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师父年前才往我这里存了五百两的银子,如今花出去没二百两,就不见了音讯。”她没有直接回答顾云篱,顾云篱却从她三言两语中听出些言下之意——顾方闻没了音讯,敕广司少了个往进砸钱的大款,自然比她还着急,早就开始追踪了。
“只是如今西南形势却不容乐观啊。”赵绥笑了笑,头顶的钗环跟着一颤,侧眸看向顾云篱,“要我帮你打听他的音讯?”
顾云篱愣了愣,只颔首。
“顾娘子常来敕广司,自然知道我们这儿的规矩。”
“……开个价吧,赵令主。”
*
餐饭过罢,闻家主母留下林慕娴说话,虽没有赶林慕禾走的意思,可林慕禾却识趣地没有留下,道了声谢,便领着小叶出去了。
餐厅连接着闻家一片种满花草的池塘,这里面修得精致,又是假山又是小桥,池中还有不少红鲤。
隔着老远,林慕禾便听见有几个女使跑动的声音,伴随着无奈地呼喊:“二哥儿,二哥儿!”
循声看去,就见一个男子从小桥上跑来,形容无状,衣服也皱皱巴巴没个样子,跑动起来的姿势,更与孩提小儿一般:“追我!你们都追不上来!”
“娘子!”见他要跑来,小叶赶紧拉着林慕禾绕路离开。
“怎么了?”被拉着走了好几步,林慕禾有些摸不着头脑,站定后,才问。
“那人无状,怕冲撞了娘子。”小叶虽答着话,却没再看林慕禾,反倒是隔着树叶间的缝隙,偷偷观察着那边的情况。
果然如朱青带回来的消息一样,这闻家真的有一个疯癫痴傻的二儿子。回想起他接下来的话,小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觉五指发凉,心里一阵阵发寒。
——闻家人欲将林慕禾嫁给他们家痴傻儿子,而这事,大娘子早已知晓,没有告知,没有阻拦,算是默认。那二儿子傻就算了,还不定时犯麻风病,这扬州城好人家姑娘哪个见了都避如蛇蝎,恨不得不与他沾上半点。
从头到尾,没有一点音讯,若非自己觉得不对,恐怕她们主仆二人,上贼船都不可知晓!想到这里,小叶心里又寒又怕。
冷汗从脖颈后流下,她口中干涩,扶着林慕禾道:“娘子,我有要事要与你说。”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林慕禾愣了愣,联想到她今日一整日的沉闷,忧郁,心中似乎已经有了猜测,闻言,也只是点点头:“回去说吧。”
小叶应声,又扶着她离开。
忍不住仰起头,却看见天边又聚积了大片大片的厚云。雨季未退,不过晴了一日,便又要下雨了。
她心口忍不住跳动起来,一声一声,宛如闷雷。
回西苑的路不远,可小叶却觉得没有哪一条走过的路比现在脚下这条还要漫长了。
她走在林慕禾身前,一只手扶着林慕禾搭过来的手掌,步履飞快,只想尽快将这骇人的消息告诉林慕禾,好想出应对的法子。
待听见一声声喘息时,小叶才猛然惊觉,冷汗已经流了一背。
“娘、娘子!”她慌忙停下脚步,回看林慕禾,跟着她跑动,虚弱的身子承受不住这么激烈的运动,此时脸色发白,一口一口喘着粗气,虚汗不知何时也密布在她的额头。
即使看不到她,林慕禾仍旧能感受到小叶字句间的无措、害怕,她声音颤着,纵使已经努力维持平稳,却仍旧内荏而不知。
鼻尖再次发酸,小叶眼眶发涨,忍住泪意:“事关娘子安危,我不敢……”
林慕禾身子一僵,果然,自己的预感并不是空穴来风,此次出行,当真是一场简陋的鸿门宴。
她用力调整好呼吸,也压低了声音:“慢些走,这样更惹人生疑。”
小叶噙着泪点头,后知后觉自己的表现确实有些太过于慌张明显,这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上前再次搀扶住林慕禾。
隔着衣绸,林慕禾仍能感受到小叶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
如今顾云篱不在,身侧连一个可信任的人都没有,这闻宅便犹如巨兽之口,大张着血盆大口,阴谋诡谲的味道弥散开来,那双猩红的双眼似乎也化作这宅子里无处不在的视线一般射到林慕禾身上,引得她打了一个冷战,霎时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总之,如今害怕已经顶不上什么用了,先冷静下来,再想法子才是。
有了先前诸多的经验,小叶也显得谨慎了许多,关门前,四下张望了一圈,看着并无前来监视偷听的人,这才将门关上,严丝合缝,才敢拉着林慕禾回到寝室帐内说话。
坐定,林慕禾忍不住又握紧了衣袖里的匕首,她能预料到不是好事,可今日想了许久,却仍旧想不到究竟会如何。
“娘子,”小叶仰起头,伏趴在她膝头,眼眶里湿意明显,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闻宅之中,有人意欲对您图谋不轨!”
只听心口咯噔一声,什么东西被印证之后,脑中的齿轮骤然卡过那一节,倏地转动起来。
一瞬间,这连日来别样的待遇、府中恶仆骤然转变的嘴脸一下子便有了合理的解释——这不过是在宰杀牲畜前,屠夫做得最后的怜悯。
此刻,手脚冰凉,可膝下小叶的颤抖更让人无法忽视,林慕禾艰难地咬了咬唇,努力平息。眼下,慌了一个小叶,自己便更不能慌乱,更要保持冷静。
“你且细说。”片刻,她道。
小叶道:“那闻家有个麻风的傻儿子,到了婚嫁的年纪成不了婚,于是那日他们拜访旧宅,便起了这样的心思!”她语调有些激动,控制不住声调拔高,又赶紧落下,“可笑是阖府上下,连大娘子都知晓这事儿,却没一个人来告知咱们,还将娘子拉来这人生地不熟,无人照应的地方!”
她每多说一个字,林慕禾的心便往下沉了一分。如今的世道,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择一位郎婿度此余生,这是头等的大事,马虎不得,林慕禾早已不再想自己能嫁人,可无奈主母催逼,却没得个好因果。
如今,就连她日常尊敬的大姐姐,都要拿自己的婚事做起主意来,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妹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嫁给一个身染恶疾的傻子!
小叶哭道:“可娘子眼疾未愈,这闻宅又稀得听大娘子号令,和龙潭虎穴有什么区别?真若被逼着嫁进来,才真是无法转圜了!”
她字字泣血,手攥紧了林慕禾的衣裙,攥得皱皱巴巴的。
一片黑暗里,她只听得见小叶的哭声,心难免下沉了几分,一股无力感顺着脊柱爬上大脑,缠绕着想要将她吞没。
“小叶,”轻咬舌尖,一阵痛楚将她从慌乱的沼泽里拉了出来,“不要哭,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如何离开,哭……”
“哭是没用的。”
小叶的哭声蓦地止住,攥着林慕禾衣角的手缓缓松开,一双湿漉漉的眼颤了颤,旋即,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坚定的光。
“娘子,”她站起身,用衣袖抹了一把泪,“我去禀报,为娘子买药,出府去找顾神医……”
“不可,”林慕禾皱起眉,摇了摇头,“贸然出府,惹那群人怀疑,只怕会更快着了他们的道。”况且,此时出去,也未必能找到顾云篱。
小叶两道弯眉一颤,眼里的光倏然黯下:“那、那如今可如何是好……”她忍不住咬起了指甲,脑子里一片混乱。
正此时,紧闭的房门却被人骤然敲响。
“叩叩”两声,惹得屋内两人俱是一个激灵。
小叶下意识就要去开门,可刚起身,手腕便被林慕禾攥住,她猝然回神,回过头来,见林慕禾朝她摇了摇头。
半晌,见屋内的人不开门,门外又响起一阵敲门声。
好端端的,青天白日来只敲门却不出声,实在可疑。
小叶怕得脸色发白,可还是掰开了林慕禾攥住自己手腕的手,起身去门口。
叩门声再次响起,此时,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小叶,你与二、二娘子可、可在内?”
惊了一下,小叶立刻听出了这声音的主人:朱青。
“我在!”见是自己人,小叶松了一口气,赶忙去开门。
门被打开,屋外的人忙不迭挤了进来:“不、不好了!”
右眼皮一跳,小叶一颗心骤然被揪了起来。
“怎么了?”林慕禾闻声摸索而来,“小叶,是谁?”
“娘子,”后者回身又来扶她,“是我认识的那个马厩的小厮。”语罢,又为林慕禾介绍了一遍。
回想起来马车上小叶的描述,林慕禾提起的心终于回落了几分,又急忙问:“什么‘不好了’?发生什么事了?”
朱青不敢去看林慕禾,只退在珠帘后,低着脑袋答话:“回、回二娘子……”
“方才为大娘子备、备马时,无意撞见他们密、密谋,我、我偷听了几句,才知、才知明日、大娘子请期离开,他们便要预备谋、谋算,将二娘子留在扬州!”
刹那间,林慕禾手指蜷紧,指甲狠狠嵌进肉里。
小叶近乎崩溃的声音传来:“明日?他们未必会等明日才出手……”
朱青见她浑身发抖,赶紧道:“不是、不是没有法子!”
两人俱是一愣。
“我管着车马,能自由进出府宅,总归能、能带二娘子出去!”朱青急声说道。
他话音未落,却听门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是幼月,她站在门外,似乎并不打算进来,只道:“二娘子,大娘子托我来给您传话,今日晚膳,连同闻老爷和几位郎君也要一起,特地让您好好梳洗整饬。”
话毕,安静了一息。林慕禾指节一痛,才发觉手指不知何时也绞在了一起。
一瞬间,似乎一切都不用求证,都说得通了。
这连日来的宁静,不过是暴雨之前最后的平静。
第62章 “娘子,我会保护你的。”
“喀哒”一声,抽拉的门被合上,顾云篱轻舒了一口气。却见门外,清霜与随枝不知等了多久了。
“姐姐,怎么样?”见她出来,清霜立刻迎上去问。
“答应了。”顾云篱答。
“答应了?这么爽快?”随枝眯了眯眼,旋即意识到了什么,“说吧顾娘子,花了多少钱?”
清霜一个激灵,看看顾云篱,又看看随枝:“啊?!”
顾云篱没敢去看她,默默道:“算上师父存在敕广司钱庄的余下二百两,还需再付三百两。”
“五百两!!”清霜一惊,顾云篱已径自向楼下走,“姐姐……你就没,没砍价?!”
“她巧舌如簧,我说不过她。”顾云篱没什么感情地答话。
“那也太过分了,五百两天价,她们这不是趁火打劫?”清霜跟上去,“这是要去哪?雅座里的菜还没动一口呢!”
她话音刚落,身后随枝的声音便跟了上来:“顾娘子尽管去吧,福越楼后门再半条街就有一家敕广司的钱庄!”
清霜愕然顿住,回头看朝她们扬手的随枝。
后者又补上:“雅座里的菜我知会过卖装起来,清霜姑娘不必担心!”
她担心的是这个吗!
顾云篱却应了一声随枝的话,提起裙摆,快速地下楼。
穿过喧闹的大厅,找了个过卖问过后门在哪,两人便从后门离开。
五百两,自然不是小数目。可由赵绥所说,西南近来极不太平,局势不明,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不知多少商客不愿淌那蹚浑水,都纷纷撤出了西南。
此时入西南,便要付上比平常翻倍的金银、人力,这一行,更不知要折损多少人进去,是而,她提出这五百两时,顾云篱也只是犹豫片刻,便应下了。
乱局之下,五百两买一个人的消息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兑罢交子票交还过去,已是近未时。
蓦地失去了这么多钱,顾云篱还有些不适应。果然如清霜所说,这笔钱今后就该从顾方闻那里成倍抠回来。
身后,清霜还在清点钱袋里所剩的银钱票据,一晃神,顾云篱揣着心事已经走出去了一截。
“姐姐!你等等我!”她喊了一声,拉紧钱袋就要小跑跟上去。
人流不多,却也挡着路,她侧身躲过几人,凑了上去。
前面的人却蓦地刹住了脚步。
她这才跟了上来,正要抱怨几句,可看清前面的状况,刚到嘴边的话一瞬间被咽回了肚里。
周遭人们议论声密密匝匝地砸了过来:“怎么是这个煞星!”
“快快快,快离他远些!仔细也染上恶病!”
“还看!快走了!”
