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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第 51 章

    第51章

    明蕴之放下针线,闭了闭眼,忽然觉得临华殿的灯光昏暗,看得眼晕。

    她站起身,亲手将烛火一一点亮,殿中登时亮堂了好多。她坐在软椅上,一言不发地瞧着收拾出来的那些东西。

    裴彧在临华殿住了好一阵子,放了许多东西在她这儿。当时是怎么从广明殿搬过来的,这会儿就又都收拾了出来,要送上离京的马车。

    她后知后觉感到奇怪——

    明明以前临华殿没这么空,也没这么暗的。

    明明含之没来之前,她也是一个人待在东宫,自己做着针线,不需要人陪着说话的。

    明明裴彧搬回临华殿之前,她也是一个人度过了无数长夜。

    春夏秋冬轮转三回,外头如何风吹雨打,她都在临华殿安稳睡着。

    今夜却偏偏感觉到很冷,很安静,很……

    裴彧再从书房没出来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空气湿凉,月色如水。

    衔青候在门外,见自家主子阴沉着张俊脸,贴心询问道:“公子,大公子来找您是所为何事?”

    裴彧面无表情:“告诉我一个噩耗。”

    衔青眉头轻挑,他随裴彧,对裴云澹也没什么好感,不由欣喜道:

    “大公子出什么事了?”

    裴彧:“他突然发现自己不举,还小,担心媳妇跟野男人跑了,让我看着。”

    衔青:“这……”

    裴彧走下台阶,空朦月光落在他的肩头,衔青追上他,问:“公子,不回房吗?”

    裴彧身形隐在夜色里,声音幽冷地从前面传过来:“回什么回,这么多事不做,等着跟裴云澹一样沦落到做生意吗?”

    衔青深以为然,他问:“那公子,我们现在去哪?”

    裴彧道:“你先休息,我自己去。”

    衔青受宠若惊,他跟了裴彧这么多年,头一次体会到来自上面的关怀。

    此刻饶是他见惯了大世面也忍不住心口震动,眼眶发热,连忙道:“公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属下去就好,属下甘愿为您……”

    裴彧:“我去看看他媳妇。”

    衔青收住眼泪:“属下告退。”

    天色渐凉,这段时日府内晚间出来走动的人少了一半,这个时辰还在忙活的,也就只有几个下人。

    四周静谧一片,裴彧惯来一身黑衣,在暗色中穿行半点不引人注意。

    与此同时。

    又沉沉睡了一觉的明蕴之彻底清醒过来,她坐在塌上发了会愣,然后让皦玉在小厨房烧了水,身上汗涔涔的,她要沐浴。

    水汽氤氲,明蕴之脱了衣裳坐在浴桶里。

    她看着虽纤细,但跟弱柳扶风没什么关系,与之相反,她脱了衣裳甚至有些丰腴。

    肌肤丰泽,白的晃眼。皦玉年纪轻,瞧一眼就红了脸,心里想着姑娘真好看,她就算挪开眼睛,脑子里姑娘那玉软花柔,袅袅婷婷的模样也一时挥之不去。

    她不好意思,明蕴之也尴尬。

    她缩在水里,只露个脑袋:“你出去吧。”

    皦玉道:“奴婢帮您。”

    明蕴之:“不用了。”

    皦玉只好推开门走出去了,明蕴之平日不让她守夜,这般叫她出去就是叫她去休息的意思。

    明蕴之松口气,开始把自己洗干净。

    热气腾腾,暖意蔓延,四周静谧无声,最是容易让人放松戒备,明蕴之洗着洗着默默抬了腿,开始欣赏自己的腿。

    没办法,她就是有这么个见不得人的癖好。

    肌肤让热水包裹的泛出粉红,莹润的水渍停在上面,在烛光下闪着光。

    越看眉头皱的越深。

    其实一开始她对自己的腿挺满意的,毕竟也没见过人家的腿,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见过裴彧的腿,笔直精瘦,一层不薄不厚的强劲肌肉覆盖在上面,从他的脚踝看到他的腰眼睛要看很久,他的腿真的长的令人发指。

    思彧渐渐漂远。

    其实她在很早以前就下定决心,倘若以后要成亲,宁愿花钱找个俊美废物,也不会为了钱找个歪瓜裂枣。

    但是超越裴彧实在太难了。

    她晃了晃腿,打算摆个好看点的姿势挽救一下,就在此时,侧方离她不远的窗台突然传来敲击声。

    明蕴之心头一慌,屁股滑了下差点摔进水里,她连忙把腿收回水中,然后迅速站起身来扯了件衣服裹在身上。

    她头回在这种时候被人以这种方式打扰,说不上来是窘迫还是紧张,脸都急红了。

    谁会半夜敲她的窗?

    首先排除裴云澹,他不是这种人。

    她站着没动,木窗又被敲击两下,声音不大,好像是成心不想引起别人注意。

    思索片刻后,明蕴之把衣服裹紧,然后从桌上拿起刻刀,慢吞吞靠近了窗户。

    细白的手腕轻轻一推,窗户打开。

    清凉晚风慢悠悠的吹进来,明蕴之看见裴彧姿态散漫的靠在她的窗边。

    “你在磨蹭什么。”裴彧蹙眉,很不满。

    明蕴之:“……”

    不是,他在干什么?

    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他居然还嫌她磨蹭!

    明蕴之脑子爆炸,但因为直接懵掉了所以一句没能问出来,反而老老实实的回答了他:“……我在沐浴。”

    裴彧这才注意到她的确不太对劲。

    少女柔顺的长发披散着,身体带着湿润的水汽,裸露出的纤细锁骨还挂着水珠,浸湿了薄薄的衣衫,巴掌大的脸蛋白里透红,浑身热腾腾的。

    看起来很软,很想戳一下。

    这个念头飞快闪过,裴彧反客为主道:“下次快点。”

    明蕴之:“……哦。”

    不是,哪有下次。裴彧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确定她醉得不轻。

    宋心钰摁住她的肩膀,自己挨着她坐下道,“你是谁家的娘子,看着怪眼生的。”

    明雪拨了拨刘海,支吾道,“我听说,襄城公主年方二十,却已经有过两段姻缘,每段亲事都没有维持多久便闹了和离,更过分的是第二次明明是她挑的驸马,和离后她还不解气,打了驸马三十大板,要我说,谁被她看上谁倒霉。”

    她眉心跳了一下,笑道,“我那小姑是贪玩的性子,必然是见了别人斗草便挪不动腿了。”

    不知不觉,夜已深。

    现下想想官袍有损,的确不是好兆头。

    “世子妃?”香英压低着声线唤了她一声。

    “世子妃快去劝劝,王爷和世子又吵起来了。”凌雁边拉着她往外走边说。

    她脸颊一热,正要抽开手,手背却被他温热的掌心覆住了。

    她终于道:“二公子,您怎么来了?”

    裴彧抬起手,将手中的檀木匣子塞到明蕴之怀里。

    明蕴之方才开窗时本就匆忙,身上的衣衫是随便披上的,因为要接裴彧塞过来的东西,原本拢在胸前的手松了一下。

    白皙的心口袒露出来一瞬,裴彧目光扫过,然后面不改色道:“支知之送你的谢礼。”

    明蕴之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根简单质朴,但成色上等的珍珠簪。

    支知之送她簪子,这不太合适吧。

    还没说出口,裴彧又道:“支夕落选的。”

    明蕴之哦了一声,继而道:“支大人客气了。”

    她把盒子放一边,终于彻底缓过神来,一脸正色的看向裴彧:“二公子,你为什么这么晚来我这里?”

    裴彧静静看着她,目光很明显在说,你问得什么废话,当然是来送东西。

    明蕴之:“你可以走正门。”明蕴之见她脸色苍白,不像有假,于是便起身告辞,“今日很高兴能结识殿……你,我小姑身子不适,还是先告辞了,下会有机会再聚。”

    一下,两下,细细沿着果实的轮廓描摹着,柔软的红润与在指尖接触后变了形状,也在瞬间将理智推上了悬崖边缘。

    明蕴之一面觑着他的神色,一面缓缓松手道,“媳妇没有这么想,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她不解呢喃,“可是婚姻若需要委曲求全,那为何要成亲呢?”

    李宰相起初不信,可后来还是被说动了,他让令狐尉帮他搞来丹药,事成之后以必有重赏。

    明蕴之换上木槿色折枝玉兰禙子,立领的霜色长袄,底下则穿了胭脂红的织金马面,乌黑浓密的长发堆成云髻,簪着八宝白玉嵌珠头面,小巧白净的耳垂上垂着一副花苞耳珰,衬得她愈发娇妍清丽。

    “妾是青源人。”话出口,她是畅快了,却没发现眼前的空气像是凝住了,男人眯起眼,兴致盎然地看着她。

    明蕴之便走过去,自然地和他并肩同行。

    聊了一会闲话,明雪才姗姗来迟,她是爽朗的性子,还没进屋声蕴便先飘了进来,打破了这沉闷的氛围。

    “好,我看穗子就用天水碧的吧,也不至于抢了色。”

    虽然共事几天,明雪对她也有了些信任,可毕竟两人谈不上真正交心,因此她对她的话也半信半疑。

    秦老夫人一听到她的声蕴便先笑起来,“你这丫头,都什么时辰了,也就你,老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妤娘……”

    这么近的距离,连他脸上的汗毛都清晰可见,她不由得再次感叹他得天独厚的条件,一个大男人,竟连毛孔都这般细腻。

    原本他对自己的姻缘便是不抱任何期待的,虽然初遇时她给他留下一个还算美好的印象,令他对未来多了一丝期许。

    听到她这话,他忽然就明白了她的弄虚作假,因为门第差距,她必须以完美的形象来改变旁人的刻板印象,一旦超出了能力范围,便只能去捏造事实了。

    明蕴之将纸条攥在手中,却不去看她,而先问道,“那东西你都检查过没有,有没有偷工减料的,滥竽充数的?”

    其实这个人,抛却身份不谈,他的容貌品性,也是世间难得。

    他刚回过神来,手心便摸到凝脂般滑腻的触感,霎时酥酥麻麻地蔓延上了臂膀。

    秦老夫人说,“你就不必谦虚了,我说你当得就当得。我也知道这丫头没什么坏心,就是缺心眼,也就你能包容她,换了别人,谁能这么体谅她?她这个性子要是不改,迟早是要吃亏的。”

    她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前因。

    她缓声道,“依我看,咱们先把事禀报给祖母和母亲,暂时就给他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至于他有没有扯谎,祖母没有让我们查,我们要是贸贸然查了,恐怕惹母亲不快。”

    指腹下的伤痕有微微的凸起,还好没有破皮流血,否则她更难辞其咎了。

    可她竟没有反驳秦老夫人的意思,明蕴之只好开口道,“祖母,我知道母亲身体抱恙,我是该替母亲分忧,可我毕竟刚来王府,不明白府里的礼节,若是搞砸了,又怎担得起?我还是给母亲打下手吧……”

    “不完全是。”他指着其中一个人名道,“这是诗会上认识的,虽满腹才华,可至今仍是白身,还有……”

    明蕴之低头沉思着这怎么都算不完的账,裴彧却悄然拿眼梢偷觑着她。

    明雪觑了她一眼,沉吟道,“你一定很纳闷,为何母亲不爱搭理你吧?”

    说到放手,睿王妃的嘴角微微下捺道,“儿媳今年也还不到四十,不是上了年纪老眼昏花了,母亲也知道咱们府里人口多,就算我放手,妤娘又是个年轻的新妇,又如何镇的住那帮老油条?”

    明蕴之一时犯了难。

    “当年明家老夫人上门来攀亲,母亲随口应下了此事,”她边说边观察她的表情,半卖关子地顿了顿,才接着道,“原本只当是戏言,可没想到,明家竟这般不厚道,提前放出风声将你和大哥绑在了一起,害得大哥说亲也受了阻。”

    他知道她有些胆怯,也不抬眼看她,只随口问道,“你和父母关系如何?”

    明蕴之咬白了唇,双眸也疼出了两汪清澈的泪,就这么泪花闪闪地看着他。

    虽然妤娘在她心头确实符合一个才女的形象,她的美不单是那张脸,就连她的言谈举止,都有着大家闺秀的气度。

    “也是,”厨房就是比其他地方要热一些,明雪听到他这么说,早就不耐烦地以手扇风道,“要不我们到那边坐会,等他点完了,再让他回禀就是了。”

    睿王妃暗暗攥紧了手绢,脸上的表情像是绷不住,她抬眼看了看明蕴之,跟着说道,“母亲说得对,难得她这么有兴致教你,你可要好好学。”

    现在只是回归了原位而已,如果能这么相敬如宾直到白首,便已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幸福了。

    她果然在骗他,甚至手段也不高明。

    明蕴之这才退了出来,自己沿着甬道往静思堂走去。

    他很难想象这样的字竟然出自她手中。

    明蕴之余光见睿王妃脸上僵了一瞬,心头反而惴惴的,只低眉顺眼道,“是祖母抬举,我还有很多要向您和母亲学习的呢。”

    这样的人,换作别人早就动心了,可她不同,有父母的先例,她更相信人心易变。

    她越想,心头越是恐慌,怕谎言终有被戳穿之日,到时候,岑明两家不仅会关系破裂,最难受的应该是他吧。

    两人又说了一会,转过回廊,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不在话下。

    她睁大了双眼,看着撑在自己身·上的他,渐渐地感受到他身体传过来的温度,和轻微的压迫感。

    明蕴之说不行,“往年都是母亲在操办此事,今年她身子抱恙,才将重任嘱托给我,要是我出了差错,到时也无颜向祖母和母亲复命了。”

    过了一刻多钟,秦老夫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便挥手让她们退下,“你们都下去,该干嘛干嘛吧,我也乏了,先躺一会。”

    明雪眯起眼,像是要洞穿她的表情,不轻不重道,“难道你并不知情?”

    左右搀扶的人都被挤出来,容妈妈难以置信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又准备走过去搀她过来,然而手刚伸出去,便听到清冷的声线响起。

    不看不要紧,一看了不得,只见他惺忪着睡眼,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那张白净的脸边上多了道一寸来长的红痕,因他肤色浅,看上去简直触目惊心。

    明雪忙不迭应下,“好好好,嫂嫂,都听你的。”

    方才茶会上,明蕴之确实能觉察出宋心钰的出现,令所有人都绷紧了弦,贵女们集体对她敬而远之。

    这是桩连环·杀·童案,还是由京令报上来的。

    她霸道地打断了她,“怎么不行,本宫多的是戒指。”

    明蕴之脚心一软,趔趄道,“这……这事千真万确吗?”

    在审问的过程中,他说他是受人胁迫,才杀了那些幼童。

    她抬眸一看,红衣的姑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双眼仁漆黑明亮,浓密的眉毛微微上扬,颇有几分英气的模样。

    就如眼前,两人步调一致,也不急着回屋,只是不紧不慢地沿着廊桥散步消食,园内到处都有风灯,倒也不全然昏暗。

    明蕴之暗暗瞥了裴彧一眼,他脸上虽没有表情,挺拔如松地站在那里,却有一股执拗孤僻之态,她只好硬着头皮点头道是。

    裴彧轻笑笑,用一种复杂到有些怪异的目光看着她:“所以你想让一整个裴家都知道我背着我大哥大半夜来找你幽会了?”

    明蕴之没留心他的目光,只是被他话哽住,随即道:“可你不是说托下人送来吗?”

    “白天忙忘了,这会下人都累了,连衔青都睡了,硬生生给人叫醒给你送东西,是不是太不人道了,明姑娘。”

    明蕴之:“那也不能……”

    裴彧盯着她红红软软的脸颊,问:“我没有直接闯进来吧?”

    明蕴之:“没有。”

    “我也敲过窗了。”

    仿佛一闭上眼,就能嗅到那独属于男人身上的沉香气息。

    是因为冬夜太冷了吗?

    裴彧热烘烘的身子抱着她,比汤婆子更顶用,也更暖和。

    明蕴之想,习惯真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她好像习惯了热热闹闹的东宫。含之、玉珠、齐王……甚至是裴彧。

    如今,不过是回到了最原本的模样而已。

    她闭上眼,一夜无眠。

    第 52 章   第 52 章

    第52章

    行了半日的路,快要到河阴县时,车队便又停下修整片刻。

    姚玉珠也睡不惯硬木板床,几乎一夜没合眼,这会儿眼下发青,恹恹地来寻明蕴之。

    明蕴之虽也不适应,但被人搂着,半个身子几乎都压在另一人身上,到了夜半,还真这么靠着睡了过去。

    她的马车大,也够她白日赶路时补眠。

    见姚玉珠模样,明蕴之有点心疼,让青芜从箱中寻出几味安神的香料,她当场为她装进香囊里。

    姚玉珠接过,深深吸了口气:“好香呢,闻着就舒服。”

    齐王路过,闻言从背后偷袭姚玉珠的肩膀:“要我说,你若觉得辛苦不若回去吧,现下离京不远,我送你回去后还能快马赶回来。”

    “你做梦!”姚玉珠舍不得用香囊扔他,掏出帕子来丢过去:“把我送走了,想去和外头那些美人们幽会吗,想得倒美!”

    两人彼此打趣,齐王主动想带她出来,自然也不会主动将她送回去,只是见她休息不好,心疼罢了。姚玉珠也知晓齐王的意思,两人说笑着,明蕴之笑着摇了摇头,问秋朔:“殿下呢?”

    出行后,秋朔就跟在明蕴之身边护卫着。

    这人哪怕对着她恭敬温顺,却掩盖不了骨子里的冷漠和高傲,必是久居上位才会浸染出的威势和风骨,她喜欢他的傲骨,可前提是对着旁人而不是她。

    他胆敢诋毁她的师父,反驳她的话语,必须要给他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裴彧瞬间咬紧了唇,双目泛着的水光渐渐摇晃破碎,似是在震惊他已经自辱至此她竟仍不满意,竟然还要继续羞辱于他。

    少年痛苦地阖上眼,正欲抬手,明蕴之突然开口打断:“等等。”

    裴彧倏地睁开眼,黯淡的眼眸瞬间一亮,像是盛满了漫天星光般透亮绚丽。

    明蕴之知道少年定是误以为她想阻止他,却并不在意,只双手抱胸淡淡地说道:“每打完一下,便要说一次‘我错了’,直到你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为止。”

    若他一直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便也不用停下了。

    少年蓦地咬紧了下唇,眼底浮现一丝颤抖的挣扎和痛苦,明蕴之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可少年终是一言不发,在她冷漠的目光中狠狠一掌向自己脸颊扇去。

    “啪!”

    “我错了。”

    “啪!”

    “我错了。”

    少年嗓音颤哑,每一掌落下眼底薄红便上涨一寸,两掌过去少年眼角已然泛起湿润的水光,明蕴之看着却无动于衷。

    这还远远不够,毕竟,这样一张彧冷俊美的脸庞如果被泪水浸透,才算漂亮。

    “啪!”临渊堂中,裴彧取了药油,用温热的掌心揉开,他力道适中,可推在裴玄朗面上时,他虽咬牙不发一声,但汗出如浆,额上青筋暴起,像是承受巨大的痛苦。

    他的左颊有一块拳头大的淤痕,一夜没有处理,愈发显得严重。

    “疼就喊出来,不必强忍。”

    裴彧先回到临渊堂,见侍从支支吾吾,又入密室,亲自将跌卧在地的二郎扶到椅上推回来,他已经处理过裴玄朗脸上和手掌的擦伤,好在没伤到骨头,膝盖除了那片可怖的青红,没什么大碍。

    他忍下心头那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蹙眉道:“你要进去,就让侍从推你,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万乘之主行不履危,若我不曾听见,又或者被弟妇听见,你当如何?”

    裴玄朗本来不想再去听她与自己兄长的种种恩爱情状,却有按捺不住自己的疑心,担忧兄长不能恪守母亲定下的规矩,他听了半夜,心下虽酸涩难耐,却知又是他庸人自扰,正想悄悄离去,却手脚无力,转动车轮时不慎栽倒在地。

    像是担忧会吵醒盈盈,又像是赌气要向兄长示威,他没有叫喊一声,密室内没有设置唤人的铃铛,临渊堂的侍从不知道二公子的情况,轻易不敢进来查看情况。

    他受了一夜的冷,身上剧痛难耐,虽知兄长是好心,可心头仍藏了一口气,道:“我早就知道自己是个废人,还是早些死了算了,大家彼此清净!”

    裴彧听得这些充满怨怼的丧气话,目中一片冷意,明氏女是女子,他又对其心存愧疚,才会格外容忍些。

    可二郎这样无休止地情绪反复,就连他偶尔也会不耐。

    他拧了冷帕,有些随意地敷到二郎颈间,猝不及防的冷激得裴玄朗浑身一颤,终于叫出了一声。

    侍从听着那惨烈痛呼,都深深低下头。

    裴彧恍若未闻,将手浸在冷水里,淡淡道:“地龙太热,你也该清醒些。”

    其实他也该清醒些。

    在她丈夫的旁窥下,他想的竟然是另一回事。

    她的颈项纤长,很适合他下次扼住不放。

    “我错了。”

    “啪!”

    “我错了。”隔着一堵墙,明蕴之已沐浴完回到寝室,顺手便将他搁在木施上的青袍给取下,青袍上绣的是鹭鸶的补子,正是六品官员的官袍。

    明蕴之这才醒过神来,睿王身形孔武,又是武将出身,裴彧虽也高大,可与之相比还是清瘦不少,不怪凌雁这般焦急,任谁都会觉得,裴彧接不住睿王的家法。

    “传饭吧,骂了半晌都不饿嚒,板着个脸干什么,还没到刀架脖子的境地呢,你这个做老子的,怕成这样,亏你还是个武将!”秦老夫人睨着睿王道。

    容妈妈一听,瞳孔震颤,大叫,“不好!”

    两人只能偃旗息鼓,三人各自在案前坐下,一时无言。

    两人又絮絮叨叨扯了一会,不在话下。

    她小心打探道,“那祖母和母亲有没有其他意思呢?”

    说道又将眸光调向明雪,讶然问,“这小娘子是?”

    他自幼学儒道,贤贤易色,几乎是刻进骨子里的观念,可当他遥见她与众多贵女行令雅戏时,他的目光一下子越过众人,直接定到她的身上。

    宋心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又问,“那边的世家女都在投壶,你怎么不去?”

    “那你扶我……”她出乎意料地变得粘缠起来,舌头没捋正,声蕴也娇滴滴的,如果她此刻清醒,听到这样的声蕴也会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明蕴之跟着迈入屋内,顺手阖上门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朝堂的事也说不明白,家宅平安便是我最大的希望了。”

    可为何她不能体会他的心呢?是他太贪婪了吗?

    正好两人刚跨入留墨斋的院子,大老远的便听到睿王那炮仗似的语气大吼,“快请家法来,今日我就处置了这个不孝子!”

    胸口好像被堵住了什么,闷闷的,她一向喜欢当面锣对面鼓地对峙明白,遇上了他,满腹怨言只能暗自克化了。

    容妈妈横了她一眼,这才解开襻扣道,“罢了罢了,你可仔细点,这可是苎麻的,容易起皱,洗完要熨好才给我送来。”

    一晃眼便来到品茗会当日。说来说去,便是睿王妃不肯放权的问题,明蕴之两头都不愿得罪,沉吟了下道,“祖母,母亲说得也没错,其实这事我本身也没什么底气,祖母把我抬得越高,我越是惶恐。请您三思。”

    明雪掀起眼帘,眸光似寒剑刺了过来,这回她连装也不想装了,冷嗤道,“你没有脾气的吗?明知道我看不起你,你还巴巴地贴上来让我羞辱,我最看不起你这种人了!”

    明蕴之表情一僵,脸上火辣辣地燃了起来。

    他说着便重新挪到圈椅落座,拿起那本没看完的书看了起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绮萝打帘进来道,“世子妃,小娘子来了……”

    她和妤娘的字简直天差地别,就算容貌能骗得了他,难道其他地方不会令他起疑?

    他听出她语气里淡淡的委屈,不禁翻过身来,盯着她的轮廓问,“明雪又刁难你了?”

    她就是吃定了她不敢往外说,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

    他都明白,可也没有办法,毕竟是陌生的男女,骤然被一纸婚约绑在了一起,感情也要一点点建立起来。

    香英见她神色如常,便把手中的礼单递了上来道,“没什么,奴婢刚进来您就醒了,正好,端阳要往各家亲戚世交送节礼,茴香把名单送来了,世子妃看看还需要采购什么吧。”

    今日跟在她身侧的是香英,方才她们姑嫂拌嘴她只是冷眼观望着,知道这时才问,“世子妃为何叹气?”

    成婚到现在也有八日了,每次他试图亲近她一些,她就倒退三尺,起初他还以为是她羞赧,可渐渐地他也不自信了起来。

    冷不防的,一项重任落到明蕴之头上,她眼里浮起惊骇,知道自己最多只能演演戏,真要她去操办,凭她的能力,非露出马脚不可!

    “娘,你当心隔墙有耳,夫人知道了又要整治你。”

    “是、是,大哥别误会,我只是感激嫂嫂送的香包,特地来道谢的,既然话已说完,那我现在就就走。”

    秦老夫人问,“回娘家,你爹娘都高兴坏了吧?”

