手,自然不用担心。”
“我先前总觉得她们这些跑江湖的狡诈,如今看来也不见得,是我偏见了,那位常大侠,和这位顾娘子,都甚是仁义。”
林慕禾不知该怎么答了,只得笑笑,吃了口青菜,便觉得乏味,轻轻放下了碗筷。
见她不吃了,林慕娴也搁下了筷子,道:“叫你来,也是有另一件事。”
“大姐姐但说无妨。”
“那我便说了,来时,太太那边亦有叮嘱,后面的请期也叫我带上你,若有看下的好人家的郎君,为你相看也好。”
这话说得可笑,林慕禾双目都不能视物,又谈什么相看?
于是她想也没想便要拒绝:“有劳太太还为我操这份心,可慕禾身轻,还是不要出去,叫家人丢脸了。”
“话怎能这么说?”林慕娴大度地拍拍她,“那顾神医不是说了吗,你的眼疾也有康复的可能,若是治愈了,你还打算孤身一人一辈子?”
她一愣,却不知顾云篱竟然和林慕娴也谈论了自己病情的事情……可她回来时,却不见顾云篱与自己说过。
本就不佳的心情因这小小的一点又添阴云,林慕禾懊恼地想:自己何时也这般矫情了?
许是顾云篱只当林慕娴是寻常关照自己的亲人来多问几句而已,又何必如此揣测她?
“治愈之事还不知是何年月……现下,还是不要去耽误他人了。”林慕禾垂下头,道。
“你就是太温顺了。”林慕娴看了她一眼,道,“去岁母亲为你定下那么好的亲事,白白黄了,自然惹得她不快,你也不要因此生怨。”
她无意提起,却又牵起林慕禾一段不好的回忆,于她来说,能嫁给那样的人家确实是高攀——可她不觉得可惜,若非这一事不成,她未必还能遇到顾云篱她们。
末了,她也只能勉强牵了牵嘴角,语气干涩地回:“怎会。”
“所以啊,待请期时——”林慕娴径自又要开口。
“大娘子,有客到!”有小厮着急忙慌跑来,气还没喘匀,便跪在门口朗声道。
被打断了话,林慕娴面色不太好看,但碍着这么多人在,抬起眼问:“什么客?”
“说是先前主君家里的亲眷,听闻大娘子归家,特意来拜访了。”
这一餐吃得也差不多了,林慕娴目的也达到了,索性便放下筷子:“你去知会一声,稍等片刻我再去。”
林慕禾听见响动,也赶紧起了身。
“早点回房歇息抱歉,此事,我过后再与你谈。”不太走心地叮嘱了几句,林慕娴便带着幼月与沈姨娘离开了。
总算挨过一劫的林慕禾松了口气,满身疲乏地由小叶搀扶回了院子。
林慕娴休整了一番,这才跟着下人去往前院,走在路上,便忍不住好奇来人的身份,问那传话的小厮:“可问了是哪边的亲戚吗?”
小厮答:“只说是族里,主君堂姐那一脉的,姓闻,我不敢定夺,这才来请示大娘子您了。”
心里疑怪,林慕娴忍不住嘟囔出声:“闻家?父亲何时多了个姓闻的亲戚……”
她低头沉思,却并未注意到身后沈姨娘的表情。
来人她并不认识,寒暄了几番便觉得厌烦,干脆打发了沈姨娘应付,自己便遣退仆人,在这旧宅里逛了起来。
她亦有心事,只是从不显露,一直低头想事情,没注意不知何时,竟已行到马厩。
只有几匹马拴在里面,低着脑袋吃草,林慕娴不通骑射,却羡慕那些会骑射的人,主母从不允许她做这些事情,久而久之,她只成了那望着马场空羡慕的。
一个出神,她竟忘了看顾身后,就连身后何时站了人都未曾察觉。
直到脖颈处打上来一丝湿热的呼吸,她才猛地惊起。
叫声还未出口,她已转过了身,刚到嗓子眼的叫声,愣是被一身下意识里激出来的冷汗给吓退了。
来人一身黑衣,腰间束着革带,却蒙着面,一双弯眼直勾勾看着自己,激起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你是谁!”她吓得连连后退,那人也连连紧逼,眼中笑意轻佻,引人不适。
看她狼狈的模样看得差不多了,那人这才收起了恶劣的笑意,缓缓开了口。
“好卿卿,怎的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话音刚落,林慕娴登时便觉浑身冰凉,如坠冰窖。
他穿着马厩小厮的衣裳,是而林慕娴这才没有注意到。
她下意识地捂上小腹,又惊又惧,脸上的表情一阵青白,想向后靠,又找不着可以倚靠的东西,只得僵在了原地。
“好卿卿,真无情啊。”来人说着,一把将覆面的黑巾扯了下来,步步紧逼了上去,“不认得我了?”
冷汗自额头滑下,林慕娴发觉自己的唇瓣还在颤抖,视野之内四下打量,竟然找不到一个家丁仆役。她心里怕得要紧,说话也带着几分颤抖:“你、我不认识你!”
“来人,都去哪了!”她四下张望,却看不见一个人,声音也越来越没了气势。
那人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狼狈的模样,一双下垂的弯眼里闪烁着恶劣玩弄的笑意,似乎很是享受她在自己面前如此无措的模样。
“这马厩多日无人看管,家中的仆役都去前厅迎客,放心吧,不会有人来了。”片刻,似乎终于欣赏够了她这副模样,来人收起目光,轻声说道。
他的声调依旧暧昧,笑意却不达眼底。
冷静了片刻,林慕娴总算稳住了呼吸,但仍旧色厉内荏:“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人挑眉:“哟,这下总不装作不认识了?”
额角抽搐了一番,林慕娴咬了咬牙,狠狠一字一句道:“何.照.鞍!”说着,扬起手就要朝他脸上打去。
她少有这般失态,若是林慕禾见了,定然会大吃一惊。
“我欲与卿卿结缘,怎料卿卿早已许做他人妇……”名为何照鞍的人笑了笑,一把钳住了她扇过来的一掌,意味不明地在掌心处揉了揉。
林慕娴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奋力想将手抽回,却被紧紧桎梏住。
挣扎无果,林慕娴只得放弃,仰头对上他的视线:“你究竟想怎样!”
“我要的一直都很简单,你不是知道吗?”他笑了笑,眼神瞬间没了方才那刻意伪装出来的暧昧,冰冷起来,“你从东京府离开,我很生气。”
林慕娴身上一阵一阵发凉:“你、你竟敢……!”
“我竟敢?”何照鞍扫视四周,又不明地笑了一声,“你如今回到这里,是为了与那纪家二郎定亲一事吧?”
“若是他知道了,自己未过门娴静端庄的妻子,已与他人媾和……不知道会是何反应。”
这一下便狠狠踩在了林慕娴软肋之上,她眼眶发红,哪怕心中已有惊涛骇浪般地波动,也不敢表露分毫,只憋的眼底都冒出些红血丝来。
倏地,何照鞍松开了她的手腕,她顿时失力,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好一阵狼狈,才稳住身形。
“我再给你半月时间,若是还筹不齐,就真的在没有与你继续周旋的必要了。”
林慕娴气急,忍不住喝止住他:“你就不怕我父亲去参你一本……!”
“参我?”何照鞍眯了眯眼,又重复了一遍,“那你觉得,你父亲是会保全你们林家颜面将此事压下去,还是为了你不惜牺牲仕途,去参我一本?”
林慕娴浑身一凉,屈辱地咬住了下唇,身子颤抖个不停。她自然知道自己的父亲会选择什么,现下,便意味着自己唯一的退路已经没有了。
第54章 林家除了自己,便只剩下一个还未婚配的林慕禾了。
何照鞍满意地看着她的模样,轻蔑一笑:“这半月,我会一直在江宁府待着,直到你给我一个答复。”
语罢,他不再多看僵立原地的林慕娴,拂袖而去。
过午的风还带着盛夏的微热,吹在林慕娴的身上,本应觉得炎热的时候,她此时却觉得浑身寒凉。
前厅之中,前来拜谒的闻家亲眷正坐在厅中梨花木椅上饮茶,许久,却只见一个沈姨娘和季嬷嬷在招待,方才说是去暂歇片刻的大娘子却久久不见踪影。
那座首的闻家主母已经稍微品出来些意思了,脸色也忍不住沉了沉,放下茶盏,温了声道:“大姐儿去了这么久,怎不见回来?”
沈姨娘只觉额头紧了紧,勉强扯起一抹笑来:“许是不太舒服?季嬷嬷,你快去瞧瞧,别让姐儿出事儿了。”
季嬷嬷连声应是,转身便出去了。
走过半截抄手游廊,直到确保前厅的人听不见自己的议论声,季嬷嬷才嗤了一声,一甩手里捏着的帕子:“也不知哪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倒摆起长辈威风了!”
“季嬷嬷,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脾气。”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季嬷嬷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却看见幼月正站在游廊尽头的花丛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哎哟幼月姑娘,”她一颗心又上又下,夸张地抚了抚心口,“大姐儿是去哪儿了?怎么不见回来!前厅的人都问了,托我出来寻姐儿。”
“这不是过来了吗。”幼月笑了笑,微微错开身,伸出手扶着从花丛后走出来的林慕娴,缓步走上抄手游廊。
不知是不是季嬷嬷自己的错觉,林慕娴这么一阵子歇息,脸色反倒比方才还要差几分。
“娘子,小心脚下。”幼月在耳边提醒,林慕娴这才想起要抬脚走上阶梯。她有些失魂落魄,直到看见季嬷嬷担忧的神色,这才找回了些实感。
“前厅的人说什么了?”抚了抚额头,她问。
“坐着倒像是不等到姐儿不走了,我看,像是来打秋风的。”
林慕娴皱了皱眉,不解地看她。
“方才姨娘与他们交谈,才知他们闻家家里还有两个儿子,有一个还未婚配,这次来,怕是……”
林慕娴一瞬间便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林家除了自己,便只剩下一个还未婚配的林慕禾了。
脑中浮现了林慕禾那副病恹恹的模样,林慕娴忍不住有些发笑,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是想与二娘攀上关系……?真是疯了。”
语罢,周遭寂静了一瞬。她方才恍然惊觉,看到了身旁目光有些诧异的季嬷嬷。
她轻咳了一声,又故作端庄地问:“那闻家,如今有何人在朝为官?”
