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诺怔愣了下, 瞥向那对母子,男孩盘腿坐在地上,仔细观摩比自己高一点的机甲模型, 渴望溢于言表。
认识以来, 第一次见叶桉对一件事表现出迫切。
他试图从男孩身上寻找原因,难不成叶桉经历过类似的情况?
不管是不是,黎诺都感到了惊喜, 好比在一片荒芜的土地, 发现了一株破壳的嫩苗。
黎诺转身去找工作人员交涉。
叶桉瞟了眼那位母亲,她双手提着包, 默默等在儿子身后,倾注在他身上的眼神, 慈爱里夹杂着丝丝愧疚。
叶桉垂下眼,末梢弯翘的羽睫拓下阴影, 灰瞳仿佛蒙了一层深远的雾。
“叶桉。”
黎诺站在准备好的机甲旁边向他招手。
“这次我先指挥再动作,应该能衔接上。”进了机甲, 黎诺边说, 边低头把上一队修改的属性, 全部调整到自己习惯的数值。
弄完没听见叶桉应声, 侧目一看,叶桉正十指飞快地在面板上键入, 浅浅的荧蓝光映衬他专注的面容。
“你在做什么?”黎诺好奇凑过去, 那面板并非属性栏,而是开发者模式, 一串串字符如流水往下扩散。
“你……”不会要作弊吧?
叶桉关掉面板,对上黎诺的眼睛,顿了顿, 冷静道:“改装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
“只是解除了操作限制,伤害反作用没变,还是双人参与,在规则之内。”
“……”一人打架,一人承伤,好一个双人模式。
叶桉双手插进兜里,往旁边退了退,“少将加油。”
语气听起来很诚恳,游离的视线看起来却不怎么走心。
黎诺深吸了口气,混在笑声里吐出来,内心升腾起被他行为逻辑打败的服气。
他扬起嘴角退回原位,抬起左手试了试,果真毫无障碍。
启动键按下,前方视野里的机器人提剑劈过来,他倏地收敛表情,每个字掷地有声:“不会让你承受一次伤害。”
拥有机甲全部操作权,对黎诺而言如鱼入水。
侧身避开机器人砸下来的宝剑,机甲反手抓住剑身,迎面朝机器人面部重重一击,将它击退几米。
那重创声响彻场馆,瞬间压下喋喋不休的吵闹,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中心,未等他们反应,机甲已经冲到机器人跟前,左右开弓,密集的拳头砸得机器人毫无反手之力,最后一记过肩摔,配合胸口一锤,轻松清空了机器人的血条。
整个过程丝滑迅猛,不拖泥带水,仿若一位经验老道的机甲员炫技,哪有半分双人配合的凝滞和矛盾。
众人目瞪口呆,且不说拳脚功夫出色,这默契逆天了吧,没在一张床上睡个七八十年,培养不出这意念合一的操作。
大家翘首以盼,想看看这对伴侣的模样。
那台机甲原地站立好一会,里面的人才出来,两人穿着同款休闲服,黑发那个容貌昳丽气质清冷,金发则器宇不凡俊朗疏和,赢得胜利,一样的云淡风轻,远观确实相配。
果然还是他们默契不够!
沉寂几分钟的场馆再次炸开锅。
“恭喜两位,到目前为止,你们是第一对获胜的伴侣哦。”工作人员眉开眼笑,递去一束花。
叶桉假装没看见,手揣在兜里一动不动。
黎诺接下花,笑着对工作人员解释:“我们只是好朋友。”
“啊!”工作人员惊叹,“那你们关系真好啊,从小一起长大吧。”
“……那倒没有。”黎诺咳了咳,瞄了眼叶桉,赶忙扯开话题:“奖品是一架机甲模型对吗?”
“是的。”工作人员回,“你们想要什么颜色,是现在拿走呢,还是帮你们送回家,如果要送,麻烦留个地址。”
黎诺指向不远处一对母子:“请帮我们转送给他们吧。”
叶桉一顿,盯上黎诺的侧脸。
“送给他们吗?”工作人员看了看那对母子,笑容咧得更深:“两位有心了,需要告诉他们是谁送的吗?”
“不用,”黎诺拉上叶桉的手腕,已经准备转身,“麻烦你。”
“不麻烦,我现在就去说,他们一定会很高兴。”
后续两人没再跟进,从场馆另一个大门出来,旁边是空中列车的一个站点,刚好下来一伙人,三两结伴前往展厅。
他们逆着人流,走到无人的花坛旁边才停下。黎诺四处张望,把花束塞到叶桉怀里,“等我会。”
叶桉不明所以,抱着花,眼见黎诺快步走向前方一家冰淇淋店,举回两支旋风形状的奶油冰淇淋。
他拿过一支,黎诺手上的那支碰过来,笑眯眯说:“庆祝我们首次合作取得胜利。”
叶桉握着冰淇淋,有话滚到喉咙口,转瞬又掉回肚子里,是什么他也不清楚。
“想跟我说什么?”黎诺问。
叶桉摇了摇头,低头吃起冰淇淋。
“那我能问个问题吗?”黎诺取走他臂弯里的花束,放到花坛边缘的石阶上,两人一起坐下,“为什么帮那个男孩实现心愿?”
口腔里冰淇淋的香甜淡去,叶桉抿了一口尖尖,在黎诺等待的目光中,含着甜味道:“他妈妈应该很希望自己能做到。”
黎诺微怔,原来和母亲有关,“你母亲……”
叶桉舔着冰淇淋:“都不在了。”
“抱歉。”黎诺眉心闪过一丝懊恼,神情黯淡下来。
“不用抱歉,”叶桉向他投去平静的眼神,“死亡是所有生物必达的终点,或早或晚,自然规律而已,没必要避讳。”
他垂下头,停顿了会,继续吃冰淇淋,“无法更改的结果,何必难过。”
黎诺忽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漫过心头,那句“为什么要活”,是他一次次冷静理智自我剖析,看透生命本质的无望吗?
明明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重要,活不活也无所谓,但是遇到一位无助的母亲,却会心软地帮助她。
叶桉坐在身边专心吃着冰淇淋,黎诺依然觉得他隔得很远,像雾一样飘渺,抓握不住。
他想叶桉答应自己的一年之约,或许与帮助这位母亲的原因相似,并非出于本愿,只是秉性里的不忍。
一个对死亡无动于衷的人,要用什么来留住他?
没由来的,黎诺一把抓住叶桉的手,在那双淡漠的灰瞳望过来时倏然松开。
他冲叶桉笑了笑,也没解释,仰头望向阴沉的天,舔舐手里快化掉的冰淇淋,心情像飘在波涛汹涌的海面,起起伏伏,没有着落。
一阵风起,花树摇曳,来往行人加快了步伐,唯他们两并排坐着不动,奶油冰淇淋只剩蛋卷一撮。
降雨预警已经第三次震动黎诺的手腕,他迟迟不语。天空黑压压,如同一块吸饱水的毛巾,轻轻一拧,大雨便会酣畅淋漓地落下。
黎诺看向叶桉,除却那次感染病毒的疗养舱,这张漂亮又冷淡的脸上,似乎没有出现过明显的表情。
着急会是什么样,狼狈,生气呢?
黎诺有点好奇。
第一滴雨掉到手背,叶桉抬眸望了望天,第二滴落在眼皮,“下雨了。”
“嗯,走吧。”黎诺不紧不慢地起身,拿起那束花,“直接回飞行器?”
雨滴愈来愈密集,叶桉奇怪地看他一眼,“来不及吧。”
“那就先去前面商店避个雨。”
刚迈出两步,哗地一声,瓢泼大雨兜头砸下,把他们的脚步砸停了。
太蠢了。
被雨水压垮的眼皮下,人影模糊不清,黎诺腹诽了一句,拉起叶桉朝商店狂奔。
到檐下,两人湿成落汤鸡,衣服头发黏答答地吸附皮肤,整个人仿佛刚从泡了八百年的水里爬出来,动一下,甩出一串水花。
“不好意思,其实我早就收到降雨预警。”黎诺抹了一把脸,湿发往后捋了捋,露出英挺的面容,不断有水珠滑过。
叶桉捋顺湿淋淋的头发,水洗过的脸部颜色好似加重了,五官一下子变得秾艳,表情却一成不变的淡然,“少将想试验什么?”
黎诺倾身靠近他,“你会生气吗?”
叶桉纳闷:“淋个雨而已。”
黎诺盯着他看了会,“欸,是啊。”他站直身体,望着雨幕,扯了扯嘴角,所以太蠢了。
半响,黎诺转身进到商店,询问老板:“可以借用你们的烘干设备吗?”
老板热心肠道:“可以可以,你们怎么湿成这样?快进来。”
半个小时后,两人一身干爽地出来。
黎诺从货架上拣了些零食,放到柜台:“谢谢啊老板,拿点吃的,本来我们要去吃饭,这雨突然下这么大。”
老板笑道:“你们没收到降雨预警吗?”
“参观机甲太兴奋了,没注意。”
“这次机甲是不是很酷,我儿子也跑去看了,现在还没回来。”
“是啊,全是新款式。”
结好账,老板突然叫住黎诺:“感觉你有点眼熟啊,”他仔细端详,“有点像黎诺少将。”
“是吗?我朋友也这么说,少将这会应该在太空巡航吧。”黎诺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对外虚拟形象矫饰过,只要我不承认,那就不是。
“是吧,我儿子很崇拜他,都是听他说的。”
结束和老板胡言乱语的搭话,黎诺拎着一袋零食回到叶桉身边,拆了包饼干给他,“这雨估计还要下一会,垫垫肚子。”
吃完冰淇淋没多久,叶桉不太饿,但黎诺买零食,大概是感谢老板借设备给他们烘干,应该分担一下。
两人从坐在花坛边吃冰淇淋,到此刻站在商店门口吃零食。
大雨滂沱,啪啪地,宛如一首狂想曲,水汽氤氲,细碎的雨线飞溅,他们刚烘干的衣服头发,沁上点点湿意,贴着肌肤清清凉凉。
“印象中维克托斯星很少有这么大的雨。”黎诺侧身和叶桉说,雨声很响,不太适合说话,他们又很静,似乎应该说点什么。
叶桉偏过身体,想了想:“索伦星应该也不多,只有一次地下城的排水期历经两天半。”
第一次听他说起地下城的经历,黎诺来了兴趣:“那住处会不会被淹了?”
“差不多,下渗的速度没有从上面排下来快。”
“那两天你们怎么生活?”
“用很多桶舀起来,倒进蓄水库,差不多每隔两个小时就得跑一次,晚上就爬到架子睡觉……”
一线雨飘进来,黎诺下意识伸手,抹去叶桉脸上沾到的水珠,说话声停滞一秒又继续。
大雨将他们隔绝在这里,叶桉语速徐徐,讲述从未与别人分享过的往事。
黎诺凝视他那张水汽中越发清冷的脸庞,稍稍走神了下,过程蠢,结果意外还行。
第25章 星风(十) 舰长可以满足你的任何心愿……
“排水期挺烦的。”叶桉闷闷地说。
一滴雨打在手背, 黎诺身形微不可见地抖了下,心脏仿佛被人轻轻捏了捏,极淡的酸涩蔓延。
他重重擦去那滴雨, 望向灰白雨幕, 轻声道:“雨确实挺讨厌的。”
黎诺从袋子里摸出一颗糖,剥开送到叶桉嘴边,“牛奶味。”
叶桉愣了一秒, 启唇含进嘴里, 浓郁的奶香和甜蜜霎时充盈口腔,顺着呼吸沉淀到心头。
糖果在舌尖滚动, 少将眉眼弯起温柔的神色,四目相对的每分每秒里, 雨声渐渐弱下来,淅淅沥沥, 好像露珠滑过叶片,跳进湖里的噗通。
“嚯, 雨停了, 这场雨可真大。”老板从柜台走出来, 站到黎诺身边, 探头去望檐外的天空,“晴了, 还能看到晚霞吧。”
黎诺忽地绽开笑容, 一步跨下台阶,仰头眺望水润的晴空:“可以。”
他向叶桉招手, 待人走过来拉住手腕,转头对老板说:“我们走了,打扰了。”
老板豪爽地挥挥手。
“不去飞行器停靠场, 我们坐空中列车回去。”黎诺脚步轻快,直奔站点方向,“你坐过空中列车吗?”
“没有。”叶桉诚实道,瞅着他莫名有些兴奋,因为晚霞?
到站点时,列车还未到站,他们在电子指示牌下等候,不一会来了两个同样等车的人。
黎诺看向叶桉,笑说:“就知道,和你一起旅行真的蛮有成就感,一件寻常的事对你都是新体验。”
叶桉偏移了一点视线,讷讷:“住处离工厂不远。”
“不爱出门?”