“噫,这两个小娘子可要倒霉了。”
腰间裙门一紧,顾云篱蓦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裙角正被眼前面朝下摔趴在地上的人一把攥住。
她的眉头深深拧紧,几乎是一瞬间便将裙子从他手中扯了出来。
片刻前,这人蓦地从一旁的小巷子冲了出来,却不慎被路上凸起的石子绊倒,一个马趴摔在自己跟前。
他衣服穿得七歪八扭,头发也没束好,看起来便是一个痴傻的疯子。
听见身边的人议论声,再加上他们纷纷避之不及的态度,顾云篱也大抵猜出了,这是个远近闻名的傻子。
“嘿嘿嘿,漂亮姐姐。”紧接着,这傻子仰起头,两行鼻血从鼻孔里缓缓淌出,看见顾云篱,眯了眯眼,傻笑了一声。
“姐姐!”清霜被这人吓了一跳,赶紧拉着顾云篱后退。平白摔出来这么一个人,心理素质再好的人都要被吓一跳,待看清这人样貌,清霜更是毫无避讳的“噫”了一声。
“这大白天的出来吓人干什么,不能要讹钱吧!”刚亏了一大笔钱,她对此格外敏感,看着他摔得鼻青脸肿,心中顿时警觉。
还不等顾云篱开口回答,巷子里便冲出来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厮,为首那个直接嚎出了声:“二爷!!!”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安静极了。
不待清霜开口解释,那小厮便率先突发恶疾:“我的二爷!!怎么摔成这样了!”
他慌忙上前扶起倒在地上的傻子,忙不迭给他摔得一身脏的衣服拍灰。
顾云篱眉头轻蹙:“这位小哥,你家……”
“好啊你们!”那小厮突地仰起头,扯起嗓子喊了一声,“我家二爷如何惹你了,就挨得你们这一顿打!”
顾云篱:“……”
清霜眉梢一扬,顿时瞪圆了眼,饶是遇上过比他还不要脸的人,却没想过这人连个预兆都没有,就这么顺畅地泼起了脏水:“你胡说什么!”
“我们都看见了!”那小厮一把抓住顾云篱的衣服,使了死劲儿不松手,“就是我们二爷不小心碰了你们一下,就挨了你们一拳!”
“你有何凭据!”清霜怒了,一把拍开他的手,“分明是你家郎君跑出来不看路,我还没计较他摔在我身前吓我一跳的事儿呢!”
顾云篱也冷声开口:“凭空讹人,你可要去官府议论一番?这里这么多人,方才不知多少人看见是你家郎君撞到了我才摔倒的。”
“是吗!”那小厮两条细长的眼一眯,丈着自己身后人多,目光刀子似的剜了周遭的人一眼,“那谁来说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本以为会有人给两人解释,可他话音一落,四周静极了,竟然没一个人替两人澄清。
清霜彻底怒了:“你们……!”
有人想出声作证,可刚开了口,就被身边的人堵住嘴巴:“别惹上这事儿!咱们惹不起!”
顾云篱眉头霎时间拧了起来,冷冰冰地看向那小厮,一时间,她无语至极,想笑,又笑不出来。
“既然没人替你们作证,就跟我回府,向我们老夫人交代吧!”他说着,又装模作样怜惜地给那傻子擦了擦鼻血,“这可是我们老夫人的心头肉,摔坏了十个你们都赔不起!”
他的架势,没个结果不想罢休,顾云篱抿唇,也大抵看出来他为何如此咄咄逼人。多半是这傻子让他看着,他却疏忽大意弄伤了,这才想法子嫁祸给她们,好逃过主人家责备。
“好啊,”她开口,“那便让你们主人家定夺这是非。”闹市之中,又是一群人,顾云篱也是怕再生事,索性应下来。
那小厮一愣,没想到她这么爽快,一下子便有些色厉内荏。
“我还正愁你们不来呢!”语罢扶起那傻子便走。
后者还不知发生了什么,鼻血还在流,一边走,一边还要回头去看顾云篱,再痴傻地憨笑。
原以为要走许久,却没想到,跨过这条小巷便是这家人的后院小门,顾云篱见那群人乌泱泱抬着傻子走了进去,正欲和清霜趁机离开,却无意仰头,瞥见了挂在小门外的一盏家灯。
纸糊的灯纸上,赫然写着“闻宅”二字。
竟然这么巧。顾云篱讶然挑眉,低声唤住了已经预备抬手给人一手刀的清霜。
动作险险停下,清霜一愣,回头顺着顾云篱所指一瞧,一时间恍然。
“愣着干什么,还不跟上!”前面的小厮态度恶劣地喊了一声。
两人交换了一番眼色,提起衣角,便跟着他迈入宅中。
衣带轻飘飘地拂过门槛,顾云篱面色如常地扶上门边,却不知为何,一息间,似有什么东西轻轻穿过了胸口,惹得她心脏一跳。
一瞬间,手指轻轻一颤,像是针扎了一下似的,扎得她一愣,立在了门边。
若有所感地回过头,身后却空无一物,只有一脸懵的清霜仰着头,见她不动,便问:“姐姐,怎么了?”
顿了顿,顾云篱抬起手掌看了一眼,却只看见了掌心的纹路:“没什么。”
天边离得很远,此刻却金光大盛,照射进她眼中。顾云篱眯了眯眼,看见红日低垂,几只鸟雀向日头飞去。
衣裙不加留恋地擦过门槛,她抬步,迈进宅中。
身后的漆木门被合上,吱呀声起,伴随而去的,还有一阵马蹄声与马车碾过石板路的吱呀辘轳声。
车衡之上,銮铃毫无章法地在青铜的内壁之间碰撞,发出一阵阵凌乱的铃声,撞进人本就混乱又无序的内心,好似厄运前来时最后的那阵警铃。
手中的绢帕已被手指绞过不知多少回,已皱成一团,听见这车声,小叶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了些。
赶车的人翻身下车,快速摆出角凳:“我、我用二娘子的耳珰抵、抵押这驾马车,明日、日午时就要归还回去、去!”
林慕禾摸了摸现下空无一物的耳垂,那耳珰是为数不多她值钱的首饰,还是前些日子林慕娴托人送来的那对。
“趁着夜色,尽快、尽快离开才是。”他说话间,小叶将林慕禾扶进了马车内。
“多谢你。”林慕禾双手攥紧,扒着马车门框低声道谢。
“不、不、贱奴怎、怎敢……”她话一出口,朱青连忙低下头来。
小叶也撑着车辕欲上车,她动作不敢放慢,急急爬了上来,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喝声:“站住!小叶,马上天黑,你要带二娘子去哪儿!”
猛地一回头,小叶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来人竟是季嬷嬷,她气急败坏,站在西小门口,怒道。
这架势自然是要离开,千防万防,却还是让人发现了。
一瞬间,小叶急中生智,道:“娘子旧疾复发,需回江宁医治,容不得耽搁!”
“万般紧急,怎能一声不报,你给我下来!给我去跟大娘子禀报!”不容小叶多解释,季嬷嬷便要上前拉她。
可她还是晚了一步,只见朱青一抖缰绳,不敢再多逗留,喝了一声“驾”便驱使着马车离开。
小巷内,马车横冲直撞,疾驰而过,车内摇晃,林慕禾扶着车壁才堪堪维持平衡,她泛起一阵干呕的感觉,好在午时没吃什么东西,也只是干呕了几声,吐不出什么东西。
即使自己手已经抖成了不像样,小叶还是紧紧握着林慕禾的手,像是安抚她,更像是安抚自己般一声一声道:“娘子、娘子,没事了、没事了。”
“放心、心!我认得、认得回江宁的路!”车外,朱青的声音传来,堪堪扼制住了小叶眼眶即将涌出的眼泪。
“不怕、不怕。”努力憋住泪水,小叶近乎魔怔似的喃喃,“娘子,我会保护你的。”
第63章 林慕禾现如今又如何了?
车帘被风吹起,马车疾驰着,车外,夕阳的余晖洒入,照在小叶的面庞之上。
金黄色的暖意,像是一丝凄凉的安抚。
见那马车已走开数丈开外,此时去追根本追不回来,季嬷嬷又被带倒在地,无可奈何,气得身子发颤,怒骂了几声,这才赶紧爬起来,就要转身进去禀报。
急匆匆从西小门入内,她步履飞快,脚下生风,一路上不顾着撞了谁,横冲直撞,穿过后院,径直就要朝东苑去。
眼前有一道拱门,她正要低头过去,嘴里还急地问候着小叶早已去世的爹娘,根本没注意对面来了人。
只听“咚”得一声,她脑门一痛,耳边“嗡”得一声,立刻便失去重心,就要朝后栽倒。
“小心!”前方的人反应迅速,一把拉住她的手,瞬间,将她拉回原位。
“哪个不长眼……!”骂人的话还未出口,她看清来人,一下子滞住。
“是你!是你!你你你……”季嬷嬷眼瞪得宛如铜铃,指着一脸懵的顾云篱,嘴里正酝酿着什么怨她将二娘子带坏诸如此类的话,眼看就要吐出。
“顾、顾神医!”身后,一道急切又激动的声音一把将她到嘴边的话堵在了嗓子眼。
那押着顾云篱与清霜的小厮还未理清现下的状况,就见不远处,近来贵客身边的贴身侍女急匆匆跑来,一边跑,还一边喊着:“顾神医!竟是你!你……”
说着,竟然带了哭腔。
来人正是幼月,她此刻早没了往日端庄模样,发髻都有些歪斜,脸上涕泪横流:“求你、求你去看看我家娘子!”
顾云篱蹙起眉,不着痕迹地避开她欲攀上自己手腕的手,沉声问:“怎么了?”
季嬷嬷在一旁,反应比幼月还大:“大娘子怎么了?!幼月姑娘!你倒是说啊!”遇上林慕娴的事情,季嬷嬷慌得竟然连林慕禾出逃的事情都丢在了脑后,一个劲地质问着幼月。
幼月流着泪摇头:“娘子、娘子方才用茶、咳了血,现下,已晕了过去!”
“顾神医,求你救救我家娘子!”
不等后面的小厮开口说话,幼月不由分说地拉上顾云篱的胳膊,扯着她便要向东苑去。
心里“咚”的一声,顾云篱抿唇,看着她哭得凄惨的面庞,终是没忍心:“带我去吧。”
语罢,眼前却忽然一暗。
她身形一顿,才向上望了一眼天幕。
不过几句交谈之间,夕阳便已彻底沉入山后,远方,大片大片的乌云正黑沉沉地俯压而来,天地几乎就在这一瞬归于一色。
掀开华贵的珠帘,顾云篱入内,发觉室内的气氛格外紧张,进进出出的几个女使,手中捧着水盆,个个面色慌乱。
只见林慕娴一袭白锦中衣,面色苍白,在榻上倚靠在沈姨娘肩头,唇角还挂着还未擦净的血迹。
见她来了,也只是艰难地颔首。
“顾神医,你快瞧瞧吧!方才用完午膳,一睡醒就这副样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沈姨娘焦急说道,扬手示意人搬来凳子。
顾云篱看了一眼她乌青的嘴唇,撩起衣袖便坐下,搭上林慕娴伸出的手腕。
片刻,她面色涌上一丝凝重,收回了手。
“顾娘子,怎么样!”
“将她放开来。”没有回答幼月,顾云篱沉声吩咐,自腰间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银针,烤过烛火。
“到底怎么样了顾神医!”身旁的人焦急问话,却见顾云篱只皱着眉,取了一支长银针便扎进她颈后哑门。
林慕娴蹙起眉,不适地嘤咛一声。
“姐姐。”身后,清霜早已熟练地洗净银针,递了上去,顺带瞥了一眼林慕娴,眼里浮起了些许忧虑。
“扶你家娘子趴下。”拈过银针,顾云篱起身吩咐。
林慕娴虚弱地看了她一眼,说不出话,只招手让沈姨娘照做。
她下针果决,不留情面,加上嗓子撕裂般的疼痛,她疼得流了一脸的泪。
片刻后,她忽地喉间一痒,忍不住咳嗽出声,这一咳,竟“哇”得一声呕出一团黑血,霎时间将她身上的锦缎中衣染黑。
“姐儿!”沈姨娘惊呼一声,连忙拿起帕子给她擦拭。
黑血触目惊心,沈姨娘一边擦着,一边喃喃着“这可怎么办”。
顾云篱放下银针,看她擦得差不多,方才道:“小夫人,借一步说话。”
林慕娴颤了颤眼睫,却没有抬头去看。
思虑片刻,沈姨娘便跟着顾云篱走出寝屋外。
放下纱帘,她便忍不住询问:“顾娘子,到底怎么回事……”
仔细审视了她的神情,不似作假,顾云篱问:“今日,大娘子午膳用过什么东西了?或是午膳后,还用了什么?”