“据说只是在江宁府衙内领了个闲职,祖上有过一位入东京府做官的,此后,再没有什么出色的子弟了。”
“二娘虽为庶女,身有顽疾,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家都能配上的。”她垂下眼,挺了挺脖子,仪态又恢复了那般挑不出错的模样。
“那……?”季嬷嬷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不过,既然人家都有那个意思了,到底是父亲那边的亲戚,总不能怠慢,去把二娘也叫来吧,家中来客,也不好闭门不见。”她瞥了一眼季嬷嬷,又换了一副口吻。
季嬷嬷了然,应了一声,转身便离开。
于是刚刚回到凭御轩的林慕禾还未坐下来歇息多久,便被再次叫走。
原本还等着林慕禾回来,再尝试着问她些事情的清霜扑了个空,只得目送着她离开。
她回来时,顾云篱方才悠悠转醒,窝在圈椅里睡觉,她睡得腰酸背痛,迷糊间,看见清霜递来一杯茶水,她接过茶水喝了一口,问:“我睡了多久?”
“不过一个时辰,姐姐,要不还是回榻上睡吧?”
“不、不睡了。”支着椅臂起身,顾云篱揉了揉太阳穴,“事到如今,更不该坐以待毙,该做些什么了。”
“昨日从官衙回来时,不是听闻敕广司总舵的人也来江宁处理近来的事情吗……眼下跑去其他分舵太浪费时间了,若是能遇上总舵的人,也许会有办法。”
清霜也不知她说得歇息的这一阵究竟是真的在休息还是一直在思索这些事,但看她起身的面色,还是忍不住担忧:“常师叔还在,姐姐……”
“单靠常师叔一人,定然是行不通的,此事牵扯甚广,甚至如今连师父安危都不可知,”顾云篱吸了口气,将清水一饮而尽,脑子里清醒了许多,“在这旧宅里,我总不是一点自由都没有。”
清霜似懂非懂,大概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要出去?可是我们也不知那敕广司的人在哪里……”
“昨日他们大闹府衙,此事定然还未了结,稍加打听应当就能知道。”顾云篱已起了身,重新梳理了一番头发,便要离开。
起了一半,她像是才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不经意问:“林姑娘睡下了?”
清霜连忙答:“还没,刚才有人来,又把林姐姐叫走了。”
眼神黯了黯,顾云篱抿了抿唇,沉默了片刻,最终,只道:“也罢。”旋即转身离去。
清霜连忙跟上去:“姐姐你现在要去哪?我陪你一起!”
“去旧分舵,想必那里还有敕广司的余部。”此时此刻,她便想,若是再牵连上什么事也是没有办法了,眼下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只有再向前走了。
说罢,清霜也披上衣衫,跟了出去。
还不及走到凭御轩外,便有人从上一跃而下,落在二人面前。
定睛一看,是柴涯,他应当刚刚回来,脸上还出着薄汗,正阴沉沉地盯着两人:“两位娘子,要往何处去?”
顾云篱眼底微不可察地闪出些不耐烦来:“许久不见家师消息,便想着去托人探查一番。”
末了,她又问:“柴官人,我连打听一下亲眷的自由都没有了吗?”
“自然不是,”柴涯盯了两人片刻,“府中频出怪事,我也是怕两位娘子出什么差错。”
清霜忍不住想要嗤笑出声,到底还是忍住了:“我在姐姐身边,不劳柴官人费心了,寻常毛贼我还是能应付得来的。”
“两位想要探听亲眷消息,不如我去派人搜寻,还何必劳烦?”
“师父不喜仕官,行踪亦是不定,就不麻烦你们了。”
柴涯面色不变,只是盯了她一会儿,便松口道:“这样吗?那我也不为顾娘子平添麻烦了。”
他应当是还有盘算,终是漠然给两人让出了路。只是那眼神,依旧如芒在背。
顾云篱没空去管这些,带着清霜便扭头穿过了大门。
刚穿过一道拱门,就见小叶从石砖路的尽头,垂着脑袋,无精打采地走来。
方才还迅疾的步伐顿时慢了下来,顾云篱不禁停步,再向四下扫了一圈,却并未见林慕禾的身影。
“小叶姑娘。”她开口叫住,停在原地。
闻声,小叶抬起头,脸上的不愉快还未来得及收敛,便被顾云篱尽收眼底。
“顾神医。”她作礼福身。
“小叶姑娘,怎么只见你一人?”末了,想起清霜说的,她又问,“不是说去前厅见客吗?”
“娘子被留在前厅,季嬷嬷说,外客到来,我衣着寒酸,恐丢了旧宅颜面,便撵我出来了。”说话时,她眉角不由得耷拉下来,扯出一抹苦涩无奈的笑容。
顾云篱拧起眉,只觉得荒谬,身侧的清霜便先替她说了出来:“真是没事找事的话,这人怎能刻薄成这样!”
小叶强颜欢笑了一下:“我出来给娘子拿件披风,天约莫又要下雨,顾神医,清霜姑娘,若是出门还是带上一把伞吧。”
语罢,她再次行礼,便转身离开。
心中隐隐升腾起了些不好的预感,顾云篱有所察觉地感受到眉心跳了跳,继而,又甩了甩脑袋:府中还有常焕依在,应当不会出什么差错的,自己只是离开这一下午,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说服了自己,她闭了闭眼,转身与小叶的方向背道而驰。
*
前厅。
抄手游廊外,季嬷嬷仍在审视林慕禾身上的穿着打扮,看了半天,她这才松口:“今日来得是主君族系的贵客,老奴也是怕二娘子被人耻笑了去,这才……”
“不必多言,季嬷嬷。”林慕禾没有看向她,只是径自说道,“不要再让客人久等。”
面上的表情僵了僵,季嬷嬷“呵呵”笑了一声:“您只管顺着游廊去便是,大娘子吩咐了我去知会后厨做些晚膳,就顾不上二娘子这头了。”
点了点头,林慕禾没再应声,顺着她所说,便向前厅走去。
步履缓慢,她心中藏了心事,没怎么注意前方。
“小心!”忽地不知何处传来的一声,额前被垫了一只宽大的手掌,林慕禾恍然惊觉,脚下猛地一刹,这才在即将装上的八角灯笼前停下。
她后知后觉,身前不知何时站了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替她挡住了即将撞上的灯笼。
“这是哪个下人摆的灯笼,怎么不往高了挂?”她听见来人温声埋怨了一句,转而又来关切自己,“小娘子没吓着吧?”
他似乎凑近了一步,林慕禾下意识地便想要退避。
一股香粉味幽幽从他身上传来,钻入林慕禾的鼻腔。闻惯了清淡药草香气的林慕禾不禁皱了皱鼻子,轻巧地避开他伸来的手。
“我没事,多谢郎君。”
见她刻意的躲避,何照鞍面色微变,弯眼轻轻一眯,盯着她覆眼的白纱看了片刻,便垂下眼,一并掩藏住了眼底闪过的一丝诡谲的光芒。
他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本欲搭上林慕禾肩膀的手倏地停在半空,手指也微微蜷起,又悄无声息地放下。
“不必害怕,在下只是今日登门的宾客。”他识趣地后退了半步。
愣了愣,林慕禾方才答:“原来如此。”
何照鞍轻笑,这般乍一看起来,他倒真像一个风光霁月的公子衙内,放在街上,不知要引多少少女垂眸。只是林慕禾看不见,自然更无法体会他这刻意发散出来的“魅力”。
“小娘子快进去吧。”见这招对眼前的女子无用,何照鞍索性放弃了,转身为她让开了路。
“多谢。”快速谢过,林慕禾莫名感觉到一阵不适,不敢再多停留,步履飞快地走向前厅。
她走得飞快,衣摆随步伐轻扬,眨眼间便消失在何照鞍视线之中。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许久,半晌,才听见他轻轻地“啧”了一声。
第55章 “怎不见那个目盲的小娘子?”
“二娘子来了。”随后,脚步声迭起,幼月和另一个女使簇拥着林慕禾走入前厅,向厅内众人道。
一时间,众人纷纷朝门口看去。
一个身形单薄,青丝如瀑的女子缓步入内,她一身淡色衣裙,片刻后,便娴静地站定。
“见过诸位长辈。”林慕禾启唇,向众人行礼,“慕禾身有残疾,未能一一见礼,还请海涵。”
若非那道白得有些醒目的白纱,她这番样貌与仪态,哪怕放在东京府内都是叫人挑不出错的美人贵女。
见她孱弱的模样,谁还敢再摆架子苛责一句?
那方才催使的闻氏道了几句没事,起身去扶起了她。
“二娘,来这边坐。”座上,林慕娴道。
幼月又招呼着人来奉茶看座。回到林慕娴身旁的交椅上,林慕禾却并未感受到放松的感觉,反而又默默提起一口气,预备应对接下来不知要发生的什么事。
身边人呼吸声一道道传入耳中,林慕禾端起杯盏,拨了拨茶叶,一股茶叶清香袭来。她正欲继续饮茶,却忽地在周遭传来的气味中,闻到了一股略显熟悉的香粉味。
她一愣,立刻明白了这丝熟悉的来由:方才偶遇的那人,身上正是这股香粉气味。可坐在自己身边的,分明只有林慕娴而已。
那她又为何会沾染上这个味道?
