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篱呆了呆,欲言又止。
可惜后者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更无法回答她,手指上都沾染了渗出的血液。
顾云篱不忍,起身扶起她,向神志不清的桑盼口中塞了两粒止痛的丹药。
吃吃喘着粗气,桑盼仰头看着李繁漪,嘲弄道:“左右都难逃一死,为何不让我现在就死了?”
李繁漪却笑了笑:“可惜了,你暂时死不了了。”
呆愣一瞬,桑盼没有明白,仰头问:“死不了?你们还想怎样?”
顾云篱也茫然,但看李繁漪的神情,大约是与商王有关了。
“前日应约去与商王商议,他有意与我们和谈,但却提出一个要求,”她平静地说着,一手却从袖中取出一沓书信似的东西,甩到了地上,“那日带你前去西京,你果真一点记忆没有了?”
桑盼茫然地眨了眨眼,愣了许久,似乎是想要在记忆里找到这一部分,但很显然,她没能找到这段。
桑盼唇瓣嗫嚅颤动着,半晌,都没有开口。
她汲汲营营算计了一辈子,此时脸上却一片茫然空白,这一瞬间,神情就好似一个刚刚开蒙的幼童。
“他说,要你,要你完完整整送到他手中,便可答应我们上谈判桌上商议和谈的事情。”
顾云篱一怔,一时间实在猜不透商王的用意,看了眼桑盼呆愣的模样,她心道,这商王莫非对她还有几分真情?
“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取回这东西,却明白了。”说着,她站起身来。
她踢了踢脚下的东西:“普陀寺的明觉和尚,二十余年前自大相国寺昭罪宫调任,前往江宁普陀寺。”
“暗中操作这一切的供养人却姓张,顺着查下去,竟然发现,这人与张殿直同出一脉。”
话至此处,李繁漪抿抿唇,看着桑盼过分苍白的脸,继续说了下去:“二十年前你自西南由桑厝推举为后,在东京教养两年,方才入了大内,众人都道你是继后的不二人选,却不知你与方才被贬至昭罪宫的李商誉还有一段私情……”
“所以你时常隐秘进出昭罪宫,不想为后,想与他远走高飞,而那帮你把风守住这个秘密的,便是那个明觉和尚,对吧?”
桑盼唇瓣紧抿,无话可说。
“而最后,商王被贬回西南,你自知与其再无缘,便保了明觉离开大相国寺,将他的度牒盗走,守住这个秘密,自此世间除了他和张殿直外,再无人知晓这段私情。”
经历这一场变故,早已消磨了精神的女人不再似从前在那样精致美艳,没有脂粉的遮盖,各式各样的保养,她和寻常的中年妇人一样,脸上有了沟壑,有了老态。
忽而提起久远到至今早无人再敢提起的往事,桑盼脸上多了一丝茫然,记忆太远,早就被时间冲淡了颜色,搁浅了,从旁人口中再听,她一时间心情微妙,竟有了一股想笑的冲动。
“看来,你们暂时也杀不了我了。”捂着腹部,止痛丹药的药效正在缓缓发挥着,伤口的疼痛似乎减弱了不少,她笑笑,“你不是恨我吗?我死不了,你一定很失望吧?”
“恨你吗?”反问了一句,这话像是在问桑盼,又像是问她自己,李繁漪抿抿唇,“或许吧。”
她站起身,唤了一句身后的人:“清霜,走了。”
“这几日实在忙碌,”要走前,李繁漪又转过身来,“林娘子身子虚弱,我也没能多问候关照几句。”
“殿下忙于正事,我明白,”顾云篱道,“若有正事要忙,便快走吧,这里我看着。”
深深看了一眼地上的桑盼,李繁漪叹息了一声,摇摇头:“这几日,还要劳你多操心几分,让她好好养伤了。”
顾云篱不置可否,抿了抿唇,起身送她离开。
清霜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最终还是消失在了顾云篱的视野之中。
屋内极静,倒在地上的人抽着气,像是疼得不行,又像是在哭。
顾云篱没有兴致去探究,扯了一张毯子披在她身上:“娘娘,地上太凉,起身吧。”
她俯身想要扶人,却并未被领情,桑盼一甩手,猝不及防惹得顾云篱连连后退了几步。
“顾大人,你何必呢?”她独自撑着地板起身,扯着嘴角笑了两声,很快又被腹部的疼痛激得不得不收敛起了笑容。撑着一旁的柱子,一把扔掉顾云篱递来的毯子,歪歪斜斜靠坐起来。
“殿下的命令,你还不能死,伤口才刚缝合,这样会更严重的。”
桑盼却浑不在意地耸肩:“这满屋子里,你该最恨我了,李繁漪杀不了我,还有用我之处,你一定难受死了,恨极了我吧?”
顾云篱也曾这么问过自己,自满门被灭已过去十六年有余,那团名为恨的火也熊熊燃烧至今,乃至于她第一次见到桑盼时,心脏跳动得极快,快要冲破胸膛。
“恨,自然是恨的。”她低声说着,俯身将那张毯子捡了起来,扔回给桑盼,“恨到……恨不得进了大内,让你们生生再尝遍我失去亲族束手无策,烟熏火烤,家宅被毁的痛苦。”
雪山之下,覆压得往往是一座亟待喷发的火山,岩浆滚涌,日日灼烤着,等待着有一日喷涌决堤。
但看着桑盼的模样,顾云篱又有些感叹,那句可怜人必有可恨处果真不是随口之言,至少这个时候,她体会得太深切了。
“娘娘下令处死我父亲,处死我全家时,可有想过收手?如今可有后悔?”她站在地上,语气平静地问。
“恶人行事,会悔过吗?”桑盼却笑了笑,颤抖着抬起手,妥协似的把毯子裹在身上,“你若问我恨与否,我只恨没能赶尽杀绝,缺漏了你。”
“已经铸成错早已不可挽回,后悔又有什么用?”桑盼继续说着,“落得如此地步,是我运气太差,技不如人。”
顾云篱愣了几分,看着地上的人,良久,忽地释然地一笑:“娘娘至今还是如此,我便放心了。”
若她悔过了,她还真有些拿捏不准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这人。
“不过,你有一点说错了。”桑盼晃了晃手指,仰头看她,“下令杀你父亲的是我,下令杀你全家的,却不是我。”
“官家知皇嗣被害,怒极,为警示大内太医内侍女官和后妃,杀鸡儆猴,这才下令将你全家流放改为斩杀,可谁知那晚一场大火……尸身烧了个干净,本以为你在火里化成了碳灰,却不想今日出现在此。”
顾云篱眨了眨眼:“不是你?”
桑盼无甚所谓地摇头:“官家使得好手段,将自己摘得多干净啊,从头至尾,他一点血腥不沾,人人都道他一句‘仁君’。”
话至此处,顾云篱该明白的不该明白的也都了然了,此时此刻,她眉头紧缩,甚至生出了一个骇人的想法。
皇帝为何要下令屠杀她全家?仅仅是以儆效尤这么简单?
再大胆些,这一场蓄意的下蛊、堪称谋杀的案件,从头至尾,皇帝会不会也知情?甚至右相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他的暗中授意默许之下而进行的?
顾云篱浑身一寒,目光复杂地看着地上的人。
只可惜,老皇帝已经驾鹤西去了,死状极惨,这些再死无对证,知晓这一切的,恐怕便只剩右相了。
深吸了口气,她忽然感觉心口轻了几分,像是想通了什么。
多年前自西南被迫送往东京受皇后之礼教习,面对大了自己十余岁的皇帝李准,又眼看着少年爱人被贬至昭罪宫一辈子都无法出头的桑盼又是怎么想的?
命运这本书多是残忍的悲剧,在不可抗力之下,总有人被迫做出泯灭人性的举动,让人唏嘘。
但自己的父母家人、满宅仆役女使又何其无辜呢?
她不想在此刻为罪人开脱,但却因人性中良善的那一部分,又不由自主地对这场跨越如此之久的祸事中,扮演者加害者,又扮演者受害者的人投去同情的一瞥。
她并不因此感到羞愧,愧对于已逝的家人亲友,相反,正是这一点良善,才能将她与不择手段之辈划开界限。世道之中,能保持这样的本真并不容易。
她缓缓开口:“待你养好伤,便要应商王之约,被送去西京作为和谈的筹码了。”
桑盼没有回应,看着她,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去与不去,你可曾想过吗?”
桑盼一顿,表情空白了一瞬,显然没有想到,顾云篱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敌营中,正是多年前弃她而去的少年爱人,数十年的消磨,真情还留有几分?恨意又余下多少?她不愿去想,大有随波逐流之意。
“我想,这该由你选择。”顾云篱的声音再次传来,在她耳边响彻。
“去,为何不去?”她支着身子想起身,却疼得动弹不了,声音发虚,“留在这里,等着我的不就只剩杀头之刑吗?”
更多的,她想去做一个了结,痴缠她半生的梦魇,夜里昭罪宫割袍断义的景象历历在目,似又在眼前重现,她心口抽痛,吸了口气。
“事已至此,我还有几分选择的余地呢?”
*
这一条消息,李繁漪终究没有上报予中书,除却顾云篱几人与她,无人知道商王还有这样的要求。
她并非有意为桑盼遮掩,只是想到这要求说出去,又要惹来中书里那一群老儒臣喋喋不休的议论,便觉得脑袋又提前嗡嗡作响起来了。
商王狡猾的性子,若是在谈判桌上与朝廷和谈,而后遵循和谈结果的可能性又有几分?李繁漪却觉得甚是渺茫,但应下来未必是一件坏事,如今守备军耗在前线,硬打只能打个平手,倘若吐蕃人再进一步,叛军兵临城下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能拖延一日,让西南和成都府路有时间前来援助,便是值得的。
她脑中还在思索,没有注意到李淮仪的神情,直到他伸手在自己面前晃了晃,这才回过神来。
“方才说到哪了?”脸上没有尴尬,她喝了口茶,继续了方才中书商议的事情。
“是个好消息,永西路的商州前几日夺了回来,今早使节来报,看模样,是想朝廷批银,犒赏一番。”
李繁漪冷哼一声,换了个姿势坐:“战事还没个定数,又打起犒赏的主意了。”
“殿下,此话太寒人心,万不可说啊……”
“商州怎么打下来的,他们不最清楚吗?昨日探子传报,永西路的江湖门派也参与其中,这才一起攻下了商州,两拨人还因军功之事大打出手,险些又被吐蕃反噬。”
话音一落,几道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另一边的林胥身上。
“右仆射不觉得熟悉吗?”她撑着下巴,问道。
“殿下这是何意?”林胥扯了扯嘴角,做请教状。
“永西路的飞沙门,前年不就归顺了龙门吗?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右仆射那里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些年来,龙门表面仍旧沟通江湖与朝廷的枢纽,或许往前数几十年,它确实在极力扮演发挥着自己协调者的角色,但如今,这样的事情已经成为了过往,随着江湖与朝廷的关系越来越恶劣,愿意归顺龙门,间接为朝廷卖命的门派势力越来越少。
先帝李准早忌惮这些愈加猖狂的江湖势力,不惜用阴险的计策都要解决这些心头之患,到最后西去了也不见有效。这两方时常有冲突也不是太阳底下的新鲜事了,众人乍一听,觉得也就是这么一件事了,可若是门派一早便归顺了龙门,便又是另一件事了。
出身草野的江湖门派并不受士大夫待见,互相看不顺眼,指着鼻子骂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又怎会轻易放过?
“可见这些江湖人总归难掩粗野戾气!无规矩不成方圆,这样下去还了得?叛军外族还没打下来,自己人先因为这样的小事而内讧!”不等林胥回答,便已经有人先开了口,暗戳戳地话里有话,听得下面几个人面色各异。
李淮仪没有作声,静静听着下面几个人先吵嚷起来。
李繁漪也靠在后面,听着他们吵了半天,这才出言阻止:“行了,右仆射,这事情毕竟还归龙门管,你瞧瞧,应当怎么办?”
语罢,她顿了顿,坏心眼地补充道:“如今江湖中人仇视朝廷,只有龙门能说得上几句话了,还得您费心些。”
林胥抿着唇,牙关发紧,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我稍后便让手下的人去处理。”
各怀鬼胎的众臣不太情愿地揭过,又对李繁漪这回从西京同商王商议的结果议论起来。
“若是能换得片刻喘息也好啊,今年出了多少战事?这些兵卒也要休息休息吧?总这么打下去怎么是个办法……”
话里话外,都是避战和谈的意思。
但商王是什么性子,说要和谈,就果真和谈?答案显而易见,所有人都知道现在妥协不过是延缓了毁灭的时间,偏还没有法子。
李淮仪侧眸,看着李繁漪,似乎想从她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得到些许信息,但她只是虚虚垂着眼,若有所思的模样,看不出其余别的信息。
“殿、殿下呢?”
讨论声渐弱,逐渐发现李繁漪太久没有出声,许多人都闭上了嘴,小心翼翼地请教她的意见。
“这么大的事情,只问我的意见有什么用?”谁知李繁漪却一反常态,摊了摊手,“我不过是代为传达罢了,诸位臣工,除了议和,可还有旁的意见?”
“殿下!绝不能与他和谈!”角落里,一道声音在李繁漪说罢时快速追了上来。
白崇山像是一夕之间又老了几岁,那双眼里的光却还是矍铄:“商王竖子,语气和谈无异于与虎谋皮!洛水之盟尚可瓦解,他一纸空约,又怎能去信?”
见此,林胥也拱手上前:“殿下,如今和谈,商王岂不会狮子大开口,借此发挥——”
“两位说得轻巧,如今的情况,不和谈要打仗,那谁去打!”
“我大豊立于中原百余年,何时对这些异族叛军这么窝囊过?尔等还信商王小人之言,实在可笑至极!”
又是一阵争吵,吵到最后,只剩下白崇山在说话了,他喘息了一声,看向两个一直默默在听的决定者。
“我等争吵这么久,两位殿下,你们是什么意见?”
沉吟了片刻,李淮仪没有出声,看向右侧的李繁漪,见此情形,一众人的内心都是一凛,微妙地察觉出了李淮仪的态度与意味。
“两方说得都很有道理。”李繁漪终于坐直了身子,“但正如白御史所说,商王无信,不敢信他所言,但而今四方疲敝,守备军不敌吐蕃与叛军,若能借此拖延,等南部战事稍减,有余力前来援助也失为一计。”
“那便……只能拖一日是一日了?”
至于究竟能拖多久,那便不得而知了。
林胥若有所思,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见李淮仪仍旧没有作声,一副全听李繁漪安排的模样,不少人心底都叹了口气,只能就此妥协。
颍昌府失了知府,而商王又紧逼在前,一时间竟然无人敢前去任知府,李繁漪借机便前往颍昌府,暂代知府之职。长公*主亲自前来,也算是一剂定心丸,将城中惶恐不安的气氛缓解了不少,紧接着,布防在她的操持之下有条不紊的进行,而商王给出的期限,也在一日一日地逼近。
飞沙门惹下的祸事成了群臣逼着林胥作为的一个把柄,虽运粮有功,但说到底,这些都是他分内之事,龙门一日日走上风口浪尖,足以让其余人忽略他先前所作的功绩贡献,但东京又不能无人,他只得派了蔡旋前去处理此事。
回府后,偌大的宅院寂冷无声,只有些许女使小厮正低头默不作声地忙碌,他恍然了几分,才回想起来,宋如楠前几日便搬离了相府宅邸,如今这个府中,冷清得不像是有主人家的。
“主君。”没了蔡旋,前来迎门的是一个不太面熟的小厮,“小夫人回来了。”
抬了抬眉毛,林胥应了一声,便背着手走向书房。
妻离子散之下,府中还有个姨娘留着,林胥不知该不该庆幸,心情还有些复杂,踏入书房,却发现沈明/慧早早等在了书房内。
她一身白色的素衣,就连头上的珠花都换成了素简的白色。
抬眼与林胥对视,那双眼里平静地像一口枯井,她起身,微微福身,唤了一声主君。
“……”默了一瞬,林胥眨了眨眼,背着手沉吟了一瞬,“节哀。”
“世事无常,或许这便是父亲的命数。”她垂下眼,手中拨弄着佛珠,“多谢主君能准允我再回乡。”
“尽子女孝道,我政务繁忙,战事吃紧,没能回江宁看他,也实在愧疚。”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两句,他看了眼重新被收拾得有条不紊的书房,“太太与我和离,你替着操持府中,还要辛苦些了。”
他话里乏有几分真心的关切,不过是惺惺作态,任谁想,会能想到是他自己亲手设计害死了自己的岳丈?
行商多年的商道一概修得平整,沈父偏偏在哪一日改到行至崖边小路,刚好马匹受惊,刚好将他甩下山崖,旁人看来,这实在是极其无奈的天灾人祸,谁都没有办法,只能被迫接受这个现实。
见他拐入屏风后的书桌前,沈明/慧的神色冷了几分,被宽袖遮挡住的手指却在此刻死死攥着衣角,身上的颤抖被她隐去,她微微眯了眯眼,开口继续问:“江宁还有几间铺子,而今我父亲过世,家中无兄无母,这些铺子……”
屏风后的人动了动,道:“改日我让蔡旋前去替你将铺子理好,你若是还想继续经营,便从家中抽几个手脚利索办事靠谱的,替你看着吧。”
虽是替她看着,但沈明/慧怎会不明白结局?这些铺子最终还是会被林家吞并,她能做得了什么主?
第252章 “等你的话,不算太久。”
心情竟然就这样神奇地平静了下来,她抽了抽嘴角:“我不打扰主君了,府中还有许多事情要操持。”
“辛苦你,下去吧。”没什么起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林胥短暂地向后瞥了一眼,收回目光后,轻轻取了三支香,对着烛火点燃,盯着它燃气的火焰,他脸上忽明忽暗,随后,吹下一口气,将火苗吹灭,香留下一道白烟,在有些昏暗的环境中闪烁着两个细小的红点。
他不甚虔诚地将香插进书架之间佛龛前的小香炉中,唇瓣颤动,声音低而幽:“你已故去多年,为何还要再为我生出这么多烦忧?”
回应他的只有一阵冗长的沉寂,他盯了许久,终于收回了目光。
*
寒意已悄然攀上窗棂,窗外是干冷澄澈的深秋。枯黄的叶打着旋儿落下,枝桠嶙峋地切割着碧蓝如洗的天空。风刮过时,带着清冽的哨音,是冬日将至的序曲。
屋内热烘烘的,地龙散发的热度与炭盆将寒冷逼退在外,林慕禾坠进幽深的黑暗里,周遭静谧而无声,不再是她一概体验惯了令人如蚁噬般的痛苦,这一次的黑暗,不再有蛊虫的低语啃噬,只有无边无际的、安稳的、属于她自己的黑暗。
像是一池温热的水将她包裹,水的浮力托举着她逐渐向水面漂浮而去,被水折射过后的日光落入后变得格外温热,她似乎终于感受到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天光,眼睑有些痒,像是有游鱼轻轻游过,尾鳍在眼畔留下一阵令人悸动的感受。
先前沉得像是灌了铅的眼睑却在此时变得轻松了许多,不再沉重,一股莫名的力量催使着她睁开双眼,黑暗了许久,突然挤进来的光线让她难以很快适应,她虚虚眨着眼,再多次尝试后,终于模糊地看见了周遭景物的形状。
在这样一片静谧的暖金与药香交织中,林慕禾逐渐感受到游走已久的魂魄缓缓归体,一种陌生的力量在体内循环流通起来。
不同于上次在剧痛与窒息边缘的惊魂一瞥,这一次,她的意识如同沉船终于浮出平静的水面,是缓慢而清晰的。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头顶熟悉的素色承尘,然后是那束斜斜投入的、充满生命力的阳光。光线有些刺目,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
没有立刻惊动任何人,她只是静静地躺着,感受着。
这种感受很陌生,好似阔别多年,再次与她相见。
那是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轻盈感。仿佛卸下了背负一生的、无形却重逾千斤的枷锁。小臂伤口处传来阵阵钝痛和束缚感,但这痛楚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干净”——它不再掺杂着那令人作呕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阴冷啃噬感,不再有那如影随形、时刻提醒她身体里寄居着异物的粘腻恐慌。这痛,是愈合的痛,是新生的代价,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纯粹。
她尝试着,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左手的手指。指尖划过身下柔软干燥的被褥,触感清晰而温暖。再缓缓地、试探性地吸了一口气。清冽的空气带着室内淡淡的艾草和草药余香,顺畅地涌入肺腑,没有一丝阻碍,没有一丝过去那种仿佛被无形之物扼住咽喉的滞涩感。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品尝久违的自由。
“呼……”她极其轻微地、满足地叹出一口气,如同春冰初泮时,第一道细细的溪流终于挣脱了束缚。
目光流转,落在床边伏着的身影上。顾云篱显然累极了,此刻正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脸趴在床沿熟睡。晨光勾勒着她略显清减的侧脸轮廓,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几缕碎发垂落颊边。即使睡着了,她的眉头似乎也未能完全舒展,一只手还无意识地虚虚搭在林慕禾盖着的被角上,仿佛是在替她挡住床榻之外一切的纷扰。
迟来的酸涩涨感从心口犹如枝叶生芽般顺着心脉涌上鼻尖,眼眶也有些发烫。
劫波渡尽,故人仍在,守候在侧。
“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她唇瓣翕动,默念着。
轻微的摩擦声终于惹得顾云篱苏醒,她睡得不深,早在苏醒的边缘,还未清醒前,便猝然地攥住了身旁人的手指。
这一次回应她的不再是一片死寂,那手指被灌入了温热的温度,轻轻弯曲,像是在回应她。
顾云篱一个激灵,刚刚苏醒的困顿跑了个干净,她愕然睁眼,对上了林慕禾染着几分秋色的眸光。
停滞了一瞬的心脏再次不容忽视地跳动起来,极其有活力地为身体泵血,仿佛枯朽数年的树终于迎来一场春雨,重新注入了活动。
对上那双眼,她心口跳得急促,一瞬间,脑袋里构思了许多开场白,但良久之后,她开口,却是一句极其平常,好似就是往常一个晨起睡醒的日子般的问候:“醒了?”
林慕禾眨了眨眼,默契地明白了顾云篱这样寻常的一声后藏着的汹涌的情感,她笑了笑,说话时却带了丝酸涩的鼻音:“你等很久了吧?”
七日罢了,顾云篱摇摇头,等待着复仇的十数年她都忍来,等到了现在,这七日又算得了什么:“等你的话,不算太久。”
她说罢,手掌再次不受控地将林慕禾的手再攥紧了,放在掌心里揉捏,像是要切切实实感受一番她的骨骼、血肉,确认她的存在一般。
林慕禾眉心颤了颤,几乎是一瞬间便感受到身旁人的这一点微弱的异常。
“我给你倒些水喝。”说罢,她起身,松开林慕禾的手,走向一旁的桌边。
瓷白的杯盏被捏起,顾云篱提着水壶,将水注入杯盏中,余光却一直瞥着坐起倚靠在床上的人,明明只是几息的时间,她心底却又升起一阵焦虑,逼迫她的视线黏着在身后的人身上,片刻都不能移开。
看她把水喝光,有些干裂苍白的嘴唇也有了几分颜色,顾云篱莫名松下一口气,又问:“饿吗?”
睡了太久醒来,竟然没有感觉多么饥饿,林慕禾摇摇头:“我想起来走走。”
没有拒绝,顾云篱起身给她找来一件外衫,披在林慕禾肩头,扶着她从床榻上起身,箕上软鞋。
七日没有行动,这双腿还有些无力,没做好准备,林慕禾一个趔趄,顾云篱眼疾手快,快速揽过她扶好站定。
找回肌肉运动感觉并不太难,在顾云篱手把手,身贴身的指导下,林慕禾逐渐感受到麻木的四肢有了些力气,好在昏迷得不久,没过多时,便站稳,也能继续行走了。
她瘦了很多,身形透着几分骨感,像一只残破的风灯,仅用木条撑着,走起路来还有几分颤颤巍巍。
顾云篱聚精会神,不放过她身上一分一毫的反应,种种反常体现在隐秘而微妙的地方,令林慕禾隐隐有些担忧。
坐在次间的软榻上,顾云篱又给她围好衣裳,塞好暖炉,转身要将她的披风从挂架上取下,林慕禾瞥见她身后的衣裳沾了些许灰尘,下意识便想起身替她拂去。
谁知她方才起身,原本要去拿衣裳的人却猛然转过身来:“怎么了?!”
正要伸手替她拂尘的人手停在原处,有些呆愣地看着她。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顾云篱有些尴尬地转过身,快速将披风抽下来,飞快给她套上。
“今天太阳不错,你刚醒,想出去晒晒太阳吗?”她声音发紧,似乎在刻意掩饰方才的失态。
林慕禾静静看着,片刻后,点了点头。
走出屋门,阳光正好,透过廊檐斜打进屋内,林慕禾坐在小躺椅上,手又被顾云篱攥起,她自以为隐秘地攥着自己的手腕,手指却在探脉,林慕禾感受得到,似乎也明白了顾云篱为什么会这样。
“云篱。”片刻,晒了一会儿太阳的她忽然开口,“今后,你想去哪儿?”
顾云篱一愣,就听她接着说:“蛊虫已去,待承办旧案,为你家里雪冤,你还要待在东京吗?”
