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开始——”
广播响彻云霄, 全场欢呼沸腾，屏障内的机甲先后动起来。
叶桉戴好头戴式耳机，耳旁瞬间安静, 一点嘈杂都没有漏进来。少将磁性的嗓音悠悠地敲鼓耳膜：“小叶~”
“嗯。”
“指挥, 我怎么打？”
场内火红机甲仍在台前徘徊，玩似的抬臂展翅，没有流入战斗。
叶桉看它一眼, 双手交叠放置台面边缘, 显示屏倾斜到方便观看的角度。他草草划拉了一下数据屏，唇角微扬：“随意发挥。”
“收到~”
耳机的隔音效果极佳, 似隔开另一个空间，眼前是两块荧蓝屏幕, 周身充斥着少将的碎语，每个字音带着游刃的慵懒——
“好一个借刀杀人。”
“这个招式挺帅。”
“好凶啊~”
“看到斯科特的机甲吗？勉勉强强赶上你的设计。”
“看不到。”叶桉诚实地说。
屏障里头已然陷入混战, 各种激光炮离子弹齐轰轰，光芒四射, 白花花一片, 什么也看不清。指挥台的全局图只显示红点, 数据屏悬立的微缩模型, 小小的，气势顿减大半。
全局图虽能放大, 也只能到微缩模型大小, 就像一堆迷你手办，舞枪弄炮, 英姿飒爽看不出来，滑稽倒是真的滑稽。
“你切观众身份，有视角跟随。”
叶桉听话换成观众, 找到他们的机甲，署名……叶诺？
知道少将没用自己的身份报名，但是这个名字……
叶桉多看了两眼，按下跟随。
屏幕立马呈现出机甲的平行画面，白光之内不可见的机甲，每招每式一丝不落地收入眼中。
“看到了吗？”
“嗯。”
他看到少将应付裕如地穿梭在一众枪炮武器之间，贴心地做个尽职尽责的战场摄像头，尽可能全方位地展示斯科特机甲。
确实蛮帅，银白加金的配色，尤其一对翅膀。他们的翅膀主要以防御为主，对方则用以攻击，翼骨拆出四个关节，每一节楔入数根闪着寒光的利刺，刺头中空，卷折形成两架重炮。
以少将的视角，斯科特正面临多人围攻。通常上半场，有实力的选手不会互相攻击，保存体力和能源，默契地先把弱的清出赛场，不然一上来就打得热火朝天，耗尽大半能源，平白让别人捡漏。
斯科特显然被人针对，十几个人狗皮膏药似的纠缠他。他的实力确实不俗，被人这般步步紧逼，目前没有完全掉入下风，尚有足够的抗衡之力，但战线拉长就不好说了。
叶桉：“是走廊的人？”
“应该是。”
画面突然晃动，火红机甲灵活侧身，躲过一记炮弹，紧接着迅速滑到发射人面前，拳头聚起浅蓝色的能量波，重重砸向对方胸口。
拳头萦绕的能量波撩起透明火舌，紧贴胸甲小幅度地逆转，下一秒对面机甲飞出去。
未等他喘上一口气，视角极速拉近，拳头密如针雨落在对面机甲的头部胸腹，快如残影，让人眼花缭乱。
距离再次极速拉开，高鞭腿配合三下重拳，对方机甲彻底倒地不起，胸膛亮起红灯，淘汰出局。
到目前为止，少将似乎没用过热武器，多是近身打斗，节省能源吗？
近战刺激归刺激，就是速度太快，有点头晕。
叶桉闭上眼，缓缓按捏眉心。
他发现机甲盲区比想象的大，就正前方一百二十度的视野，不够敏锐压根察觉不到侧后的攻击。
明明改装的时候特意拓宽了范围，难不成主办方提前收走机甲就是为了统一调整？
真鸡贼，难怪给另一个人全局图，既考验指挥配合，又增加难度。
叶桉准备切回选手身份，虽然少将说不在乎输赢，看他玩的挺开心，以免出现意外，还是盯着全局吧。