沈姨娘立刻便道:“午膳是一道吃得,饭后各院都送了一盏燕窝莲子羹……”话说一半,她猛地滞住,眸光陡然凌厉起来。
“你是说——”
“小夫人莫急,”她轻声安抚,“如今还需配制解药,才能完全解毒。”
目光微垂,沈姨娘还在耳边焦急絮语,顾云篱却猛然觉得心弦一紧:林慕娴已经中毒,那一同用过午膳,又用过羹,林慕禾现如今又如何了?
她如此想着,屋内的清霜也收拾好东西走了出来。
搪塞了一句将沈姨娘推进屋内,清霜便悄悄附在她耳边道:“姐姐,我如今更担忧林姐姐那边,会不会也……”她没敢往下继续说,怯怯看了一眼顾云篱,眼中尽是忧虑。
“我也正想这件事。”顾云篱答,低眸思索片刻,“我走不开,只能你去瞧一眼了。”
“我知道!”清霜早有此意,“我先去打听打听林姐姐在哪。”
“小心些,尽量避开人去。”
语罢,清霜便扭身离开,连一声回应都未来得及留下。
她离开一阵,屋外便传来一阵喧嚷声,闹哄哄地过来了。
“大娘子怎么了!”片刻,一个中年男子便来了。
“冯管事,你可算来了!太太呢?”
冯管事急地“哎呀”了一声,“快去找人寻太太去!”
他只敢在屋外,拉着一个女使问,那女使也不知里面什么情况,含糊了半天没答案。
“好了!不要闹腾了!”一声不耐烦的厉喝响起,顾云篱扭头,见沈姨娘又从室内出来,脸上尽是不悦。
“小夫人。”那管事连忙行礼,“大娘子她……”
“托你们的福,还未出什么大事!”沈姨娘阴阳怪气地瞥了他一眼,“只是姐儿为何会这样,到底要查清!”
“是是是……”
“我留下照顾姐儿,顾娘子,还劳烦你为姐儿配制解药。”
“自当尽力。”顾云篱敛眸,交手朝她一拜。
“这位便是医女?”冯管事愣了下,“娘子有何需要,只管托付我们,定要将大娘子的病治好。”
沈姨娘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抛给顾云篱一个“你好好办”的眼神,便又回到室内。
“今日午时用过的膳食可还在?”目送她入内,顾云篱转过身,直接问道。
“在在在,”冯管事忙侧身给她引路,“娘子这边请,我带您去厨房。”
一路弯绕,总算到了厨房内。冯管事喝了一声,慌忙开始遣散还在忙活的下人们。
这阵混乱的功夫,清霜不知什么时候摸着声音找了回来。
顾云篱转身,正要开口,清霜便已焦急地压低声音道:“不好了姐姐!”
心中“铮”得一声,宛如古琴琴弦撑破断裂,蓦地一紧。
“我去了林姐姐屋子里,却没看到她们,反倒是细软一概都不见了!”
“怎会……!”顾云篱愕然瞠目,手心登时攥紧。
“顾娘子!”冯管事此时正遣退了下人,又出来迎她。
顾云篱只觉额角抽了抽,脑中一切飞速运转起来,开始厘清现如今的状况。
林慕禾不见了,这比她也遭人投毒还要更糟。显然,此刻找她才是上上策,然而这闻宅上下都指着她医治林慕娴,不易脱身。
眼波流转,她看见冯管事身后稍显凌乱的厨房,忽生一计:倒不如将计就计。
飞快地眨了眨眼,顾云篱带着清霜入内。
“午时用过的膳食都被清理了,您看……”
顾云篱看了他一眼:“是否还未清洗?将食器拿出来查验吧。”
冯管事暗暗龇牙咧嘴了一番,不情不愿地叫人收拾来午膳用过的器具:“给大娘子的食器皆在此了,我们都不敢怠慢。”
轻轻颔首,顾云篱随手取出银针,不动声色地探入就近的一个碗碟之中,她做着,冯管事就在一旁紧张地看,却见她挨个检查,终于,停在一只还有些残羹的水晶琉璃碗边。
袖摆下垂,她再次将针探入的同时,些许粉末也顺着衣*袖洒入碗中。
“啊。”
冯管事立刻迎上去:“顾娘子,这这……”待看见顾云篱举起的银针时,他的面色顿时颓了下去。
针尖发黑,是有毒的征兆。
顾云篱却不语,只定定地看他,像是要一个结果,连同身侧的清霜,也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冯管事。
可实则,这一堆餐具并无问题,只是她略使了些手段。
“这这这可不是我们干的!便是给我们一万个胆子,又怎敢去算计大娘子!”
“是不是你们做得,尚不可知。现如今,重要的是医治好大娘子,不是吗?”言罢,她轻轻瞥了他一眼。
“是是是。”冯管事只能躬身附和。
“若治不好,你们才会被问责更深。”顾云篱道,“不过我已知晓解药的配方了。”
冯管事吓得三魂不附,哪还管其他:“顾娘子圣手,既然已经知晓解药,就要全权仰仗您……”
“只不过。”
一口没放下的气再次提了上来。
“我仍有两道药草需要亲自去配。”她道,“还需出府一趟。”
冯管事登时又犯难:“这……”
“再耽搁,大娘子的毒会怎样我姐姐也说不准!”清霜瞬间明白了顾云篱的意图,立即开口添了把火。
顾云篱没有接话,只是挑眉看了一眼冯管事。
“您尽管出!”那边立刻改口。
“我不会跑,你尽可放心。”顾云篱道,招来清霜,“清霜,你留下先煮药。”
“姐姐,你要一个人?”清霜握住腰间的剑鞘,“我和你一起……”
顾云篱却摇头:“府中不可无人,你留下,也好照应。”
清霜还想再说什么,顾云篱却等不得了,只轻拍她的脑袋作安抚,便转身离开。
得了冯管事同意,再次出府,便再没有了那些刁难人的小厮的阻拦,她心急如焚,一刻不敢停,飞快越过后门门槛,又猛地停住。
马厩之内,拴着一匹白马,正低头咴咴吃草。
皱眉思索片刻,她果断扭身进了马厩。
片刻后,马匹嘶鸣,自马厩大门飞奔而出,有人蓝衣轻袂飞扬,一骑绝尘。
第64章 去临云镇的路,何时有溪水了?
*
五感在随着车身一同摇晃,一阵潮湿的气息缓缓从头顶,一点一点,一丝一丝地向下渗透,乌云已将月华彻底遮盖,这黑夜浓如泼墨,厚重得人快要喘不上气。
銮铃声与马车碾过地面的声音无限交错声中,忽而传来一道“哗啦”一道水声,伴随着的还有马车驶入溪内的颠簸。
林慕禾蓦地从困顿中醒来。
四下仍是漆黑,已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仍然在行进。
她稍稍动了动身子,伏在她膝头小憩的小叶便醒了。
“娘子、娘子?”喑哑的声音再次染上惧意。
仔细听了耳边的声音,确认了不是自己的错觉,林慕禾方才还困顿的大脑此时这才缓缓转动起来。
“不对。”林慕禾蓦地抓上一旁车内的横木,侧耳又一听,更加确定,“这不是回临云镇的路!”临云镇也算是商道枢纽,来回皆有官府辟开的官道,哪里会需要淌过溪水?
“不对?”小叶一惊,“怎、怎会?”
她的声音不大,也足够车厢外的朱青听见,可直到小叶话音落下,仍不见外面的人有任何回应。
登时,不祥的预感如同幽林之中的迷雾一般,自深处开始弥漫开来。
林慕禾声音发紧,紧紧抠住横木,扬声道:“朱青,你不认得去临云镇的路?”
小叶眼底尽是惊惧,她犹豫片刻,怕得手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朱青,你、你在外面吗?”马车还在继续行走,只是没有一丝人声,显得格外诡异恐怖。
静了一瞬,车外却意外地传来声音:“二娘子莫怕。”
一个激灵,小叶抚上林慕禾的手:“娘子、还、还在!”
“寻常官道恐被追上,是而才走了这条路。”外面的人声音沉稳,似乎能安抚人心。
林慕禾的手却没有松懈下来:“哪怕不是官道,陆路之上也不该有溪水在。”
方才才放下的心脏在林慕禾说完这句话时,小叶又一次提起了气。
“我一路护送二娘子出来,二娘子还不信我吗?”隔着车帘,朱青的声音再次传来。
小叶只觉得今夜,他的声音格外奇怪,说不上的不对劲,可脑子一时间被恐惧侵占,一时半刻,竟然全然没有想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
“娘、娘子,许是他不熟悉路,记错了。”甩了甩脑袋,小叶还是选择相信他,开口道。
可林慕禾却不敢轻易将信任交付于一个认识了不足几日的人,见车外的人不认,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有些不舒服,马车过于颠簸,且停下休息片刻。”
说罢,便扶着车壁咳嗽起来。
小叶吓了一跳,赶忙去拍她的后背顺气:“朱青、你快停车!”
“后面恐有闻宅的人追来,我不敢停!”声音果决,不容置疑,语罢,他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扬起马鞭,狠狠抽在了马屁股上,马匹嘶鸣一声,登时,行进得更快了。
此时,小叶这才发觉有些不对:“你做什么!”
“为了二位安危,恕我不能停车!”
忽而,乌云卷携,带起一阵潮湿的风猛然吹入车中,掀起了两扇的车帘,登时,将生出的冷汗吹干。
一个冷战子,让小叶的脑子清晰了几分。
朱青的声音还在传来:“二娘子,且忍忍吧。”
脑中骤然一顿,“嗡”了一声,小叶猛然抬起头,扶在林慕禾身后的手蓦然一停:许是那冷风将她吹得清醒了几分,电光石火间,她忽然理通了方才就缠绕在自己心头的异样感从何而来——
自己认识的朱青,一贯口吃结巴,何时会这么顺畅流利的说话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身边的冷风已算不上什么,心口传来一阵森然的寒意,瞬间蔓延上她的四肢百骸。若不是结巴,却佯装结巴,又是为何?
因他这个缺陷,自己先入为主地便认为他是个好人,这几日,什么心事都与他说,倾尽了自己那点信任。
指尖抖的不像话,四肢也绵软无力,她眸子不可置信地颤了颤,一个可怖的猜想缓缓自心头浮现:或许从一开始靠近自己,朱青便是带着目的而来的,甚至不怀好意。
“娘子——”压低了声音,任由车马行进声将其掩盖,小叶慌忙捂上林慕禾冰凉的手掌,“不对、不对!”
“小叶?!”她的声音颤得不行,林慕禾眉心一跳,心悸的感觉愈发严重。
静默了一瞬,马车内只传来小叶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她在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慌张。
林慕禾愣住了,还未理解她方才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车外,朱青的声音又顺着夜风吹入:“小叶,你且信我。”
一瞬间,小叶只想冲出去,大声质问他,可还是止住了——可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林慕禾更是羸弱,力量悬殊,自然行不通。
心中尚存一丝侥幸,见此无果,她闷闷地应了一声,又退了回去。
马车继续行驶,真如朱青所说,不过片刻,便过了溪水。
原本疾驰的马车却忽然慢了下来。
林慕禾只觉胸腔里的心脏快要不可控,跳跃着想要冲破□□的束缚。
紧接着,马车停下。
小叶徐徐提起一口气,撩开一角车帘向外看,却只看到了浓重的黑夜。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二娘子,还请下车。”
“还未到临云镇,为何忽然停下?”林慕禾抓紧横木,问。
“是啊,还未到地方,朱青……”
车外寂静了一瞬,传来人下马的声音。
“会有人送你们去的。”声音凉薄,瞬间似变了一个人。
血液登时倒流,两人几乎同时确定了一件事——中计了。
下一刻,不容两人再犹疑,黑暗之中,只听“砰”得一声巨响,车门被人从外暴力地一脚踹开,尖叫声还未出口,小叶的手臂便猛地被一只手攥住,紧接着,毫不客气地向外拖拽!
“你们是谁?!你们要做什么?!”她拼命挣扎,却如同螳臂当车,毫无作用。
林慕禾慌不择路,就要往车内退去,可仍旧不敌对面力气,只一把,便被硬生生拖拽出车厢。
手臂与车板接触的地方霎时间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她惊叫出声:“放开!放开!”
“杀千刀的,不是说药哑了吗,怎么还能说话!”来人骂了一句,动作更无收敛,提着她的手臂便将她从车板上摔了下来。
慌乱中,小叶也被扔了下来,爬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摸索林慕禾:“娘子、娘子!”
摸到林慕禾颤抖的身子,她这才神魂归位。
马匹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借着车辕上微弱的灯火,她也看清了状况:马车前,朱青正抱臂,冷冷地看着两人狼狈的模样,那拖她们下车的人正掰着林慕禾的下巴检查:“郎君说要活的,可不能给弄死了。”
幽夜之中,朱青靠在车边,那双寻常看着憨厚明亮的黑眼,此刻沉郁得宛如砚中墨,诡谲又可怖。
小叶死死盯着他,恨与不甘几乎化为实质:“我自问待你不薄,如此信任你……!”