“……”看着她,顾云篱一时间心绪纷乱,难解难消,“你想去哪里,我陪着你去哪。”
“你还想在东京吗?不想,我们回江南,去泉州,甚至回西南都可以。”她说着话,手心里的力道不自觉地越来越重。
抿了抿唇,林慕禾忽然转过身,反握住她扣在自己手腕的手,直直看进她那双看似平静的眼中:“云篱,你想去哪?”
“你是怎么想的?”
“我如今就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她握紧了几分,吸了口气。“你……在怕什么?”
她怕什么?顾云篱有些不敢答话。脑子里混乱想了一番,黑暗之中,是林慕禾险些死在她手下的一幕幕,是她泣血濒死的景象,这一切使得她如今像一只惊弓之鸟,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便觉得无比焦虑恐慌。
《世说新语》里王戎丧子后“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顾云篱此刻才真正体会到“情之所钟”带来的极致脆弱。她不是圣人,她忘不了那刻骨的恐惧;她亦非“最下”,面对林慕禾,情一字早已入骨,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是而
失而复得后,迎面便陷入了更深的患得患失,如同惊弓之鸟,杯弓蛇影。
林慕禾歪了歪头,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揉了一把,她看到顾云篱坐得笔直,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目光牢牢锁在自己脸上,里面翻涌着尚未褪尽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她明白得很快,愧意与心疼涌上,让她生出想哭的冲动。
“别怕,我在这里。我很好。”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表情,却像投入顾云篱心湖的定海神针,抚平了她眼底深处最汹涌的惊涛。
顾云篱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这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焦虑虽因林慕禾的话有所减轻,却仍旧如影随形,从这日开始,无论林慕禾去哪,总要在自己的视线当中,她方才能够稍适安心。
自蛊虫彻底从身上剥离消失后,原本滞涩着林慕禾养起身子的症结也不复存在,体内的筋脉也就此打通,气息流顺,养起身子也比先前容易了许多。
长公主又送来不少药材补品,又有顾云篱的精心照料,没过两日,精神头便比先前好了许多。
就连一概神经大条的顾方闻也觉察到顾云篱这几日的不对劲,暗暗道果然是受了那日的刺激了,一副情字无解的模样,摇头背手在两人面前走过。
修养的第五日,桑盼的伤口也逐渐结痂愈合,虽还有药瘾,但在顾方闻的汤药之下,也明显被压制了许多,尽管仍旧是恹恹无神的样子,但比起先前,好了太多了。
整日被困在房内,偶尔只能出来晒晒太阳的桑盼也比先前精神了许多,先前萦绕在她身侧的那股疯癫之感也消减了许多,她常披散着头发,撑着下巴坐在窗边,似是放空自己一般,望着深秋显得高而深邃的天空发呆。
指尖从她手腕脉搏跳动处移开,顾云篱收回目光:“娘娘的药瘾若有心克制,辅以药剂,定是能克服的。”
桑盼漫不经心看了过来,吸了口气:“顾大人还叫我‘娘娘’,不能换个称呼吗?”
语罢,她自己也一顿,思索了一阵,片刻后自嘲笑出了声:“罢了罢了,好像也没有旁的称呼了。”
抿了抿唇,顾云篱移开眼:“治疗药瘾,所需时日颇长,桑娘子若想彻底摆脱,便谨遵医嘱。”
她说罢,没有再多看,将止痛的药瓶留下,便起身离开。
坐在原位的桑盼愣了片刻,还没从她忽然转换的称呼中回过神来。
顾云篱已迫不及待走了出来,从药房左转,过一道石拱门,便是府内不算太大的小花园,小池塘边,树叶虽枯败得不多,却也显出几分凋零萧瑟,随枝正撑着一支鱼竿,同林慕禾在小池塘边支起一个马扎垂钓,不大的小池塘里,那几苗鱼还是当初乔迁时杜含和蓝从喻给她添得,这两人钓鱼也只享受个过程,钓起来后兴奋一阵子,再扔回池塘里。
一来二去,这池塘里几条鱼都长了记性,林慕禾架着鱼竿等了许久,也不见池面有什么动静,随枝在她一旁安慰:“静心,静心,钓鱼讲究一个耐性,忍得了此时寂寞……”
“诶!”她话说了一半平静已久的池面忽然漾起两圈波纹,林慕禾惊呼了一声,迫不及待站起了身。
她就站在池边,小池子旁岩石堆积,算不上嶙峋,但站着绝对算不上安全,顾云篱心里突得一跳,赶忙就向池边走去。
那边的两人沉迷于水池里的动静,还未发现身后人。
“这回怎么比往常还重?”林慕禾疑惑,忍不住又向前倾身。
不等顾云篱近身,林慕禾骤然一个用力,噗得一阵水花声,一个什么物体从水中被她提了出来。
水花四溅,几滴甚至还溅在了后方来到的顾云篱身上。
一片寂静之后,一只乌龟啪嗒一声跌落在地,仰着身子,绝望地挥舞着前肢想要爬起。
顾云篱一口气险些没喘匀,郁结在前胸,看着林慕禾轻巧地向后一退,那股感觉涌上之后又落下。
“嘿!我就说这池塘里鱼怎么越来越少,敢情是被这畜生给吃了!”随枝骇然,指着那乌龟就喊道。
余光里,这两人总算发现了顾云篱的存在。
深秋时节,随枝身体很好,只穿了件夹袄,林慕禾还裹了一层披风,但手却一直漏在外面,被秋风吹得指节泛红。
“哎呀,顾娘子。”随枝抠了抠脸颊,在原地站定,“你完事儿啦,我看娘子在屋里闷得慌,带她出来透透气。”
林慕禾也将鱼竿塞了回去,搓了搓发红的指节。
“没事,”叹了口气,顾云篱也懊恼自己的草木皆兵,“天冷,你也回去吧,仗着身体好,若是染了风寒也麻烦。”
说罢,她牵过林慕禾的手,包住暖了暖:“回去吧?”
今天出来得也够了,林慕禾也没多说什么,看着她眼底那若隐若现的担忧,也不忍说出拒绝的话来。
随枝也见好就收,把桶里的鱼一股脑放归池塘,收拾起那支简易的鱼竿,便离开这小花园。
顺着石板路一路回房,林慕禾的手也渐渐回温,瘦了太多,五六天的时间里也不足以她养回来,此时摸着,还是能够感受到那一阵骨骼的凸起。
“晚些时候多吃些,”捏了捏她的腕骨,顾云篱蹙眉,“天寒,多吃些东西,也能为身子储备些力气。”
微弱地应了一声,林慕禾反手握住她,目光却被前方的人吸引过去。
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中回荡,来者行色匆匆,见了两人,便放缓了步伐,作揖道:“顾大人,殿下命我来接人。”
林慕禾一怔,忍不住问:“这么快?不才第五日……”
明桃无奈摇头:“商王性情阴晴不定,能拖到现在,已经算是好的了。”
顾云篱:“殿下是怎么说得?朝臣如今,尚且不知此事吧?”
“除了几位,无人知晓,”明桃道,“这不是命我前来,暗中送她前去……后日和谈开始,又不知要出什么事端。”
向后瞥了一眼,顾云篱又不禁想起今日桑盼那看似不经意提起的一番话来。
“叨扰了。”明桃向她推了推手,招来几个女史,便向桑盼所住的地方而去。
顾云篱也吩咐小厮:“将后门打开,送她们出去吧。”
又是午后,天黑得很快,戌时刚过,天便已经渐渐阴沉下来了。
就这样,桑盼被人带着离开,表情依旧很平淡,路过顾云篱时,甚至还冲她笑笑:“顾大人,你要好好保重啊。”
顾云篱没有应声,只是与林慕禾一同目送着她被明桃带上了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一路向西水门离开。
“……云篱,”一旁的人轻唤出声,将顾云篱唤了回来,“你不恨她吗?”
“若以她为条件,真的能和谈,哪怕短暂喘息之机,也是值得的,国难之前,家仇总要让步。”顾云篱垂眸,“我只信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且说……不还有更该死的人吗?”
她应下李淮仪暂且不对林胥做什么,待这场战事过罢,那便是清算林胥的时候了,上天有眼,若真有因果报应,就请多眷顾她们几眼吧。
*
马车疾驰颠簸,桑盼抵在车壁,有些头晕目眩,片刻后,马车驶入了稍平整了许多的官道,总算可以接受了几分,她撩开车帘,向外瞥了一眼。
明月高悬,星斗闪烁,今夜是个极好的晴夜,目之所及的星斗如坠入天幕的玉石,整个夜里静得不像话。
明桃驱马上前,走到车窗边,道:“娘娘,夜里风凉,防旁人瞧见,请回车内。”
一群人有求于她,有托于她,态度竟然也比先前尊敬多了,桑盼也觉得荒谬,不太适应明桃这样的态度:“明御正,您对我这么客气,我都有些不适应了。”
“殿下说了,娘娘若真能促成和谈,是我大豊之幸,自当让我以礼相待。”
嗤笑了一声,桑盼收回身子,降下车帘,依言回了车里。
看着越来越近的目的地,以及那个时隔多年都未曾再见过的人,她垂眸,抠起了手指。
药瘾犯了时,她常这样抠弄手指缓解那样的痛苦,抠得太多,手指上都没一块好皮。
这样的焦虑没能持续多久,马车便已停下。
夜风骤起,马车之外似有火把燃烧之声,还有马匹打着响鼻的声音,她的困倦飞走了不少,马车向前微微一倾,车帘被人撩起,明桃递进来一只黑色的帷帽:“娘娘,请带上帷帽,同我下车。”
到了,桑盼心中默念,接过帷帽戴上,随她下了马车。
寒冷的夜风不留情面地刮过,将帷帽的黑纱吹起,她双眼眨了眨,在眼前遮蔽片刻移开的刹那,看清了这夜中的情况。
火把熊熊燃烧着,两拨人隔着一条溪水,焦躁不安地对立着。
冰凉的溪水没过了马蹄,马匹似乎也感受到这其中焦灼对抗的气氛,也不安地扭动着脖子,想要挣脱御马人的操控。
溪水另一边,几十个人默然站着,手纷纷放在刀柄上,黑夜里看不清面容,只能在火光中看清这群人的身形。
另一边的长公主亲卫也都蓄势待发,时刻防备着,虽然一句话都没有,但两方剑拔弩张的气势却格外明显。
黑纱垂下,一旁走来一人,是李繁漪。
她看了眼桑盼单薄的身形,瞥了一旁的人一眼,扯来一张披风,草草披在了她身上。
清霜冻得牙关打战子,小跑过来,担忧地看了一眼桑盼。
商王是个没有人性的,就算这两人从前有什么纠葛,也难保他不会要做出什么灭绝人性的事情,虽恨这个人,但她又忍不住担忧起她的命运来。
“人已带到,”负责传话的胥吏上前,对溪水对面领头的黑衣骑兵道,“我方已遵守诺言带人前来,也请你们遵守约定,后日谈判桌前,自会交换。”
李繁漪没有说话,静静等着对面的回应。
第253章 “须女星明而女主兴”
片刻后,那一众骑兵围着的马车似乎有了阵响动,藏在帷帽下的桑盼眼皮子颤了颤,手心里莫名出了汗。
作为人质的感觉并不美妙,她也并不觉得去了敌营,到了李商誉身边便能得到解脱,现如今的局面,任何东西于她来说都是深渊,简而言之,让她去哪里,她都没什么意见。
良久,那马车里的人似乎吩咐了什么,片刻后,应了一声,溪水对面撤退。
这样简单的会面就此结束,见这群人远去,众人忍不住松了口气。
“殿下,果真要信他们会遵守盟约吗?”
“我也不是傻子,”李繁漪哼哼笑了一声,扭头勾手唤来清霜,“明日,听我安排,我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做……”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清霜严肃了面孔,一副包在我身上的表情,附耳过去。
李繁漪带着些许热湿气的声音喷洒在耳畔,她不太适应地皱皱鼻子,逼着自己凝神聚气。
“自襄阳带回来多少人,明日就带去西京多少人,”李繁漪吩咐道,“让皇城司与龙门也注意着。”
明桃应声,转身打了个手势,一众人应声,转而飞快地撤离。
日月轮转飞快,约定和谈的日子很快便到来。
西京之外,设立两处营帐,两方士兵只隔着营帐的中轴线相对,兵器泛着寒芒,气氛比昨夜还要紧张几分。
营帐孤悬于城郊旷野之上,灰白的天幕沉沉压下,仿佛一张巨大的裹尸布。秋风卷着沙砾和枯草,呜咽着掠过临时搭建的营地,吹得帆布篷顶猎猎作响,如同不安的心跳。
帐门两侧,泾渭分明地划开了一条无形的生死线。线外十步,便是朝廷使团带来的数百御林军精锐。他们阵列森严,如同钢铁浇铸的城墙,玄甲在灰白天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长槊如林,斜指前方,槊尖寒芒点点,汇聚成一片肃杀的星海。士兵的呼吸沉重而压抑,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急促喷出,又迅速消散。
帐内,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一张长桌横亘中央,粗糙的木纹成了此刻唯一安全的视线落脚点。桌面上,象征性的茶盏早已冰凉,袅袅热气散尽,只留下几点深褐色的茶渍,如同凝固的血斑。
朝廷的使团端坐一侧,紫袍玉带,纹饰华贵,却掩不住长途跋涉的疲惫和眼底深处极力压抑的惊惶。此次和谈除却李繁漪与林胥,指定的和谈大臣便是白崇山。他面容清癯,下颌紧绷,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他身后,几名身着精良山文甲的御林军护卫,手按腰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极力克制的、沉重的呼吸声,以及熏香混合着汗水和皮革的复杂气味。
李商誉斜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座椅上,他一条腿曲起,手肘随意地搭在膝盖上,薄唇紧抿,嘴角却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讥诮的上翘弧度,显得冷血又顽劣,似乎没有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李繁漪收回目光,勾手招来一人,侧头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人快速得令,走了出去。
氛围紧张得快要窒息,清霜不适地挠了挠后脑勺,正对上李繁漪的眼神。
一瞬间,她懂了什么,想起昨日李繁漪的叮嘱,张口尿遁:“殿下,我内急,出去一趟……”
李繁漪面色黑了黑,无言地扶了扶脑袋,摆手放她离去。
片刻后,李商誉那边也来了一人,在他耳边耳语了一番,才见他松弛下来,换了个姿势做好。
看来桑盼已经交接完毕,李繁漪正了正身子,轻咳了一声。
林胥侧眸看了她一眼,也坐直了身子。
像是一声讯号,众人整襟,方才有些窒息的氛围总算消减了不少。
白崇山终于开口,念起了朝廷昨日刚下的旨意。
当他陈述到朝廷“恩准”的议和初步条件,李商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只有冰冷的漠然,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且极其乏味的故事。
“归还西京”、“共御吐蕃”等字眼出现时,李商誉的嘴角,那抹永恒的讥诮弧度,似乎又向上弯折了微不可察的一分。他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李繁漪面色也稍沉重了几分。
这个态度并不美妙,她一些不太好的猜想又浮上心头。
这时,侍立在李商誉身侧阴影中的一人动了。此人一身青灰色文士袍,面容清瘦,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正是他的心腹谋士,自西南而出的柳先生。
“白大人,”柳先生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属于京城官场的文雅腔调,“贵使所言,恐未尽实情,亦未明大势。”
他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朝廷官员们,如同在审视一群待价而沽的货物:
“吐蕃之患,确为燃眉之急。”柳先生话锋一转,脸上竟浮起一丝悲天悯人的虚假神色,“我家主君虽起于西南,然血脉之中,流着的终究也是李家血脉,眼见异族铁蹄践踏祖宗基业,荼毒子民,主君夙夜忧叹,痛彻心扉,实不忍见这锦绣山河,沦于豺狼之手!”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配合着他那阴沉的语调,却只让人感到一种彻骨的虚伪和嘲讽。
与吐蕃合谋逼到东京边上究竟是谁的杰作,众人皆知,而今一招颠倒黑白,着实让人恶心。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如同淬毒的针尖:
“然西南贫瘠,养兵不易。欲使将军挥师西向,为国驱虏,保境安民,朝廷需显诚意,以安将士之心,以补西南之匮。”
他目光落在木桌的舆图之上,继而,抓来一支朱笔,用刺目的朱砂在永西路的虢州之地,划上了一个巨大的、狰狞的圈!
帐内死寂。
“竖子小儿!你图谋虢州安的是什么心,当我们看不出来吗!”枢密院内一个脾气急躁的官员一拍桌,怒喝道。
“诸君,而今态势,只是割一个虢州,已经是我们主君仁慈了,还请诸位不要得寸进尺。”
“我去你——”
“胡峥,还不住口!”李繁漪怒斥一声,登时喝止住了此人。
这场实力并不相当的和谈之下,必定有一方掣肘,李繁漪早料到会这样,但唯今之计,似乎割让虢州,使叛军退居永西路,已经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了。
僵持之下,朝廷官员面如死灰,就连林胥也据理力争,但在对方强硬的态度之下,这些声音就没有一点作用。
白崇山面如死灰,颤巍巍摸出印信。
李繁漪的注意力却并不在此,整场和谈,除却喝止胡峥她都一言不发,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她不信李商誉会这么好心和谈,今日,一定还有什么事情憋着待发生。
紧接着,像是印证她所想一般,帐外陡然爆发出一阵极其突兀、剧烈无比的骚动!战马惊嘶,兵刃猛烈撞击的刺耳声、士兵们混乱的怒吼和惊呼如同海啸般瞬间打破了死寂!
帐内所有人都本能地惊愕抬头,望向帐门方向。
就在这注意力被吸引的、电光火石的一瞬!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从李商誉身侧的一名亲卫口中爆发!李繁漪猝然抬眸,就见李商誉握住一支狼牙短箭,毫不犹豫,赫然深深扎进了这名亲卫的肩颈交界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他半边甲胄!
“有刺客!朝廷狗贼动手了!”几乎是同时,柳先生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猛地指向朝廷使团,声音尖利刺破帐篷,充满了“震惊”与“狂怒”。
“保护主君!他们假意和谈,暗藏杀机!”这一声指控如同点燃*了炸药桶。
李繁漪险些咬了舌头,额角跳得飞快,好一招泼脏水!
利剑划破最后一丝凝滞的空气,白崇山眼前骤然一白,一道剑光一闪,他身子猛地一轻,抬头才发现是李繁漪悬崖勒马,将他这把老骨头往后一拽,躲过了一刀。
“好一个朝廷!好一个和谈!今日之辱,血债血偿!”李商誉狞笑一声,一声令下!
“保护使臣!”混乱中,李繁漪大喝一声,没多久,营帐轰然倒塌,这辈子没怎么见过血腥场面的中书大臣屁滚尿流地往外跑,数百名皇城司兵额飞身而上,登时与叛军亲卫缠斗起来。
明桃一刀砍死就近两个叛军,护着李繁漪与白崇山便向外跑。
好在昨夜的李繁漪早有准备,预判了今日李商誉的行径。
帐外,听到帐内的打斗和惨叫声,又看到朝廷使团被如丧家之犬般驱赶出来,双方士兵瞬间彻底点燃!不知是谁先射出了第一箭,惨烈的厮杀在营帐外轰然爆发!
和谈,在叛军卑劣的自导自演和血腥栽赃下,彻底破裂。
等候多时的长公主封军一拥而上,杀了过去,显然对面也没料到李繁漪会防备这一手,逐渐从优势变成了平手。
白崇山吃了一嘴沙砾,被李繁漪提着衣领向外跑,两条老腿快要倒腾不过来,他痛苦地喘息,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而另一边,林胥好在有龙门护卫,跑得并不吃力。
忽而,一阵轰响自西京一角传来。
紧接着,这阵轰响如连珠炮一般,接连四起!火光姗姗来迟,在一片晴空之下爆开,极具视觉冲击。
“报——”
“城郊军粮营被炸!”
“主君!主君!粮草没了!粮草没了!”
“西城门驻军营帐被炸!”
声音撕破了李商誉精心排布的戏,他恨恨收起方才搭起,要瞄准李繁漪的弓,一口银牙咬得吱吱作响。
“愣着做什么,还不回去救火!”
原本还沉浸在拼杀的叛军如梦初醒,纷纷大骇。
远远的,在皇城司与龙门护送下,朝廷使团已经全身而退。
偷鸡不成蚀把米。
隔着老远,李商誉似乎能看到李繁漪脸上挑衅的笑。
数百支箭矢在此刻齐发,火光将原本阴沉的天空点亮,林胥脚下飞快,惊愕地看着这一切。
敌方的营帐顷刻间便被火焰吞噬,原本还气势汹汹,誓要杀尽朝廷狗贼的叛军一时间慌不择路,旷野之上,大火燎原只需一阵东风,片刻,原本乍现的优势就不复存在,在一片混乱中,朝廷使团终于全身而退。
林胥此刻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就连方才救场的队伍中,甚至都有皇城司的身影,那便说明林宣礼一早恐怕就知晓李繁漪的计划,却选择一声不吭,连他这个父亲都没有告知。
怒意先起,但身后追兵穷追不舍,他没空管顾这些,被龙门卫按着一个劲地跑。
“殿下,这这这!”另一边,白崇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宽袖甩着,指着后面野狗一样冲过来的人喊道。
李繁漪啧了一声,抽出匕首便一把甩了出去,直击那人咽喉,援兵终至,她一手将白崇山塞给就近的亲兵:“带白大人回去,其余人随我一起向西京正阳门攻去!”
随着她话音落下,大地开始震动!如同闷雷滚过地平线!只见西京城外远处的山坡上、密林中,骤然亮起无数火把,如同燎原之星火!紧接着,是震耳欲聋、整齐划一的怒吼:
“杀——!!!”
那是长公主李繁漪早已埋伏多时的精锐亲军!黑压压的铁骑洪流,在火光的映衬下,如同决堤的怒涛,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陷入火海、乱作一团的叛军大营和西京城墙发起了决死的冲锋!马蹄声、喊杀声汇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
夺回西京,尚能赢得在这场战役中的一点主动权,亲军随她归来的仅有七八千人,此时全数押上,声势浩大地压了过来。
“左翼,截断溃兵退路!”
“中军,直扑城门,夺回西京!”
“右翼,压制主帐援兵,莫让李商誉走脱!”
上了年纪的白崇山就这样像布偶一样被塞来塞去,直到最后回到守备军围起的人墙内,与林胥面面相觑,才有些缓过劲儿来。
果然,叛军无信尽不可信,亏得李繁漪早有准备,否则今日这使团里一帮人都要栽在敌营当中。他心脏咚咚跳得震耳欲聋,心底此刻却有什么东西,正微妙地改变了。
混乱的敌营当中,大火吞噬帆布,马匹受惊,李商誉一剑一个,杀得眼角通红,此时此刻,他猛然想起了什么,揪住一个亲卫,喝问:“人呢!?”
反应了两秒,亲卫这才想起他指得应当是方才交换的那个人质:“在、在后方,依您的吩咐,正护送走了……”
一把甩开亲卫,李商誉气得额角抽动:“滚开!”
所到之处,火光与浓烟弥漫,分不清是敌是友的两拨人正厮杀在一起,他扯过一匹马就想跨上去去追那个“大逆不道”胆敢算计他的便宜侄女,然而马还未跨上,一批黑衣人从天而将,刀光泛起凉意,不由分说便冲了过来。
是龙门!
亲卫振臂高呼,他想要追去的计划也彻底破灭。
由长公主亲军组成的军队在李繁漪亲自带领之下,军心大振,守备军也一同攻入,杀号声遍野。
西京城下,战局骤变。
长公主李繁漪亲率的大军,如同决堤的洪流,趁着叛军侧翼粮草营、守备营烈焰冲天、军心大乱之际,以雷霆万钧之势发起了总攻。
铁蹄踏碎混乱,刀锋撕裂恐慌。叛军在西京城外的防线,在内外交困之下,如同沸汤泼雪,瞬间瓦解溃散。李繁漪麾下精锐如臂使指,迅速抢占城楼,绞杀顽抗之敌,控制城门枢纽。
沉重的西京城门在欢呼与厮杀声中轰然洞开!李繁漪长剑所指,身后蓄势已久的帝国主力铁骑,如同钢铁怒潮般汹涌而入,沿着熟悉的街巷席卷而去。城头之上,象征叛军的旗帜被粗暴扯下,大豊的玄旗在硝烟与火光中重新升起,宣告着这座古都的短暂沦陷就此终结。
被杀得猝不及防叛军乱作一团,血染长空。
分不清是哪边的尸体堆叠,清霜皱着鼻子屏息,一剑给就近的人割喉,却猛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她眼神一凛,屈肘用还算干净的臂甲抹去剑上血迹,动作迅捷而警惕地拧身回头,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刺向那处声音来源——一堆被残破旗帜半掩着的、尚在微微抽搐的尸体。
“小娘子小心,当心有诈!”紧跟在她身后的护卫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急忙压着嗓子嘶声提醒,手中染血的刀也横在了身前。
清霜眉头紧锁,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毫不犹豫,手腕一抖,滴血的剑尖直指那蠕动的阴影处,厉声喝道:“什么人!滚出来!”
话音未落,仿佛被她的喝问惊动,又像是被那“窸窣”声内部的力量猛地推出——只听“噗嗤”一声闷响,一个身影从尸体堆里狼狈地滚了出来,重重摔在清霜几步开外的血污泥地上。
那是一个穿着叛军破烂号衣的士兵,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嘴唇乌紫,最骇人的是他左边肩膀以下空空荡荡,断臂处只有被草草撕扯包扎的破布条,此刻正被不断涌出的、颜色异常暗沉粘稠的血液浸透。他显然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但此刻吸引清霜全部注意力的,却是他身体上发生的异变!