“叶桉，听公开频道。”
嗯？
叶桉按下耳机侧面的另一个按钮，一串机关枪似的话语钻进耳朵。他听了不到五秒，立即切回搭档频道。
“有点吵。”
“走廊那个人在挑衅斯科特，算了，你别听了，全是脏话。”
“哦。”没兴趣。
少将嘀咕：“有点可怜啊，多大的仇。”
叶桉戳开斯科特的机甲信息，防御和攻击属性皆下降百分三十，而攻击他的牵头人费舍尔，仅仅消耗百分之三。
“他的机甲数据不错，全卡在临界值。”但操作稍有失误，机甲硬件扛不住，便会加大解体危险。
“看出来了，对第一名势在必得嘛。”
“少将想帮斯科特？”感觉语气有点情绪。
耳机那边轻笑：“我听指挥的~”
叶桉悬在屏幕上方的手指蜷了蜷，徐徐落在全局图，放到最大，斯科特的银白小手办正四处躲避密集的攻击，枪林弹雨，看起来极其狼狈。
他看了会：“三十度方向的青白机甲防御低至一半。”
“好的。”
叶桉一手托着腮，一手在两块显示屏来回滑动，语速平缓：“费舍尔机甲右侧装载的重型粒子炮耗能最高，斜十五度是防守死角，少将能躲过吗？”
那架纯黑机甲攻防均衡，左右有人保护，自己就躲在后面恶意挑衅拉仇恨值。左右突防艰难，不如反过来拉他的仇恨值，引他主动输出，打乱他的计划。
粒子炮威力极强，不出意外该是费舍尔的杀手锏，要是被打中，可就不太秒。
“可以。”
爽利的一句。
叶桉停顿几秒，手指移动到屏幕右上角，打开视角跟随，出现的画面糊成一坨，辨认不清具体形状，许多闪来闪去的白点，亮得刺眼。
急速移动的白花花里，一对火红翅膀合拢在前头，挡住了一波攻击。
翅膀收回去后，视野猛然上升，以斜切的角度，枪头对准躲在两架机甲中间的纯黑机甲，拳头大小能量球喷出去，一阵天旋地转，浅红地板占据了大半个屏幕。
视野慢慢回到正常高度，那三个呈三角防守的机甲乱了阵型，纯黑那架蹭地从地面爬起来，举起枪大肆回击，画面又开始摇晃。
叶桉斜眼瞥向数据屏，费舍尔机甲的防御、装载驱动值均有显著的减少。
他捂住眼缓了一会，准备退出跟随视角，听见少将说：“怎么，许你针对别人，不许别人针对你啊？”
回应费舍尔吗？
不想听别人说话。
叶桉换到观众身份，公开频道的语音一一转化成文字显示在屏幕。
【费舍尔：我针对你了吗？脑子进水了，谁的威胁更大，看不出来？】
【叶诺：我乐意】
【叶诺：打爆你，缩头乌龟】
【费舍尔：******你找死！！】
【费舍尔：别太嚣张，你算什么东西！**】
【费舍尔：*********先打他！把爱出头的傻*干掉**】
【斯科特：多谢了兄弟，要不我们联手吧】
【叶诺：稍等，问下我家指挥】
【斯科特：？】
叶桉：“……”
“指挥，斯科特邀请我联手，怎么说？”
“随——”叶桉轻叹，“行。”
【叶诺：我家指挥说行】
【斯科特：好，我来牵住其他人，你攻击费舍尔】
【叶诺：可以】
【费舍尔：***********】
【叶诺：有加入的吗？】
【叶诺：一起打倒不讲武德的邪恶势力】
【费舍尔：*********】
【林衡：我来，早看这家伙不顺眼，就会躲在别人后面放暗箭】
【费舍尔：放屁，这是老子的战术！】
【费舍尔：你们搞没搞错，把我杀了，你们等着被斯科特收割吧】
【费舍尔：有脑子的就应该和我一起干斯科特】
【费舍尔：这个叶诺和斯科特窜通好的吧？我举报你们】
【斯科特：我根本不认识他】
【叶诺：你去举报吧，查查究竟是谁私下窜通】