    秦老夫人这才道,“那先扶她回去休息吧,熬碗醒酒汤给她喝,免得醒了觉闹头疼。”

    还好王府在物质方面从没有亏待过她,不像明家,就连布匹器具都要分出个优劣来,她当然只能拣着妤娘挑剩的东西将就着用,日子久了,谁都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他搬了把鼓凳过来,在她身侧坐下,这才向她娓娓道来。

    睿王妃说了半晌,见她不敢还嘴的样子,心里终于解气了,挥了挥手道,“第一次掌家能这样已经不错了,都下去吧,我也乏了。”

    她头皮发麻,别开眼,悄无声息地挪回原位,执盏咽下杯中的酒。

    明雪目光睃了一圈,将随行的人屏远,这才压低声线道,“其实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看出来了,祖母并不待见母亲,你不去祖母跟前讨好卖乖,反倒来这受她一晌的冷脸,要我说,何必呢?”

    两人便这么出了瑞松院,明雪才剔着她道,“我该说你什么好,有时候倒是真聪明,有时候也是真糊涂。”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我写完了。”

    明雪咬着牙道,“嫂嫂,我看这老积年撒谎不眨眼,必定不是头回干了,昧下的银子当然要让他吐出来,再拉下去打个四十大板,也好以儆效尤。”

    也就是她怔了这么一下,鹤山已微哂道,“大哥果然不敢跟你说。”

    明蕴之也觉察到他的视线定在她的字上,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去捂,可刚抬臂,又觉得不妥,于是又默默地缩回手。

    她刚想撇清,旋即一想,这时候急着撇清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于是改口道,“你说的这些,我并不否认,不过我也说过,高攀王府,非我本愿,只是奈何不了父母之命罢了,我虽管不了别人怎么想,可我无愧于心。”

    他在等她坦白,可她却还在扯谎。他不由得又叹息一声。

    秦老夫人又说,“大郎这孩子向来独来独往,怕是不得长辈欢心,你是个蕙质兰心的,家里如何暂且不说,到了娘家是要替他多周全些。”

    吓得她绷紧了身子,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磨蹭半晌,她终于寻到药油,拔了塞子倒了点在指腹。

    “那你是不承认传言,莫非是只绣花枕头?”明雪立马接口。

    想到这,她心头突然惘惘的。

    明蕴之被他盯得没了法子,脸颊也悄悄红了起来,幸好已经提前熄灯,自己的神情变化不会落入他眼里,于是梗着脖子,强装镇定道,“你……你就非要我夸你长得好看嚒,我就不信你照镜子没有察觉。”

    明蕴之实在没有力气,一动弹伤处就扯得生疼,只能在他的搀扶下缓缓趴了下去。

    又说了回话,明蕴之便和明雪一道辞了出来,两人走在回廊上,各自沉默着。

    她并不想深谈自己,于是把话题引到他身上来,可未见得她对他有什么好奇之心。

    她也曾是无忧无虑的小娘子啊,是残忍的岁月把她变成如今的模样。

    “那,也行……”

    明蕴之怔了怔,裴彧没有提过,她也不会主动去打听,所以并不知情。

    明雪讶然地睁大了眼,“你要做给我?”

    梁姨娘啐了一口道,“我怕了她不成!蕴儿,你年纪小,又是副无欲无求的懦性子,你不懂,你不去争,他们连一个子都不会给你,到时候你就悔着去吧。”

    “当然是真的。”梁姨娘点头如捣蒜。

    入了里屋,丫鬟凌雁便奉上两盏茶来,秦老夫人才接着问,“前日你婆母唤你过去了?我也听了些风声,她为难你了?”

    她和声劝道,“我知道娘的用心,但我更知道这个家里,谁都靠不住,与其把希望寄托在父亲上,不如靠自己,我知道我现在的力量渺小,不足以让娘信任,可我们是打碎骨头连着筋的骨肉,只要他日我有能为了,定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明蕴之对上她的眼神,心头也叹了口气。

    然而她并没有等到,却支着脑袋打起盹来。

    “不碍事的。”容妈妈隔着隔扇应着他的话,不敢擅自入内。

    他沉吟道,“妤娘将才摔了一跤,后腰受了伤,还是烦你进来看看吧。”

    得到他的应允,容妈妈三步并作两步闯了进来,见她直挺挺地趴在床上,身上的衣裳也还整齐,这才放下心,将托盘搁在小几上,便走过去问,“世子妃碰到了腰?你先别动,我去拿药油来。”

    明蕴之心头发怵,就她那体魄,一巴掌揉下去,小伤都能让她磋磨成重伤了。

    于是仗着酒意道,“您老人家手重,我可不敢劳烦你,还是让绮萝过来吧。”

    容妈妈没料到她敢反了她,脸上仍堆着假笑的褶,蕴调也和气了许多,“世子妃喝醉了,绮萝是年轻的丫头,手法不得劲,哪有老奴揉得到位?”

    她不耐烦道,“我没醉!谁说我醉了!”

    容妈妈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起身道,“世子妃还是喝点醒酒汤吧。”

    她伸手搡她,嘴里嘟嘟囔囔,“不喝不喝!你快出去!”

    容妈妈脸色彻底僵了。

    裴彧原本只是啼笑皆非地看着她们唇枪舌剑,这会才淡然开了口,“妤娘喝醉了,容妈妈何必跟她较真?你先由着她,把醒酒汤放着,待会我哄她喝下就是了。”

    容妈妈没办法,只好咬咬牙退下,换了绮萝过来。

    绮萝是年轻的姑娘,不像容妈妈那般难缠,只略揉了会,便退了出去。

    明蕴之的腰已舒坦了许多,自顾自地翻过身,喃喃道,“我醉了,头像要裂成两半……”

    裴彧只好端来醒酒汤,哭笑不得地睇着她道,“这会倒知醉了,方才不还口口声声说没醉吗?”

    她吐吐舌头道,“我那是装的,懂不懂?不能让人知道我的酒量,谁知道有没有居心叵测的人窥伺?”

    所以在他跟前便不必伪装了,这是一种绝无仅有的信任,他咧着嘴角,附和道,“你说得不  他屏住呼吸偷觑她的表情,手中的力度加重,沿着耳垂慢慢揉捏着,软弹适中的触感,带着一丝冰凉,在他指腹悄然蔓延开来。

    “怎么个不怀好意法?”

    头一回,他几乎有些霸道地摁着她的手,黑沉沉的眸光也调转到她脸上,在见到她耳后那抹可疑的红痕后,他淡淡启口,“不必羞赧,夜色昏暗,没有多少人看到。”

    明蕴之便独自在莲池边坐了下来,她初来乍到,认识的人不多,那些贵女们见了她,也不过寒暄几句,便没了后话。

    可万一……他真的给她带去灾祸,那他还能心安理得地活着吗?

    “你也别开口一个殿下一个妾的,没意思得紧,我叫宋心钰,你叫什么名字,我见你倒有些投缘,以后我们以名字相称吧。”

    绮萝一头雾水地出了屋,在廊庑底下走着,眉心依旧紧蹙。没想到拐角处,容妈妈摇着扇子迎面走来,她躲闪不及,一下子撞上了一座软山,盆里的水泼出去了一点,恰好溅在容妈妈衣襟上。

    说道便转身往外走。

    她将青袍重新挂好,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才唤香英过来问明情况。

    明泉是跟在他身侧的小厮,自从成婚后也不让他入内院里来了,书房依旧黑黢黢的,他走过去,在熟悉的地方摸到了火折子,将银釭点亮,这才伏案琢磨起案件来。

    少顷,他熄了灯,两人并着肩往回走,他故意扯些轻松的话题,她却显得心不在焉,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可如今,他日夜对着这张赏心悦目的脸,却又不再满足了。

    他蹙起眉,“嫉妒我?”

    她的眼神悠然地从她脸上扫过,朱唇微翘,“既是无心,又为何抖成这样,我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你。”

    “大娘子在家时,你若肯多关怀些,她也不会逃婚出走!她一个身娇体弱的大家闺秀,总不至于喜欢过上风餐露宿的苦日子,定是那褚少游胁迫她的,只求她平平安安的,快点回到夫人身边来。”

    国公夫人噢了一声,面色不改道,“小娘子看着细皮嫩肉的,是个讨喜的模样。”

    绮萝没想到,她能剖析得如此透彻,再看她姿态优雅地端坐在那里,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连背都挺不直的二娘子了。

    他们是夫妻,自是比其他的关系要亲密些的,为何连她也不懂他?

    真是困极了,娇嫩嫩的唇还半张着,气息咻咻,像一头小兽。他并没有午寝的习惯,也就不曾在明朗的光线下,这么近距离,这么肆无忌惮地观察过她的脸。

    抬眸见镜子里容妈妈的身影,满脸的肉气得直抖,她便忍俊不禁。

    他们成婚已有一月,不要说行敦伦礼,就连一个蜻蜓点水的吻都没有过,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即便奉守克己复礼,也并非没有欲·望。

    一想到这,她浑身打了个激灵,立马起身唤来绮萝,“端盆水来,我要净脸。”

    想到这层,她浑身鸡皮疙瘩凸起,她从小到大对“情”这个字没有过憧憬,然而她对世子妃的头衔却很满意,每次出门,建京的那些贵妇们争相结交,她再也不是那个只能躲在后宅的二娘子了。

    没有人想往回走,她也不想再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做一具任人摆布的傀儡。

    是什么让他一觉醒来变了性子?

    容妈妈那人目中无人,在其他人面前还装装样子,却把她当成小丫鬟使唤,不说别人,绮萝对她心头就颇有怨言,也只有避着她不在的时候跟其他小丫鬟牢骚几句罢了。

    “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先问你,你可省的容妈妈家里头的情况?”

    “妤娘。”

    既然如此,那便只能从他陶坞那边的人际关系入手,才能明白令狐尉杀童的动机。

    他为何甘愿背上这么多条人命,莫非真的别无私心?

    李照广许诺他的是什么,又留下什么陈条,这又是个未知的谜。

    几人合议了一下,决定向上司提出申请,由陶坞知县联合大理寺追踪调查。

    申请的过程并不顺利,上峰们各有各的考量,好在最后还是松了口。

    裴彧没有外出,仍留在大理寺,他琢磨了半晌,决定亲眼看看令狐尉的尸首。

    尸首已是尸·僵反应最严重的时候,推断死亡已超过六个时辰。

    他又剥开他的衣物,观察他的皮肤和指甲,这才发现他指甲盖里有干涸的血迹。

    可他身上并没有其他伤口,血迹只能是别人留下来的。

    他又将目光转向他脖子,赫然一道紫色的勒痕,沿颈部环绕一圈,是他·杀的痕迹!

    仵作经验丰富,绝不可能辨错,那是有人收买了仵作?

    可随着再次一掌落下,不知为何少年目光中的委屈不平竟渐渐平静了下来,颤抖的眼神变得坚韧,嗓音也变得低沉,唯独扇向自己脸颊的力度没有丝毫减弱。

    明蕴之皱着眉喝止:“停。”

    “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么。”

    少年将手垂至身侧,低首道:“阿姐对不起,我不该辱骂你师父,不该反驳你,更不该不信你的话。”说完抬起头,顶着红肿的脸颊看向她,“阿姐我知道错了,你罚我吧。”

    明蕴之讶然地挑了挑眉,眸中倏地浮现一抹欣赏,这人竟这么快便想了个明白,曾经她也罚紫霄使掌掴过,可他只当她是以教主之尊有意羞辱,却没想过自己真的做错了,真的该反省。

    她心中罕见地升出一个念头,若这人没有骗她,她不介意让他一直留在她身边。

    心情愉悦之下明蕴之蹲下身,从路边摘下一小截紫珠叶,随后示意少年也蹲下身来。

    明蕴之将手中野草压碎,敷在少年红肿的脸颊上,轻声哄道:“乖,敷了这个就不疼了。”

    她本是好心好意地安慰,却不想少年本就湿润的眼角再次红了,看着竟比方才还要伤心委屈,明蕴之不解地蹙起了眉,他自己扇自己耳光的时候没哭,怎么她给他上药反而哭了。

    裴彧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所有高筑的心墙在阿姐轻柔的话语中尽数坍塌,所有的委屈疼痛同时涌出。

    幼时他受伤,阿姐也是摘下这种紫珠草敷在他伤口,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想起往事而变得脆弱,还是在伤心。

    伤心阿姐待他其实和训狗无异,都是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

    姚玉珠面色变了又变,唇角忍不住颤抖着,一时分不清到底应该因着被夸而高兴,还是继续生这个没来由的闷气。

    明蕴之安抚了会儿姚玉珠,听綦舒道:“綦莫待你的确不同。”

    小青像是发现了明蕴之,又想凑过来,被綦舒拽住尾巴,她解释道:“昨夜你还未推门,他就发现你了。他没对你出刀。”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更何况明蕴之不曾隐蔽呼吸和脚步声。

    明蕴之默了一瞬,回过味儿来。

    那两枚银刀,原来不是冲她来的,是警告裴彧,赶紧带她离开,勿要停留的。

    綦舒:“所以……”

    她跳下车来,半抬眼瞧着明蕴之,又变了一副面容:“好姐姐,看在我这么诚心诚意,恭恭敬敬的份儿上,快让你那好夫君收回成命,放綦莫回来吧。”

    明蕴之忽然想起昨日裴彧所说,綦莫便是她的药。

    难怪她此时一个人在这儿,身旁连个侍女都没有,孤零零的。

    其实算年纪,她比明蕴之还要大上一些,只是多年病弱,面色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的红润,瘦削得多。素白的小脸可怜巴巴求她,明蕴之又犯了容易心软的病,稀里糊涂点头:“知晓了,我会与殿下说的。”

    姚玉珠没听明白,拽了拽明蕴之的衣袖:“阿姐,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昨夜?”

    第 53 章   第 53 章

    第53章

    明蕴之冷然扬手,彧脆的巴掌声瞬间止住了少年所有话语,空旷的四周在此刻也安静下来,气氛瞬间凝滞。

    裴彧眸光颤了颤,终是敛了眉目不再反驳。

    明蕴之冷冷瞥向眼前少年,虽然垂着眼眸一言不发,握在腰前的手却紧紧攥着,不由嗤笑着开口:“怎么,不服?”

    少年闻言抬起眸,漆黑眼眸里满是坚毅和决绝,“阿姐,只有浮光教才有下手的动机。”

    “啪!”眼前的女子坐在凉亭中,肤光胜雪笑容蕴媚,本就明艳的脸庞在额头紫色宝石流苏映衬下,美的惊心动魄,她不管是喜是嗔,是静是怒,一举一动无不紧紧牵动着他的心神。

    他本来是想告诉阿姐,他只把她当姐姐而不是妻子,可是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明白过来,只要能留在阿姐身边,无论要他做她的什么,不管是弟弟、男宠还是夫君,都由她。

    “那日我问你问题你不回答,甚至隔了这么久才来见我,一来却替别人求情。若真要求情,你不该先替自己求么,郁淮,你就不怕我把你也丢到冰面上去自生自灭?”

    少年瞬间一怔,可是很快,目光中浮现一抹自责,“阿姐对不起,我该早点来见你的。”

    是他没用,才会两次都晕了过去。这琉璃盏中的虫子并非普通虫子,而是蛊虫,这蛊名为绝情蛊,蛊虫常年冬眠只会在一种情况下苏醒。

    那就是宿主动了情。

    这绝情蛊共有两只,琉璃盏中这只是母蛊,子蛊则是藏在裴彧离开流云宗时服下的那枚药丸中。如今母蛊感应到子蛊的变化,突然间如此躁动,唯一的可能便是,裴彧动了心。

    蓬山双手用力到似乎要把轮椅掰断,那天阙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才多少时日,竟让他一手养大,素来待人冷淡的裴彧,动了心。

    不知是否是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强烈的被背叛感,蓬山感觉自己心脏有如被万针齐扎般刺痛,十二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升出这种失控的恐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灵儿,命人给我们的卧底传话,让他想办法通知裴彧即刻回宗。”

    于湘灵愈发不解,“淮师兄说过,他在五月十八您的寿辰前一定会赶回来为您祝寿,为何现在突然让他回来?”

    “不行!”蓬山几乎人嘶吼着喊了出来,“他一刻也不能在那个魔窟多留!”

    眼下这个蛊虫只是刚刚苏醒还并不如何活跃,一旦等到蛊虫活跃起来,便是真的无法挽回了。

    想到什么蓬山冷厉的语气温和下来,“灵儿你可想嫁给你淮师兄?”明蕴之抬眼看去,少年一身白衣,腰间束着淡蓝锦带,衬得腰身劲瘦颀长,是时天色黑暗万山载雪,少年默默地跪坐在她的前方的梅花树下,眉弓如月彧冷萧瑟。

    明蕴之就是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入这样一双眼眸,如黑曜石般的眼瞳里泛着淡而细碎的暗光,眼尾泛着的那一抹红在冷白脸庞映衬下格外潋滟。

    她从未见过这种目光,在银白的月色下脆弱而又剔透,似是有万千话语想要倾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谁能想到白日里出手凶猛、势必置她于死地的少年,此刻却一副温顺的模样跪在她面前。

    明蕴之惫懒地阖上眼,任白色的热气越发氤氲。既然他没想好如何开口,她也懒得问。

    毕竟跪着的人又不是她。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哪怕是只知武艺的金甲卫也敏锐地察觉到明蕴之情绪的异常,纷纷低下头去,生怕在此时触怒她惹祸上身。

    季愁视线却远远落在倒在外间的少年身上,忽然咬紧了唇,试探着问道:“教主,那您恨小六吗?”

    明蕴之倏地一怔,方才那些话她其实是故意说给季愁听,她想过他听完会有的反应,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个,她怔愣片刻,无声地笑了笑,“自然是恨的。”

    她一直当作弟弟疼爱的人,却间接害的她家破人亡。

    她知道他也是受害者,甚至当日面对屠刀时她第一反应就是挡在他身前,可她并非圣人。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总会控制不住地怨恨,若不是他们一家,她本可以在村子里平安长大,她还是那个被父母宠爱着,一生幸福无虞的女孩。

    季愁脸庞瞬间一白,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本就发白的嘴唇颤了颤,终是将想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明蕴之正想说些什么,一股难言的晕眩突然钻入脑袋,她伸手揉了揉眉心,略显疲惫地说道:“今日受了内伤,我要去山谷温泉调养,先把他关起来,务必严加看管。”

    “是,尊主。”金甲卫首领墨崖看着明蕴之,恭声应道。夜已深。

    天阙峰的夜比起别地总是要冷上许多,是时一轮圆月高悬夜空,在粼粼的温泉池中投下明亮的月影。

    明蕴之素来对自己的武功很是自负,毕竟她是整个浮光教数百年来,唯一一个将霜天功练至第九重的人,可自从她突破第九重后,每到子时便会周身寒冷难耐,唯有这山谷处的温泉能缓解一二,此乃教中秘事知情者甚少。

    “尊主,静姝回来了。”一个黄衣女子走到她身旁恭敬地禀告道。

    “你总算回来了,”明蕴之看着来人微微一笑,“可有那裴彧的消息?此次他杀我四大护法,重伤青鸾使,想必很是春风得意吧。”

    “确如尊主所说,经此一役裴贼在正义盟中的威望达到了顶峰,大江南北都是对他的赞颂。”

    明蕴之眸色渐冷,若不是这厮抢走龙血草,也许她此刻已不用再夜夜泡温泉,只恨她无法长时间下山,否则岂会容此等小人猖狂。

    静姝再次开口:“我们的内线传来消息,裴彧已动身前往东海寻找鹿活草。”

    “鹿活草?”明蕴之眸光倏地一震,“看来这鹿活草当真在东海,让紫霄、白虎同时去,这次务必谨慎行事,趁那厮不备抢回灵药便可,切不可正面冲突。”

    静姝面露迟疑,“可若是两位护法都走了,这教中万一有事——”

    明蕴之却蓦地扬了扬唇,裴盼间意气尽显,“本教主百毒不侵,更何况这天阙峰上有谁的武功能胜过我?”

    静姝勉强地点了点头,确实,虽然明蕴之每晚都会寒冷难耐,但好在武功并没有受影响。

    见静姝仍是一脸担忧,明蕴之故作轻松地调笑:“昨日你不在,那个婢女侍奉我就像老鼠看到猫一样,搞得我好像什么很可怕的魔头。”

    静姝这才转忧为笑,“尊主可不就是魔头,不然也不会兵不血刃地就让那正义盟的人自相残杀起来,还把他们都关在那可怕的悬笼中。”

    明蕴之舒适地靠在温泉的鹅卵石壁上,让肩膀缓缓没在冒着白色热气的温泉水中,“算算时间他们也快被关了两日一夜了,情况如何?”

    “那悬笼暗无天日又寂静的吓人,这八人被分开关押,从昨夜开始便已忍耐不住开始大吼大叫地求饶,把姓名来历全招了,按您的吩咐,即使招了的人我们也没有放他出来,而是每过两个时辰打开石板再次询问,直到每次招的都一模一样才把他们放出来,关在别院。

    静姝越说笑意越深,“尊主您都不知道,那些人被放出来的时候要不是在痛哭流涕,要不就是在不停地重复自己的姓名来历,跟傻了一样。果然如主上所料,这八个人里有四个都是来刺杀您的,还有两个是垂涎青冥宫的财富地位,还有一人是妄图想来征服您。”

    明蕴之从静姝手中接过一纸名单,“卢青阳,二十一,千机阁,奉命刺杀;应拭雪,二十,烈阳宗,富贵险中求……”

    “这才被关了不到两日,真是无用、无趣。”明蕴之意兴阑珊地将名单丢入温泉池边燃着的烛火中,看着明亮的火苗将黄纸吞没,才再次开口,“那个郁淮如何了,这名单上为何没有他的名字?”

    想到那个被护卫反剪双臂仍是一脸淡然的少年,明蕴之脸上终于涌现几分兴趣。

    只是,这一夜她心绪并不平静。

    她只要一闭上眼,眼前总会出现一家人惨死的画面,阿爹阿娘一辈子行善积德,却遭此横祸,当时她被无忧驼出了村子,等她能够行动后便迫不及待地返回了村子,可那时,她自小长大的村子竟已变成一片乌黑焦土。

    明蕴之双眼渐渐朦胧,这些年她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还是石河村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若是没有那场屠杀,她这些年也不会过的这么辛苦。

    夜色渐渐深沉,两人隔着温泉一坐一跪,夜风时起,粉色的花瓣从树上落下,浮在池面上,泛起浅浅涟漪。

    也不知久这般泡了多久,明蕴之再次睁眼时,月亮已快要落了下去,不过她感觉精神好极了,毕竟温泉炙热,于旁人来说久泡必伤,于她来说,却是大补。

    明蕴之缓缓睁开眼,正看见郁淮躲闪着低下头去,如新月般明艳含情的墨眉倏地一挑,这人难道一夜没合眼,就这么一直盯着她?

    这鹅卵石虽然圆润,却坚硬无比、毫不平整,这人跪了整夜,身子却连丝毫颤抖都没有。

    沉思中明蕴之坐直了身子,肩膀划开水面激起一阵水声,那郁淮听到这声响却仍垂着眼眸,明蕴之唇角暗暗扬了扬,足尖轻挑水面,顿时水珠向外溅起,溅到少年的脸上、身前。

    少年终于抬起头看向她,俊美的脸侧还淌着晶莹的水珠,目光里虽透着疲惫,却已然不似昨夜那般震颤,而是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静。

    她有时候真的会忍不住怀疑,这叫郁淮的少年当真是个活人么,他当真有人的情感么。

    “你若是再不开口,便到寒狱里去说。”明蕴之掀了掀眼帘,语气冰凉。

    没想到蓬山会突然这么问,于湘灵俏丽的脸庞突然一红,“灵儿自然是想的。”

    当初在江南第一次见到淮师兄时她便下定决心,她这辈子一定要成为淮师兄的妻子,否则她为何放着好好的于家大小姐不当,千里迢迢跑到流云宗来。

    “那你就听我的。”蓬山一锤定音。明蕴之便拿出单子道,“那就由你来核对吧,我念一项,你检查一下有没有少发漏发的,有没有良莠不齐的,可省的?”

    “我是看出来了,”容妈妈压低声线道,“这府里,还是秦老夫人有话语权,咱们凡事先别往最坏的结果想,倘若能讨好了秦老夫人的欢心,就算别的地方有不足些,只要秦老夫人有心偏袒你,就不怕什么。”

    “好你个刘大!”她眼里的寒光射了过来,“你就是这么欺骗姑奶奶我的?单是端阳你便偷吃了多少,一年下来积攒了不少银子吧?你昧良心干下这种腌臜事,这是把王府上上下下当成傻子了?”

    明蕴之听到外头传来动静,也不知戳到了哪根筋,竟吃吃笑了起来,然而这一笑,难免又牵动伤处,简直是乐极生悲。

    另一个人则有些眼生,长了张精致的巴掌脸,双眸清澈,唇红齿白,乌黑的头发齐齐整整地梳成珍珠围髻,一颗颗大小相等的珍珠串成一张珍珠网,映得那张脸雍容无匹。

    “就是嚒……母亲一开始并不同意这门亲事,祖母和父亲也都不满明家行径,后来……是祖母让人打听了你,这才做主道,‘既然明家大娘子品行端正,又是亲上加亲,虽然明家是不大磊落,可要是你当初不答应了此事,他们也断然不敢放出这样的风声不是?我看这事便这么定下吧。’

    “容妈妈考量周到,”他转着手中的玉扳指,朝明蕴之迈近一步道,“我只是好奇,不知道大哥和你说过没有,为何爹娘都不待见他?”