“嗯。”
“那出来玩,你是不是挺不适应?”黎诺顿了顿,未等他回答,又说:“我们慢慢来,我总觉得是过去的生活方式让你看不到希望,换一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心情说不定会好一点。”
心情好一点,少将的希望这么简单吗?
叶桉没有觉得自己心情不好,过去也谈不上。
两点一线的生活方式,是心甘情愿的选择,那间狭窄的廉租房,也足够满足日常需求,落脚和果腹。
他的心情如同一条波澜不惊的河,没有新流汇入,连蜻蜓都甚少点水,这算不好吗?
叶桉沉默片刻:“你呢?”
没头没脑的一句,黎诺意外听懂,正要说,空中列车到站的提示音叮咚响起,“车来了,先上车。”
列车上人不多,他们在中间一节车厢坐下,叶桉坐在靠窗的位置,头一偏,高耸的建筑矮去大半,巨幅广告屏里某个明星倾情献唱。
腕上那只温热的手紧了紧,他收回视线,听见黎诺说:“忘了问,你恐高吗?”
“不会。”
这时列车启动,短促的推背感袭来,窗外高楼一点点往下掉。
“那就好,”像是不放心,黎诺没有松开叶桉的手腕,接续站台话题时,指腹无意识地摩挲那块滑腻的皮肤,“过去不打仗,我基本待在黎明星号,没办法,巡航非常花时间。”
“黎明星号上的生活,那四个月你基本窥见全貌,唯一没经历的停泊,”
黎诺停顿了会,“一种是探荒,遇到不知名的星球,先驱机器人回来后,我也会跟随探索支队下去看看,大部分环境都不适宜人类生活,只能带回一些可能具有价值的无机物,少数情况会遇到土著危机。”
“另一种就是单纯进入过路星球参观,吃吃喝喝闲逛。”他低声笑了笑,“因此没少遭到联盟军事管理委员会的批评,说我们不务正业,执行任务途中竟然松懈,使用军费满足个人意愿。”
叶桉没说话,这一刻少将的神情陡然染上一丝桀骜,隐约可见少年时期意气风发的影子。
“这群终年坐在主星办公室的人,哪里会知道漂泊茫茫宇宙的苦闷,简直站着说话不腰疼,”
黎诺哼了声,手不知不觉溜到叶桉的掌心,捻着虎口的软肉,“更何况这部分费用,完全由我个人承担,轮不到他们说三道四。”
叶桉唇角微翘:“嗯。”顿了顿,“很精彩。”果然是和他相反的人生。
黎诺抬起胳膊放到他肩上,靠近些,“怎么样,要不要加入黎明星号?舰长可以满足你的任何心愿。”咳了咳,“不包括死亡。”
浅绿瞳孔近在咫尺,一束粉橙色光线倏然射来,为它铺上明媚的暖调。
黎诺眼珠一转:“看外面。”
叶桉听话转头。
窗外天空呈现红橙粉蓝的渐变,整个城市笼罩在瑰丽的晚霞中,随着列车的匀速行驶,雨后景观一寸一寸,反射出浓淡不一的光影效果,水墨画般诗意美丽。
舒爽的风钻进来,他额前的发丝在霞光中飞扬,灰瞳替换成琥珀,脸庞变得毛绒绒。
正巧列车驶到大厦后面,短暂的蓝影褪去,人再次明亮起来,夕阳亦逊色几分。
“叶桉。”黎诺唤回欣赏美景的人,“我们做个约定。”
叶桉静静地看着他。
黎诺老神在在道:“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说‘随便’‘都行’‘无所谓’之类,带有消极色彩的词。”
“……”叶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弱弱嗯了声。
黎诺满意颔首:“下一站有家维克托斯星人气很高的分子料理,是去那吃晚餐,还是回酒店?”
“随——”
黎诺挑眉。
叶桉抿了抿唇,嗫嚅:“回酒店。”
黎诺眼里的笑意加深:“好~”
叶桉甩头望向车窗,半响转回来,一板一眼地辩解:“我不认为这些词具有消极色彩,在哪吃,对我来说都一样,只是无关紧要的选择。”
黎诺点点头:“嗯,在哪吃,对我来说也都一样,”他笑着反问:“那我们去哪吃呢?”
叶桉微微蹙起眉心。
天际蓝紫色的云越发浓厚,城市灯光踩着最后一线余晖报道,夜风裹挟着凉意吹起哨子,列车在下一站播放声中缓慢起步。
暗黄车灯隐隐绰绰,旁侧轨道的飞行器打来远光灯,将刚上站的两个人,笑说的面部纹路照得清晰无遗。
黎诺抬手拨去叶桉眼尾沾粘的发丝,语气轻柔:“我可以包揽下所有旅行计划,替你做每个决定,你只需要带个人跟着我就行,这很容易,但与我想和你一起旅行的意义背道而驰。”
飞行器远离,车内恢复昏蒙,他的眼眸亮堂如星:“我希望你切身参与进来,去体验去感受,和今天乘坐空中列车欣赏夕阳一样,去做你从未做过的事。”
“你很聪明,叶桉,生与死的真理,你看得比我透彻,我无法给你明确,有说服力的答案,也许换一个角度,你会有所收获呢。”
叶子轻飘飘,微风一卷便腾空而起,他想把它拉回地面。
少将……叶桉暗自叹气,身心一瞬感到了沉重。
好像有道力量试图把他拉出泥淖,束缚的淤泥却死死扒着他向下,两厢较劲拉扯,他先一步疲惫不堪。
但他又能理解黎诺的用心。
幼少年习以为常的陪伴,丢失在独自熬过的漫长十年里,如今以这种形式,重新绑定到身边。
该开心吗?
一艘飞行器呼啸而过,叶桉看了眼,出神地想,我在一颗长拖尾的“彗星”里,是别人眼中的“流星雨”。
“谢谢。”
真心软,黎诺勾起唇角,飞快揉了下他的头,故作无事地调正坐姿,“想吃什么,提前跟心悦一号说下。”
他把电子菜单摊给叶桉。
叶桉盯着黎诺的手,移到他若无其事的脸上,眯了眯眼,“你打算吃什么?”
许是有点小心虚,黎诺没设防地回:“海鲜意面和奶油南瓜汤吧。”
“嗯,海鲜意面和奶油南瓜汤。”
“?”
叶桉不疾不徐道:“我做了选择。”
“啧,”黎诺顿时没辙,扯起无奈的笑:“投机取巧啊,小叶。”
叶桉不语,支起手臂撑着脸,继续欣赏城市夜景。
“晚上打算做什么?”黎诺撞了撞他的肩膀,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我先问你的,你先回答。”
叶桉只好琢磨:“学习机甲改装技术。”
“好,我找个老师,有疑问可以及时解决。”
距离酒店还差五站,车室时亮时暗,无数帧光影在他们身上流转。
黎诺以闲聊的口吻道:“你有没有设计想法?”
使用机甲的人是少将,他的想法更重要,叶桉便问:“你想要什么样的?”
“帅的。”
“……”
“你这是什么眼神,这不算要求吗?”
“少将知道蟑螂吗?”
“嗯?又是地球生物?你对地球的了解比我们这个时代还多。”
“地下城保存的资料更全面一些,不如做成蟑螂的样子吧。”
“很帅?”
“嗯。”
“行。”
第26章 星风(十一) 那别不理我~
回到酒店, 吃完相同的晚餐,黎诺接到伽耶丽的通讯,这才想起叶桉有段时间没检查身体。
“心悦一号, 切换成医疗模式。”
“好的。”
黎诺拉着叶桉在沙发坐下, 伽耶丽的虚拟人像悬浮在茶几上空:“两位,上午好。”
“我们这是晚上。”黎诺笑道,相隔几十个天文学单位呢, “晚上好。”
叶桉慢半拍:“上午好。”没想到会再见伽耶丽。
伽耶丽推了推眼镜, 蛮随便:“那就一天都好,”她对叶桉说:“让心悦一号给你做个检查, 我看看你最近怎么样?”
还真负责。
叶桉乖乖起身,红绿两种射线将他从头到脚来回扫描了三遍, 心悦一号的机械体正好端来医疗箱,对着他的手臂扎了一针。
没什么感觉, 连针孔都没留下,叶桉放下袖子坐回原位。
伽耶丽的声音响起, 电报般公事公办:“基础数据尚可, 各项脏器无异化迹象, 生物电稳定, 看来星核再次休眠了。”
伽耶丽从数据里抬眸,再开口, 嗓音带上关怀:“最近心情有没有好很多?”
叶桉与黎诺对视一眼, 肩膀稍稍松垮,“嗯。”
伽耶丽笑着颔首:“体质长时间低空飞行, 时不时还擦个地,心情怎么会好起来。”她隔空点了点他的额头,“请继续努力哦, 叶桉。”
伽耶丽对待工作总是冷静又严谨,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感觉,脱离医疗官的身份,又会表现出大姐姐的亲和,让人无法拒绝。
叶桉没应声,眼神上挑迎着她的目光,没有回避的意思。
这举动落在伽耶丽的眼里,传递出一份乖巧。她感到十分满意,谁不喜欢听话的病人呢。
伽耶丽摘下单片镜,托着腮与他们聊天:“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
“我们报名了机甲大赛,得在维克托斯待上一段时间,下一站去哪,不着急考虑。”黎诺想起要联系一位机甲工程师,说完便打开光脑开始找人。
“机甲大赛?”伽耶丽看看叶桉,暗红色柳眉蓦然抬高,“你要参加?你竟然还会操作机甲?你过去的身体吃得消?现在也挺勉强的吧?”
一连几个问号砸来,叶桉太阳穴神经直跳。他向低头看光脑的少将投去幽怨一瞥,闷声说:“我只负责改装。”
“哦~”伽耶丽美目弯了弯,拖长腔调:“舰长去参加机甲大赛,这不是降维打击?胜之不武~”
黎诺关掉光脑,瞅了眼叶桉,语速不紧不慢:“这叫给参赛者一点压力,”说完笑了下,“随便玩玩,我和叶桉都不是胜负欲强的人。”
“行吧。”伽耶丽轻揉眼眶,把单片镜戴回去,银色链条轻微摇晃。她朝两人摆了摆手:“祝你们玩得开心,我工作了。”
“嗯,拜拜~”
“再见。”叶桉小声说了句,虚拟人像缩回光脑,眼前一空,他的眼睫眨了两下,耷拉着发起呆。
一会回过神,身边的注目清晰地跃入意识,少将似乎一直注视我?
视线对上的一刻,黎诺思绪瞬间回笼,眼珠不自然地左右转动,顷刻清清嗓子:“我请了一位机甲工程师讲解基础工艺,这会他应该得空,走吧。”
“嗯。”叶桉落后他一步,盯着那道肩宽腰窄的背影,总觉得错过什么事。但少将不说,他不会主动问。
他们来到一间大礼堂容量的房间,里面立着一架三米多高,标准人型的裸装机甲,旁边是一台升降机器,四周陈列了一排排基础动力装置,安装器械,枪炮,能源核心,角落的工作台显示,机甲三维模型已经输入完毕。
一应俱全,简直比得上小型制造工厂,酒店竟然设有机甲改装间?
刚冒出疑惑,黎诺便给出回答:“上午决定报名,我就让人着手准备,这里原本是球场,你等下看看还缺什么。”
叶桉走到器械前,粗略一扫俱是A-S级。他不禁产生一个念头,若非主办方提供的机甲有所限制,少将大概会全用SSS级?
“叶桉。”
他朝黎诺走去,对方坐在一头绿色毛绒大怪兽的腿上,软软乎乎,看样子既舒服又……可爱,就是与房间里的硬核设备非常违和。
叶桉有那么一瞬间怀疑黎诺的审美,少将不会真看上蟑螂机甲吧?
或许是少将妹妹的杰作,就像玫瑰花飞行器?
“来。”黎诺不知道叶桉此刻在想什么,一把薅过他的手坐下,“孟工已经准备好了。”
叶桉不走心地嗯了声,手背地里一个劲按捏软软的坐垫,手感极佳。
“嘿,少将。”
直到传来陌生的嗓音,叶桉才放过大怪兽的腿。
“我直接带你们走一遍制造流程。”
投射出来的影像,不仅有穿着灰色连体工作服的孟工,还有工作间全景,一米高的大屏幕,随着人行走,切换出纵深分明的画面,代入感十足。
“这边是拼接工艺……”
叶桉腰背挺得笔直,神情全神贯注,黎诺看他两眼,心神开始不由自主脱离屏幕。
前面结束和伽耶丽的通讯,听到她说叶桉状态不错,黎诺后知后觉察觉到叶桉变化确实明显,几个月前初见,对方像一朵枯萎的花,依稀可窥见盛放时的姿色。
几个月过去,花朵慢慢恢复了生机,绽放独属于它的美丽。
黎诺斜斜飘去视线,不动声色打量叶桉如今的模样,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一股莫名的成就感填充胸腔。
“好了,大致流程是这样的,两位有什么问题吗?”