【费舍尔：*********】
【叶诺：嘴真脏，懒得跟你废话，菜鸡】
叶桉眉眼弯了弯，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托腮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脸侧。
他换回到全局图，代表选手机甲的红点消失大半，中间聚集起一大撮，四周分布零散。
全局图放到最大，火红色小手办持着能量光剑，矫健地左闪右避向费舍尔突进。
那人龟缩在三架机甲后面，只用等离子枪消耗。
“中间机甲能源不足。”
火红机甲一边操控翅膀防御，一边挥舞光剑朝着拦在最前面机甲的关节劈砍，刁钻地刺入臂膀夹缝，剑尖呲呲下滑，火星飞溅，回收时将对方手上的枪削去，紧接一脚踹出几米外。
“左侧一百三十五度2.2高。”
话音未消，机甲屈膝后仰，几发稠密的炮弹贴着胸甲穿过。再直起身，大股能量汇聚到光剑，剑身瞬息膨胀了一倍。
剑尖对准对方炮口蓄力投掷，洞穿护盾直戳枪炮，连同手臂炸得四分五裂。
“右一百一十五度1.8高。”
火红机甲分毫间拔出腰间的离子枪，两发子弹在空中碰撞爆炸，趁着灼目的白光未散，机甲奔到对方跟前，几拳干倒在地，夺走它身上的武器，反过来对它清空子弹，直至红灯亮起。
费舍尔的保护者大半被斯科特和林衡牵制住，少将解决掉剩余三个，以闪电之势，全力攻击那架纯黑机甲。
拳脚袭来，费舍尔仓皇举盾格挡，每次手臂刚抬起来就被对方打回去。几番下来，意识到近战打不过，他立即跪地前滑，逃脱火红机甲的攻势。
逃跑途中，费舍尔强行把正专注和别人作战的机甲扯过来挡在前面，拉开距离到场地另一侧，双手握枪开始扫射。
全局图的红点不一会消失十几个。
“他的能源消耗快过半，下一把武器应该是重型粒子炮，少将小心。”
“好。”
纯黑机甲不要钱地疯狂扫射，少将东躲西藏，一对翅膀仍旧折损报废，防御值掉了大半，好在前头他一直近战，能源尚且富裕。
在费舍尔扛起重型粒子炮的间隙，少将率先冲他持续射击，却被对方及时竖起的泛金盾牌全部挡去。
“再来两发，右前四十五度滚。”
粒子炮喷射的一瞬间，火红机甲执行力无一丝迟疑，向右前方四十五度方向翻滚的同时，连续盲射两次。
它身后一架躲避不及的机甲，被轰到赛场边缘，直接亮起红灯，而费舍尔的盾牌爬满裂纹，几近报废。
“5秒冷却。”
火红机甲起身迅速奔到费舍尔面前，凝拳砸向它的胸口，对方扛着炮筒迎头挥过来，两架机甲各自退开好几步。
费舍尔不与他近战，转头死命往前跑。没跑多远，一记冲击炮打到后背，整个机甲飞起来，不受控地撞上脉冲屏障，激得电弧四起。
那声响极近，四周空气荡开一圈波浪。
叶桉有所感觉，抬起眼眸，三米多高的机甲黑压压，洒下一片阴影，缓慢滑到地面。
很快机甲爬起来，屏障没有稳定下来的电流，与后背两块肩甲闪烁的电弧相击出一串火花。
里面的人似乎气昏了头，全然枉顾身后危险的处境，把重型粒子炮架到肩上，散开的热浪凝聚起肉眼可见的浩瀚力量。
数据屏弹出预警信号，机甲的驱动、机体温度急剧飙升，一项接口出现熔断。
“少将，让其他人散开。”
“他说要跟我们拼了，机甲有危险是吗？”
没等他解释，纯黑机甲猛地吸附到脉冲屏障，重型粒子炮哑火，能量全部转移到屏障，一时紫色电弧乱蹿，炸起数道火花。