她不敢多想,快速地喝了一口茶水,继续听着这群人你来我往地寒暄。
“我家正在扬州,大娘子之后请期,也不必去别的地方另寻住处了,我也恰尽地主之谊,请几位在扬州多住几日,也沾沾喜气。”话尾,她还似是无意地瞥了一眼静坐的林慕禾。
林慕娴正还在为往返扬州与金陵之间发愁,她提起此事,倒正解了她一件燃眉之急。
她故作犹疑,又与她几番推却,终于定下此事。
至此,便要送客。
“请期时,二娘也一并跟上吧。”方才吃饭时没说完的那句话,林慕娴终于说了出来。
林慕禾还想拒绝,她却不给她机会:“这是母亲的吩咐,你也*不要整日闷在府中,多出去走走也好。”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她再推辞,便真的是不识抬举了。林慕禾未尝听不出这闻氏话外的意思,纵使她再不愿意,也没有法子了。
手指绞进衣袖之中,她心中有不平,再次为自己的无力而扼腕。
“明白了。”片刻后,她才轻声说道。
众人纷纷散去。
解了一桩心事,林慕娴面上却没有多高兴,只是脸上挂了层浅薄的笑容,跟随闻氏一行人,送他们出府。
门前,停着闻家的马车,几个小厮见主家出来,赶忙摆上脚凳迎接。
林慕娴正端着笑容目送闻氏,一道声音却不合时宜地出现了:“闻伯母。”
马车后,有人一袭宽袖白袍,彬彬有礼地向几人见礼。
林慕禾瞬间便听出了他的声音,正是方才遇到的那个一身香粉味的男子。而她身侧的林慕娴,身形却猛地一僵,直直看向来人。
“哎哟,我还没给大娘子介绍,这位是我家的大郎的好友,叫沈礼,正巧也来江宁府游玩。”闻氏并未看出她面色的僵硬,满是笑意地为她介绍。
她并不知道这人的真实身份!林慕娴颇为侥幸地松了口气,却不敢全然放松,她看出了他眼底的挑衅与威胁,只一眼,便看得她浑身发凉,想要打冷战子。
勉强行了个礼,送走这群人,她心口跳得厉害,不顾幼月的询问,拨开人群便向芳菲院去。
“娘子!娘子,可是身体不适了?”众人少见她如此失态,吓得连忙就要跟上,林慕禾也忍不住担忧。
“季嬷嬷,”沈姨娘挡在她身前,“我与幼月去吧,你去为娘子做些好克化的吃食,吩咐小厨房,今晚的菜不要再多做了。”她吩咐得有条不紊,像是习惯了这样。
季嬷嬷愣了好半晌,这才呆愣地点了点头。
有女使上前搀扶住林慕禾,请她离开。今日林慕娴太过反常,她抿唇,不敢深想,只是担忧地看了一眼她离去的方向,便随女使离开。
林慕娴漫无目的,心底的恐惧宛如蛛丝一般攀上心头,困得她几乎呼吸不下去。
大口喘息了几声,她忍不住委屈,扶着一棵树,便无声地哭泣起来。她不敢哭出声来,眼泪顺着脸颊越涌越凶,只敢咬牙忍住哭声。
忽而,视野之内递进来一只帕子,像是要为她擦拭。
她急忙躲开,猛地抬起头,身形却被一道阴影笼罩住。
*
阴云密布,空气闷热,带着湿润水气的风吹在顾云篱脸上,并未消退她身上的湿热感,反倒更甚。
敕广司江宁分舵设在秦淮河畔,此地人流如织,商客往来,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人声鼎沸,吆喝声不绝于耳,原本应当来客如云的敕广司此时却门可罗雀,路过的人也都忍不住向内投去一眼,却只看得见一张张被封条封上的门扇。
时人有一句“天下商利无不经由敕广”,是而,敕广司在江宁府的倒台无疑牵连起一大片风波,没了保船与送镖这连年来敕广司独揽下的两大头,商客与那些以此为生的人也怨声载道。
可无人敢去违逆官府,只能等着何时官府能够与总舵协商好,重回原先的繁荣之景。
“姐姐,这看着不像是有人的样子。”在正门前扫了一圈,清霜嘟囔道。
“两位小娘子,也是要来敕广司办事?”两人正锁眉沉思时,却听有人在身后搭讪。
扭过头来,只见是一个船商打扮的中年女子。
“正是,”顾云篱回过头来,带着清霜向来人行礼,“不知阁下可知,如今敕广司如何了?”
“你要早半个月来说不定还能办成,如今早不行啦,前几天来了官府的人将这地方搜查了个遍,查出来一堆官家禁药,如今也不知他们今后如何打算。”她长叹一声,又朝两人指了指身后来来往往的行人,“你瞧,多的是没了敕广司办不成事儿的人,不过听闻总舵主从集成赶来,兴许此事近些日子就能有个了结吧。”
顾云篱要的就是这位总舵主的消息,她眉梢一扬,连忙追问:“那阁下可知这位总舵主身在何处吗?”
谁知女人“哎哟”了一声:“这样的大人物的行踪,我们怎会知晓,如今就等着这事儿出结果呢,才整天都来此地徘徊。”
“可我们听闻昨日有敕广司余部在官衙前闹事,既然总舵主在,那总不可能不管此事吧?”清霜问。
“是有这么一回事,”女人一愣,“可我们也无从得知……不过我先前听闻,那秦楼的掌柜消息灵通,或许有些眉目。”
秦楼?顾云篱听见这两个字眼,第一时间便觉得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为何熟悉。
“两位若是有了消息,定要回来告诉我啊!”
谢过女人,两人便向秦楼去,好在这地方就在秦淮河畔,烟花之地多了,这地方却多年位居勾栏瓦舍之首,足见背后的人多有手段。路过前门时,顾云篱瞬间愣住了。
眼前恍惚了一瞬,一片白色的衣角在眼前闪过,她好像看见那个常穿浅色衣裙的人在自己身前,错愕地眨了眨眼,却见方才跑过自己身旁的女子娇怯地回头,翦水般的眸子定定看了两人一眼,才开口道:“两位小娘子,这里可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媚如丝的声音,让顾云篱彻底反应了过来,她深吸了口气,魔障了一般拍拍自己的脑袋:“冒犯小娘子了,我们来此却不是为了……是想找这秦楼的掌柜。”
那白衣的女子愣了愣,旋即一笑,提起裙角向楼内走去:“妈妈——外面有两位小娘子找。”
她一把推开前门,一股浓浓的胭脂味道扑面而来,伴随着的,还有楼内阵阵丝竹管弦齐奏,还有娇娘调笑声,更有极尽妩媚的舞娘在门口的厅前起舞。
清霜更是只听闻过,从未见过,对勾栏瓦舍之地只是不明觉厉,原本还好奇地向内看了一眼,然后立刻便挤住眼睛退到顾云篱身后:“姐姐,真的要进去吗?”
她颤颤巍巍地睁开眼,视野里的顾云篱却比自己冷静多了,像是早已见识过这种场面。
眉头一皱,清霜顿时有些怀疑,心道:都是第一次见,怎么顾云篱这么见怪不怪的模样?莫非之前来过?
顾云篱当然来过,还是与林慕禾逃命时跌跌撞撞跑进这烟花之地的,看清门口那扇雕花屏风时,一切记忆回笼,她舌尖一麻,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时,却见屏风后缓缓走出来一位体态婀娜,风韵犹存的妇人。
“邹妈妈。”怔了一下,她想起来人的身份,忍不住轻声出声。
听她唤自己,邹妈妈先是愣了愣,旋即眯起了眼去看她,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展颜一笑:“是你?怎得这回不是误闯,倒是指名道姓要来找我这个老妈子了?”
“怎不见那个目盲的小娘子?”
实则短短不过二十几天,顾云篱却觉得恍如隔世,她张了张嘴,想解释一番,顺着邹妈妈的问话想下去,却发现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就连自己与林慕禾之间发生的事情,此时让她说,她也剪不断理还乱了。
清霜一顿,斜了眼悄悄地觑她,片刻工夫就想明白了,忍不住耸了耸肩:自己能看出来她和林慕禾之间微妙地隔阂,此时她要真能讲出来那才是怪了。
果不其然,顾云篱也没有让她失望,片刻后,只见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无妨,进来说话。”邹妈妈笑了笑,转身便招呼两人进了秦楼。
满室暖香,两人连茶水都顾不上喝,就道明来意。
那邹妈妈思索了一阵,才道:“寻常人我自然不告诉他,可小娘子与我有缘,便告诉你吧。”
“云篱多谢邹娘子慷慨……”
“敕广司余众今早便被人用一大笔钱赎了出去……至于你说的那位总舵主,”邹妈妈顿了顿,“现下去了何处我还不知。”
“不在江宁?”顾云篱凝眉,“江宁府的事情还未处理完,难道他?”
“江宁府在江南之中最为富庶,恐怕这些年官府也是眼看他起高楼,有些不忿了,那位总舵主又是位识时务的,恐怕早已看出江宁府已不能再驻扎行商,”邹妈妈说着,目光飘向了远处,“我托人打听,今夜想必就能有消息了。”
“只消两位多等一夜。”
第56章 这还是顾云篱第一次送给她东西。
是而如今想求顾方闻的去处,只有去寻那位神龙不见首尾的“总舵主”了。
从秦楼中出来时,屋外已经下起了小雨,临行前出门太急,只听小叶说了要下雨,却没来得及回去拿,清霜忍痛摸出几个铜板买下一把伞,和顾云篱撑着伞返回旧宅。
“姐姐,若是知道了那位总舵主身处何方,是否今夜就要动身?”
这也是顾云篱心中所想,可离开江宁,身后又有牵动自己的诸多事情,她不在旧宅一时半刻还好,可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她自然也不能完全将林慕禾这边放下。
于是清霜问起时,她难得沉默了。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宛如一声声敲击在耳膜之上。
好半晌,清霜再次出声时,她的思绪方才回笼。
“去,但不是今夜,”她眨眨眼,答,“收拾一番,明日再出发。”
看她神思游走心不在焉,清霜也大约明白了她心中的顾虑,便点了点头。
回到府中时,天色阴沉,已几近夜幕。
小雨依旧淅淅沥沥,这回没有柴涯拦路,两人颇为容易地便回到凭御轩内。
雨点打在青石路板上,泛起水花,顾云篱没有看到屋内起烛光,以为是今日林慕禾累了,早早便歇下了。
两人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向东厢房走去。
雨珠滑过草尖,落入积蓄的水潭中,清风一起,吹得清霜一个哆嗦,她抱住双臂打了个寒颤,却瞥见了静坐在门廊下的林慕禾。
她身上披着一件白色披风,夜色中,颇为显眼。
应当是察觉了两人刻意放缓的步调,她循声望去,身形一顿。
“林姑娘。”即使林慕禾看不见,她也依旧感受到了那不容忽视的感觉,脚步一停,便叫出声来。
雨声微弱,掺杂进语调之中,有些轻薄,有些微凉。
“顾神医?”她听见声音,扶着门廊旁的红柱缓缓起身。
往前迈了一步,头顶却滴下雨滴,她骤然一凉,缩着肩膀又退了回去。
顾云篱吓了一跳,撑着伞便走了过去。鞋底划开积蓄的雨水,沾湿了鞋尖,她的伞先自己一步抵到了林慕禾头顶,为她遮住檐上滚落下来的雨水。
清霜赶紧跟着跑了过来,但额前的刘海还是被打湿了。
“雨天寒凉,怎么一个人坐在这?”