叶桉在脑海中快速梳理了一遍原理:“没有。”
“暂时没有,”黎诺笑眯眯说,“后面改装过程要是遇到瓶颈,再麻烦孟工指点。”
“行,随时都可以找我,”孟工爽朗道,“少将比赛ID是哪个,我得押你啊。”
星网上机甲大赛赌注从报名第一天就开始了,有几个上一届的热门选手,票数一骑绝尘。
“别押我,”黎诺刻意用假身份报名,就是抱着随便玩玩的心态,“说不定我中途就被打出来了。”
“可惜了,我还蛮好奇斯科特能在少将手下过几招。”孟工笑说,“那先这样,有问题随便问。”
“麻烦了。”
黎诺在线上跟孟工多聊了两句,送给对方两张维克托斯任意人气餐厅享用卡。
他放下光脑,一抬眼发现叶桉,打地鼠一样戳着坐垫,神色看起来怪认真,“好玩么?”
“……”叶桉蜷起手指,顿了顿,语气无一丝起伏:“是少将妹妹设计的?”
怎么做这种孩子气的举动也面无表情?
黎诺忍着笑点头:“但凡你在酒店看到任何,奇奇怪怪,不和谐的东西,都是她搞出来。”
“嗯,很厉害。”
黎诺一下没绷住笑出来,他抓起怪兽的长手塞到叶桉怀里,“要不要放到你房间?抱着睡,很舒服的。”
“……不用。”叶桉迅速捏了两下便放开,说到睡觉,他忽地想起一件事,“少将还不回去吗?”夜深了。
黎诺捡起他放下的怪兽手臂,同样捏了捏,“你不想我留下吗?”
“随你。”叶桉一顿,看他一眼,补充:“这是你的自由,我没有意见。”
“嗯。”黎诺好笑,对约定这么上心,是个好兆头。他拉起叶桉,勾着他的肩膀回房间,“一起旅行哪有分开的道理。”
到主卧门口,叶桉心里涌现些小纠结,不会要一起睡吧……
好在黎诺只道了声“晚安”,并没有跟他一起进屋。
哦,临走前又摸了下他的头,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叶桉瞄了眼拐进侧卧的身影,抬手搔了搔头发,腹诽,少将把我当宠物了吗?
翌日一大早,叶桉被黎诺拉着一起,到酒店楼下的园区跑步。
浅金色的曦光穿透清晨的微凉,给万事万物披上薄纱,花坛里粉色小花睁开黄蕊,新鲜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清香。
园区内运动的人不少,结伴或独行,四处皆热闹。
他们跑得很慢,一圈接一圈,直到叶桉气息开始急促才停下。
“还好吗?”黎诺拨开他额前汗湿的发丝,顺手抹去鼻尖的薄汗。
叶桉双手叉腰,沉淀了会吐息,“没事。”
“我们慢慢走回去。”
走到酒店门口,叶桉已经感觉压在胸口的浊气彻底散去,身体一刹畅通了。
尤其用过早餐,站在阳台花丛前,迎面一阵凉风扑来,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他静静吹了会风,回头看到黎诺抱胸倚靠门框,勾起唇角:“舒服么?”
“嗯。”叶桉走到他身边,张口想说话,却被黎诺一胳膊揽住肩:“这种小事就不要说谢谢,接下来该开启我们今天的任务~”
叶桉不喜欢和人共事,他骨子里有一种特属天才的傲,也是长久以来独自解决问题养成的习惯。
即使是不熟悉的领域,事先请教学习过后,他更愿意一个人摸索,别人分担只会影响他的专注。
黎诺听简意吐槽过他这一毛病,这会看到叶桉抱着虚拟网络面板蜷进怪兽软垫,倒也不意外,没去打扰他。
在怪兽软垫另一侧处理自己的事,作为独立星舰的舰长,就算放假,也不可能真的甩开一切,最基本的,副将戴维斯每周的工作汇报得批复。
于是一个上午,乃至之后的一个星期,两人都是这样,各坐一边,各干各事。
偌大的空间,多数时候静得出奇,偶尔抬眼歇歇,视线交汇片刻,又自然地沉浸到自己的任务中。
他们在只有彼此的相处过程中,从未出现过局促尴尬的时刻。
中午心悦一号提醒用餐,询问是否需要将饭菜送过来,叶桉刚好完成设计图,听到黎诺说不用,便准备收起3D图稿。
“我看看。”黎诺凑近,盯着立在虚拟网络面板上的机甲,摸摸下巴:“这就是你说的蟑螂?果然很帅。”
“……”叶桉难得梗住,委婉道:“少将要不再去更新下芯片?”
“嗯?”黎诺左右旋转3D模型,蛮认真地询问:“蟑螂不是虎肩獒背龙首的样子吗?”
叶桉眯了眯眼,啪地一声,把面板扣进胸口就走。
“欸,小叶?”
餐桌上,气氛一如既往的安静,但仔细看,又掺杂一丝微妙。
叶桉垂着眼,专心往嘴里送饭菜,完全无视对面坚持不懈递来的目光。
吃掉最后一口饭,膝盖忽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下,游蛇般的触感沿着大腿爬上来,一低头,机械尾的银白脑袋歪了歪。
……这次肯定不是自己出来的。
他没理会机械尾,也没搭理它的主人,打算喝口水就回去继续搞机甲。
手还没碰到杯子,机械尾已经卷起来送到嘴边……
喝完水,刚想拾起餐巾,餐巾就盖到手上……
叶桉擦好嘴放下餐巾,起身欲离开,机械尾一溜烟缠上腰,末端沿着胸膛攀游,蹭了蹭他的脸……
叶桉总算看向始作俑者。
我没让蹭脸……
黎诺悻悻收回机械尾,捂唇咳了咳:“听你说地下城保存的地球资料更全面,昨晚我让人搜罗一番,今天上午才完成更新。”
他走到叶桉面前,“其实地球信息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太古老了,但你好像对它们更感兴趣,我觉得应该了解一些。”
黎诺扯平他被机械尾弄乱的衣服下摆,混着笑意开口:“你第一次开玩笑,我想着要配合,没想到弄巧成拙,我道歉好不好,别生气。”
“我没生气。”叶桉琢磨了会,是什么说不太清,但肯定不是生气,他知道少将没有恶意。
“那别不理我~”
少将这语气……
叶桉别开脸,轻轻嗯了声。
和少将的相处中,叶桉有时候会感到一点无措,不知道怎么应对当下的情况。
他和人接触的样本太少,兰登热衷星际旅行,他们实际来往的机会并不多,对方又是个大大咧咧,心不算细的人。
至少没有少将这么敏锐,能轻易看穿、理解,又恰到好处地装傻或挑明。
这种被照顾的滋味,对一个常年独自生活的人来说难免别扭。
叶桉目光移回到黎诺脸上,沉吟道:“地下城智能化低,我只能阅读那些古旧的知识。”顿了顿,“不是感兴趣。”
他和其他小孩玩不来,每天能做的事,除了帮养父母干点活,捣鼓报废机器人,就只剩看书。
心脏被人轻轻捏住的酸涩再次冒出来,黎诺霎时失语。
地下城的环境,他一直有所耳闻,实际情况却从未了解过,现在光叶桉的只言片语,他已经能想象一二。
还好叶桉回来了。
“这话或许不正确,”黎诺说出第一个字,发觉喉咙有些干涩,回头喝了口水,“我认为地下城不应该存在。”
“我知道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如何解决,联盟内部一直争论不休,找不到温和的方式,又没人敢站出来做恶人一刀切。”
黎诺凝着叶桉的眼睛,那灰瞳仿若静止的湖,湖面沉着挥之不去的浓雾,光透不进去,湖只会越来越死寂。
这样湖,地下城又有多少。
他语气里夹带一丝庆幸:“还好你回来了。”
“其实,”叶桉迟疑小会,接下来的话,也许会让少将失望,“我没有觉得生活在环境优渥的地面比地下城好,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躲开黎诺的眼神,喉结上下滚动,声音低沉:“如果可以,我更愿意留在地下城。”
“那里有你想念的人?”黎诺不自觉放轻音量。
“没了。”
臂膀猝然一紧,叶桉顺着抓握的手看向黎诺,眉宇间明晃晃的心疼,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我,我没事,都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
过去了,你为什么不想活?
黎诺松开手,垂眼敛去心潮的波动,再抬眼,只有一贯的温和。他抚了两下被自己抓过的手臂,轻声问:“继续搞机甲吗?要不要休息会?”
“不用。”叶桉不太懂少将突然的转变,但扯开话题总归是好的,他不想看到少将流露出怜悯的神色。
“好,”黎诺停顿几秒,缓缓呼出口气,边走边说:“时间很充裕,你大可慢慢来,就算第一次使用,我也不会输得太难看。”
“第一名就算了,不和他们争奖金。”
叶桉斜眼看他:“如果是‘最佳动作’呢?”
“啧,是个问题,我尽量控制点,不过这样就不能让你见识我真正的实力了。”
“我见过。”
黎诺惊讶:“真的?”
叶桉点头道:“我有个朋友很喜欢你,给我分享过你的作战影像。”
“是吗?感谢你的朋友。”黎诺特意补充一句,“感谢他跟你分享。”
回到临时搭建的改装室,两人又是各占一边,做着自己的事。
一旦投入工作或者解题,叶桉经常会沉迷忘形,陷入心流状态。
最糟糕的一次,他在虚拟世界待了整整三天,解除提醒功能的虚拟舱从头到尾没有预警过一次。回到现实时,已经到了连手都抬不起地步。
在等待躯体木僵过去的分秒里,叶桉想过这是个不错的死亡方式,意识留在虚拟世界,总比囚在身体里好。
但求生意志似乎是人体的最高指令,稍微恢复一点力气后,他本能地伸手去够预备在虚拟舱旁边的营养液。
这样的事不在少数,反复折腾他本就差劲的身体,反馈到心理负荷过载,人就越发了无生气,死循环一般。
理智如叶桉,被困住的时候,也会不受控地产生轻微自虐倾向。
如果那时候少将在身边,会怎么样呢?
在被黎诺夺走虚拟网络面板,拖着离开酒店,走在喧闹的人群里,叶桉看着他的侧脸,心里咻地跳出这样一个念头。
转眼便被他无情抹去,假设是最没意义的行为。
“吃冰淇淋吗?”黎诺问。
叶桉仔细观察黎诺的表情,试图通过他的意愿来做选择,但少将过于泰然,肯定接受过严密专业训练。
吃,还是不吃。
这几天少将时常抛出类似的问题,来一份饭后水果吗,床头花选哪个,看哪部电影,放哪首音乐,餐布换什么颜色,等等,细枝末节到无聊的程度。
但每天的生活,总撇不开这些无聊的小事,把它们全部交给机器人,也得事先设定自己的喜好。
活了三十多年,他才开始思考自己的偏好。
“吃吧。”
今天是浆果味的冰淇淋,酸酸甜甜,搭配了脆脆的糖果颗粒。
“你看过海吗?”一个十字路口,黎诺举着剩一半冰淇淋,又问。
叶桉唇舌冰凉,囫囵道:“没有。”
“那我们现在去。”黎诺行动力十足,拉上他的手,大步朝向站台,“反正核心已经完成,就算今天赶不回酒店,在外面过两夜,赛前组装好机甲绰绰有余。”
是不是有点太想一出是一出了?
叶桉忍不住问:“少将行事不做计划吗?”
“我们是在度假,在进行一场体验之旅。”黎诺放慢步伐,“工作需要时刻精确周密,生活里我更想随心随意,制定一个笼统的方向就够了,定时定点打卡,那实在太过无趣。”
他偏头看向叶桉,玩笑:“出意外我在前面顶着。”
“不用,”叶桉认真道,“不用保护我,”似有歧义,“比起被保护,我更愿意并肩作战。”
一辆摩托刺啦停在他们旁边,分贝不大,黎诺却感觉胸腔好像轻微震动,心跳无端加快了几秒。
细究,就像落入河里的水,什么也捞不到。
他收紧握住叶桉腕部的手,轻声:“好。”
很快他们乘上高速悬浮列车,跨越五个城市,赶在黄昏前,抵达了海岸。
日光趋近橙黄,岸边粉色浪花冲上游客的小腿,送来一捧形状各异的贝壳,和几条扑腾的小彩鱼。
裹着咸腥的海风掀起发丝衣袂,湿润的空气清清凉凉地在脸上打滚。
“小叶,你会晕船吗?”