    俄而,凌雁取来美人拳,明雪接过便缓缓捶了起来。

    所以这回他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他维持着姿势,甚至微微向下俯身,温热的气息就扑在她白嫩的颈边,“你就这么怕我?是我长得太凶了?”

    她登时心头一突,迟疑了一刹道,“很好啊,你为何会这么问……”

    她娘不过三十来岁,这些年来,她的五官变得锋利许多,可还能看出一点花容月貌的痕迹。

    王府规矩甚严,早晚都要向长辈请安,朝食各院各有安排,暮食却是一定要聚在一起吃的。

    时间仿佛被定住了,屋内安静得诡异。忽而,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响起,打断了他的动作。

    明蕴之知道鹤山是朝堂新贵,圣人眼前的大红人,他的眼神也与其他人不同,像一头窥伺的豹子,黑沉沉的,有摄人的魄力。

    事情与她所料的不差,睿王妃对她的态度也还是不咸不淡的,只是碍于面子,才不得不敷衍一番。

    “嗯,”裴彧说着已走到他面前,眼锋刮过他的脸,又径自走向明蕴之,伸手将她扶住,“你嫂嫂喝醉了,多谢你送她一程,不过往后这种事还是我来。”

    他敛着眼皮,脸颊却能感受到她温热的目光,正在一寸一寸地将他打量。

    那条街就没有花魁娘子不认他的,大家都叫他“庆王世子”,父亲为了娘,上演了一出救风尘,把她从那昏暗的地方拉出来,还许诺娶她为妻。

    听到她的声蕴,一个穿着灰蓝短打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拱手道,“世子妃,小的就是管事的,姓刘。”

    甫一睁眼,她便弹了起来,却没想到他也在闭目养神,这一起身,头上的掩鬓猝不及防地撞上一个软物。

    来了大半天,她还没有和姨娘说过话。

    睿王妃脸上僵了一瞬,旋即笑着附和,“祖母说得是,既然她老人家看重你,你可要好好做,别让她老人家失望啊……”

    没想到他的声蕴也同时响了起来,他边说边起身替她放下帐幔,“你先睡吧,我再看会书。”

    起了风,不凉不燥的,连心头的郁结也随之吹散。

    还好到了垂髫之际,她五官开始立挺起来,眉眼也和妤娘越长越像,谣言才不攻自破。

    “何出此言?”

    院里挂着许多红灯笼,还是喜庆的颜色,明晃晃的。

    明蕴之虽不知传言的内容,却也知道曾夫人为了让妤娘能顺利成为世子妃,早早便造势散播她的美言。

    刺杀总会有机会,当务之急是先让裴彧回宗。他要去宗内的藏书阁中找一找,能否通过冰冻母蛊的方式,让子蛊宿主不再动情。

    明蕴之讶然地挑了挑眉,她说了这么长一串话这人就听到了这一句,还有他明明是昏迷不醒所以才没法来见她,竟也丝毫不辩解。

    湖上寒风骤起,吹起少年如瀑般散落的长发,宛如寒夜幽昙,彧冷绝艳。

    明蕴之身子突然极富侵略性地向前倾了倾,如桃花般潋滟的眼眸中闪过幽深的暗芒,“既然知道错了,那是不是该罚?”

    少年迎着她的目光,神情专注而又安静,似乎不管她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饴,“阿姐要怎么罚?”

    几乎是在少年尾音落下的同时明蕴之再次抬手,狠狠一掌甩在少年脸上,彧冷的脸庞瞬间被打的偏了过去。

    这一掌力道极大,裴彧脑袋一阵发晕,白皙的脸颊瞬间浮现一个彧晰的红色掌印。

    裴彧缓缓将头转正,迎着明蕴之冰凉的目光再次开口,嗓音沉缓却无比坚定:“石河村是浮光教的地盘,只有浮光教才能肆无忌惮地在石河村造下如此惨案。”

    好,很好。

    明蕴之怒极反笑,少年素来对她言听计从,今日却屡屡反驳,当真是好极了。

    “啪!”

    明蕴之右手高扬,又是一掌狠狠扇去,这一掌用上了十足的力道,少年却迎着掌风不躲不避,硬生生接了下来。

    很快,一丝鲜血从少年嘴角淌下,裴彧脸颊疼的几乎麻木,耳边一阵轰鸣,眼尾瞬间泛起了薄红。

    第 54 章   第 54 章

    第54章

    那画卷展开之际,明蕴之就隐隐有了预感。

    赵夫人和那么多官员夫人打过交道,对女子的心意了解得通透,见她眸光一动,便知这礼送对了。胸腔中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端着笑颜,问道:“娘娘可要细细瞧一眼?”

    明蕴之点头:“拿上前来。”

    从入席开始,一直淡然端庄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些别的波动,晶润的眸光轻轻流转,仿佛在这一瞬间鲜活了起来。

    明蕴之的指尖极轻地落在画卷上,目光触及画作之下那处印章的痕迹,倏然笑开。

    “是外祖父所作,没错。”

    她与投来目光的裴彧对视一眼,眸中盈着熠熠的光。

    外祖父柏丰益以书画闻名于世,年轻时便声名远扬。这幅画便是他多年前游历山川,心境开阔时所作,笔触便也随心而落,笔意宁静。

    外祖母很是喜欢这幅画作,曾言在她心中,此画胜于他生平所作万千。幼年在柳园翻看幸存的那些画卷时,外祖母还万分惋惜这《千山烟雨图》的遗失。

    不想时隔多年,竟会在此处见到。

    赵夫人一副妥帖的模样:“既然真是柏老先生所作,那交由娘娘真是再好不过了。”

    明蕴之在瞧见这画时便决定收下,面上不显,心中却暗叹赵夫人说话的委婉。不说送礼,不说讨好之词,只说此物请她转交,少了那些假假真真的推辞和虚言,倒是比与别人相处舒服上许多。

    收了画,赵夫人今日的任务便算完成了,郡守彭阳珲也笑开,提议一同举杯。

    场中继续热闹起来,歌舞再起。却没有发现,在方才静姝那番话说完时,外间本该昏迷的少年眉心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静姝,派人去好生查一这个郁淮,年纪轻轻便有此内功,究竟来自何门何派,家在何处。”明蕴之没想到季愁竟会为这少年求情,既然如此,她并不介意过两天再把他丢进寒狱。

    “是。”静姝恭声应下,“只是,他似乎格外关注您额头的胎记,您平日里额头坠有流苏正好盖住花瓣,不知都有哪些人知道您有这个胎记?”

    明蕴之神情微怔,知道她额头胎记的人,应该都已不在人世了。

    她在软榻上缓缓坐下,素来明艳的脸庞仍旧有些苍白,目光中却透着罕见的怀恋,“以前我还叫明檀,只是石河村中一个普通的孩童,而知道这个胎记的恐怕也只有石河村的乡亲了。”

    “教主您那时可有要好的朋友吗?”季愁站在一旁,突然问道。

    季愁这问话称得上逾越,可明蕴之并无反应,静姝也不好越俎代庖。

    明蕴之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季愁,竟是回答了他的提问,“那时除了弟弟妹妹外,我还有两个相熟的玩伴,只是他们都已不在人世了。”

    “从没听您提起过呢?”静姝终于也好奇起来,这些年一直是她陪在尊主身边,却从来都不知道尊主以前的事。

    不同于先前只是沾一沾唇,明蕴之浅笑着举杯,将小小杯盏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你不是马上就要和于家大小姐订婚,竟然也会来此?”卢青阳一脸戏谑。少年看着她抿了抿唇,忽然,轻轻唤了她一声,“阿姐”。

    似乎有些久远的记忆被瞬间唤醒,强烈的不适感让她瞬间皱起了眉,“你喊我什么?”

    “阿姐。”裴彧再次开口,比起方才那声坚定了许多。裴彧哑然,他在弟妇心里竟比二郎还老?

    他轻咳一声,道:“我没有躲着你,只是有些累了。”

    按照母亲的意思,既然是为了弟妇受孕,他就委屈一些,一月两次也就够了,一次是她行经结束的第十日,一次是第十五日。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就算不是为了照顾二郎的心情,他也不愿多玷污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这没什么可委屈的。

    可他忆起她的羞怯妩媚,手不自觉往它不该去的地方去,又觉母亲确实了解男子的下流。

    他竟然也会生出一些留恋。

    累了他又不睡,明蕴之不大相信,见他抚在腰上,以为郎君好心,就将纠缠在一起的珍蕴链条递给他一缕,可怜地盯着他瞧:“郎君帮我解开。”

    她简直可以称得上作茧自缚,却要他剥丝抽茧,裴彧有条不紊地一串串解开,闻言失笑:“怎么想到夜里系它,不嫌麻烦?”

    虽然他很欣赏这种被束缚的美丽。

    尽管这被绑起来的不是他的妻子,他不方便有太多的破坏欲。

    “因为好看呀!”

    她有着无穷无尽的活力,欢快道:“看来以后改成珍蕴衫也很方便,我想你会喜欢的。”

    而且明蕴之有一个难以启齿的愿望,她很喜欢逗弄裴玄朗,虽然他现在举止温柔,颇有些大家公子的风度,然而她却更盼着夜里他能更凶狠粗鲁一点,就像耕种时候那样,糙一点也没有关系。

    大概她甜蜜的日子过多了,会想自己寻一点苦吃。

    帷幔无声飘荡,明蕴之好心伸手,想去扯开一些,却被他手疾眼快,一把攥住手腕。

    她几乎喂到唇边,离得太近,他不可避免嗅到女子衣怀馨香,裴彧初尝滋味,即便有心坐怀不乱,也不免血热,何况他方才……

    “不用点烛,很快就会好的。”

    他尽量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接触,耐心道:“……盈盈,你是每晚都睡不着么?”

    明蕴之忍俊不禁,点了点头:“那郎君要怎么哄我入睡?”

    她喜欢出一些汗,倦乏过后泡浴,睡得应当会好些。

    裴彧披衣坐起,取了一只圆枕垫在中间,捉住她一臂,见她似乎被这动作惊到,想从他手中挣脱,吩咐道:“坐起身来,不要说话。”

    明蕴之犹犹豫豫坐直,她还羞于实践那些花样,只能顺从郎君的意思,含羞合眼。

    生着薄茧的指腹扣在她脉门,明蕴之倏然睁开了眼。

    他目光锐利,虽不言语,但却有威慑之意,她也不好开口。

    更何况夫君的眉峰渐拢,等他要换手,才小心翼翼道:“二郎,怎么了?”

    过了良久,裴彧才开口:“按道理说不该,明日我开个养身的方子,外敷内用,气色也会更好些,自然不愁入睡。”

    “还有……”

    他顿了顿,像是有些忍笑:“日间少睡一些。”

    明蕴之悻悻道:“你又不在府中陪我,那还不许我睡一睡么……你怎么学会诊脉了?”

    之前那位公爹在世的时候,裴玄朗几乎没和她提过还有这本事,和夫兄出去几个月,他转做军医了?

    裴彧面不改色,语气不见起伏:“兄长喜欢,所以闲来无事会教我。”

    原来只是半路出家,明蕴之立刻摇头,乖巧盖好衾被:“我马上就睡,郎君别喂我吃苦东西。”

    她不想打击丈夫的自信,特别是在他似乎人道艰难的时候。

    “我会把方子给兄长过目,再请外面大夫看一看。”冷不防对上他的眼,明蕴之心跳停了一瞬,脸色却如常道,“端阳要往各家送节礼,母亲给我拟了名单,上面都是些亲戚世交,不过我看了一眼,上面也没有你的朋友,不知道你还有没有交好的友人,我把名单再添一添吧。”

    夜里,洗漱完毕,明蕴之照常在里侧躺下。有了前几次的经验,她现在也放松了警惕,不像一开始那般直挺挺地躺着了。

    她有些歉意道,“你先睡吧,我还要把账算一下。”

    明蕴之猛然从梦中惊醒,睁着双眼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香英。

    她心头咯噔一下,肩膀也不自觉往回缩,一双眼在昏暗中戒备地盯着他。

    她略站了一会,打算听她接下来还会吐出什么话来。

    明雪嘟囔道,“怎么又要我学!”

    他忍俊不禁地走过去,俯身端量着她,只见她闭着眼,乌浓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淡淡的影,秀挺的鼻梁下,鲜艳欲滴的唇微敞着,呼吸匀停,带着一丝天真的味道。

    明蕴之的理智被痛意夺走,脑袋也还没活络过来,抿紧了唇不吭声,算是间接默许了他的行为。

    自从上回作诗,她估摸她的水平大抵与她半斤八两,便也不惧她的挑衅了,见她咄咄逼人,她反而更加不卑不亢道,“绣花枕头倒也不至于,只是寻常人而已,是爹娘疼爱,才送我去上了几年学,为的也是知明理懂是非罢了,又不是去考状元,也没必要跟人攀比。”

    “不过这次你们姑嫂二人配合得不错,按你原先的想法,就算不死,下半辈子也要落得个半身不遂了,岂不是造孽?”秦老夫人说着眼梢又睐向明蕴之,“可按你的想法,又太过慈柔了些,不能起威慑作用,还好你们姑嫂有商有量的,最后定下了这个处罚,也算是功大于过了。”

    明雪嗫嚅道,“孙女明白了。”

    他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还未开口,便听容妈妈的声蕴传来,一抬眼,她已经小跑了过来,肥胖的身姿上每一块肉都在抖动着。

    秦老夫人又重新接上方才的话题,睿王妃突然开口道,“以往各节都是我在操办,还好今年有了媳妇,也算是为我分了忧,母亲知道的,我这头疼的旧毛病老是不好,开夏以来暑气渐热,又是断断续续地疼。”

    明蕴之便这么和裴彧并肩往回走,夜风鼓起他们的衣袂,时不时缠在一起,就连各自袖里扑出来的暗香,都渐渐地在空气中融为一体。

    他吃吃笑了起来,紊乱的气息像一阵阵的浪潮扑洒在她脖侧,弄得她痒斯斯的。

    她惊讶地抬起眸来,目光与同样吃惊的他撞到一起,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她迅速地别开眼,瓮声瓮气道,“要先涂点药,不然留下疤痕还怎么了得……”

    容妈妈如逢大赦,忙不迭应了声是,便将明蕴之扶出花厅。

    梁姨娘跟上她的脚步道,“你这个死丫头,来了这么久也没找我说句话,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我先上值了。”他说着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避开她的眼神走出院子,柔和的清风穿过他胸膛,那一点郁结被揉碎了,渐渐消失在空气里……

    三人就这么沿着甬道疾行,刚过东院,却听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嫂嫂!”

    “算了,就信了你这回,要有下次,我必定要禀告夫人的。”

    “撞到了?”他慌了神,忙蹲下来仔细查看,然而那地方实在隐秘,从衣裳外头看不出端倪来,他的手捂在上方揉了揉,语气温存,“我看看好嚒?”

    端阳将至,一切事宜都做得算圆满,原本只要向秦老夫人复命,她便算是卸下重担了,可明蕴之不愿得罪睿王妃,还是决定将此事先禀报给她。

    明雪抬眼道,“嫂嫂还没过门时我就听过你的大名了,我倒是好奇,到底是多么出类拔萃的人物,就是主持中馈,对你来说也不在话下吧?”

    她回望过去,仿佛透过她温婉的眉眼,窥探出她尚在闺中的影子。

    她重新扯开话题道,“其实我没有主持过中馈,祖母把这项重任交给我,我总是担心做不好,王府毕竟和我娘家不同,人口繁杂,要如何做才能不落人口舌?你给我支支招好嚒?”

    秦老夫人道,“既然已经查到了这份上,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看,打铁还需趁热,趁这时,你们二人也把这近几年的账簿都查一查,王府已经多年没有整顿过了,浑水摸鱼的,又岂止他刘大一个,若不再处置,就是有金山银山,也迟早叫这群积年给掏空了!”

    明蕴之仍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垂着头聆听睿王妃的教导。

    明蕴之淡淡地瞥了一眼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管事的呢?”

    香英给她端来了紫苏饮子和点心,见她额头冒出一层薄汗,不禁劝道,“世子妃还是休息会吧,您都算了一下午了。”

    轮到鹤山时,见他狡黠一笑道,“嫂嫂敬了满堂的人,怎单缺了我一个?”

    美的事物,是人都愿意多瞧几眼,明蕴之却不是轻易被美色所惑的人,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眼神问,“你怎么来了?”

    所谓的清源第一美人,会不会只是明家在造势?她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他?

    “孙女不敢这么认为,只是那……只是……”明雪说着,眸光游移地瞟向明蕴之。

    秦老夫人偏过头去,端起杯盏抿了起来,嘴角露出了笑,却是对明蕴之说的,“妤娘,你虽初次掌家,办事却妥帖,你别看你公爹嘴上不说,他那是嘴笨,你看见了没,他们父子俩,也不知道多少年没这么肩并着肩一起走了。”

    “嗯……”她沉吟了下,又缓缓添了一句,“祖母还要小姑和我一块操办,她好像……不是很满意祖母这个决定。”

    看到这里,他眉心紧蹙,双手也不自觉颤抖。

    “够了,明雪!”秦老夫人皱起眉,“尖酸刻薄可不是大家闺秀的气度,你也十六了,你大嫂刚过门没遭惹过你,别一天天的想争来斗去,闲着没事干你去给你大嫂打下手,帮忙操持端阳祭祖之事,正好也提前学学如何掌家,等明年嫁了人才不会被婆家嫌弃。”

    明蕴之故意让明雪说了一会才走过来,这才对他说,“家中有难处不是你偷鸡摸狗的理由,我是头回遇到这种事,不如实禀报那是不可能的,若你说的都是实情,那念着你往日的苦劳,也会酌情放宽处置的,若你是欺负我们没掌过家满口胡诌……”

    “小的知错了,往常……我都是尽职尽责,不敢有贪念啊,这些……王妃也都省的的,求您念在小的难处的份上,别说出去,我这就把银子全数奉还,缺斤少两的东西也让他们赶紧补上……”刘大说着,一个劲地朝地上磕着头。

    她闻言脱口道,“你也是早产?”

    “今日过节,容妈妈也下去休息吧。”裴彧说着,便伸手搂住她柳枝一般纤细柔韧的腰,任由她靠在自己身上,如漆似胶地往静思堂去了……

    他又指着另一个名字道,“这个是酒后忤逆了圣人,被罢了官的。”

    明蕴之知道她还不服气,忖度了一下率先开口道,“其实我也是头回做这事,未必有你做得好,既然祖母吩咐了,那就要认真行事,也当是为了讨她老人家欢心。”

    “世子妃辛苦。”

    克妻?什么克妻?

    出师未捷身先死,明蕴之苦笑了起来,慢悠悠地往回走。

    她的字是簪花小楷,还算工整,却一板一眼的,缺了一点力度和灵气。

    她弯了弯唇,无所谓地笑了笑,“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我也有我自己的考量,你有祖母为你撑腰,我身为媳妇,倘若只会讨好卖乖,谁还容得下我?”

    可她这些年来受的猜忌和鄙夷,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了。

    裴彧看了看趴在床上不敢动弹的她,慢慢缩回手,将她的衣摆捋正,才道,“进来吧。”

    秦老夫人依旧板着脸,“怎么,给她打下手屈辱你了?”

    她的嘴快得劈里啪啦,说得刘大满脸惊骇,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道,“小娘子饶命,是小的一时猪油蒙了心了,是我娘生了病没钱医治才铤而走险的……”

    忖度了片刻,他还是弯腰将她抱了起来,踅入碧纱橱,将她平放在床上。

    他的目光仍锁在明蕴之脸上,压低了声线道,“既然他跟你提过,你还对他如此死心塌地?不怕他克妻?”

    他下意识要去摸脸,她的动作比他还要快了一瞬,掏出手绢便紧紧摁住他的伤口。

    她也不是毫无缘故地怀疑她,只是秦老夫人对她的消息来得太快了,令她不得不起疑。

    她当然可以直接求秦老夫人做主,可如果这样,也就是主动站在她的对立面,可想而知,今后的处境只会愈发艰难而已。

    “这是绮萝替我写的,我之前上学时,她跟在我身侧,也能识文断字。”她脱口而出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泡茶,那个老妖妇又跟你说了些什么?”梁姨娘的心思却不在茶上,只随手将茗碗搁在一旁道。

    明雪讶然道,“什么,谁敢将这等心思放到我们王府,除非是不想活了!”

    明蕴之这才退了出来,烈日炎炎的晌午,连一丝风也没有,方才绷着精神坐了许久,一松弛下来疲倦也后知后觉地席卷而来,回到静思堂时薄汗涔涔,绮萝拧帕子给她擦身,换上干爽的衣裳,她便歪在榻上晕晕欲睡了。

    明蕴之的目光在她脸上掠过,见她眸底闪过一丝紧张,便知道她不过是替秦老夫人摸清她的底细罢了。

    终于,龙钟一般的声蕴在她耳畔响起,令她止不住打了个激灵,是秦老夫人的表情逐渐狰狞起来道,“妤娘,你身为未来的当家主母,又怎能推却?这些账本你就好好看着,三天内必要给我查个水落石出!”

    明雪瘪瘪嘴,气焰灭了下来,“祖母,是孙女的错,您能不能别让我给嫂嫂打下手?”

    明蕴之对她仍有戒备心,不过既然她主动搭话,她也不能不回,于是睐着她问,“这是为何?”

    于是便这么歪着头盯着他的笔尖,看得专注,连辰光的流逝都仿佛被她遗忘了。

    “二弟这是在做什么?”裴彧中气十足的声蕴忽地从不远处的竹林里传来,一袭月魄的直裰像雪亮的一道剑影,大步流星地便走到他的跟前。

    然而下半句话里流露出的亲昵,却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脸颊微热,扭过身去旁边的箱笼里寻药油。

    不是什么?她狐疑地蹙起眉心来。

    她的语气依旧平和,蕴调却沉了下来,“不知道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们虽成为夫妻,却没有培养出夫妻之间应有的默契,他们的想法一直南辕北辙,这令他有些颓丧,不知道今后该如何应对这一段熟悉却又陌生的关系。

    听到他的宽慰,她的心才落回腹中。

    他唇角弯起一点弧度,搁下书走过来道,“我给你写。”

    “我……一时没发现……”她唯唯诺诺道。

    鹤山盯着她,眼底笑意一寸寸加深。

    他重新躺下来,侧过身问她,“你说吧。”

    明蕴之回头一看,见来人着青色道袍,不是鹤山是谁?

    明蕴之屏去众人,展信一阅,便被写得满满当当的两页纸惊到了。曾夫人怕她毁了妤娘的清誉,自是不敢不上心,把掌家的要诀都倾囊相授了。

    明雪摇了摇头道,“可这世上哪有面面俱到的事,退一万步想,就算你讨好了母亲,祖母那边,你就没想过后果吗?”

    眨眼间端阳便到了,这日家里的男人们也都休了沐,一大早起来便焚香祭祖,明蕴之给大家绣的香包也都送出去了。

    明蕴之几乎刚坐下便冒出了新念头,抬眸见他在看书,嘴皮子动了动,到底不好意思打扰,便重新将目光放回礼单上。

    她笑着恭维道,“祖母还年轻得很呐,是天晚了,都已经亥时啦。”

    明雪吊起眉梢道,“误会?明家家道中落,便花尽心血栽培你,装腔作势地弄出个什么第一美人的称号,为的不正是攀附高门?莫非我说得有假?”

    明雪翘起一边唇角,语气轻蔑,“是没必要,还是不敢攀比?”

    说起来,妤娘和褚少游也私奔好几日了,也不知道过得如何,会不会后悔这个决定?

    虽然他说不疼,她还是感到愧疚,当然更多的其实是恐惧。

    “嗯。”他主动倾身凑近了几许,吓得她立马屏住呼吸,少顷,才颤着手,指腹轻覆了上去,细细地涂抹着。

    看着这封信寄出去,她的心稍稍回落了些,只是想到明雪和睿王妃,她便止不住地头疼。

    他看上去并没有难受,她轻舒了口气道,“那你别太晚了。”

    甫一沾床,明蕴之的意识也拉了回来,刚撑着沉重的眼皮睁开眼,见到的,便是他近在咫尺的脸。

    明雪闻言,难以置信得睁大了双眼。

    香英刚拿着礼单迈入屋内,看到的就是她眉心深锁,额冒冷汗地躺在榻上喃喃自语,她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只好走近了细瞧,这才发现她不断重复着“我不是”三个字。

    容妈妈也看出他居心不纯,便主动挡在明蕴之身前道,“二郎,世子妃需要休息,您还是止步吧。”

    裴彧了然她的心思,解释道:“兄长比我稍强些,听说他从小就爱钻研这些,就是皇爷也用过他的方子,不必太过担心。”

    他并非夸耀,但对着弟妇说自己如何有本领,总是有些难为情,明蕴之闷在被子里吃吃笑,露出眼睛觑他:“那哪里是比郎君稍强一些呀,分明是大伯自谦,要是他也觉得成,我吃两副试试。”

    被人夸赞总是一件令人欢喜的事情,裴彧被许多人称赞过,或是文彧,或是骑射,其中也包括医术,但他如今只能垂下眼帘,用袍袖掩饰蜷缩的手指,道了一声“好”。

    她乖巧的时候入睡很快,察觉不到有人轻掖她衾被一角,忽而一声响动,明蕴之在梦里呢喃挣扎了两声才重新安静,那只手停顿片刻,反倒更越礼地虚拢在她颈间,缓缓贴在她细腻肌肤上。

    次日清晨,明蕴之发觉枕边又是早已空空,她叫来红麝,询问道:“二郎做什么去了?”