林慕禾额上还有一丝水痕,她慌乱地抬手一抹,察觉身前来人,有阴影袭来,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出来听听雨而已。”她素来有这样的习惯,心情不好时,便爱静坐发呆,细听雨声,好似这样就可以抚平纷乱的心绪。
看见她后退,顾云篱眼底黯了黯,却没有再上前了。
伞沿落下的雨水,在二人脚下尚且干燥的地面上打出一道湿痕。
“天凉,还是不要逗留在外了。”说罢,顾云篱便想离开。
后者也轻轻点头,徐徐起身,正打算一个人返回时,却发现顾云篱也跟在她身后,将她送回房中。
一路无话,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回荡在回廊之中。
两人似乎都有话说,可就好似瓶口有一个软木塞子堵着,谁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直至快到门口时,林慕禾才听见顾云篱出声了。
“今日呢?我临走时听小叶说,她们叫你去了前厅见客,可发生了什么?”她语调平常,听起来没有什么异常,却在时时刻刻观察着林慕禾的神色。
“……是些小事,无非是大姐姐嫁娶的事情,”飞快地思索了片刻,林慕禾还是如实相告了,“只不过,过几日大姐姐请期,也要我一同前去。”
“你去?”顾云篱反问,眉头皱起,“你姐姐的婚事,又与你何干?”
“她说因是远嫁,这几日总觉得不舒服,心神不宁,多几个亲眷陪在近旁,她也能稍事安心。”她声音温吞,穿插在时停时续的雨声中,传入顾云篱耳中。
但她和小叶前去,总归让顾云篱心中惴惴不安。
“原来如此。”可是思绪翻涌了半天,到头来还是只能生涩地吐出这句话来,“也巧,我近来也会外出一段时间。”
心口倏地一紧,林慕禾垂下的头忽然扬起:“出去?可是有……”话说了一半,林慕禾止住了声音,自觉自己去问这一嘴,好像有些逾越了。顾云篱也并非仅仅只为她一人,她总会有她自己的私事,而自己更没有理由去干涉。
顾云篱却看了她一眼,似乎看出了她言语迟疑的缘由,便径自为她解释起来。
“师父没有音讯,我托人查探消息,近来或许会跑一趟。”顾云篱答,“不知要去多久……”
她声音渐弱,林慕禾却抬起头,似乎有些诧异,却抿着唇,像是还在等她接下来的话。
“所以,恐怕不能陪你一同去了,”她道,“你……与小叶,要保重。”除却保重,顾云篱似乎说不出什么其他的话来慰藉林慕禾,她一贯如此,柔情蜜语总欠他人三分,况且如今,她与林慕禾之间似乎还隔着一层两人都说不清的屏障。
“竟是如此。”林慕禾答,又问,“可是遇到危险了?”
眨了眨眼,顾云篱道:“还未可知,所以才要去探查。”
林慕禾倒是没想到顾云篱会为她解释一番,愣了一时,便觉耳边纷杂的雨声似乎也渐弱了不少。纠缠的心情疏落了几分,乱成一团的思绪顺下,一直闷堵着的心口好似也轻快了不少。
至少这你一言我一语,和从前比起来无甚差别,林慕禾想。
清霜憋了口气,看着这两人一来一去,没敢插一句嘴。
“那顾神医也要保重。”片刻后,林慕禾回神,轻声道。
“夜深雨凉,林姐姐快进屋里吧。”见两人之间的气氛总算缓和了些许,清霜赶紧提议。
“此行不知许久,我再为你诊一脉,开些该吃的药吧。”清霜出声,顾云篱也顺势接道。
林慕禾没有拒绝,转身进了屋内。
房中不见小叶的身影,顾云篱诊完脉,四下看了一圈,便问:“怎么不见小叶?”
“大姐姐说要送一副首饰珠钗,差小叶去取。”林慕禾回。
顾云篱皱了皱眉,忍不住提醒:“你与小叶不要经常走散,旧宅之中没什么可信任之人,更要相互依靠。”临行之前,总恐密密细语不足。
林慕禾坐在榻上,静静听着,也应和着点了点头,心中却在问:那这旧宅之中,究竟谁才是自己可以信任之人?
身旁衣物摩挲声窸窣,顾云篱起身,拾起放在一旁的纸伞,便要告辞:“明日我写下方子,为你配下药这几日药不要停,一直吃着。”
想了想,她还是放心不下,一抖袖口,从衣袖内滑出一柄小匕首,塞给了她:“若是遇到危险,权当自保。”
冰凉的触感在指尖泛起,林慕禾愣了愣,呆呆地接过匕首,感受着它渐渐被自己的身体捂热。纹饰陌生,像是西南样式,被摩挲在指尖时,又让她心中泛起一层异样的涟漪,细细想来,这还是顾云篱第一次送给她东西。
“这些年我与小叶早已习惯了,顾神医不必太过忧心。”将匕首收入袖中,林慕禾还有些不适应,道。
这么想来也是,自己好像有些关心则乱了,顾云篱垂眸看了一眼她笨拙收起匕首的动作,无奈轻笑了一声,便起身。
“你早些歇息。”她移开目光,作势告辞。
林慕禾方才起身相送:“好,多谢你了,顾神医。”
抿了抿唇,顾云篱再次看了她一眼:“若是有事,常师叔还在府中,去找她,总会帮你的。”
语罢,便要与清霜离开。
还不等迈过门槛,却听林慕禾又出声:“顾神医。”
她回过头,见林慕禾站起了身:“此行……多加小心。”
“我等你们回来。”
一句很是平常的话,林慕禾却是在心里滚了不知多少遍才吐出口来。这话不仅是说给顾云篱听得,更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反复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左不过月余的相识,如今说这话,会不会太过沉重?
可离别一词不过刚从顾云篱口中说出,自己便已经开始期待那不知多久之后的再见之日。
等她回来,等再见的时候,还能在一起做些什么呢?
……
再像先前一样,几人静坐下来吃一顿热乎乎的晚膳也好,其余的,便留在这几日再想吧。
这话有些份量,迟钝如顾云篱,也听出来几分。
她愕然抬眉,似乎也捕捉到沉寂空气中那一丝稍有缓和的意味。
片刻后,她察觉自己轻轻舒了一口气,回她:“好。”
*
雨势转大,小叶抱着一只精致的木匣,撑伞走过石板路。
风也大了起来,一把雨伞已经挡不住风雨,她挡住前额,被风吹得凌乱,终于在一处亭中停下。
看雨势,似乎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她有些懊恼地蹲坐在地,将匣子放在膝头,忍不住怨自己为何不早点出门。
衣裳也被打湿了一半,她冷得打哆嗦,越想越委屈,泪水跟着雨水便夺眶而出。
身后一阵不平稳的脚步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明显,小叶吓了一跳,立刻站起身,警戒地朝后看去。
却见亭子阶梯处,有个一瘸一拐的身影,格外宽大,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她显然吓得不轻,拿起匣子就要跑。
“小……小叶姑娘,是、是我。”见她吓得要跑,来人终于出声。
小叶吓得抽气,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你……”目光瞥见他一瘸一拐的脚,小叶一怔,立刻反应过来,这是白日去领药时遇到的那个揪着要月俸的马厩小厮。
“是你!”她眼睛一亮,顿时卸下了防备。
来人终于扯下了头上的兜帽,看向她。
“是、是我,远远、看见你在这里,便过来看看。”他说话磕磕巴巴的,却也能听懂。
“你的月俸,都拿齐了?”她问。
“拿齐了。”他答,“多谢你,今天。”
小叶不好意思地笑笑,将耳后的头发别了进去。
“雨大,你撑伞,会淋坏的,”朱青也笑,一边就把自己身上的油布雨披脱下,“我也快到了,就在、在这里等雨停,你穿上,快回去吧。”
他递来雨披,小叶就想拒绝,可应是推手推拒了几番,却不敌他力气大,被塞在了自己手里。
无奈,她便穿起来。
虽是马厩的小厮,他身上的衣服却没有异味,反倒很是干爽,她穿在身上,还有些显大。
不敢再多看,她耳根有些烫,匆匆谢了一声,便卷起匣子向凭御轩跑去。
第57章 “姐姐,不去和林姐姐道个别再走吗?”
雨下得更大了,直至夜半时分,临近子时,才淅淅沥沥转小。
常焕依支开窗扇,原本溅在窗子上的雨水便撒了一地。这一日在这府中来回打转,她也听到不少消息,也渐渐将近些日子发生的事情都串了起来。
不过一段时间不在,便有人在江宁府中牵扯起了这般的轩然大波,其中势力繁杂,连她都有些发怵,又怎敢想是顾云篱一人便硬生生扛到现在?
太危险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道理顾云篱未尝不懂,又为何冒险也要来这右相旧宅?
可偏偏自己如今也帮不了她,还压着一堆悬而未决的事情在头顶。
仅凭自己不可能撼动这样的事情,于是现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找到顾方闻。
她瞥了一眼头顶密布的阴云,隐隐听见闷雷驶来,便觉风起云涌。
但愿只是自己的错觉吧,这天,好似也要变了。
“咔哒”一声合上窗扇,她听见夜雨之中有异响,立刻便警惕地皱起眉,竖起耳朵细听。
那异响是一阵瓦片声,好死不死,还冲着自己这边来了。若非她耳力过人,一般人还真听不出来这响动。她飞速躲到门外,片刻后,果然听见有脚步声在自己身后停下。
心下一狠,她立手做刀,在门扇被轻轻推开时,便向前狠狠劈下!