叶桉一愣:“应该不会。”至少玩虚拟海上策略游戏没出现晕船。
“那就好。”黎诺带他搭上一班轮船,“可以浮潜,想试试吗?或者坐水下观光艇。”
没一会轮船远离岸口,甲板的风肆意地打在身上,近距离浪潮翻涌不停。
叶桉抓紧围栏适应了会晃动:“可以。”
穿好特制防水服、护目镜和仿生腮口罩,黎诺先一步跳下海,顶开海水探出头,灌满夕阳的水珠四溅,他的笑容染上橙红辉光,朝叶桉伸出手:“来。”
叶桉深吸口气,朝少将的双臂纵身一跃,咸冷的海水没过头顶,他下意识抱住身边的人,一条细长尾巴将他环得更紧。
“还好吗?”
耳膜和抵靠的脖颈同时传来震动,叶桉心渐渐安定,松开黎诺往后退了退,水珠滑过眼皮,被一只手擦去,他眨了眨眼:“没事。”
他听见少将轻笑了声,眼前猝然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彻底坠入海里。
特制防水服会自动平衡压强和浮力,仿生腮口罩能无限提供氧气,即使不会游泳憋气,花个几分钟习惯水里环境,就可以在海底自由行走。
潜到鱼群聚集处,黎诺便放开了叶桉,机械尾也从他腰上脱离,环绕在身侧。
只是不怎么老实,倏地卷住路过的彩色条纹鱼,献宝似的呈到叶桉眼前。
小鱼可怜兮兮地摇头摆尾,吐出一连串泡泡。
叶桉戳了戳机械尾末端:“不要欺负小鱼。”
机械尾旋即蔫了吧唧,小鱼趁机大摆尾,从圈圈里弹射出几米外。
叶桉唇角微翘,摸摸机械尾的脑袋,海水里金属变得滑溜溜,摸上去有点打滑。
机械尾立马圈住他的手,方便被撸。
“别惯着它。”
黎诺赶走一只啜他手的亲吻鱼,瞥见叶桉放着海底美景不看,光顾着摸他尾巴,顿时哭笑不得。
叶桉默默收回手,机械尾晃了晃脑袋,转头去骚扰鱼群,模仿它们的姿势和行动轨迹,张开刀刃吓唬鱼,活泼得不行。
穿梭海底森林的一路,叶桉注意全在机械尾上,怀里捧着它到处搜罗的晶矿、荧光贝、宝珠,和深海动物分泌物形成的硬块,透着五彩斑斓的光泽。
每放下一个,机械尾就昂起脑袋,成功收获一记摸摸和“谢谢”“好看”“厉害”。
等来到沙地,叶桉快抱不住满怀的价值颇菲的宝物。
他向黎诺投去目光,对方含笑不语,抱着胸看戏。
叶桉思忖片刻,把宝物放到地上,招来机械尾:“我们把它埋在这,留给有需要的人。”
机械尾末端上下摆动,一头扎进沙里,迅速掏出大窝沉进宝物,然后游过来邀功。
叶桉轻抚它的脑袋和尾身:“做的好。”
站起来时,接收到黎诺促狭的眼神,他不自在地避开眼。
这时一阵啸鸣由远及近,海水的移速骤然加快,无数鱼群从下往上汇聚,几个眨眼的功夫,黑压压地覆盖了整片海域。
“是深潮现象,”黎诺走到叶桉身边,手臂搁上他的肩头,一同眺向上空聚拢旋转的鱼群,“维克托斯星和它的两颗卫星运转到同一条线上,会出现短暂的引力潮,质量不够大的鱼会被卷进去。”
特制防水服能根据海底环境调节反作用力,他们只感觉身体略微摇晃,没有受到引力潮的影响。
黎诺凑到叶桉耳边:“小叶很幸运,三年一次的现象被我们遇到了。”
隔着照明的护目镜,他眼里的笑意清晰可见,叶桉轻声道:“少将早就知道?”
“我不知道,”黎诺嗓音带笑,“真的是临时起意。”
海水从他们眼前流过,视线扭曲,面容出现深刻的波折,明明近在咫尺,又好像相隔很远。
机械尾游到四目中间,左右敲了敲护目镜,搞不懂他们为什么一动不动。
叶桉率先别开脸,仰望一圈一圈旋转的鱼群,黎诺拍了下自家尾巴,同样面向鱼群。
十分钟过去,海水移速降下来,鱼群像一簇绽开的烟花,无数小鱼无规律地四散,坠落,上方逐渐亮堂,光圈重重叠叠,碎了又起。
这片海域只有他们两个,仿佛专门包场,观赏了一出鱼戏。
叶桉举起掌心,柔软的流水眷恋般滑过指尖,一条小笨鱼没长眼撞上来,蒙圈了一秒,调头歪歪扭扭地游走。
偶然的满足吗?
机械尾跟着主人抓住那只手,“回去了。”
破出海面的那刻,漫天繁星尽落眼底。
回到甲板,叶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星空。
吃完一顿海鲜宴,轮船返航。
四十分钟后抵达岸边,刚下船,黎诺便问:“在海边住一晚,还是直接回去?”
同行游客接连路过,有说有笑,直奔附近的酒店,很快路上只剩下他们两个。
叶桉迟迟未答,黎诺也不急,吹着海风,脚步慢慢悠悠。
海浪声渐行渐远,城市的轰鸣占据了耳旁的位置。主道往左是列车站,往右是海边住宿。
他们站在路边干瞪眼,黎诺忍俊不禁:“这么难选择?”
叶桉抿了抿唇:“你选哪个?”
“我都行。”
“……”叶桉轻叹:“回去吧。”他看了眼黎诺,幽幽道:“以免你明天又临时起意。”
“噗。”黎诺笑着揽过他的肩膀,朝列车站提步,“临时起意这种事,回去了也可能发生。”
“请你稳住。”
“我尽量~”
刷好光脑进站,远远地,他们看见一群人簇拥,中间似乎有人呐喊,声音含糊听不太清。
“过去看看。”
叫唤随着距离缩短越来越清楚:“别装了,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打心底里就没认同我!”
“我就纳闷,我们不是同胞吗?怎么装了个芯片就高人一等?高个屁!”
“你们都被上层人洗脑了,心甘情愿把自己交给他们,成为他们的奴隶!”
“你们都忘了,曾经我们是多么自由平等,现在高楼里的勋贵哪个没有干过低贱的活。”
“都是你们,是你们把他们捧起来的!”
叶桉和黎诺挤到最里面,看清了囔囔的人,是一个带着监测器的男人,面红耳赤,衣衫大敞,胸口的□□滴滴作响。
几个警卫一边尝试靠近一边劝解他,人群中应声四起:“你说的低贱的活是指什么?我从来没觉得有低贱的活。”
“我们在培育院被教导工作不分高低贵贱,天才做天才的事,普通人做普通人的事,都是自然筛选的结果,起点一样,有什么好计较的,你要我去造飞行器,我也造不来啊。”
“就是,你才被洗脑了,说什么贵贱,自己贬低自己。”
“拜托,都几百年了,还想着过去,你该不会忘记那个时代末期,人类差点灭绝的事吧。”
“别做梦了,快醒醒吧。”
“他是不是地下城出生的人?”
“我真的只能接受培育院出生的自然人,地下城出生的就不应该让他们上来,思想还停留在上个时代,太可怕了。”
众人的议论激怒了男人,他双手托着炸弹,眼珠快爆出来,“骗局,都是骗局,为什么上时代末人类差点灭绝,去问问联盟,问问你们现在的统治者,他们敢说实话吗?!!”
“有病,枪毙了吧。”
“快送去矫正。”
……
“左下角第二个匣格。”叶桉突然说。
黎诺怔愣一秒反应过来。他挪到警卫身后,从对方手里夺走粒子手枪,对准第二个匣格,趁男人沉浸情绪,分秒不等地开了一枪。
匣格裂开,几缕电流扩散,□□滴滴两声哑火了。
男人仿佛被人点了穴,僵在原地,脸上爬满难以置信,警卫迅速上前将他制住。
群众静止片刻,回过神寻找开枪的人,左看右望,愣是没发现可疑者。
黎诺开完枪便塞回警卫手里,回头找叶桉,只看到挤出人群的背影。
他连忙追上前:“叶桉。”
黎诺细心观察叶桉的脸色,看上去波澜不惊,他却隐约感觉和进站前不一样,更加淡漠,结了一层薄冰似的。
“小叶。”
飘过来的目光清凉如水,沉甸甸压在黎诺心头,他握住叶桉的手,手心相对,温度好像怎么也传不过去。
叶桉淡淡道:“车来了。”
深夜的列车萦绕着寂静的氛围,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压低了声响。
叶桉撑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窗外,玻璃窗倒映出唇线紧绷的半张脸。
肩头被人拍了下,黎诺歪头示意自己的肩膀,气音:“睡会?”倾身靠近,“我也靠着你睡会。”
拒绝的话到喉咙口又咽回去,叶桉身体往下滑了滑,枕上黎诺的肩,头顶贴上温热的脸,交握的掌心也是温热的。
叶桉本以为会自己睡不着,姿势别扭,列车驱动很响,另一个人的存在感不容忽视。
可没多久,睡意被身边人的热度温养出来,眼皮变得沉重,一点点合拢。
跨越五个城市,近六个小时的路程,他们相互依靠地睡到终点。
回到酒店已经后半夜,道了一声晚安,便各自回房。
列车上睡得尚可,躺到舒适的床铺完全没了困意,闭着眼,不知道过去多久,叶桉突然坐起来。
窗外天空蓝幽幽,透着一点白,城市灯光明亮依旧。
他光着脚来到阳台,秋千轻微晃动又归于平静。
没多久再次摇荡。
叶桉从失神中惊醒,看着少将坐到身边,一声不响地摇起秋千。
他们在渐薄的夜色中对视,面容是迷蒙的,眼神又格外真切。
“依我了解的内幕,不存在骗局。”黎诺打破了阳台的静谧,满堂花朵轻轻摇曳。
叶桉怔住:“我没有那么认为。”
“嗯,排除一项可能。”黎诺笑了下,正色继续说:“我不认为芯片高人一等,身边也没人这么认为,军方限制自然人,仅仅因为不植入芯片,身体素质达不到标准,很多任务执行不了。”
“我知道。”
军人芯片统一特制,直接作用到神经肌肉,极大提高了人体的条件反射,临战时能规避很多风险。
“你认可芯片对吗?”问完,黎诺自顾回,“但你不愿意接受。”
叶桉转向熹微晨光下的城市,一朵长势突出的花插在视野里,“嗯,认可,但不接受。”
“为什么?”
一段冗长的沉默过后,黎诺开口:“不是因为芯片,是因为他的歇斯底里?”
叶桉望向他,眉心皱起转瞬即逝的褶痕,“少将,”他的喉结滚了滚,“他会怎么样?”
“终生监禁,或者做完矫正手术,植入芯片。”
叶桉喃喃:“我本来想说右下角第二个匣格。”
“但你没有,”黎诺抬手抚平他被风吹起的发丝,手移到肩上,轻轻摩挲他的下颌,“你决不会主观伤害别人,所以你比他更痛苦。”
叶桉张了张口,又紧紧闭上。
天光几乎眨眼间降临,宛如切过一张幻灯片,自己的脸在对方的瞳孔中霎时明朗,镀着淡金色的光晕。
黎诺敞开手臂,噙着浅笑的神情温柔得不像话。
心脏溅落了一粒火星,叶桉指甲掐进掌心,那点轻微的疼痛盖过了心口的瑟缩,他缓缓松开拳头,缓缓抵上黎诺的肩颈。
他感到后背被人环住,感到身上浸透夜色的冷意被驱散,感到自己抱住了一团火源。
黎诺排除得很对,叶桉只是在男人的歇斯底里顾影自怜,在男人身上看到痛苦外放的模样,如同他的阴暗面。
曾经试想过的死亡计划,如果没有成功,叶桉大概会面临男人同样的下场,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不会遇见少将,不会在此刻被他接住。
日光升起来了,把体温煨得灼热。
第27章 星风(十二) 很好的人
叶桉从黎诺怀里出来, 身体里外都是热的,日光倾洒,把意识烤得熏熏然。
黎诺摸摸他额头压红的地方, “好些了吗?”
“嗯。”叶桉跟着摸了下, “谢谢。”
“你可以依靠我,”黎诺顿了顿,说:“朋友之间就是相互需要, 相互依靠, 所以不用谢谢。”
他拉起叶桉,望了眼大亮的天空, “再睡个回笼觉?”
