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三年,冬至这日,东京府林宅内依旧如往常,平静地不像话。
大雪下个没完,花厅前的积雪扫了一遍又一遍,仍旧挡不住纷纷如鹅毛般地大雪,很快便又重新覆盖上去。这年林慕禾三岁,比其余的孩子特别的一点,她早早便记了事,比同样年岁的孩子更懂事。
但懂事这个词,从来不是什么好词。
两双小手冻得通红,观澜院里,乳娘名叫杏娘,正费力点着炭盆里的炭火,一不留神没看住林慕禾,任她出门在雪地里玩雪。
抚摸着手里雪,看着它在自己的体温之下化成水,林慕禾刚刚开始认识接触新事物的大脑神奇地运作起来,新奇的感受令她爱不释手,不断捧起雪花,看着它消逝。
“姐儿!”后面的乳娘惊叫了一声,赶忙放下火钳子,追了出来。
“大冬天的,莫出去玩雪!仔细染了风寒,到时候可怎么办!”她不由分说地扯过林慕禾,将她带进了屋里。
刚刚点起炭盆的屋里热乎乎的,林慕禾懵懵懂懂地被拽了进来,看着燃烧着的炭火,方才有了一种实感。
温暖的感受,确实比冰冷侵蚀过来的感觉好多了。
她亮亮的眼看着杏娘,半晌,不解地问:“杏娘,为什么不能染风寒?”
“染风寒,会难受,”杏娘捣鼓着炭火,“会流鼻子,头晕发烧,甚至可能没命。”
她不敢说,如果染了风寒,主家很可能会见死不救,任林慕禾自生自灭。她甚至连治病买药的钱都没有,于是只能千般万般防着生病。
好在,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林慕禾自小生出来,并未得过什么要命的大病。
林慕禾似懂非懂地点头,从此,对于生病二字,便埋下了忌讳。
“听话,姐儿,床头还有本三字经,今天背出来两页,杏娘给你买磨喝乐,好不好?”说着,杏娘指了指她那张小床。
她幸而年少时读过几本书,教一个刚刚开蒙的孩子绰绰有余,杏娘想,长大了也不必饱读诗书,能吟诗作画,认得几个字,不做个睁眼瞎就好。
可惜林慕禾未能生做男子,如若是个男孩,这主家断不会将她厌弃至此,有时暗骂如今这世道荒唐的男尊女卑,可到底也无力改变。
她又能陪林慕禾到几时呢?可怜这孩子,出生没了娘,爹不疼,主母又看不顺眼,能活到三岁大,都引得那些人惊讶了。
林慕禾眨着眼,手逐渐回温,片刻,回她:“杏娘,我都背会了。”
手上的动作一顿,杏娘怔愣地看向一本正经的林慕禾,半晌,不太相信地问:“都背会了?”
林慕禾点头,怕她不信,迈步哒哒哒跑过去,把三字经拿过来,再塞到她手里,一个字一个字给她背。
眼见她背的已经超过了自己记住的部分,杏娘呼停,面色忽然严肃下来。
林慕禾还在等着她来夸自己,却被她拽到身边,十分严肃地叮嘱起来:“姐儿,你是不是看一遍就能记住了?”
林慕禾如实答:“对。”
闭了闭眼,杏娘眉梢一松,揽着她瘦弱的肩便将她搂进了怀里。
“好姐儿,好姐儿!”肩膀处传来些许湿润,林慕禾后知后觉地想,杏娘似乎哭了。
“杏娘?”她不解,大眼睛里闪着慌张与不解。
后者猛地吸了吸鼻子,一把将她拽过来:“我之后说得话,你都要记住了!”
“这件事情,除了我,你谁都不要告诉,不管是扫院子的晴儿,还是每日来送饭的小六,都不能告诉,明白了吗?”她的神情太过严肃,与往常那个温柔的乳娘大相径庭,林慕禾不知所措,还有些害怕,尚是孩童,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哭便哭了起来。
“杏娘!杏娘!”她一边哭,一边往女人的怀里钻,吓得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好姐儿,不哭,不哭。”低头去看杏娘,她也湿润了眼眶,却还是给自己擦泪,“你会明白的,你长大了就明白了。记住我的话,听到了没?”