士兵的身体像吹气般剧烈地、不自然地膨胀起来,皮肤下的血管根根暴起,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紫黑色,如同无数条扭曲的蚯蚓在皮下游走!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非人的痛苦嘶鸣,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球也布满了同样的紫黑血丝。
不及身后的护卫意识到这是什么场景,清霜头皮一麻,迅速反应过来:“不好,快闪开!”
这人的身体猛地一僵,扑击的势头戛然而止。他脸上的疯狂狰狞瞬间被一种极致的痛苦和空洞取代,仿佛支撑他行动的“东西”被抽离了。他喉咙里最后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呃”声,随即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向前栽倒,重重砸在泥泞的血泊中,彻底不动了。
只有那几只从他眼口钻出的暗红蛊虫,还在他渐渐冰冷的尸体上缓慢地、无意识地爬行着,留下细微的、沾着黑血的痕迹,发出微弱的“沙沙”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浓烈的血腥味中,混杂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带着腐败甜腻的阴冷腥气。
清霜持剑而立,剑尖微微下垂,冰冷的眸子死死盯着地上那具七窍流血、死状诡异凄惨的尸体,以及那几只仍在蠕动的暗红蛊虫。她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脊背,握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难怪西南这群人势如破竹,连成都府打得节节败退,原来是用了这样阴损的手段!
以蛊虫操控人体,心神亢奋之间,便肆无忌惮地拼杀,这样的攻势之下,时间稍久些,哪里会不败?也难怪他们攻打成都府没多久,便又转向襄阳,原来是怕蛊虫反噬……
思及此处,清霜心里一寒,抓过一旁护卫手中的火把便扔了上去:“把这些尸体烧了!”
那护卫骇然,惊悚道:“烧、烧掉?!”
“我回去了再与殿下说……这些尸体,不对劲!”
那护卫也知道清霜平时在李繁漪身边受重视的程度,见她神色严肃,加之这群叛军也没什么值得同情的,便顺她之言做了。
一阵号角声由远处吹响,清霜闻声而望,在不远处城墙一角,属于大豊的玄色旗立于夕阳下,几行飞鸟低空飞过,划过一声清唳。
叛军在激烈的攻势下,终于撑不住,护送着李商誉逃走,被打得溃散的叛军逃得飞快,虽没能擒住李商誉,但夺下西京已经是极不错的战功,李繁漪浑身被汗浸透,软甲穿在身上实在憋闷,得亏此时还是秋日,否则真不知要热成什么样子了。
秋风袭来,城墙之下,好不容易打了场翻身仗的亲军与守备军举槊高呼,站在城墙向下望去,密密麻麻的士兵声音快要盖过号角声。
一场有目共睹的督战领兵,深深印刻在险些交待在谈判桌的使团大臣心中,西京夺回的喜悦令几个大臣相拥欢呼,林胥抿着唇,手却缓缓攥紧。
能收回西京自然很好,但这一回,不光收复西京这么简单,经此一役,长公主又会收获多少军心民意?虽不愿做纠小利之辈,但预感到些许危机的林胥又控制不住自己向这方面去想。
“右仆射,何故垂头丧气?”白崇山脸上的笑也难掩,瞥见林胥如此,他心中冷哼一声,问道,“打了胜仗,就该笑笑才是!”
林胥扯了扯嘴角,搬上了自己最拿手的假笑,抚掌应和了两声,旋即又意味深长道:“仅仅夺下西京,而西京正面虢州……此后,想必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啊。”
是啊,西边还有吐蕃虎视眈眈,就如今京师的兵力而言,似乎根本没有几分胜算,收复西京,那之后呢?
说着话,白崇山的笑容也渐渐收敛下来。
经此一战,商王必定大怒,回到虢州想必很快便要策划反击,留给朝廷的时间又只剩下几日?
欢喜过后,迟来的挫败感上涌,听见林胥一番话的众臣也都渐渐收敛了笑,垂眸思索起来。
“商王本就不欲和谈,无论今日是否有这一战,都免不了日后与这竖子再战一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大豊百年基业,岂能因他一个而毁于一旦?!”
“长他人志气,反倒灭了自己人威风,右仆射,您这算不算未战先怯!”
“就是!能不能赢,也要打了才知道!若长公主继续起兵,我胡峥也第一个同意!”
方才那有些萎靡的气氛被一两句话冲淡了不少,有人矛头神不知鬼不觉便指向了林胥,这里面不乏早就看他不顺眼的人,抓住机会,也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起来。
白崇山喝了一声:“大敌当前,说这些做什么!这些是非口舌若能有助于前线大战,你们尽管讲!不必在此毁了同僚和睦,先内讧起来了!”
片刻后,周边又鸦雀无声起来。
捷报很快便传回东京,第二日清晨,长公主李繁漪亲率大军浴血奋战、一举夺回西京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伴随着报捷铜锣的清脆回响和驿马踏碎晨露的蹄声,瞬间传遍了整个东京城的大街小巷。
昨日的阴霾仿佛被这惊雷般的喜讯一扫而空。沉寂的坊市骤然沸腾,茶楼酒肆人声鼎沸,街头巷尾挤满了激动议论的人群。然而,在这股席卷全城的欢腾浪潮中,一股别样的、带着隐秘兴奋与期冀的暗流,尤其在女娘们聚集的胭脂水粉铺、绸缎庄、甚至井台边、市集角落,悄然涌动、蔓延。
早先长公主驰援襄阳的消息便在百姓心中打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而今又是一场胜仗,城中风声顺势而变,不知何时起的“须女星明而女主兴”的风声悄然而走,传得有头有尾,就栖风堂里都是议论的声音。
第254章 残寇尽墨,余烬悉灭。
“蛊虫控体而振奋精神……这样说来,先前的不合理也都合理了。”顾方闻摸了摸下巴,点了点头,“他能以生人种蛊,如今想来也不意外了。”
“顾前辈可还有别的见解?”李繁漪揉了揉眉心,“如今虽打了胜仗,但不出几日,想必李商誉便要反击,我们乘胜追击,但他们行动实在迅速,没能以绝后患……”
更不乏说,还有一群吐蕃人凑热闹,也正虎视眈眈垂涎三尺地盯着这片地方。
“有这点,那便简单许多了。”顾方闻向后躺了躺,引得众人都看向他,期盼他赶紧说清楚。
林慕禾也听得愣愣的,她领教过蛊虫的威力,商王操控蛊虫激得将士发疯的词句从清霜口中说出时,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战场上,便能如此泯灭人性了吗?
常焕依忍不住要弹他:“这时候你卖什么关子!”
那根手指被顾方闻刚好地卡在指尖,他笑了笑,另一只手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击,那双阅尽奇毒怪病的眼中,幽光闪烁,仿佛在推演着无形的蛊虫轨迹。
片刻后,他抬起头,看向李繁漪,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透着森然寒意的弧度:
“殿下勿忧。他那蛊虫,既是利刃,亦是破绽。”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笃定:
“隐宗摆弄蛊虫,与明宗大不相同。”他说着,从随身的衣袋里摸出一只小盒子打开。
小拇指甲盖大小的蛊虫正躺在里面,骤然见光,它嘶叫了一声,有些仓皇地在盒子里打转。
“这东西名叫‘饵’,不伤人,专诱蛊。”
“待其蛊兵再至,佯败诱其深入预设之地,散此毒烟粉尘。”
“此物能极烈激发蛊虫凶性,扰乱控引之序。”
“届时……”顾方闻眼中寒光一闪,吐出冰冷而残酷的结论:
“疯蛊噬主,敌阵自溃。”
他说话阴恻恻的,林慕禾一见这蛊虫,手臂那处快要愈合的伤口就痒痒,顾云篱见状,赶紧把她眼睛堵上,眼不见心不乱。
骤然看见这恶心虫子,清霜不由得想起早些年她替顾方闻照看这些蛊虫的日子,恶臭的毒虫一条条扔进缸里炼化,本就是爱漂亮干净的年纪,顾方闻却催使她干这些活计,不可避免地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噫!师父,不要这么随意就拿出来啊!”
“昨日传报,商王屠了虢州知府满门,将脑袋悬挂于城门前示众,城中受其恐怖,苦不堪言……若能以此早日攻退,自是最好。”
谁也不想平白无故地打仗,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天来,从前线运回来的尸首有多少,早已清点不清了。无论是谁,都想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不出所料,在李商誉兵败的第七日,他的正式反击也开始了,吐蕃人紧着前些时日被打下的商州一个劲猛攻,守备军又分出许多前去支援,前线打得昏天黑地,顾方闻加紧研制饵虫,终于在这一日初次投入了战场之中。
饵虫一出,效果立竿见影,顾方闻的“饵”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当那无色无味的粉尘烟雾,随着朝廷军佯装溃退的烟尘,悄然弥漫过李商誉赖以冲锋陷阵的蛊兵前锋时,异变在瞬息间爆发!
前一刻还凶悍冲锋的蛊兵,瞬息间双目赤紫,狂性大发,彻底失控。他们竟调转兵刃,疯狂砍杀起身旁毫无防备的同袍!敌阵内部顿时陷入一片歇斯底里的自相残杀,血肉横飞,惨嚎震天。原本凌厉的冲锋阵型眨眼土崩瓦解,化为自我吞噬的血肉漩涡。
……
叛军主营之中。
桑盼木然地坐着,听着外面一阵阵的传报声,听出来如今战况应当十分焦灼。
“人数压制,就算他们暴走又如何?大王,不必忧惧,只要撑住如今阵型不动,待这一波过去,反攻不过眨眼之事!”
这样的惨状,就连吐蕃人都看得恐惧,还未近前几里,便纷纷停滞不敢上前了。
李商誉摆手,柳先生瞥了眼那坐在榻上锦衣华服的女子,闭上嘴快速离开。
“依兰,你觉得这一仗谁会赢?”对面的人已经与记忆里的少女相差甚多了,眼角的褶皱、失神的眼瞳都像是在提醒他物是人非的标志,但他仍旧弯着眼角,问道。
这与桑盼设想得不太一样。至少不该是这样,好似不计各自前嫌,原谅了一切的模样。
她算不得好人,李商誉也不是,昭罪宫里两个月的温存终究破灭,年少的自己想随李商誉私奔,但摆在自己眼前的又是逃婚后家族面临的杀头之祸,但那个家,与自己好似也没有太大的干系。
斟酌之间,李准一纸令下,让李商誉自决去留,猝不及防之间,李商誉几乎是没有犹豫,便选择贬谪去西南,为他而后的复仇大计积攒力量。
她被抛下,有了身孕还不知,可某些方面,她又何尝没思量过抛下他?只是自己道行太浅,不及他绝情。
“谁赢了,我不都是死路一条?”她勾唇讽道,“你何必装作不计前嫌的模样?这些年桑家在西南如何打压你,你岂会不知?”
脸上温柔的表情消失了一瞬,李商誉像是被她不加掩饰的言语刺激了一下:“你变了好多。”
“物是人非,我已做人母,怎会不变?殿下,你又在想什么?以我做交换条件,不就是想折磨我吗?莫非……”她一哂,眼里透出几丝讥讽,“你想破镜重圆,回到从前?”
这话刺破了李商誉心中某处难以启齿之地,他面色变换,手紧紧攥着,脸上的表情更加阴骘:“依兰,你是想气我……”
“我早已不是先前人,殿下也不是少年郎了,不必再说这些话,徒增恶心了。”桑盼闭了闭眼,又道。
一股怒气从心底窜出,烧得李商誉理智快要耗尽,啪嚓一声,他手中捏着的杯盏碎裂,血溅了一手。
话还未出口,忽听门外疾步跑来一人,他以为还是通报前线战况的,怒斥了一声,那人却不走,径直在门外报起:“大王!襄阳急报!”
“西南水军大败!余部逃窜,不知下落!”
怒气骤然一止,李商誉拧眉,猝然转身,顾不上桑盼,一脚踹开房门,怒问:“七日前传报还有万余人,如今这算什么?!”
“大、大王,是、是……”
“是剑道!”
“七日前,西山弟子下山援助襄阳水军,弟子千余众,又有闽州水师出兵援助,个个精锐,襄阳水师士气大振,一夜之间,便倾覆了本营,余部周旋许久,却仍不敌……”
“他们向来避世,怎会突然下山!”一拳捶在门框上,李商誉的面部近乎扭曲。
“这……”
“不必说了。”突得,他一停,“依柳先生所言,明日只留一千精兵守城,其余人,给我向前压!”
他不信,在人数的压制之下,一个西京还不能攻破了。
然而,事情也并非向他预料众的所发展。
在人数的压制下,朝廷军队节节败退,在洛水旁胶着,一条防线时进时退,打起了拉锯战,显然,李商誉没有耐心再与朝廷周旋了,吐蕃人的到来,压倒了洛水最后的防线。
如李商誉所想的攻城之景并未出现,原本拧成一股的吐蕃军却突然擅自退离,沿西而去,几乎是落荒而逃,原本士气正盛的叛军见此,一时愣在原地,全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硝石烟气弥漫,战鼓声不绝,城下的杀号声却突然一顿。就连城墙上指战的李繁漪都有些懵,情况突然,不等她搞清楚状况,一只苍鹰如撕裂黄昏的玄铁箭镞,自北地遥远的天际破云而来!
它双翼卷起罡风,瞬息间已掠过厮杀战场,带着一股北地寒霜般的凛冽杀意,直扑李繁漪所在的城楼!城上将士无不侧目。
下意识地,李繁漪抬起肘臂,那苍鹰一个精准的俯冲盘旋,稳稳落在臂膀之上,羽翼收拢,犹带风雷之势。
李繁漪目光一凝,迅速解下牢牢缚于鹰腿上的细小信筒。展开密信,力透纸背的寥寥数行,却仿佛挟裹着北地风雪与刀锋的寒意:
“长孙怜联北地刀术,已破吐蕃王帐于拒马川。焚天烈焰,尽殄豺狼!”
一则消息如天降神兵,第一时间,李繁漪反应过来,忍住此刻的热泪盈眶,振臂高呼,将这个消息极尽全力向奋战的将士传播去。
反应过来的守将们也心神振奋,喜形于色,来往之间奔走相告。
难怪这群吐蕃人临门一脚时逃走,原来是老家受敌,被迫不得不撤回。
北地与边境蛮族打得交道多,对其迂回的战术更为了解,比起经验相对欠缺的朝廷守备军与地方守军,朔州军可谓所向披靡,吐蕃人恐朔州军多年,数十年活在其阴影之下,此次愿意随李商誉出兵,不过是因为鞑靼虎视眈眈,分散了朔州军注意才敢上前,但任他们如何想,都没料到这群人竟会折回南下来援助永西路。
只闻其名,便可让一群人吓得屁滚尿流慌不择路。
看着溃退逃散的吐蕃军队,叛军之内霎时愣在原地,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这愣神的一阵,李繁漪大喝一声,紧闭的城门轰然大开,气势大涨的守备军一涌而出,向着城下慌乱的叛军压去。
战势斗转,叛军溃散而逃,一路向西而行。
大胜一场,朝中精神振奋,一概紧张的城中气氛也好了不少。
只是战争仍在继续,清霜与李繁漪还不见归来,顾云篱也不在大内当值,朝廷下令,太医署一半太医全部出城设摊,治疗从前线退下的伤兵,林慕禾身体也好了许多,没有蛊虫在体内汲取养分压制,她的身体宛如一株春日见阳的树木,拼命汲取着养分,奋力生长,伤口愈合很快,待到前线捷报传来时,她手臂已经结痂,好得差不多了。
在府内闷得快要发霉的林慕禾还是选择出府,回到栖风堂内操持生意。
许久不见她的香娘子们见她来了,热切地上前关切,东问一句西问一句,见她消瘦了不少,气色却比先前好了许多,整个人如沐重生。
“娘子像是话本里去渡了个劫似的,虽然瘦了些,气色和精神头却比往常好了不少呢!”薛娘子撑在柜台前,笑吟吟地捏了捏林慕禾这些天新长出来的肉,满意说着,“这样好!从前便觉得你哪里总亏着一口气,这一回回来,没了那种感觉了!”
果真吗?林慕禾抿唇,捧了一面镜子看,不知是不是她话的缘故,多看了几眼,竟然觉得她说得还不错,确有此感。
随枝捧着算盘挤了过来:“今天娘子就来看看,我们顾大人不舍得让娘子操劳,今天这算盘你先别摸了。”
林慕禾不好意思地笑笑,抠着脸颊,岔开话题:“前线战场正酣,咱们的支援也送去了吧?”
“一千两纹银,咱们这两个月都白干了,”随枝摇摇头,“不过支持一番长公主殿下,应该的嘛。”
笑了笑,又与她们说了几句话,林慕禾便回到屏风后,摆弄起了进来新做的东西。
深秋十分,再过些日子就要立冬,夏日里好用畅销的香膏就未必会再受欢迎了,一到冬日,东京里的贵人出行,为了保暖都会揣着一只小手炉,这手炉内能做得文章便大了许多。
由炭火熏烤出来的味道并不太好闻,若是放些香呢?
她想着,将顾云篱给她的小手炉细细拆开,里面的小碳块已经快要熄火,将平日用的线香磨成粉撒进去,经由碳块一烤,香味激发,竟也与平日里燃烧的线香没什么两样了。
正低头摆弄时,一个跑堂的娘子探进来半个脑袋,轻声道:“娘子,外面来了个人,说是认得您。”
林慕禾一愣,有些疑惑,跟着她走出屏风。
“喏,在那里。”香娘子指了指,顺着她所指去看,却是个意外的身影。
不似先前在相府内的锦衣华服,宋如楠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素色厚褙子,正在面前香娘子眉飞色舞的给她介绍着香品。
心中有些疑惑,她还是踱步走了过去。注意到她来,宋如楠摆手,将手里的香收下:“就这个吧。”
“太太怎么想着来我这里了?”走到她身边,另一边的随枝也看见了宋如楠,投来一个问询的目光,林慕禾摇摇头,示意她安心。
“今夜离城,去看了娴儿,又想起你还在城内,”她吸了口气,四下打量着栖风堂内的装潢,眼底浮现了几丝惊艳,“我一早听闻你在外做了生意,这还是头一回来看。”
林慕禾没有应声,她兀自说着,扫视一圈,笑了笑:“果然不错,早就有人给我推荐你这里的香,许多贵人娘子都在用,如今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
“太太要走了?”从柜子上取下两只香盒,林慕禾垂眸,轻声问,将两只香盒子递了过去,“这两只都是卖得好的。”
“回扬州去。”宋如楠接过,认认真真放在鼻下嗅了嗅,“果然不错。”
“娴儿罪孽深重,自断业果,在庵中青灯古佛过残生,我也没什么牵挂了。”她说着,搁下银钱,沉沉的目光看向林慕禾。
……
夜幕降临时,本应关闭的城门却为一件事大开——
前线奔驰了百里,马换了两匹的斥候气喘吁吁地持着长公主令敲开了紧闭的城门,轰然一声,一声喜极的声音在主街之上传来:
“虢州夺回来了!虢州夺回来了!”
“叛军大败!逃亡至巴州!”
“此战大捷!此战大捷!”
宵禁了数十日的东京城内不多时,便点起了盏盏灯火,消息自城门前伊始,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全城。
有人断言,照这个架势,不必等入冬,入冬前,这场战事恐怕便有个结果了。
而北地朔州军一路挥师向东,使得吐蕃军节节溃退百余里,终被逐回永西路边缘。永西路内自发集结的民军奋勇而出,与官军共筑防线,坚不可摧。
不过几日,长孙怜生擒吐蕃一部的小王子,吐蕃王庭震恐,无奈只得屈膝求和,以换取残兵败将撤回高原的机会。
李淮仪点督战的楚禁与领军的长孙怜为议和使,在前线与吐蕃人定好和谈条款,上呈朝廷。
作为议和条件之一的俘虏吐蕃王子被勒令为质,择日送回东京。
纵观朝廷,能用得上的兵力尽可能都用了上去,仅剩下右相麾下龙门尚且有盈余,这个任务自然便交给了林胥处置,护送被生擒俘虏的吐蕃王子嘉波入朝为质。
满城的气氛一改先前,不再低沉,打了胜仗的喜悦让城中的人与有荣焉,瓦子里甚至有人敲起了军鼓,庆祝前线大胜。
吐蕃畏惧而援断,直接让李商誉顿失强助。更致命的是,西巫人为军中赖以逞凶的蛊虫开始大规模反噬。士兵时而陷入癫狂互相撕咬,时而七窍流血僵毙于途,部分敌我地嗜杀,凄厉哀嚎日夜不绝。
军心大恸,以往威风凛凛的姿态不复存在,更有甚者弃军而逃,且逃亡者众,更有人摇摆不定,做起了墙头草,想要在守军追来时倒戈。
此刻,西南叛军的大势已然已去,后有朔州军与李繁漪率领的朝廷军追寇,一丝喘息之机不给,铁了心要将他们斩草除根,李商誉无法,只得率少数亲信与尚有战力的士兵,仓皇弃营,沿崎岖山道向南溃退,意图遁回西南老巢。
然而,他的这盘算终究不能实现了。一万禹州亲军入西南支援,终于在这时起了作用,逃至巴州的第二日,一则于李商誉的噩耗传来。
在西南各州府活动的抗敌义军,敏锐捕捉到这千载良机。他们果断放弃零星袭扰,迅速集结主力,以雷霆之势猛攻李商誉留守部队把持的成都府外围关隘。成都府守备等候时机多时,休养生息近一月,操练也未作丝毫停歇,在第一时间得知巴州被叛军作为退路的刹那,便知晓,他们等候多时的时机终于雨来。
西南义军由徐敬檀义女为帅,破开恭州,一路挥师北上,与成都府回合,兵锋直指李商誉溃退路线上的险要之地——剑门或米仓道,意图抢先扼守咽喉,断其归路,关门打狗。
这下,前有成都府联合军,后有长公主朝廷军,前后夹击,李商誉还*欲从东方撤出,却碰上天然险隘,退无可退。
一阵刀刃划过皮肤的声音在耳边闪过,桑盼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可几滴热血还是没能改变轨迹,溅在她的鼻尖。
她抽出帕子,静静抹去鼻尖上的血迹,顺手将帕子扔在了地上。
这些天,她见了太多死于李商誉之手的人了。
小院内,寒气深重,一群身着黑衣的护卫一个个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生怕惹得这嗜血的杀神不快,横刀上的血渍凝固之后又被新溅上的血液覆盖,李商誉丝毫没有收手的架势,双眼猩红,气息粗重,此时的怒气只能靠杀人来平息。
但说是平息,还是加重这种嗜血的感受,就又是另一说了。
压倒性的人数优势已经不在,明明一月之前还不是这样的颓势,放在谁的身上,这样的落差似乎都无法被接受,更遑论本就十分疯魔的李商誉了。
刚被一刀割喉的尸体还尚未冷却,甚至还在发出“嘶嘶”的濒死声音,却仍不见李商誉的杀欲有消减。
被杀得正是此地知府,奋死抵抗,却仍旧不敌,巴州拱手于人,自己也落入贼手,甚至死在叛军手上。
余下的妻儿老小惊惧地团缩在一起,眼瞳快要缩成一点,惊骇地看着李商誉不解气似的在知府身上又补了几刀。
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桑盼胃里翻江倒海,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眼前活生生杀了两个人,她心中都波澜不惊,她有些厌倦,不知这场闹剧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刀尖寒光流转,李商誉幽凉的目光,如同毒蛇般锁定了角落里那群瑟瑟发抖的身影。聚在刀尖的光,诡异地泛着红又透着凉。被护在身后的孩子们吓得连哭都不敢出声,挡在他们身前的妇人,泪痕已干,浑身筛糠般颤抖,脸上却是一片死灰般的倔强。
“说两句好听的,”李商誉随意地将染血的刀刃在身旁护卫的衣角上蹭了蹭,动作漫不经心,语气却冷冽如冰,“说不定本王一高兴,赏你条活路。”这话,片刻前才刚对那不肯屈服的知府说过,换来的是一口带血的唾沫。
知府夫人嘴唇紧抿,眼中是刻骨的恨意与绝望。对眼前这个连刚签下的盟誓都能像废纸一样撕毁、视人命如草芥的恶魔,她心中没有半分幻想。
“乱臣贼子!你休想!”她嘶哑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李商誉阴恻恻地笑了,那笑声如同夜枭刮过枯枝,令人毛骨悚然。他手腕一抬,染血的刀锋对准了妇人倔强的脖颈,眼中杀意暴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报——!!!”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撕裂了血腥的空气!一个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扑倒在地,声音带着濒死的恐惧:
“大王!大王!不、不好了!朝廷大军……破了外城!已、已到内城门下了!前锋军……快顶不住了!”
桑盼终于抬了抬眼皮,眼底有了一丝波澜。
她起身,捋了捋袖子,袖间的木质镂空的镯子也有些冰凉,她不理身后的乱象,向自己暂住的屋内而去。
身后的声音逐渐淡去,她也只听了个大概。
几乎在传令兵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侧后方疾步上前,正是柳先生。他脸上再无平日的从容文雅,只剩下急迫的苍白,一把死死攥住李商誉持刀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锥刺入李商誉耳中:
“大王!大势已去,此处顷刻即破!万不可意气用事,当速离险地!”