朱青闻言,只一哂:“事到如今,你这么信任我,为何不能再继续信我一回呢,小叶。”说罢,他无所谓地耸耸肩,转身去一边取绳索。
一口躁郁的气猛地冲上心口,小叶眼眶迅速地红了,这次,却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再也忍不住的滔天怒意。
片刻,她轻舒了一口气。
林慕禾被箍住的下巴这才被放开,这两人催促朱青拿绳索,完全没把两人放在眼里——左右不过两个肩不能扛的小娘子,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慌乱无比,林慕禾不停调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生机,可她忽然发觉,小叶不知为何沉默了下来。
正要问,却觉一阵夜风穿进衣襟,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我对不住娘子。”片刻,耳边传来小叶如羽毛落地般几不可闻的一声。
狂风汹涌,将身后车帘吹起,吹起一阵猎猎声响。
忽听“轰隆”一阵闷雷沉响,吓得人心口突地一跳,此声,宛如一切开始的鸣鼓声。
一阵混乱的声音乍起!
小叶拔下头钗,狠狠刺进马匹后蹄之中!
登时,原本还悠然吃草的马匹凄厉地嘶鸣了一声,扬起前蹄,带起身后马车震耳欲聋的响动——它吓得已失去了方向,带着巨大的车厢毫无方向地乱冲,不堪重负的车厢发出痛哭的哀鸣声,紧接着,皮绳断裂,车厢碎裂——
坠于马车前的灯笼激烈的摇晃,将马匹疯癫的身影映照在身后的车厢上,灯影摇晃,投射在林慕禾身上,也将平静彻底撕裂。
“该死!怎么回事!”风声中,传来朱青痛骂的一声。
“快按住这畜牲!!”
林慕禾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手心便忽然一热,是小叶握住了自己。
下一秒,她被迫起身,身子被迅速拉了出去,跟着小叶狂奔起来。
“娘子!快、快些跑!”
“那两个跑了!别管了,快去追!”跑出去没几丈,身后的人便发现了,立刻便追来。
成年男子,比起她们两个常年体弱的人,跑起来自然极快,不过片刻,便追至毫厘之距。
他瞬间明白了这场混乱是谁造成的,恨的怒骂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脏话,又气不过,竟一把亮出了短刀!
“臭娘们儿!还敢跑?!”他大喝一声,握住刀便向前划去。
轻薄的衣衫瞬间便被划破,血液飞溅,小叶却死死忍住痛意,咬牙没叫出声来。
察觉小叶一瞬的停顿,林慕禾惊呼:“小叶——?!”
下一秒,身后传来一阵掼力,小叶使劲全力,将她朝前推了一把,自己却跌倒在地:“娘子!!别管我——快跑!!”
林慕禾趔趄几步:“不可,你——你一人怎能!”可她只能继续奔跑。
“贱人!!”来人怒骂,欲继续追捕,腿上却被小叶死死抱住,“还不放开!”
“直娘贼,你要做什么!要活的!!把刀收了!”
头顶的人一怔,犹疑的瞬间,小叶柳眉一横,再次举起手中的发钗,狠狠刺进他大腿肉里。
“啊啊啊!!!”登时,这人爆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嚎叫!他气得狠狠踹了一脚小叶,却只换回她更深的刺入。
一切都不在自己所见之内,林慕禾怕得要死,可也只能继续奔跑,而身后,小叶不顾一切的声音凭风字句传入她耳中:“不要管我、娘子,他们要劫走的人是您,我没事的!”
她看见朱青追来,又一把拉住他的腿。
“滚开!”
“你休想带走娘子!”
第65章 一声呼喝,叩击在她早已震颤颓萎的躯壳之上
“你休想带走娘子!”
朱青忍无可忍,怒骂道:“贱女人!还不撒开!我连你也一起撕了!”
此时,再犹疑更无好处,反倒会让小叶的拖延功亏一篑。
小叶声嘶力竭地呐喊,“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要杀人了!!!”然而在这荒郊野岭,月黑风高的地方,根本不会有人出没。
“想跑?!”朱青癫狂的声音传来,“今夜,你们两个谁都跑不了!”
“你这忘恩负义的奸贼!”小叶恨地怒骂,忍不住不甘的泪自眼眶涌出,“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你这贱——”
慌乱中,林慕禾忽地摸到了袖中的匕首。
身后,另一人正气势汹汹地追来:“小娘子!再跑你也跑不出去的!!”
下一秒,手心冰凉,匕首滑落手中,她立时抽刀,心下一狠。
然而,耳边却乍起一道凄厉的惨叫声,登时撕破了风声,灌入她耳中:“啊——!!!!”
与此同时,漆黑的夜中,骤然闪起一道亮白的刀光,照映出她雪白的眼纱。
可这一瞬,浑身血液归于冰凉,衣袖纷飞,她的动作仿佛被时间拉长。
她听见一阵血肉绽开的声音,紧接着,浓郁的、滚烫的液体骤然溅在她覆眼的二尺白纱之上。
“呃啊啊啊啊啊!!”血花绽开,只一刀,竟然就凑巧地将身后的追兵封喉。
可她分明听到了,方才那声,是小叶的声音。
……
大脑空白了一瞬,林慕禾呆立原地,呼吸滞住,听着身后的人脱力跌倒在地。
小叶的惨叫声又自不远处来:“咯……娘子……咳咳!!娘子快跑——”
她的半边身体已被血液染透,始作俑者夺过她的发钗,不带一丝犹豫,又狠狠扎下,贯穿了她脆弱不堪一击的脖颈。
鲜血如注,自喉间喷涌而出,小叶却感知不到疼痛似的,再次张口,死死咬在朱青小腿。
血液已堵住喉咙,说不出话来,只剩下一声一声含糊的咕哝声自破损的喉咙处传来。她能感觉到生机宛如倒立的沙漏快速倾泻,眼前愈渐黑沉,几乎要与一色天地融为一体。
然而手臂上,仍不敢脱力。
哪怕拼尽全力,也要为前面的人争得一丝机会。
合上眼前,她脑中只剩下四个字:娘子,快跑。
一阵耳鸣声响起,她眼前骤然一黑,宛如长明的灯烛“噗”得一声熄灭,紧接着,那微薄的意识彻底湮灭于长夜之中。
狂风呼啸,闷雷声阵阵,由远及近,像是一路在自己身后追逐。
林慕禾寻不到方向,只能不顾一切地朝着一个地方疯狂地奔跑。
身后,小叶的喊声已经彻底地消失,她胸口压抑的滔天一般的痛哭之意宛如即将煮沸的茶壶一般,只缓缓上升着气泡,不见滚开。
黑云压地,林慕禾只敢顺着溪水的方向逃,一棵棵树影快速从她身边掠过。
她不敢出声,只能忍住鼻尖快要将自己淹没的酸涩之意,不管奔跑时一旁枝叶划过脸颊传来的火辣辣的痛感,一口气憋着,不要命的奔逃。
气管里传来几欲撕裂般地痛楚,四肢百骸都在促使着她尽全力逃。她身上已有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可顾不上这些,因为身后,朱青也在追赶。
他着实不敢想象,一个病秧子加上瞎子的人竟然能跑得这么快,自己还追不上她。
“二娘子,劝你停下,别挣扎了!”他口吃是装的,但瘸腿却是先天的缺陷,故而在这满是鹅卵石的溪水之中奔跑,更显吃力。
林慕禾不回他,只倾身死命地跑。
“此时停下,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身后的声音还在如鬼魅一般纠缠着自己,林慕禾心如擂鼓,脑子里好像奏了一曲《十面埋伏》,小叶生死未卜,她甚至来不及伤感,就要继续逃命。
她断然不能将小叶拼尽全力挣来的时间浪费掉。
大脑之中,只剩下她最后的那句话回荡,一声一声,叩击着她的灵魂——“快跑”。
可目盲之人,在暗夜之中肆意奔逃,本就是豪赌,可笑她,在这般生死之事上,从未有一次是幸运的。
不知是何处的树木枝干,已深入地下,余下的,竟然从地面上延伸生长到溪水之内的浅滩。
她本就看不到一切,只凭借运气和感觉一味地逃,纵使已经万般小心,也绝计没有想到这里会有一根粗大的树干。
黑暗之中,她猛然感觉足尖一阵钝痛,痛呼声还未出口,身体便先一步失去重心,向前栽倒而去。
然而,预料的痛感却并未出现,千钧一发之际,因栽倒而向前扬起的手臂却被不知何处的一双手扶住,稳稳地将她架住。
怔愣一瞬,她呆呆地仰起头,只等来人说话,却半晌听不见话音。
也是这一瞬,因她方才尽力奔跑而蔽住的五感迅速恢复——她再一次,嗅到了那浓的无法让人忽视的香粉味。
头顶传来一阵轻笑,低得近乎不可闻,握着自己手臂的力道也骤然夹紧,一切都在告诉林慕禾,等来的并非救赎,而是更加让人绝望的事实。
“林娘子,许久未见。”
*
意识无限地下坠,混沌的识海之内漆黑一片,可痛苦并未减少。
她胆子很小,连黑夜都怕,可这些年来,有林慕禾和自己一起挨过黑夜,那黑夜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难熬了。可如今,黑暗侵袭,她感受着自己的生命正在缓缓流失,那股早已被抛却的惧意又来撕扯着她的灵魂,撕得破碎不堪。
眼前走马灯起来,从三岁时第一次有了记忆,到遇林慕禾,到被打发回江南,再到遇到了顾云篱一行……
回忆愈加模糊,沙漏的最后一丝似乎也要流尽。
一切即将结束。
可耳边,忽然听见一阵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马蹄声。
嗅觉突然恢复了一丝,她闻到一丝土腥气,还有一阵烈马的气息。
被困于厚茧之内的意识忽然找到了一个豁口,如飞蛾破茧一般,迸发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促使着她睁开眼。
漆黑天地间,雨滴不知何时已经落下,将她脸上、脖颈上的血迹稀释成不断涌流的血水。
马匹粗重喘息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一片青色的衣角闪过,视野之内,顾云篱那张脸出现在她眼前,伴随着的,还有被雨水冲刷得极淡的药香。
她第一次看见顾云篱的眉头皱得那么深,眼中凛然,湿发沾在她脸颊,她没有理会,只将她头部托起,指尖颤抖地捂上她已经被泡得发白的伤口,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
可是雨水灌入耳朵之中,她只听得见雨滴声,只能凭借着口型认出她所说的话:
“不要睡、不要睡!”
可此时穷尽当世医术,也无法让濒死之人起死回生。
顾云篱自然知道这是她濒死前的回光返照,,她封不住她已经摸不到的穴位,更无法止住她涌流不止的鲜血。
眼珠迟钝地转了转,小叶清醒了几分,抬起了手。
顾云篱连忙握住她。
她的动脉已被捅穿,声带破损,血液堵住嗓子眼,只能发出些“咯咕”声。
顾云篱低下头去听,在她不成语调的声音之中,只听见破碎的两个“娘子”。
手艰难地抬起,颤抖着指向林慕禾逃往的方向。
顾云篱顺着她所指看去,看到了另一具尸体,方才那个腿伤了的人已经被她打晕,此时还躺在小叶边上,看着两人装束相同,以及小叶的惨状,顾云篱一下子理清了形势。
两人被带入陷阱,遭人暗算。
马匹在耳边发出一阵不耐烦的咴气声,顾云篱忽觉小叶正在极力推搡她,雨滴积累,她不知小叶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只是那双眼里,此时饱含湿意。
做完这一切,眼前的人忽然一脱力,手腕顺着她的虎口,骤然滑落。
没有任何预兆,生命流尽的那一刹那,快得让人无法反应。
指尖颤抖着,顾云篱呼吸发紧,才抬手将小叶的眼合上。
下一刻,她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雨水,不再耽误片刻,翻身上马,朝小叶最后一息时所指的方向策马而去。
*
雨滴下落,淋湿指尖,林慕禾意图挣脱开,却愣是没能抽出手来。
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突然闯入她们生活的朱青、偶然遇到的何照鞍、总是遮遮掩掩的嫡姐……一切似乎都在指向什么,可就像破碎的瓷器缺少一片重要的碎片似的,她只隐约明白了自己是落入他人陷阱,却理不通这之间的联系。
可危险的气息逐渐逼近,逼迫她为眼下的困局做出反应。
“林娘子,在下真是久等。”何照鞍身后的人举起火把,彻底照亮了她身前的光景——算上何照鞍,还有两个随从。
后方还有朱青追来。
前前后后,似乎是死路一条。
几乎是同一瞬,林慕禾脑内闪过一丝精光,下一秒,袖中握着匕首的手再次握紧。
只听“铮”得一声,漆黑之中,骤然闪过一阵亮白的刀光。
正握着林慕禾手的何照鞍猝然扬起眉,眼中显出一丝惊愕。
他反应迅速,倏地松开了林慕禾的手,向后撤去,耳边,林慕禾歇斯底里的大吼声传来:“滚开——!!”