虽然控制不住流泪,但林慕禾还是一边抽噎,一边点头,奶声奶气地回答:“我知道、知道了,杏娘不哭……”
话落,搂着她的女人哭得更凶。
在这府宅里生存,不起眼是最好的。宋如楠如何痛恨这个孩子,满屋子的下人都明明白白,往常不引起她的注意,尚有一日三餐,有一间屋子遮蔽风雨,倘若林慕禾这样的能力被她知晓,她又能留她多久?
于是,很小很小的时候,林慕禾便懂了收敛锋芒,让自己变得默默无闻毫不起眼,才能在这宅院里存活下去的道理。这毕竟,是她幼年时唯一能保全自身的方法。
她心里还惦记着磨喝乐,哭得眼睛红红的,去问杏娘还算不算数。
磨喝乐是孩童们之间风靡的玩物,林慕禾只是远远地看见大姐姐拿着一个色彩鲜艳的木偶玩,而自己长到三岁,一个属于自己的玩偶都没有,平日里,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泥巴、或是什么东西坏掉掉出来的零件,才是属于她的玩具。
这年,杏娘把自己的月钱分出来一半,又卖掉些许绣品,这才攒够了买一个磨喝乐的钱。
她挑了个晴天,带着林慕禾出门去买磨喝乐。
瓦子里,热闹得不像话,极少出门的林慕禾被杏娘牵在手里,穿梭在拥挤的人流之中。
吆喝声、叫卖声灌入耳中,林慕禾对一切都好奇,东看看,西看看,连一开始的目的都忘了。
直到杏娘在一处摊子前停下。
摊主正卖磨喝乐,被一旁繁华吸引过去的林慕禾瞬间被磨喝乐吸了回来。
花花绿绿的木偶之间,杏娘精挑细选,拿了一个给她看:“姐儿,这个好不好看?”
林慕禾点头,目的性却也极强,指着一个便道:“杏娘,我要那个!”
她指着最高处的那个,原因无他,仅仅是因为目之所及,只能看见这个。
“老板,这个多少钱?”
“这个二百文,这是咱们家最好的磨喝乐了,在这东京城里,孩子们最喜欢了!”
价格骇人,令杏娘犯了难,若是付了,那这几日和林慕禾的生活、吃食又是个问题了。
那摊主见其捉襟见肘的模样,也是个看碟子下菜的狗东西,顿时一变脸,甩着手骂:“去去!没钱买什么买!”
见状,林慕禾不解,却也不敢出声,只是揪住杏娘的衣角,呆呆看她。
可是答应了林慕禾,又怎能食言?
摸了摸头上仅剩的发钗,杏娘思索片刻,对那老板道:“给我留着,我当些东西,去去便回……”
说罢,她便想牵着林慕禾前去。
“诶!不能白给你留,万一你不回来怎么办?把这孩子给我留下!”
当铺就在不远处,杏娘踌躇了片刻,低身问林慕禾:“姐儿想不想要?”
林慕禾依言点头。
“那你在这里待一阵子,我马上回来,莫乱跑,可知道?”
一心想着磨喝乐,林慕禾点点头,乖巧地站在原地,扒着货架点头,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那磨喝乐。
那摊主起先还会盯着她,可没一会儿,客人多了,便不再关注,待他再一次想起,往身旁看去时,那原本蹲在这里等人的小萝卜头忽然消失了。
人流越来越大,林慕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流挤进去的,四方遮蔽的视线中,尽是比她高出一大截的人,她被来回碰撞着,手足无措,嘴里怕得喊起了杏娘。
但个子小,声音也小,在嘈杂的人堆里,根本听不到她发出的声音。
她来回穿梭,幸而没有摔倒,跌跌撞撞走出人流,眼前却是陌生的街巷。
从始至终,她狭小的世界里只有带自己长大的杏娘、扫院子的晴儿和送饭的小六,这些人的面孔无比陌生,见她小小一个,投来的目光也各不相同,掺杂在一起,让林慕禾心中的惧意到达了顶峰。
憋了半天,泪水终于抑制不住,随着她嗷的一嗓子溢出了眼眶。
“杏娘!你在哪儿!”她哭号着,顿时惹来一道道目光,没一会儿,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人流混杂的瓦子里,并非都是心怀善意的人,看她哭号,一看就是走丢了的样子,便有人打起了坏主意。
“小丫头,你阿娘阿耶呢?怎么就留你一个人?”