柳先生语速极快,不容置疑:
“密道已备!亲卫在北门马厩后枯井处接应!请王爷即刻随我走!留得青山在!西南根基未绝,尚有东山再起之机!若再迟疑,万事皆休,只剩一死啊!”
“死?”李商誉呵呵一笑,“呵……哈哈哈!”
出乎意料,李商誉听到这噩耗,非但没有惊怒,反而爆发出一阵更加狂肆扭曲的大笑!他的刀锋非但没有收回,反而更加坚定地指向妇人,环视着院中蜷缩着的人群,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
“就算死,也要让她看看,这群一个个自诩忠臣之人,是怎么在本王刀下变成一滩烂肉的!”他竟是要拉着这满屋的人,甚至整个城池陪葬!
“王爷!不可!”这一次,柳先生直接挡在了那妇人和李商誉的刀锋之间!他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锐利如针,死死钉在李商誉那张疯狂扭曲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李商誉癫狂的心头:
“王爷!您甘心吗?!”
这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刺入李商誉沸腾的杀意,霎时,奔涌的怒意偃旗息鼓。
西南余烬未灭,只要他人在,便还有可能卷土重来,若死了,那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桑盼没有兴趣再听,转身回到房中,取出随身的药瓶子,倒出两粒药,生吞进腹中。药瘾上来时,顾云篱在临行前给她的药尚且还有些用,至少能让她不再那么痛苦。
她扶着桌子,喘息拧眉度过这一段时间的疼痛。
身后的门被猛地推开,一片寒气的屋内,来人带来一股热气,却沾染着难闻的血腥气,令她一阵反胃。
靠着柜子,她眯了眯眼,笑了一声:“怎么,妥协要逃了?”
下颌抽搐了一下,李商誉没有回答,只是扒着门框,双眸沉沉:“依兰,和我走。”
“我都说了,不愿再活,你何故这么执着呢?”叹了口气,她抚着手上的木镯子,喃喃。
“由不得你!”冰凉的声音响起,手腕一紧,桑盼猛地被这么一拽,没有力气反抗,只能跟随着他的步伐不断向外走去,冲出房间,穿过混乱血腥的回廊。外
面杀声震天,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已备在角门,李商誉粗暴地将桑盼推上马背,自己紧跟着翻身上马,将她死死箍在身前。
“驾!”李商誉猛夹马腹,骏马如同离弦之箭,载着两人冲入浓重的夜色和混乱之中。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身后是越来越远的喊杀声和逐渐被火光吞噬的城池。
身体随着马匹的颠簸摇晃着,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李商誉胸膛剧烈的起伏和箍在她腰间的铁臂传来的力量——那是一种不容逃脱的禁锢。
至此,巨大的厌倦与无力感席卷而上,她没有反抗,手再次摸上了腕间的木镯。
从小到大,这样的场景太多了,被当作家族富强的筹码送至东京,一入深宫。而后又被像丢弃物件一样被李商誉抛弃,被下蛊、失去血亲孩子、再到宫变、失败、至今,她从未这么累过。
没有人问过她,问她愿不愿意嫁入深宫?问她怕不怕冷宫孤寂?问她痛不痛?问她……想不想活?她的意志,她的意愿,她的存在本身,在所有人眼中,都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就连唯一的殿直张明谣,也为她而死。
当李商誉那带着血腥味和疯狂占有欲的气息喷在她颈侧,当他用蛮力将她拖上马背,当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又一次、最后一次被当作一件必须带走的“所有物”时……那份积压了数十年的、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厌倦,终于化作了最纯粹的杀意。
不是恨,不是爱,甚至不是复仇。
而是一种了断。
手指碰倒了木镯上的机关,一粒小药丸滚在手心。
这是顾云篱留给她的最后“礼物”,不是缓解痛苦的药,而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若生无可恋,它也能给你个解脱,或也是个自保之机。”
猛地睁开眼,她眼中一片决绝的死寂。她没有挣扎,反而在颠簸中微微侧身,将头靠向李商誉的颈侧,做出一个仿佛恐惧寻求依靠的姿势。
扭曲的内心似乎被桑盼的这个动作而取悦,不远处,亲卫守在那处,为他开辟好了退路,只要成功逃出去,他就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想到此处,他箍住桑盼的手臂微微一松。
就在这一瞬!
桑盼的左手闪电般抬起,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劲,精准地将指尖那枚裹着蜡衣的毒丸,狠狠塞进了李商誉因喘息而微张的嘴里!她的手指甚至用力顶了一下他的舌根!
“唔?!”李商誉猝不及防,喉头本能地一咽!那层薄薄的蜡衣入口即化,一股极其辛辣、带着奇异甜香的液体瞬间在他口中弥漫开来!
“你——!”李商誉瞬间明白了,暴怒、难以置信和被最深背叛的剧痛瞬间淹没了他!他目眦欲裂,低头看向怀中眼神冰冷如霜、再无半分情绪的桑盼。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捅进五脏六腑!李商誉全身的肌肉瞬间痉挛,力量如潮水般退去,箍着桑盼的手臂骤然松开。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眼前阵阵发黑,乌黑的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涌出!
“桑盼!”他第一次喝出她的名字,从腰间抽刀便刺向她,可在差一毫厘的距离,却猛地收住。
“我杀了你,你还不忍心?”哂笑了一声,在马匹颠簸之中,桑盼身上也溅着他吐的血。
下一刻,她闭上眼,猛地朝他手中刀尖一撞!
利刃刺破腰腹,剧痛袭来,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种解脱般的轻松。
她甚至没有回头,嘴角微微勾起一丝极淡、极疲惫的弧度,像是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任务。殷红的鲜血迅速染红了她的衣衫,也染红了李商誉无力垂下的手。
两人同时失去了力气,如同断线的木偶,从疾驰的马背上滚落,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尘土飞扬,乌骓马受惊长嘶,绝尘而去。
在这荒郊野外的尘埃里,两道数十余年的怨念,自此同归于寂灭。
破城的号角声就此响起,轰然一声,震天动地的杀号声将死寂的巴州再次点燃。
斥候携着最新战报奔进帐中,脸上的喜悦难掩,他几乎滑跪在李繁漪身前,双手奉上:“殿下!巴州大捷!叛军贼首李商誉死在北门!还有、还有——”
李繁漪拧眉,追问:“还有什么?!”
“还有……”
“罪后桑盼,与他死在了一处。”
李繁漪浑身一震,舌尖一痛,神色骤然复杂起来。
嘉兴二十一年深秋,巴州城下,自西南燃起的叛乱烽烟,终随贼首李商誉的殒命,骤然熄灭。这场席卷半壁、震荡山河的祸乱,历时小半载,终在长公主李繁漪所率王师铁蹄之下,被彻底踏平。
贼首既亡,叛军便如沸汤泼雪,顷刻崩解。残存的西巫之人与西南负隅之徒,顿作鸟兽四散,惶惶然遁逃,朝廷军与巴蜀军一齐出动,不数日,残寇尽墨,余烬悉灭。
十日后,李繁漪班师回朝。
玄旗猎猎,军队绵延数十里,东京城门大开,百姓夹道欢迎,庆贺长公主得胜归来,锣鼓与鞭炮声齐鸣,城内几乎万人空巷,沸反盈天的吵嚷声像是在告别深秋前一切阴霾,得见城门一角时,李繁漪总算觉得,肩头的重担稍减了几分。
她侧头,瞥了眼同样面露喜色,一路笑呵呵的清霜,问:“回去之后,要做什么?”
清霜不明所以昂首,眼珠转了转,答她:“自然是睡一觉,叫府上的厨娘给我做些好吃的……”
失笑了一声,眼前突然乍起一阵飞花——是迎门的百姓自制的礼花。
繁花自眼前飞过,擦着脸颊略去,城内熟悉的光景跃入眼中,李繁漪一振缰绳,身后得胜归来的兵将高呼,马匹奏起一阵激烈的马蹄声,跃入城内。
第255章 夜不能寐,不能安寝
战争带来的疮痍想要让其康复,并不是那么容易,州府因战事受创,无论民生、财政、或是守军都急需朝廷政令来协调指导,虽打赢了仗,但李繁漪却并未因此而闲下来。
既要稳固朝堂,又要解决西南遗患,她几乎没有别的时间,一门心思都扑在处理政事上。
相比之下,清霜便彻底闲下来,不必再做护卫,整日往床榻一摊,重操起了旧业,朝廷赏下来不少钱,她抽空跑了趟书局,整回来半人高的志怪话本子,诉之曰练胆子,于是,顾方闻夜半起夜,向窗外一瞅,便见清霜的屋子里点着灯,本以为她是挑灯夜读忘了熄灯,待第二日时,她难得没按着时辰起床,日上三竿,林慕禾去了趟铺子回来时,才见她精神萎靡,顶着两个黑眼圈站在树下练剑。
“怎么搞成这样?”林慕禾一惊,问。
“还能因为什么,胆子那么小还非要学人看什么志怪话本,”顾方闻蹲在一旁扒拉着顾云篱种在屋前的药草,嗤了一声,“依我看,你那些书都退回去吧,”
“胆子是练出来的,正好我最近这么闲……”她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自打了胜仗之后,她便这么闲下,恢复了以往无事小神仙的状态,时不时去铺子里帮帮忙,而李繁漪则忙得见不着人,倒是整日能看见为她办事的明桃,在东京城里左右跑着奔波忙碌。
“马上便不闲了,近来有个事,”林慕禾牵着她坐下,这一会儿功夫,又见她打了个哈欠,“你要是还困,何不再去补个觉?”
“补再多的觉还是困啊,”清霜话题一转,“什么事情呀?”
“平反之后耽搁了数日,我在铺子里听说,太常寺的人正选云韶院的弦音娘子排演,约莫这几日便要开庆功宴,嘉奖此次众臣了。”
战事造人,一场平叛的战事又会为多少人带去军功而晋升?虽是庆功宴,但林慕禾隐隐觉得,一场必要的清算也即将开始了,这次的战争暴露了朝政多少缺点,又有不知多少人的贪墨枉法因此而暴露出弊端。
对于有战功的人,或是平常的臣子,这场庆功宴确实是个放肆畅饮,庆贺胜利的酒局,而对这些人来说,就是场明晃晃的鸿门宴了。
偏偏还不能拒绝,只能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审判出现。
清霜倒是没想得这么深:“那这样的话,我们岂不是都有赏银了?是不是能去矾楼搓一顿了?”
“还想着吃!”顾方闻笑骂,“不练剑就过来给我拣药材!”
“想来宫宴里的吃食,想必是比矾楼的更要好些。”林慕禾替她分析,“届时,也尝尝大内的贵人们吃的都是什么好东西吧。”
清霜同意地附和点头:“对对对!”
果不其然,如林慕禾所料,庆功宴的请帖没过几日,便递到了府上。
初秋在楼中做得衣裳也终于派上了用处,自彻底康复后,林慕禾都没有这么用心地打扮过,在房中对着镜子认认真真插簪佩环。
照得不算太清晰的铜镜内,一只手从她身后出现,顾云篱颇是吹毛求疵地给她将碎发用篦子梳理整洁,取了一只团篦,看着镜子里的林慕禾,认真比着合适的地方。
“这里如何?”梳头娘子为林慕禾梳了个适合她的云鬟髻,发髻用金莲冠子束着,她则依着自己喜好在发丝之间穿插发饰。
云鬓微松,有时顾云篱的审美却也不敢苟同,林慕禾笑笑,摸起一个玉篦子塞进她手心:“还是这个吧。”
她蹙了蹙眉,第一次有些怀疑自己的审美,但还是乖乖接过林慕禾递来的篦子,插进她梳得整齐的发髻之中。
描眉画鬓,这样安和的时光也只有在战事平息后能得,顾云篱拿来一只螺黛,轻轻抬起林慕禾的下颌,十分认真地给她画起了眉形。那专注之下,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不仅仅是在描画眉形,更像是在为什么做最后的准备。
带着些微痒意的螺黛在眉眼处随着执笔人的动作轻轻划过,顾云篱的脸颊离得极近,她双眉微微蹙起,这是认真做事的表现,这一副勤勤恳恳的模样,林慕禾在不同场合见到过许多次,看她一时认真,这人忽地不知升起了什么心思,在她停笔检查的瞬间,轻轻仰起脸,在她嘴角一啄。
顾云篱一愕,还未反应过来,那突如其来的温软触感让她心尖一颤,几乎要将盘踞心头的决绝念头冲散,林慕禾便又后退,重新将下巴搁在她愣在半空中的手上。
眨了眨眼,她道:“继续吧。”
后者抬手蹭了蹭鼻尖,耳廓微红,前些日子忙着奔波,这样亲热的场景属实许久没有经历了,骤然这样一下,她还有些不适应。
她抿抿唇,继续认真地替她将另一处眉描好。
相比之下,顾云篱稍疏打扮,但也收拾地比往常精致,太医署内皆受了长公主与太子封赏,按照往常的惯例,应当都着官服出席,但出于某些原因,顾云篱并未这么做。
林慕禾也注意到此,抿了抿唇,问:“云篱,你想好了?”
“嗯。”收回螺黛,顾云篱微微眯了眯眼,捧着她的脸细细看了眼自己的杰作,心情不错,“待事毕,我便想着辞官。一开始入太医署,本也是想着为你找解蛊的法子,为我家人伸冤。”
还有一事,也在她今夜的盘算之中。她微微吸了口气,捏着螺黛的手紧了紧,像是给自己打了打气。
是而,若这些目的达成,她自然不愿在官场中混着了,她志不在此,也不愿受官场束缚。
“之后……便回临云镇吧?”她提议,“快要入冬,回江南之地,比东京会暖和好多。”
“也好,”林慕禾道,“临云镇里也有六娘子她们,我就还在栖风堂里盘铺子,顺便添补家用,哦对了。”
她话音一顿,笑得有些揶揄:“最好将医馆再修缮一番。”
她仍然记得赵玉竹杀来的那个雨夜,书房的窗户被风一吹,便向内大展开的事情。
顾云篱赧然,摸了摸鼻子,讷讷应声:“好。”再完善几处妆面,林慕禾穿上厚厚的兔毛披风,毛茸茸的立领将她的脸颊衬得更小,痊愈后,她的气色更好了几分,肤色亦是白里透红,深秋时节,透露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生机。
庆功宴在晚间进行,近冬时节,天黑得也比往常早,是而便要早早出发,待收拾妥当,两人并肩出门,院中,一群人都已等候多时了。
清霜挑着最贵的一身衣裳穿好,规规矩矩梳了双环髻,每个人几乎都是盛装出席,就连顾方闻也一改原先的邋遢模样,穿得人模人样。
“马车在外面等着了!”随枝风风火火跑进来,一身桃红色的夹袄格外惹眼,“快走吧!”
原本的街道因为先帝驾崩的禁令显得格外萧索,如今破例为了庆贺胜利,张灯结彩,恢复了原先的热闹,甚至不输节日。
一路马车颠簸,总算在暮色将至之前到达右掖门。
暮色四合,宫城巍峨的轮廓在渐次点亮的灯火中更显庄严,右掖门大开,内宫一角显露。清霜好奇地向内望去,心中感慨,三年前,自己还只是隔着城墙遥遥看一眼传闻中的神都东京,如今,却已能进入大内了。
出示了鎏金的请柬,厚重的朱漆宫门在低沉闷响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踏入宫门的一瞬,仿佛跨入另一个世界。脚下是平整如镜、能映出人影的金砖御道,两侧是高耸的宫墙,墙头琉璃瓦在宫灯映照下流淌着幽冷的光泽。
越靠近垂拱殿,那被宫墙隔绝的声浪便愈发清晰。不再是隐约的丝竹,而是鼎沸的人声、欢快的笑语、觥筹交错的清脆声响,以及更宏大、更热烈的宫廷乐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扑面而来的、带着暖意与醉人香气的热浪。
灯火通明,早就熟知顾云篱的内侍引着几人前去找到了自己位置。
一股混合着浓郁酒香、百果甜香、熏炉暖香以及无数脂粉香气的暖风袭来,还未开席,席间便已推杯换盏,相互客套起来了。
顾云篱更加坚定了自己不再做官的心愿,觥筹交错的氛围固然热闹,但顾云篱却并不习惯如此,坐在席位上,便觉自己于此格格不入。
显然,身后的几人都是这么想的,更别说今日到场的官员中,有多少人向来便瞧不上她们这些江湖人士。
几个看着面善的官员笑呵呵地来与顾云篱搭话,她并不是很擅长应付,倒是林慕禾表现得比她得体多了,几番话下去,李繁漪便与李淮仪一同到了。
微妙地,两人的座次也有了变化。
两张形制大小一样的席位摆在金色的台阶之上,李繁漪居左,而李淮仪居右。
个个都是人精的群臣自然也注意到此,有的人虽有不满,却也不敢说什么,像是排演好得一样,众人举杯,说着恭贺的话,清霜还没见过这场面,甚至有些匪夷所思,这群人说话是怎么一模一样,莫非早先便交换过意思?
而后,传旨的内侍们捧着中书与太常寺一同写下的旨意,一个个读了出来,被提到的人纷纷上前谢恩,这些旨意全面,连常焕依的名字也在内,几人还有些受宠若惊,没过一会儿,便听得有些烦了。
殿内热闹,清霜却困得点头,座上的李繁漪将她打盹的模样尽收眼底,暂且叫停了正宣读旨意的内侍:“时候不早,先让尚食局传膳,诸位臣工受邀来这庆功宴,若是空着肚子饿了,倒是我与淮仪的不是了。”
听见要上菜了,清霜瞬间醒了。
不过多时,身着窄袖锦衣的尚食局宫人在一阵丝竹声乐中鱼贯而入,琳琅满目的菜品被一一呈上。
云韶院的娘子们在场中排演起了舞蹈,吹奏弹唱,歌舞升平。
论功行赏,没有落下一个,端上来的菜品都是精心制作,离顾云篱最近的还有一道她最爱吃的蟹酿橙,小心翼翼端过来,两人也不再关注前方的事情,专注吃喝。
橙子的清香与鲜嫩的蟹肉在口中碰撞,林慕禾眼睛亮了亮,这还是她第一次吃,以前身体虚弱,鲜少吃这些寒性的东西,如今第一次吃便被惊艳了,也明白顾云篱为何这么热衷于这道菜。
正品尝着,林慕禾却感受到了一道似有若无的目光,穿过一群正在殿中起舞的云韶院娘子们,看向了自己。
若有所感地抬头,隔着层层人群,她与不远处斜上方的人对视而上。
身着紫衣玉带锦袍的林胥正捏着一只酒盏,放在唇边,目光似乎是不经意放在了自己身边。与其余的官员不同,他身侧没有家眷环绕,唯一的儿子林宣礼坐在他的一旁,也沉默不语地饮酒,没有和他闲聊的兴致,这两人也刚好都有一群人上赶着巴结敬酒,只这一瞬的错神,林慕禾再看时,那道目光便消失了。
垂眸片刻,顾云篱抬眼再看,似乎也若有所感。
她轻抚林慕禾的手,抽出帕子替她擦擦嘴角,朝金座上看去。
台下的人不乏朝李繁漪敬酒的,这会儿正空闲,就见她撑着脑袋,目光似乎空泛地扫过台下的群臣,漫无目的。
她如何想,顾云篱有了些猜测。
酒过三巡,封赏过罢,宴会正酣。
一个内侍急匆匆自垂拱殿红柱后悄悄走过,顾云篱敏锐地发现,手中筷子一停,禁不住向他看去。
尽管已经刻意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但这名内侍还是引来了一众探寻的目光。
他闭了闭眼,不敢再耽搁步伐,在金座下躬身请示,得了首肯,这才飞快走至李繁漪身侧,立掌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
台下看似仍旧起坐喧哗,却在这一瞬间,数不清的目光都隐秘地看向台上。
李淮仪也侧眸,就见李繁漪的面色从方才缓和噙着笑,慢慢冷淡了下来。
她一抬眸,面色冷了许多。
云韶院的娘子们见状,停止了歌舞,抱着琵琶飞快地撤了下去。
这是要说事的节奏了,虽有些不符场合,但如今座上的长公主最大,没人敢违逆,片刻功夫,便已经有识相地借口透气拱手离开垂拱殿了。
李繁漪缓和了几分面色,开口道:“酒过三巡,诸位臣工也出去透透气吧?来人,给诸位大人引路。”
此话出口,再不走就是不识相了,这番话也不过是说给部分人听得。
没过多久,殿内的人便走得差不多,只剩下些中书众臣,顾云篱见状,也想离开,刚一起身,就听李繁漪叫住她:“顾大人,我也有些话想和你说,且留下再饮几杯吧。”
这是要她也在场的意思了?顾云篱拧眉,与林慕禾对视了一眼,又重新坐下,连带着身后的清霜一行,也都没有离开。
人走得差不多了,见此情形,李淮仪默了一瞬,转头问:“阿姐,出什么事了?”
林胥也搁下酒杯,整了整衣襟,他一抬眼,却正对上李繁漪幽凉的目光。
“右仆射,起来说话。”她冷声开口,声波经由垂拱殿金座特殊的构造,传至人耳畔,还有些微微的发麻。
“殿下。”眼皮一跳,林胥飞快起身。
“永西路传报,你的人护送吐蕃质子入朝,半途之中,飞沙门再次出来搅局,欲斩杀吐蕃王子泄愤,险些毁了此次和谈!”声音掷地有声,语罢,台下众臣一惊,慌忙起身,高呼息怒。
“此事,你可知情?”
冷汗从额角淌下,林胥抿唇,飞快躬身请罪:“殿下恕罪,事发突然,臣……还未收到消息。”
“上次飞沙门惹下的祸事一笔揭过,我原以为右仆射应当协调好了龙门,能够管束好这群人了,孰料今日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大殿阒寂,林胥头皮发麻,一阵穿堂风从敞开的大殿外刮过,殿内灯火忽明忽暗,他猛然感觉,余下的臣僚,此刻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晦暗的殿内,数十双血红的眼死死盯着自己,充满恶意,仿佛要他万劫不复。
“是臣失职,臣愿领罚!”
“殿下!”一道清隽锐利的身影率先从席间霍然起身,正是御史大夫白崇山。
他面容肃然,目光如炬,直射阶下躬身请罪的林胥:“右仆射一句‘失职’、‘领罚’,便能轻飘飘揭过吗?飞沙门一而再,再而三于要务中作乱,袭扰质子,破坏邦交,此非寻常疏失,实乃重大渎职!”
他上前一步,袍袖无风自动,气势逼人,“上次祸事,殿下宽宏,已是网开一面,然右仆射执掌龙门,非但未能整肃江湖,约束宵小,反令其气焰更甚!此次若非护卫拼死,吐蕃王子殒命,和谈崩毁,西南烽烟再起,这泼天大祸,林仆射一身可担得起?!龙门乃天子耳目,国之重器,岂能交于屡屡失察、难堪大任之人手中?!臣请殿下明鉴,林胥已绝无资格再掌龙门!”
上来就上升到这个程度,就连李繁漪也没忍住讶异地扬眉,看来白崇山看不惯林胥已久,这倒正好,省得她再费口舌了。
他语罢,不少人应和。
“殿下,林仆射劳苦功高,臣等皆知。然,龙门之务,非比寻常。其沟通朝野,监察隐秘,所涉皆系国本。正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力不称职,必受其累啊。”又一人走出来,直言道。
林胥面色有些发白,一个晚间,他未进多少吃食,几杯烈酒下肚,此刻灼烧着他的胃部,又让他出了一头冷汗。
“今日本是庆功的好日子,”李繁漪叹息一声,“但此事要紧,本宫不得不在这殿上来讲,右仆射,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江湖草莽,桀骜难驯,然江湖之大,耳目亦有不及之处,此等突发之变,防不胜防,”他手心里沁出汗来,“臣执掌龙门十载,不敢言功,然夙夜匪懈,兢兢业业。西南平叛之中,龙门密谍传回多少紧要军情?清剿余孽之时,龙门暗线又立下多少功劳?此乃诸公亲见!”
“我倒忘了,”他语罢,一直旁观此事的李淮仪却忽然开口,“西南开战前,不少江湖门派自称只认龙门,不认朝廷……这群人言语之间,倒快叫我忘了,这龙门本非右仆射一人所有。”
此话一出,众臣惶恐,藐视皇威之事在这叛乱结束后更是敏感,谁敢再提?
“你执掌龙门十年,便真当这镇官之权是你林家私产了吗?”冷冷的声音传来,也让林胥飞快地明白了一个事实——这场不可避免的清算果然还是这样开始了。
在这最敏感的事情之下,林胥再不能反驳一句。
此刻,以退为进,才尚且能保全:“殿下,臣绝无此意……”
“是吗?”他要自请下野的话猛地被李繁漪打断,“我看并非如此啊。”
她语罢,勾手唤来崔内人,后者捧着一叠厚厚的文书,递了过去:“三日前,剑道掌事向我递来这些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话音一落,她一甩手,文书啪嗒跌落一地,白崇山眉心一抖,上前捡起一个,展开看去。
“你依仗剑道起势,这些年暗自靠剑道培植了你龙门多少势力,见其无用又欲赶尽杀绝!你可觉得天衣无缝?!”
白崇山的手一抖,看着文书上的内容,忽然便明白了过来,他这是被长公主绕进她的圈子里,被她当了枪使了!