“不用,”叶桉看见他眼下泛青, 眉宇间的神采略显颓靡,“你去睡吧。”列车上少将的姿势应该不太舒服, 一整夜光陪他了。
黎诺也不矫情:“好,那你中午午休。”
“嗯。”
叶桉回到改装室继续捣鼓机甲。
生活又回归原样, 同处一室工作, 一起吃饭运动, 偶尔出门闲逛。太过规律和安定, 甚至他偶尔产生倦念,少将就像有读心术, 立马给他挑出来。
他的心情似乎从低空往上跃了千来米, 很平稳,鲜少有下降的时刻。
距离开赛还剩三天, 机甲雏形已经完成,就差最后外壳的组装。
“小叶。”黎诺站在机甲下方,脚边一堆白花花的甲片。
他叉着腰, 上下左右端详,银灰机体样式不太美观,裸露嶙峋的器角,四肢动力线如同肌肉经脉半遮半掩,昂扬的虎头肩甲还未安装,想想设计图,威武的气势可见一斑。
“这么帅的机甲要是没战到最后,要被大家笑话。”黎诺走到升降装置边,望向上面的叶桉,笑吟吟:“他们估计得替设计师心碎,白瞎了一番心血。”
叶桉攀着围栏俯视,视线在空中交汇,少将的眼里缀满了碎光。相处久了,他渐渐习惯少将夸张其词的赞赏,“那少将加油,别输得太难看。”
“我尽量撑到下半场。”黎诺朝他招招手,一上一下,说话怪累的。
叶桉放下升降装置,跨过甲片,和他一起坐到怪兽软垫。大怪兽从工作台搬到了中间,方便他遥控升降装置的机器手,调整机甲核心。
坐下以后,视角发生变化,叶桉开始观察起机甲的外观哪里需要调整。
其实机体改装好,外观只是锦上添花,大可不必细究,他这一举动,纯属职业习惯。
以前在索伦星帮人修理飞行器,经常会被要求调整,图案不好看,颜色不对,歪了偏了,嵌合口不美观,等等,鸡毛蒜皮的细节,更有甚者,不知从哪里淘来一张图,问能不能改成上面的样子。
叶桉差点答应了。
他的好评高,源于技术好不多话,几乎能满足顾客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要求。
差的零点一,就是这种拿大公司预发布的款式,来维修厂妄想把自己落后几代的飞行器改成那样的人。
改也未必不行,只要付得起钱,但同事提醒他容易被大公司找上门,况且换不起新一代飞行器的人,必然也付不起超出价值的维修费。
于是叶桉拒绝了,言辞直白:“我赔不起钱,你也付不起。”
对方怒了,认为被他轻视,非囔囔地要改:“老子有的是钱,看不起谁呢,给我改!”
最后还是同事帮他摆平这个胡搅蛮缠的顾客。
叶桉不愿意和人沟通,宁可一遍遍磨那些不合理的要求。反复修改,总比跟对方解释颜色不对是光线影响,歪了只是错觉,数值没变,要轻松得多,一旦打开话匣就没完没了。
有时候他想不通,对方为什么说着说着就拐到,问他星网账号,喜不喜欢吃某某东西,听什么歌,去不去哪哪玩,简直莫名其妙。
如果所有顾客都像少将一样,全权交给他来负责,一句话不说,世界将会多美好。
“小叶?”
眼前突然出现黑影摇晃,叶桉边看向少将,边默默记下一个可以调整的地方。
黎诺笑问:“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叶桉老实道:“维修厂工作的事。”
“是吗?”黎诺侧过身体面向他,手搁在膝盖,摆出认真倾听的姿势,“在那里工作怎么样?有没有记忆深刻的事?”
叶桉思忖道:“有个人想改成预发布的款式,我拒绝了。”
黎诺眨了眨眼。
“……”叶桉捏了捏手指,“他好像有点生气,同事安抚了他。”
安静片刻。
黎诺不甘心地追问:“还有吗?”
叶桉努力从脑海里搜刮,还有,还有什么记忆深刻的?
“兰登的飞行器搁置太久,清液透析,来找我修理,”他的肩膀松垂下来,“我们成为了朋友。”
黎诺抓过一条怪兽触手揉捏,继续问:“他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好的人,热衷旅行。”叶桉忽然发现兰登和少将在这一方面相像。
他们都是外放型,喜欢探索,对一切新奇事物充满好奇。曾经兰登仅因为星网上有个帖子说,某某星球开出一块新的荒地,次日就登上飞船一探究竟。
他竟然会和两个同一类型的人成为朋友,还都是被动交上的。
或者说他这种蜗居型的人,竟然会吸引两个旅行家。
叶桉注视黎诺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楚地说:“是和少将一样,很好的人。”
怪兽触手被捏成一团,弹力鼓胀着手心,黎诺缓缓松开,恢复形变的怪兽触手弹到叶桉腿上,转而被他捏入手心。
黎诺十指交握,凝着叶桉手里的绿绒,轻声:“因为你也是很好的人。”
他转头看了看那架巍峨的机甲,转回来笑问:“还有吗?”
还有……
叶桉眉心微皱,这比老师扔给他的题目还难。
在索伦星地面的十年,每一天每一天,都只是在无限重复。
“你呢?”叶桉决定把问题抛回去,“你有什么深刻的记忆?”想了想,“关于机甲。”
黎诺忍不住笑出声:“逃避得也太明显了。”
叶桉抿了抿唇,暗暗搓揉怪物触手的绒布。
“印象最深,”黎诺扯过怪物触手一角,垂眸沉思了会,面容闪过一丝晦暗,语速慢下来:“机甲常用于应对外星异族,像虫族,他们外皮坚硬,两三米长的足肢像镰刀一样锋利,随意挥足就能把人削成两半,实战一般先用炮弹和机器人开场,我们再进入星球内部。”
“有次机器人传回来的数据,解除了巢穴的红色危险预警,没有杀伤力高的虫族。”
黎诺停顿了会,表情是寻常带着浅笑的轻松,却隐约透出一股阴霾,“第一支小队进去后,许久没有回馈信号,我察觉到不对劲,派了机器人去查看。”
“录像里十二架机甲全部陷入卵巢下的浆液,里面的人已经没有生命特征,等机器人把残余的机甲搬回来,连人都没了,身体被渗入的浆液完全溶解。”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的消散,气氛掉入死寂。
叶桉松开怪兽触手,手腕翘起,想做些什么,悬空了半天,慢慢落下来,手指虚握成拳。
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情感的枯竭,应该表达安慰时,心里空落落,什么也掏不出来。
像少将一样,给他一个拥抱吗?
叶桉的手再次抬起。
“不太好的记忆,”黎诺神情恢复如常,感叹了句,“战场上死亡稀松平常,其实很容易让人麻木,对这次作战印象深,大概因为是屈指可数的一次错误决策。”
叶桉重新握住怪兽触手,一错不错地凝视他的脸。
“也有好玩的经历,深入ETI2-3星球的时候,”黎诺脸上浮起笑意,“有个队员非说浓雾里有个红影,但是探测结果显示那边只有数不清的树,他心里放不下,晚上趁我们驻扎的时候,偷偷跑过去验证。”
“第二天清点人员发现少了他,找过去,你猜他在干嘛?”他的笑意渐浓,眉眼明媚,“他被藤蔓拉到空中,呈一个大字,吊了一晚上,那画面,三米高的机甲在雾里若隐若现,差点没把我们吓死。”
“所以红影是什么?”叶桉感染到他的快乐,唇角扬起浅浅的弧度。
“是他和伴侣的定情信物,一条红绶带,自己放在机甲控制台,可能精神太紧绷,没注意到探照灯反射出了一道红光,”黎诺又好笑又无奈,“事后我罚他把绶带绑到额头,一个月不许摘下来。”
叶桉手上反复揉捻着触手,“他以后可能不会再想看见红绶带。”
“有可能,他伴侣得知后,狠狠嘲笑了他一顿,又要求他再绑一个月。”
说完,黎诺蓦然发现叶桉神色不再平淡,变得……生动,好像揉化了绷着棱角的那部分,整个人软了,松了。
他不禁会心一笑,继续说:“探荒是最容易发生这种贻笑大方的误会,到一处陌生环境,所有人高度集中,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下意识警觉,有次……”
叶桉捏着触手认真倾听。
少将印象深刻的事好像讲不完,他的人生很精彩,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是别人一辈子经历不到的事。
如果记忆有颜色,少将的大概是五彩斑斓,他的则是斑驳的灰。
一个上午过去,再吃完午饭,他们还意犹未尽。肩并肩,盘腿坐在地面,一边控制机器手组装机甲,一边接着畅聊。
空旷的改装室,甲片碰撞与嵌合声不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说笑。
没多久,一位不速之客的到访,打断了气氛正浓的快乐。
黎诺跟随心悦一号去见客人,叶桉独自留在改装室。
几条机器手吭哧吭哧,往机体镶嵌甲片,声响没变,叶桉却觉得少了点什么,身边有点空。
等胸甲嵌合完成,他便按停了机器手。
室内彻底静默。
叶桉曲起双腿,下巴搁在膝盖,盯着机甲的腿部,思绪从‘可以加个侧翼’慢慢涣散,直至放空,发起呆。
发呆的时候,时间流逝不受控制,一分钟有时候慢得如一个世代,有时候快得如眨眼。
再次听到声音,叶桉不确定过去多久。他看到黎诺走来,没有坐回原位,而是站在他身后,仰头望着机甲,一声不吭。
叶桉同样望着他。
一会,黎诺低下头,视线上下交汇,随即缓缓就地坐下。他的脸色平静过头:“是那十二个被溶解的队员之一的家属。”
“家里出了点事,从戴维斯那得知我在这,就过来找我帮忙,”他的喉结滚了滚,“上午忘记说,之所以会出现决策错误,是机器人被里面的特殊磁场干扰了。”
“其实问题也不算太大,巢穴内的卵巢没破,他们有机会出来,真正造成悲剧的是,特殊磁场同样干扰了芯片,导致他们神经紊乱,主动进入浆液。”
黎诺微不可闻地叹息:“或许那个特殊磁场的作用,就是诱使生物主动成为虫族的养分,却直接暴露出芯片的致命缺陷。”
“这个事件会影响民众对芯片的信任,尤其是地下城时刻等待挑错,一旦公布,一定会被他们大作文章。所以这件事被联盟压下来了,记录也被抹去。”
他紧盯着叶桉:“我之前说不要去纠结极小概率的事件,那个地方,除了军人绝不可能会有人去,所以我接受联盟的决定。”
“抹去存在对那十二个人不公平,对他们的家属也不公平,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关照他们的家属。”
“叶桉,你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对吗,我查不到你详细的资料,”黎诺语气忽地染上一丝慌乱,“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联盟选择掩盖某件事,也是——”
“我理解。”叶桉打断他的话,慢吞吞吐字:“为了整个星际的稳定,掩盖是最优解,死亡是既定的事情,因为什么而死,并不重要,何况本身也是极小概率事件。
“少将想知道我身上被抹去的事吗?”
黎诺张开口,嗓子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不敢说想,他看到生动了一天的叶桉,又变回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叶桉坐在黑黢黢的机体前,四周散落的银白甲片,像飘洒的纸钱,他是墓前的碑,散发着死气。
不等黎诺开口,叶桉自顾说,嗓音古井无波:“我的培育员母亲,因芯片迭代,导致神经紊乱,杀了她亲自带大的四个孩子和一位同事。”
第28章 星风(十三) 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小叶。”
叶桉回过头, 淡金色日光洒在他梳理利落帅气的乌黑发梢,晕开薄薄的光圈,精致的眉眼弯弯, 仿佛春日枝头盛放的海棠, 清澈,柔美。
“院长。”
他朝喊话的人走去,步伐从容轻快, 身姿挺拔, 举手投足之间,带着十四岁少年的朝气与青涩。
微风拂过, 掀起他为重要日子盛装的深黑礼服衣角,随即轻轻落下, 温柔地抚平褶皱。
叶桉在院长下一层台阶站定,嘴角扬起, 乖巧地望着他。
培育院院长脸上堆满慈爱的笑,眼角细纹诉说着对眼前孩子的喜爱。他抬手整理叶桉的红领结, 一丝不苟地确认, 没有一丝瑕疵才放心。
今天这一批孩子, 即将植入芯片, 是一个象征,代表他们成为社会层面的独立个体, 可以自由离开星球远行, 进入三级以下公共场合,不需要监护人的陪同, 故也被戏称为小成年日。
而明年他们会离开培育院,前往各自的新家庭,在那里长成真正的大人。
“会害怕吗?”院长浑厚的嗓音压得轻柔。
叶桉摇摇头, 培育员妈妈和老师们讲解过植入流程,躺上床,闭眼睡一觉就好了,技术经过一代代更迭,早已炉火纯青,不会有任何问题。
“等妈妈回来,我们说好了要先拍一张照。”
院长笑着颔首,想抚摸他的头,又担心弄乱发型,转而轻拍他的肩膀。
此时叶桉个子平平,骨架尚且稚嫩,仪态端正,个性内敛,待人接物礼貌得体,给人的感觉如清凉的风,抓不住又恰到好处的舒适。
他向院长发出邀请:“院长一起吗?”