电光石火之间,她根本没看清来人是谁,喝道:“哪来的腌臜贼,主意打到你奶□□上了!”
“手下留人啊啊啊师叔——”来人迅速接住她劈下来的一掌,压着嗓子轻喝。
常焕依柳眉一挑,一阵心惊肉跳,听出了来人是谁便赶紧移开手掌。
屋内淡淡的烛火照到来人面庞之上,露出清霜被雨淋得水淋淋的一张脸。
“你——”常焕依语调急转直下,“大半夜的,你来做什么!”
清霜抬手抹了一把脸,露出个讨好的笑容,打了个哆嗦:“嘶——好师叔,外面好冷,能不能让我进去说话?”
常焕依没好气地将她扒拉进来,探出头朝夜色里看了一眼,确保没有跟来人,这才放心地合上门,随她进去。
“你还知道过来?你跟小顾怎么回事,翅膀硬了,我走之前说了什么?你们非要上赶着过来!说了不要惹事,怎的我一回来,就听闻你们俩在这江宁府的风光事迹?”
一连串问话劈头盖脸砸在清霜头上,她被说得直不起腰,自觉理亏,一声没敢吭。
“这府里这么多眼线,你就这么过来了?你知不知道多危险!”
清霜目光移向别处,嘟囔道:“不是你说‘你还知道过来’嘛,怎么来了又是我的不是了……”
常焕依怒目一睁,精准捕捉到了这句话:“你还敢——”
“师叔、好师叔!”清霜连忙出声,“给我拿张毯子呗?我要冻死了。”
白了她一眼,常焕依扭身进屋,为她拿来毯子和巾子擦头,又倒了杯热水。
“说吧,什么事?”
“咳咳,”清霜悄悄看了一眼她的神色,“明日我与姐姐……可能要去别的地方去找敕广司,探查师父的消息。”
“敕广司分舵已倒,你们去哪找?”常焕依皱眉,问。
“总舵主据说在江宁周边,总归比我们无头苍蝇乱撞地好……”
舒了口气,常焕依道:“也罢。”
“所以你们,是想让我照顾那位林小娘子?”
“师叔真是通晓人心,一下子就猜中了,哈哈。”清霜道。
常焕依无言地沉默了一瞬,问:“小顾到底怎么想的?是真要一条路走到黑了吗?”
清霜眨了眨眼,一瞬间,也不知怎么回答她了。
“姐姐她想怎么做,我也不知道。”停顿了片刻,清霜出声答她,“但我相信姐姐……她不是师父那种不靠谱的,不对,我是说,她一定有自己的把握。”
似乎自小到大,顾云篱扮演得都是一个沉稳的照顾者的角色,有她在,一切便能稳妥地进行下去。清霜只需要跟在她身后,帮助她达成目的就可以了,但这并非是过度的盲目信任,而是出于多年来,两人之间生出的无形的默契与无条件的信赖——既然是顾云篱要做的,那么便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
其他意外的状况,目前还没遇到,也不在清霜的考虑范围之内。
常焕依扶住青筋乱跳的额头,无奈地闭了闭眼,心道:要不这顾云篱和顾方闻是师徒呢,这么多年相处,也早该耳濡目染了那厮的一点特质,她从前还觉得顾云篱和顾方闻不一样,起码她会比顾方闻令人省心不少,如今看来才是非也,果然一个窝睡不出两种人,别说顾云篱,连带着清霜这师徒三人都轴得让人牙痒痒!
她意识到跟清霜说这些不会有结果,哪怕此时此刻顾云篱站在这里也不一定管用,便道:“……行吧,你告诉她,只要她心里有数就行,在这种地方,更不能掉以轻心。”那自然是不行的,等找到顾方闻之后,她一定要好好把这件事儿跟他谈谈,她总不能看着这个孩子一意孤行踏进火海!
“赶紧回去!这宅子里全是他们皇城司的眼线,莫让他们抓住了把柄!”
清霜喝干了杯子里的水,拍拍胸脯:“师叔你就放心吧!”
雨下个不停,纷扰声不歇。
送走清霜,常焕依便欲解衣而卧,可正要熄灭烛火时,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朝屋后的小窗处走去。
按理说,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她凝眉,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押开一条窗缝,借由手中忽闪忽灭的烛火映照,向窗外看去。
细雨如珠,如今没了窗户来隔绝声音,更是肆无忌惮地砸在她耳膜之上。
常焕依的眸子忽然一颤。
“噗”的一声,手中的烛火被风斜而进的雨点扑灭,她猛地屏息。
黑夜里,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鸦在垂死之际挣扎扭动着已经麻痹的双翅,但这也仅仅维持了片刻,紧接着,它的动作骤然一滞,随后,脱力地倒入草丛之中。
这是她常用来夜间隐蔽传讯,特意训练过的乌鸦。
红唇紧抿,常焕依眸中刹那间闪过了什么,又迅速隐没。
*
一夜扰人清梦的大雨过去,将天空洗涤,明净澄澈。
六更天还未至,天刚擦亮,旧宅之中的下人还未起身晨忙,只有零星几个起身忙碌。顾云篱已经起身了。
凭御轩的院中仍有不少积水,踩过去还会带起水声,清霜尽量不去发出声音,与顾云篱蹑手蹑脚地走出凭御轩。
踏出门扉,清霜才敢大声说话:“姐姐,不去和林姐姐道个别再走吗?”
回头穿过半阖的门缝向门内看去,顾云篱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目光缓缓收回,摇摇头道:“天色尚早,让她好好休息,就暂且不要去打搅了。”
言罢,她拉紧扣紧的披风,扭过身来:“走吧。”
清霜看看她,又看看门内,抿了抿唇,跟了上去。
帐幔之后,林慕禾听那轻微的窸窣声再听不见时,她才轻轻将遮光的帘子放下,又卧回床榻之中。
此后,再没了睡意,其实昨夜一夜大雨,她也睡得不甚安稳,心中记挂着顾云篱要离开的事情,更是早早地便醒了。
枯坐了一刻钟,终于听见小叶晨起烧水洒扫的声音。
片刻后,小叶端着热水进来,却意外地看见林慕禾不知何时已起了身,半卧在榻边。
“娘子怎么起得这么早?”她放下热水,问。
“昨夜睡得不好,睡不着了。”林慕禾回过神,回答她。
水声哩啦,小叶上前为她缠开白纱,将半湿的热巾子递了上去。
离得近了,除却蒸腾的热气,林慕禾还闻到一丝陌生的味道。
她皱了皱眉,犹疑片刻,问:“小叶,你何时去过马厩?”
正弄牙粉的小叶一顿,抿了抿唇,片刻后,才道:“昨日去接娘子,路过,路过了马厩。”
她话语卡壳,吞吞吐吐,林慕禾便知道她没说实话:“究竟如何,你如实说了便是,你我之间又何必遮遮掩掩?”若这旧宅之中连小叶都要欺瞒自己,她就真的不知要何去何从了。
听见林慕禾这句话,小叶才如梦初醒,惊觉自己竟然第一次向林慕禾说了谎。
“娘、娘子恕罪,我、我并非……”
“你自小跟着我,一路我吃什么苦,你便要更甚几分,”手中的热巾子缓缓褪去温度,林慕禾声音恳切,“无论东京还是旧宅,人心叵测,我只信你,更是早已将你视作手足至亲,所以……”
话至此处,小叶的眼眶已红了,片刻后,更是愧疚地垂下了脑袋:“娘子,我并非有意……”
她上前将林慕禾手中已经凉掉的巾子攥回了自己手中:“我不该如此。”
冰凉的指尖划过手腕的皮肤,林慕禾没有言语。
哽咽了片刻,小叶抹了一把泪,出去又新打来一盆热水,这才向林慕禾缓缓讲述起这几日的遇见。
“马厩的小厮?”愣了片刻,林慕禾才从她字句里回过味儿来,可眉头又忍不住轻轻蹙起。
虽不认识这个小厮,但小叶话里多是对他的赞许,林慕禾便也笑:“既然是难得的好人,以后便礼遇几分吧。”她不难看出小叶的春心萌动,但却没有点破,反倒沉下心来,细细感受着她言语间刻意压制却仍旧显露的雀跃。
若今后顺畅,自己也大抵会放小叶离开,看她如寻常女儿家一样出阁嫁人,温此一生。
心头一件大事落地,小叶心情松快了不少,给林慕禾端上早膳后,便收拾了屋子,去小厨房熬了药。
昨夜回来时,清霜塞给她新的药方子,只留下两帖药来,吃罢后仍要上街去采买。如今看着林慕禾气色渐佳,比一开始回到旧宅时好了不知多少,她一边扇着炉火,脸上忍不住露出些微笑来。
好在一切都在变好,时间如细水长流,倘若今后每一日都能入现在这般平和无事就好了。
药的清苦味道从小泥炉里飘出,小叶额头沾了汗,不甚在意地抬手用袖口抹掉。
小厨房外却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像是刻意放轻了,但小叶还是听到了,她立刻放下扇子,起身去瞧。
小厨房连接着东厢房,是顾云篱她们暂住的地方,外面的人似乎并未发现自己,小叶蹙起眉,也刻意放轻自己的脚步,探出个脑袋,果然看见东厢房外的长廊外,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第58章 一股害怕她被别人抢走的危机感取代了酸涩感,涌上林慕禾心口。
“咳咳。”她轻咳出声,引得那人注意,回过了头。
这人一转过来,倒是惹得小叶惊疑地“咦”了一声,来人一身翠绿衣裙,撇过头来,看见小叶,还意外地挑眉。
“幼月姑娘。*”来人正是林慕娴身边的贴身女使幼月。
“哟,小叶妹妹,我倒没注意,还以为你不在呢。”幼月愣了一瞬,眼神中片刻飞速闪过一丝慌乱,很快便掩饰了下去。
小叶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客套了一句,便问:“不知幼月姐姐来是所为何事?娘子方才已经起了身,若有什么事情,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诶,”幼月眯起眼睛笑笑,上前几步,“哪里劳得你去惊动二娘子?只是我有些小事,问你也是一样的。”
小厨房里还咕噜咕噜翻腾着药汁的气泡,小叶有些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攥紧了手边的裙摆:“幼月姐姐问便是了。”
后者又笑了笑,上前抚上她的手:“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你,为二娘子医治的那位顾神医……去哪了?”