顾云篱冷冷看着,虽有惊愕,这清算来得如此之快,但看着林胥如今被千夫所指的模样,心头难不升起快意。
原本欢庆的大殿内,竟成了清算林胥罪状的布告堂,但他的罪孽,又怎会仅此一桩?
“殿下!”忽而,久坐的林宣礼叉手起身,在李淮仪锐利的目光之下,还是站起了身,“终究只是剑道一人之言,若不细察,错怪忠良,又该如何?”
冷冷笑了笑,李繁漪心道不愧是父子一心,吸了口气:“也罢,本宫自然不愿冤枉了好人。只是右*仆射龙门镇官之职,还是先停一停吧。”
“今日起,龙门所有机要一律直呈御前,由太子与本宫共决。右仆射之事,交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共查!”
这样的结果尚且保住了右仆射之职,林胥自知这已经是李繁漪最大的让步了,忍了许久,出口的也只有一句谢恩。
他拱手,终是离开。
“提及大理寺,我想起先前孤悬未决的旧案,”李淮仪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众臣,“此事多次提及却仍未决,也该有个了断了。”
他所指是什么,在座的也都知道个大概——罪后桑盼滑胎一案,屡次受阻,至今还未解决。
“启禀殿下,”话音刚落,中书臣子便向前一步,语调平缓却暗藏阻力,“当务之急乃是整肃吏治,安抚西南,不宜再旁生枝节。至于殿下提及的,前罪后桑氏滑胎一案…”
“此乃陈年旧事。桑氏早已伏诛,相关人等也早已处置。如今时过境迁,再行翻查,死无对证,徒耗人力物力,更恐搅扰朝野,令逝者难安,生者徒添烦扰。值此大胜初定、百废待兴之际,臣以为,当以大局为重,使天下安享太平,不宜再掀波澜,追究这些无益往事。”
他话音一落,立刻有几名中书省官员低声附和:
“王大人所言甚是。”
“旧案重提,确无必要。”
“当以社稷安稳为先……”
他们想用“大局”、“太平”这顶大帽子,将那段过往彻底掩埋。
李淮仪面露难色,看向席位上的顾云篱。
李繁漪也眨了眨眼,正欲开口。
突得,一个身影,倏然从席位上站了起来!
林慕禾也一惊,愕然抬头,看向顾云篱。
她却并未看自己,而是朝殿阶处看去,走了出去,踏着厚重的地毯,穿过两侧惊诧、疑惑、审视的目光,一直走到大殿中央,那片最空旷、也最显眼的位置。
“云篱——”她想拽住顾云篱,手却被身后的顾方闻一把攥住,愕然回头,他却冲自己摇了摇头。
她竟不知,今日来此,顾云篱还做了这样的决断。
在满殿文武的注视下,顾云篱朝着御阶方向,撩起衣摆,双膝一弯,重重地跪了下去!
“咚!”
膝盖撞击金砖的声音,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垂拱殿内,显得格外清晰、沉重!
她闭了闭眼,跪地叉手,行了一个大礼。
再抬起头时,她的眼中再无平日的沉静,只剩下燃烧的火焰、刻骨的悲怆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钗环琳琅,她抬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冲破胸膛的力量,甚至微微发颤。
“臣……恳请长公主殿下、太子殿下,重查前罪后桑盼滑胎一案!”
此言一出,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气声,中书大臣们更是脸色一变。
王涣眉头紧锁:“顾大人!此事方才已有公论!你……”
顾云篱猛地侧过头,目光如电般射向王涣,那眼神中的悲愤与凌厉,竟让这位老臣心头一凛,话语为之一滞。
“十余年前罪案,使多少人因此而妻离子散,大人可知?”
王涣一噎。
“就算如此,此事与顾大人又有何干系——”
“自然有干系。”顾云篱眸子颤了颤,不再看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毕生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将那个尘封多年、沾满血泪的身份,公之于众:
“臣深受此案所累,数十余年,夜不能寐,不能安寝,每每入梦,皆是亲族哭号,质问我为何不能为她们鸣冤!”
李繁漪眸子颤了颤,缓缓咬住了嘴唇,她没有出声,静静听着。
“你,你何出此言?”王涣一愣,拍着手背,“莫不是——”
“臣苟活于世十六载,隐姓埋名,行走江湖,忍辱偷生,尝尽世间冷暖,只为有朝一日,为父伸冤,为亲族雪仇,为我云家百余口无辜性命,讨还一个清白!”
“世之公理,不该如此!”她腰挺得板直,身形如鹤,带着决然,“臣斗胆,以微末之功为引,恳求殿下开恩!彻查当年真相!”
第256章 是非曲直,皆在人心
话至此处,已全然明了。
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只有顾云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旷而庄严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叩击着每个人的心弦。
林慕禾舌尖一痛,才发现自己竟然快要比顾云篱还要紧张,尝到些许血腥味,她回过神来,面对眼下这种情况,无法上前,又不忍见此,咬着嘴唇,只能如此旁观。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王涣唇瓣一碰,眸光中多了些不可置信。
“臣所言,就是臣的意思。”顾云篱跪得膝盖发痛,没有听见准确的回应,却仍未起身。
不远处的白崇山双眼瞪得极大,愕然看着跪地不起的顾云篱,脑中快速回溯着从与她初遇到如今的一切。
难怪当时他便觉得顾云篱眼熟,想来想去,竟全然没想起她竟是与云纵长得相似!
场内寂静了许久,不知过去多久,王涣终于回过神来。
“罪臣之女!安敢如此!”他怒而拂袖,不再看跪地的顾云篱,而是转向御阶,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训斥口吻,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铁律。
“殿下!此女所言,耸人听闻!然,其身份已昭然若揭!”他刻意加重了“此女”二字,带着对性别的轻视。
“她乃罪臣云纵之女!云纵当年谋害皇嗣,铁案如山,证据确凿,方被处以极刑,累及满门!此乃国法昭彰!其身为逆犯遗孤,本应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已是朝廷法外开恩!如今竟敢堂而皇之立于朝堂,妄议国法旧案,更妄称其父冤屈?!此乃大不敬!大逆不道!”
“王大人所言极是!罪臣之女,有何资格在此置喙!”
“朝廷法度森严,岂容逆犯之后质疑!”
李繁漪蹙着眉,仍旧没有开口,像是给足了这群人说话的时间与机会。
“殿下,王大人虽言辞稍厉,然其理不谬。云纵一案,乃先帝钦定。此女身为罪臣遗孤,本就不该……更遑论入太医署为官?此乃有违祖制,淆乱朝纲!臣以为,当先追究其隐匿身份、欺瞒朝廷之罪,再论其他!”
攻讦如洪水般汹涌,兜头倾倒而来,丝毫没有给予顾云篱一丝怜悯,甚至直接堵截了她继续说话的机会,林慕禾怒上心头,拳头攥紧,起身便要替她说话。
可刚一站起身,那跪在当中的人似乎便已察觉她的意图,猝然开口,截挡住她开口的机会。
顾云篱并未如他们所料般崩溃、哭诉或愤怒。她依旧保持着跪姿,背脊挺直如松柏,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头。她的脸上没有泪水,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
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静,以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透出的洞彻人心的冷冽与清明。
“诸位大人,”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王涣等人,那眼神不带敌意,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疏离与审视。
“指责顾某身份,言及‘资格’、‘祖制’、‘法度’……条理分明,铿锵有力。”
她微微一顿,语气依旧平缓,却字字如针:“然,顾某斗胆,敢问诸位大人两个问题。”
“其一,”她的目光落在王涣脸上,清冷如霜,“诸位言顾某乃‘罪臣之女’,故无资格言说。那么请问,顾某入太医署以来,所行医事,所救性命,可曾有一分虚假?西南平叛,伤兵营中,顾某与同僚日夜不休,救治将士无数,其中可包括在座诸位的子侄亲兵?先帝病危,顾某竭尽所学,力保其安康,此举,是否也算‘淆乱朝纲’?这些事情,是否因顾某血脉出身,便可尽数抹杀,视为无物?”
“诸位言旧案铁案如山,乃先帝钦定,故不容置疑。顾某请问,当年三司会审卷宗何在?人证物证可曾公示天下?所谓‘铁证’,是否经得起如今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重臣的共同推敲?若此案当真毫无疑点,经得起天日昭昭,诸位大人……又在惧怕什么?惧怕我仅凭一腔悲愤,便能推翻先帝钦定的‘铁案’?若此案根基稳固,重查一遍,岂非更能彰显国法公正,令天下归心?”
她张口,滔滔不绝,直将这些迂腐大臣堵得哑口无言,无话可说。
王涣嗫嚅着嘴唇,指着她梗住了半天,也没能再蹦出来一句话。
“都歇一歇吧,”适时地,李繁漪接上话,抵着脑袋看了眼下面的几人,“此事,就依照顾大人所想去办吧。”
“殿下!怎能如此莽撞便定下!”
王涣显然并不想就此放手,转身又盯着顾云篱叱问:“你说你全家蒙冤,可有证据!三司日理万机,若为你莫须有之疑,浪费人力……”
“若没有凭据,臣自不敢贸然如此。”
“哦?那证据何在,呈上来——”
“王大人!”座上,李繁漪似乎终于忍不住了,厉声开口,“寻证之事乃有司之责,你胡乱过问,越职言事,莫因头脑发热乱了规矩!”
王涣话音骤然一止。
他热血尽数一褪,面色骤然有些发白,后知后觉地闭上了嘴,急忙躬身请罪。
“此事,也是我一早与淮仪应下顾大人的,本无需多议!只是经此波折,才拿出来说说,诸位一下子来阻拦,倒出乎我的意料……”她言下意有所指,众人皆无意识地出了身冷汗,“此案,如若诸位大人不放心,不如这样?”
“我与淮仪兼任此案主审,亲审评断,诸位可有异议?”
台下鸦雀无声,做到了这份上,谁也不难看出长公主实打实地在这里袒护顾云篱,何必再与她作对呢?
“今天议事就到此吧,好好的庆功宴,本宫也不想毁了诸位大人兴致……”见没人再说话,李繁漪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
她说罢,没人再敢多嘴,但气氛却再也回不到往常了。
林胥只是个开头,众人都明白,他失去的仅会是这个龙门镇官之职吗?各人心中都有答案,揣着心事,这场庆功宴终于在月至中天时结束了。
“你吓死我了死孩子!”见顾云篱完好地回来,常焕依长松了一口气,“怎么做事前也不吱声!”
林慕禾眼眶也红红的,精致的衣角都快要被她攥出痕迹来了:“我当你下了什么决心,原来如此……”
“总归没事,也有结果了这样便是最好的!”随枝赶忙在后面打圆场,“快走吧,咱们回去再开个小灶?这菜好吃是好吃,就是太少,没几口就没了……”
清霜也机灵地补上:“就是就是,回去咱们吃锅子去,热乎乎的,我正好也没吃饱!”
林慕禾也没了脾气,好歹顾云篱并未因此出什么事,这就够了。
她上前攥紧顾云篱的手,一行人顺着人流,便朝垂拱殿外走去。
没走出去多久,却听身后追上来一阵有些纷乱的脚步声,顾云篱侧了侧眸,余光里,看见林宣礼正扒拉着人流,朝这边走来。
“顾云篱!二娘!”他出声叫住,眼底的惊疑错愕还未褪去,气喘吁吁停住,一双眼死死盯着顾云篱,半晌,终于喘过气来。
“林提点不去追右相,莫不是还有什么话与我说?”
抿唇,林宣礼眼底有些阴沉,看着顾云篱坦然的模样,忽地笑了笑:“我若是早些想到,是不是便不会发生这些事?”
他所指是什么事情,顾云篱了然,闻言,她一笑:“我所求不过真相,林提点的苦难,与我又有什么干系?这么说,未免有些强词夺理了。”
“所以你才故意接近二娘!不惜捞不到一丝好处都要为她医治眼疾!”脑中的一切都厘通,他只记得自己从未停止过对顾云篱的怀疑,如今得知真相,还是冷不防地恼怒起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从一开始便不怀好意。”
顾云篱不置可否,眸色也冷淡了下来:“大人说这么多,是想做什么?”
“二娘,事到如今,你还要与她走在一起吗?”
原来是挑拨离间了,顾云篱扬了扬眉,没有再说话。
林慕禾也不想听他继续胡扯,拉着顾云篱便走。
“你不惜背弃主家,也宁愿跟一个从头到尾算计你的人在一起吗!”
“是非曲直,皆在人心,大人明明知道我为何自请出族谱,与林家断绝干系,为何还要在这里胡言乱语弄旁人清白?”她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却并非为自己争辩,“她是什么样,我最清楚,纵有欺瞒,我也愿意。大人不必多言了,夜深,我等要归家了。”
话音未落,林宣礼呆滞原地,冷不防胳膊便被人狠狠一撞,他后退了一步,很快站住,低头一看,清霜正满脸不屑地从他身边走过,又用鼻子出气,狠狠哼了一声。
同样的,后面的人都没给他几分好脸色。
家中的变故,他并非无感,也不是冷血,本以为和睦平和的家到头来变成如今这样,原先的意气也被消磨了不少。再者,他自然也看得出太子与李繁漪的意思,右相被秋后算账亦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但来的太快,且看这些人的架势,似乎并未有想让他反身的意思。
往后,他该如何?在忠君与全家两个选项之中,他又要怎么抉择?
人潮褪去,垂拱殿再次恢复往日的冷寂,宫人忙活着将灯具撤下,黑暗再次笼罩,仿佛不多时前的热闹从未出现过一般。
国中无君,最高的圣令便是这两位皇室子的命令,叛乱平息后,一些风言风语也不胫而走,大豊自先祖传下的律令,上一任国君故去九九日之内,储君即位,新朝更迭。
当年李准宫变便是发生在这九九日之中,至今,太子没有即位的想法,而长公主李繁漪的势头也在逐渐盖过李淮仪,这大豊的江山,最终到底会归于谁,仍未可知。但朝野之中,已经微妙地向长公主一方倒戈了,自平叛后枢密院重编,顺理成章把控在长公主手中的兵力亦有不少,凭借着战功,就连百姓也清一色向这边倒戈。
她下令亲自督办旧案,一时间,三司之内没人敢再怠慢,卷宗很快便被收拾出来,早先负责此案的杜含直接将医案中的疑点罗列出来,上呈给御史台。
医案之中细描述了云纵对桑盼孕期、中毒后滑胎一切的记载,足够详细,也无不指向一个事实。十余年前,滑胎案事发,乃彼时的姜修媛与云纵合谋,给桑盼下毒,而医案中记载的个中细节,却又确实与姜修媛所下的毒有些出入。
“终究只是罪臣一纸之言,”白崇山抵着脑袋细细看过,“除此之外,再无旁证?你说罪后滑胎缘由牵系西南巫蛊之术,那蛊术从何而来?又是谁布下的?”
杜含一噎,她自然知道,有关旧案的细节,顾云篱早已事无巨细地与她陈说,只是如今将右相的事情提出来,又是否被旁人看作有落井下石的嫌疑,这些都不可控,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白崇山蹙了蹙眉:“有什么话说便是,事到如今,这些事情莫非还要藏着掖着。”
“白大人乃是忠直之臣,秉公办事,从不枉法徇私。”她抿唇,“有些话,我不敢与其他同僚言说。”
话至此处,白崇山也品出来她话中的无奈,因此,抿了抿唇,他坐直了身子,问:“此事,还与朝中官员有关?”
杜含点了点头,却没有答话,白崇山明白了她的意思,继续问:“朝中官员,位系二府及三司?”
杜含再次点头。
范围缩小,白崇山的神情也凝重了许多,涉及二府三司,那便不得不严肃对待,大豊吏治一概严明,台谏监察百官,稍有风吹草动都会被弹劾,就连他自己都不能免此一难。
如若出了这样的事情,勾结江湖势力,还是帮着商王谋反的西巫一同谋害皇嗣,不管罪后是否定罪,这都是极其严重的罪行。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他敛眉,“不必害怕。”
“臣怕的不是这些,只是不便言说,”经历那些事情,杜含也学聪明了,不再直来直去,说话也带了些迂回。“放眼朝野之中,谁最有可能,最便捷与江湖势力打交道,大人只需略微思考片刻,应该就有答案了。”
说是隐晦,但杜含的话也快等同于直接将林胥的名字告诉白崇山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在此刻明白过来。
禁不住地,他轻轻嘶了一口气。
“没有无证人证,仅凭你的判断,又怎能断定?”
杜含眸子转了转,片刻,开口道:“当年与西巫有勾连者,其党羽、旧部,未必尽绝。或有人因时移世易,流落江湖,甚或改头换面,潜藏市井。若能寻得一二知情者——无论是当年负责传递的‘线’,还是知晓内情的西巫旧人——撬开其口,或能找到那人证。近来徐敬檀义女带领西巫明宗归朝,大人何不顺着这里去查?”
“此事艰难险阻,下官深知。然大人既问,下官不敢不言。真相尘封已久,若要重见天日,非大人这般刚正不阿、位高权重者亲自督办、深挖细掘,恐难有转机。线索虽微,方向或明,还请大人明断。”
言尽于此,杜含深谙言多必失的道理,说到这里,只要白崇山有意,顺着去查,便能查到了。
白崇山又是什么人,混迹官场这么些年,他不难看出杜含刻意的引导。
但事关林胥,他便会心甘情愿地顺着这条道,看个究竟。
*
如杜含所说,找到这个不知被藏匿在何处的人证并不难,暗中与归朝等待述职与职位分配的徐敬檀义女见面,顺着这条线捋下去,才发现这一路都格外顺畅,一环扣住一环,就像是有人刻意给他摆好了路,他只需按着提前排布好的,走下去便可。
密道悠长,秋日里更冷,有些潮湿的石壁似乎都在泛着寒意,前方带路的人轻声提醒:“密道湿滑,大人小心。”
“这人莫非穷凶极恶,竟要关押至此?”白崇山问。
那人笑了笑,没有答话,片刻后,终于走到了尽头。
幽暗的甬道内,似乎终于要亮堂起来了。
“我送大人到此处,您要见的人就在前方。”
嘴唇上方的胡子抖了抖,白崇山心中疑窦丛生,但寻访关键人证的急切压过了疑虑。他瞥了眼那迅速隐入身后黑暗甬道的带路人,深吸一口带着霉味和铁锈的冰冷空气,伸手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吱嘎——哐!”
铁门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在狭小空间里回荡。门后豁然开朗的光线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门后并非囚室,而是一间相对宽敞的石厅。数盏明亮的火把插在壁挂铜环上,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也驱散了密道里那令人窒息的阴冷潮湿。
石厅中央,一个浑身狼狈的人正被捆着链条被几道身影围住。
而这数道身影,正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似乎早已等候多时。
为首一人,青衫素净,身姿挺拔如竹,面容清冷沉静,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此刻正清晰地映着白崇山错愕僵硬的脸——正是顾云篱。
至此,白崇山总算明白了。
“大人,云篱恭候多时。”为首的顾云篱推手,“让您来此,实属无奈,若非经大人之手,我一人之言,恐不可信。”
白崇山脸上的暂时的惊愕也缓缓褪去,看着余下的人,都是些面熟的面孔。
从几人身边走过,几人也都微微侧身,为他让开路来。
身上没几块好皮的人仰头,神志不清,口中却还在哀求:“给我一口吧,就一口、就一口……”
一股淡淡的臭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白崇山没忍住后退了几步。
“顾大人,这里还需要你的解释。”
顾云篱眸色沉了沉,自丹田聚气一口气,汇聚之后,轻轻吐息。
……
当日,本应休沐的白崇山重新回到御史台,他径直冲入自己的值房,不顾同僚们惊诧探究的目光,“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马上就下值,怎么还上赶着来当值?众人面面相觑,却隐约觉得,有事儿要发生了。
值房内,他将石厅所见所闻,顾云篱提供的证据链,勾结邪医、获取蛊毒、构陷桑后、嫁祸云纵——条分缕析,清晰无比地写于奏章之上。
写罢,他掷笔于案,墨点飞溅。顾不得官袍上沾染的墨迹与地窖带出的潮气,他拿起奏章,未等墨迹全干,便火漆封缄。
“备马,去中书。”他收好一切,吩咐道。
提审林胥,自需要这桩案子最高督审的首肯,众人望着白崇山离去,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这才传开来。
未有多时,一则听着有些荒谬的消息自东京城中散开。
御史大夫白崇山持长公主谕旨、领着大理寺、刑部直闯右仆射林胥府邸,提审林胥的事情如同平地惊雷,在东京官场轰然炸响!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六部九寺、各司衙门。初闻此讯者,无不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因龙门停职一事还没完,就又有其余事情而提审,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为何提审?
对大豊官员来说,一次提审,长久积累下的清名不说毁于一旦,也坍塌得差不多了,若非没有足够有力的证据,中书官员,根本不会这样简单便被押走。
“白崇山昨日休沐,突然折返御史台,奋笔疾书,旋即叩阙请旨……看来是拿到了铁证!”
“铁证?何等铁证能一夜之间扳倒一位宰执?莫非……与昨日垂拱殿上那顾姓女子所言旧案有关?”
“嘘……慎言!此事透着天大的干系!怕是要……变天了!”
话音一落,“喀拉”一声,架阁库的大门被人推开,里面的声音顿时一止。
身着官服的杜含迈步入内,扫视四周,目光锁定了几个正端着碗吃面的文书胥吏。
“你们几个,立刻起身收拾。”
这几人慌忙搁下碗,嘴里的面条还没吃完,便擦着手起身:“大人,这、这是要做什么去?”
杜含环胸,耐心地解释:“御史台携长公主令,搜查右相家宅,再多带几个人,即刻随我出发。”
第257章 一概以清流自居,最近却连连被清流党弹劾的右相府宅并不大,与从前……
一概以清流自居,最近却连连被清流党弹劾的右相府宅并不大,与从前的权臣左相相比,这座宅子放在一品大员里,都算得上寒酸的了。
众人站在门前不敢动弹,只待杜含从马车上下来,迎面便与蔡旋撞上。
“大人下令搜府,可有三司的文书?我家大人虽被提审,但到底也是当朝宰执,这样搜府,未免也有唐突了吧?”
“我有长公主与太子文书,”杜含低头,抽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纸来,白纸黑字的文书,又有在页底的长公主与太子私印,亮在蔡旋身前,“还请大人让出道来。”
蔡旋额角抽了抽,半晌也没挤出来一句像样的话。
“蔡管事,怎么办……”
身后的小厮踌躇不定,压低声音问。
和他们一样踌躇不定的还有杜含身后跟着的七八个文书胥吏,平日里都在架阁库里整理文书卷宗,什么时候还能搜上宰执的府邸了?
“给杜大人让道!”吭哧了半晌,蔡旋终于妥协,忍辱负重地给杜含让开了路。
杜含规规矩矩地道了句谢:“多谢。”
一摆手:“先搜书房。”
小厮得令,前脚刚走,后脚,沈□□便闻声赶来。
府中没有主母操持,近来这些事情都堆给了沈明/慧,她似乎有些担忧,问道:“主君还没有消息吗?”
骤然碰见这位小夫人,再看她脸上担忧的表情,蔡旋竟然有些不敢与她对视:“还未,天凉,小夫人何必在外面受风吹日晒?快些回去吧。”
“方才这些来得人又是谁?”沈明/慧却并未搭理他的这句话,转而问道。
蔡旋只好给她解释:“是大理寺之人奉命搜府,他们多有无理,还得请小夫人自避。”
沈明/慧挑了挑眉,了然般点点头。
她转身离开,蔡旋心里头急得冒火,也没空去管这位本就不起眼的姨娘,见传报的小厮迟迟不来,干脆走到府门之外探听。
沈明/慧也并未如他所说离开,反倒是顺着石板路,一路走向岁华园。
岁华园内,杜含支起一张桌子,将搜查到的书信文书堆在一旁一一查验,林胥书房很大,七八个人忙里忙外也有些紧吧,寒冷的天,杜含快速翻动着纸页,一目十行,指节都有些泛红。
“大人,天寒,揣只手炉吧。”一道温和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杜含微微抬眸,瞥见沈明/慧的面容,还愣了一下,她对这人的印象稀薄,似乎听顾云篱提到过一嘴。
“多谢小夫人,我等查案,恐有不便,还请小夫人自避了。”
沈明/慧笑了笑:“无妨。”看她的模样,似乎并无这偌大府宅将倾的危机感,杜含隐隐感觉有些奇怪,手中拨弄书页的手也慢了下来。
她若有所思地抬眼,看着沈□□,又问:“小夫人还有何事?”
沈明/慧却只是静静看着她,默了片刻,移开目光:“我只是少见女子做官,瞧大人周身气度,觉得敬佩便多看了几眼,大人勿怪。”
听此,杜含也没有再说话,笑了笑,片刻后,便听见身旁窸窣的脚步声——沈□□离开了。
*
御史台中,长公主李繁漪坐在立起来的三折屏风后,正撑着下巴,隔着这道屏风看着堂内的一切。她的姿态看似慵懒,眼神却锐利如鹰,捕捉着堂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李淮仪坐在其后,神情却并不似李繁漪这样闲适。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焦躁与忧虑。林胥的强硬,物证的缺失,都让他感到局面正在失控。
气氛剑拔弩张的公堂之上,林胥坐在椅子上,被两名御史台差役看守着,却毫无阶下囚的狼狈。他却仍旧气定神闲,面对白崇山的目光,还勾了勾唇,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白御史监案多年,应当知道审案讲求人证物证俱在,如今仅凭这西巫邪人的一人之言,便要为我定罪吗?”