    红麝略有些为难,她发现姑爷自从成婚以后很少像以前那样不分尊卑地和她说话,道:“姑爷没同奴婢说要做什么,不过好像是往世子爷院里去。”

    明蕴之知道大概是去讨教药方,但他们兄弟两个实在太形影不离,笑道:“大伯和二郎分别多年,二郎一向盼着能有个手足,又倾慕世子军功,以他为榜样,回来后肯定总去烦大伯的,那就不管他了。”

    二郎简直越学越像他,从前没见过面,只能投到人家帐下效力,现在倒好,有机会日日跟随,自然什么都能模仿。

    明蕴之想了想假如有女郎时时刻刻准备模仿自己的衣饰妆容,她一定会有些不舒服,无奈道:“亏得大伯不腻烦他,郎君的官身还没下来,我不懂朝廷里的事情,让大伯宽解他几句也好。”

    经过一夜他已然想彧楚,这浮光教里明显有人意图对阿姐不利,只有确认阿姐安全后,他才能放心回宗里向师父请罪。

    明蕴之此时已回过神来,伸出右臂搭在池沿上,懒洋洋地嗤笑一声,“本教主竟然不知,自己何时多了你这么个弟弟?”

    “我……”少年犹豫了一瞬,很快再次开口,“我本名不叫郁淮。”

    明蕴之早已有此猜测因此并不意外,只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哦?那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发白的唇角轻轻扬了扬,“阿姐,我是楼稷。”

    他既然要保护阿姐,至少得留在她身边,而能够留在她身边最合理的身份,只有楼稷。

    裴彧冷冷转身,正对上一张硬挺略黑的国字脸庞,其上一双眼眸如铜铃般炯炯有神,正是千机阁的卢青阳,流云宗外为数不多见过他真容之人,卢青阳沉迷暗器鲜少出门,想必这次也是千机阁派他前来的缘由了。

    “你说这明蕴之怎么一直不露面,是不是害羞了?”卢青阳似乎格外兴奋,让人难以想象顶着一张如此硬朗脸庞的人话会这么多,“你说她若是对本公子一见钟情非我不嫁,我下不去杀手怎么办?”

    见裴彧默不作声,卢青阳仍在喋喋不休,“裴盟主真是好耐心,你看那些人可都按捺不住了。”其他人神情中明显透着不耐,纷纷拉长了脖子往上面看。

    “叫我郁淮。”裴彧低声斥道。

    “尊主,外面的人似乎等的不耐烦了。”新任的紫霄使躬身禀告,男子约莫二十五六,披了身上好的狐裘大氅,看向明蕴之的目光中是不加掩饰的爱慕。

    明蕴之慵懒地斜倚在长榻上,漫不经心地嗤道:“才半个时辰都等不住,当真是没有耐心。”

    所以那些她不愿意告诉他的,他会等。

    等到他能够完全被她信任的那日。

    裴彧坐在上首,用得不多,底下的人各怀心思,一个劲儿哄着齐王喝酒。

    今日两位尊贵的皇子去巡视了堤坝,一日下来,什么也没说,好像就只是走个过场似的。

    彭阳珲不敢就这么松口气,又请了二位来此,再饮酒享乐,希望能看在他这么恭敬的份儿上,透透口风。

    是死是活,也得给个准话不是?

    齐王只喝酒,不说话。太子殿下不仅不说话,连酒也不怎么喝,颖川郡上下最尊贵的几个官老爷彼此对望,都不知两人究竟是什么态度。

    就在郡守准备再度开口之时,齐王说话了。

    他叫停了歌舞,冷声道:“怎不见白日那位治水监事?”

    场中大静,彭阳珲不知齐王殿下怎的就注意到了那个愣头青,他是特意不让那人来的,就怕那人喝了酒说些什么,坏事。

    齐王一拍桌子:“怕是不愿见本王与皇兄吧!来人,传本王的令,将他抓来,好好审一审,为何不与本王喝酒啊?”

    彭阳珲冷汗一冒便落下了来。

    第 55 章   第 55 章

    第55章 

    明蕴之已经急匆匆地提前回了小院。

    此时,她正面色严肃地坐在圆桌前,面前摆了两提酒。

    明蕴之抿住唇,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桑椹酒,浅浅抿了一口,果香盈满口鼻,甜丝丝的,还带着点点辛辣。

    还挺好喝。

    她喝完一杯,开始静静等着酒劲上来,结果半盏茶过去了,一点感觉都没有。

    明蕴之蹙起眉,重倒了一杯。

    又一杯。

    接着一杯。

    居然还是很清醒。

    不过这也不意外,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她爹那个没用的男人每次都能喝好几碗,她再不济总比她爹强。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黑,明蕴之把那提清酒也打开,跟桑葚酒兑在一起。

    不知不觉,就这么喝了半壶。

    脑袋终于有点晕了。

    她放下茶杯,镇定地把皦玉叫进来。

    夕落真聪明,她现在不太能感觉到自己脑子的存在,别说是暗示,就算是明示她都能张地开口。

    皦玉进来后轻嗅了嗅,瞪大眼睛道:“好大一股酒味儿,姑娘您喝多了?”

    明蕴之一抬手:“没有,先别管这个。”

    她直愣愣的坐在板凳上,道:“我要去跟人表白了,你有什么对我的建议吗?”

    皦玉觉得明蕴之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怪,毕竟她说话很清楚,坐的也非常端正。

    “跟谁呀?”

    “还能是谁。”

    “建议嘛……”

    皦玉忽而笑了起来,凑到明蕴之面前,道:“姑娘,您那个的时候可以不用那么严肃,您可以软一些。”

    明蕴之捏捏自己,道:“我挺软的,还有别的吗?”

    皦玉哪有什么经验,她的经验都是看话本子得来的。思虑片刻后她又道:“其实有一点奴婢想说很久了。”

    “你说。”

    “您每次都裴公子裴公子的叫,这样太生疏了,据奴婢所知,您已经跟他认识好几个月了不是吗?”

    明蕴之:“那叫什么?”

    皦玉:“叫哥哥。”

    明蕴之皱起眉:“他又不是我哥。”

    皦玉啧了一声,道:“表哥也是哥,怎么就不是了?”

    明蕴之:“哦。”

    “还有吗?”

    皦玉摇了摇头,明蕴之木着脸嗯了一声。

    她站起身来,可能是错觉,刚才只是感觉自己没脑子,现在感觉自己腿也没了。

    她整整衣服,“我要走了。”

    皦玉还是觉得明蕴之有点不对劲,说不上来,好像是……过分端正了。

    她跟在明蕴之身后:“奴婢送您。”

    “不用,很近,南厢房。”她从少年手心拿起灭魂鞭,玉制的鞭柄触手生温,鞭身却沉重而又冷硬,明蕴之将长鞭抖开随意一挥,竟是直接咬上少年紧实的胸膛!

    “咻~啪!”

    猝不及防的一鞭落下,少年猛地咬紧下唇,双手在身前用力攥紧,竟是一动不动地硬接下了她这一鞭。

    哪怕她并未用上内力,这一鞭的力道却没有丝毫放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受她一鞭还能一声不吭。

    看着少年身前慢慢涌出的那一抹血痕,明蕴之心中怒气非但没消,反而升出股无名火气,她冷冷勾唇,蓦地扬手,竟又是一鞭抽了过去——

    “咻啪!”

    “咻啪!”

    连着两鞭快速落下,灭魂鞭既长又重,若灌注内力一鞭便可取人性命,此时三鞭过去落点却完全一致,对承受者来说无异于是极大的折磨,可这少年却只是闷哼一声,脸色发白,身子仍是一动不动。

    明蕴之眼中兴致大盛,果真是比那些没打几下就求饶的男子有意思多了。

    她再次抬手运鞭如飞,没有给少年丝毫喘息的时间,瞬息间已又是六鞭过去。

    汗珠顺着少年彧冷的脸庞淌下,淡薄的嘴唇已被咬的发白,脊背因为密集而又剧烈的疼痛绷的笔直,却从始至终没有躲避,更没有求饶。

    “咻啪!”“咻啪!”“咻啪!”

    明蕴之下手毫不留情,甚至一鞭重过一鞭——裴彧这两年在京城名门闺秀里的行情见落,加过冠还不结亲,勉强可以说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可又迟了四五年,这在男子中就很不像话了。

    又不是贫苦人家的郎君,为了将来中了科举能顺利娶一位出身名门的正妻才维持守身的名声,不娶妻,总是惹人议论的。

    大郎房里伺候的还多是年轻男子……这几年里,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越是如此,她心越高,更要为儿子找一个样样都十分出色的妻子才能平息心里的怒火。

    沈夫人微微忐忑,大郎他聪慧过人,应当是明白她这层隐晦意思的罢?

    裴彧拧眉,他哪里无事,这几日若不是因为家里的荒唐事,他已经转遍京郊各处,何须像现在这样。

    弟妇一个柔弱无知的女子,被他们哄着做这等事情已是不妥,才第一月,母亲还要多快?

    他饮了一口茶,平和道:“母亲也说盈盈与我年轻,不必急于一时,要是盼着麟儿降生,不妨去催兄长早日成婚。”

    左右他一个人在母亲这里时推辞比用二郎这个身份更方便些,他一贯孝顺,不愿意当众拂逆母亲的意思。

    沈夫人抿唇一笑,难得长子松口吐露娶亲,她也不欲多留二人,笑着道:“说的也是,他比你可恶十倍,教人把心都操碎了。”

    明蕴之回院时如释重负,她知道在大多数婆母眼中,尽快传宗接代才是媳妇应尽的职责,何况丈夫的年纪比她大许多,婆母更会着急。

    可她如今还想和夫君多亲热些时日,子嗣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好,而且……明蕴之偷偷觑了一眼身侧的二郎,她夜里没看得全貌,但从身形上看,也是虎背蜂腰螳螂腿,很是健硕。

    有这样的丈夫,需要她多努力什么?

    明蕴之想起那点不愉快,她安慰自己,或许那只是一个不大美好的梦。

    浴间已经烧好了水,明蕴之懒洋洋地浸在热水里,发出一声轻叹。

    她口中含了一块冰,缓解午后的热烫。

    郎君指腹的茧子磨过她细嫩的喉舌,力道不重,没想到至今开口都有些痛。

    可她很喜欢,一点也不讨厌。

    但她不敢想,如果是别的东西,一块冰能镇得住么?

    裴玄朗近来学了些儒生的坏习惯,可有时候也装不了太久,倘若他今晚要换成别的,她应该可以拿一拿乔再同意的吧。

    当第三块寒冰在她舌尖化为温水,明蕴之才起身回房,新婚的布置还没撤下,她换了一身薄如蝉翼的寝衣。

    成婚后府里绣娘待她没有以前殷勤,穿在外面的罩裙比甲仍然如旧,在寝衣上却怠慢了许多,衣料越用越少,外衫遮不住她精致细巧的锁骨,内裙的放量又有些不够,束得人心口疼。

    可能是她长得有些大,绣娘手里的尺寸却还停留在入府时候。

    室内一灯如豆,昏暗难明,她持烛走进来,轻轻唤道:“郎君,你睡下了?”

    帐中人呼吸早已平稳,不能回应她的温言软语,明蕴之说不失望也是假的,她吹熄手中烛火,蹑手蹑脚爬到里侧去。

    秦妈妈说女子都是睡在外侧,方便服侍夫郎的,但裴玄朗起得早,且不需要她怎么服侍,睡在外侧也没什么。

    待枕边人渐渐安分下来,裴彧倏然睁开双眼。

    弟妇越过他的动作着实有些失礼,她分明可以从膝边迈入,却似要故意吵醒他一般,撑在他身上,一点一点挪进来,颊侧满是她温热急促的呼吸,喷在他下颚,同她的唇瓣一样柔软。

    细闪精巧的长链串着米蕴,缓慢而轻柔地划过他腹下,如潮汐涨退,但是再慢一些,就会被岩石阻挡去路。

    他可以想见她亲手将那一圈圈细丝缠绕于上的模样,同母蜘蛛织就密密的情网一样,一点蛛丝就侵蚀了他的心神。

    她就这样喜爱夫兄送的首饰,连与丈夫共枕都舍不得取下珍蕴金丝腰链。

    也不怕二郎心里不痛快。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为了旁人的妻子夜不能寐,说起来总是有些不像样子……除非寻到一味助眠的安神香,令她无法再来干扰他的心绪。

    恰好,那个扮作妇女的采花贼被捕后,他得了这味香的香方。

    然而这样龌龊的想法仅是一闪而过,裴彧细思过后不免羞愧赧然,采花大盗用的安眠香岂会是什么好物!

    将她迷晕,到底是要她楚河汉界不得互扰,还是要趁人之危,在她梦中催动情思,做下些只有他才晓得的下流事,满足他内心那些不可告人的欲?

    这就是他所谓的君子不欺暗室?

    睡梦里的美人不知是不是感觉到枕边人的危险,她睡得极不安稳,却还下意识靠到他怀中,呢喃求抱:“郎君……热得很。”

    裴彧一时无奈,荒谬得令人啼笑皆非,若论热,他只比衾被更热十分,哪有向他求凉的道理,不过同睡迷糊的人讲不了道理,将她的衾被解开,轻轻拍抚她背,若再哼一支温柔的摇篮曲,同养女儿倒也没什么分别。

    然而他伸手,触到本该垂坠在腰下的长链。

    裴彧半支起身,掀开一点帘帐,昏暗的烛光透进,验证了他的猜想。

    金银丝拧成极韧的线,织出宽阔的菱形格,不知是怎么卷得不像话,如今全缚在她上身。

    像是一道设计精妙的锁链,被行刑士兵用在俘虏女奴的身上,献到主帅脚边。

    她可以被尽情地使用。

    “呃——!”

    再次一鞭落下时,少年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极低的呻/吟,攥在身前的双手用力到青筋凸起、骨节泛白。

    明蕴之心中倏地一动,停住手中动作,眼前少年低低喘息着,乌黑的发丝被汗水浸湿而紧紧贴在脸侧,胸前交错的鞭痕渗着鲜血,让她陡然升出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念头。

    她十分想看看这人痛到极致后会是怎样,是否还能这般淡漠沉静,还能这般一声不吭。

    明蕴之撑着伞,推开房门,细雨拂上脸颊,让她脑子又短暂恢复片刻。

    南厢房往哪走来着?

    很显然,往南。

    夜色越发浓重,明蕴之凭借着记忆走到一处岔路口,脑中不停念叨着南厢房。

    她停住脚步,开始环顾四周,有两处院子燃着灯。

    她就这么站在原地思索片刻,但脑子空空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算了,想必这不重要。

    她重新迈开脚步,自然而然的就往自己熟悉的方向走去。

    远处雷声轰隆,薄雾覆盖远山。

    在一个朦胧的初秋雷雨夜。

    她敲响了裴彧的房门。

    第 56 章   第 56 章

    第56章

    绮萝眼神闪烁了一下,嗫嚅着开口,“世子妃,为何……要这么问?”

    “我自己来吧,不劳烦你。”

    明蕴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陷入沉思,她……是不是说错话了?

    那如兰的气息,扑得他又热又痒,他略顿了一下,这才捧住她的脸,将指腹印了上去。

    “我可没别的意思,”明雪立马摇头,头上的步摇簌簌晃动,“你说国公夫人又没邀她,她又如何不请自来的,还不是把主意打到小公爷头上去了?但又和嫂嫂你走得近,她公主府里还养了好些面首,男女不忌,你不会不知道吧?”

    令狐尉跟他说了个偏方。

    明蕴之也知跻身于高门,免不得要与那些贵女贵妇们打交道,若是一直推拒,反而会让人背后嚼舌根。

    各家的贵女贵妇穿着鲜亮的衣裙,仿佛一朵朵娇艳欲滴的花,给这处庭院增添了不少颜色。

    明蕴之眉间轻蹙,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含糊的嘤·咛。

    这还能怎么劝?她不过是一个外人,只要祸不及自己,她也没有资格管他。

    就在这当口,香英也已经取完东西折返,容妈妈见状,也只能咽下后面的话。

    明蕴之眉心微蹙,“你的意思是……”

    “奴婢也是听了个大概,好像世子最近在查一桩男童失踪案,不知怎的,竟然怀疑到……”凌雁说着突然压低了声线,目光睃了一圈才凑近她耳边低语,“李相头上了。”

    验尸结果出来时,却与裴彧所料不同,确实是自缢身亡。

    她登时头皮一阵发麻,脚心踯躅着走上去,叫了声殿下,又对明蕴之说,“嫂嫂,我方才头突然有些晕,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他兀自陷入低落的情绪里,闭上眼,恐惧像暴风雨中的浪潮拍上他的脸,声蕴也沉了许多,“你就这么相信我,如果我真是不祥之身呢……”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妤娘和那褚少游也私奔了好些日子,也不知道过得惯不惯……”又不知她可曾后悔?

    可在与她相处的过程中,她又能感觉到这是位性情洒脱,平易近人的公主,所以她才能不知不觉地与她畅聊了许久。

    陆昆明继承家业,是建京有名的富绅,他父亲这房也无人入仕。

    妤娘也擅古琴,如果她不曾逃婚嫁给了他,吟风弄月、琴瑟和鸣,未必不是一段佳话。

    明蕴之只好回,“回殿下,妾是睿王世子的内人。”

    明雪见她不以为意,忍不住又问:“你和大哥哥感情如何了?”

    明蕴之意味深长地睐了她一眼,看破不说破。

    张屿嘴角抽搐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也瞬间裂了壳。

    “那么与妤娘相比呢?若妤娘回来,你是忠于旧主,还是认我这个新主?”她懒懒地抚着裙褶。

    事情终于惊动了三法司,后面便移交给大理寺侦查。

    裴彧虽为大理寺丞,却也极少在家提起过他调查的案件。

    她眉心突突直跳,拿出针笸,坐到圆凳上,取好几色的绣线比和袖口的颜色比对着,终于寻出最接近的颜色,于是抿了线,自顾自地缝补起来。

    绮萝一听便知道她要动手除掉容妈妈了。

    ——抛尸的现场脚印与他的大小花纹一致,并且他是个瘸子,他的左脚比右脚长了一寸,所以右脚印总是虚的。

    这么多年把唯唯诺诺装得毫无破绽,这该是有多深的心思啊。

    他叹息一声,醉酒之人,他又何须与她较真?如果这次能成为两人亲近的契机,那倒好了。

    明蕴之只觉得如坐针毡,吃罢饭便挽过裴彧的手,匆匆告退了。

    明蕴之见她说话愈发不客气,心想也好,自己也不必在乎什么约法三章了。

    话蕴刚落,绮萝便改口道,“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二弟刚才跟你说了什么?”他有意打探道。

    这一上手又如何能停下,心头被勾得微痒,手上的揉搓已经不再满足,他摸摸她的脸,逗逗她的下巴,可无论如何,他的注意力都无法在微张的檀口上挪开。

    京红的比甲,从中心迅速蔓延出一片突兀的酱紫色。

    说着将褪下的比甲扔给了绮萝,这才想起方才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问道,“才刚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然而她只是皱皱鼻,便再无反应。他突然惆怅起来,也不知这算是幸还是不幸……

    “没什么……”明雪说完一顿,“念在你是从青源来的份上,我才好心告诉你这些,你知道大哥哥有多遭建京贵女们喜欢嚒?”

    “蒋令光!”张屿细长的眸子迸出火来,指着他的咬牙切齿,“你身为大理丞,说话做事要讲证据,无凭无证的事往我身上泼脏水,在场这么多同僚在呢,污蔑朝廷命官,应当如何,不用我多说了吧?”

    “我看嫂嫂就应下吧,到时候你也带我开开眼界可好?”

    明蕴之会意,利落地解下香囊道,“这是我绣的香囊,不值什么钱,你要是喜欢就收下吧。”

    “没……没什么……”她的想法太惊世骇俗了,她并不觉得她能认同自己,所以也没必要与她解释。

    “你说什么?”绮萝和容妈妈也是只懂了个大概,然而毕竟兹事体大,她们都不敢妄自主张。

    一连串的动作快得迅雷不及掩耳,他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扶,她已崴在了地上,一手撑着后腰,哎哎叫了声疼。

    秦老夫人嘴角仰了仰,眸光转向了睿王妃,睿王妃只对上了一眼,便心虚地扯开话题道,“母亲尝尝这个青梅子酒。”

    “嗯……那就多……”

    明蕴之扭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多谢你好意,对了,我预备端阳多做几个香包驱蚊辟邪,不知你喜欢什么颜色款式?”

    她没料到秦老夫人竟是要跟她说这些,不过她的态度不像睿王妃那么冷淡,她便松懈下来,从容应对道,“祖母放心,君拂也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之人,我家里人都很喜欢他。”

    明蕴之见她脸上浮起一丝慌乱,她愈发表现得从容不迫,当下便直起身道,“不要紧,我们先去核对一下数目,要是有什么次品再挑出来,让管家或拿去退,或拿去换,也是让他警醒些,往后再不敢糊弄。”

    明蕴之盯着账目久了,脑袋发晕,见她相劝,便离座活动了一下身子,这才走到窗边坐了下来,端起紫苏饮子小口小口地抿着。

    容妈妈应了声是,便推门而入,一入内,那双冒着精光的眼便往隔扇后瞟,没注意地上倒下的圆凳,被狠狠绊了一脚,脚指头突突的痛意袭来,她哎哟叫了一声,手中的托盘也差点甩了出去。

    明蕴之听后倒是没什么反应,对她而言,她不需要他对她动了真心,只要能维持现在的状态就已经足够了。

    然而羞辱的话她听得多了,心里也麻木了,不过一瞬便恢复了平静的神情。

    说起端阳节,秦老夫人便问她,“妤娘,我听说你青源的母亲是主持中馈的好手,不知往年你们端阳是如何过的?”

    “好了……”梁姨娘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只好安慰道,“你也知道,我就是这么个脾气,你是娘的心肝肉,娘怎会不向着你?这件事你既然不愿,我也不会强求你嚒……”

    他支吾了一下道,“你那个……还有吗?”

    他听出她的彷徨,认真琢磨道,“我能跟你说的不多,倒是有些细节要顾及的,祖母是喜热闹的人,每年端阳都要听戏,最爱的曲目是《五花洞》和《混元盒》,母亲却是……”

    他问,“容妈妈没有大碍吧?”

    轱辘滚动发出慢悠悠的声响,一路往北边而行,日头渐渐西沉,天边的云烧起来,是瑰丽绚烂的颜色。

    明蕴之对答如流道,“母亲是教过一些,不过我毕竟没有她的魄力,和她比,还差得多呢。”

    秦老夫人笑得满脸是褶,“你果然谦虚了,才掌一回家便让你揪出条大虫,日后再多加历练,必然就是主持中馈的能手了。”

    明雪嗫嚅道,“我省的了……”

    明蕴之眼前已出现了重影,双颊也浮现了酡红,却还坚定道,“祖母,我没醉……”

    “您说得是。”

    他虽一头雾水,却感觉吃醉酒的妻子,仿佛褪去了那层伪装,一颦一笑都鲜活起来,他牵唇笑了笑,愉悦感慢慢充斥了他胸腔。

    “行了行了,”秦老夫人不耐地揉了揉太阳穴,“不管怎样,这回妤娘可是立了功的,至于账簿,当然也要查下去,那就有劳你吧。”

    看着她娘满脸喜悦,她差点被口水呛到,“娘,你要是真为了我好,就快别说这种话了,我要敢生出这种想法,还不用行动就头一个被曾夫人摁死了!况且他家高门大户的,就算真拢落了世子的心,也要有命消受才是!”

    大抵是裴彧说了明雪的缘故,这回她倒没怎么刻意刁难她,两人一起去请教睿王妃,谁知睿王妃以身体抱恙为由,不过三两句便将她俩打发了出来。

    裴彧走过去熄了灯,径自上床卧倒,随口问,“今日在家都做了什么?”

    “那明日给祖母请安过后就去?”

    明雪跟着道,“我就说不必这么麻烦,早知道方才就回屋坐会,等他来禀报就好了,站了这么久,热得我一身汗。”

    翌日,明蕴之才发现账本被他动过了,看到上面那圈改的痕迹,脸上登时火辣辣的,不由得心虚得偷瞄着他。

    “君拂,你回来了……”她左手一使劲,甩开容妈妈钳子一般的双手,主动攀上他的臂膀,还将沉重的脑袋歪在他的肩上,瓮声瓮气地撒娇,“我头好晕……”

    明雪瞪大双眼道,“那怎么办?送节货来的那人已经走了。”

    明蕴之嗯了一声,攥着名单陷入沉默。

    她目送他出去,脑子里还懵懵的,眼皮却已经耷拉了下来,不出一会,便重新梦会起周公了。

    “世子妃能这么想,便是我们这些人难以企及的了。”香英恭维了一句。

    秦老夫人又说,“你母亲能干,想必也教了你掌家的要诀吧。”

    他回忆着每个人的喜好和禁忌,娓娓道来。

    明蕴之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眼前的灯光一晃,是他高大的身影渐渐笼罩了下来,她呼吸微凛,目光不自觉随着他转。

    她们俩都是庶出,可地位却如此悬殊,明蕴之有时也忍不住去想,生在这样的府邸该有多好?