林慕禾听不懂什么是阿娘阿耶,只知道,她唯一的亲人就是杏娘。
“我要杏娘,杏娘……嗝!”
“成成成,带你去找杏娘,你跟我走,我知道杏娘在哪……”
没经历过人心险恶,还只是三岁孩子的林慕禾哪里知道这世间还有人贩子的存在,听他说要带她找杏娘,顿时便点了点头,要跟他走。
哪知手刚要伸过去,那人便痛呼了一声,林慕禾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个女人,在这男子头顶狠狠打了一下。
“黑心肝儿的!我在这看了半天了,就知道你这畜生不怀好意!你要带着这孩子去哪!”她说着话,一把拉过林慕禾的手,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那男子本想大骂,却在看清女人长相时悬崖勒马:“欸哟哟我错了,赵老板息怒!我不带不行吗?”
“槿儿,你带好她,稍后去官府,为娘来收拾他!”女人随手将自己塞给她身后的女孩。
她比自己高了大半个身子,穿着织锦的短褙子,围着兔毛领的长袄,乌黑的头发长长的,精心梳着头,那双黑沉沉的眼盯着自己,仿佛在完成什么了不得的使命似的应声:“嗯。”
哭了一半的林慕禾打着嗝,不哭了,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牵着自己的“小大人”。
“哟,云丫头出来了,随你母亲拣药材吗?”身后卖菜的婶子大声说着,“赵老板风姿依然不输当年啊……”
云槿惜字如金,答:“正是。”
那头,赵馥郁摁着那人贩子打,她见状,赶忙将林慕禾拉到背对的地方,一本正经问:“你阿娘阿耶呢?”
林慕禾抽泣,一味地重复:“我、我要杏娘……”
虽不知为何,但云槿却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往后出来走丢,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也不要跟陌生人走,更不要吃他们给的东西。”
这年,她也才七岁,却已经是街坊邻里都知晓的神童了,将来,定是要继承家业,成为杏林高手的存在。
林慕禾不解:“你不也是、是陌生人吗?”
“我不一样,”云槿皱眉,回答她,“陌生人也分好人坏人,我就是好人。”
这年,林慕禾新获得了一个概念——人是分好人坏人的,她想,杏娘一定是好人,这小姐姐也是好人。
那头,赵馥郁收拾完那人,转身归来,又恢复了往日温柔的模样,一把将本就没几斤重的林慕禾抱了起来:“嚯,这孩子这么轻!”
“槿儿,你去买串糖葫芦,给这丫头吃!”
云槿得令,十分轻车熟路地走到那婆婆身边,拿到了自己往常都吃不上几回的糖葫芦,递给了林慕禾。
头一次吃这种新鲜玩意儿的林慕禾一口气就吃光了,那种想哭的心情也被抑制好了。
她吃完,才想起来刚才云槿对她的嘱咐。
“你也是陌生人吗?”她转头看了眼那容貌精致昳丽的女人,“那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跟她讲了什么东西?”赵馥郁扭头,盯了一眼云槿,“你还没苗子高,倒先教育起旁人了!”