“你监管龙门,多年来接触江湖势力最密,罪能与这些三教九流接触,无风不起浪,你既说与他素不相识,为何他会平白无故构陷你?”白崇山冷哼一声,反驳道,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回荡在肃穆的公堂上,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林胥微微侧首,目光仿佛能穿透屏风,半晌,像是明白了什么般呵呵一笑:“白大人,你乃三朝老臣,素以刚正闻名。今日之事,是御史台欲行不轨,还是…受了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蛊惑,行那公报私仇之举?”
话毕,他的目光陡然一转,瞥向坐在另一边的顾云篱身上。
今日审案,除却顾云篱与林慕禾,再无旁人。
“右仆射辩驳得没错,可阿禾眼中蛊虫又作何解释?她十八岁前一直待在相府之内,又是什么人不怀好意,给她下蛊?”
“当年阿禾高热失明时,你又可曾为她请过郎中,细看过她的眼疾?医案又在何处?”
提及医案,林胥的眸子黯了黯,笑笑:“如白御史所说,我多年周旋于江湖势力之间,因此与江湖门派结仇,也再正常不过,只是二娘运气差些,不慎被算计进去罢了。”
林慕禾颌角抽动,眼中的愤恨快要凝聚成一团火,出离的愤怒之下,她手指有些发颤,到嘴边,竟然只冷哼出了一声。
“白御史一口咬定这邪人所说才是真相,却不顾其他,其言实在可疑……”林胥眯了眯眼,“莫不是受人指使?”
“林胥!休得胡言!”白崇山猛地一拍惊堂木,须发皆张,怒目而视。他刚正不阿,最恨被人质疑操守,尤其还是被一个劣迹斑斑的嫌犯当众影射。“本官审案,只问是非曲直!此人证供词详尽,指认你联络西巫,传递毒物,构陷太医,又下蛊谋害桑皇后,桩桩件件,岂是空穴来风?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
“空穴来风?”林胥嗤笑一声,身体向后靠了靠,姿态更显从容,“白大人,证据呢?你方才也听说了,杜大人奉旨搜查我府邸,掘地三尺,可曾找到一丝一毫与我林某有关的西巫之物?或是那所谓的毒物?或是任何能佐证此狂徒疯语的证物?”他目光转向一旁沉默站立的顾云篱,眼神陡然变得幽深冰冷,“顾太医,你苦心孤诣寻来此人,又在我被弹下龙门镇官之职后检举…这份心思,这份巧合,未免太过刻意了些。”
屏风后,李繁漪终于听不下去了,她扬眉,悠悠出声:“白御史为官、为人、作风如何,右仆射在朝为官多年,又岂会不知?这些都是有目共睹之事,同样没有凭据,大人不是在凭空污蔑,张口就来吗?”
林胥一噎,有些阴凉的目光投向屏风之后。
片刻后,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被冤枉的悲愤:“我林胥为官数十载,自问对朝廷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今日竟遭此构陷!我知二娘恨我,顾大人又因何事,对我林某心怀怨怼,故而设下此局,欲置我于死地?”
“白大人,诸位同僚!尔等就这般,任由这罪臣之女,挟私报复,搅乱朝纲,污蔑重臣吗?!”
林胥的反击极其狠辣,将矛头直指顾云篱的动机,更将搜查无果作为自己清白的最有力佐证,甚至隐隐将白崇山等人置于“被利用”、*“不辨是非”的境地。
话毕,屏风后的李繁漪微不可察地“啧”了一声。
堂上气氛瞬间凝滞,连白崇山都一时语塞,眉头紧锁。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顾云篱吸了口气,终于动了。
她没有看林胥,而是缓缓向前一步,对着白崇山和屏风方向微微躬身,声音清冷如碎玉,打破了僵局:“白大人,右仆射所言,看似有理,实则诡辩。”
“其一,人证之言,并非孤证。此人供述的联络方式、时间节点,多处都可与当年滑胎旧案卷宗中的个中细节相互印证。其二,右仆射府邸搜无所获,并不能证其清白,只能说明其行事周密,早有防备,或已将关键证物转移销毁。其三,云家满门之事,国法自有公断,在下身为臣女,只求真相大白于天下,不敢,亦不屑于行那等挟私报复的下作手段。”
“你说不敢、不屑,便果真不敢不屑了?”林胥冷哼了一声。
他语罢,一些个瞧着时机差不多的旁听大臣也都纷纷替他说起话来。
“殿下,右仆射兢兢业业,方又经历平叛之战,其中也不乏右仆射的功劳,这样做恐会寒了老臣的心啊!”
“右仆射乃朝廷肱骨,已失一个左相,再因莫须有的指控罢职,于朝纲吏治也不利啊!”
“是呀是呀,此事微臣瞧着也诡异……难保没有有心之人在此暗中运作之嫌啊。”
按大豊律法,确实不能如此断案。
深吸了一口气,白崇山起身离开位子,走至堂中,对着屏风后的二人深深一拜:“事已至此,此事如何,还请两位殿下定夺。”
动了动身子,李淮仪调整了一番,侧眸看了眼李繁漪。
收到一个首肯的点头,他方才正襟:“此事……牵涉甚广,白御史,你与杜大人继续监理此案,若真有冤情,右仆射,我与阿姐定然会还你一个公道,三日后,再升公堂。”
林胥也道:“既然如此,那臣便等诸位给臣一个‘公道’了,只是顾大人同有嫌疑,只处置我,有失公允吧?”
话到此处,场中的气氛又尴尬起来,林慕禾咬了咬唇,不知他又要作甚。
闭了闭眼,白崇山一拍惊堂木,道:“既然如此,顾大人,只能让您暂居御史台中,避嫌了。”
眸光跃动,顾云篱紧攥住的手缓缓松开,扯了扯嘴角:“自然,依大人所言。”
为了避嫌,这几日杜含甚至都不能与顾云篱她们接触,两方不便沟通,更让眼下的态势向林胥倒去。
是夜,东京城内起了呼啸的大风。
狂风将窗扇吹得哐哐作响,仿佛无数只无形的手在奋力拍打。房内,烛火被从窗缝钻入的疾风拉扯得忽明忽灭,光影在墙壁上疯狂跳跃。
杜含坐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后,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她面前的桌案上摊开着今日搜查林府的详细记录,每一个“无异常”、“未发现”、“未见可疑”的字眼都像针一样扎着她的眼睛。白日里林胥在公堂上那有恃无恐的冷笑和反咬一口的嚣张言辞,此刻仍在耳边回荡。她奉命搜查,掘地三尺,却一无所获,这不仅是失职,更让整个弹劾林胥的行动陷入了极其被动的境地。
她面上不显,眼底却是幽深。
朱笔被丢在一旁,溢出的墨汁将软宣染红,杜含疲惫地撑着脑袋,只觉得额角的神经在嗡嗡作响。
“笃笃。”书房门被轻叩两下。
杜含抬眼,目光如冰刃般投向门口:“何事?”声音是一贯的清冷平稳。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蓝从喻面色有些复杂,身后狂风大作:“阿含,有人来找你,说你应当认得她。”
杜含蹙眉:“我认得?”
话毕后的片刻,蓝从喻身后挤出来一人,披着深灰色的披风,整个身子显得很小,紧接着,她将兜帽取下,露出了那张熟悉的脸。
“杜大人,是我。”
看清那人,杜含唰得一声从座椅上起身。
“小夫人?”
蓝从喻讶然:“哈?谁家的小夫人?”
杜含不理她,起身相迎:“阿喻,请小夫人进来。”她似乎预见了什么,心口忽然突突跳了起来。
兜帽已经取下,露出了沈明/慧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和一张妆容得体、神情平静的脸。她身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夜露的微凉气息,但那份镇定,与窗外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杜大人,深夜冒昧来访,失礼了。”沈明/慧微微屈膝行礼,姿态娴雅,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的呼啸,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小夫人此时造访,所为何事?”杜含开口,语气是直截了当的探究。
沈□□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唇边甚至勾起一抹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洞悉世事的冷意:“白日大人亲临寒舍,掘地三尺,想必…颇为失望吧?”
杜含眼神微凝,没有接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沈□□也不以为意,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她从容地从宽大的斗篷袖中,取出一个用厚实油布包裹得方方正正的物件,约莫两寸厚。她的动作不疾不徐,与这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她将包裹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花梨木小几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
“我有大人想要的东西。”
眉心一颤,杜含嗓子发紧,下意识就想去检查那包东西。
沈明/慧却眼疾手快,又收回手中。
杜含的目光牢牢锁在那个油布包裹上,她能感觉到那里面蕴藏的分量,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里面是什么?”
“是一本医案,还有林胥这些年与扬州沈家药房勾连的账本书册。”
听见医案二字,杜含便明白过来。
窗外狂风骤然拔高了一个调门,发出尖锐的呼啸,仿佛要撕裂这沉沉的夜幕。烛火猛地一跳,光影剧烈晃动,映照着沈□□那张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和杜含眼中骤然凝聚的、冰寒刺骨的锋芒。
她眨了眨眼,缓缓开口:“小夫人应当不会白白将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我吧?”
“自然,”沈明/慧垂下眼帘,轻声开口,“我只有一个要求,依如今世道来说,只有你们能帮我。”
指尖轻轻蜷,杜含眸光闪烁,问:“小夫人请讲。”
“我要你们助我脱籍,离林家放良。”
杜含几乎很快便明白了,她为何会找上自己——为官之人,在这些方面更容易运作,而她又恰巧是女子,若去求白崇山,未必会有这样的结果,且保不齐还会以三纲五常再来训斥她一番。
心头的感受微妙,杜含说不上心中唏嘘更甚,还是心疼眼前的女人更甚,良久,她微微叹息了一声:“如小夫……如娘子所愿,我会帮你,也请你,将物证交予我。”
沈明/慧笑了笑,指节收紧:“既如此,请大人立个字据吧。”
*
三日后,御史台公堂。
肃杀之气比三日前更重。长公主李繁漪依旧端坐屏风之后,姿态却少了那份慵懒,多了几分凝神专注。太子李淮仪坐于其后,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灼灼地盯着堂下。
林胥再次被带上堂来。虽为疑犯,他却不着囚服,只是穿着平常的衣衫,步履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从容。
负责细察卷宗的文书主簿上前述职,三日内不分昼夜地倒查,却仍旧一无所获。
听此,林胥站在原地,神情中的从容之感更甚。
经历三日软禁,虽没有刻意虐待,但顾云篱的气色也没好多少,隔着围栏,林慕禾的手又紧紧攥在一起,不禁又想起入场前,杜含那一道叫她放心的眼神。
莫不是有了进展?
“白大人,”林胥站定,拱了拱手,声音清晰地传遍公堂,“三日前,仅凭一西巫邪人妄言,便污蔑于我。如今,三日已过,不知白大人可曾寻得半分真凭实据,来坐实这滔天罪名?”他环视一周,目光在沉默的顾云篱身上刻意停留,带着不加掩饰的讥诮,“还是说,依旧打算靠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和某些心怀叵测之人的一面之词,便要定本官的罪?御史台,何时成了公报私仇、构陷大臣之地?”
“御史台如何断案,自有考量,台谏这么多人,右仆射还怕有人包庇?”李繁漪的声音不轻不重传来,堵住了林胥继续说话的机会。
白崇山须眉皆张,忍着怒气道:“人证物证,本官自会一一查实,还容不得你在此混淆视听!”
“查实?”林胥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悲愤,“如何查实?搜查我府,一无所获!那所谓的西巫人证,焉知不是受人指使,刻意构陷?白大人,你口口声声证据,证据何在?!”
“顾大人为父伸冤,情有可原。只是…这手段,未免太过激进,也太过…令人不齿了。无有铁证,却敢构陷朝廷命官,实乃胆大包天!”
“白大人,此风断不可长!若任由这等挟私报复、构陷大臣之事发生,朝廷法度何在?纲常何在?”
围栏之外,听着这一切的清霜气得暗戳戳骂人,很快便被常焕依拧了一把,只能闭嘴,眼巴巴看着里面林胥愈来愈气盛。
“你如此行径,与当年构陷你父之人,又有何异?!不过是一丘之貉!”有林胥一边的人激进大喝。
栏外,顾方闻终于忍不住,喝了一声:“放什么狗屁!”
“公堂之上,不得胡言!”
顾云篱一直静立一旁,身姿笔直如青竹,清冷的脸上仿佛覆着一层寒霜。
即使被人指着鼻子斥骂,被恶意中伤,她也未曾动容半分。
然而,当那句“与当年构陷你父之人,又有何异”如毒刺般扎入耳中时,她垂在身侧、掩在宽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制住胸腔中翻涌的滔天怒意和刻骨的悲凉。
父亲含冤而死的惨状、家族倾覆的绝望、多年忍辱负重的艰辛,在这一刻几乎要冲破她强大的自制力。她抬眸,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林胥,那眼神中的寒意与恨意,是她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浓烈。
怒气快要到达临界,亟待喷发,突得,身后传来一道有些匆忙的脚步声。
白崇山蹙眉:“杜大人,公审之日,何故迟到?”
“去取些东西,耽误时辰,殿下、大人恕罪。”声音平静清冽,林胥也侧眸,看向来人。
她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林胥的眼皮毫无征兆地跳了跳,他抿唇,没有说话。
“取东西?杜大人当以职责为先,取什么东西,还能晚到?岂不是藐视公堂?”
杜含笑了笑,回敬那人:“多谢大人关切,我所取之物,自是与今日案审息息相关。”
屏风之后,李繁漪与李淮仪同时坐正。
“是什么东西?呈上来吧。”白崇山被气得不轻,扶着额角道。
下一秒,却只见杜含上前一步,走到了林胥身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在满堂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杜含没有丝毫犹豫,手臂猛地一扬!
那包裹如同被赋予了千钧之力,带着破空之声,“啪”地一声,重重砸落在林胥脚前的地面上!包裹散开,里面厚厚的一叠纸张、几本册子散落开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三日前,有人交予臣这些东西。”
林胥的心口突得一滞。
他将目光头像旁听之中的线人,后者却回给他一个迷茫的神情。
“是什么?”
“是一本医案,”杜含不紧不慢地答,当着林胥的面,将那本泛黄的册子从地上拾起,数页随动作纷飞,她几步上前,呈上给白崇山,“其中,记录从嘉兴四年开始,桑氏有孕消息传出第二个月始,以及禾娘子的信息。”
堂上,众人都有些懵,有些没听懂。
“说明白些,便是右相在禾娘子身上试药的医案实录!”她声音突得拔高,将众人吓了一跳,“记录了右相如何在禾娘子下蛊,一次一次,将痛苦加诸于一个年仅四岁的稚童之身!记录了她每一次加量,发作时的痛苦挣扎,高烧、呕血、直至桑氏滑胎的一切!”
话至此,杜含深吸了一口气,场中,除了早就明白事情真相的人,纷纷都被这番话骇住。
“虎毒尚不食子,右相却用自己亲生骨血来做药引,陷害无辜太医,害人家破人亡,在下佩服。”
第258章 沉冤昭雪,真相大白
一番话,如同平地惊雷。
整个公堂瞬间死寂,众人都被这骇人听闻的指控震得魂飞魄散,一时间,面面相觑,看着空地上站着的林胥,自入仕起,他最重官风品行,无论如何。也根本无法与杜含所言的那个灭绝人性的禽兽联系在一起。
诡异的沉默弥漫开来,屏风后,站在李淮仪身边的林宣礼呼吸骤然一乱,脸色倏地一白。
他几乎下意识就想上前驳斥,可身旁的李淮仪却开口:“泽礼,你要做什么?”
语罢,李繁漪冰凉的目光也幽幽转向这边,没有波澜的眼神中,含着一丝警告:“林提点,你若选好了,就不该此刻变卦了。”
手缓缓攥紧,林宣礼默了默,旋即收回了手,逼着自己站了回去。
“杜大人!你位列六品,自当谨言慎行!说话更改注意,万不能张口就来!”
杜含侧眸看他,讥讽道:“没有证据,我怎会胡言,栽赃右仆射?我出自大理寺,若无凭据,自然做不出随意攀咬他人之事。”
话里掺杂着对方才这几人对顾云篱口诛笔伐的讽刺,几人闻之,面色一白,均是难堪地说不出话来。
“右仆射不觉得眼熟吗?”她俯身拣起,“这东西藏于你书房暗格中……”
林胥眸光闪动,眼中惊疑不定,死死盯着那本东西,飞快思索起来:“我书房之中何时有了这东西?笑话,杜大人随意拿一本东西搪塞,就能混淆视听了吗?”
“依右仆射的意思,是不承认这东西是你的了?”
“我书房中没有这东西,莫须有的罪名,当然不认!”林胥嗤笑了一声,“杜大人,我念你初入仕途,前途无限,才不与你斤斤计较,事到如今,你还要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诬陷于我,是否因为你与顾大人串通好了一切?”
“大人不必反咬人一口。”杜含拣起那些东西,递给了来取的主簿,“医案年久,绝非随手便能伪造出来的东西,其中笔记,也都能与那西巫人证所言对应,若诸位不信,尽可细读医案,便知我究竟有没有说谎了。”
案卷呈上案头,白崇山犹豫了一下,伸去的手僵在半空,思索了片刻:“先呈交于两位殿下过目。”
主簿飞快送去。
李繁漪坐直了身子,接过那本有些古旧泛黄的书册,另一部分的书册,则又交予了一旁的李淮仪。
目光所至,斑斑劣迹,堂内沉寂了不知多久,屏风后的两人面色相当难看,却还是忍着,将书册交还给白崇山:“我们都已读罢,白大人,你再看吧。”
顾云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冷静下来。
“林胥,你还有什么可辩驳的!”怒极的白崇山一把将书册丢到地上,哗啦啦的一声,里面密密麻麻详尽记载的东西一览无余,页迹古旧,拿在手上,还有一种终年被密封散发的淡淡霉味。
林胥只瞥了一眼,便认出来了这东西正是自己放在书房暗格内的医案——但,这东西早就该被蔡旋销毁了才对!
他面上波澜不惊,装作不屑于看的模样,冷哼:“荒唐,没做过,为何承认?尔等为了诬陷于我,竟然不惜如此,实在可笑……”
“你是说,这也是特地为了诬陷你而做的?”
“不错,”林胥整了整衣袖,“二娘幼时高热时留下的医案,至今还存在我书房之内,绝无可能有这些东西。”
屏风后,李繁漪终于被气笑了:“依右仆射的意思,是满堂的人,从顾大人,禾娘子,再到白大人,甚至我与淮仪,为了栽赃诬陷你,不惜费尽功夫,找来人证,伪造书册,就为了指控你谋害已经不在人世的罪后桑盼?”
这番话说出来,众人才渐渐品兑出些许不对来。
林胥脸色铁青,心知李繁漪的话将他逼到了死角。他必须咬死,绝不能松口。他梗着脖子,目光扫过杜含、白崇山,最后落在顾云篱身上,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大可将我书房中二娘的医案取出对证!臣问心无愧,绝不认这莫须有的罪名!”
堂上气氛僵持,林胥如同困兽,虽显狼狈,却仍在负隅顽抗。林慕禾知道他在强词夺理,但仅凭这些证据,若他死咬伪造,后续的查验和扯皮,仍会给他留下喘息甚至翻盘的机会。那医案她只一眼便觉得熟悉,正是那日她无意翻找到的医案,哪怕只是匆匆一眼,她也能认得出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注视着地上散落医案的顾云篱忽然动了,她缓缓蹲下身去。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指尖触碰到那泛黄、带着霉味的纸张时,仿佛有电流穿过她的身体,让她纤细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捡起那本记载着林慕禾试药反应的医案,没有立刻翻阅,而是用一种刻意放慢的、带着几分探究与不确定的语气,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公堂上显得格外清晰:
“这医案…记录得倒是详尽,不似作假。”
林胥侧眸看她,掖着手道:“伪造之人心思缜密,自然做得周全。”
片刻后,右相府果真送来一份记录林慕禾高热后重病的医案。
他有两手准备,顾云篱并不意外,她挑了挑眉,继续翻阅那本医案。
“嘉兴四年九月初七,皇后滑胎,见林慕禾高热不止……”
她似乎是无意之中,若有所思地念了出来。
紧绷着的神经让林胥耳畔都响起一阵耳鸣声,额角不可控制地跳动,他感受到下颌角传来的一阵紧绷感,顺着神经传入大脑,逼迫着他尽快在此刻说出能够足以证明他清白,推翻顾云篱指证的话来。
只在这一瞬,脑中飞快运作,他猛地捕捉到了什么。
闻声,林胥嗤笑一声,叉手道:“罪后桑盼滑胎病发呕血,分明乃是在嘉兴四年九月十一夜里!何来的初七?!连日期都记错,还敢在此妖言惑众!这医案分明就是你们……”
话毕,堂上倏地一静,话至尾声,林胥猛地闭上了嘴。
精神紧绷,竟一时失察。
他瞳孔一缩,想及时止损,却已经将最有问题的话讲了出来。
这一刻,好似风声都在这一刻凝固。
“哦?”顾云篱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让林胥的面色顷刻间变得难看起来,“原来是十一日夜中。”
她微微侧首,目光转向主位上的白崇山和屏风方向,似乎在等待前方的白崇山说话,很显然,白崇山也飞快地明白了林胥话中的纰漏。
“桑氏于嘉兴四年九月十一滑胎病发呕血,这样的信息乃宫闱绝密,除先帝、已故桑皇后身边极少数近侍、以及当年负责诊治却被构陷谋逆的太医院院判等寥寥数人外,绝无外泄可能!此案卷宗早已封存,由陛下亲掌,从未经御史台或任何外臣之手督办!”
这一句话,也点醒了堂上的众人。
“那右仆射,你,一个从未参与此案督办、彼时更非陛下心腹近臣的外朝官员…是如何如此精准无误地知晓,罪后是在‘嘉兴四年九月十一的夜里’病发呕血的?”
“除非……”
围栏之后,暴起清霜的声音:“除非你,就是那个下毒谋害皇后、构陷忠良的元凶首恶!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甚至亲手所为!”
一时冲动,竟然就这样将把柄交给了旁人。
“人证、物证、口证俱在,林胥,你一时失察后自曝,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顾云篱眸色阴冷,手中将那本医案紧紧地攥住,恨不能此刻便将这些记录着罪行恶果的东西撕成碎片。
但她忍住怒气,见林胥自己败露,终于才舍得将目光,移向围栏之后面容紧绷的林慕禾。
她嘴唇紧抿,似乎不到他被定罪的那一刻,都不会松弛下来。
与此同时,一道幽深的目光黏着在自己身上。
她转过头去,与林胥对视而上。
“顾大人急中生智,果真好谋算。”
“是右仆射忙中生错,才给了我可乘之机,您谬赞了。”
白崇山怒道:“林胥,休要顾左右而言他,证据齐全,你认不认!”
孰料,林胥却转过身,站定,道:“桑盼罪后之身,死后不入皇陵,也不受太庙供奉,当年之事,我亦未曾想过会牵连旁人,一切实属无奈,不可抗力。”
“你一句不可抗力,云家满门冤死!先帝被蒙蔽一生,害得未出世的皇嗣丧命,桩桩件件,你还觉得自己无错?!”
“大豊的公义、法理,绝不允许你这般劣迹斑斑、有失人性之人来为官,甚做百官表率!”白崇山语罢,压抑了许久的为官大臣终于敢放声大喝。
一呼起,百声应。
“只是如此,白大人要如何定罪?”半晌,听着耳边讨伐声的林胥扯了扯嘴角,问道。
“如何定罪,自由大理寺与刑部定夺,见你如此,是不打算辩驳了?”
屏风后,林宣礼神色惊愕,仿佛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桑盼一介罪后,若仅因此便要治右仆射的罪,未免太唐突!”
“官风败坏,还要谈些什么?这便是不配为官!”
“大战刚结束,民生凋敝,正是要人主持大局,整肃吏治民生,若右仆射不在,又有何人来操持这些!”
“大豊有能力的官员不止他林胥一个!”
“都是屁话!你们想大事化小,混淆重点。那枉死之人怎么办?你说你林胥无意,但因你无意,多少人命丧黄泉!”
两方吵得不可开交,持续了一阵子,李繁漪怒喝了一声:“够了!吵什么!”