    她抚着马面裙上的褶,滴水不漏地回答,“母亲没有为难我,是我初来乍到不识规矩,她教我规矩是为了我好。”

    明雪摸着杏黄香包上密密匝匝的针线,香包做成心形的,还滚了一层天水碧的边,下边是天水碧的穗子,用莲花坠压着,与她所要求的一致,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些,于是心里默默对她改观道,“没想到嫂嫂的手这么巧。”

    他收回手,轻声安慰,“不要紧,我不疼,我向来磕碰一下便有痕迹,一会就好了。”

    明雪却仍冷着脸道,“哼,你娘要是晓得治病的钱是你偷挪来的,就是一脚迈进棺材里都得跳出来打你!”

    明雪也不想查什么账簿,这回出乎意料地向着她说话道,“是啊,祖母,我看这就算了吧。”

    “这没什么,都是小姑说的。”

    她当然明白明家的用心,只是没想到为了能攀上高枝,明家还使出了这样的手段,怪不得睿王妃对她的态度这般冷淡。

    “情急之下……”容妈妈冷哼了一下,眸光扫向石阶旁的抱柱道,“这么大的一根柱子你不去扶,偏攥着一条胳膊,你说是柱子稳当还是人稳当?”

    她的脸色很平静,一壁往屋里走一壁问,“娘怎么还不休息?”

    她迟怔怔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容妈妈却已先扯了扯她的手道,“老奴先替世子妃向老太君、王妃赔罪了,世子妃向来不胜酒力,还是老奴带她下去休息吧。”

    冷不丁的开口,令容妈妈煞白了脸色,唯恐她借酒装疯,于是唤绮萝过来,两人一左一右地搀着,对秦老夫人说,“老太君,世子妃真醉了。”

    梁姨娘恨铁不成钢道,“呸呸呸,别说丧气话,我看你就是这么畏畏缩缩的,活该连个丫鬟都敢骑到你头上来!”

    最重要的,反而是敞开心怀,才能各自毫无芥蒂。

    两人刚走到这时,堆在地上的那堆节货,已经被下人七七八八地搬动过了,明雪见状便大喝一声,“都住手,把东西原地搁下,已经搬走的,也都一并搬回来!”

    说着便将手中的纸条塞到明蕴之手里。

    又一层疑惑在他心头冒了起来……

    “怎么说呢?”

    她温声笑道,“小姑口口声声说什么传言,我竟不知我有这么响的名气,大约是我们青源地儿小,一点小事就传得沸沸扬扬的,传的人多了,免不得三人成虎,连你也给哄过去了。”

    “孙媳不敢居功,之所以能顺利完成祖母交代的重任,也是因为有祖母和母亲的教导,另外,小姑也助我良多,我先敬大家一杯。”她说着,牵袖给大家斟酒。

    他着一袭月魄的直裰,乌发用网巾扎住,头顶束着白玉的莲花冠,在月色和灯火的映衬下,如芝兰玉树,似朗月入怀。

    明蕴之是靠在他肩膀上醒来的。

    于是沉吟了一会,对明雪说,“虽不能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四十大板着实狠了些,要是大节下,闹出了人命反倒不好了。”

    阖拢的房门将耀眼的日光收束,寝室与外头的鸟语蝉鸣隔绝开来,形成私密的一方天地。

    香英并非看不出她与睿王妃之间的龃龉,只是身为丫鬟,她更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她睫毛颤了颤,立马回道,“没有的事,小姑只是心直口快了些……”

    这也并非毫无道理,明蕴之一对柳眉微蹙,她知道这一双双眼都盯着她,等着她发话,她是个临时抱佛脚的绣花枕头,怎顶得住这般考验?虽然脸上还强装镇定,可背脊早已被汗湿透了。

    她熟练地拔出簪子去挑灯花,不一会儿,屋内又恢复了明亮。

    其实昨夜他也辗转难眠,一来是他认床,二来也是被白天里不符常理的微末小事困扰,是以直到四更天才浅浅眯了一会。

    他捕捉到她的欲言又止,半是探究半是期待地重复,“还?”

    秦老夫人却道,“府里上几十口人,都是繁文琐事,你掌家也不容易,再说了你头疼的毛病不是又犯了?难道她们年轻的做不了,你就做得来?还是多休息些日子,该放手的放手,人活得也松快些,是与不是?”

    这么想,倒也释怀。她向来不在这些小事上自苦,否则一天到晚只剩怄气,活着也没意思了。

    父亲又是副慈懦的性子,也不能指望他点什么,明蕴之是看着她那张冶艳的脸一点点枯槁起来的,所以,即便她们母女俩时常因观念不同而吵嘴,她也不忍狠下心对她。

    “没什么,”踌躇了片刻,她终于下定决心道,“我毕竟刚来不久,这名单上的好些人我也不认识,怕礼数不周全,让人笑话,母亲料理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去请教一下她吧。”

    “是啊,”她附和道,“倘若妤娘在,这种事在她眼里根本不成问题,我倒是希望她赶紧回来,趁端阳来临前我也好溜回家,免得做不好,到时还白遭一顿数落,也毁了她的名声。”

    明蕴之被她盯得发毛,正想开口的时候,却听她说,“行吧。”

    裴彧颤着瞳仁转过头来,她却如火炙般缩回了手,指着地上嗫嚅着解释,“这里有水……”

    他能感受到她明亮的星眸坦坦荡荡地盯着他,令他手上莫名发潮,顿了顿,这才重新握紧笔写了起来。

    明蕴之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他了,于是抿了抿唇打算辩解一番,“我……”

    明蕴之倒不是她娘说的那般无欲无求,可能是她藏得太深,连她娘也摸不清她的性子,她觉得自己比她娘强的一点就是,她不会像她那么高调地以卵击石,对她来说,身在夹缝里,放低身段并不丢人。

    裴彧鲜少见她这般孩子气的笑,不由得转过眸来,用怪诞的眼神瞧她,这一瞧,她唇边的笑容又敛去了,压抑着嘴角,期期艾艾地叫唤着疼。

    明蕴之转眸望向她的脸,半晌,突然轻叹了口气。

    明蕴之没想到自己阴差阳错还做下了这桩好事,如果他们父子真能冰释前嫌,那她自然也替他感到开心。

    “那你说……君拂被……”她支吾了一下,赧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明蕴之没想到,他明明已经处在边缘了,在其他人眼里竟然变化很大,那他以前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啊。

    秦老夫人吃惊道,“这么大的人,当真一杯就倒?”

    她一面擦拭着手上残余的药油,一面斟酌道,“母亲虽强势,可她是一心为了我的。”

    “我……”她咬了咬唇,嗫嚅着找补道,“是昨晚我有些犯困,脑袋不清醒才犯下这等差错,今后一定警惕心神,多谢你帮我更正,否则我真要抬不起头来了……”

    她吓得打了个激灵,瞳孔微颤地转过眸来。

    明蕴之所料没错,虽然曾夫人平日里不待见自己,可毕竟她现在顶替的是妤娘之名,为了巩固名声,第二日便火急火燎地差人送了信来。

    想到这里时,绮萝也小声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大娘子怎样了,她要是回来,咱们也不用如此慌张了……”

    小娘子着了一身珊瑚红的团花短袄,下系葱绿的马面裙,娇俏中带着盛气凌人的味道。

    鹤山沉吟道,“多谢嫂嫂送的香包,嫂嫂怎知我喜欢这个颜色花样?”

    秦老夫人没有戳穿她的谎言,而是顺着她的话道,“既然如此,今年的端阳事宜就让妤丫头去办吧,你也是做婆婆的人了,该休息便休息会。”

    一句谎言需要无数的谎来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骗下去。

    按着疑问,他又将目光挪回到纸上来,这回他看得仔细,连一丝蛛丝马迹都不放过,试图从中窥探出更多的真相。

    明蕴之和明雪自是能闻到他们婆媳之间的硝烟味,登时吓得胆战心惊。

    明蕴之松了口气。

    “四十大板!”刘大一听脸色都白了,“小娘子,小的身子不好,四十大板,这是要了我的命啊!世子妃……”

    “谢”字还没吐出口,却被生生堵在喉咙。

    明蕴之看了她一眼,虽然被她这么对比,心里不是滋味,可想到绮萝跟在妤娘身边那么多年,自己不过是个临时的假主子,又如何能在她心头越得过次序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彧翻完最后一页,抬起眼时,却见她已倒头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怕什么,你是新来的媳妇,这项重任迟早要交到你身上的,自己家里,只管大刀阔斧地干,你可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妃,还怕别人说你闲话不成?”秦老夫人说着,目光却飘到睿王妃脸上。

    “哼,你终于承认了吧!”

    明雪迈入屋里,见到睿王妃和明蕴之,便道,“母亲和嫂嫂也在呢,那是我来迟了。”

    看秦老夫人的态度,这事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本来她就已经是个绣花枕头了,还要再来一个明雪,简直让她头疼不已。

    明蕴之和明雪这才一道辞了出来,恭恭敬敬道,“那母亲休息吧,我们先退下了。”

    但只要是传言,就必然有弄虚作假的成分,倘若含糊其词,到时候遭罪的便是自己。

    她甩了甩头,强装镇定道,“二叔还有事?”

    这样的动作着实暧昧,头顶又是熟悉的帐子,隔扇的菱花格筛入旖旎的一点光,朦朦胧胧地勾勒出他好看的眉眼。

    明雪闻言扭过身来,讶然地看了她一眼。

    月色溶溶,惠风和畅,在沉寂的夜里,两人边走边说,有小小的惬意。

    她娘也是个苦命人,原先是官家小姐,后来家里落败,她也沦为风尘,就在这时,她遇到了父亲。

    明蕴之忖了忖,又叫上明雪一道去了瑞松院。

    刘大忙上来阻止,“小娘子,这些都已经……”

    下一刹,她立马踅了回去,亲自蹲在地上检查起那些节货来,不检查不要紧,这检查才发现茶叶缺了斤两,坛子里的酒也没有酒味,想来是掺了水的。

    他一边哭得老泪纵横,一边膝行到明蕴之身前哭诉,“世子妃是个菩萨心肠的,小的愿意将功赎过,求您开开恩吧,小的今后再也不敢了!”

    她向来怕痒,一下子也不知道扯中了哪根筋,止不住想笑起来,只是又怕失了仪态,笑声始终克制着,憋得她胸·脯子一颤一颤的。

    秦老夫人和睿王妃还在商量着端阳事宜,便叫她坐下。

    刘大脸上僵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道,“那就依世子妃所言吧。”

    这般澹宁的气质,为她的话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刘大点头说是。

    于是转头叮咛了明雪几句。

    这是她见过眸色最深的眼仁,一眼望不到底,盯久了,像是掉进了漩涡里,心跳都没规律地跳动起来。

    话蕴刚落,他便脚底生风地溜走了。

    另几行稍显娟秀的,想必就是她的字了。

    “你有话问我?”他说着便掀起薄薄的眼皮,深不见底的乌眸直直望了过来。

    看清眼前的一切,她骇得放大了瞳孔,双腿也在刹那间软了下来,身子下滑,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紫檀木的圆凳下倒,与地面撞击出好大的动静。

    她的话仿佛扼住了明蕴之的喉咙,她嘴角凝住了,却也明白,做孙女的能撒娇说不会,做孙媳妇的却不能,所以她只是抿了抿唇,悄悄看向了睿王妃。

    容妈妈的声蕴显得焦急,“世子,老奴给世子妃熬了醒酒汤。”

    他正要开口,袖口却被她掣住了,垂眸见她瞳仁泛着浅浅的涟漪,语气也说不出的温存,“君拂,我还有话问你。”

    明雪敷衍地嗯了一声,转身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刘大见她竟然这般揪细,又是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心里并不将她放在心上,只劝道,“核对这事不难,小的一个人也能做得来,天气热,世子妃还是回屋避暑吧,免得中暑了。”

    明蕴之自己虽写不好字,可看别人写字却是一种享受,特别是执笔之人也长得清隽矜贵,便更是难得了。

    明蕴之听到她骂活该,满腹的委屈一下子便从眼角溢了出来,她捂住了脸,羸弱的双肩随着她的哭泣一抽一抽的。

    “慢慢来,没有人能一开始就做到最好。”他的眸光从镂空的格子投过去,恰好撞上她闪烁的眼神,视线交织上的刹那,她已心虚地垂下了眼。

    明雪一听有道理,姑嫂二人便往东边的角门走去。

    话蕴未落,明雪就自顾自地走了进来,边走边道,“嫂嫂,刘大说角门送节货的到了,拿了这么一张单子让我看,我也看不出什么名堂,还是你看看吧。”

    在他的印象里,兄长是文弱的,也是没有脾气的,可他没想到,这样的人一旦生起气来是这么可怕。

    容妈妈没办法,只好让出身子道,“二郎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就算是叔嫂,也要避嫌才是。”

    “没什么,我只是想了解你的过去,不知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也好,凌雁,取美人拳来给雪丫头。”

    耳畔还传来武大的唱白:“叫你慢些走,你偏要跑,看把你大婶摔下来啦不是?”①

    她恭敬地应是。

    “世子妃还有什么问题吗?”

    明雪见她那张明媚娴静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起伏,浓密的睫毛半垂着,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影。

    为了周全,明蕴之写了封信让容妈妈寄往青源,费神的事,让曾夫人去想吧。

    她断断续续道,“往常……往常也要五六日,这次大概是我贪凉喝了冰饮子,才会如此,你……你别担心,过几日应该就好了……”

    这一刻,她心里又默默地原谅了她。

    他静静观察她许久,内心出奇的平静,其实他不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算不算爱,但对于她这个人,他总归是欣赏的。

    明雪叹息,“行吧,你自己要犯傻,别怪我没提醒你。”

    不管怎样,她在岑家受他照拂,她自是不想伤害他的。可纸包不住火,到那时又当如何?

    也就是早了这么一月,祖父母怀疑她来历不明,况且她孩提时也没有承袭了明家的美貌,父亲渐渐地也禁不住风言风语,便不大管她们了。

    “噢……”明蕴之打量了他一眼道,“往常节货和采办的事务都是你负责吗?”

    她一时摸不着头脑问,“哪个?”

    原是今晨秦老夫人便提了此事,她找睿王妃请教,然而她却推说身子不适将她打发了出来,没想到这会便让丫鬟送了张不知所谓的名单过来,只是为了令她下不来台。

    听到她开口,众人忙转过头来,见一对身形相当的女子站在那里。

    明蕴之最终还是硬下心肠来,罚了二十大板,并将此事原原本本地禀报给秦老夫人和睿王妃。

    秦老夫人的决定,让明蕴之陷入一筹莫展的困境,不过,她才懒得在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上瞎想。

    他略俯下身,提笔蘸墨,一目十行地掠过那张名单,上面有熟悉的字体,他认出那是母亲的字。

    为了投其所好,她在款式颜色乃至纹样都下了不少功夫,每个人拿到的香包都不同,收礼人无不夸她用心。

    甘润的味道灌入肺腑里,像一记救命良药,头好像不那么疼了,眼前的一切也明晰了。

    他见她沉默,便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边搀着她边道,“慢点走,先去床上躺会。”

    明雪满意了,摸着下巴咂摸道,“那就鲜亮点的颜色吧,桃红或者杏黄的,绣朵牡丹正好,穗子也要好看些的,不要那些灰扑扑的颜色……”

    如果他扭过头,也许能从她脸上窥出一丝心虚,可不管怎样,她又过了一关,她轻舒一口气。

    明蕴之不知何时已换了副姿势,不再是单纯挽着他的臂弯,而是勾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肩窝里,鼻翼翕动,轻嗅他身上清冽的迦南香。

    神清骨秀的世子,跟她回了趟娘家就毁了容,王府的那些人又岂能饶过她?

    明蕴之提着裙摆,刚迈上石阶,却没留神石阶上积了一滩水,身子趔趄了一下,慌乱中,手已伸出去,攥住了他的胳膊,这才稳住了身子。

    她眨了眨眼,看着眼前这张风姿特秀的脸,略显苍白的脸上,是珠玉一般暖润的光泽,而上头嵌着一对墨色的深眸。

    裴彧带她抄了近路,从抄手游廊绕过水榭,再穿过月洞门,沿着甬道往东走就到了静思堂。

    “你能这么想,自是最好,”秦老夫人呷了一口茶,这才缓声叹道,“自古以来,婆媳关系大多势同水火,但无论如何,既然成了一家人,要想着家和万事兴才是。”

    明蕴之立即挑起眉骨问,“你何出此言?”

    明蕴之喏喏应是。

    今日他下值归家时袖口突然被刮蹭出一道小口,在换衣裳时,便被睿王给叫去了留墨斋。

    她像倒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向他倾吐,“他说谢我给他做的香包,其实我知道那不过是他的托辞而已,他那个人一看就不怀好意……”

    而这时的李照广还只是挂着虚衔的闲痞。

    明蕴之突然觉得今日邪门得很,一大清早的,又是亲又是摸的,比过去几个月的肢体接触都多。

    明蕴之却与她想法不同,“你说她两次和离,那你可知为何和离?无冤无仇的,她又为何要打驸马板子?”

    天气渐热,安国公的夫人办起了品茶会,邀了一众建京的贵夫人贵女们前往品茗一聚。

    桃花粉面,转眄流精,更胜新婚夜时。

    既然如此,她还不如找个原由把她打发了,坐实了这段关系。反正是明家欺瞒在先,又怎敢将此事闹大?

    “好,”他轻拍她的手背,弯唇一笑,“那我先上值了,你再躺会,不必起身送我了。”

    李照广上位后,迅速笼络了一班拥趸,那些反对他上位的人,也很快被他以武力镇平。

    欲言又止的姿态在男人眼里又是一番解读。

    她咬咬牙,逼自己狠下心来做出决断,“世子妃,奴婢以后只认世子妃一个主子!”

    她对镜瞧了一圈,总觉得脖子还空落落的,素手抚上脖颈,对香英道,“上回祖母给了我一条软璎珞,我看戴那条合适,你去帮我取来吧。”

    她腹诽了一句。额上像是被戳上粘腻的印记,她想抬手去擦,又怕他误会什么,十指掐进掌心里,默默忍耐着。

    两人步履生风,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小厮将将要递上家法前入了屋。

    但她脑海里又闪过他光风霁月的身影,心里也明白他坚守的儒家之道,倘若真是李相所为,却阻止他往下查,不若等同于要他摒弃这么多年的修为信仰嚒?

    他睐了一眼道,“还是先回屋吧。”

    然而在证据面前,他只能承认。

    不管怎样,容妈妈没有跟来,她就纵他一回,应该……也不算什么吧。

    “那我就多谢你赠送了,只是我没什么可赠你的……”

    凌雁回,“能有什么意思,事关人命,当然是劝世子别强出头,老夫人也是让您帮忙劝劝,毕竟您与世子新婚燕尔的,有您说话,指不定比王爷还管用呢。”

    清甜而澄澈的幽香冲淡了迦南香的冷冽,在空气中融为一体,令人浮想联翩。

    令狐尉被捕后,大理寺迎来了贵客。此人正是太常寺卿的堂弟陆昆明。

    不过,她一个替身,又去凑什么热闹?

    两人被另外的贵女告知,这是当今圣人的幺女——襄城公主。

    “解手?”她皱眉,“她不是在那嘛!”

    “不必,我自己收拾,下回找起来也便宜,”他说完一顿,指着旁边的圈椅道,“你先坐会。”

    绮萝毫不犹豫道,“当然是。”

    众人怔了片刻,另一个大理丞说,“没错,他是陶坞人,李贵妃入选后,他也任了京官,便携全家在京定居了下来。”

    她推门入内,迈着小碎步挪到他跟前来。

    她指着她腰间的香囊道,“本宫瞧着你这香囊绣得倒精致。”

    秦老夫人都摆不定的事情,她还能怎么办?

    她心头一软,点了点头。

    “你信不信我?”

    明蕴之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还能跟李相扯上关系,去年,原本的宰相白晋柳年迈久病,身为国舅的李照广也因此上位,成了权倾朝野的李相,可以说,如今的李相正是风头正盛之时,他为何要做出这种授人以柄的事来?

    她眸光坚定道,“你怎么可能克妻,我看他就是嫉妒你。”

    令狐尉死得猝不及防,此案仍是一团乱麻。

    睿王习惯挨秦老夫人的训,反正他在外头威风凛凛,在家秦老夫人可不会给他留一点面子,稍有差错,照样骂得个狗血淋头,府里的下人也都见怪不怪了。

    她沉吟道,“带你去也不是不行,不过你要答应我,就算你要自己相看亲事,也别莽撞,祖母疼惜你,你若有相中的郎君,她不会不替你做主。”

    明雪翻了个白眼,“那还能怎么的,你说公主这个烈性的脾气,受不得一点点委屈,说嫁就嫁,说和离便和离,肆意妄为,谁懂?”

    蒋令光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想灭了令狐尉的口,阻止他抖落更多事情?”

    他的声蕴一下子将她的思绪拉到眼前,让她记起自己此番前来的“任务”。

    这回没有妤娘。

    第 57 章   第 57 章

    第57章

    明蕴之做了个梦。

    梦里,她不知因何走在冰天雪地里,抱着一个可怜的小暖炉,身上潮潮黏黏,小腹也胀鼓鼓地难受。

    冰凉的双足总寻不到落点,她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踩在云上。

    不知因何,那小暖炉被人从手中抽走了似的,怀中忽地空了下来,她伸手去捉,却被什么束缚着塞回了身前,周身被热烘烘的暖炉包围,冰雪融化。

    明蕴之恍恍惚惚地想,这汤婆子还当真暖和。

    全身上下好似被包裹在温热的泉眼里,她舒服地蹭了蹭,张开手环住那温暖的来源。

    耳边隐约传来声低笑,又似叹息。

    有人捏了捏她耳朵,半恼半叹:“身子倒是诚实。”

    明蕴之不理,一头埋进带着韧性的柔软之中,暖调的香气将她从虚无的云端上承托而下,慢慢落入了现实。

    一夜好眠。

    她醒来时,被窝中还热乎乎的,温暖又软和。

    她想,哪怕是在侧屋,睡得也很安稳嘛。春日逐渐到来,没了前些日子的严寒,便是没有裴彧,她也睡得舒舒服服。

    青芜青竹两个为她端了水来净面漱口,等到将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秋朔带着一个小食盒来,请她品尝。

    明蕴之问:“这是何物?”

    秋朔揭开食盒,道:“只是寻常点心,属下看样式别致,送来与娘娘一尝。”

    明蕴之瞧了一眼,里头盛着几块糕点,雕刻得跟花儿似的,的确精巧。

    她尝了一口,入口绵密细滑,甜而不腻,甚至有着些许她喜爱的酸甜在。

    “这是用什么做的?”明蕴之平日用糕点不多,此时却多吃了几块:“像是有红枣、山药……”

    更多的,她尝不出来了。好像有一丝药味儿,像是药膳,却被中和得很好,并不让她反感。

    秋朔:“属下不懂糕点,只知其用了不少名贵之物,有益气补血之效,娘娘若爱吃,日后常备上便是。”

    明蕴之应了,她让青竹拿了赏钱,道:“这糕点我喜欢,是谁想的方子?该赏。”

    青竹轻快地“哎”了一声,去了。

    秋朔眉头耸了耸,到底没说什么。等青竹拿了赏银来,他将其收入袖中,只觉为难。

    拿出来不是,收起来更不应该,他揣着那赏银,塞给了夏松。

    夏松:“做什么?”明蕴之同样这般觉得,她连罗袜也不系,赤足行走在毯上还好,叮叮咚咚地奔至夫君身前时却有些耐不住寒,轻轻踮在他靴上,虽然吃力,还是仰头揽住他颈项,笑吟吟道:“郎君,你来瞧瞧,我戴这些好看么?”

    一团温暖而轻盈的云絮合拢住他,裴彧下意识想推开,然而手抚到她腰间,思及自己的身份,缓缓扶住了她,轻声道:“我才从外面来,别被寒气扑到。”

    明蕴之虽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不依:“那我用身子暖一暖你呀!”

    她甚至有些委屈,久别重逢,他就这么顾忌家里头的规矩,一点也不和她亲热,低声道:“我也没地方可站了。”

    裴彧轻叹了一口气,他向下一瞥,掠过她露在裙外的一双脚,像是有些刺目一般,立刻将目光收回。

    他的靴子正好够她站立,虽然有些丰腴,还称不上重,方才他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她柔软的身体,却忘了她才醒过来,着轻薄衣裳的同时……也赤着一双足。

    她的脚生得白皙小巧……起码是相对他而言,靴上的皂色衬得那双足如膏脂一样莹润细腻。

    脚是一个女子最私密的地方,尽管内院等闲没有男子进来,也不好给外人见的,难道二郎从前也撞见过她这副模样吗?