“电磁力。”
驱动和热能持续上升，机甲被强大的电磁力控住，双脚脱离地面失去平衡，成为蛛网猎物，压着屏障向场外凸起一大块。
好比承接重物的保鲜膜，不断往重物施压，膜表面张力越来越薄，隐隐呈现破裂的趋势。
“你别乱动，关掉机甲所有驱动！”
叶桉听见少将对费舍尔吼了一句，随即对他说：“小叶，你快离开位置。”
他不知道费舍尔是什么情况，但机甲驱动大亮，基础属性值全部标红，整个机身仍在大幅扭动，约莫被当前情况吓住，着急过头，想操作机甲冲出去。
结果适得其反，机甲和屏障已然形成串联回路，他动力开得越大，能量越足，引发的电磁力越强，越脱不了身。
虽然机甲内壁皆是最好的绝缘材料，短时间内不必担心里面的人，但电流过载，机体随时面临解体的风险，内部接口一旦断裂，遭受的就不仅仅是爆炸伤。
赛场其他选手纷纷停下，一脸惊色地左看右望，有人联系上主办方，有人踌躇向前，想救又不知道怎么救，那电弧大闪的模样，着实可怖。
观众席沸油滴水般一片哗然，一个个全站起来探头往下看。指挥台附近的选手见形势不对，扔下耳机躲得老远。
麦基跑到看台边缘，回头发现邻座的选手正对机甲却岿然不动，他忍不住大喊：“快跑啊，电火花都蹿下来了。”
耳机里少将语气焦急万分：“叶桉，你先离开，主办方的人马上就到，叶桉！走！”
叭——
一缕电流离指挥台一米之外炸出火星，白烟飘散。
越来越薄的屏障，纯黑泛紫的机甲，携带浓浓的死亡气息，深渊巨网般迎面笼罩。
心底深处本能的恐惧陡然升腾，叶桉紧咬牙关，拳头握得骨节泛白，身体发抖，四肢却灌满铅一般沉重无比，竟提也提不起来。
脑海里充斥着空白晕眩，他在极短的时间里镇定下来，有关过去，未来，杂乱的思绪一窝蜂地涌现。
索伦星那场爆炸，激活的星核为他抵消了大部分冲击，让他侥幸活下来。眼下他不走，主办方不敢贸然关停，重甲加高压电磁，他必死无疑。
多好的机会。
头顶即将坠落的机甲，幻化成梦魇里应该落在他头上的刀，落下来，砸下来，他就解脱了。
回应死亡的只有死亡。
至于未来，根本不重要啊，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对渺小的个体毫无区别。
可是，可是会给主办方和现场观众带来恶劣影响，会给少将留下阴影，他会失望痛恨，很糟糕不是吗？
心神挣扎的每一秒变得极其漫长，闪烁的电流定格成幻灯片，照得叶桉脸色苍白如雪。
一面是死亡的号召，一面是理智的唤醒。
反复较量，终是理智高出一截，叶桉撑着扶手站起来，视野里恰好飞来一团火焰，蓬勃的，激昂的。
劲倏地松了，他跌回位置，愣愣地望着那架火红机甲冒着电离解体的风险，拉住纯黑机甲的一条胳膊。
节约的能量这一刻源源不断地汇聚到手脚，稳固地扎根地面，强悍地试图拉脱深陷屏障的机甲。
电弧顺着交接处游离到头脚上下，狰狞地鞭笞机身。
整个场馆鸦雀无声，所有人屏住呼吸，观看这场拉力与引力的角逐。
叶桉心悬到嗓子眼，成功的可能，解体的后果，疯狂在脑海里闪回。
明明早走就好，或者应一句，动作快一点，明显一点，少将就不会陷入这般进退维谷的地步。
叶桉感觉长久沉寂的心，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疼痛隐去，剩下麻麻的，涨涨的滋味。