堂内霎时间鸦雀无声,方才吵得不可开交的群臣暂时停战,两方虎视眈眈,似乎都没吵得尽兴,气愤地怒视着对方。
李淮仪动了动身子,将手里的几本账本再次在手中翻阅了一番。
瞥了一眼身旁的林宣礼,他轻轻敲敲椅臂,将他唤回神来。
“泽礼。”
林宣礼方才回神,几个厚厚的账本便递了过来:“将这些,交给白御史堂前。”
林宣礼睫毛颤了颤,自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他早已做好抉择,更不能背弃,是而,只得举着东西,呈了上去。
“方才的意思,是右相罪不致此。”
李淮仪出声,下方更没人敢接话。
他起身,却仍旧站在屏风之后。
众人的目光随着他缓步推着轮椅走向屏风边缘,直到轮椅边缘,那双绣着银丝暗纹的皂靴停在蟠龙柱投下的阴影边缘。
“诸位莫急。”他的声音沉稳,“右仆射是否罪不至此,且看这些。”手指挑开账本,泛黄的纸页簌簌翻动,墨迹未干的密账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沈氏药铺月流水五万贯,暗中却与右相有这些往来,账册之中,大多另记‘养卫’银钱二十万贯——这‘卫’,是什么卫?右仆射心里应当比我还清楚吧。”
账本脱手的瞬间,李淮仪甚至能听见众人倒抽冷气的声音。宣纸卷着账本重重砸在青砖上,惊起满地浮尘,仿佛惊破了堂上上精心维系的虚幕。他垂眸望着颤抖的纸页,像是望着一场意料之中的雪崩,“既有人非要辩个是非,便请对着这些字据,再论论右仆射的‘无意之失’。”
望着青砖上摊开的账本,墨迹刺得林胥眼眶生疼,恍惚间竟觉得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在不断膨胀,化作千万张血口要将他吞噬。
顾云篱并不意外,甚至早料到会如此,李淮仪早欲将此人设计下马,彻底对中书,二府三司之内进行一次换血,现在的机会正成熟,可以一口气直接将林胥打入万劫不复,再无翻身之机。
对付清流的一大好处便是,他们没有世家庞大的靠山,背后势力比起左相那样盘根错节,显得简单了许多,自然也更好对付。
林胥十余年前发迹,一路官至右仆射,放在历朝历代,这样的晋升速度都称得上飞快,这其中,不乏有李准想要以他来制衡左相势力的功劳在内,现如今,原先的计划已经完成,紧接着,便是卸磨杀驴了。
刚好,这人偏又是个犯下数种罪行的人,处理起来,就简单得多。
围栏之后,林慕禾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她也隐有预感,不论今日林胥承不承认他栽赃陷害,利用儿女谋利的罪名,都落不下什么好下场。
“殿下——”林胥眉心骤然一颤,腿突得一软,便跪倒在地,还想开口辩解。
“不必再说了,右仆射,你为官数年,应当比我还清楚,私自豢兵是什么下场。”深吸了口气,李淮仪背手,又坐了回去。
面色惨白,林胥仰首,看向站在屏风边的林宣礼,眼中透着几丝不可置信。
“你其余罪行,如今我不便一一在此讲述,也算给你保全最后的面子,本想着,你若能大方承认,也不会有这么多事,浪费这么些人的精力与你在此辩论。”久久未曾发表过自己意见的李繁漪终于开口。
“你们有些人觉得,他罪不致此,如今呢?”
话音落在地上,宛如石子沉入大海,再也没有回音。
“这些事情,便不必在公堂审问了,”李繁漪挥袖,自座椅上起身,几个宫人见状,赶忙上前将屏风撤走。
一直隐于屏风后的两人显露出来,李繁漪面色严肃,眸色冰冷,看着跪伏在地的林胥,冷笑了一声:“右仆射审案之事铁骨铮铮,不肯下跪,如今却倒是跪得痛快。”
“大理寺和刑部还在等什么?数罪在此,还不速速将人押下去,再严加审问!?”
杜含得令,躬身便招来三四个胥吏入内,架起林胥就要向外拖。
“殿下!你们不能如此!我乃先帝钦点中书同平章事!”
顾云篱漠然,看着他被人强硬地拉起。
另一边,林宣礼死死攥着腰间的刀柄,抑制着想要上前阻拦的冲动。
这样戏剧性的场面,却没能引来任何一道怜悯的目光,林慕禾咬了咬唇,心情有些复杂,见此情形,只冷冷笑了一声。
“臣林胥!为大豊,为李氏江山,效忠十六余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没有功劳,亦有苦劳!”
李繁漪面无表情,立在台上,不怒自威。
“襄阳守城筹粮,是我林胥三日三夜不眠不休,才调齐了前线将士的救命粮草!”
“你与地方豪绅勾结,承诺三倍公银赔付,这些钱,我还没有同你算账,你反倒贼喊捉贼起来了!”
他怒极,挣扎之下,那几个胥吏竟然还拦不住他。
“你想卸磨杀驴,学鸟尽弓藏,不就是恨我站在太子殿下这边,不肯支持你女主登基吗!”
“李繁漪,究其根本,你罔顾人伦纲常,不也是篡逆之——”
“放肆!!”
“大胆狂徒!!”
数声怒喝同时炸响,整个宣政殿如同被投入了一颗惊雷,瞬间死寂,随即又爆发出巨大的哗然和难以置信的抽气声。所有大臣,无论先前站在哪一边,此刻都骇然变色,惊惧地看向御座之上。
林胥这番话,已经不是为自己开脱,而是赤裸裸地将皇位继承这个最敏感、最禁忌的话题,以最恶毒忤逆的方式,血淋淋地撕开在了所有人面前!
那几个架着他的胥吏也被这石破天惊的指控吓得魂飞魄散,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几分,竟一时忘了动作。林胥趁此机会,身体向前一扑,虽未能挣脱,却用一种近乎癫狂的姿态,死死盯着李繁漪,仿佛要用这最后的诅咒,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只听“唰”得一声,刀光乍现,一把林胥极为熟悉的寒刀横亘在他眼前。
他双眸颤颤,仰头看去。
林宣礼正拔刀拦住他的去路,却不敢看他的眼睛:“父……右仆射,你逾矩了。”
“公堂之上,动什么刀枪?”李繁漪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着一旁面色铁青的李淮仪。
“你说得不错。”令所有人没想到,她竟然大方承认了。
“帝位,孰人不向往?”缓步走下台阶,她轻笑,“淮仪无意、宗室无子,你先前以我无功而不愿,如今,你还能再说什么?”
“试问东京城中,除了我,还有谁比我更适合命主紫薇?!”
白崇山愈加感觉不对,及时开口:“殿下慎言!”
李淮仪面色发白,坐在轮椅上,呼吸都有些急促。
“拉下去。”好在,李繁漪再没有说旁的,一个转身,冷声下令。
看着自己亲儿子对自己拔刀相向,林胥恍然呆滞,一时间竟然没了反抗的力气,就这样任由自己被胥吏抬了下去。
顾云篱一行,挺直身子,如此目送着他狼狈地被拖走,直至消失在视野尽头。
沉冤昭雪,真相大白,但涌上前来的情绪却不是激动,而是一阵奇异的平静。
“顾云篱。”李繁漪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响起,清晰而郑重。
顾云篱闻声,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深深跪伏于地,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臣在。”
“云氏满门,”李繁漪一字一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沉冤十数载,血泪斑斑,天地同悲。今林胥罪证确凿,其构陷忠良、残害无辜之恶行昭然若揭。本宫心甚痛之!”
顾云篱掀起衣袍,在这公堂之上,第*一次下跪。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肃立一旁的白崇山:“白大人。”
拖沓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白崇山抬手拂了拂袍袖,撑着椅臂缓缓起身。晨光穿透雕花窗棂,将他周身笼上一层金边,声音沉稳如洪钟般在大殿中回荡:“林胥罪证确凿,依律严惩。而昔日云家一案,实乃林胥蓄意构陷,如今真相大白,传令下去,特赦云家满门无罪!”
一旁,起草诏书的内侍正一字一顿地说着,字字入耳。
顾云篱依旧跪伏在地,姿势纹丝未动,仿佛一尊凝固的玉雕。她低垂着头,乌黑的发髻下,只能看见一小段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
然而,在她沉静如深海的眼眸深处,此刻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云氏满门……清誉尽毁……”
——冰冷的诏书文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割开了她记忆深处早已结痂的伤口。火光、哭喊、一面之后再无相见的双亲……无数破碎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带着血腥和尘土的气息,几乎让她窒息。那灭门之夜的寒意,时隔多年,再次顺着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等待了太久,久到几乎以为这只是一个虚幻的执念。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猛地冲撞着她的心防,不是狂喜,而是一种近乎眩晕的、迟来的、沉重的解脱。压在灵魂上那座名为“冤屈”的大山,终于在这一刻,被这煌煌天音撬动了一丝缝隙。她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仿佛支撑她走到今日的那根绷紧的弦,骤然松弛。
殿内一片肃穆的寂静,唯有诏书的余音在回荡。群臣的目光或怜悯、或复杂、或探究地落在她身上。
顾云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张清丽的脸上,依旧没有泪痕纵横的狼狈,只有一种近乎冻结的苍白。
她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下颚线绷得紧紧的,显露出极致的克制。
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却像暴风雨过后的寒潭,水光潋滟,深处翻涌着无法完全压抑的、深沉如海的悲恸与某种锐利如剑的意志。
短暂的沉默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的声音极其轻微,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胸脯有了一个细微却清晰的起伏。
然后,她以无可挑剔的、近乎完美的礼仪,再次深深叩首。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时,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混乱而沸腾的思绪有了片刻的清明。
不知过去多久,群臣会审的公堂终于解散,空无一人。
堂内极静,顾云篱吸着气,缓缓调息。
围观许久的众人见状,都识趣地没有上前,任由她在缓慢消化现在的情绪。
御史台外,天色入暮,距离林胥被押下去已过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内,顾云篱都未曾出来,林慕禾冷得打了个哆嗦:“不行,我还是想进去瞧瞧……”
后面几个人也七嘴八舌地说着,都十分担忧里面顾云篱的状况。
守门的胥吏对屋内的人也同情,没几句话,便放了她们入内。
人声渐没,一辆马车轻缓驶过。
“管事,现在怎么办?”
车帘后,小厮面如菜色,哆嗦着问。
“人呢,找到没?”
“没有,小夫……不是,沈□□跑了,昨夜就不见了!”
死死咬了咬牙,蔡旋深吸了一口气,浑身颤抖:“走!”
第259章 十六载恩仇,魂魄终于得见天日。
漆黑的大理石地板透着一股难以祛除的寒气,膝盖处受经由地板上涌的寒气,凉得已经快没了知觉。
只有这样彻骨的寒冷,才能让顾云篱清醒几分。
沉沉泄出一口气,她缓缓抬起手掌,被地板冻得冰凉的指尖泛红,切实传来冷到极致时的疼痛感让她冷静了几分。
寒堂孤影,寒冷似乎更能让她回溯到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刺鼻的药材气味混合着烟尘,是她藏身之地的唯一屏障。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木板箱内,僵硬得如同石头。箱盖紧闭,只留下几道狭窄的缝隙,是她窥探人间地狱的唯一窗口:惊慌失措奔跑的家仆与女使,以及站在围墙边,冷冷注视着火焰吞噬府宅的龙门卫。
几个贪财的人趁着云家大乱,欲将这几箱珍贵的药材偷运出去,尽管家仆极力阻拦,却仍旧挡不住被金钱蒙蔽双眼,短暂失去了人性的人。
家仆的尸身扑通一声摔在身旁,他死死护住那个涂满防火涂料的木箱,被一道令人生寒的刀光夺了性命,温热的血液随着她身体的滑落,缓慢溢出,从木板缝隙中渗入顾云篱藏身的板条箱内。
她死死握着母亲递给自己的匕首,一手捂着嘴,紧紧咬牙,憋得面色通红,强迫自己不要尖叫出声,可眼泪却先一步滚落在手背,不过片刻,便感受到那血液渗入箱内,将她的衣裙染湿。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她紧紧闭着眼,又强迫自己睁开,死死盯着那几道缝隙,仿佛那是连接生与死的唯一通道。
外面是地狱,箱子里也是地狱。所有的感官都被这狭小空间里的恐怖无限放大,最终凝聚成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可救药的恐惧。
一批药材被绕过熊熊大火,运出已经沦为火海的云家。
黑暗中摇晃又颠簸,顾云篱几乎快要晕厥,却忽地,被一阵呼唤声吵醒。
箱屉被搁下,一阵厮杀声传来,她惊惧地握进了匕首,大脑一片空白,就连耳边的声音都听不太清。
“云槿!你在哪!”
“挡不住了,杀进来了!”
“快、快撤!”
纷踏的脚步声从身旁飞快过去,她头脑发昏地强撑着板条箱的边缘,眼前一阵虚影。
“云篱!”
“云槿!”
两道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顾云篱恍惚了一瞬。
那个声音愈来愈近:“滚开——云槿!你活着就回应我一声!”
“别拦着我!你们这些滚开!云槿——!”
声音最终停在了她藏身的木箱旁。箱体轻微震动,有人粗暴地推开了压在上方的东西。紧接着,箱盖的一角被猛地掀起!
一道刺目的、带着烟尘的天光骤然刺入箱内的黑暗,让顾云篱瞬间眯起了眼睛。长期的黑暗让这光线如同针扎。透过被掀起的缝隙,她首先看到的不是人脸,而是一只沾满烟灰和疑似血迹、骨节分明却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
箱子里,只有一双通红的、盈满未干泪水、却如同受惊幼兽般充满了极致戒备与惊惧的眼睛,死死地回望着他。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正以一种与其主人年龄极不相称的、带着同归于尽般的决绝,稳稳地截在靠近他耳畔的位置!
“我是来救你的,你看清楚我是谁!”顾方闻的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喘息和强行压抑的激动。
尽管全力赶路,顾方闻还是来晚了,老友书信一封,说在贵妃胎中察觉出蛊毒的迹象,请他上京一叙,怎知还不到东京,噩耗便已传来。
截住这队偷偷运送药材的队伍,他本没有报什么希望,此时此刻,已经杀红了眼,却在看到蜷缩在箱中一角的顾云篱时,嗜杀烟消云散。
阴差阳错之间,因这群人的贪念,却保住了顾云篱一命,否则,她此刻便要葬身于那火海之中了。
瞳孔发颤,顾云篱惊惧地抬眼,却没能看清顾方闻的面容,另一道声音再次响彻,一瞬间,好似有一双大手,裹挟着温暖的洪流,将她从那个寂灭火光冲天的黑夜里拉了出来!
“云篱!”
耳畔一阵耳鸣,眼前虚影重叠,看不清的顾方闻的面容虽摇曳的烛火湮灭,取而代之的,是林慕禾的脸缓缓浮现在了眼前,她指尖冻得冰凉,双眼泛红,此刻正捧着自己的脸,大声呼唤自己的名字。
一样的奋不顾身,一样的想要将她从冰冷绝望中拉出的姿态。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错位。
她从不觉得自己幸运,甚至总觉得自己运气不太好,八岁的变故,更将她的心性快要消磨殆尽。
可此时,顾云篱却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十六年前,顾方闻将她带出火海,她的灵魂却彻底被困在了那座被大火吞噬的宅邸中;十六年后,她幸而遇到了一个人,带着不比顾方闻低的奋不顾身,来到她身边,将囚困了她灵魂数年的枷锁打开。
十六载恩仇,魂魄终于得见天日。
她紧紧搂住自己,拖着她想拉她起身。
回过神来,顾云篱恍然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堂外的空地之上,清霜一行站在原地,没有上前,顾方闻站在常焕依身后,看着眼前一幕,终是轻轻笑了笑。
*
今夜冷得过分厉害,窗栅口漏着凄风,石壁冰凉,冷得人睡不着觉。
到底正式的批文诏令还未下达,狱卒还不敢怎么怠慢这位右仆射,还贴心地在牢房外摆了一个炭盆,躺在铺着草席的床上,林胥双眼通红,一丝困意都没有。
皇室冷血,素爱鸟尽弓藏之术,时至如今想起被下令斩首的桑厝,他竟然生出些许兔死狐悲之感。
清算来得太快,而李繁漪与太子拿出来的罪证却又将事情板上钉钉,自己辩无可辩。
但还没有正式的诏令下来,或许还有能再搏一把的机会,这个结果太潦草突兀,任谁,都不能坦然接受。他并非没有愿赌服输的觉悟,只是总觉得,结局尚不该如此,熬走了左相,接下来更应该是他来重新开辟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才对——否则,这十多年来苦心孤诣,汲汲营营所做得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可他还是低估了两个皇室子在面对新王更迭前,将朝堂换血的决心。
牢房外,狱卒昏昏欲睡,发着轻微的鼾声,林胥听着无比心烦,转头间,却听见一阵絮絮语声。
他坐起身,确定并非自己的错觉,紧接着,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前来,来人穿着一身漆黑的兜帽,遮得看不清面容,也看不出身形。
“只有半刻钟,多了我们也为难……”隐隐的,他听见那狱卒对这兜帽人说了句什么。
片刻后,那人果然在自己牢门前停下。
他动了动身子,坐直起身,看不清面容,却隐隐猜测眼前的人是顾云篱:“半年之前刺桐港初遇顾大人,本以为我们能和睦相处,做个朋友的。”
兜帽下的人身子一顿,没有接话,似乎示意他继续。
“如今……我却想,那时若是直接解决了大人,会不会就有这些烦忧了?”
他眸光阴冷,虽不形于色,可语气中的恨意却实难消。
“主君经历大恸,怕是认错人了。”一道沉沉的声音从兜帽内响起,令林胥怔住,来人缓缓摘下兜帽,最终露出真容。
“明……慧?”看着来人,林胥维持的平静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
沈□□并未在意他变幻的脸色,她摘下兜帽后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晰。她迎着林胥难以置信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沉沉,却字字如刀:
“主君不必惊讶。医案,账本……连同您与家父沈家药铺往来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记录,确实是我亲手交给杜大人的。”
林胥的呼吸猛地一窒,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危险。
沈□□似乎也没有给他仔细解释的意思。
这番话如同重锤,砸得林胥身形微晃。他苦心经营、自认天衣无缝的隐秘网络,竟是被枕边人、被他视作依附于他存在的妾室,在最关键的时刻,釜底抽薪!
“沈□□,我自问待你不薄……”眼神阴骘,说这话时,林胥脸上甚至还很是坦荡,这更令沈□□失笑,冷哼了一声。
“时日太久的事情,主君不记得也情有可原,”她低了低头,“但我父亲山道被劫,是因为什么,主君想来最清楚不过。”
“我年幼夭折的孩子,主君可还能想起?”
“主君做这些的时候,可想过会遭报应?”
一连三句话,林胥被连连震住三次,看着沈□□,一时无话。
“你来此,还想作甚?”咬住嘴唇,林胥声音发颤,问。
“自是来给主君送行,”沈□□笑了笑,轮廓被墙上放置的火把映照得忽明忽暗,“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主君若有余力,竭力自保吧,‘破鼓万人捶,残灯一夕孤。’,主君且看,还有什么人想置您于死地吧。”
语罢,她凉凉瞥了他一眼,带起兜帽,便戴在头上,朝来处而去。
徒留手脚冰凉的林胥,站在原地,仍未能从震惊的余韵之中回过神来。
走出地牢,月明星稀,寒风萧瑟,沈□□搂了搂衣衫,杜含闻声,也回过头来。
“倒是很快,”她不咸不淡地置评,“今日之后,在清算其势力之前,你便待在我府上,哪里都不要去了。”
沈□□点点头,坐回马车,长舒了一口气。
萦绕在她头顶多年潮湿的阴雨,似乎终于在此夜止息,寒意飘零,杜含裹住厚厚的氅子,打了个寒颤。
夜里,她隔着马车车壁,似乎听见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啜泣声,只是片刻,那道声音,便彻底消失在夜中。
……
翌日,大理寺搜查的批文正式下印,相府宅子被官兵围住,惹来一阵阵旁人的议论声。
“听说了没?这官老爷昨天让整下去了!”
“林大人不是清流之臣,为何会……”
“那都是胡扯啦!哪个清流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不过一个晚上,流言蜚语四起,管他林胥做没做过,都一股脑栽在了他头顶,一夜之间,原先两袖清风的人臣林胥,形象瞬间跌落泥潭。
屋内,外面搜查的声音一声声传入耳中,林宣礼坐在椅子上,紧皱眉头,许久都未睁眼。那声音像钝刀,一下下刮着他的神经。
蔡旋在他身侧,还在与他说着查到的结果:“确定了,就是沈□□……若非她,大人绝不会落得如今这样!我们都被她蒙蔽了!”
耳畔声音嗡嗡,林宣礼紧闭眼,没有应声。林胥被大理寺带走时那惊怒交加、强作镇定的脸,李繁漪与李淮仪冰冷的目光,还有那些如山铁证……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激烈冲撞。
“郎君,眼下还是要想法子,将主君救出来啊!”偌大的相府内,只剩下林宣礼这么一个话事人,蔡旋急得不行,自他从宫中回来,便一直在他耳边絮叨着。
“蔡叔,”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依旧没有睁眼,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不必了。”
“什么不必?”蔡旋一时没反应过来,或者说,他根本不愿去理解那话里的意思。
林宣礼缓缓睁开眼。那双总是沉稳冷静的眸子里,此刻布满了红血丝,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挣扎。他看向蔡旋,那眼神让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心头猛地一沉。
“父亲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罪证确凿,罪无可赦。”
“郎君?!”蔡旋如遭雷击,眼睛瞬间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声音都变调。“您……您说什么?!那是您的父亲啊!您怎么能……怎么能说这种话?!”
“两位震怒,朝野皆惊。长公主亲自坐镇,白崇山铁面无私……蔡叔,你告诉我,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法子能救?硬要救,只会把整个林家,把跟随父亲多年的所有人,包括你、我,全都拖进去,陪他一起粉身碎骨!”
他的话不错,事实确实如此,但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实在有些冷血。蔡旋心一凉,可他却并未想到,这样冷漠的态度,正和林胥一脉相承。
“好……好……”蔡旋嘴唇哆嗦着,眼神从震惊、失望,逐渐变得空洞,“郎君高义,我……明白了。”他惨笑一声,那笑声凄凉又瘆人。
蔡旋步履沉重地退出了房间。门关上的瞬间,林宣礼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回椅中。
门外,大理寺的人正走得差不多。
“管事,郎君、郎君怎么说?”
蔡旋抬起头,眼中多了几分冷硬与阴狠:“事已至此,不必再拉郎君下水了。”
“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要交给你一件事,你替我去办。”
屋外的蔡旋究竟想计划些什么,林宣礼并不知情,此时他只觉无力席卷全身,除此之外,一个问题萦绕于心头——从前林胥在朝中也好,亲友之间,都甚少树敌,可一朝跌落,却引得众人落石,仅昨夜一夜,台谏的折子便像雪花片一样纷纷不停,看得让人心寒。
母亲心灰意冷离去便罢,那沈□□呢?
她为何会背叛父亲?
即使心底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这一刻,林宣礼还是想亲自知道这真相。
以皇城司的能力,在东京城找个人并不难,似乎是知晓他想问什么,沈□□并未与他见面,只是写了一封书信,约他明日在祠堂见面,告诉他其余不知的真相。
捏着手中的信,林宣礼眼皮轻轻跳了跳,收进了袖中。
而另一封信,也辗转到顾云篱宅邸内。
丹心低头整理着,屋外却忽起一阵风,顾云篱清晨晾出去的药材还未收走,顾方闻与清霜叫了一声,她一惊,随意拿茶盏将那信盖上,便奔了出去帮忙。
这封不知来处的信,就这样沉寂了整整一日,直到翌日,顾云篱来到药房取药,才瞥见门口小桌上这封被茶盏盖住的信件。
林慕禾凑过来,问:“什么东西?”
顾云篱摇了摇头,将信封撑开,倒出一张纸来。
展开信,只有一行字映入眼帘。
“欲得邱娘子牌位,请于翌日酉时来林氏祠堂。”
刚巧丹心经过,林慕禾咬着唇,飞快叫住她:“丹心,这信是何时来的?”
“呀!我都忘了!对不起,娘子……”她一骇,惊呼了一声,“是昨日午时送来的,不知是谁,送信的还是个孩童。”
这信是谁送来的,答案显而易见,若非林宣礼,怕就是林胥旧部了。
一个明摆着的鸿门宴,究竟去还是不去?
林慕禾仅仅思考了一秒,似是想起了什么,便下了决断:“云篱,我要去看。”
此时已至酉时,没有准时看到她们到达的人又会做什么?会不会将牌位毁掉?
林慕禾紧抿着唇,坐上马车,那车夫也明白两人十万火急,一抽绳,便在这东京城中飞奔起来。
马车在东京城的暮色中狂奔,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急促的滚动声,车厢剧烈颠簸。林慕禾紧抿着唇,目光死死盯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封以母亲牌位相胁的信如同烙铁般烫在她的心上。时间每流逝一分,她的心就沉一分。
终于,林家祠堂的轮廓出现在前方。然而,不等马车停稳,一股呛人的烟味已随风灌入车厢!林慕禾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停下!”她厉声喝道,几乎在马车尚未停稳时就推开车门跳了下去。顾云篱紧随其后。
眼前的景象让两人瞬间僵在原地!
只见林氏祠堂所在的后院方向,浓烟滚滚,冲天而起,将渐沉的暮色染得一片昏红!灼热的火光正从祠堂的门窗缝隙中疯狂舔舐而出,伴随着木材燃烧的噼啪爆裂声,映照得周围救火的人群面目扭曲、惊慌失措。
“走水了!祠堂走水了!”
“快!快泼水!”
“里面还有人啊!快救人!”
“是郎君!郎君在里面啊!”
混乱的呼喊声、泼水声、梁柱倒塌的巨响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末日般的嘈杂。林慕禾和顾云篱逆着慌乱奔走的人流,不顾一切地冲向火场边缘。
“怎么回事?!祠堂怎么会起火?!”顾云篱拧眉,一把抓住一个跑动的小厮问。
那小厮扭头,认出是林慕禾,脸上更是惊惶:“二、二娘子?!是……是郎君!半刻钟前,郎君不知为何急匆匆进了祠堂!当时就闻到一股怪味,像是……像是火油!还没来得及细查,里面‘轰’地一下就烧起来了!火势太猛了,根本拦不住啊!郎君……郎君他还在里面没出来!”