后者不敢说话,移开目光,揪着赵馥郁的衣角看向别处。
“还好今天的药材都清点完了,待会儿再去接你阿耶下值,先把这小丫头送官府去!”赵馥郁说着,另一只手又牵起了云槿,“你也抓紧些,仔细也被旁人拐了去,为娘就你这么个心肝肉。”
她絮絮叨叨,领着人往官府走去,远远的,就看见个妇人正焦急地抓着路人询问,神色仓皇,惹来一片不小的骚乱。
林慕禾也认出那人,在赵馥郁胳膊里乱动起来,兴奋地喊:“杏娘!杏娘!”
声音很快惹来妇人侧目,她神情从震惊,再到解脱,到眼含热泪,片刻功夫,便扒开人群冲了过来。
“小丫头眼睛这么好使,”赵馥郁笑了笑,在杏娘赶来前,将林慕禾递了出去,“可当心你家孩子,城里不少人贩子,这回你算是碰上好人了!”
杏娘紧紧搂住失而复得的林慕禾,泪眼婆娑地一个劲儿点头,不停地道谢。
云槿就这么看着,那个好似瓷娃娃的妹妹被人接走,而后消失在人流之中。
她捏了捏自己的手心,方才捏着那下小女孩手掌的感觉似乎还未褪去。一个道别都没有,好似只是暂时离开一样。
她收回目光,心里莫名空落落的,赵馥郁点了点她脑袋:“想什么呢?累了?还要不要接你阿耶下值?”
回过神来,云槿摇摇头,答:“不累。”
……
另一*边,回到府中的林慕禾免不了被杏娘一顿说,好在有惊无险,自己也有责任,杏娘不忍多说,看她可怜巴巴的模样,更狠不下心惩戒,两人气氛冷硬了许久,终于在她拿出那个林慕禾心心念念的磨喝乐后,两人之间的不愉快烟消云散。
此后,杏娘头顶唯一的银钗不见了踪影,那个月,两人的伙食好了不少,林慕禾也如愿有了自己的玩具,当宝贝似的藏在床下的柜子里。
年幼的她不知,这些平淡的光景正走入它的倒计时,没过多久,四岁生辰刚过时,杏娘离开了。
不知为何,久久无人踏足的观澜院第一次迎来主君入内,对于陌生人,林慕禾还保持着那日云槿教给她的那些,也照样问过这个前来,自称是自己阿耶,她却一点印象都没有的男人。
杏娘知道,突如其来的关心定然不怀好意,世上哪有白白出现的好意?可她无能为力,甚至在那时身体便已每况愈下。
在屋中养病,垂死之际,她听到些许风声。
那个她精心呵护长到四岁的孩子发了一场高热,至今不醒,郎中说,明日再不见好转,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一个幽凉的夜里,在府中伺候了数十余年的乳母杏娘,因常年劳作积寒,得了肺痨,死在了盛夏时节。
没过多久,一直高热不退的二娘子林慕禾终于退烧,活了过来。
视野朦胧,黑边包裹,林慕禾陷入无边的恐慌之中。
她高呼杏娘的名字,片刻,却有一只柔软的小手,覆了上来。
另一道声音响起,是陌生的女声。
“这小孽障生的好时候,若非二娘子身边缺个人照应,这样勾连媾和的野种,就该随她爹娘沉塘了去!”
也才三岁的幼童不知她们在说什么,不敢看这些人的目光,却紧紧攥着林慕禾的手指,不敢松开。
“二娘子,杏娘前日没了,不能再伺候您,从今往后,这丫头便是您的贴身女使了。”有些敷衍不耐的声音传来,林慕禾呆愣在床榻上,无法理解,那句“杏娘没了”是什么意思。
直至这群人走光了,她才费力地理解出来——这个存在在自己仅剩的光明时刻的女人,自此消散在她的回忆之中了。
“娘子、娘子不哭……”
目光触及那张年幼的脸,林慕禾方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你、你叫什么名字?”她声音哽塞地问。
片刻后,刚有了自己名字不久的幼童扯出一个难看的笑,结结巴巴地回:“我、我叫,叫小叶!”
敷衍的名字,就像是随口一起,林慕禾口中反复重复着这个名字,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此后,路多艰难,就只有她们两人相互搀扶着往下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