    即便他们已经肌肤相亲,他也不好触碰一下,生儿育女也不需要抚触那里。

    裴彧俯身将她抱起,这时候放到榻上大概不合适,只走远几步,将她搁在毯上站好,明蕴之在他面前转了两圈:“郎君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他目光恬静,仿佛有些严厉,细看似乎又是含笑的,道:“你的问题这样多,要我回答哪个?”

    明蕴之想了想自己过多的话,仰头道:“你吃过了么?”

    她这样欢喜,显然是对他送的这份礼物极为满意,裴彧唇边含笑,抚着她项圈璎珞,道:“好极了。”

    不过这些沉重的首饰和薄衫便服不搭,他想,应当有几身更衬她颜色的华服。

    明蕴之怔怔片刻,才了然他的促狭,气道:“果然是不饿,这样油嘴滑舌!这些都是世子送来的贺礼呢,好生贵重,不过我想了想,大伯的俸禄也不是很高罢,这金银蕴玉的一堆不知道要破费多少,我想着将来嫂嫂入府也得还个差不多的才好,别叫世子觉得咱们小气。”

    他自知父母与他这样做是亏待了弟妇,挑选见面礼时更想弥补一二,见她忐忑不安,笑意淡了些:“他不缺这些东西,你喜欢就好,不值得记在心上的。”

    朝廷给官员的俸禄虽然不多,然而祖上有爵位者,每年的禄米颇为可观,加之镇国公广置田产,国公府的进项哪能只看表面,否则怎养得起这数百奴仆?

    至于娶亲……裴彧以为自己如今也无此意:“兄长连婚事都没定下,想这些实在过早。”

    明蕴之稍感诧异,她听说过夫君当年走失的事情,天灾人祸,怨不得世子,不需要他替谁多补偿什么,她蹙眉道:“世子似乎也不大容易,我听说大伯连家里都很少住的,母亲不替他着急?”

    裴彧心下微微一动,他身侧的大多数人都知镇国公世子如何年少成名,青云直上,艳羡非常者颇多,却少有人会想他有什么不易,温和道:“收了人家的礼,就肯替他说好话?”

    这话说得平常,明蕴之细品却像是吃醋似的,二郎不许她和旁的男子玩笑,时不时拈酸,忍不住窃笑,迎上夫君不解的目光,嗔道:“胡说什么,他还不要我管你的事情呢,好生严厉,我都不敢和他多说一句话的,这你怎么不问?”

    裴彧无奈,正要说些什么,见身前的人定定看向他,道:“我很喜欢世子送的首饰,可我只喜欢你呀,成日里疑神疑鬼不累么,我可舍不得你像他那样劳累,咱们每天都能像现在这样过日子还不好?”

    他不知她怎么忽然说起这些甜言蜜语,心下一震,正不知该回应什么,却听她惊呼一声:“你怎么把手都割破了?”

    明蕴之本来没有注意到他的左手有异,可是他刚刚抱她起身,才止住不久的伤口重新溢出鲜血。

    她想起小的时候母亲不小心被针刺破指尖,父亲都会含上一会儿,说是有止血的功效,郎君现在流出的血比针线活那点血蕴多上不知多少,顾不得血味甜腥,连忙握住他受伤的食指拭血,送入口中。

    本就是他自己弄出的伤口,裴彧不甚在意,见她如临大敌一般惊慌,虽微微欢喜,却不适应她过分的热心,制止道:“擦药就好,仔细犯恶心。”

    然而明蕴之只当他害羞,她想起小兽受伤时为自己舔毛的动作,有样学样地舐了几下。

    伤口的触觉比别处的肌肤更敏锐百倍,女郎的唇舌柔软,小心翼翼避开刀伤横口,仅在周围润泽,只是一瞬,血热难耐,他几乎平地而起,立刻靠近寸许,遮挡她可能飘来的视线。

    裴彧下意识按住她肩,多用了些力气。

    她懵懵懂懂抬头,像是疑惑他的震惊,又舐了几下。

    他不免记起腹部还有一道新伤……刚刚发力时想来也被牵动,可惜没有流血的迹象。

    裴彧垂下眼帘,她不能看到他的腰腹,会被吓坏的。

    明蕴之含了有一会儿,直到郎君的指尖不再流血,正要取出察看,他的手忽然抵住她的唇齿,更深了一分。

    他身形高大,手指也较寻常男子更修长,她有些受不住时,也只刚没过他第二个指节。

    明蕴之不免想起夜里的事情,耳畔男子的呼吸都带了颤意,不再冷淡疏离,像是询问她的意思:“还受得住么?”

    可她同意与否,他的手指已经伸进来了呀!

    郎君回府后好像十分注重清洁,血气散尽后,她嗅到苏合香的气息。

    苏合香有开窍醒神的功效,气味微辛,但她闻久了竟有些喘不过气。

    红麝进来时只能看到姑爷宽阔的后背,娘子离他极近,低眉道:“姑爷,娘子,夫人那边传话过来,说是国公爷回府,请两位过去奉茶。”

    明蕴之如梦初醒,她慌张推开裴彧,侧身看向窗外日影西沉,骤然“呀”了一声,捂住双颊:“怎么都到这个时辰了!”

    “你就别管了,总归这是娘娘赏的东西,你去给殿下。”

    秋朔义正辞严:“我这段时日伺候娘娘,不能离开太久。”

    明蕴之整个身子都浸在温泉中,后背惬意地靠在鹅卵石做成的池壁上,让炙热的温泉水驱走身体里的寒意。

    百花泉是露天的,天然的鹅卵石形成层层台阶,泉水从最高处的温泉池中溢出沿着台阶流下,金甲卫在台阶最下面站成一排,以免有人闯入。

    在这浮光教中自是没有人敢打扰明蕴之休息,却没想到今夜真的迎来了不速之客。

    裴彧出现时台阶下瞬间一阵混乱,金甲卫长剑齐声出鞘,锋利剑尖直指闯入者。

    明蕴之头疼地叹了口气,她泡温泉时虽不戴首饰却常年身着中衣,就是以防会有意外情况发生,只是这一年来,还是第一次真的有意外。

    她悠悠转头看去,漫不经心的目光却在看彧来人样貌后瞬间一凛,竟然又是那个郁淮!那墨崖当真是个废物,统领金甲卫这么多年却连一个受了伤的人都拦不住。

    “让他上来。”明蕴之冷声吩咐,她倒要看看,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明明能杀她却不杀,明明重伤却要追到百花泉来。

    金甲卫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开,给裴彧让出一条通道,却并未收剑回鞘,而是在原地严阵以待。

    明蕴之手指一下一下地点在池沿,等着少年靠近,可是过了许久,那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约莫两级台阶下,没有再上前一步。

    明蕴之向下坐了坐让泉水淹没肩膀,整个人舒适地靠在池壁上假寐,她不信这人突破重重难关来见她,就是为了站一整夜。

    果然,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少年终于动了。

    明蕴之身子仍然没在池面下一动不动,周身内劲却已悄然凝聚,随时都能跃起一击。

    可是很快,身前传来一阵衣衫的摩挲声,便再次没了动静,耳边一片寂静,静到只有池边烛火细小的噼啪声。

    明蕴之困惑地睁开眼,透过温泉缭绕的白雾,眼前的情景让她猛地皱起眉。

    这人竟是在温泉池边的鹅卵石上,朝她远远地跪了下去。

    明蕴之环顾四周:“所以,天灯呢?”

    手上的花灯如何放飞,能升空的,都是特制的天灯。

    裴彧:“你只管许愿。”回程的路上明蕴之还有些疲惫,小鸡啄米地靠着车围打盹,裴彧就垂眸看着,也不打扰她,只在她的脑袋快要磕上旁边的窗棂时,才将她的头托回原位。

    其实昨夜他也辗转难眠,一来是他认床,二来也是被白天里不符常理的微末小事困扰,是以直到四更天才浅浅眯了一会。

    明蕴之是靠在他肩膀上醒来的。

    甫一睁眼,她便弹了起来,却没想到他也在闭目养神,这一起身,头上的掩鬓猝不及防地撞上一个软物。

    她吓得打了个激灵,瞳孔微颤地转过眸来。

    不看不要紧,一看了不得,只见他惺忪着睡眼,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那张白净的脸边上多了道一寸来长的红痕,因他肤色浅,看上去简直触目惊心。

    她心头一突,小心翼翼地赔罪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睡懵了……”

    他下意识要去摸脸,她的动作比他还要快了一瞬,掏出手绢便紧紧摁住他的伤口。

    他刚回过神来,手心便摸到凝脂般滑腻的触感,霎时酥酥麻麻地蔓延上了臂膀。

    她惊讶地抬起眸来,目光与同样吃惊的他撞到一起,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她迅速地别开眼,瓮声瓮气道,“要先涂点药,不然留下疤痕还怎么了得……”

    他收回手,轻声安慰,“不要紧,我不疼,我向来磕碰一下便有痕迹,一会就好了。”

    虽然他说不疼,她还是感到愧疚,当然更多的其实是恐惧。

    神清骨秀的世子,跟她回了趟娘家就毁了容,王府的那些人又岂能饶过她?

    似乎看出她的心事,他又温声道,“别担心,我就说是被猫挠到的,就算留了疤……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

    听到他的宽慰,她的心才落回腹中。

    然而下半句话里流露出的亲昵,却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脸颊微热,扭过身去旁边的箱笼里寻药油。

    磨蹭半晌,她终于寻到药油,拔了塞子倒了点在指腹。

    抬眸对上他的眸光时,她又仿佛被他温柔似水的眼神烫到了,脸颊也起了淡淡的一层红晕。

    她结巴了一下,“我……我给你涂药吧……”

    “嗯。”他主动倾身凑近了几许,吓得她立马屏住呼吸,少顷,才颤着手,指腹轻覆了上去,细细地涂抹着。

    这么近的距离,连他脸上的汗毛都清晰可见,她不由得再次感叹他得天独厚的条件,一个大男人,竟连毛孔都这般细腻。

    指腹下的伤痕有微微的凸起,还好没有破皮流血,否则她更难辞其咎了。

    他敛着眼皮,脸颊却能感受到她温热的目光,正在一寸一寸地将他打量。

    他知道她有些胆怯,也不抬眼看她,只随口问道,“你和父母关系如何?”

    她登时心头一突,迟疑了一刹道,“很好啊,你为何会这么问……”

    他能觉察出她声蕴发虚,更印证了心头的想法——她和父母关系并不融洽。

    “没什么,我只是想了解你的过去,不知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她一面擦拭着手上残余的药油,一面斟酌道,“母亲虽强势,可她是一心为了我的。”

    “那你必然有压抑得喘不过来的时候吧?”

    “其实我们家和寻常人家并没有两样,”她顾左右而言他道,“上下排牙齿总有打架的时候,何况是人?只不过你让一寸,我让一尺,也没什么过不去的,我自己的母亲自己省的。那你呢,婆母对你的管束会很严厉吗?”

    她并不想深谈自己,于是把话题引到他身上来,可未见得她对他有什么好奇之心。

    他都明白,可也没有办法,毕竟是陌生的男女,骤然被一纸婚约绑在了一起,感情也要一点点建立起来。

    “母亲倒是极少管我,是父亲对我严厉些,岑家世代是武将出身,偏我出生早产,身子骨比同龄的孩子弱,因此挨了许多骂,不过现在他也懒得说我了……”说到最后,他苦涩一笑。

    她闻言脱口道,“你也是早产?”

    他挑眉问,“也?”

    “噢……”她这才惊觉失言,忙掩住了唇,缓缓接道,“我不是说了嚒,我妹妹蕴娘出生时也早了一个月。”

    也就是早了这么一月,祖父母怀疑她来历不明,况且她孩提时也没有承袭了明家的美貌,父亲渐渐地也禁不住风言风语,便不大管她们了。

    还好到了垂髫之际,她五官开始立挺起来,眉眼也和妤娘越长越像,谣言才不攻自破。

    可她这些年来受的猜忌和鄙夷,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了。

    轱辘滚动发出慢悠悠的声响,一路往北边而行,日头渐渐西沉,天边的云烧起来,是瑰丽绚烂的颜色。

    抵达王府下车时,她又端量起他的脸,见上头的痕迹奇迹般消失了,这才放心下来。

    回了园子,一家人用过暮食,众人正要散去,秦老夫人招手让明蕴之过去,“妤娘,你过来,我还有话要问问你。”

    明蕴之回头看了裴彧一眼,垂下眼睫道,“祖母叫我过去,你先回屋吧。”

    他嗯了一声。

    她便跟在秦老夫人身侧慢慢地走着,主动搀扶着她的胳膊,做出一副亲密的姿态。

    秦老夫人问,“回娘家,你爹娘都高兴坏了吧?”

    她恭敬地应是。

    秦老夫人又说,“大郎这孩子向来独来独往,怕是不得长辈欢心,你是个蕙质兰心的,家里如何暂且不说,到了娘家是要替他多周全些。”

    她没料到秦老夫人竟是要跟她说这些,不过她的态度不像睿王妃那么冷淡,她便松懈下来,从容应对道,“祖母放心,君拂也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之人,我家里人都很喜欢他。”

    秦老夫人眉骨一动道,“看到你们夫妻二人同心,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有桩事我得告诉你,他们父子二人有龃龉,你也要多劝劝他,做儿子的,总要低头服个软,父子之间别弄得这般生分。”

    明蕴之喏喏应是。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月洞门,拐入秦老夫人的住处——留墨斋。

    入了里屋,丫鬟凌雁便奉上两盏茶来,秦老夫人才接着问,“前日你婆母唤你过去了?我也听了些风声,她为难你了?”

    她抚着马面裙上的褶,滴水不漏地回答,“母亲没有为难我,是我初来乍到不识规矩,她教我规矩是为了我好。”

    “你能这么想,自是最好,”秦老夫人呷了一口茶,这才缓声叹道,“自古以来,婆媳关系大多势同水火,但无论如何,既然成了一家人,要想着家和万事兴才是。”

    “孙媳明白。”

    又说了一会,秦老夫人精神便有些不济了,明蕴之见她眼皮耷拉着,插在髻上的步摇突然狠狠晃了一下,便赶紧起身道,“祖母还是早些休息吧,孙媳就不叨扰了。”

    秦老夫人猛然睁开眼道,“唉,老了。”

    她笑着恭维道,“祖母还年轻得很呐,是天晚了,都已经亥时啦。”

    “居然这么晚了……”她使劲眨了眨眼道,“罢了,那你也回去吧。”

    明蕴之这才退了出来,自己沿着甬道往静思堂走去。

    刚走上岔道,就与提着灯笼迎面走来的裴彧碰到了一块。

    他着一袭月魄的直裰,乌发用网巾扎住,头顶束着白玉的莲花冠,在月色和灯火的映衬下,如芝兰玉树,似朗月入怀。

    美的事物,是人都愿意多瞧几眼,明蕴之却不是轻易被美色所惑的人,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眼神问,“你怎么来了?”

    “去了那么久,我怕你迷路了,就出来看看。”

    明蕴之便走过去,自然地和他并肩同行。

    月色溶溶,惠风和畅,在沉寂的夜里,两人边走边说,有小小的惬意。

    裴彧带她抄了近路,从抄手游廊绕过水榭,再穿过月洞门,沿着甬道往东走就到了静思堂。

    院里挂着许多红灯笼,还是喜庆的颜色,明晃晃的。

    明蕴之提着裙摆,刚迈上石阶,却没留神石阶上积了一滩水,身子趔趄了一下,慌乱中,手已伸出去,攥住了他的胳膊,这才稳住了身子。

    这一攥,两人俱是一愣。

    裴彧颤着瞳仁转过头来,她却如火炙般缩回了手,指着地上嗫嚅着解释,“这里有水……”

    他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还未开口,便听容妈妈的声蕴传来,一抬眼,她已经小跑了过来,肥胖的身姿上每一块肉都在抖动着。

    “世子妃回来了,怎么那么晚?”容妈妈声蕴放得极软,还主动搀上了明蕴之的胳膊,一面说,一面却悄悄将她扯远了点,脸上还是笑着,后槽牙却紧了紧,压低声线警告她,“你可别忘了规矩,老奴这双眼可瞧得真真的呢。”

    她也懊悔地咬了咬唇,却还是解释道,“是那个台阶上有水,我差点滑倒嚒,情急之下就、就……”

    “情急之下……”容妈妈冷哼了一下,眸光扫向石阶旁的抱柱道,“这么大的一根柱子你不去扶,偏攥着一条胳膊,你说是柱子稳当还是人稳当?”

    “我……一时没发现……”她唯唯诺诺道。

    “算了,就信了你这回,要有下次,我必定要禀告夫人的。”

    明蕴之松了口气。

    她们都没发觉,就在她们低着头窃窃私语时,一双眼睛慢慢地转了过来,将她们细细打量了一遍。

    不知为何,裴彧总觉得妤娘在这个奶母跟前有些低三下四的意思,而那个奶母挺直着腰板,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又一层疑惑在他心头冒了起来……

    第 9 章   姑嫂

    过了两日,裴彧结束休沐回到值上。白天就只剩下这一宅子的女眷了。

    王府规矩甚严,早晚都要向长辈请安,朝食各院各有安排,暮食却是一定要聚在一起吃的。

    明蕴之照例向秦老夫人晨昏定省,睿王妃也在那里,她走近了,便福身施礼道,“给祖母、母亲请安。”

    秦老夫人和睿王妃还在商量着端阳事宜,便叫她坐下。

    她点点头,敛裙坐在睿王妃下首。

    说起端阳节,秦老夫人便问她,“妤娘,我听说你青源的母亲是主持中馈的好手,不知往年你们端阳是如何过的?”

    她觑了睿王妃一眼,见她垂着眸子,看不出情绪,于是便字斟句酌道,“我们家里人口少,料理起来简单些,不过是祭祖这一桩,却要早早预备起来,除了祭祖,还有射角黍、看龙舟……都是些寻常的项目罢了。”

    秦老夫人又说,“你母亲能干,想必也教了你掌家的要诀吧。”

    明蕴之对答如流道,“母亲是教过一些,不过我毕竟没有她的魄力,和她比,还差得多呢。”

    秦老夫人端起茗碗轻刮浮沫,眼神却剔向睿王妃,“这有什么要紧,谁不是从年轻走过来的,总要放手去做,才能越来越好。”

    睿王妃暗暗攥紧了手绢,脸上的表情像是绷不住,她抬眼看了看明蕴之,跟着说道,“母亲说得对,难得她这么有兴致教你,你可要好好学。”

    明蕴之敛下眼皮道,“媳妇明白。”

    聊了一会闲话,明雪才姗姗来迟,她是爽朗的性子,还没进屋声蕴便先飘了进来,打破了这沉闷的氛围。

    “祖母醒了吗?”

    秦老夫人一听到她的声蕴便先笑起来,“你这丫头,都什么时辰了,也就你,老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明雪迈入屋里,见到睿王妃和明蕴之,便道,“母亲和嫂嫂也在呢,那是我来迟了。”

    说着便给大家都请了安,这才自顾自地在秦老夫人身侧坐下道,“祖母今日的腿还酸吗?孙女给你捶一捶吧。”

    “也好,凌雁,取美人拳来给雪丫头。”

    俄而,凌雁取来美人拳,明雪接过便缓缓捶了起来。

    秦老夫人又重新接上方才的话题,睿王妃突然开口道,“以往各节都是我在操办,还好今年有了媳妇,也算是为我分了忧,母亲知道的,我这头疼的旧毛病老是不好,开夏以来暑气渐热,又是断断续续地疼。”

    秦老夫人没有戳穿她的谎言,而是顺着她的话道,“既然如此,今年的端阳事宜就让妤丫头去办吧,你也是做婆婆的人了,该休息便休息会。”

    冷不防的,一项重任落到明蕴之头上,她眼里浮起惊骇,知道自己最多只能演演戏,真要她去操办,凭她的能力,非露出马脚不可!

    她又暗暗觑着睿王妃的脸色,见她嘴角几不可查地捺了一下,便明白她也不同意秦老夫人的安排。

    可她竟没有反驳秦老夫人的意思,明蕴之只好开口道,“祖母,我知道母亲身体抱恙,我是该替母亲分忧,可我毕竟刚来王府,不明白府里的礼节,若是搞砸了,又怎担得起?我还是给母亲打下手吧……”

    “怕什么,你是新来的媳妇,这项重任迟早要交到你身上的,自己家里,只管大刀阔斧地干,你可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妃,还怕别人说你闲话不成?”秦老夫人说着,目光却飘到睿王妃脸上。

    睿王妃脸上僵了一瞬,旋即笑着附和,“祖母说得是,既然她老人家看重你,你可要好好做,别让她老人家失望啊……”

    明雪抬眼道,“嫂嫂还没过门时我就听过你的大名了,我倒是好奇,到底是多么出类拔萃的人物,就是主持中馈,对你来说也不在话下吧?”

    明蕴之虽不知传言的内容,却也知道曾夫人为了让妤娘能顺利成为世子妃,早早便造势散播她的美言。

    虽然妤娘在她心头确实符合一个才女的形象,她的美不单是那张脸,就连她的言谈举止,都有着大家闺秀的气度。

    但只要是传言,就必然有弄虚作假的成分,倘若含糊其词,到时候遭罪的便是自己。

    她温声笑道,“小姑口口声声说什么传言,我竟不知我有这么响的名气,大约是我们青源地儿小,一点小事就传得沸沸扬扬的,传的人多了,免不得三人成虎,连你也给哄过去了。”

    “那你是不承认传言,莫非是只绣花枕头?”明雪立马接口。

    自从上回作诗,她估摸她的水平大抵与她半斤八两,便也不惧她的挑衅了,见她咄咄逼人,她反而更加不卑不亢道,“绣花枕头倒也不至于,只是寻常人而已,是爹娘疼爱,才送我去上了几年学,为的也是知明理懂是非罢了,又不是去考状元,也没必要跟人攀比。”

    明雪翘起一边唇角,语气轻蔑,“是没必要,还是不敢攀比?”

    “够了,明雪!”秦老夫人皱起眉,“尖酸刻薄可不是大家闺秀的气度,你也十六了,你大嫂刚过门没遭惹过你,别一天天的想争来斗去,闲着没事干你去给你大嫂打下手,帮忙操持端阳祭祖之事,正好也提前学学如何掌家,等明年嫁了人才不会被婆家嫌弃。”

    明雪瘪瘪嘴,气焰灭了下来,“祖母,是孙女的错,您能不能别让我给嫂嫂打下手?”

    秦老夫人依旧板着脸,“怎么,给她打下手屈辱你了?”

    “孙女不敢这么认为,只是那……只是……”明雪说着,眸光游移地瞟向明蕴之。

    明蕴之对上她的眼神,心头也叹了口气。

    看秦老夫人的态度,这事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本来她就已经是个绣花枕头了,还要再来一个明雪,简直让她头疼不已。

    她沉吟道,“祖母息怒,小姑还小,难免争强好胜了些,并非有什么歪心,我虽比她年长几岁,但论起来,府里诸事了解的还不如小姑多,不敢说教。”

    秦老夫人说,“你就不必谦虚了,我说你当得就当得。我也知道这丫头没什么坏心,就是缺心眼,也就你能包容她,换了别人,谁能这么体谅她?她这个性子要是不改,迟早是要吃亏的。”

    睿王妃也跟着说,“明雪,你过了年也要开始说亲了,是该跟你嫂嫂学点规矩,日后嫁了人,哪还能像那如今这般,偌大的家都等着你操持呢。”

    明雪嗫嚅道,“我省的了……”

    又说了回话,明蕴之便和明雪一道辞了出来,两人走在回廊上,各自沉默着。

    明蕴之知道她还不服气,忖度了一下率先开口道,“其实我也是头回做这事,未必有你做得好,既然祖母吩咐了,那就要认真行事,也当是为了讨她老人家欢心。”

    明雪掀起眼帘,眸光似寒剑刺了过来,这回她连装也不想装了,冷嗤道,“你没有脾气的吗?明知道我看不起你,你还巴巴地贴上来让我羞辱,我最看不起你这种人了!”

    明蕴之表情一僵,脸上火辣辣地燃了起来。

    然而羞辱的话她听得多了,心里也麻木了,不过一瞬便恢复了平静的神情。

    她骂得倒没错,她不就是这种人吗?她自嘲地想。

    她的语气依旧平和,蕴调却沉了下来,“不知道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明雪吊起眉梢道,“误会?明家家道中落,便花尽心血栽培你,装腔作势地弄出个什么第一美人的称号,为的不正是攀附高门?莫非我说得有假?”

    这话虽然难听,但也是事实。她后槽牙咬了又松,这才道,“你说得没错。”

    “哼,你终于承认了吧!”

    “明家家世不比从前,要不是祖母和婆母此前定下婚约,我也不可能踏入王府,只是你说错了一点,”她顿了顿,毫不畏惧地对上她的眼,“嫁入王府非我本愿,倘若我能选,我今日就不可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明雪翻了个白眼道,“说得倒清高,漂亮话谁不会说?”

    “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做事无愧于心。”

    明雪见她神色不变,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只能忿忿地咽下气来。

    到了雪竹苑,两人分道而行,明蕴之踌躇了一会道,“离端阳还有半个多月,虽不急于一时,可我们俩毕竟没有经验,明日我想请教一下母亲,要不要跟我一道去?”

    明雪闻言扭过身来,讶然地看了她一眼。

    明蕴之被她盯得发毛,正想开口的时候,却听她说,“行吧。”

    “那明日给祖母请安过后就去?”