饶是他反应迅速,这一刀,还是自他颈间险险擦过,刀锋极利,霎时间,闪出一道血花。
只可惜,运气似乎用光了,这一刀只将他擦破了些皮,未能伤及要害。
“郎君!”身后的人惊叫了一声,连忙上前。
“你这小娘们——”何照鞍登时勃然,捂上伤口,恨地后槽牙紧咬,发出一阵“咯吱”声。
轰然,一道自穹顶而来的闪电劈下,顷刻间,将天地界限划分分明,照亮了沉闷的夜空。
他看见林慕禾吃力地立于原地,手中反握短匕,二尺白纱之上,还溅着醒目的血液,狂风鼓噪,将她衣裙吹起,她咬着牙,没有一丝退让的意思。
“贱人!竟敢伤我!!”这丝毫未能激起他的怜悯之心,反倒更怒,他挥起拳头,就要朝林慕禾砸来!
已不知是拳风还是狂风,林慕禾骇然,已避无可避。
却听忽而,一阵马蹄声冲破狂风,气势汹汹地奔腾而来。
衣袂声猎猎,何照鞍忽觉手臂一麻,手臂迅速沉了下去。
“林慕禾!!”一声呼喝,足以振聋发聩,叩击在她早已震颤颓萎的躯壳之上。
又是一道足以劈开天地的惊雷,正在后方追赶而来的朱青被疾驰而来的马匹一脚踏倒,倒在地上捂着那条完整的左腿痛苦地嚎叫了一声。
顾云篱手握缰绳,已不顾一切,朝林慕禾奔来。
风声、雷声、雨声突得停歇,四方天地,仅剩一音。
第66章 她身上那股独有的药香被冲得极淡,可还是让她惊惶不定的灵魂安定了几分
“这他妈又是哪里来得人!”何照鞍怒吼一声,看向倒地不起的朱青,恨得啐了口唾沫,“没用的东西!”
烈马高声嘶鸣,在他眼前惊惧地扬起前蹄,只待踏下,足以踩残一人,不等何照鞍反应,他身后的随从便已快速地将他向后拉了一把:“郎君当心!”
马蹄轰然踏下,顾云篱死死揪住缰绳,将马勒于林慕禾之前,冷然看向对面的几人。
一个人她尚且应付的来,但三个壮实的成年男子在前,胜算便有些稀少了。
正飞速思考间,对面那两个随从便已抽刀出鞘,亮在身前。
事情发生得飞快,快到林慕禾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被那一声喝愣在了原地,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顾、顾神医……”心口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她顾不上悲伤,下一秒又再一次慌乱起来。
不算上朱青,对面便有三人,她一人岂能应付得来?可自己连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尽力不拖累她。
“对我们家郎君做了什么!”随从大喝了一声,扶住何照鞍还在发麻的手臂,怒骂。
何照鞍眯着眼阴骛地上下扫了她全身一遭,笑了笑:“你就是府内那个医女?”
顾云篱诧异地扬眉,旋即又暗自疑惑,自己从未见过过此人,他又是如何得知?
见她不答,何照鞍便知猜对了,旋即浑身松懈,不屑地看了二人一眼,轻笑一声:“你二人,一个手无寸铁,一个眼瞎目盲,如何逃得出这里?”
顾云篱黯然,单是他身后的两人,她对付起来便没几分胜算,更遑论还要保全林慕禾。
可此时也最忌露怯,她凝眸,居高临下看着马下那虎视眈眈的三人:“那也要试了才知。”
何照鞍一愣,连着他身后两个随从也一道愣住,仿佛从来没想过眼前的人有能力赢过自己。
他正要嘲笑出声,马上的人却猛地扬起右腿,撑着马鞍自马上站起!
形势剧变,何照鞍笑声还未出口,就见夜空之中传来些许细微的破空之声,他还未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东西,身后的随从便已率先从他身后窜了出来,扬起长刀,将她射来的银针击飞。
马匹嘶鸣,林慕禾狠狠一惊,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便听顾云篱喝了一声:“林姑娘,牵住马!”
身侧窜起一道风,就见顾云篱扶着马鞍,一个利落的后翻,从马背上翻跃而下。
对面二人立刻逼近,手中长刀寒芒闪动。
马匹受惊,扭着长长的脖子便要四下奔逃,林慕禾也只呆了一瞬,紧接着,立刻便反应了过来,黑暗中伸手摸索,一把扯住了乱飞的牵马绳。
她如何知道怎么驯马,见硬扯它拉不动,便心一狠,张开手臂就抱住那马匹不安分脖子,心里不停祈祷着,嘴里也一刻不停地喃喃着“乖”。
她使了死劲儿,那马匹竟然奇迹般地喘着粗气地安静了下来。
那边,顾云篱一个错身,不去迎击拿着长刀的两人,反去擒拿何照鞍。
她看出来了,这人草包一个,腰间佩了一把中看不中用的镶金宝剑,恐怕连剑怎么挥都不知。
那两个护卫看出她的意图,立刻便追了上去。
大刀从前胸闪过,她一惊,额角突突地跳着,极限之下,身体一个转身翻腰,才险险避过这凶猛的一刀。
何照鞍不傻,看出来顾云篱是冲着自己来的,吓得转身就要跑,怒道:“给我抓住她!”
顾云篱哪会让他逃?
但她的目的也不是捉住他,身后的人逐渐紧逼,她察觉距离够了,袖中早已备好的暗针从机关内弹射而出,“嗖”得一声,从她袖中飞出——
“啊!!!”还没跑出两步的何照鞍痛叫了一声,只感觉一道细微的针尖似的疼扎进后颈,他浑身一麻,手脚登时无力,一边跑着,一边就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摔进了泥里,就连他金贵的白玉锦袍也被泥水沾得面目全非。
见主子倒在原地,身后两人哪还管的上顾云篱,一个冲刺上前,连忙将摔得狗吃屎的何照鞍扶了起来。
“贱人!贱人!”何照鞍被扶起,狼狈不堪,只能无力地怒骂,“你干了什么!你干了什么!”
方才只是手臂麻,现在竟然浑身都麻痹,除了嘴巴和眼睛,竟无一处可动。
那其中一个随从立刻便捡起刀来,要向顾云篱来:“你这刁民,你可知他是谁——”
顾云篱这一遭也费了些力气,见他刺刀而来,侧身躲过,即刻出声:“针上被我抹了‘牵机引’。”
劈刀而来的动作登时一顿,卡在离她脖颈三分之处。
顾云篱深吸了一口气,冷冷抬眸看他:“触及皮肤便引周身麻痹,不过一刻,毒性便会游走全身,两刻钟,全身麻痹,血液逆流而亡。”
这随从还未出声,那身后听得一字不漏的何照鞍便先忍不住鬼嚎了一声:“该死的!还不快给我拿解药!东亭、不、不能杀她!”他知道顾云篱医术有些来历,似乎还是什么有名的人,便知用毒对这类人来说不过举手之间。
他已经感觉手臂发凉,再加上顾云篱这贴心的解释,心里的恐惧登时直上九层楼。
“还不快交出解药!”那叫东亭的随从一急,也不去砍她了,喝了一声。
顾云篱抻指拨开他还悬在自己脖颈边的刀刃,冷笑道:“想要解药,便放我们走。”
“想走?今日解药也好,还是那女人,都得留下!”东亭双目一瞪,厉声威胁。
“那此事没得商量,”顾云篱沉下脸,“你们大可将我俩抓走,任你们郎君毒发身亡罢。”
她这话踏住了何照鞍死穴,他极是怕死,闻言,立刻厉声怒骂东亭:“狗东西!你要害死我不成!让她走!让她走!把解药留下!”
眼前的东亭气得双目发红,可主子已经发了话,他不敢忤逆。
刀悬了片刻,终于被他收入鞘中。
顾云篱扭头便走回林慕禾身后。
何照鞍急了:“你去哪!给我把解药留下!”
林慕禾听见顾云篱的脚步声,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几分:“顾神医,快、快走!”
顾云篱扶着她上马,看了一眼扶着刀柄仍旧虎视眈眈的两个随从,抿唇安慰她:“别怕。”她*也没有几分把握,握着缰绳也爬上马,将林慕禾至于自己身前。
她略带寒凉的气息拥了上来,林慕禾不知怎的,身子忽地一僵。
“把解药留下!”东亭再忍不住,追了上来,“别想白白跑了!”
顾云篱不应,径自从前胸衣襟里掏出一只瓷瓶,用力扔向尽远处。
“愣着干什么!快去接住!”何照鞍生怕那东西碎了,自己真的死在这荒郊野岭,骂道。
东亭也顾不上顾云篱二人,扭身便去找。
刚扭过头,身后顾云篱便抻起缰绳,低声在林慕禾耳边道:“扶稳了!”
林慕禾点了点头,握紧了马鞍前的铁环。
接着,顾云篱双腿一夹马腹,清喝一声:“驾!”便驱马而走。
马匹撒开前蹄,踏起一串泥洼,朝顾云篱来时方向奋力折返。
直看她们跑出去已有数十丈远,两人这才在一旁溪水里找到了那个青色的瓷瓶,便慌忙到何照鞍身旁,要喂它吃下。
夜里看不清那解药是什么东西,将软塞子拔出来,慌不择路地往何照鞍嘴里送。
何照鞍也格外惜命地张开嘴,伸着舌头去接,生怕落下一毫导致自己没命。
这“解药”刚送进嘴里,他本做好了发苦的准备,怎料味蕾刚一感知到,就给他齁得舌根一酸,连连“呸呸”了两声:“这是什么东西!齁死我了!”
“这是那贱女人留下的解药啊郎君!”东亭比他还急,不由分说又要往他嘴里灌。
何照鞍受不了,甩着脑袋避开他送来的“药”,骂:“这是哪门子解药!”
他话毕,身旁两个侍从俱是一愣。
片刻,他自己也愣住了——怎么回事儿,怎么脑袋又能动了?
不仅如此,他忽然感觉方才还麻痹的全身竟然开始恢复知觉了,他惊讶地看了一眼那瓶子,就听东亭在他耳边喃喃:“这解药这么神?这样就好了?”
脑子忽然白光一现,何照鞍忽然明白了,脸色也逐渐涨成猪肝色,破口大骂:“狗奴才!狗东西!两个蠢如猪的东西!被骗了还不知道!”
东亭身边那个顿时明白过来,一把将他手里的解药瓶子夺过,捻了一点放进嘴里尝,脸色遽然一变。
这哪里是什么解药,分明是白糖的味道!
——被耍了!
何照鞍半个身子恢复了知觉,坐起身来,此刻他怒得牙关紧咬,“咯吱咯吱”得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他扬手一巴掌“啪”得一声打在东亭脸上:“蠢货!还不快去追!”
见此情形,两人哪里还敢耽搁,提起刀就冲了出去。
是了,那并非什么劳什子解药,而是白糖——还是清霜清早吃粥专门要撒的白糖,随手塞给了顾云篱,便被她拿来滥竽充数了。
顾云篱却没心思想别的了,只不停地抽着马鞭,不断夹着马腹,恨不得这马能长出翅膀飞起来,何照鞍一定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耍了他,必然会追上来,只有不停地跑,才能唤回一丝生机。
林慕禾只感受着身后的人胸口在急促地起伏着,快速的呼吸声回荡在耳边,她身上那股独有的药香被冲得极淡,可还是让她惊惶不定的灵魂安定了几分。
第67章 林慕禾也感受到身后人的体温隔着濡湿的衣料传过来
即使顾云篱不说,看她这么急切地赶路,她也猜出了方才那一出不过是顾云篱的缓兵之计,武的比不过,便智取,在这方面说来,她还从未掉过链子。
脚下不断有积水溅湿鞋袜,林慕禾不敢分神,紧抓着铁环,这不过一段路,自己的腰便酸得不行,就更别提她身后的顾云篱了。
夜雨刮过脸颊,也打湿两人的衣服,靠的近急了,林慕禾也感受到身后人的体温隔着濡湿的衣料传过来,她有些不自然地抿唇,想往前蹭蹭,顾云篱却在她身后压住她手腕,沉声道:“别乱动!”