林慕禾如遭重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这不是为她准备的陷阱吗?那个以母亲牌位为诱饵、布满了火油的陷阱!
有人故意引林宣礼进去了!有人想借这个陷阱……烧死林宣礼!
巨大的震惊和寒意让她一时失语。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混乱的人群,目光如同探针般扫过一张张被火光映照得或焦急、或恐惧、或麻木的脸。
就在这时,她的视线猛地定格在稍远处、祠堂侧面一处相对僻静的阴影里。
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与周围救火的喧嚣格格不入。她穿着素净的衣裙,外面罩着一件不起眼的深色斗篷,兜帽已经放下。跳跃的火光在她沉静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却无法照亮她眼底那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死寂的淡漠。
是沈□□。
她似乎对这场吞噬了林宣礼的大火毫无反应,只是静静地、冷冷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戏码。
火势汹涌,尽管数十人提着水桶浇水,也无济于事,不多时,便引来的官府前来扑灭大火。
心口咚咚作响,顾云篱不难猜出这其中的关联——沈□□约林宣礼到祠堂叙话,而身为林胥最忠心的仆从蔡旋,为了给林胥复仇,策划这么一场大火,阴差阳错之间,却让林宣礼葬身于他精心策划的火海之中。
“轰隆”一声,主祠之上,撑了数十年的林家祠堂的房梁轰然断裂,砸向地面。
火星四溅,围观的人群骇然四散,顾云篱拉着林慕禾,赶忙向后退去:“这样的火势……他未必能活了。”
心情微妙复杂,林慕禾来不及思索此时的情感,便猛然想到,邱以微的牌位还在里面。
“蔡旋引火,不可能将自己也搭进去,恐怕他还活着,阿禾,我们小心些。”
未几,巡街的金吾卫匆匆赶到,林慕禾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攥住其中一人的袖子:“我知道纵火之人在哪!”
经过这几日,这些金吾卫也都认识了这两人,态度也平和了许多:“小娘子请说。”
“汴水东岸的清明桥下!桥拱处有一道暗门……”
这人还想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却被身后知晓林慕禾身份的人一拍:“随我去!”
顾云篱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林慕禾便已顺着人流朝马车处走去,大火熊熊,马匹也有些焦躁,车夫一惊,就听林慕禾开口:“随金吾卫去!”
在人流拥挤之中,马车还有些难行,林慕禾也解释道:“多日前,宋氏欲与林胥和离,来过一趟我的铺子。”
或许是出于愧疚,又或许是想为皈依佛门的女儿积攒些功德,她将存放邱以微牌位的位置告知给了林慕禾——她并未受香火,而是被林胥藏于祠堂地下暗室之内的暗格之中。
领头的金吾卫经验老道,待她与顾云篱赶到时,只听见了几声金器碰撞声,未几,蔡旋便被押着走了出来。
他形容狼狈,那双浑浊的老眼在看到桥头站立的林慕禾时,瞬间爆发出刻骨的怨毒和一丝……计划得逞般的扭曲快意。
“林慕禾!你这不孝女!林家孽障!”蔡旋不顾金吾卫的钳制,嘶声力竭地朝她咆哮,唾沫横飞,“看到祠堂的大火了吗?哈哈!那滋味如何?你母亲的牌位都跟着一起化成灰了吧?!这就是你害主君、害林家的报应!”
他的狂笑和诅咒戛然而止。
因为林慕禾开口了,她的声音在夜风中异常清晰、冰冷,像淬了冰的刀锋,直接刺穿了蔡旋疯狂的宣泄:“蔡管事,我没有去祠堂,替我葬身火场的,是长兄。”
蔡旋脸上的怨毒和狂笑瞬间凝固,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猛地瞪大双眼,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家覆灭,与我何干?倒行逆施者,必受天谴,恶人自有天收,你的话,太可笑了。”
蔡旋被这诛心之言彻底击垮,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和喃喃自语,再也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见此,她收回目光,不再说话,却猛地发现,顾云篱不知何时不见了。
“云篱?!”
那金吾卫正欲说些什么,自暗道中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顾云篱安然无恙地出来,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木匣,那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东西,亦是不言而喻。
鼻尖发酸,她抿唇,指尖颤抖着摩挲过那有些旧的木盒子,轻轻阖眼。
结束了。
*
自大理寺出来时,天色不错,虽有积云,天光却也明媚。
短短两日,参林胥的折子便快要将案头堆满,所谓墙倒众人推怕便是如此,见两个皇子对林胥的态度近乎绝情,这群大臣自然也明白过来两人这举动之下的深意——朝堂换血,必定要培植新的势力,此为东风,借势而上,才是正道。
树倒猢狲散,为右相喊冤的声音只挣扎着显现了片刻,便彻底湮灭。
顾云篱轻轻吐息,肩头松弛下来。
“刑部定罪,午后,长公主殿下便会下诏,流放朔州三千里,在朔州赐死。”杜含说着,语气也有些说不出的轻松,“流放之路,并不好受,往年流放官员里,能活着到流放之地的屈指可数。这次他栽得彻底,除非这些罪行他真的没有做过,否则便再没有反身的可能了。”
“我明白,”顾云篱道,“这几个月来,承蒙含娘子不辞辛劳,替我操劳这些事,云篱感激不尽……”
“我分内之职,没有辛劳与否,”杜含垂眸,扶起她的手,“禾娘子母亲的事情,如今也能昭雪,这其中,你们为此也付出不少。”
“殿下下令,准允顾大人去故地瞧一眼。”
林慕禾愣了愣:“故地?”
“云家旧宅。”
记忆褪去,或许是因为那一段创伤,顾云篱不愿回想起家宅所在,杜含提起,她神情还有些恍然。
“时过境迁,那处早已改成书塾,你不介意,可以去瞧瞧。”
闻言,林慕禾第一时间仰头看了看顾云篱的神色:“云篱,要去吗?”
为何不去呢?归于故地是每个游荡在外之人的心念,她从前抗拒回忆起这些,从未想过,如今已经提起,这才让她想到,这偌大的东京城,十余年前,也曾有一处独属于自己的地方。
马车停下,还未到放学的时候,稚童的读书声朗朗,即使隔着围墙也听得清。记忆里焦黑的断壁残垣早已不复存在,院墙之外,还有一棵两人高的杨树,虽枝叶凋敝,却能见其春日姿色。
顾云篱稀薄的记忆里,母亲不喜与官员来往,爱好热闹,宅子便选在了这一处热闹的地方,街坊邻里,受父母帮衬过的不计其数,这里应当重建过一番,早已看不见原先的模样,无法与记忆里的家宅对上号,看了片刻,顾云篱便没有再看。
临书塾外,是一条颇为热闹的临水市买巷子,卖得东西五花八门,瞧着花花绿绿,林慕禾瞧见她眉眼间有些落寞,便扯着她的胳膊朝巷子走去。
卖菜的吆喝声、孩童嬉戏声终于将顾云篱拉回神。
“云篱,那里有卖糖葫芦的,我们去尝尝?”秋日里,正是卖这些东西的好时候,顾云篱将脑袋里那些情绪抛走,点了点头:“好。”
走到摊子前,是一对中年的夫妇,除了糖葫芦,还在卖糖人。
顾云篱隐隐觉得有些熟悉,付钱之际,那给两人取串的妇人像是鼓足勇气,开口问询:“小娘子,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林慕禾一愣,扭头去看同样也愣了一下的顾云篱。
妇人见她们没否认,仿佛受到了鼓励,眼神追忆着,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唉,许是我记岔了。只是……只是看到您这眉眼气度,忽然就想起好多年前了。”
“那时候,我们这摊子还小,也在这附近摆着。常有个……常有个特别好看、像观音座下小仙童似的小姑娘,牵着她的爹娘来买糖葫芦和糖人。那她爹娘也极好,待人温和有礼,尤其是她娘,是我们街坊里有名的善商,尝尝做善事,带着她父亲给我们邻里义诊。”
听着妇人的描述,林慕禾也明白了,她话中的那个小姑娘,恐怕便是年幼的顾云篱。
“可惜啊……后来听说、听说他们家遭了大难,一场大火,唉,那么好的地方,那么和善的一家人,就这么没了。街坊邻居提起来,没有不唏嘘的。那小姑娘、也不知还在不在了……”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仿佛要将这沉重的回忆甩开,“瞧我,净说些扫兴的旧事。小娘子莫怪,许是老婆子眼花认错人了。”
顾云篱静静地听着。妇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时隔多年,婶婶还能记得这么清楚,想来确实印象深刻。”见她不语,林慕禾替她回,笑意盈盈。
“是呀,这街坊里,谁提起当年的赵娘子与云太医,不都是夸的?”妇人一笑,“瞧我,又爱啰嗦了。”
“你也是,陈年旧事了还提!”她的丈夫笑着嗔道。
手里捏着那串糖葫芦,顾云篱抿了抿唇,无言的酸涩涌上心头,而此时,更多的情绪,是一种豁然——这街巷,属于她的痕迹并未消散,物件无情,随人力而去留,可这周旁的人,却不会因人力而忘却。
时过境迁,仍然有这么*一群人,因着多年前那对夫妇的善举,至今仍将她们铭记于心。
一句句话,好似终于将顾云篱心口某处隐秘而残缺的部分,彻底补齐。
她缓缓咬了一口糖葫芦,似乎又想起多年前牵着父母的手走过此处,央求之下得来的那串糖葫芦的味道。
酸甜的味觉混合在口腔里,时隔许久,让十六年后的她如同身临其境般,再次感受到那时的喜悦满足。
“多谢您还记得,”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她缓缓道,“味道和我小时候一样。”
……
从摊子处向东走了几十丈,林慕禾也吃得干干净净,眯着眼笑:“确实好吃,难怪清霜她这么爱吃,也难怪云篱小时候爱吃。”
顾云篱垂着眼,又装作一本正经起来:“虽然好吃,但是也要少吃,对牙不好。幼时我母亲不愿让我多吃,我想吃一回,就要顺顺溜溜背完一整本医书,才能换这么一根。”
林慕禾不明觉厉:“这么厉害呀,难怪顾神医医术如此精湛,果真不乏伯母在其中培养。”
一番失笑,顾云篱牵起她的手,朝家中走去。
街边一阵吵嚷,一群官兵正整齐划一走到布告板旁,张贴着什么东西。
围观的百姓好奇,待他们贴完,便一拥而上,挤过去看究竟贴了什么东西。
稍有个识字的挤在前面,从右至左,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着那张胶水还未干透的纸张读起来:“长公主诏令,陈太医署云纵云家满门清誉……”
声音很快便被人抛到之后,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从周遭响起。
顾云篱注意力不在放在此处,抬眼时,却发现天际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
一旁的林慕禾却忽然“啊”了一声。
还未出声询问,顾云篱便觉脸上一凉。
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林慕禾也恰好抬头,细密的白色颗粒在灰暗的天幕背景下变得清晰可辨。
“下雪了。”林慕禾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宁静,轻轻响起。
她缓缓抬起手,素色的衣袖顺着纤细的手臂滑落,露出一截洁白的手腕。细小的雪粒轻盈地落在她的掌心、手腕上,带来点点微凉,旋即化作细小的水珠,在手心里洇开。
顾云篱也静静地看着。起初只是稀疏的、细盐般的雪粒,很快,雪片便渐渐变大,如同无数洁白的精灵,自浩渺的苍穹翩跹而下。它们无声地覆盖着屋瓦、街道、行人肩头,也温柔地落在她们的发梢、眉睫之上。
这初冬的第一场雪,来得如此突然,却又如此恰如其分。它覆盖了这座刚刚经历过惊涛骇浪、阴谋与血火的都城,将一切喧嚣、污浊、过往的伤痕与泪水,都温柔地包裹在纯净的白色之下。
仿佛一场盛大的洗礼,涤荡着尘世的纷扰与戾气。
“忽然就冷起来了。”身旁的人轻声咕哝了一句,轻车熟路地将手指挤进了自己的指缝之中。
源源不断的温暖驱散手心的寒意,汇聚于顾云篱掌心之中。
“回去吧?屋子里有地龙,”顾云篱轻笑,反握了回去,“再叫上清霜、随枝,师父还有师叔他们,一起热乎乎吃个饭。”
“吃矾楼的拨霞供?自上次临云镇吃,我就没吃过了,心里还惦念……”
“好。”
握紧手心,如同这街巷中任何一对结伴同行的普通百姓一般,二人向家的方向走去。
手腕交叠,行动之间,骨铃声响,回荡在耳畔,天与地,一色雪白。
所谓命运,将人泡在这世间,尝尽爱恨别离,贪瞋痴爱,名曰为一场历练。
她本是孤影凭吊,欲在这仇海里一人踽踽独行,直至完成自己的目标,如今,只觉长风契阔,吹散了多年遮蔽的阴翳。
终有这一日,有人涉雪而来,刃锋映着天光,将她从这凄苦的人世间里一刃刃剔净,一一剖还。
一阵风雪而过,顾云篱系在脑后的发带没有束好,风骤然一吹,便顺九天而去。
发丝张扬,扯动心绪,两人纷纷一怔,向茫然一白的天际看去。
林慕禾抬眼,还想伸手一抓,却无果:“啊,怎么办?”
这一回,顾云篱重新握紧她的手,揉进掌心之内,目光顺着发带所去,衔远悠长。
“那便……”
任凭风引吧。
——全文完——
后续请见《后记》
第260章 “倾盖如故,白头如新”
嘉兴四年末,经历了一整年动荡的大豊,终于迎来了李繁漪精心为它准备的最后一击。
有先帝李准搅混水在先,储君之事一直没能定论,毕竟明文诏书上,李准曾将储君之位给了已经作死消失在人世间的李磐,可太子却突然归朝,一时间,储君这个名号空悬。最要命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李淮仪消极的态度,看似并不想继承这些。
相反,在平叛和治国之上屡立功劳的李繁漪却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野心,审判罪臣林胥时,便将自己要女主称帝的欲望,大剌剌地展现在群臣面前。
事发突然,一众老臣甚至都未反应过来,直至年末这一日,李繁漪与朝堂之中,舌战群儒,将那些个不同意自己登基为帝的人喷得无话可说。
在毁誉参半的评断声中,面对大豊如今的现实,他们只得眼睁睁看着李繁漪登上帝位,坐上了那个几代之内没有女人踏足过的位置。
新年伊始的第一日,女帝登基,改年号为贞宁,除极恶谋逆大不敬,大赦天下。
在冬日里最冷的这几个月里,林胥踏上了流放朔州的路,直至春节元宵过后,驻守在朔州的楚禁回京述职,也带了一个消息:流放三千里的林胥在路上不断受到这些年来江湖上、朝廷上的人追杀或是落井下石,虽到达了朔州,却连问斩的日子都没撑到,便死在了大雪里。
“朔州的天确实不是人待得!炭火够还好,不够就只能冻死了,”楚禁搓了搓手,将手放到炭盆上烘烤,好让冻得有些僵的手指恢复,“不过这东京的天,今年也不见好活啊。”
安业坊宅邸内,仆从们正忙碌着搬运东西,正月十七这天,元宵的热闹还未褪去,贴着的彩灯与彩带还未来得及摘下。
林慕禾骤然听见林胥死了的消息,还有些怔愣。
三四个月,这个人不曾在自己耳边出现过,时间太长,叫她快要忘却。
“恶人自有天收,这样最好不过。”顾云篱冷冷置评。
“楚大哥此次回京,要待多久?”林慕禾问。
“半个月,春天要到了,鞑子怕是又要惹事,事情办完我便回去,”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临行前,萧介亭还叫我问候你们两,虽仅几面之缘,但倒也是个缘分。”
“大人,东西都差不多了。”片刻后,小厮上前给顾云篱传报。
楚禁这才抿了抿唇,扫了一圈四下变得空旷的府邸:“上一次来,还是你乔迁的时候,没想到第二次来,你便要离开了。”
“入朝为官本不是我的志向,不过一时权宜之计。”看了眼这住了约大半年的宅子,顾云篱心底也百感交集,“官场纷杂,人际勾心斗角,远不如做普通平民更自在。”
“可惜,我若是早来一阵,还能赶上和顾前辈见上一面。”楚禁叹息了一声,余光里,大将军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似乎是认出了他,慢悠悠上前,凑在他脚边闻了闻。
顾云篱道:“他与常师叔,还有乔万万一道回了大理城,那边百废待兴,西巫也群龙无首,正是需要他们的时候。”
蹲下身抚摸着大将军,楚禁笑笑:“若有机会,我还得再当面谢谢顾前辈。”
被他挠了挠下巴的大将军忽然就一甩毛茸茸的尾巴,离他而去。
“好将军,你不认得爹爹了?快过来给爹爹抱……”
看着这一幕的两人默默移开眼,片刻后,大将军跳进屋内,楚禁这才正色。
“没良心的小孽障!”楚禁忍不住笑骂。
“它便留在东京,”林慕禾道,“正好栖风堂内缺一只招财猫,便叫它在铺子里同随枝一道照顾圣意了。”
“也好也好,干活才有饭吃,不能惯着这懒猫,”楚禁附和道,“那此次,你们是要去哪?回江南?回临云镇吗?”
林慕禾展眉,片刻后,道:“不急,先……去一趟西山。”
……
“回西山去,见我师尊一面……之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嘛!”府门前的台阶上,并排正坐着两人清霜撑着下巴,道。
刚刚登基没有两个月的女帝李繁漪没什么架子地坐在阶前,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不留在东京吗?”
清霜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留在东京,便能继续陪着李繁漪,如今她终于做到了所谓“万人之上”,没人能再在她头顶造次,她也可以用一己之力,保全所有想保护的人了。
只是,清霜想,她出身草野,身涉江湖,自小便跟着顾云篱她们走江湖,对东京的向往,也不过是幼年时一眼不得而心生的遥远执念。
亲自来过,方知这地方于自己来说,究竟好与不好。
“不留了。”话出口,李繁漪才觉得这三个字杀伤力竟然这么强。
“我想四处走走,山川之大,总有我容身之处,从前只顾着和姐姐、师父他们一起走,也没有目的,这回,我也想看看话本子、图册里那些说得稀奇古怪的地方。”
“殿下……不对,你吃过岭南的荔枝吗?”
李繁漪眸光幽沉,半晌,答:“吃过。”
清霜懊丧地仰头:“哎呀,好吧好吧,我没吃过,但是听过……所以,我想亲自去岭南尝尝,还有朔州的风干炙肉。”
“所以,”李繁漪垂眸,“这里留不住你了。”
后者默了一瞬,片刻后,深吸了一口气:“东京很好,殿下也很好……但与之相比,我更想出去看看。”
而后,是一阵沉默。
“那还会回来吗?”
“那当然啦,东京城里还有殿下,还有蓝姐姐,还有杜姐姐……这么多人,我肯定要回来看的!”
置于是什么时候,那便不知了。李繁漪了然,也没有再问。
“你去何地、见了什么人、看了什么风光,别自己一人独享了,写封书信回来。”顿了顿,李繁漪语气转换,又打趣问,“会写信吗?”
“当然会了!”清霜抬眼,看了回去,支着地板将两条腿抻直了,“殿下,你心有鸿鹄志,是要做人杰,名垂青史的。可我除了练剑学武,就没什么别的志向了。”
嗓子一噎,李繁漪想反驳,可却发现她说得不错。即使已经登基,她还是叫自己“殿下”,仿佛此时仍旧是她没有登基前的那段时光。
“也罢,就算我执意留你,想必也困不住你。”她叹息了一声,声音很轻。
清霜不好意思地笑笑:“届时殿下日理万机,想必就没空想我啦,到时候我一个月给殿下写一封信,有空便看一看,若有闲钱,我拖敕广司把当地的好吃的再给殿下送来东京……”
“那便去吧。”忽地,李繁漪说道。
清霜侧头,呆呆地看着她。
府门之外,马匹打着响鼻,李繁漪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向她伸出手来:“倾盖如故。”
清霜讷讷地起身,还没理解她这话的意思,呆愣在原地。
见她半天没反应,李繁漪无奈摇摇头,笑了笑,俯身轻轻与她悬在半空的手掌一拍:“白头如新啊。”
节后最普通寻常的一日,顾云篱向吏部递了辞呈,收拾了不多的行囊,带着林慕禾与清霜,离开了这个住了半年多的地方。
陆路搭乘水道,行至西山,将邱以微的牌位安顿在了西山的长明殿中,清霜留下多与白以浓住些时日,顾云篱和林慕禾拜别了白以浓与邱以期,两人行船,终于在春分前,回到了临云镇。
烟花三月下扬州,深春时节,万物复苏,桃花杏花开了遍野,临云镇似乎还是原先那个模样,她们离去的这半年多,并未变样。
青石板路浸润着深春的湿气,两侧垂柳新绿如烟,杏花疏影里,临云镇熟悉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街道两旁,店铺的幌子在微风中轻晃,行人步履从容,小贩的吆喝声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
“哎呀!快看,那不是顾神医吗?”一位挎着菜篮的阿婆眼尖,惊喜地指向船坞方向走来的两人,“顾神医!您可算回来啦!”她这一嗓子,引得附近几家店铺的掌柜、路过的街坊纷纷侧目。
“真是顾神医!”
“顾神医安好!”
“您这一去可有些日子了,镇上大伙儿都念着您呢!”
一一与这些人打过招呼,便有人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了去了眼纱,温婉出尘的林慕禾身上。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入林慕禾耳中。
“看着眼熟呢,总觉得像在哪里见过。”
“从前顾神医身边,不是常有个戴眼纱的娘子?看着就像是呢。”
“那这是能瞧得见啦?诶哟,真好……”
“我就说我们小顾神医能医百病,你看,眼睛看不见都能治好了!”
讲着讲着,便又很快换了话题。
“诶,你们听说没,江宁林家倒啦!”
“早听说了,说是在东京做官的那个官老爷犯了事儿,都被赐死了……”
“啧啧啧,你瞧瞧!”
没再继续听这些议论,两人继续向记忆中熟悉的地方走去。
进入敬历坊熟悉的巷子,往日在此经历的一幕幕,似乎都在眼前重演,这是林慕禾第一次瞧见这地方,明明是故地,她却好奇地像是第一次来,四下打量着,直至终于走到一处院前。
熟悉的药香味道侵袭而来,她抬了抬眼,指了指紧闭的大门,问:“是这里,对吧?”
“对,”顾云篱点头,将袖袋中的钥匙取出,放在她掌心,“你去开门吧。”
“吱呀”一声,许久未曾被推开的木门随着林慕禾的动作,缓缓展开。
入眼的是熟悉的小院,晾晒药材的藤架子依旧静静伫立在院角,只是半年多无人打理,藤蔓纠缠着枯萎的枝叶,在春风里显得有些萧索。青石铺就的地面缝隙里,冒出了星星点点不知名的野草嫩芽,倔强地宣告着春天的力量。
昔日精心打理的花圃变得杂乱,几株生命力顽强的药草,如薄荷、艾草,在杂草丛中探出头来,散发着熟悉的、混合着泥土气息的清淡药香。墙角那棵老槐树似乎又粗壮了些,新生的嫩叶在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投下斑驳晃动的影子。树下石桌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几只麻雀被开门的动静惊起,扑棱着翅膀飞上了屋檐。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久无人居的、微凉的尘土气,但更深层处,那浸润在木梁瓦片、土壤藤蔓里的、属于“家”的独特药香并未完全消散,如同沉睡的记忆,随着门扉洞开和故人归来,正一点点苏醒。
林慕禾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角落。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对她而言曾是截然不同的存在——是指尖触摸到的粗糙藤条,是鼻尖分辨出的复杂气味,是脚下感知到的冰凉石板,是耳畔听到的风吹叶响。如今,这些零碎的感官记忆,第一次被清晰的视觉画面完整地拼凑起来,形成一幅真实、立体、带着岁月痕迹的图景。
她微微吸了口气,那混合着陈旧、新生与记忆的味道涌入胸腔。她迈步走了进去,脚步落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回响,仿佛在唤醒沉睡的院落。她走到那藤架下,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缠绕的枯藤,动作间带着一种确认般的珍重。
“比我想象的好多了,”顾云篱也走了进来,环顾四周,语气带着一丝感慨的轻松,她走到林慕禾身边,目光同样温柔地抚过这片承载了她们许多过往的小天地,“收拾一下,很快就能恢复原样。”
至此,便重新整饬医馆,在下一步规划还未做好之前,顾云篱继续开起医馆的生意,听她回来,原本无人造访的医馆再次热闹起来,她给病人切脉诊断,配药,林慕禾则去算账、煮药,一切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不忙时,再去六娘子的栖风堂一趟,如今她与六娘子共同出钱,快将铺子开到了岭南,虽不用再做算账这样的日常庶务,必要时,还是要去一趟,看顾一番生意。
其余的时间,便同顾云篱在医馆内磨药、煮药、照顾病人。
药炉上的陶罐,发出轻微的、咕嘟咕嘟的声响,蒸汽袅袅,氤氲了春光,也熨帖了时光。林慕禾想,不急,往后,还有悠长的时间与空闲。
天地之大,她还未曾领略。
“阿禾?”顾云篱的声音从药房外传来,“你再帮我将药碾子拿来,可好?”
放下手里的药材,拍了拍衣裳裙子,林慕禾站起身,端起柜子上的药碾子,走了出去。
“来了。”
《后记》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