    明雪敷衍地嗯了一声,转身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明蕴之这才叹了一口气。

    今日跟在她身侧的是香英,方才她们姑嫂拌嘴她只是冷眼观望着,知道这时才问,“世子妃为何叹气?”

    明蕴之对她还没有足够的信任,不敢在她面前露出马脚,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让人对我放下成见?”

    香英问,“小娘子这般对你,你不生她的气吗?”

    她平静地回,“她只是心直口快了些,可别人不说,难道就不这么想了吗?我决定不了出身,我只能安分守己,才能让她们对我改观。”

    “世子妃能这么想,便是我们这些人难以企及的了。”香英恭维了一句。

    主仆俩又闲聊了几句,便已经回到了静思堂。

    明蕴之无奈闭眼,默默许愿。

    片刻,她睁开眼,道:“好了。”

    裴彧看向她,从袖中取出个竹筒状的东西,对着天空发射出去。

    一声短促的鸣声后,山林中又逐渐恢复了寂静。

    黑夜仍旧是黑夜。

    明蕴之笑开:“什么嘛,哪有……”

    她的笑意停顿在面颊,唇瓣微启。

    风起之时,一点微光随着清风,飘飘荡荡地从山下飞入空中。

    紧接着,无数微光从城中升起,像是天地倒悬之后,自银河中归入人间的星尘。

    一盏、两盏。

    数不清的微黄天灯被风承托而起,点点火光聚成漫天繁星,似能照亮整个夜空。

    整个颖川小城,都为了她,放飞了一盏祈愿的天灯。

    微弱,又盛大。

    那些她不愿说出口的话。

    山风会将它送去远方。

    “……现在,天神应该能够听到你的愿望了。”

    第 58 章   第 58 章

    第58章

    静姝也暗暗叹了一声,谁能想到尊主不过是来青鸾使房中探个病,竟会碰到这么多事,就该把这该死的郁淮丢到寒狱中,让他后悔今日伤了尊主。

    明蕴之和静姝两人离开后,一直假装昏迷不醒的裴彧,悄然睁开了眼。

    他怔怔地看着明蕴之离去的方向,忽然轻笑出声,不知笑了多久,直到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泪水从泛红的眼角无声滑落。

    阿姐竟然没有死,她竟然还活着,他找到阿姐了,他竟然找到她了!

    失而复得的狂喜如一阵狂风猛烈撞来,撞的他脑袋一片空白,浑身气血不受控制地胡乱激荡,让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此刻他的世界一片寂静雪白,只有那紫色的绝丽身影越发彧晰。流云宗后山的梅花林中,一名蓝衣玉冠的少年执剑刺出身姿矫健,他每一步都刚好踏在落英之上,每一剑挥出都有淡蓝剑气流转,明明四周树干都已光秃,却让人感觉似乎梅花仍在盛放。

    “师兄这一招落花风使的可真好!”于湘灵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满眼仰慕,为何她的剑法徒有其形,始终不得其意。

    当初蓬山师叔带着年仅六岁的淮师兄回宗里时,不管是北宗还是南宗都不愿收留,却没想到淮师兄竟同时将流云剑法和重明功心法练到极致,一举结束了流云宗南北宗长达百年的分裂,也重新恢复了流云宗作为正义盟之首的地位。

    裴彧却像是没有听到来人声响,将手中淡蓝的流云剑挥舞的剑气纵横。

    这满地淡粉的梅花瓣,像极了阿姐额头的胎记,若是阿姐还在,若是她能亲眼看到他栽下的这一整片花香如海的梅花林,该有多好。

    若是可以,他宁愿那日死的是他。他有意把裴彧养的冷心冷情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可随着裴彧年岁渐长,样貌却越来越像他那个魔教妖人的爹。

    “啪!”

    一阵强劲的掌风骤起,竟是蓬山狠狠一掌扇在了裴彧脸上。

    裴彧脸被打的偏了过去,一丝鲜血从唇边淌下,少年却没来得及擦拭只是神情更加恭谨黯然。

    蓬山知道自己这是在迁怒,却没有丝毫歉意,他看向地上跪着的少年,突然一把凑近摘下裴彧脑后束发的紫木冠,乌黑长发瞬间如瀑般倾泻而下。

    少年脑后只剩下一个松垮的发髻,乌黑的发丝垂落在俊美的脸侧,少了几分彧冷,添了几分柔和,看着眼前终于有几分师妹模样的少年,蓬山心中愤怒稍稍抚平,冷道:“你就这样去昆仑山吧。”

    “是。”

    蓬山神情却依旧没有丝毫缓和,“墙边的亮格柜第一格里有一个锦盒,你拿来给我。”

    裴彧起身照做,将锦盒恭敬地递到蓬山手上,蓬山摩挲着锦盒上繁杂的纹路,目光晦暗不明,“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那魔教妖人最擅长蛊惑人心,你把这药丸服下,可助你抵抗诱惑。”

    蓬山取出锦盒中的药丸送到裴彧身前,声音冷彻:“希望你不要像你娘一样,被魔教妖人迷惑,万劫不复。”

    裴彧垂眸看向眼前浑圆的红色药丸,默默拿起、咽下。

    看到裴彧喉头上下滚动,蓬山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裴彧,你发誓,此次定要取那魔头的项上人头,若失败,便不要再叫我师父,也不要再来见我。”

    “师父!”裴彧仓皇抬头。明蕴之换了一身绯色衣裙,有些不适应才梳上去的妇人头,拘谨地走进来,柔声问安:“媳妇请母亲安。”

    她已经听守门的侍婢说起,世子也在此处,是以连头也未抬,只是婚后不知如何改称,要不要随着夫君唤他兄长,仍谨慎道:“世子安好。”

    裴彧从前也见过她两次,然而并不多留心,一个小心谨慎的姑娘,在婆母面前老实如同鹌鹑,说话柔声柔气,他对这弟妇的印象仅止步于此。

    只是经了昨夜,他颔首答礼时不免又多瞧了一眼。

    除了衣饰发型,明氏女在容貌上自然没什么变化,可又似天差地别。

    她的声音应当更柔和甜蜜些,望人时的神情楚楚可怜,他不过缓缓动几下,泪蕴就一箩筐似的滚下来了,不似今日这样平淡谦和,绯色的衣裙掩盖了她玉一样的肌肤,却更衬得她光映照人。

    他举止或许称不上粗鲁,但帐里昏暗,不知有没有在这白璧上留下细痕。

    若昨夜换作二郎,见她委屈难言,大概早就将她揽在怀中轻哄。

    不过一眼,裴彧便垂下眼帘,不言不语,神情冷淡而疏离。

    沈夫人居于上首,打量这娇滴滴的新妇,她行走如常,面上并无伤心或娇羞神色,身侧的长子待新妇更是淡淡,甚至是过犹不及,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虽知他本就对此事不大赞同,还是有些被戏弄的恼怒,淡淡道:“府里就这么几个主子,用得着谁伺候,你也坐下一道吃罢。”

    侍者端了菜肴入内摆桌,裴彧不欲在明蕴之面前多露面,正要起身告辞,沈夫人却开口道:“你成日里忙着公事,难得有空陪我,大约是嫌我这个做娘的啰嗦,连饭都在官舍里用,可弟妇难得拜见,还要回去瞧你那些书卷,难不成是没备下见面礼,特意避着你弟媳?”

    裴彧一时语塞,他是谨守男女之防的,又无二郎在场,和他的妻子同桌共食难免有些不像话,只是母亲似乎有意留他,他也只能奉陪。

    父亲尚可去郊外行猎,他却是避无可避。说话的声音渐渐远了,红麝才敢开口,她颇有怒气:“这些家生子,仗着父母做奴婢做久了,反倒编排娘子的故事,您生儿生女和一个外客有什么关系?”

    明蕴之虽不高兴被人议论,见她要往外走,叫住道:“你去做什么?”

    “奴婢去问问总管,怀思堂住着哪位客人,要只是他们胡乱编排,就让夫人知道小厨房的人嘴里不干不净,远远把她们赶出去才好呢!”

    明蕴之摇头,如果是重要的男客,即便没见过,婆母也会和她提上一句,然而她从未听说过此人,但听那几个女婢抱怨,又不像是寻常借住的亲眷,或许是沈夫人贵人多忘事,又或许……

    人家是有事瞒着她。

    她不愿意将人往坏处想,起码到目前为止,她的日子还算过得不错,府里也没有多少让人烦心的琐事,然而与郎君亲热时的不谐、沈夫人时常提点她要早些有孕,甚至于母亲那过于异想天开的幻想,一点一点积在她心头,这些看似寻常的事情,似乎又没那么简单。

    母亲不愿意教二郎做官,这一点不难解释,朝廷人才济济,能提供给低等官员的俸禄却不高,裴氏不缺养闲人的钱,可他日日为官府的事情忙碌,又不能得个一官半职,难道当真是被大伯训导得淡泊名利,专心当差又不求回报?

    世子自己还每月领俸禄呢,他裴玄朗有这份气度胸怀?

    “你是我的婢女,人家要是不想让我知道内情,还会告诉你么?”

    明蕴之沉吟片刻:“你回去的时候装作迷路,叫人回院子知会一声,把郎君搁在我这儿的东西都拿到西厢房去,不要怕别人知道,要是夫人问起,就全推到我头上来,夸大些无妨。”

    长子才替弟弟圆了一回房,这对假夫妻就短暂分别了几日,刚刚一同回府就争执起来,居然还是新妇主动开口要分房,消息传来,沈夫人也难以稳坐钓鱼台装聋作哑了。

    她对捡走二郎却不报官的陈家无甚好感,连带着也轻视明家,可这终究不是什么光彩事,万一被媳妇识破,大吵大闹起来,她也不免有些心虚。

    明蕴之坐在院子里,看着婢女来来回回搬弄,只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就有人传她去见沈夫人。

    她本来就在夫君的手下哭过一两回,甚至不需要伪装,连妆也没有新描。

    沈夫人是见惯大场面的人,她见新妇走进门时失魂落魄,心下不由得一紧,却严肃了神色,斥责道:“才成婚多久,就闹得连下人都听见了,婚前吵着闹着要娶进来,婚后安生不过三天,早知这样,真不该娇惯着他,事事都顺着二郎的意来!”

    明蕴之今日才真正见到婆母的疾声厉色,她早知沈夫人本性厉害,虽有惧怕,但放在这时候反倒恰到好处。

    沈夫人见她死死咬着唇,一时也有些拿不准她到底是为什么和长子闹,裴彧是很会调/教身边人的,他对人对己都要求严苛,又不许侍女娇气,难免会看不惯弟妇的做派,但明氏女是高嫁,即便被丈夫训斥两句也该忍着才对。

    她对儿子的脾性还是清楚的,裴彧既然答应下来,就会做到,她有孕之前,长子应当是不会主动分房的:“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秦妈妈见沈夫人动气,连忙对明蕴之柔声柔气道:“二少奶奶,长辈问话,您不能不开口呀。”

    娇怯妩媚的美人失去了原有的鲜活,秦妈妈这一劝,倒像是勾起她多少伤心事似的,明蕴之抬起头来,朱唇轻启,还没吐出一个字来,就被丝帕掩住呜咽声。

    “这事教媳妇可怎么对人说呢……”

    明蕴之本来有两分做戏的意思,但沈夫人瞬时变换的脸色、疾步去掩门的陪房秦氏,她也分不清这哭声里有几分真意了。

    沈夫人的语气柔和些许:“到底是怎么了,难不成二郎欺负你?”

    明蕴之摇了摇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瓮声瓮气道:“二郎对我也不能说不好,只是……”

    沈夫人握紧茶盏的手微微放松,既然不是那事,事情就不算大了,有惊无险,她敷衍道:“这就对了,夫妻哪有不拌嘴的,我和你公爹到了这岁数偶尔也吵的,你们两个年轻气盛,更是在所难免,关上门说几句就好。”

    明蕴之低头擦泪:“我哪敢和郎君吵嘴,不过是求他多疼我一点,他大约嫌我越矩,很少同我亲热,还要教训人,媳妇不过赌气,他就要搬到外面去,院子里有谁敢不听二郎的话?”

    阿娘也和她说,这是可以告诉婆母的,只不过这过程她稍微修饰了一些。

    沈夫人沉默,她年少时有被婆母劝导不能过分和郎君亲热的经验,知道怎么做一个贤妇,这是符合礼教的贤妻之举,劝了也没什么可害羞的。

    但到了她的下一辈,这情况正好反过来。

    她的一个儿子有心无力,另一个立志做柳下惠,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娇俏美人,又有那重禁/忌身份,他竟然也无兴趣?

    明氏来敬茶的时候就支支吾吾,她还没来得及委婉问上一问,结果两人就要分房。

    沈夫人轻咳了一声,替长子解释道:“男人毕竟还有外面的事情要忙,过一两日他清闲了,才有回内宅的心思。”

    她暗暗宽慰自己,长子能有什么问题?

    然而明蕴之却叹了一口气,她是新妇,忸怩也正常,侧过身道:“夫君对我很温和,就是新婚夜有些不快,后来像避着我似的,只肯用……”

    虽然这声音细若蚊呐,沈夫人还是听清了后面那个字。

    手边清心安神的茶是如何也喝不下去了,她倏然站起身,忽而意识到自己在媳妇面前的失态,扯出笑来:“你倒是不藏私,这是什么事也好对我说,幸亏是我,要是别人听见呢?”

    明蕴之似是受教,半是害羞半是委屈,辩解道:“我想母亲急着看我有孕,可夫君要真的有什么,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妾怕他讳疾忌医,除了母亲,实在不知能和谁说了。”

    沈夫人宽抚了两句,哪还有留她说话的心思,胡乱打发人走了。

    至于那些属于“二郎”的东西,自然要被重新放回去。

    红麝搀扶着明蕴之,小声道:“娘子不和夫人提一提怀思堂么,奴婢在花园山坡上悄悄望了一眼,那地方好生荒凉,位置又偏僻,看着像是没住人的样子。”

    “难不成是闹鬼呀?”

    明蕴之好气又好笑,点了点她的头,若有所思:“我和二郎勉强称得上青梅竹马,比他与母亲更亲热,按理说,做婆母的怎么会希望我成日缠他,可母亲反倒帮我说话,是郎君不愿意多亲近我。”

    她的手无意识抚上腹部,意乱情迷时,她也曾好奇他就一点也不难受,竟还能衣衫齐整,耐心地用指腹勾勒禁处,叫她颤得不成,又得不到完全的满足。

    其实她很喜欢被人强行打开时的那种窘迫羞怯,尤其那个人又是她的丈夫,不必担心别的问题。

    二郎却只是笑了笑,宽慰她道:“也会有些,但盈盈晚些有孕更好。”

    她的丈夫才是在这府里最方便过问这事的人。

    思绪回笼,明蕴之望向世子院落的方向:“世子眼里容不得沙子,我怀孕与否与他更没有半点关系,府里有什么事情想来也瞒不过他,你仔细看着些,一会儿夫君回来,我同他一道去见大伯。”

    红麝应了一声,犹豫道:“可要是世子或者郎君有一个人回不来呢?”

    这在镇国公府是常有的事情。

    “那就更要去见了。”

    明蕴之长长吐出一口气,她只要想一想那种可能,虽只是万分之一,她都心惊胆颤,然而即便她想不通为什么,就这样什么都不做,那岂不是任由人欺瞒算计?

    裴彧进宫面圣前换上了官服,又用脂粉遮掩伤处,确认再三才随着红内侍走到御苑内。

    皇帝正在和内阁大学士岑培英和薛无忌说起修典的事情,稍有些不耐烦,手上把玩一支新进的火器,见他过来才露出些笑模样,指着他道:“不过是要在抄写上下功夫,能有多难,朕看叫裴彧给你拨队不识字的士兵,就立在那群文人身后,他们还会有这许多抱怨?”

    薛无忌知道皇帝对他的做法有些不满,虽说他们确实以抄写为主,立志录入天下全书,然而这书籍编录又不是随便找个书画铺子就能印出来的东西,如果圣上允许,他还要抽出些人手核验校对书中错误,进度就更慢了。

    这对抄写者的书法与学识都有要求,这些人在乡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虽是奉皇命入京,他们也需以礼相待,向民间彰显天子对有识之士的尊重。

    但皇帝心底未必瞧得起这些人,能参与修录国家典籍,本身已经是极大的荣耀,他转向裴彧:“裴彧,你有什么看法?”

    裴彧坐在皇帝另一侧下首:“臣以为薛学士所言不无道理,然而朝中并非全无可用之人,须得大费周彧在各州郡征调人手,臣想何不从那些罪臣散官里选拔出几十人来,他们上感天恩,得了这个戴罪立功,不敢不尽心。”

    薛无忌与裴家有旧,在皇帝面前不好附和,他觑了裴彧一眼,只等皇帝圣断。

    皇帝沉思片刻,没说成与不成,却向薛无忌问起旁事。

    裴彧等皇帝与薛无忌等人说完话才将自己手中的折子递给内侍,同皇帝说起自己的差事。

    皇帝看重文治,实际上却最喜欢带兵打仗那一套,饶有兴致地听裴彧讲一路见闻,缓缓道:“你在浙江的时候,就没听到些什么风声?”

    裴彧起身,细思片刻,道:“有几个海匪为求活命,曾胡乱攀咬,不过是以讹传讹,他们并不知道实情。”

    皇帝笑了一声,缓缓道:“有人说你包庇罪人,先斩后奏,朕想裴彧也不会糊涂到这等地步。”

    裴彧笑道:“臣一家世代蒙受皇恩,父亲追随皇爷南征北战,您就是借臣十个胆子,臣也不敢与逆贼同流合污,欺瞒圣上。”

    皇帝“唔”了一声,似是想起当年往事,感慨道:“你家二郎也实在可怜,我当初就说叫他把沈氏提前转走,你爹也是天生的犟骨头,偏怕打草惊蛇,最后就剩下你这一枝独苗。”

    天子放松的时候不大计较尊卑称呼,只是提起裴玄朗,裴彧的笑意渐敛,他垂眸道:“天灾人祸,皆不由人,所幸臣已经将他寻回,只要安心调养,不日就能痊愈。”

    “只怕未必。”

    皇帝觑他一眼,这孩子打小就是这正经模样,少言寡语,像个夫子,但今天怎么看怎么惹人发笑。

    他与先皇后有几次想替他说娃娃亲,小时候不大讨喜,板起脸来能吓跑过好几家姑娘,等长大了又不愿成家,他让三个道士算过命,说这人是命犯华盖,贵而晚婚,索性随他。

    可晚也就罢了,怎么能歪到他弟妇身上去。

    “一日夫妻百日恩,明家那个女儿还给他,日子也过得下去?”

    裴彧面色微变。

    皇帝乐得瞧他这副神情,嗤笑一声:“夫荣妻贵,你才吃得上几口肉,就敢惦记着拉扯那一家子,明儇犯的是什么罪,你不清楚?”

    明蕴之难得见到自己这位夫兄,沈夫人既然不用她侍奉,她也不过是代替婢女给婆母盛了一碗汤,也给她的大伯奉了一碗。

    她从未与丈夫的兄长离得这样近,虽是一家子,但从二郎过往的信件里,隐约能瞧出,他这位兄长是位极严厉的男子。

    或许是父母的要求不同,她的丈夫虽然也被养父要求过行走坐卧,然而不会像世子这般端坐肃穆,如竹如松,但又不显得刻意。

    同裴彧对坐,她连交谈也是不敢的,但是她俯身将汤碗置于他身前,却又不可避免窥见他颈处那枚红痣。

    夫兄这样的人怎么会被人投入监牢,还会握住她的腕,叫她好姑娘。

    明蕴之脑中忽而闪过一丝古怪念头,然而目光轻移,见他神情冲和内敛,对她那过于冒犯的梦境显然一无所知,一时自感羞愧,敛眉起身,走到沈夫人另一侧落座。

    裴彧嗅得她衣怀香气,微感窘迫,袖下指尖蜷缩,细微的刺痛反而令人好过许多。

    除却在官署内上官会不时问话,他在家中一贯是食不言寝不语,且又多了一个明蕴之坐在旁侧,更沉默不语。

    这顿饭任是谁也吃不香甜,裴彧眼见母亲落筷,起身告辞,沈夫人并不多留,只要明蕴之陪她说说话。

    明蕴之应承下来,她扶着婆母歪枕在美人榻上,坐在榻侧绣墩,婆母的审视令她不安,可又不好主动开口,正惴惴不安时,冷不防听沈夫人问起:“昨夜二郎待你可好?”

    她同裴玄朗认识的年月比沈夫人同儿子更长,做母亲的再来问这话不免有些奇怪,只是被提及新婚之夜,还稍有羞涩,轻声道:“二郎很是体贴。”

    他们夫妻之间的这些不顺利,就是对亲身母亲也不好讲明,哪有媳妇还要对婆母诉委屈的。

    沈夫人目光在她面上巡过几遍,晓得明蕴之应当不知真情,稍稍放心,语气却严厉:“体贴到房也未圆便走了?”

    明蕴之被她一斥,怔怔片刻,倏然红霞满颊,连忙摇了摇头,辩解道:“二郎同我、是行过礼了的……母亲不是见过妾的白帕了么?”

    沈夫人瞧她面生红意,不像是被丈夫冷待的模样,思及儿子指尖的伤痕,心下仍存疑惑,随口寻个理由掩饰道:“那他新婚燕尔,今日出门作甚?”

    明蕴之哪里晓得为什么,她自己在房中想过几回,除了那个难以启齿的原因,她实在想不到什么别的不好,咬唇半刻,才低低道:“或许是夜里郎君饮了酒,又十分劳累,怕我不适,只用片刻……行完礼就歇下了。”

    这话说完,内室霎时都静了,只能听见廊下秋叶掠过砖石的沙沙声。

    她虽说得含糊,又为丈夫寻了许多借口,可沈夫人做人妇许久,哪有不明白的,哪曾想方才随口一句,竟引出这么个内情来,一时变了面色。

    家里头的担子都担在他一人肩上,二郎虽说早年患病难育,可她也不过略略有些失望心痛,要是长子也雄风不振,那同摘了她的心肝有什么分别?

    但此事对于男子而言何等敏感,这做母亲的怎好开口去问?

    沈夫人徐徐吐了一口气,勉强道:“这倒是了,你也别恼他,二郎近来确实烦恼,他父亲兄长都在朝中身居高位,这回虽有功劳,可内阁晓得家里的事也不免嘀咕,以为大郎有徇私的嫌疑,封赏的恩旨迟迟未下,他大概心中郁郁,将气泄到你身上去了。”

    没人和明蕴之说过朝中的事情,她连忙应了下来,可沈夫人也没有同她多言的心情了,不过叮嘱几句便让她回房歇着,晚饭再和夫君一同过来。

    红麝陪着娘子从沈夫人的院子出来,瞥见小径尽头的人不免吃惊:“奴婢瞧见世子早就告退了,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明蕴之对府中院落分布渐渐熟悉,她与二郎的居所离世子的临渊堂不远,却不顺路,他要回房,不该出现在此处。

    倒像是在等人。

    裴彧身侧的侍从见明蕴之出来,连忙小趋近前,恭敬道:“世子爷有两句话想同二少奶奶说,劳您移步。”

    虽隔得有些远,可明蕴之感知那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轻若一片鸿羽,却又重似山石,她微微喘不过气。

    可夫君不在身边,大伯寻她做什么?

    “师弟,你又何必如此。”一旁的鹤鸣长老叹息一声,“你明知掌门有多敬重你这位师父。”

    若不是看在裴彧的面子上,蓬山一介废人连议事堂的门都进不了。

    “弟子裴彧在此立誓,此次前去定会取回魔头性命,若违誓言,”裴彧看了眼一脸冷酷的蓬山,颤声道:“若违誓言,便让师父此生再也不认我这个弟子。”

    风乍起,吹的窗棂纸扑扑作响,低沉的誓言轻易便消散于和煦的春风中,可人心易碎,终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师兄?”于湘灵忍不住出声唤道,真不知道师兄为何这般喜欢梅花,明明什么都不在意却亲手栽下这么大一片梅花林,还每每都要到此处练功,哪怕眼下只剩些枯枝落花也看的这般专注。

    裴彧闻声终于收剑回鞘,鹤明长老忙躬声道:“掌门。”

    “老夫已按照掌门的吩咐,待您启程后便让心腹弟子扮做您的模样前往东州,对外宣称掌门去东海寻找鹿活草。”

    裴彧微微颔首,“有劳长老。”

    不知为何那魔教似乎对灵药极为关注,此次失了龙血草,必不会再放过鹿活草,而魔教五护法中青鸾使重伤,其余四位均已身死,目前只有新任的紫霄白虎两位护法,为了寻药想必也会尽数派去。

    鹤明长老却仍是担忧,“您此计虽然可以调虎离山,但那明蕴之行事诡异武功高强,您是流云剑的主人,携重明流云令号令武林,怎能亲自涉险?”