语罢,她朝后看了一眼,雨声中,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有人举着火把已追了上来。
一匹马上坐着两个人,终究比不过一个人轻快,马匹的速度也慢了不少,后面何照鞍的人已追了上来,这回一看,竟然还又多出两人来。
“小贱人!别想跑了!今夜你们必然出不了这林子!”声音自后方,宛如厉鬼索命般缠了上来。
东亭最善御马之术,又喝了几声“驾”便逐渐逼近。
顾云篱咬紧牙关,“啧”了一声。
林慕禾仓惶道:“顾神医,不要管我了,你将我扔下快走!”
顾云篱却果决地拒绝道:“你的眼疾还未被我治好,不能就这样死了。”
话音一落,暗夜之中,猝然射出一道飞镝,丝毫反应的机会都未给顾云篱留,便“噗嗤”一声扎进她单薄的左肩。
“呃!”顿时,左肩传来一阵几入骨髓的钝痛,顾云篱忍不住痛叫一声,左肩颓倒。
“还不快快停下!郎君还能留你一条狗命!”
“顾神医!”林慕禾惊叫了一声,声音竟带了一丝哭腔。
几乎是下一秒,血腥味弥漫开来,又迅速被雨水冲淡。
*
扬州府,闻宅。
林慕娴伏在床头,由女使喂水,沈姨娘在旁已经有些焦灼了:“怎的去了这么久!”
坐立难安片刻,她索性站起身,招来人去问:“去看看顾娘子配好了药没!”
说罢,她也坐不住,走出门去,叮嘱幼月照看林慕娴。
幼月又要为她倒茶,却见林慕娴招手唤她,比划着要来笔墨。
“娘子若是想说什么,写在这里便是!”她急忙扶着林慕娴起来,在案头围上厚褥子软垫。
林慕娴无力地起身,提起笔,几乎是有些匆忙地蘸了墨,随意扯了一张纸,飞速写下一句话。
幼月定睛一看,喃喃出声:“今夜……可有烟花?”
旋即,她道:“娘子,今夜大雨,哪里来得烟花啊!”
林慕娴蹙眉,定定看她,又指了指屋外,幼月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出门又问了外面侍候着的女使一遍,回来禀报:“娘子,都说了,没见过有什么烟花。”
“娘子想看烟花?明日叫他们买些便是。”
林慕娴却一个劲摇头,面色竟然比方才还要白上几分。
她又提笔,快速写道:“去找柴衙内来!”
幼月一脸懵摸不着头脑:“柴衙内?这又关他……”
话音未落,外面就传来一阵叫嚷声:“不好了!不好了!”仔细听,还有两声。
正冒着夜雨,追着常焕依跑了十几里地无功而返的柴涯站在三进的门前,脸色骤然变了。
他一把抓住路过的那叫嚷的女使,冷声问:“吵什么!出什么事了!”
那女使抽抽搭搭地哭,上气不接下气:“都怪奴婢!都怪奴婢不上心!竟然不知二娘子何时不见了!”
柴涯顿时觉得额角的那两根神经欢快地跳了跳。
他正要说什么,便见门内,幼月撑着伞急匆匆赶来:“柴衙内!柴衙内!娘子出事儿了!”
果然这世上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柴涯睁着眼,雨水顺着帽檐流进来都未曾眨眼,只觉胸腔处吊了一口气,急切地要把他憋死。
他一言不发,挥退手下,跟着幼月就往西苑去,脚程飞快,还没到苑门口,就听见季嬷嬷堪比死了娘的嚎哭声撕破了雨声传入耳中:
“我的天娘诶——那天杀的姓顾的郎中跑了,谁来给我家姐儿解毒啊!!!”
那季嬷嬷登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嚎着就往柴涯这边跑:“柴衙内,你可回来了!!”
“把她的嘴堵上!”这老妇嗓门太大,吵得人听不见里面的声音,脑袋更是一阵阵泛疼,柴涯忍无可忍,命人将季嬷嬷请了下去。
他立在门前,扯住一个低头抹眼泪的女使,问她:“大娘子怎么了?”
女使抽抽噎噎半天吭哧不出一句话来,他的耐心更是因此急速将要告罄。
话音未落,就见隔断的屏风后,一众女使婆子簇拥着一个人走出来,人声絮絮,林慕娴扶着一旁女使的手,勉强站定,脸色苍白,抬眼看了眼柴涯。
这一眼,看得柴涯又一阵头疼,还不等他开口,后面那女使也赶到了,她泪撒一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大娘子恕罪!二娘子不知何时没了踪影,是奴婢没有看好二娘子!大娘子恕罪!”
“什么?!”
“二娘子不见了?!”
几声尖利的震惊声中,柴涯眼皮飞快跳动了几下,紧接着,就看见不远处,得知这个消息的林慕娴面色又苍白了几分,下一秒,她两眼一翻,竟在身旁一众丫鬟婆子尖叫声中栽了过去!
柴涯此生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世间如此聒噪。
他又问那方才扯过来的女使:“我问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女使小小一个,仰面撞上这么一尊煞神,吓得泪花都挤了出来。
“不许哭!立刻回答我!”柴涯黑着脸怒喝一声,登时就把那小丫头的泪给吓了回去。
她再不敢哭,愣是在恐惧中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那姓顾的女医,说要为大娘子配药,却、却转头就寻不到了!”
听到这一句,柴涯眉心死死皱在一起。
他提了提腰间的刀,沉声朝院内喝道:“还在这里哭做甚,还不速速再找郎中为大娘子医治!”
话音刚落,身后却传来一阵快而轻的脚步声。
回过头去,清霜竟从三进门前走进,手里稳稳托着一个托盘,轻盈地从台阶上跳了下去。
随手将那盛放着药汁的托盘塞给那个被柴涯箍住问话的女使,她瞥了一眼院内境况,道:“谁说我姐姐不管你们了?这不是让我煮药给你们家娘子吃吗!”
方才还哭成一团的女使婆子一愣,继而又一哄而上,闹腾着要送林慕娴回屋。
“都少说几嘴!”沈姨娘终于是忍无可忍,扯起嗓子喊了一声,“娘子已经这么难受,你们还要添乱!都给我滚下去!”
这一声显然很有效果,不过片刻,堵在花厅前的这群人都散开了。
林慕娴白着脸,睁开眼,由幼月一勺一勺将药汁送进嘴里。
“清霜姑娘。”看着身侧的人,柴涯又陷入了一阵迷茫,“你们两个究竟打得什么算盘?”
清霜心里顿时窜上一股火,她不答,扭头看他:“柴大人,眼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尽快找到林姐姐吗?”
柴涯眸色一暗,对面正喝药的林慕娴“啊啊”了几声,神色哀求地看着柴涯。
幼月机灵,立刻意会:“柴衙内,娘子要您尽全力去找……务必要让二娘子完好地回来啊!”
“自当全力以赴。”后者连忙叉手朝林慕娴作揖,目光停在那碗药汁上,忍不住又问,“这药当真能够医治好大娘子?”
清霜面不改色道:“废话,还不快走?”能不能她自己也不确定,那药不过是自己照着以前顾云篱给人解毒的药方熬的,不然柴涯这里真的糊弄不过去。
有更要紧的事情火烧眉毛,柴涯也没有闲空去再揪着这个不放,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身后的院子,他提刀走出西苑。
清霜赶紧跟了上去,刚跨过门槛,柴涯又回头瞪她:“你跟来做甚?”
“我姐姐和林姐姐安危,我岂能不顾?柴大人,您就屈尊,别计较这些了吧。”三番五次被针对,清霜的好脾气也没了,阴阳怪气了回去。
还想说什么,方才谴出去打探的随从却回来了:“大人,查到了!二娘子租下的车驾半个时辰多前出了扬州城,朝北去了!”
不等柴涯下令,身侧的清霜便先一步风一般窜了出去。
“即刻动身!哪怕掀开地皮,也要找到二娘子!”
*
风声呼啸,除却雨水的土腥味,身后人那血腥味也缓缓钻入鼻尖,引她一阵心慌。
那飞镝深入皮肤三寸,足见身后之人用了多大的力气,顾云篱只觉得疼得钻心,半边肩膀倏然垂下,却仍不敢放松,双腿再次用力,狠狠一夹马腹,喝:“驾!”
“顾神医!顾神医!你怎么了!”看不清境况,只能听到身后人紊乱的呼吸声和那不容忽视的血腥味,林慕禾心口一麻,仿佛被人狠狠攥着提了起来。
身后之人声音很低:“我没事。”可半边肩膀已经麻了,她忍不住前倾,半个身子不堪重负地贴着林慕禾的身体以求缓解,完好的另一边仍旧死死拽着缰绳,御马继续前进。
离得近了,那血腥味更加明显,林慕禾此时内心只剩自责与绝望——若是自己再警惕些,又如何会出现这样的事情,都怪她,就连小叶都……
她不敢再想,胸口难受得要紧。
身后的追兵坠在一丈后,眼看就要追上,顾云篱一咬牙,眼中闪过一道尖利的光。
第68章 她轻轻搂住顾云篱,却不知为何,不敢伸手触碰她
“前面便是密林,你们走不出去的,速速下马!”东亭厉声喝,心里愈加躁郁,只想赶紧抓住前面的人狠狠教训她们。
话音一落,却见前面的顾云篱飞速扭身,尽力一掣掌,又飞出几道银针,直直朝后射来!
东亭一惊,欲侧身躲避,却猛然发现,这银针根本不是朝着自己,而是朝着他月夸下的马儿!
四五根银针划破夜色飞射而出,扎进他月夸下马匹的眼睛之中!
“吁——!!”他反应不及,即使已扯紧缰绳,却也还是晚了一步,下一秒,马匹不受控制疯狂摆动头部,挣扎痛叫着要将他甩下去!
“该死的畜生!”怒骂了一句,东亭发狠又掀起马鞭抽它,却引来更加激烈的反抗——那马匹扬起前蹄,急急地刹住,可马上的人却没有防备,一股巨大的掼力朝后袭来,挣扎间,脚蹬滑落,他失去重心,竟就这般被马匹甩了下去。
“啊!!”身后传来重物落地之声,顾云篱回头看了一眼,那给她暗箭的人已摔下了马,被发狂的马儿踩在脚底。
“别管他!给我追!”看见手下这般惨状,何照鞍毫无怜悯,反倒被惹得更怒,又催马加速。
“啧!”身后追兵宛如狗皮膏药,顾云篱不敢侥幸,银针已所剩无几,且不说接下来是否能有方才的运气,眼下,尽快甩开这群人才是最要紧之事。
可肩头的伤口仍旧不容忽视,顾云篱觉得半边胳膊都麻了,那飞镝上似乎涂了麻药,此时正往全身扩散。
奔逃途中,她更没有余力去吃解药,封穴道。
更加糟糕的是,此时此刻,就连脑袋都有些昏沉了。可她还带着林慕禾,断不能在这里倒下。
前方即使一片黑压压的密林,雨势暂歇,却并不代表那里面是安全的,更有可能,密林之中比这里还要危险。
可如今退无可退,倒不如赌一把。
追兵亟至,不过片刻,就追到了方才东亭的位置。
却见下一刻,顾云篱奋力抻起缰绳,狠咬舌尖,让自己清醒了几分,她一夹马腹,受伤的那半边艰难地搂住身前的人,低声在她耳边道:“坐稳了!”
林慕禾还未反应过来,腰腹间便一热,整个身子登时不受控地朝后仰倒,失重感袭来的刹那,身后的人稳稳搂住了她,炙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只听她话音一落,那马匹就在顾云篱极力操控之下,高高跃起!
溪流之中,横亘着一根倒地的两人合抱粗的树干,她跃马而过,而身后的那群人却反应不及,急忙勒马。
险险停下,才避免从马上摔下的结果,何照鞍气急败坏,调转马头就要继续追。
“郎君!郎君不可!”身后的随从却忽然上前,一把拉住他。
“干什么!你也要找死——”话音却一滞,连尾音都没有,便消失在夜里。
身后传来一阵铃铃声,马车碾过土路的声音传来,听着阵仗,似乎来了不少人。
“什么人?”压低声音,何照鞍攥紧了缰绳,咬牙问。
“不知,似是赶夜路的跑商人,听着有十来个人!”那随从道,“郎君,今日之事,答应了要以密成,必不可叫无关之人……”
这般大张旗鼓的追人,定然会惹来注意与怀疑。
看了一眼已经奔入密林的二人,何照鞍极是不甘,双眼不正常地发红,死死盯着那处,声音才从牙关里挤出来:“前面是密林,谅她们也走不出去,带剩下的人去围住这里,进去搜!今天我必须要见活的!”