闻言,小叶疑惑地蹙眉,不太确定地看了看她。
幼月赶紧补充道:“昨日她不是为大娘子诊脉嘛,大娘子仁善,着礼答谢却未寻到她人……”
小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哦哦……顾神医与清霜姑娘有些私事,大约要出去几日,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
“出去?”莫名地,小叶觉着身前的人紧张了几分,“去哪里了?”
“既是顾神医的私事,我们更是不知道。”
幼月脸上划过一丝不悦的神情,她动作一停,态度又变回了原先的模样:“这样啊。”
“幼月姑娘还有什么事吗?我在给娘子熬药,不便走开太久。”说着,便要转身回到小厨房。
幼月连忙跟着走了进去。凭御轩的小厨房自然比不得芳菲院的后厨齐全豪华,幼月没忍住皱了皱鼻子,看了眼药锅里煮沸的浓黑的药汁。
“二娘子每日都要喝这种药?”
小叶应:“嗯。”
“那过几日去扬州请期,不也得……”
“自然耽误不得。”小叶顿住,回头看她,“幼月姑娘,你还有什么事儿吗?”
“没、没什么了,”许是有些心虚,幼月移开视线,“不过……前天那顾神医回来,没同你们说些什么吗?”
小叶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说什么?没说什么,不过叮嘱娘子按时吃药而已。”
看她脸色茫然,幼月这才放下心里的惊异,扯出个笑来敷衍:“原来如此。”
语罢,就要起身告辞,临走时,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正煮药的小叶。
*
秦淮河岸,码头处。
江风阵阵,带着清晨的微凉,将顾云篱额前的发丝吹散,露出她紧蹙的眉头。
此行的目的地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邹妈妈今日传来消息,敕广司总舵主现下正在扬州。
“邹妈妈让我带的话就是这些了,为几位租借的船还有半刻启程。”来送口信的女子递来一个信封,“这是妈妈托我转交给顾娘子的东西。”
顾云篱接过,那信封很薄,上面空空如也,只有里面似乎有薄薄的一张纸。
“扬州自有接应娘子的人,若是那位总舵主不应,娘子可以拿这信一试。”
顾云篱自然感激不尽,接过信封揣进袖中,交手向她行礼:“邹娘子慷慨,云篱感激不尽。”
“自然,妈妈说了,不是白为娘子筹谋的。”女子笑眯眯回了礼,“还请顾娘子诸事毕后,为妈妈诊脉医治。”
顾云篱顿首笑道:“这是应该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那拏舟的船夫便已撑着小船来了。他呼喝了一声号子,固定住船,便请两人上船。
经历上次的坐船一事,顾云篱难说心里没留下什么阴影,但那船夫体格健壮,看她犹豫,又拍着胸脯保证了一番水路的安全,倒让她安心了几分。
清霜在她身边道:“有我在呢姐姐,管他龙门卫还是什么皇城司,都不中用!”
顾云篱失笑,应她一声,便上了船。
江宁府内的秦淮河道不宽,来去只能容下两条小船通行,两人坐在船头,那船夫站在船尾划船,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一阵阵在顾云篱耳边传来,将她有些纷乱的心绪抚平了不少。
河面之上闪烁,浮光跃金,初升的日头金光反射在顾云篱眼中,刺得她睁不开眼,一时间只能感受到身下不受控制的小船的摇晃浮动。
身后,船夫的声音传来:“两位小娘子,下来抓稳了,要驶入主河道啦!”他操着一口金陵口音,声音宽厚,一瞬间,声浪顺着船舶一并飞入宽阔的河面之上。
水花激起,顾云篱感受到身体在前倾,赶紧抓紧了身边的扶手,一时间,清霜也兴奋地“哦”出声来。
“那女娃!别站起来!当心掉进河里!”耳边传来船夫惊愕的呼声,与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湿润的江风。
船桨划过水面的声音更加模糊,逐渐地,与马车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一片淡黄色的裙角掠过朱红色的门槛,林慕禾被小叶搀扶着迈过了大门。午后的阳光洒了下来,打在她脸上,带起一丝微弱的燥热。
“娘子,小心脚下。”
旧宅后门处,马车停了四五辆,一众仆役来来回回搬运着东西,忙得脚不沾地。
顾云篱离开的第二日,林慕禾也启程去往扬州陪同林慕娴请期。
林慕娴还未出来,自己自然不敢先她一步上车,便静立在门口等她出来。
等了好一阵,腿都有些发麻的时候,才听见林慕娴的声音远远地飘来。
“二娘子。”有人在她身前停下,行了一礼,“大娘子来了,可以启程了。”
林慕娴也走到门口,看了一眼林慕禾,蹙眉问:“我送你的那副首饰,怎么没戴上?”
林慕禾敛声答:“首饰珍贵,慕禾怕来回奔波弄坏,坏了姐姐一番好意。”
林慕娴没处挑错,便勉强应了:“带的东西多吗,若是不够,再添一辆马车也行。”
小叶连忙答:“回大娘子,只带了几件衣裳首饰和煮药所用的东西,车里放得下。”
听见煮药,林慕娴的神色微变:“你这位顾神医说是要为你诊治,却几天不见人影……”
听她语气里有些埋怨的意味,林慕禾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出声为顾云篱辩解:“寻常时候顾神医都陪护在我身侧,只是近来有要紧的大事,这才……”
“好了,”林慕娴眸色冷了下来,看她羸弱的模样,又上前抚上她放在腰际的手,“一路劳累,你要多注意。”
离得近了,她便不受控制地闻到了林慕禾身上那股隐约萦绕的药味,对于她来说,这味道算不得什么好味道,于是,手只握了一瞬,便倏地放开了。
“好了,走吧。”她不再多寒暄,心情似乎不佳,转身便带着一众婢女离开。
见她们走远了,小叶这才松了口气,抬眸觑了一眼林慕禾的神色,道:“娘子,咱们也上车吧?”她们的马车在正中间,后面几辆马车装得全是此次请期要为扬州亲家送去的礼物。
林慕禾却没应声,而是站在原地,似乎在走神。
“娘子?”小叶疑问。
“小叶,”片刻后,林慕禾回过神来,握住她递来的手,“你方才可闻到了大姐姐身上的味道?”
小叶蹙起眉心,问:“味道……?”贵人身上都是熏香熏出来的味道,她平常更是用不上那种金贵的东西,更别谈闻到什么了——那也只会当是贵人今日换了熏香。
“一股淡淡的香粉味。”林慕禾蹙眉,只觉得这股味道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闻到过了。
“二娘子,该起程了。”有人在后面催促。
小叶赶忙就带着还在沉思的林慕禾去寻马车。
有人贴心地为她们放下角凳,小叶刚想道谢,一抬眼,却对上了那双黑沉沉的眸子。
为她们驱赶马车的,正是朱青。
“是你……”
朱青冲她腼腆一笑:“府中车夫人手不足,叫我来赶车。”他是马厩小厮,赶个车自然不在话下。
小叶也只冲他笑,扶着林慕禾进了车内。
林慕禾倒是分神去听了听这小厮的声音,憨厚朴实,不像是个坏人,在这旧宅里算是独一份的,也难怪小叶会这么在意。
她识趣地没有多问,窝回车里一角。
小叶还在整理车内物什,不过片刻,便觉得车内的气氛有些太过于安静了,先前顾云篱和清霜在时,哪怕顾云篱不和林慕禾说话了,清霜也能挑起几个话头,让枯燥的旅途鲜活几分。
其实从前没有遇到她们两人的出行时,也一概是这样的氛围,只不过月余,她便有些不适应了。
眨了眨眼,小叶绞尽脑汁去想话题,憋了半天也没什么结果,只想到昨日来访的幼月。
她愣了愣,这件事似乎还未与林慕禾说过,便告诉了林慕禾。
“大姐姐的女使,来凭御轩做什么?”
“看样子,是来找顾神医的。”小叶道,“连着问了好多,我先前倒没看出来,大娘子也如此重视顾神医。”
林慕禾一顿,放在膝头的手指又缓缓蜷起,连接着心口的感觉又有些古怪,她迷茫了一瞬,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因为顾云篱为别人看病而气恼了。可既作为医者,经她手下的病人又何止一个林慕娴呢?再多的人,莫非自己也要挨个恼一回?
小叶恍然未觉,还在说:“也不知大娘子有什么病,还要顾神医来看。”
林慕禾换了个姿势,又在脑海里演绎了一遍顾云篱为他人诊治的场景,可心里一片平静,毫无波澜。
嘴唇颤了颤,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因为顾云篱为别人看诊而觉得不悦。
不过是因为,她从林慕娴那里回来时守口如瓶的态度。现下,她与别人,还是自己的嫡姐有了秘密。
一股害怕她被别人抢走的危机感取代了酸涩感,涌上林慕禾心口。
马车终于缓缓行进,她侧倚在车厢一边,在午后的空气中,闻到了一丝淡淡的潮湿气息。
她久住这里,自然明白这是什么东西的前兆。
属于江南的雨季,即将来临。
第59章 她也尚且算不得孤立无援。
有句话叫“烟花三月下扬州”,乃是一句千古流传的名句,点明了来扬州最适宜的时节,是而,三月才下扬州,盛夏时节来扬州,果然就是给自己找罪受。
日头高悬,太阳不要命地炙烤着大地,还伴随着大雨褪去的潮湿气息,这扬州府的气候又热又湿,难受得令人发指。
清霜已经灌进去第三碗凉饮子了,她刚挪了位置不久,那大太阳便又神不知鬼不觉朝自己挪了一分,半个身子顿时便被阳光照射进去。
她热得直冒汗,恨不得一头栽进那桶凉饮子里纳凉。
顾云篱也热得不轻,却没像她似的来回摆弄位置,只是静坐原地,拿捏着时间。
片刻后,有个一身轻装的女子从外面折返回凉饮子摊里,在顾云篱身边坐下。
“随枝姐姐,他们今天真的会来吗?”