院长愣了下,脸上的皱纹加深:“好。”
“桉桉!”远处一位穿着天蓝蕾丝公主裙的少女大喊。
两人同时望过去,院长拍拍叶桉的肩:“你先
过去,我再去看看芯片准备好了没有。”
“好。”叶桉弯了弯眼,向院长挥挥手,朝着少女的方向小跑过去。
“妈妈到门口了,快快。”少女一把挽过他的手臂,一手拎着裙摆,扎进凤凰花瓣飘零的风里。
他们的培育员母亲特蕾莎,一早去了科学院更换新一代芯片。
芯片系统只需要自己连接网络端口,打上补丁即可,元件迭代则必须到科学院重新植入,每三十年一次。
回小礼堂的一路,桐月嘴巴基本没停过,絮絮念叨等下的计划,要先喷礼花分蛋糕,唱诗歌,最后再一起合照。
她神情带着少女的娇俏,头上蓝色波点蝴蝶结垂下长长的细纱,盖住一头褐色卷发,随风飘起的丝带不时擦过叶桉的脸。
叶桉抿着笑,认真听她说话,适合附和一句,眼睛看着前方,以免女孩兴奋过头走错路。
“嘭”
刚迈进小礼堂,无数碎花在他们头顶散落。
“怎么是你们?我以为妈妈和老师们来了。”榆礼放下手里的礼花筒,失望地囔囔。他今天穿着灰蓝色礼服和红领结。
“哎呀,我发型都乱了。”桐月嘟囔,边摘下额前一片碎花,“还没让妈妈看到呢。”
“我错了,小公主。”榆礼抛下礼花筒,过来帮她打理。
同样纯黑礼服的季枫走上前,帮桐月摘细纱上的碎花,边对榆礼说:“你先别急。”
叶桉也转身帮忙。
“来了来了。”在走廊打探情况的栎青跑进来,“准备准备。”
五人手忙脚乱,拿花的拿花,持礼花筒的持礼花筒,躲在门两侧,只待悉心照顾他们的母亲和老师们出现。
特蕾莎照顾的五个孩子,名字都带树,她时常自称园丁,他们是小树苗,今天过后小树苗就要离开她的花园,去经受外面的风吹雨打。
桐月说,植入芯片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去主星博物馆,参观地球时期保存下来的花种,经由植物基因工程重新培育的样子。
叶桉是去看望雷蒙院士。
榆礼,季枫,栎青,则决定陪他们同往,因为他们自小去哪都没分开过,这次也不例外。
桐月私语:“还没来?你有没有看错。”
“我看到妈妈上来了。”
“就她一个吗?”
“老师在后面吧。”
“嘘嘘,有脚步声。”
五个人三两挤在一块,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对即将发生事的喜悦和未来的憧憬。
“哒哒”
脚步声渐近。
榆礼伸出三根手指,做口型,三,二,一。
“嘭嘭嘭”
“特蕾莎女士快乐!”
“惊不惊喜?!”
门口的特蕾莎同样盛装打扮,臂弯抱着五束送给孩子们的蓝绣球,浑身挂满了彩色的碎花,本该是喜庆美好的画面,她的表情异常平静,眼神呆滞。
“妈妈?”没得到回应,离她最近的榆礼扯了扯她的裙摆。
特蕾莎机械地转动头,似第一次认识他,眉心微蹙,往后退了几步,左右张望,再仔细打量他们。
五人面面相觑,仿佛兜头泼下一盆冷水,好心情霎时熄灭。
“妈妈,你怎么呢?”桐月伸手去挽她。
特蕾莎却躲开她的手,躲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嘴里念念有词:“不能让孩子们看见,他们会害怕的。”
她快步走进礼堂,放下花束,开始寻找什么东西。
五人一头雾水,跟她身后,“妈妈,你找什么?”
他们见特蕾莎拿起刀叉,以为是要分蛋糕,立马凑上前,“分蛋糕吗?”
谁知特蕾莎一转身,举起刀捅进了最前面的桐月胸口,碎碎念:“不能让孩子们看见。”
桐月睁大眼睛,扭曲的脸上爬满不可置信,喃喃:“妈妈?”天蓝蕾丝裙散开大滩血迹,几滴溅到她一瞬苍白的嘴唇。
人生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几个十四岁孩子,直接吓得僵在原地丢了魂。
叶桉最先反应过来,即刻冲过去救下桐月,“去拿医疗箱。”
他的话惊醒其他人,栎青跑去拿礼堂常备的医疗箱。榆礼和季枫一起制住特蕾莎,不停跟她说话,试图夺走她手里的刀。
他们打心底不相信特蕾莎会伤害自己,那可是世上最爱他们的人。
可特蕾莎似乎把他们当成敌人,不断地奋力挣扎。这位照顾了一批又一批孩子的培育员,慈爱耐心是她的代名词,今天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两个少年差点控不住她。
很快特蕾莎停止反抗,神情麻木,像被点了穴静止不动。
“妈妈?”榆礼和季枫对视一眼,取走她手里的刀叉,缓缓松开胳膊。
叶桉和栎青暂时稳住了桐月的伤势,他们把桐月扶起来,看向特蕾莎。
没了束缚,特蕾莎依旧保持僵木的姿势。
以为母亲已经冷静,他们卸下防备,询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特蕾莎出其不意地抢过刀刺向榆礼,反手给了季枫一刀。
她眼里闪现冷漠至极的厌恶,再次狠狠补上两刀,嘀咕:“不能让你们伤害我的孩子。”
她的刀转瞬挥向了面前三个狰狞可怖的“怪物”。
接下来的一幕,成为叶桉很长一段时间的梦魇,它无数次在脑海里慢放,一帧一帧滑过,慢到他反复诘问,为什么挡下那刀的不是自己。
那一刀刺过来,他下意识抱住桐月,更快的人影挡在他们前头,热血溅到后颈,如同一抔岩浆。
叶桉条件反射地扭过头,视线却莫名往上走,天花板和栎青的发丝同时出现在视野,下一秒多了一块鲜血附着眼球。
栎青把他们扑倒在地,牢牢护在双臂内。
叶桉眨了眨眼,睫毛上沾挂的血珠滚进眼眶,混着生理性泪水从眼尾流出,留下一道血痕。
他第一反应是桐月的伤口要裂了,第二浮现在脑子的是,血好烫啊……
烫得他无法动弹,烫得心脏漏掉好几拍,灵魂也被烫出一个窟窿。
不断有新的岩浆喷下来。
桐月的呼吸越发微弱,叶桉出于本能,紧紧抱住她,下半张脸埋进她的发间,本应该有她自调的桐花香,怎么闻不到了?
好重,好浓的腥味……
耳旁似乎响起生活老师的声音,说的什么?
惨叫?嘶吼?
还有院长,和很多嗡嗡嗡的声响。
它们像一群怎么都赶不走的苍蝇,不停在他耳旁叫嚣。
他只能捂住耳朵,捂住眼睛,把自己包裹起来,隔绝那些烦人的噪音。
后来……
后来怎么收场的,叶桉记不得了,等他的意识再次回归大脑,人已经在心理辅导室。
院长和老师们每天都来看他,雷蒙院士也来了。
他有时能感知到他们的存在,有时世界空荡荡,四处淌着红色的浆液。
清醒的时候,院长跟他说:“特蕾莎惦记你们在等她,自以为有几次经验能够应付,没等芯片稳定就着急回来,殊不知这一代芯片替换新材料,反应时间延长了。”
“她在路上就出现问题,芯片偏移搭错神经,把你们幻视成怪物,心里想着你们要来礼堂过小成年仪式,怪物会伤害你们,所以……”
院长蹲在他面前,握着他的双手,人好像苍老了很多,没有笑容的脸上皱纹依旧深刻。
“不是特蕾莎的错,别怪她。”
叶桉很久没有开过口,一出声,嗓音嘶哑如磨砂:“那是谁的错?”
院长失语,他无法回答,芯片吗?可终归是特蕾莎疏忽了。
他深吸口气,按耐下内心的悲痛,回到真正该做的事:“小叶,接受矫正手术好不好?活下来的人总要好好活着。”
叶桉轻声问:“我会忘掉他们吗?”
“会的,”院长哽着喉咙,“这是必然的,矫正手术主要针对海马体,其次才是激素调节,毕竟记忆才是情绪的根源。”
“可是,”叶桉胸口剧烈起伏,“我听到你们说,联盟会把这次事件从中央主脑里清除记录。”
“如果我也忘记他们,他们就彻底不存在了。”
没来得及拥有新家人的桐月,榆礼,季枫,栎青,永远不会知道,最爱的母亲伤害他们,也是因为爱。
因为太信任,所以没有防备,因为太爱,所以造就了悲剧。
院长一瞬间如瘪气的皮球,他垂下头抵住手背,肩膀颤抖。
一百多岁的大人,在十四岁的孩子面前,脆弱得无法自抑。
叶桉静静看着他,眼神无波无澜。
良久,院长抬起头,抚摸他的脸颊,疼惜溢出来:“可你要怎么办,我的孩子,你还这么小,不该承受这些,我们怎么能放心你离开。”
“我可以,”叶桉冷静得仿若一台严密的机器,“无非是测试。”
他最擅长处理数据了。
“那芯片……”院长知道这时候不应该提芯片,但叶桉就要到离开培育院的年纪,这决定他是继续留在地面,还是去地下城,“雷蒙院士想接你去主星。”
“我不想植入芯片。”叶桉没有一丝迟疑,之前是顺理成章,现在理没了,什么都没了。
院长哑然,他能理解叶桉做出这个决定,亦没法劝他接受害死母亲和兄弟姐妹的罪魁祸首。
“小叶,芯片技术你比我懂,你有这方面的天赋,”院长斟酌道,他更希望叶桉按照原定人生继续走下去,活着的人永远最重要。
“千万不要因此留下心结,你那么聪明,能理解的对吗?”
理解芯片的安全性,理解芯片的重要性,理解联盟对芯片的维护。
“嗯。”
叶桉觉得自己很矛盾,一方面芯片技术是他熟悉的领域,他清楚怪不到芯片,没有任何科技产物能保证百分之百的安全,不可控的意外、误差,实属正常。
另一方面又控制不住对它产生排斥,这亿分之一的意外偏偏落到他头上。
理性和感性在他身体里掰扯,争不出结果,索性不争了。
反正他要去地下城,再也不会接触这些。
他要走另一条平凡的路。
一年以后,叶桉从心理辅导室出来,刚好到他离开培育院的时间。
处理心理数据的过程比他想象的艰难。
院长为他找了一对很好的养父母,准备亲自送他去地下城。
那天天气晴朗,凤凰花飘扬在金色的日光中。
叶桉伸手接住一片花瓣,火红的花瓣像一把长柄扇子。
去年这时候,他和桐月穿过花瓣雨,正要去为母亲制造惊喜,感谢她多年如一日的爱护。
叶桉收拢手掌望着凤凰木,拳头里花瓣卷曲,挤出凉凉的汁液沁入皮肤,凉到心头。
院长等在旁边,无声地注视他。
长大一岁个子抽条,外貌看似没有变化,细究哪里都变了,从里到外都失去了一些东西,再也不是那个无忧自信的少年。
他的眼神愈发清冷,身上的朝气悄然散去,好像一夜之间变成沉默的大人。
院长内心无比惆怅,甚至在地下城入口分别的时候,尝到了心碎的滋味。
他抱着叶桉,像怀抱一块化不开的冰。
那个会笑吟吟叫他“院长”的孩子,和他的家人一同死在了那天。
第29章 星风(十四) 第一次这样怀抱一个人……
“后来我去了地下城, 遇到一对很好的夫妻,”叶桉垂下眼眸,讲述从头到尾冷静自持, 像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回顾了一遍历史。
“他们, ”他放轻了音量,“很爱我。”
是爱吧,那些体贴入微的照顾, 责任之外的取舍, 时刻的关注,和培育员母亲一样温暖的手掌和眼神, 除了爱,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字词形容。
只是失去再得到, 总让人后知后觉。
地下城永远埋着他的一份遗憾——五年后,养父母因病相继离世。
身体原因无法生育, 具体是什么病症,地下城匮乏的资源, 根本无法确认, 一拖二拖, 便到了穷途末路。
莫叔跟他说, 地下城像这样无法确认病症而死去的人,不在少数。
整个过程并不算特别糟糕, 叶桉全心陪他们走完生命最后一段路, 合眼前该是满足的。善后的事不需要他操心,安抚陪伴亦不缺乏。
“其实莫叔、院长和老师, 都想照顾我,”叶桉淡淡道,“是我自己选择一个人生活, 都二十岁的人,应该独立的。”
归根结底是心底深处对亲缘关系产生了些微抵触,承担不起他们诚挚的厚爱,一个人就没什么好失去的。
人生不过是踩下一个又一个遗憾,频频回首向前,区别在于,有人能狠下心挥刀斩断,有人画地为牢弥足深陷。
索伦星地面的十年,叶桉很少回忆二十岁以前的事,因为家人和理想的存在,本该美好的少年时代,掺着血淋淋的玻璃渣子。
白雪如鸽,繁花似锦,最后残留一地尸体。
叶桉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被抹去的人会随着他的死亡,彻底湮灭在岁月长河。
园丁和她的五棵小树苗,南柯一梦罢了。
是少将的遭遇,拨动了那根相似的弦,也是近半年朝夕相处,他潜意识觉得,说给少将听,没关系。
叶桉的话一停,室内许久没有再出现声响。
即将竣工的机甲无人问津,机器手孤零零地悬空,散落的银白甲片,折射出一抹冷光,软乎乎的毛绒怪物垫,耷拉着触手,等待主人的宠幸。
叶桉沉淀了会心情,从回忆里抽离出来,大脑短暂放空,他抬眸看向对面的人。
视线交汇,黎诺下意识启唇,字到嘴边,却没能组成一句连贯的话发出来。
他忽然觉得以他的立场,不管表达同情还是安慰,似乎都显得高高在上,不痛不痒。
芯片材料是布兰恩家族的主要产业之一,黎诺又是联盟少将,他无疑该是芯片的拥趸。
战场,极地探索,很多次危急关头,是芯片及时调节身体极限,让他撑到支援的到来。显然他也是芯片的受益方。
那么当一个芯片的切实受害者,不掺杂任何情绪地袒露疮痍往事,他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给予安慰?