语罢,他扬手示意身后的随从熄灭火把,焦躁地等待着那队跑商人经过,雨夜出行,他们行驶不快,几人藏在树后,看着一队人骑马走过,雨夜里,一声不发,围护在中间的马车,格外肃穆。
只有马蹄声与銮铃声有节奏的响彻,眼看着这队人就要走完,何照鞍有些一时急于追赶,泄露了气息。
下一秒,一只箭簇“嗖”得一声擦过灌木丛枝叶,在暗夜中泛着寒光朝他射来!
他瞳孔骤然放大,那只箭簇在眼中迅速逼近,想避开时,却已来不及了。
“呃!”脸颊一痛,何照鞍疼得急忙捂住渗出血的伤口,惊魂未定,那箭簇堪堪擦过自己的皮肤,射在他身后的树干之上。
他冷汗流了一身,愕然回头,却见那箭簇已深深嵌进木头,尾羽甚至还在震颤。
已听不到车马声。
有人驾着轻功很快追上,身后背着一把机关弩,赶上中间的马车,朝里叉手作揖道:“主君,确实有人。”
“要做干净吗?”
“不必,不必。”马车内传来一道温和闲适的声音,茶水咕咚,注入杯盏之中,“任他们去吧。”末了,似乎还轻笑了一声。
*
周遭的气息更为寒凉,雨势转小,变成雨丝滴落在脸颊,身下马匹还在奔走,但在幽暗的密林之中,速度显然有些慢了。
身后似乎听不见追兵的声音,应当是暂时甩开了。
思及此处,顾云篱紧绷的神经才敢少少放松下来,然而稍一分神,脑袋便再次晕沉起来,眼前周遭的景致也逐渐模糊起来……
她挣扎着想再次打起精神,头却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感受到速度越来越慢,身后的人也一言不发,林慕禾心里毛毛的,刚要开口询问一声时,肩头却蓦地一沉。
熟悉的气息顺着肩膀爬了上来,她一惊,忍不住一个瑟缩。
“顾、顾神医?”
身后的人似是不堪重负,眉心紧锁着将下巴搁在她肩头,缓缓调息。
努力保持着意志清明的顾云篱撑开一道眼缝,忍着左肩钝痛,断断续续道:“抱歉……不能再骑马了,接下来的路,只能自己走了。”
林慕禾只觉,顾云篱的声音从未这般清晰过,那不规则的气息像是羽毛一般,轻柔地在她耳根浮动,她后背僵直,不敢动弹,好半天才听懂她的话,呆呆地点了点头。
胸腔里,心脏扑通扑通跳着,不知是劫后余生的激动,还是怕自己稍稍一个动作,再惹身后的顾云篱更难受。
片刻后,没有人催动,早已有些疲累的马终于停下,在一处树下啃起草吃。
“能自己下去吗?我恐怕不能扶你下去了。”沉默了一会儿,顾云篱迟钝地反应过来,轻声问。
“能、我能!”忙不迭应了一声,林慕禾连忙松开紧握的铁环。
肩头的热源忽然消失,顾云篱只觉半边身体已经麻痹了,便先让林慕禾下了马。
听她轻声落地,她模糊地瞧了一眼马下,艰难地挪动麻痹的身躯翻身下马。
马匹甩尾声与细细密密的雨声交杂,密林中格外静谧,她看见林慕禾在自己身前站定,白纱上血迹已经干涸,她身上的衣服也沾着血迹。
“林姑……”声音刚起,眼前却忽地一阵晕眩,天旋地转起来,一下子头重脚轻,顾云篱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提醒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便朝前栽倒而去!
倒下的那短短一息间,是没有意识的,只是眼前一黑。
可林慕禾却是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身前猛地栽过来一个人影,她感受到身侧风速急变,下意识地便张开手臂,可还是没做好准备,还是被突然压下来的重量给压得后退了好几步。
血腥味混合着药香传来,她心口忍不住酸涩,情绪如海浪一般翻滚着。下一刻,她轻轻搂住顾云篱,却不知为何,不敢伸手触碰她,可指节却忍不住攥起她已被雨淋湿的衣料。
“你还好吗?顾神医,不能在这里久留……”勉强撑住她,林慕禾摸索着颇为忙乱地换了个姿势,将顾云篱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扶着她站定。
一片漆黑的混沌中,顾云篱听不真切,只觉有人在她耳边嗡嗡细语。
一声一声的“顾神医”,好熟悉,却又好似远在天边。
她缓缓撑开眼皮,感受到自己正被人架着,在黑暗中摸索行走。
视野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她强迫混沌的大脑运转起来,声音极低地回应她:“……我在。”
林慕禾一颤,立刻哽咽着应:“你撑得住吗?”
无暇回答她,顾云篱扫视一圈,这里果然如何照鞍所说,一片密林,此时遮天蔽日,根本找不到方向。
“朝前走,”她颤抖着换了口气,肩头的痛感让她又清醒了几分,“把马匹留在这,无论如何……先走。”再逗留,恐怕那群人就要追上来了。
密林虽大,却总有找到的时候。
林慕禾却迟疑了片刻,她看不清路,在这密林中行走更是艰难,从方才起,她也只敢一步一步挪动,生怕摔倒。
似乎知晓她所惧,顾云篱搭在她肩头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她:“只管走,我还尚且晕不过去。”
有她这句话,心里那些迟疑、对未知的恐惧就减淡了许多,林慕禾捏紧裙角心中一热,半晌,点了点头。
两人相互搀扶着,终于迈开步子。
林中枝桠低矮,时不时擦着额头过去,还有在人脚下的灌木,起初走起来,困难重重,顾云篱托着沉重的步伐,一点一点避过,到后来,这相互搀扶着走路的模式总算熟稔了许多。
速度也逐渐加快,而雨水再次下落,雨季的江南之地便是如此,一阵接着一阵,没个停歇。
好在,这密林里总算不是无处可避,走了不知多长时间,两人终于找到一处低矮的避雨处——那是一间极小的土地庙,小到只有躬身才能入内,土地神像早已斑驳掉漆,不知经历了多少无人供奉的年岁。
第69章 仿佛要将身体嵌入她的骨血之内。
两人挤进去,这土地庙内便只剩下逼仄的空间,稍稍抬起头,便会磕到脑袋。
石板阴冷,却也只能席地而坐。顾云篱也总算能喘一口气,处理自己的伤势了。
黑黢黢的土地庙内,只听得见雨滴打在瓦片上的声音,还有两人漂浮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还有极冷时,感知到的那似有似无的体温。
两人应当离得很近,却都默契地没有再靠太近。
麻药的劲儿正渐渐消退,痛感便比方才十倍百倍地翻涌,加之一路上雨水浸泡,顾云篱已经不敢想现如今肩膀处是什么样子了。
林慕禾静静听着身侧衣料翻动的窸窣声,想去帮她,可四下里黑暗,她看不到任何东西,便更别提帮她做什么了。
这个念头方才打消,耳畔传来顾云篱有些喑哑的声音:“林姑娘。”
林慕禾一惊,连忙回答:“我在,顾神医,可有要我帮你的?还有你的伤……”她方才思考了太多事情,顾云篱这么一声,她心防一弱,就直接一股脑全问了出来。
顾云篱愣了愣,只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分不出神再去思考。
“我肩后扎进来的暗器,我自己没有办法,”她沉声,再次伸手试了试,还是够不到,“还要劳烦你……”
不等她说完,林慕禾就已出声:“你别动,我、我来帮你。”
她伸出手,开始在黑暗里寻觅摸索,好在这方窄小的土地庙,容不得两人离得太远,只稍稍一伸手,便触碰到一片温热。
林慕禾猛地吸了口气,这一摸,却碰上她的嘴唇。
顾云篱沉默了片刻,感受着黑暗中伸来的那双冰凉的手在自己脸上胡乱摸索了一通。
顿了顿,她完好的那只手撑起,一把住她乱动的手,带着她向肩头处去:“这里,再向上……”
“不要犹豫,直接拔出来。”
手心被她捏着,引导着向下,隔着濡湿的衣料,仿佛切实地触摸到了她的皮肤一般。
她有些心慌意乱,指尖烫得不像话。好在很快就摸索到了那片飞镝,冰凉的一片,不知扎进去了多深。
湿哒哒的衣料紧紧贴在身上,将一切感觉都放大了两倍。因此,身后人指尖的触感便格外清晰,好像一条细线,穿过她的脊骨、肩胛骨、直到那处伤口,将她肉身重新缝合。
林慕禾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还隐隐发颤:“顾神医,可能会有点疼。”
回应她的只有顾云篱近乎气音的一声“嗯”。
下一秒,她心一狠,握住那飞镝末端的圆环,没有丝毫犹豫,便将它拔了出来!
纵使做了准备,但这么一下,疼痛感还是只增不减,顾云篱忍不住,半个身子因疼痛一抖。
不敢耽搁片刻,她伸进衣兜里取出一只小瓶,倒出两三粒药丸塞进嘴里,唇齿颤抖着忍下那一阵剧痛。
“当啷”一声,林慕禾甩下暗器,连忙询问:“怎么办……顾神医,是、是要包扎的吧?”说着,就要找一片干净的衣角给她扯下来。
顾云篱忍得声音颤抖,使了极大力气才按住林慕禾慌乱无措的手握进手心里:“不、不必。”
听着她颤抖的声音,林慕禾的手指缓缓蜷起,握进了掌心,直到指甲扎得皮肉生疼,她才缓缓松开。
若不是一念之差,听信奸人,便不会有这么多无辜的死伤。可境况如此,她即使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已经如此大费周章小心翼翼,依然逃不开这些算计谋杀。
可见如今的世道,绝不是一句“我不犯人,人不犯我”,这世间太多小鬼魍魉,如蚊蝇般驱赶不走,哪怕不去招惹,也自会顶上你。
她深觉一阵无力,想起生死未卜的小叶,想起身侧亦是重伤的顾云篱。
替她拔出暗器后,只听得见她粗重没有节奏的呼吸声,可那呼吸声,也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减弱。
待林慕禾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时,周遭已经没了声响。
心口突得一跳,她浑身一紧,连忙爬起来去找她:“顾神医、顾神医,你怎么了?你还……”
她不敢问下去,心里一阵尖锐的钝痛,恐惧与无助霎时间自那一点出发,向四肢百骸蔓延。
掌心再次触碰到顾云篱冰凉的身躯,她呼吸一停。
她大着胆子,继续向上,摸索到她颇具峰峦的眉眼,从眉心处,再到山根,最后悬悬地停在鼻尖处,孤注一掷地去试探她的呼吸。
好在,虽然微弱,可她还是能感受到顾云篱下意识极力维持的呼吸声。
也许是疼晕过去了,她半靠在土地神像的后面,眉心紧蹙。
可很快,稍稍平复的心情却再次被挑起,林慕禾一惊,反应过来时,顾云篱已顺着她的手臂,紧紧箍住了自己细弱的手腕。
——她在发抖,就连握住自己手腕的那股力道,都像是溺水之人紧握浪潮中一片浮萍一般的力道。
死死攥着,力道之大,引得林慕禾疼得吸气。
紧接着,仿佛这点依靠还不够似的,那双手又向上摸索而来,顺着她的手臂,攀上她的腰际。指上力道之大,仿佛要将身体嵌入她的骨血之内。
“呃!”忍不住痛呼了一声,林慕禾忍不住抬手,一把攥紧了顾云篱的衣领。
纷乱的呼吸声极近,滚烫的呼吸打在前胸的内襦上,她艰难地在黑暗中触碰到顾云篱的手,疼得吸气,鼻尖磕上了她的额头。
“顾神医……”手抓的很紧,林慕禾废了好大力气,才拨弄开她抓得死紧的手指。
可顾云篱却追着她的手心,再次顺着五指之间的指缝绞上她的指节。
她紧闭着眼,似乎已晕了过去,只是神情却格外痛苦难忍,像是梦中,有百鬼侵蚀。
林慕禾看不到她究竟是怎样痛苦的神情,但五指缝隙中传来一阵紧紧的痛感,时刻让她感受着顾云篱此时难以忍耐的痛苦。
除却血腥味,泥土的腥味,她身上那股经久的药香也变得羸弱不堪,时有时无,随着身体的颤抖不断。
倚靠在自己身上的人不住地颤抖,恨不得要将整个人蜷缩进一团,蜷缩进足够给予她安全感的一方小隅内。
察觉到她此时的不安,林慕禾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五指处传来的痛感硬生生忍了下来,实则,这么一会儿,手指也已经发麻了。
另一只攥着她颈后衣领的手,缓缓放松下来,轻轻圈住顾云篱不住颤抖的半边身子。
细微的颤抖顺着手臂,切实传来。
方才将暗器拔出来时,顾云篱恐怕便已经疼晕了过去,这稍一入神,便彻底堕入昏迷,被梦魇侵蚀。
可林慕禾从未见过她这副样子,更不知缘何而起,只当她是疼得厉害了,慌张之余,心口蔓出丝丝密密的心疼。
世间并无替代之法,她更无法替顾云篱代偿这噬骨的痛。