此地是扬州府最热闹的市坊,来往尽是行人商客,清霜的话音很快便被密密匝匝的人声掩盖过去。
顾云篱也偏头去看随枝。
“她来扬州就是为了重建分舵一事,肯定免不了和此地权贵交涉,据说今日就要跟王家详谈,就定在对面的福悦酒楼,不会错的。”
清霜:“……”她跟顾云篱已经等了快两个时辰了,都不见这位总舵主——她真的会来吗?
顾云篱却注意到她话里似乎对扬州的士族们很是了解,便问:“随枝娘子对扬州豪族可了解?”
“小女子自小长在扬州,自然清楚,顾娘子想问些什么吗?”随枝爽快地扬手。
“……那便有劳随枝娘子为我解答——我听闻扬州闻家,前年出了一位进士?”
“你说闻家人?”随枝一愣,“这在扬州豪族之中都排不上号,早八辈子被撵去做寒门了。”
这倒并未出乎顾云篱的意料。
“他们家……老大前几年中了进士,如今也算平步青云,渐渐好起来了,只是终归有个拖累,是个终身的麻烦。”
顾云篱:“拖累?”
“顾娘子有所不知,那拖累是扬州出了名的,闻家二郎。”随枝道,“自小就有弱症,不知从哪染了麻风,痴傻不如孩提小儿,常跑出来丢人,听人说,这麻风再不治,多不过三四年的活头了!”
顾云篱讶异地扬眉,眼皮却又突兀地跳了跳。
她正欲再问什么,却见对面的清霜不知为何,神色突然凛了下来。
顺着她突然转凉的目光看去,顾云篱的眸色也瞬间冷了下来——大热天的,不远处驮货的骡子边上,三三两两站了几个不怕晒的黑衣人,闹市里极为瞩目。
那人顾云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正是多日没见动静的柴涯。
*
闻宅。
一日已过,闻家人招待客人上自然没敢怠慢,好吃好喝供着,就连对林慕禾,也都是说不上来的客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年来鲜少有人这么和气,看着这群人或恭敬或和善的模样,林慕禾竟然还有些不适应……或者说,总是觉得有些古怪。
从林慕娴开始说要带她来一同请期时,她便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近来,这样的感觉更甚。坐在软榻上,她兀自将手缩进衣摆,缓缓捏紧了袖中一直藏着的匕首。
其实她并不会用匕首,这样摩挲一番,也不过只是给自己增几分底气。
她们被安排在西苑里的客房里休憩,这间屋子和林慕娴的屋子又差了些距离,除了一日三餐,就再也没人来打扰她。
小叶仍在熬药,小锅里翻涌沸腾,她却撑着下巴神游。
纵使自己再怎么迟钝,此时也该察觉些不对了。只是她怕林慕禾担心,徒增她的压力,便一直憋在心口不敢发泄。若是大娘子心中缺个安慰,又怎会将她们打发到这里?
小桌子上计时用的线香燃尽最后一截,小叶猛然回神,起身就要去将小锅端下。
她神游太久,竟然就这样徒手去触摸烧得滚烫的锅把。
“啊!”瞬间,指尖被烫红,小叶惊叫了一声,立刻缩回了手。
“小叶!”一声呼唤登时将她神游的神志从天外揪了回来,还未反应过来,身体便被人一把拉起。
来人跛着足,走起来一瘸一拐,却走得飞快,拉着她便走到水盆前,将她烫红的手指按进凉水中。
冰凉的触感包裹上方才还滚烫的指尖,痛感暂时被凉水麻痹,小叶呆呆的,额前一绺额发也因跑动散开,垂在她已经湿润的眼前。
“怎么不拿麻布垫着,”朱青低下头,看着她的手指,眉头蹙起,竟然都不口吃了,“烫坏了,这只手都要废掉!”
不知是不是他声音太大,对面的人吓坏了,话音落后,竟然良久没有回应。
朱青身子一僵,却听见一阵吸鼻子的声音。
他愕然抬头,一眼便看见小叶通红的眼眶,不知何时,眼底已蓄上泪水。她的手不似养尊处优的小姐娘子般莹润细腻,反而十分粗糙,关节粗大,指腹生茧。
如林慕禾所说,这些年,她吃多少苦,小叶便要加倍地受着。
眼睫一颤,朱青慌乱地放开她的手,连忙解释:“小、小叶,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小叶抹了一把即将溢出泪水的眼,“我只是、只是……”她声音发颤,竟然连话都说不完了。
朱青这才发觉她情绪的不对,扶住她的肩,声音也柔和了几分:“怎、怎么了?你、你告诉我,说不定、定,会有办法!”
没了顾云篱和清霜在,小叶感觉就好像再次回到了先前那样孤立无援的境遇,又要一个人前行,前方是沼泽还是泥泞她一无所知,就好似在黑暗中摸索,连周遭何时会出现危险都不可知。
无力又无奈。
她忍不住落下两行清泪。
“我、我怕……”她嗫嚅着,嘴唇颤抖着说。
扶住她的朱青:“不要、不要怕、我、我在……”
“若有我能帮你的,我一定、一定帮你!”
脑中一白,小叶一怔,旋即,眼中一亮。是了,她如今总不算孤立无援。
那点一直保存在心中的善良总算为她带来些应有的回报,起码在这危机四伏的陌生之地,没有顾云篱与清霜,她也尚且算不得孤立无援。
“我、我……”她吸了吸鼻子,控制住颤抖的语调,“此行,我总觉得不对,恐有事要发生。”
朱青听着,点了点头,神色认真。
“你在闻宅尚且比我自由……我且求你,帮我、帮我打探,这群人带我与娘子来,究竟要做甚?”
朱青眉梢一颤:“你是说……”
“旧宅人心叵测,此次出行又用了个囫囵理由将我与娘子叫来,只恐生不测,我与娘子……”
“不必多言,”不等她说完,朱青便打断她,“你帮过我……我也帮、帮你。”
“你和二娘子、近来,待在屋里、不、不要出去。”他抚上她因紧张绞在一起的手指,安慰似的轻抚两下,“有消息,我就来告诉你。”
眼看泪水又要忍不住溢出来,小叶低下头赶忙擦干净,眼眶还红着:“嗯!”
*
扬州闹市。
见两人齐齐看向不远处的那几个黑衣人,随枝也看了过去:“两位娘子,你们看什么呢……”
谁料这一眼望过去,就碰上了柴涯那黑沉的眸子。
她一个激灵,抱臂打了个哆嗦:“哪里来的黑乌鸦!”
清霜却已抚上腰间缠着的软剑。
“不要妄动,看他到底要做什么。”顾云篱轻声开口,端起桌前的茶盏,送入嘴中一口。
清霜这才收回了目光。
然而我不犯人,人却来犯我。
“顾娘子,清霜娘子。”来人在两人身后站定,幽幽开口,“真是巧遇。”
顾云篱抬眼看去,语调有些冷硬:“巧不巧不知,但柴大人真是费心了。”费得什么心,不用言表便知。
柴涯没有动怒,只是嘴角冷冷地扯了扯,又问:“两位在此,是等什么人?”
顾云篱眼皮也没抬:“柴大人平素里监视我们便罢了,怎么就连私事也要问?”
看两人的态度,一旁的随枝似乎也明白了过来,她眯了眯眼,眉梢翘起,跟着附和了一句:“小郎君,可不兴打听女人的事啊。”她摆出一副风月场里女子的模样,柴涯下颌瞬间绷紧了,像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移开了眼。
随枝的眸子里闪出些嘲讽。
见他不答,顾云篱便道:“既然柴大人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就不必堵在这里了吧。”
语罢,清霜也看向柴涯,指了指身侧早已紧张地抓住抹布,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的摊主。
“挡人做生意可不好。”她补上一句。
被戏弄的愤怒与羞耻感涌上柴涯头顶,可再看三人稳坐长凳上,又转瞬间强行将那感觉压了下去。他眸色更冷,声调冷硬吐出一句话来:“若是等人……可是在等那姓常的游侠?”
瞬间,顾云篱眉心一跳,心口咚得一声一跳。
她没有表现出来,兀自就近拿起杯盏,向嘴中送进一口滚烫的茶水。
舌尖被烫得一颤,她硬生生忍了下来,用后齿咬紧忍住痛感。这一下,好歹让她冷静了下来。
片刻,她抬起眼,斜仰起头看向柴涯,状似不经意道:“府中的游侠,与我何干?柴大人,为何总是要屡次空口污蔑他人?”
她面色如常,并无一丝异色,好似此事真真与她无关的模样,柴涯眼球盯得干涩,良久,才见他眨了眨眼,扯出笑来:“不是顾娘子认识的人就好。”
顾云篱没有移开视线,只看他,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柴涯后退了一步,将漆黑的横刀背回身后,道:“她用黑鸦与府外之人传递讯息,昨日大娘子出行时,还跟在车队后。”他平静地陈述着。
“传信皆要递往西南,前不久府中鸟患,更是她一手促成。”
“十分可疑。”
顾云篱皮笑肉不笑,冷眼看他:“柴大人与我说这些做甚?抓捕府中疑犯,不是你们的事情吗?”
“顾娘子误会了,”柴涯道,“府中恐有这人的内应……她屡次扰乱府中安宁,其心不良,某也只是提醒娘子,莫被她暗算了。”
清霜的手搭在腰间,死死抠着剑柄,好控制自己的颤抖。
第60章 果然,滇州出乱子了。
顾云篱:“内应?柴大人这话,莫不是还让她跑了?”
闻言,柴涯面色沉了沉,再次掂了掂刀:“这便不劳顾娘子操心了,这贼人去向,自由我们来办。”
顾云篱收回目光,没有答他,只是又喝起茶来。
见再问不出来什么看不出来什么,柴涯终于收回了审视的目光。
“走。”他扭过头,脸上扯出来僵硬又吓人的笑立刻消失殆尽,一招手,身后那群皇城司兵额一并齐刷刷地跟着他大步离开。
脚步声渐远,这茶摊重新热闹起来。
清霜一双眼睛来回乱瞟,见没了柴涯在,立刻便要开口:“姐姐……”
“清霜姑娘!”