黎诺不禁反思,当年联盟做出对那十二个队员的掩盖决定,没有争取便轻易接受,仅以个人名义承诺补偿,事后因为种种事务缠身,没有及时体恤他们的家属,是否太过冷漠无情?
那毕竟是跟随他好几年的麾下。
就算个体必须屈从集体,难道就该漠视他们的痛苦吗?
那些失去挚爱的家属是否也和叶桉一样,曾经痛苦到无以为继。
这些年他竟一叶障目,始终以上位者的角度看待这件事。
自相识以来,黎诺心中揣着一份好奇,像叶桉这般聪明理智的人,怎么会在生与死的问题上走进死胡同,如今知晓了,能理解吗?
能,好像又不足够。
黎诺崇拜的大哥帕克里特,幼时便在他心里种下一个英雄梦。
大哥每次去培育院看望他,总会捎去金灿灿的奖章,稀奇的战利品,和惊险刺激的经历趣闻,如何击退侵略的外星异族,如何开拓环境恶劣的荒星,如何以一抵十救下挟持的人质。
黎诺视大哥为榜样,憧憬长大以后追求他的脚步保卫全人类,可惜他刚迈出第一步,大哥所乘坐的战舰被击毁发生爆炸,残骸被涡流气体卷入风暴,彻底消泯。
后来他走上大哥未完成的道路,经历过他讲述的一切,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背后,每一件都少不了血与痛。
他被虫族的足镰差点开膛破肚;枪火洞穿他的腹部;横穿湿林,伤口被微生物感染,各种细虫在溃烂的血肉里产卵;被亲近之人背叛折辱……
黎诺倚仗军人信仰熬过濒死,磨练出非人的意志,而这份信仰来自他被家人塑造得坚不可摧的灵魂。
即使十五岁心智尚且不成熟,失去大哥痛苦万分,他还有父母,二哥,双生妹妹,还有深厚的底气。
哪怕现在只余他一个人,依然可以凭借底气、信仰继续活下去。
从小黎诺就知道自己身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父亲家族兴盛,母亲是联盟秘书长,算得上显赫。
故少时,乃至成年以后,母亲常教导他谦逊,为人要有最基本的同理心。
黎诺铭记于心,时刻警醒。可这刻他悲哀地发现,即使自己和叶桉拥有相似的经历,仍旧无法完全理解对方。
底气深厚决定了他们对待同一件事心态的差异。
他站在前头,告诉叶桉前路光明璀璨,会不会显得轻飘飘?
在叶桉望过来的分秒里,黎诺脑海里闪过无数纷杂的思绪,最后通通隐去,唯眼前的人越来越明晰。
叶桉身上萦绕的雾终于被他拨开,里面是个精致华美的人偶,千疮百孔,四处漏着风。
偏偏此人还在说:“其实不是完全一个人,院长和老师得空就会来看我,”
叶桉喉结滚了滚,“十多年过去,早就没什么事,不然我也离不开培育院。”
所以请不要同情我,不要把我放在弱者的位置去俯视,怜悯。
少将那双浅绿色瞳孔变得幽深复杂,情绪厚重得令他无力招架。
他忍不住会想起栎青把他和桐月护住的场景,如果可以,他更想是保护的那个人,而不是被保护者。
叶桉脸别到一侧,顿了顿说:“我能理解联盟的做法,稳定永远是统治者最在意的首位,少将不必放在心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黎诺呼吸骤然一滞,他是在反过来宽慰我吗?
不该这样,不该这么平静。
得知大哥出事后,他和妹妹拥抱痛哭,父母也难掩涕泪,时至今日想起亦会黯然神伤。
这才是人之常情。
叶桉……
黎诺垂下头,眨了眨艰涩的眼眶。半响,他沉沉呼出口气,一把拉起叶桉,“来。”
叶桉不明就里,跟随少将来到一间宽旷的房间,两架机器人立在一排训练用具旁边。
他眼看黎诺取来两样东西,一双类似臂套的片式机甲,安装时关节处发出清脆的金属摩擦声。
另一个是弧形树脂眼镜,两端有接拨片,会自动吸附到太阳穴。
带好后,黎诺向后退开,“眨眨眼。”
叶桉听话眨了两下眼,视野里蓝色眼镜不见了,少将也不见了,只有一个……狰狞可怖的怪物。
硕大的红眼球暴突,头部不规则错落着犄角,鳞片翻卷,血色肉块若隐若现,四只触手指甲长而锋利,身上到处是凸起的脓包。
叶桉霎时握紧拳头,一股不知名情绪来势汹汹,冲撞着胸腔。
“这幅眼镜会让你看到最厌恶或者最害怕的东西,片式机甲会辅助你战斗。”黎诺穿好护具,走到他一步之外,抬臂勾勾手,挑衅:“来打我。”
动作落到叶桉眼里,怪物挥动触手张牙舞爪,迎面刺来尖锐的指甲。
叶桉拳头越握越紧,两臂好像有道无形的力量支配他的行动,催使他挥出一拳。
但他咬牙克制:“少将会受伤。”
“不会,我穿了护具,过两天还有比赛呢,我不会让自己受伤,放心,再者你也打不过我。”
黎诺推了一把他的肩膀:“仔细看你眼前的是什么,打它,狠狠地打它。”
怪物的指甲触上肩头,冰凉的,像刀刃一样。它的面容挤出怪笑,脓包渗出粘液,模样既恶心又瘆人。
象牙塔里长大的孩子,很难不害怕。
叶桉恍然反应过来,这是妈妈眼中的他们。
原来他还是在意的。
是啊,怎么会不在意呢?
他最亲最爱的六个人,活生生死在眼前,不管他如何清醒压抑,刻意回避,痛和恨,始终存在。
既然不是妈妈的错,不是芯片的错,那该恨该怨的东西,仅剩眼前的怪物。
如果它没有出现在妈妈眼中,一切都不会发生。
叶桉身形止不住颤抖,牙关咬得发痛。心脏陡然燃起一把熊熊大火,迅速蔓延,所经之处血液沸腾,热气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亟待一个出口。
机甲手套咯呲作响,他顺着那股驱使力砸出去,落空了,再砸,被挡了,再锤。
每一下都带着十七年积压的力量,带着十四岁没能挡下那一刀的悔恨,砸向始作俑者。
麻木的死水激起波浪,翻滚腾起,源源不断地从底下涌出。
疯狂地,歇斯底里地。
他砸断怪物的犄角,脓包喷出浆液,锋利的指甲断成两截,生命体征迅速下降。
他把它按在地上,高高扬起拳头,对准头部,只需最后一拳就能锤爆它,就能为母亲,桐月榆礼季枫栎青和老师报仇。
就能解开十四岁的锁链,痛与恨也就有了结果。
“嘭——”
那一拳,砸在了黎诺的脑袋旁边。
震响,罡风,席卷他的半张脸,金发掀起又颓然落下。
没有预料的疼痛,黎诺睁开眼,喉咙里仿佛塞进什么东西,梗着难受。
撑在他上方的那张脸,泛起剧烈运动过后的红晕,每寸肌肤挂满密集的汗珠,发丝湿黏,一绺绺粘着脸侧。
唇瓣张开小口,喘息又重又急,一声一声,敲打他的神经。
黎诺揭下叶桉的眼镜,那对睫毛湿漉漉,灰瞳水洗过一般透亮,额头一滴汗水滑过眼尾,宛如流泪。
“你是机器人吗?这种关头都能控制住。”
“我知道是少将,”叶桉咽了口唾液,“全程都知道。”
黎诺惊讶道:“没有骗过你吗?”
叶桉粗喘着气说:“眼睛骗过了,心里记着,怕真的伤到你。”
睫毛挂的汗珠有点沉,他不自觉眨了下眼,汇聚到一起滚落,更像流泪了。
其他地方的汗水,因嘴巴张合牵扯面部肌肉,哗哗地往下淌,一滴,两滴,三滴,淅沥地落在黎诺脸上,烫得他一激灵,心随之一抖。
黎诺拧了下眉,缓过堵在咽喉里难言的滞涩。他抬手抹去那总流不尽的汗,手绕到后背,把人压下来抱进怀里,脸侧,脖颈,锁骨,都是水。
叶桉的身体又烫又湿,像一掬热水在他胸前流动,水波荡漾着心跳,抛起又落下,搅得人心神不定。
黎诺第一次这样怀抱一个人,对方完全覆在自己身上,气息倾轧,无孔不入,一股触动在这不算好闻的汗味里酝酿。
怎么会有叶桉这样的人?
脆弱又坚毅,淡漠又柔软,看透一切又自甘沉沦,矛盾的特质却没能挽救自己伤痕累累的灵魂。
黎诺同样产生矛盾,他能挽救这个灵魂吗?
眼下除却抱紧他,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一会,呼吸均匀,心跳平稳了。
地上的两个人一同动了动,起身,对视,说不清的意味在四目里流转。
叶桉率先开口:“恨一个幻觉毫无意义,我看到它奄奄一息,还是觉得爽快,谢谢你。”
实际没有改变任何结果,但不可否认心里轻盈了一点。
黎诺眉宇晕开欣慰的神色:“那就好。”他帮叶桉脱下两臂的片式机甲,“你出了好多汗,先去洗个澡。”
“嗯。”
他们默契地略过芯片的事,就这样成为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两个人守着一件事,总比一个人好。
回房间的路上,黎诺自然而然地询问叶桉晚餐吃什么。
叶桉略加思索,挑选了昨天晚上吃的什锦拼盘,原因是有点好吃,并非敷衍。
对此黎诺表示肯定,决定晚上带他出去玩。
叶桉:“……”现在换还来得及吗?
各回房间,洗漱前黎诺给人发了条消息,浴室出来便收到回复——伊甸园2076培育院院长的联系方式。
他给对方发去一封邮件——
“院长,您好,我是黎诺·布兰恩,叶桉的朋友,请问您能否找到任何有关他的纸质信息和照片?最好带有他的家人。”
“如若不能,劳烦提供一份尽可能详细的特蕾莎女士,及她四个孩子、同事的侧写。
“万分感谢。”
第30章 星风(十五) 小叶很幸运呢~
叶桉从房间出来, 黎诺正在门口等他,穿着浴袍。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宽松的休闲服, 不对吗?