“顾神医,快醒醒!”重伤之后,大忌这么一睡过去,很可能便因此昏厥过去一睡不醒。林慕禾知晓这个道理,一边圈住她,靠自己的仅存的体温去贴紧她。
怀中的人已经听不见她再说什么了,不一会儿,呼吸声便更加急促了,一声一声,夹杂着她呼吸出的滚烫热气,打在林慕禾的耳廓处。
后者身体猛地一僵,却没有半点狎昵的意思,更加慌乱。
混沌天地间,昼夜倒转,湖海逆流,顾云篱眉心跳个不停,梦魇裹挟着多年深梦的哭号声、火星崩裂声,纠缠着要拉扯*住她的神志,逼仄的黑暗宛如将她整个人罩住的铁笼,隔绝了供给她生存下去的光、空气,仿佛一只铁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昏迷之间,她感觉空气越来越稀薄,只能不停地换气,以争得更多的空气。
与林慕禾不同,她早已习惯四周的黑暗,顾云篱却惧怕这黑暗,每一处令人呼吸不上的黑暗,都足以将她再推回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顾神医!”一声声呼喊被隔绝在外,这一瞬,犹如沉入湖底,被湖底的水草卷住手脚,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拖入污泥中。
腰间扣着自己的力道逐渐小了下来,可趴在自己身上的人呼吸声却一声比一声急促,神志不清,甚至喃喃着胡言乱语。
即使身体紧贴,靠得如此相近,林慕禾依然听不清晰她喃喃的话,只有破碎的只言片语。
“娘”、“我怕”诸如此类的字眼,宛如细细密密的小针,虽不够钝痛,却一阵一阵扎在林慕禾心口,又麻又疼。她一贯清冷、自持、喜怒不形于色,与自己说话
时总是柔声细语,沉稳可靠,从不将这毫不设防的一面展现出来。
自以为她是岿然不动的雪山,可未想过雪山也有崩催之时。
这般下去自然不行,若没有法子帮她平缓呼吸,只怕会气绝而亡。但林慕禾不是医师,自然不知该怎么做,手足无措了片刻,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紧攥着她的衣角缓缓松开,腰际的痛感此时也有些麻木。
任由她倚靠在自己单薄瘦弱的肩头,带着海浪一般的颤抖攀扶自己双臂,大口大口地攫取着空气。
喉间哽塞,身子僵着不敢动弹,林慕禾的手却缓缓抬起,小心翼翼地抚上她后脊,学着记忆里某个视听闭塞的夜晚,抚在自己肩头的那股力道,一下一下,轻缓地在顾云篱不停颤抖痉挛的肩头。
开口,语调涩然,带着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哽咽:“顾神……云篱。”
“顾云篱。”掌心摩挲过她湿透的衣衫,些微热气总算给梦魇痉挛的人带来一些慰藉。
“别怕。”她心里并未有几分底气,更像是一种笨拙的模仿,却极力想要安抚下身上脆弱不堪的人。
第70章 你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能够看到的世界里,也并非如林慕禾所想那样美好,那双眼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情景,竟深扎在她身上至此砭骨一般的疼,她更不得而知。
寻遍辞海,千言万语,汇入口中,只剩两个字:“别怕。”
眼眶格外酸胀,泪意又在作祟,百感交集她心下怆然,手上一下一下却从未停止。
奇迹般的,那急促、毫无章法的呼吸声竟然渐渐平息。
身上的人痉挛的身子缓缓恢复正常,恍然不知时间,雨声已停。
顾云篱的呼吸声逐渐绵长,一进一出,平稳起来。
她靠在自己肩旁的地方,已洇湿一片泪痕,落进林慕禾早已湿透的衣裙中,分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静默了许久,半晌,握在她腰间的力道骤然一松。
“顾、顾神医?”
熟悉的声音又在耳边识海里回响,阴冷的黑暗中,有人耐心地一下一下轻抚着自己的后脊,带来聊胜于无的温暖。
张牙舞爪的邪魔孤魂气势渐弱,不甘地松开桎梏住她的手脚,再次朝黑暗中隐没而去。
眼前虚景摇晃,视野模糊,跟随着不知谁轻浅的呼吸声晃动。
湿发黏在脸侧,顾云篱长睫轻颤,终于幽幽转醒。
头痛欲裂,喉管处也传来一阵难以忽视的灼烧感,她来不及细细感受,就忽然意识到,自己正靠着谁。
刹那间,她记起了现状,身子顿时一僵。
而被她倚靠的人也敏锐地察觉出来,连忙出声:“顾神医?你可醒了?”
出乎意料,林慕禾的声音也有些喑哑干涩,此时离得极近,她也不敢大声说话,一时间,就好像刻意附在耳边的轻声耳语,有些滚烫,霎时间便将顾神医的耳廓染红。
她激灵了一下,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不知何时倚靠着林慕禾,便立刻要起身。
这一使力,那肩头的伤口便再次被带动,顺着皮肉便又带起一阵疼痛,顾云篱一个不查,一个“林姑娘”还未出口,便疼得“呃”了一声,半个身子脱力,适得其反地重新栽进林慕禾怀里。
这一下,结结实实倒进她颈窝之中,鼻息瞬间收紧,她双目微睁,一瞬间身体竟然比方才还要僵硬几分。
她这么一摔,不光是她自己,连带着毫无防备的林慕禾也是一惊,脑袋还未做出反应,手臂就已经下意识扶上她的臂弯。
“顾、顾神医,没事吧?”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林慕禾脖子僵着,只感觉一片温热贴了过来,靠得极尽,就连她呼吸偶然的颤抖,她都感知地无比清晰。
顾云篱却一阵汗颜,千钧一发之际,她没受伤那边的手撑着地面,堪堪维持住平衡,不至于一整个身体都栽到林慕禾身上。
“没事、没事,”她立即开口回答,口齿间热气喷薄,惹得身下林慕禾一个哆嗦,浑身一个激灵。
就连原本冰凉的脸颊,此时都在微微散着热气。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却说不上尴尬,林慕禾心口咚咚跳了个厉害,她却有些不敢让顾云篱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慌乱间侧开脸颊,好让发烫的脸颊散散热。
“顾神医,你身后还有伤,不能耽搁,尽快处理了才是……”声音很小,但足以让顾云篱听到,一时间,就像是亲昵的细语。
眨了眨眼,顾云篱应了一声,按住自己同样作响的心跳,才艰难地从她身上起来。
“是……抱歉,”她出声,“一时疼得没顾上,你没被我伤到吧?”
林慕禾下意识蜷了蜷方才被她抓得现在还在作痛的五指,摇了摇头:“未曾。”
方才疼晕了过去,还未来得及上药,此时起身,身后那钝痛才又一阵一阵继续翻涌而来,她从袖袋里摸出火折子擦出些火光,这狭窄黑暗的破庙里才稍稍显出些许光来。
紧接着又赶紧拿出止血的药粉,叼出来那瓷瓶上的纸塞,屏着气,忍着痛轻轻将那半边衣物褪至腰间,别扭地往伤口上洒。
然而那伤口所处的地方太刁钻,她看不清,洒了两下,愣是都没洒对地方。
“顾神医,我来吧。”听见她不太规则的呼吸声和艰难行动的声音,林慕禾踌躇良久,终于开口。
手上的药瓶被人轻轻抽走,耳边传来她起身的声音,顾云篱感受到她指尖擦过自己的皮肤,又是忍不住呼吸一滞,听着她缓缓摸索过来。
紧接着,微凉的指尖触碰上自己光裸的肩头,像是没准备好似的,顿了片刻。
林慕禾也没想到她这一半的衣服已经褪下,原本行云流水的动作一下子便有些卡壳,捏着瓶子的力道也骤然加紧。
“……”冰凉的肌肤传来一阵蜻蜓点水般的触感,顾云篱忍住想要瑟缩的冲动,声音发紧:“有劳了。”
回应她的是林慕禾快到几乎听不见的一声“嗯”。
手心抚上,触感细腻,林慕禾脑袋蒙蒙地,集中注意摸索到她伤口一边。
“嘶。”顾云篱忍不住轻声吸气。
“抱歉!”一惊,她连忙收手,甩了甩脑袋,把那股异样的感觉甩到脑后,快速帮她将药粉洒在伤口上。
这滋味并不好受,顾云篱咬着下唇一角,死死忍住药粉洒上去那一瞬间尖锐的湿刺的痛感。
“多谢。”痛感退潮般散去,她才颤着声音说道。
林慕禾也强打起精神,道了句不用谢,欠起身朝外感受了一番:“雨停了,我们可要出去?”
矮小的土地庙外,树影伴随呜咽的风声摇曳,阴风阵阵,根本不知北斗南极,乍一看去好似鬼影幢幢,那群人料定了两人跑进密林绝对出不来,便是因这遮天蔽日的密林之中,早已迷路进不知多少人。
“嘘。”忽然,顾云篱一把攥住她的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不要动,不要出去。”
林慕禾吓得一愣,就乖乖任她牵着,紧靠着她坐下。
下一秒,她就明白了为何顾云篱一下子按住自己——一刻不停的风声中,一阵隔得有些距离的马蹄声背于风声之后,隐隐显现。
是追兵。
她立刻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好在那群人似乎并未发现这里,很快,便打马而过。
一时间静得只剩下风声与呼吸声,直到再也听不见那阵马蹄声,顾云篱才终于松出一口气。
而这一松懈,便只剩沉默。
大脑之中的热血逐渐冷却下来,心跳声也趋于平缓。
良久,顾云篱才想起了什么,开口道:“你眼上白纱溅了血,不能再用了。”
即使是再黑暗里,那道白纱也很显眼,是而,那已经干涸,显出暗红色的血迹也有些刺眼。
林慕禾应了一声,径自拂开后脑的长发,有些生涩地将白纱解开,再一圈一圈缠下。
恍惚了一瞬,顾云篱忽然明白了她动作生涩的原有——原先,这道白纱正是小叶每日给她洗净,再换上干净的,细致地替她再脑后扎好。
白纱逶地,露出她那双枯败的眼,刻着斑驳的伤痕。
似是也想起了这一点,林慕禾的眉眼颓下,想提起嘴角冲顾云篱笑笑,然而试了两遍,都未能如愿。
她有些不适应双眼没有东西覆盖的感觉,又像是想刻意遮挡脸上的悲色,才用手遮上双眼。
小叶已死,这消息太过沉重,顾云篱不敢,也不忍心告诉她,可看着她倚靠在苔湿的庙墙边,忽然便觉那道身影格外孤寂。
自此以后,她便是真的孑然一身。
上天待她不公,此时此刻,竟然连哭一场的权力都没有。
“林慕禾,”她心口跟着抽痛,忍不住上前,轻柔而郑重地将她覆在双眼上的手移开,“笑不出来便不用笑了。”
“从此往后,我真的只剩一人了。”寂冷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土地庙中。
她已控制着不让自己露出太悲痛的神色,可仰起的脸上,痛意却更甚。
她睁开双眼,入眼的仍旧是熟悉的黑暗。
长睫之下,那双眼没有任何波澜,灰色的瞳仁倒映着顾云篱颦眉悲凉的神色,她的瞳孔没有聚焦,就这般毫无生色地看着顾云篱。
像一口干涸的枯井。
指尖颤抖,顾云篱吞咽了一声,万千种纠缠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只觉此刻的心情已经超越她所谓的“怜惜”,扎得她呼吸都有些紊乱,酸涩难堪。
片刻,她轻轻将她冰凉的手掌收紧,声音轻而坚定,像是说给林慕禾,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说过,我会治好你的眼。”
“所以,在那之前,你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若没有这些困她半生的血海深仇,她也要为她治好双眼。
林慕禾感知不到她的目光,手心的力道却切切实实传来,她鬼使神差地觉得,身前人是看着自己的眸子说话的。
心口再次砰砰作响起来,一声一声,节奏规律,好像要将她脆弱的胸膛撞碎。
耳边嗡嗡了两声,林慕禾忽然有些感念这黑夜,叫顾云篱看不清她耳边爬上来的薄红,看不出她的无措与刹那的心动。
雨,再次落入她几近干涸的心田。
陌生的、未名的情感不由分说,在心中生根、发芽,肆意疯长,待她察觉时,早已长满整个心墙。
这一瞬,她想,那日顾云篱言语遮掩,什么所谓利用,什么所图,都不重要了,这些东西一瞬间分崩离析,不攻自破。
她想,有这句话便足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