她刚张口,一块掉渣的酥饼便被对面的随枝一把塞进嘴里,堵住了她的话。
“这饼可是扬州一绝,不吃多可惜啊。”
一双圆眼瞪了片刻,清霜惊疑不定,但还是听话地嚼了嚼嘴里的酥饼。
紧接着,就看见随枝对她做了个口型:还没走。
登时,她就压低了眉,恨恨地咬了一口酥饼,心中又急,暗骂道:不是人的柴涯,跟狐狸一样精!
“正好饿了,”见她理解了自己的意思,随枝笑笑,“对面的福越楼也是扬州出名的酒楼,咱们不如上去等?”
她不过片刻,便清楚了两人的处境,遂提议。
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把茶水饮尽,舌尖仍旧痛得发麻,顾云篱垂下眼睫,将翻涌的心绪掩藏下去:“也好,清霜,吃完就走吧。”
不敢耽搁,清霜就着茶水三下五除二吃完酥饼,扔下一把铜板,连忙跟着顾云篱与随枝进了福越楼中。
果然如随枝所说,福越楼不愧为扬州第一,光是一楼的大厅便挤满了食客,厅前的屏风处,还有斗茶的、唱曲的、弹琵琶的,一时间喝彩声,歌姬的吴侬软语声交错在耳边,叫人乐不思蜀。
随枝轻车熟路找来过卖:“小哥,为我们开间楼上的雅座。”
“随枝娘子!”那过卖眼睛一亮,又看了看她身后的两人,“又有好生意啊。”
“妈妈托我办事,哪有什么生意。”随枝嗔笑一声,又伸手朝向身后的两人,“顾娘子。”
她掂了掂手,是要钱的架势。
清霜咬唇,在顾云篱点头首肯后,忍痛掏出一块银子,扔给了随枝。
“多谢小娘子~”随枝咧嘴一笑,转手就塞给那过卖,“有劳了。”
过卖立刻便引三人上楼。
清霜走在顾云篱身后,暗暗嘟囔:“等找到师父,一定从他身上双倍抠回来!”
顾云篱:“……”来一趟扬州不易,但求人办事哪有那么容易,多少要花些银子。许是她不甚管钱,倒真没有清霜这样肉痛的实感,闻言,也只是眨了眨眼,同意地附和了一声:“嗯。”
那在前面引路的过卖停下唤几人:“今天不巧,北三席都被位大款儿定了去,只剩下角落这间了,几位不嫌弃的话……”
“无事,”顾云篱道,“劳烦小哥。”
清霜问:“谁这么大排场,一口气定三席啊?”那得花多少银子!
“是咱们扬州府头等的贵人孙大人家包得场子,说是有了不得的客人呢。”过卖答。
“嚯!”清霜眼睛一亮,朝身旁的顾云篱努了努嘴,八成就是那总舵主了。
进了雅间,本来便没存什么吃饭的心思,顾云篱由着随枝点了几道,才打发走了过卖。
正思考着如何应对这隔墙之耳,这雅间的门却被拉开,一群各自娇艳,花红柳绿的歌姬舞女鱼贯而入,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又是花香又是脂粉的香味。
顾云篱看愣了,随枝就在一旁热情地介绍道:“今天带顾娘子也来领略领略咱们扬州酒楼的滋味。”说话间,她朝她眨了眨眼。
紧接着,这群女子便像是排练好了似的,不用几人点曲,各自在位子上坐好。
只见为首的云髻的女子一扬手,转轴拨弦,一阵琵琶声激起。
下一刻,其余乐器声紧锣密鼓地跟上,霎时间便将清霜凌乱的声音压了下去:“这这这……”完了,又是她没见过的阵仗。
这下,说话就不怕被外面的人听见了。
见时机成熟,清霜也忍不住了,扶在桌沿上道:“姐姐,常师叔……”
“看柴涯的样子,师叔应当是逃脱了。”才不过走了一天,旧宅便出事儿,顾云篱发觉自离开江宁后,这眼皮子就时不时跳几下,总像是在预兆着什么,根据她的经验,这种时候这不祥的预感总是格外应验。
此时,她真恨不得自己分成三股,一股去看着林慕禾,一股去看着常焕依,另一股再留意着顾方闻的动静。
这么多年,真是鲜少有这么忙乱的时候。
“他们那么多人,万一师叔一个不测……”说了一半,清霜赶紧打了自己一嘴,“呸呸呸!”
“几位若是担心,我大可让江宁的姐妹们留意。”随枝见两人愁眉不展,开口道,“若是有消息,便告知……只是我们女儿家没什么本事,也只能为两位打听消息了。”
没想到这一个秦楼竟然还有这么多营生,顾云篱眨了眨眼,只心叹一句,就要开口道谢:“多谢……”
随枝却伸出手来比了个“四”:“除却给妈妈瞧病,这是另外的价钱。”
顾云篱:“……”能有消息是好的,总比她们两个在这里被动地等待要好。
眼下当头之事还是找到这位总舵主,顾云篱拉开门向外瞧了一眼,北三席依旧空空如也,不见来人。
“虽然不太妥当,”她收回目光,“但我仍想问一句……消息真的靠谱吗?”
随枝挑眉。
下一刻,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的真实性,雅间之外传来一阵哄闹声。
过卖扯着嗓子喊道:“北三席贵客到——”
顾云篱一惊,回看随枝,见她耸了耸肩。
拉开一道缝,便见一群人乌泱泱上了楼,这群人走得很快,顾云篱来不及看清,就闪了过去。
“赵令主,这边请、这边请!”有人殷切的声音响起,向着北三席去。
狭窄的视野里,顾云篱尽力去瞧,下一刻,就见一人倏地从她视野里掠过。
一身暗色的窄袖短褙子配织金褶裙,来人配珍珠红带,两鬓钗环整齐,四五十岁的模样却风华依旧,依稀窥得年轻时的风采,她周身一股沉稳之气,闲庭信步,纵使身侧的人如何夸耀,也不见色变。
忽而,女人的眸子一动,毫无预兆地朝顾云篱看来。
那是一双明亮矍铄的眼,藏在略有细纹的眼中,闪烁着上位者似乎洞悉一切的精光,只一瞬,便将顾云篱看愣在原地。
那人很快地闪过,似乎那一眼也只是自己的错觉。并无被发现偷看后的赧然,顾云篱莫名吞咽了一下口水,纳罕:这人五感极强,隔着这么远,竟然都能发觉自己。
“姐姐,是那个总舵主来了吗?”清霜急急忙忙跑来问。
不知为何,顾云篱无比确定,那人就是那位“总舵主”。
如今的敕广司依托于南部的集成所起,它不同于其他江湖门派,讲究掌门尊卑,这地方以钱权为尊,谁的手段硬,谁就能当那个话事的。
是而,集成代代流传下一枚“成广令”,所持者既能掌控整个集成,又有权号令天下敕广司为其效力,被尊称为一句“令主”。
如今敕广司令主,顾云篱也打听过,姓赵,名为赵绥。
“她们是来了,但是咱们怎么去才能说上话啊?”得到肯定的回复,清霜乐了没多久,又忧心忡忡道。
三人同时沉默了。
良久,没有法子,清霜仰起头,正打算莽一回直接冲进去说时,雅间外却传来一道恭敬的声音:“座内娘子,我家主人有请。”
霎时间,歌舞声停,三人面面相觑。
我不见山,山自来见我,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儿?顾云篱拧眉,隐隐觉得是自己方才那一眼引那赵绥怀疑了。
清霜倒没想太多,立刻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人高马大的壮实女使,足高了自己两个头,见她开门,礼貌地向她交手行礼:“主人有请。”
顾云篱抿唇,走上前将另外半扇一同打开。
“北三席贵客,我们去了,岂不是叨扰?”
女使答:“诸事已毕,娘子尽可放心。”
顾云篱这才探身出去。
不知何时,那群吵嚷的人已经离开了,北三席外站着一排身着深蓝色劲装的侍卫,个个腰间佩剑,足见这席内人身份不一般。
清霜走了出去,正打算跟着顾云篱一同入内,那群侍卫却伸臂一拦,将她挡住。
“主人说了,只叫这位娘子来。”那带路的女使侧头,礼貌地解释。
清霜只能干瞪眼,看着顾云篱走进席内,背到身后的手轻轻屈起尾二指轻叩,示意让她放心。
“咔嗒”一声,门被合上。
席内一张长矮几,摆着各色菜式茶点、酒水,似乎根本没人动过。
室内却不见人,顾云篱正欲询问,却见屏风内缓缓走来一人。
深色的暗银纹褶裙垂在脚下,来人手中捏着一叠文书,挑着眉阅读:“顾云篱。”
被叫到的人一个激灵,惊疑地看向她,就听她继续道:“敕广司常客……这些年花进来的银子居然已有数百两了。”
敕广司会调查在内下达敕令的人,这点顾云篱并不意外。
“祖籍滇州……?”赵绥眯了眯眼,“我听顾娘子口音不像是滇州人士。”
“……鬼医弟子。”赵绥一顿,片刻,这才放下手中的文书看了*过来。
这一眼,她却莫名怔住了,可也极快,顾云篱稍一蹙眉,她便反应过来了:“顾娘子,一路追着我,不知是为哪般?”
话毕,顾云篱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们的行踪果然一早便被她知晓了。
“赵令主既然已经知道我跟着,想必我所求何事,你也不会不知。”
“你与那几个小娘子让我江南分舵一夕之间倾颓,我还不能多留意几分了?”听出她话里的不悦,赵绥笑笑,“至于你所求的事情……确实,派往滇州的人,一半都有月余未传回讯息了。”
顾云篱额角一抽,心口瞬间便紧了。果然,滇州出乱子了。天下风吹草动,未必是朝廷人先察觉,反倒是这群满地跑的商人能第一时间嗅到风波的味道。
那顾方闻是否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