    “此事我自有打算,长老无需多虑,五月十八是师父寿辰,我自会速战速决,用那明蕴之的项上人头替师父贺寿。”

    眼前少年单手负后神情淡然,仿佛天底下没有任何难事会让他皱一下眉头。

    鹤明心中明白,裴彧年岁虽轻,做事却极有章法,说一不二,他只能深深地躬下身去,衷心道:“那女魔头深不可测,掌门此去定要多加小心。”

    裴彧淡淡颔首,漆黑的眸底似有厚重霜雪覆盖。

    “统领,他没有昏迷!”一名金甲卫发现了裴彧,连忙高声示警。

    裴彧却根本没有听到金甲卫的声音,狂喜过后,一股强烈的后怕如海浪般席卷而来,几乎要把他整个淹没。

    他一心想要除之而后快的明蕴之竟然会是他的阿姐,他好容易才又找到她,却差一点就要害死她,他差一点就要再次失去她。

    浓烈的愧疚和自责排山倒海般倾泻而来,情绪剧烈波动之下裴彧周身气势陡增,内力瞬间澎湃激荡,让人无法靠近他半步。

    第 59 章   第 59 章

    第59章

    京城之中。

    长长的宫道上,康王快行几步,追上了一道挺拔的身影。

    那人腰配长剑,挺拔如松,似枝头的一捧细雪。

    “陆世子。”

    康王惯来鼻孔朝天的人物,罕见地带着些刻意的亲昵。

    听到他的声音,陆珣淡漠回身,点了点头,“康王殿下。”

    “世子刚从慈安宫出来?”

    康王上前几步,与他并行。见陆珣并未刻意与他拉开距离,心中松快许多,面上却仍一副忧心的模样:“昨日我也去看过皇祖母,还是那副样子,让人瞧着,伤心呐……”

    陆珣:“昨日,康王殿下也去过慈安宫了?”

    康王点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太医说过了,皇祖母会有今日,都是被气的。怒火攻心,寒风入体……从去年至今,我自是日夜忧叹,盼她早日凤体转安,只可惜……”

    康王语气顿了顿,才道:“只可惜将皇祖母气成这样的人在外逍遥自在,哪知我等之心。”

    闻言,陆珣冷笑一声。

    “无论庄家做了什么,太后娘娘都是陛下的生母,是他的嫡亲祖母,天底下孙儿将祖母气得风痹,简直闻所未闻。”

    康王拢了拢衣袖,眉头轻挑。

    看来陆珣也早有怨怼了。明蕴之嗓音透着刺骨的仇恨,“那火可真大,竟将整个村子烧成一片焦土……”

    裴彧浑身剧烈一震,他是第三日离开的村子,师父只告诉他已经安葬了所有乡亲,这火又是谁放的?

    可是很快,他便想出了眉目,“是那些杀人者放的火?他们是想要——毁尸灭迹、斩草除根?”

    江湖中人通过伤口便能探查出尸体究竟是死于哪种武功,这些人放火烧村既能够毁灭证据,又能避免还有活口留下,当真是心狠手辣。

    明蕴之冷冷颔首,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阿姐你明知道真凶就是浮光教,为何还会——”

    话未说完已明蕴之冷冷打断,“你可还记得,为什么我们都认为凶手是浮光教的人?”

    裴彧眼神坚定,他怎么可能忘记,“因为那些人是冲,是冲郁家去的。”

    “对,我彧楚地记得那些人说郁大叔身受浮光教大恩却叛教而出,就是为了和正义盟的人在一起,甚至还不裴廉耻地生下了孽种,我也是那时才知道郁大叔的真名是叫郁澜风。”

    庄太后性子不佳,唯独对女儿及其独子疼爱得很,听闻庆德长公主因为太后一事在府中日日伤神,连带着陆珣也多有忧心。

    陆珣与庄家惯来亲近,又奉陛下旨意统领龙骧府,乃是天子近臣,入仕以来从未吃过亏。直到近来,庄家倒台,陛下对他的态度也模棱两可起来,这几月间,有不少质疑龙骧府的声音。

    康王早想笼络他,这些年来,不知使出了多少法子,都没能让他稍有亲近。陆珣这些年在朝中地位也超然,身为龙骧府统领,朝中人人畏怯,直至今日。

    他早已不复往昔,也该想想,往后之路要如何走了。

    康王见他不似往日冷淡漠然,淡笑着道:“知晓陆表弟待皇祖母一片孝心,我识的一民间大夫,用药独到,新琢磨了个方子,或许还有回转之机。陆表弟可愿一观?”

    陆珣拂袖。明蕴之再醒来时天光初显,她这一觉并不安稳,总梦见自己走入一间阴冷囚室,能听见铁索滑动的声音。

    四周皆暗,隐隐有悲戚之声。

    她浑身是汗,虽然这样的梦境她并不陌生,然而诏狱的可怖还是令她颤栗。

    “阿爹!”

    她提裙奔向牢中那人,然而静坐在草席中的那人缓缓转过头来,她忽而定在原地,不敢置信,颤声道:“郎君,怎会是你?”

    那人似是受了刑罚,只露出侧脸,平和道:“你唤我什么?”

    明蕴之不解,试探地又挨近些,怯怯道:“夫君,你怎得不认识我了?”

    那人顶着与她丈夫有八九分相似的面容转过身来,却更为沉毅渊重,他微微笑道:“好姑娘,是你不识得我了。”

    他腰腹处伤疤纵横,刻在他身上却别有一种狰狞的美感,有箭伤刀伤,也有许多新添的血痕。

    因不见天日,他的肌肤白得有些透明,她可以想象当烙铁印上去时,他皎洁肌肤下血肉瞬间化为焦团的可怖。

    可最令人触目惊心的不是他这一身伤痕,而是他颈间那点……

    明蕴之惊醒过来,才听得耳边有人焦急唤她:“娘子,娘子您怎么了?”

    红麝听见内里动静,打水进来伺候娘子漱口起身,院里的仆从和婢女只有几个,她只负责近身的活计,然而一进来就见娘子细汗满额,神情惊惶,便知是做了噩梦。

    她要了一盏茶,急急忙忙地喝起来,虽知梦境虚妄无凭,然而还是心有余悸,不能从方才的梦里走出来。

    诏狱怎么可能让她一个小女子随便进去。

    犯人是生是死只在圣上一句话,家眷们只能知道犯人的死活,不能入内探视,这条规矩她早就知晓了。

    而且,镇国公府宠遇正隆,她丈夫的兄长又贤名在外,听闻为人自持,处事老成,总不会似她家一般,顷刻间家破人亡。

    她摸了摸枕边,虽有人躺过的痕迹,可是半点余温也无,疑惑道:“二郎出去练武了?”

    红麝略有些为难,小声道:“奴婢一早过来时就没见姑爷,不过倒遇上来送膳的婆子,说是郎君有公务在身,一早便出去了,要晚些才能回来,怕您面皮薄,不好意思向厨房要东西,让人将饭食送到院子里给您,现在饭菜都在侧间温着,奴婢让人给娘子送来。”

    从前家里只有一间两明一暗的上房及几个侧间,明蕴之和红麝两个人操持家务还有些吃力,更不要说嫁到府里之后,她院中奴婢实在不足,即便拨了几个粗使的女婢过来,她要用人还是有几分为难。

    明蕴之绞着被角,心下难免焦躁,道:“这人真是的,他又不是大伯,还得每日去衙门坐半日理事,一早上有什么要紧事非出门不可,婆母是他母亲,不好和亲生子计较些什么,可我做新妇,在府里哪里能肆意妄为,他就这样把我撇下,让我一个人去请安?”

    红麝忙道:“不过夫人也听说了,昨日娘子累了一天,是该好好歇歇,只让秦妈妈来取了元帕,说等二公子回来再请安奉茶不迟。”

    明蕴之并不开怀,她暗自埋怨她的郎君怎得如此粗枝大叶,知道体贴她饮食起居,却不懂家务事最是千丝万缕,她第一次见镇国公夫人时就有些不自在,她这位婆母看着虽貌美温和,不计较她的出身,可毕竟做贵人久了,看人时难免带着些倨傲审视的意味。

    “母亲这样说,我怕是更不好做,也就是世子还没娶新妇,前面没有人比着,否则愈发显得我们夫妻礼数不周到了。”

    她实在困惑,国朝律法里,就算是官员也可有三日婚假,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她的丈夫不是还没得实授官职么,有大伯在,他的上司更不敢为难新郎才对。

    “这是自然,三表哥。”

    康王:“请。”-

    明蕴之已经好几年没这样生过病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壮的像头牛,以前总风里来雨里去的半点问题也没有。

    乍来京城,就算不太适应这里饮食和天气,身体也没出现什么水土不服的反应。她还得意过一段时日。

    结果现在如今好像都赶一起了。

    皦玉给她抓了药,急急慌慌的熬给她喝,这会她脸蛋是真红成大番茄了,窝在塌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一下午昏昏沉沉的闭着眼睛,在半梦半醒间还做了一个遥远未知的梦。

    兴许是初秋时节,丛林树叶零落。

    入眼是成片的青绿,狭窄小径泥土湿润,所有东西都被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遮挡着,她在一个很低很低的视角,想要看清大人的脸,需要很努力的仰起头。

    她独自坐在长满青苔的台阶之上,一个接着一个高大又陌生的人从她身侧穿行。

    虽没人理她,但她仍觉得自己是雀跃的,因为这里很久未曾这样热闹过了。

    可她每日能出来的时间有限,只能在外面待小会儿。印象里在这里的每一天,她都过着宁静又毫无波澜的生活。

    被困在方寸之地。

    没人告诉她外面有什么。

    直到一个傍晚,落日恢宏璀璨。

    那只手轻轻牵住她,声音温柔:“我们去看落日好不好?”

    她仰头想去看清他的脸,但那咫尺之距间,好像总隔着层经年不散的浓雾。

    “师父说外面很危险。”

    “没关系,我保护你。”

    明蕴之握紧了他的手,她依然执着的想去看见他,但越努力,梦境就越残破。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始终不愿意放开,结果在一切颠倒混乱之际,指节还是生生脱力,无论怎么抓紧都无济于事。

    “姑娘?”

    “姑娘你怎么了?”

    遥远的声音突然砸进幻境。

    皦玉无措的站在塌上,紧紧握住了明蕴之抓着被褥的手,明蕴之睁开眼睛,昏暗的烛光落进眼眸,窗外是沉静的天空。

    金黄的晚霞遍布天际。

    明蕴之张了张唇,声音有些沙哑:“我睡了很久吗?”

    皦玉摇摇头,把茶水递给她:“您就躺了两个时辰。”

    明蕴之坐起身子,摸摸自己的脑袋,还有点烫,但她这会已经觉得好多了。

    皦玉看她把水喝完,才小声禀报道:“姑娘,大公子过来了。”

    明蕴之愣了一下:“不是说明日吗?”

    皦玉也不知具体缘由,她道:“应当是提前回来了吧。”

    “您……要见他吗?”

    明蕴之坐直身体,让皦玉给她拿了件外衫,这才道:“要见的。”

    裴云澹推门进来时,明蕴之还坐在塌上。

    她唇色苍白,脸颊带着方才闷出来的绯红,身后窗外金红的霞光落在她瘦削的肩头,少女对他轻轻笑起来。

    “你怎么过来了。”

    裴云澹放轻声音:“来看看你。”

    明蕴之道:“我只是发个热。”

    裴云澹道:“今日的事我已听说了……”

    明蕴之张了张唇,继而如实道:“已经解决了,二公子人很好。”

    裴云澹嗯了一声,没有否认,他道:“幸好今日今流在家。”

    裴彧才刚回京,这两日公务交接不必日日去刑部衙门,所以今日才能正巧赶到,裴云澹都不敢想,倘若今日裴彧不在,这件事又该怎样收尾。

    可能他不够了解明蕴之,但他足够了解京城那些所谓富贵公卿。

    他抿住唇,原想说一句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他,但思及自己不久后为期最少半年的行程,又沉默下来。

    明蕴之歪着脑袋有些困惑地看着裴云澹。

    她不知道他在自责什么。

    “这跟你没关系,而且已经过去了。”

    “不,有关系的。”

    裴云澹没有多解释什么,他没再与明蕴之提这令人扫兴的糟心事,而是道:“这几日一直在忙,忘了同你说,你娘亲已经接到了,如今正在回京的路上。”

    明蕴之惊喜地睁大双眸,连声音却雀跃了起来:“我娘亲还好吗?”

    她因为太兴奋,披在肩头的外衫掉了一边,裴云澹见她欢喜的模样,眉眼也禁不住柔和几分。

    他伸出手。

    腕骨白皙清透,手指修长,朝向明蕴之垂落的外衫。

    落日的余晖落在两人的身上。

    明蕴之身体僵硬了下,但未曾躲开。

    她呼吸很轻,乖顺地坐在裴云澹面前。

    只差毫厘,裴云澹的指尖就能碰到她垂在手臂的衣服。

    但最后,他的动作凝滞了片刻,克制地垂下了指尖,在什么都还未曾确定的情况下,不逾矩一丝一毫。

    好像一切都在瞬息之中,明蕴之迅速抬手把自己衣服拉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她很好。”

    “大概再过一个半月,你就能见到她了。”

    明蕴之松了口气道:“谢谢你,裴公子。”

    有裴云澹在,她想不管她在裴家碰到什么,日后都不会对这家人有怨怼的。

    她迟疑片刻,又问:“那裴公子,你大概什么时候启程呢?”

    裴云澹答:“三天以后。”

    明蕴之望着他清俊的脸庞,点了点头。

    她抓紧衣袖,觉得自己应该在他走之前说点什么。

    “我其实……”

    她犹豫着的开口,剩下半句还没冒出来脸就又开始发热了。

    为什么人跟人在一起一定要经历某一方说出自己心意,然后再确认对方是否同样心意这个尴尬的过程呢?

    她尴尬的冒泡,裴云澹不说话,一直静静的等她说完,被他那么认真地看着,她更说不出口了。

    最后她道:“我其实很感谢你。”

    “日后你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会的其实挺多的。”

    明蕴之松口气,心想还是正常点好,不说那种话,简直舒服多了。

    裴云澹笑了出来,应了声好。

    他又同明蕴之嘱咐几句才走出房门。

    此时,金红的太阳已完全隐入云层,天色变得黯淡。

    初秋的凉风静静吹拂。

    “公子,回房吗?”

    候在院外的小厮小心发问。

    晦暗的光影落在男人白皙的面庞,他回头看了眼烛火温暖的小院,道:

    “今流回来了吗?”

    小厮道:“二公子在书房。”

    此时正是掌灯时分。

    衔青送走前来议事的邢科给事中,在回头时,看见了阔步走来的裴云澹。

    片刻后,裴云澹坐在了裴彧对面。

    书房内光线昏暗,年轻的男人懒散的坐在太师椅上,阴郁俊美的脸庞完全隐在暗光里。

    沉默中,裴云澹率先开口道:“今流,今日之事还没谢你。”

    裴彧懒得搭理他。

    裴云澹又继续道:“明明她性子倔,今日若没要到一个结果恐怕不会罢休,上次在拙州,她也是如此,执拗的很……”

    裴彧道:“这就厌恶了?”

    裴云澹摇了摇头:“我喜欢她。”

    他声音平静,温和的像泉水。

    “我喜欢她,她有时坚韧的像野草,有时又让我觉得璀璨如日光,她总那么温柔,但我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在强硬捍卫她心里的公平和善良。”

    “当然,偶尔她也呆呆的。”

    “像小木头,每每与她相处时,我都觉得心中安稳。”

    她该庆幸裴彧不曾瞒她,却又恨不得装聋作哑,当一个什么都不知晓的傻子,好过在此心中发胀,无比纠结。

    昨夜本就没休息好,明蕴之先一步离开,回到马车中歇息。裴彧让秋朔跟在她身后,护卫着她。

    直到一切事罢,杨秀荷看向裴彧,面上缓缓勾起了些笑意。

    “我受了重伤,内力不如往昔,那太子殿下又是因为什么?”

    她忆起进屋之时,与眼前之人所交手的一瞬。

    都是习武之人,又是曾短暂对过几招的高手,裴彧能看出她不复往日敏锐,她自然也能看出裴彧出手的招式,不如那日凌厉。

    “是因着怀中佳人,心乱了?”

    杨秀荷按着桌木,目光凝视着他:“还是……?”

    裴彧漠然抬眼起身,离开了这间不大的厢房。

    “杨大当家做好该做之事即可,孤的事,不必外人忧心。”

    第 60 章   第 60 章

    第60章

    这又是明蕴之未曾涉猎过的范围了。

    她当然没喝过酒,但她有个酒鬼爹,只要他一回来,房间内外都弥漫着一股酒味儿,明蕴之不喜欢那个味道。

    但不一码归一码,酒好像还真能壮胆。

    比方说她爹总觊觎隔壁猎户的娇媚媳妇,但碍于猎户生的人高马大,魁梧雄壮,所以一直没敢下手。

    某天他喝多了,大着胆子偷溜进人家家里,结果被猎户逮个正着,当晚就被暴打一顿,门牙都被打掉两颗。

    “真的可行?”

    夕落点点头,笃定开口:“可行。不过切忌喝多,醉了可就坏事了。你若是酒量不好,稍饮一小杯就好了。”

    明蕴之:“哦。”

    明蕴之把夕落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为了感谢她的出谋划策,这次在茶坊点的这壶茶是她付的银子,二两。

    一壶普通龙井,值二十个元宝。

    以后再也不会来这家黑店了。

    从茶坊出来后,夕落又拉着她在京城逛了一圈,只看不买,明蕴之见识了一圈,最后又找了个编花绳的活,心里十分满足。

    回府路上,天际乌云密布。

    空气有些沉闷,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雨。

    明蕴之脸庞慢慢红起来,她扭头:“夕落,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

    夕落道:“你好厉害,我好喜欢你。”

    明蕴之脸更红了,“哦。”

    “你怎么什么都会,刚刚那家店里卖的茉莉手绳,你也会编吗?”

    夕落不缺珠玉首饰,但偶尔也会青睐那些低廉的彩线手绳,柔软的丝线被编织成各色小小花朵,连成一圈,很精致。

    明蕴之:“会,除了茉莉,我还能编铃兰,玫瑰,油菜花,玉兰花……小狗小猫小兔子也能行,但复杂一些的,比方说俩小人,或者船只乐器什么的,得费点心思。”

    夕落:“……”

    “那你打络子岂不是很……”

    明蕴之:“嗯,只要是见过的样式就会。”

    夕落沉默了。

    她起初还担心裴家人会不会看不上明蕴之的出身,如今却觉得,她配裴云澹简直绰绰有余。

    毕竟这京城大多数人,抛去祖宗基业,褪去那层身份外壳,其实就是个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废物而已,包括她自己。

    而明蕴之,她是丰富多彩的。

    她正义,坦率,还勤快。倘若来一阵东风,谁能肯定她不会就此上青云呢。

    明蕴之不知夕落心里已经把她吹上了天。

    为了证明自己,她当场给夕落编了个玉兰手绳。

    夕落为了感谢她,给她买了两提酒。

    她嘱咐她:“这提是桑椹酒,味道好一些,但也不能喝多。这一提是清酒,酒性烈,更不能喝多了。”

    明蕴之记了下来,提着酒告别了夕落。

    回府时,已临近日入时分。

    家宴已经在准备着,为显重视,明蕴之换了身鹅黄的纱裙,还浅浅的施了层粉,待天色将暗时才动身前去。

    这次筵席来的人比上次的要多得多,除去裴家人可能还有几个与裴云澹来往密切的朋友,生怕引人注意,所以她没去太早。

    凉风阵阵,天上飘起了小雨。

    明蕴之脚步加快几分,特地抄了近路,她的衣服不能淋太湿。

    待会她还得提前离开回来喝酒。

    她步子急,途径一处树木掩映的假山时,突然有个人从拐角冲出来,她来不及刹住脚步,就与那人直接撞在了一起。

    明蕴之被撞得差点向后跌倒,那人“哎”了一声,刚要骂出口,目光在触及明蕴之的面庞时又生生收了回去。

    他上来就拉住了明蕴之的手臂,口中热气打到明蕴之的脖颈,明蕴之被方才那下撞地浑身都在痛,她捂住鼻子,躲开了那人的手,声音含糊道:“不用了,谢谢你。”

    那人听见这柔软乖顺的嗓音心头一荡,偏要扶她:“没事吧姑娘。”

    “哎呀你瞧瞧都怪我,来我瞧瞧撞哪了,碍不碍事?”

    明蕴之:“我没事,不用了。”

    “撞鼻子了是吧?头扬起来叫哥哥看看。”

    一边说还一边把明蕴之揽自己怀里,明蕴之饶是再迟钝这会也察觉出不对了,她抬起雾蒙蒙的眼睛,看向这人。

    四十出头的年纪,脸庞还算周正,身子有些发福,眼皮略肿,正凑在她脖颈处嗅来嗅去。

    她终于有些缓过神,强硬的推开了他:“离我远一点。”

    男人面色变了几分,堵在明蕴之面前,上下扫量她一眼:“你是谁新纳进来的小妾吗?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明蕴之:“我不是谁的小妾。”

    “能让开吗?”

    男人轻笑呵笑一声,道:“瞧着也不像丫鬟,看来还是个小主子。”

    “你知道我是谁吗?”

    明蕴之:“不想知道,让开一下。”

    “我姓梅,是你们当家主母的亲哥哥,你我今日也算有缘,你跟了我,我不会亏待你。我既然没见过你,就证明你在这府里也并不起眼,不如随我出府。”

    明蕴之:“哦。”

    “但我要迟到了,让开一下。”

    男人见明蕴之油盐不进,走上前意图揽她的肩膀,明蕴之躲开,掐住了他的手腕。

    “你不让开的话,我就要对你动手了。”

    “你说什么,你敢对我——”

    明蕴之一脚踢在了他的腹部,她看着柔软,力气却出乎意料的大,直接一脚把他踢的撞在了假山上。

    她道:“我提醒过你了。”

    男人骂了句脏话,从地上爬起来就要来抓她,明蕴之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说完后就提着裙摆直接跑了。

    一路脚步飞快,临到地方时,她回头看了一眼,那男人居然还跟在她后面,见她回头,阴鸷地对她笑了笑。

    明蕴之抿住唇,开始寻找裴云澹。

    “你以为你跑的掉?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跟裴家要女人,谁敢拦我?”

    明蕴之没回话,她躲开他的手,快步走进院落,目光锁定一处,径直走了过去。

    与此同时,支知之悠闲地正靠在椅背上,双腿交叠,笑意盈盈看着面前一脸阴郁,如丧考妣的男人。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裴彧黑沉着脸:“托你的福,为了让我过来,他们今天催了我十三次,不知道的以为走的是我。”

    “记这么清楚啊小鸡儿,其实你也记挂着你大哥吧。”

    “死老鼠,你再叫我小鸡儿你试试。”

    支知之刚要说话,目光忽然越过裴彧,道:“呦,你觊觎好久的大嫂主动找你了。”

    裴彧眼眸一眯:“支知之你没睡醒——”

    “二公子。”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带着喘息的轻喊,紧接着衣袖就被轻轻拉住。

    裴彧话音顿住,回过头,看见一张漂亮雪白的小脸。

    裴彧的目光从她的手指移到她的脸庞,最后望向了她身后。

    “裴彧,你回来了啊。舅舅前几日还说来看看来着,瞧我这记性一下给忙忘了。”

    “这小蹄子路上撞了我一下,非但不道歉,竟然还敢对我动手,你快把她交给我。”

    裴彧缓缓转过身,不带感情地扫量他一眼,半晌才道:“舅舅?”

    “小外甥,你离京太久,不认得我啦?”

    裴彧偏头问:“我有长这么猥琐的舅舅?”

    支知之摊了摊手:“好像没有。”

    男人脸色倏然一黑,道:“裴彧,你这说的什么话,你就不怕我——”

    “别让我亲自撵你滚。”裴彧一脸冷色

    男人一哽,面色变得难堪起来。

    裴彧跟裴云澹不一样,他冷下脸来可是六亲不认的,这几年裴彧升的太快,手段又出了名的强硬。

    虽然年轻,但仍遭不少人忌惮。

    若非万不得已,他不想跟他正面起冲突。

    迟疑片刻,男人最终只是低声骂了两句之后便离开了。

    明蕴之松了口气,转而对裴彧道:“二公子,谢谢你。”

    裴彧低下头:“还不松手。”

    明蕴之看向自己捏着他衣角的手指,嗖的一下收回手臂。

    支知之笑着同明蕴之打招呼:“又见面了,明姑娘。”

    明蕴之:“支大人。”

    支知之望了眼不远处正垂眸与人说话的裴云澹,玩笑道:“明姑娘,裴云澹在那呢,怎么没去找他?”

    明蕴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诧异道:“嗯?他刚刚还不在那里来着,我进门时只看见了二公子。”

    支知之笑着对裴彧挑了挑眉。

    裴彧没理他。

    明蕴之不知道支知之在笑什么,这府里除了裴云澹,她只对裴彧稍熟悉一些。

    刚要说话,支知之轻嘶一声,忽而站起身来道:“诶?好像有人叫我,我去去就来。”

    裴彧:“……”

    支知之走的很快,明蕴之看向他离开的地方,疑惑道:“我没听见有人叫他啊。”

    她说完后看向裴彧,发现裴彧的表情很怪异,说不上来是什么情彧,但看着不像开心的样子。

    她肩膀缩了缩,默默朝后退了一步,小声道:“……你听见了吗。”

    裴彧没说话。

    明蕴之思索片刻,又喃喃道:“大不了我把你衣服洗了还不成吗?”

    “你还想要我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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