“我忘记说了, ”黎诺拍了下脑门,拉过他的手腕,“你今天运动超标, 得泡个药浴, 免得乳酸堆积肌肉痉挛,明天起不来。”
叶桉细细感受了下, 刚才洗澡的时候,胳膊已经有些无力, 这会酸痛隐隐扩散开。
再看少将,虽说穿有护具, 冲击力亦不可能完全抵消,事后依旧和没事人一样。
当然, 身体素质什么的, 没必要和一名优秀的军人比较。
药浴, 光听名字, 可能类似泳池,浴缸, 再不济是大型培养皿, 但门一推开,仿若进行了空间穿梭。
门外是现代化房屋走廊, 门里是自然风光,头顶蓝天白云,葱郁的树林飞出几声鸟啼, 地面铺就蓊蓊的草坪,缀满各式花卉,蓝色蝴蝶或翩飞,或停驻花瓣,脚下鹅卵石小径直达一汪冒着烟气的温泉,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芳香。
“进来呀,”黎诺见叶桉愣在门口,笑道:“小部分虚拟现实技术。”
哦,也就大部分都是真的,酒店高楼开辟出自然景致,真有情调。
叶桉踩上鹅卵石,忽地想到黎明星号的二层,不管是太空露台花架秋千,还是酒吧游戏厅超市,甚至冒着被军事委员会批评的不必要停靠,细枝末节,一应俱全,不难看出少将是个蛮会享受生活的人。
他慢悠悠走过去,左顾右盼,想找出那部分虚拟现实技术。
一只金边蓝翅蝴蝶飞到他面前,扑腾几下,停在他的鼻尖,翅膀缓慢地一张一翕。
叶桉不再动作,凝神聚焦在蝴蝶,蓝扑扑的翼部磷光闪闪。
片刻他用手指轻轻拨动翅膀,像轻点水面,蝶翅晕开一圈波纹,纷飞时穿过他的手指,绕啊绕,兀自飞远。
他的视线紧跟蝴蝶的轨迹,它在空中上上下下,徐徐降落在一朵兰花,收拢了翅膀。
倏然兰花枝茎颤动,惊得蝴蝶飞到温泉另一头。
叶桉看向叨扰的人,少将脱掉了浴袍,光溜溜地,只穿着一条平角短裤,蹲在边上调试什么东西。
皮肤是血气十足的白,虎背蜂腰,横着几条浅浅的、长短不一的疤痕,手臂和腿部的肌肉略微隆起,力量感明显。
以黎明星号的医疗水平,完全可以在治疗阶段不留疤,或许是形势来不及,或许伤疤是军人的荣耀。
少将起身面向他,胸腹同样散布几条浅白的疤痕。
“浓度调好了。”
叶桉点点头,手放到领口,一时没动。少将还不动,是要看着我脱衣服吗……
似有所感,黎诺不着痕迹地回过头,先一步下水,背对着他。
很快身边响起落水声,黎诺下意识看过去,晃动的水下隐约可见那具薄肌覆盖的身躯,养了半年,可算快达到健康的标准。
锁骨里盛着小小的水洼,喉结像一颗花苞,苞尖绽开带来细微的颤动,唇瓣沾染热气变得红润。
再往上,视线交汇。
叶桉:“……”
黎诺神色自若,噙起浅笑:“舒服么?”
叶桉一顿,点点头:“嗯。”
水里游弋着绿离子,吸附在皮肤表面,发生化学反应似的,皮肉里的酸痛劳累全部替换走了。
周身舒畅,叶桉忍不住往下沉了沉,下巴沾着水面,浓浓的水汽扑到鼻尖,气味有点好闻。
鬼使神差地,他的头渐渐没入水里,黑发海草般漂浮在面上。
四面八方都是水,顺着五窍流进大脑,绿离子附着神经,昏昏沉沉,发泄过后的爽快、轻盈似乎也被替换走了。
“哗啦”
脱离水面,叶桉急促地呼吸,眨着水流不断的眼睛看向黎诺,对方的手掌覆上来,抹掉了碍事的水珠。
热气氤氲,少将的面容朦胧,表情似好非好。
“我以为你勉强解决完一项记挂就想解脱。”
他听见少将这么说,好比一支利箭,正中靶心。
不然呢。
沉疴经年累月腐蚀血肉,就算挖掉表面一层,被掏空的地方也补不回来,空的始终是空的。
何况算不上解决,死亡哪来的解决方案。
但叶桉试图反驳这话,好让少将安心。
他努力地深入,努力地攒起一口气,努力地提到胸腔,却如同达到极限的弦,啪地,泄了。
累。
叶桉垂下头,肩膀颓然卸劲,额前发丝滴答滴答,隔在他和少将之间。
随后一只手掌把他额前的发丝往后捋,拨开雨帘,四目无遮拦地相对。
黎诺屈指轻敲叶桉的额头,“一年还没到呢,再等等嘛。”
他张口想继续说,一年之后你还没找到支撑的力量,那就算了。
这是他一开始的想法,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点说不出口了。
算了。
别吧。
黎诺向后靠,手肘搁在泉边刺啦啦的叶片,仰面望着虚拟的蓝天,轻叹:“再等等,再坚持一下。”
“行吗?”他转头问。
叶桉嘴唇微启,一声未出。
可是太晚了……
如果,如果他更早一点遇到少将,十四岁,二十岁,也许,也许结果会不一样。
念头出现的一刹,叶桉惊讶了,他竟然第二次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假设。
意料之内的沉默,黎诺无奈地笑笑:“我发现了,如果你做得到或者愿意做就会回答,不确定或者不想做就一声不吭。”
第一次答应会好好吃饭,第二次就不应了。
上次答应不说消极的词,现在就哑了。
叶桉抿了抿唇,讷讷地说:“我尽量。”
“好好,看你这么努力,我们得庆祝一下,”黎诺刷地从水里站起来,溅起一堆水花,“带你去兜风。”
“……不必。”
“要的。”
黎诺相当“专制”地把人领上摩托车,一人一个头盔,横跨了整个城市。
回来半途又拐到山顶吹风,偶遇了一场流星雨。
“少将知道今晚有流星雨?”
“不知道啊,我只是临时起意想吹吹风,小叶很幸运呢~”
灯火璀璨的城市卧在他们脚下,夜风吹得发丝凌乱,叶桉看着黑夜中星亮的绿眸,心道,人为制造的幸运,也是一种幸运吧。
三天后,机甲大赛如约而至。
主办方前一天安排机器人将机甲接到比赛场地。
两人在酒店用过早餐,稍作歇息便前往场馆。
场馆占地面积25公顷,可容纳五万观众,看台呈阶梯状,二十块巨幅曲屏无死角环绕一圈。
看台一层是另一名选手的指挥台,以上帝视角纵观全局,监测所有选手的机甲属性。
赛场被脉冲屏障完全包裹,可承受最大冲击超出机甲最高上限百分之十,意味着即使有人的机甲装载了超高能源炮,能击穿屏障,他的机甲同样会面临解体爆炸。
比赛规则就是所有参赛选手,没有规则地进行一场极致地厮杀,留到最后的获胜。
机甲分为两个频道,公开频道不仅选手之间可以互相喊话,喊话内容也会实时出现在曲屏,被观众看到。个人频道则是搭档专线。
叶桉和黎诺完成信息验证,到选手休息室,里面已经坐满人,落脚的地方不剩几个。
“不进去了,我们就在外面等吧。”黎诺揽上叶桉的肩膀,原路出去。
拐过转角,迎面走来一群人。
黎诺突然带着叶桉转身,急匆匆再次原路回去。
“少将,怎么呢?”走在前头的薇拉少将停下脚步,有人便问。
薇拉:“好像看到个熟人,应该看错了吧。”
“看到个熟人。”回到休息室那条路,黎诺解释道,“薇拉少将,要是被她看到我出现在这,免不了要嘲笑。”
叶桉侧目:“少将跟她关系不好?”
“还可以,就是朋友之间的调侃。”
“你确定上场后,她不会认出你?”
脚步一停,黎诺和叶桉面面相觑,半响,啧道:“那我打得烂一点。”
他们沿路走向另一侧,转弯尽头是一处阳台,场馆小半个观众席尽收眼底,密密麻麻的人头,像一群蚂蚁交头接耳。
“最后确认下,先保护我熬过前期,然后一起干掉斯科特,我再把你们收掉,事成后每人十万星币。”
走廊传来声音,两人相视一眼。
他们在阳台的边角,走廊视野盲区,说话的人许是没想到临赛前会有人在这,商量起战术。
这时广播响起:“请参赛选手就位。”
纷沓的脚步声渐远,两人走出阳台。
“主办方明令禁止选手私下沟通,虽然这种禁令全凭个人,但实战很容易发现端倪,”黎诺盯着最前面那人的背影,悠悠说,“赛场上勾搭选手依靠公开频道,他们没有沟通却能无障碍配合,怎么都说不过去。”
叶桉侧目看向黎诺:“举报吗?”
黎诺反问:“你想举报吗?”
“斯科特是谁?”
“上一届的种子选手,第二名,差点就赢了。”
“光针对他有什么意义,或许有黑马。”
“可能还有私仇。”
叶桉想了想:“各凭本事吧。”
黎诺脸上浮现若有所思,笑说:“我正愁装菜没劲呢,现在有事做了。”
他拉着叶桉小跑起来:“快走。”
到赛场入口,两人分开,黎诺进入场地找机甲,叶桉则坐上指挥台。
面前正是他们的机甲。
做设计时,叶桉参考了地球华夏传说的四神兽形象,玄武的龟身做胸甲,蛇身做剑鞘和枪炮,虎头肩甲,四肢皆拓入锋利的侧翼,后背可展开防御翅膀,火红色的主体涂装绘制了火焰和龙鳞。
抽象化的线条,棱角犀利,弧面流畅,将各异的形象完美融合在一起,既不突兀,又彰显出威风凛凛的气势。
不一会黎诺出现在机甲下方,隔着透明脉冲屏障朝他挥挥手。
叶桉同样挥手示意。
机甲竣工在前天,主办方昨天就提走了,黎诺一次没来得及试驾,现在估摸需要试试。
果不其然,人进去不到一分钟,面前的机甲就开始动作。
叶桉倒不担心,设计思路早就告诉过少将,操作一遍就能明白。
他盯着抬臂抬脚的机甲看了会,低头摸索指挥台。台面切出两块显示屏,一块是战场全局图,一块是一百二十名选手的机甲数据。
这完全相当于报点,和作弊差不多,但所有人都作弊,也就不存在作弊,全看谁能利用好这些信息。
叶桉依次翻了翻,不考虑选手实力,仅凭数据大致分为两档,上限和原装。
除非少将站着不动,不然绝对可以撑到下半场。
他从屏幕抬起头,托着腮注视前方的机甲。
身后观众席气氛火热,喧哗不止,好像无数只苍蝇向蜜蜂宣战。
过去他基本绝缘人多的场所,此刻心里不由泛起稍许倦烦和索然无味。
“哈喽。”
叶桉偏头看向打招呼的人,一位金发男生,笑吟吟地露出一对虎牙。
“我叫麦基,那是你设计的机甲吗?好帅啊。”
“嗯,谢谢。”
两个指挥台的距离相隔不远,麦基侧坐,阳光的面容写满兴致盎然,“你的灵感是什么,我搜了好多资料,都不如你的帅。”
叶桉瞥了眼他前方的机甲,也是红色,左右肩背凸起两个火焰形状的圆环,动起来应该蛮飘逸。
“传说。”
“啊?”麦基不确定地说,“古代的吗?”
“嗯。”
“我怎么没搜到,你能分享给我吗?我是机甲学院的新生,对这方面非常感兴趣。”麦基举起光脑,“加个好友?”
叶桉抬手示意:“没带。”自从少将回来,他就没带过光脑。
“那你的星网id是什么,我加你。”
“不记得。”初始id是一串字符,没改过更没记过。
“……”
麦基无语,这人也太高冷了。
本来看他的机甲帅,有心聊两句,人转过来颜值贼高,更有心了,谁知是个无敌高冷的家伙,搪塞人姿势都不带变化。
麦基努努嘴,悻然作罢,正好比赛快开始,他拿起耳机带上,打算跟好友吐槽一番。
喂喂喂半天,那头都没有回应。
他拿下耳机检查,难不成坏了?
“信号没接入。”
麦基正要叫人,听到旁边人说的话,歪头一看,指挥台侧面的信号灯是暗的。
亮起来后便收到回应。
麦基放下耳机,转向那人,对方依旧撑着头,嘴角抿直,眼皮耷拉地平视前方。那张漂亮又冷淡的脸,不掩对面前事物的厌倦,一种琉璃易碎的气质流散出来。
但对方刚刚主动提醒,应该是个好人吧。
麦基回头找看台的朋友拿纸,朋友扔来一张广告单。他将就着用,写上自己的账号,团成团扔过去。
纸团落到控制台,叶桉低眸瞄了眼,视线飘向旁边的金发男生,对方指了指自己的光脑。
他慢腾腾坐起来,拆开纸团,凝视上面的账号几秒,把它摊在台面捋平褶皱,折成小方块,搁置到桌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