好似滂沱大雨里，数不清的雨滴打在身上，湿漉漉，一只可怜又可悲的小狗。
一分钟，长过一个世纪。
脉冲屏障霎时熄灭，一刹那电流击穿空气，闪电般劈里啪啦。
两台机甲一同狠狠地摔进场内十几米外，机身震颤，浑身流窜的电弧渐渐没入地底。
场馆爆发出汹涌的欢呼。
那架威风帅气的火红机甲身形摇晃了两下，神明一般站在焦点中心，与指挥台那个单薄的身影，遥遥相望。
第32章 星风（十七） 不像好朋友这么简单
机甲刚褪去电流, 周身缭绕着烧灼的气息，火红的，葳蕤的火焰, 静静站在那, 旁边一切虚化成背影。
耳机里寂静无声，刚才沉重的呼吸消失不见。
少将关掉了搭档频道吗？
叶桉张了张口，想确认一句, 你还好吗？
话没问出来, 那架火红机甲兀自转身了。
它走到躺地的纯黑机甲前，踢了一脚, 耳机里重新响起熟悉的嗓音，波澜不惊带点嘲弄：“还活着？”
叶桉没来由地, 沉沉地舒出一口气，高悬的心, 紧绷的神经，归位, 松弛。
他极缓地做了个深呼吸, 看似恢复平静, 打开公开频道的手指却微不可见地哆嗦。
对话弹出来的一秒, 叶桉内心隐隐萌生出奇怪的预感，索伦星的爆炸, 切断了他和老师院长莫叔兰登的牵连, 又悄无声息地，于命运之外系上一条新的羁绊。
【费舍尔：*****你有病啊？】
【费舍尔：差点害死我！】
【叶诺：是你自己非要在脉冲前强行聚能】
【叶诺：你的机甲本身就存在风险, 卡临界值是怎么想？觉得自己命厚？】
【林衡：他救了你好吧，分不清好赖，就应该让你挂在屏障上烧烤】
【费舍尔：要不是他故意针对我】
【林衡：搞笑, 比赛规则就这样，不打你打谁】
【斯科特：你不也针对我，我跟你究竟有什么仇啊】
【费舍尔：上一届我好不容易撑过半场，让你手下留情，给我多玩会，你***一枪崩了我***】
【斯科特：就这？】
【林衡：天哪，这是哪家的小少爷，赶紧收走吧，别侮辱了我们的比赛】
【费舍尔：*********】
【费舍尔：我又没打算抢他的第一名，就想再玩一会而已，他这么想要第一名是吧，我偏不让他赢***】
【叶诺：心眼真小，我一枪崩了你】
【费舍尔：****你等着，赛后别走！！！】
【斯科特：叶诺，再次感谢你解围】
【斯科特：现在该我们了，我看你挺厉害的，都不怎么用热武器就干倒一片，来来来】
【叶诺：没能量了，你也一枪崩了我吧】
【斯科特：啊？】
【叶诺：真的，光拉那家伙了】
【斯科特：行吧，可惜了，赛后我们单独约一场】
【叶诺：行，拜拜~】
“场外等你。”
叶桉一顿，琢磨了下少将说这话的语气，似乎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他慢吞吞摘下耳机，离开指挥台。
“欸，你要走了？”麦基回到位置惊魂未定，瞅着他要走，瞄到被他落在台面的小方块，囔道：“你没拿——”音量骤降，“我的账号，该说不说，这人胆量真不一般。”
赛场连接休息室的通道，黎诺正低头查看光脑，手指在上面轻轻比划，蓝光映照他平静如水的面容。
叶桉双手插兜里，慢慢靠近他，停在一步之内。
少时，黎诺从光脑里抬起头，看着他。
整条通道只有他们两个，场馆排山倒海的欢呼传来模糊的小片，静又不够静，但不影响心跳清楚地鼓噪胸腔，许多言辞散了又聚，涌动在沉默之下。
“叶诺！”
一道怒气冲冲的叫唤劈进他们的相顾无言里。
两人同时转头，一头蓝毛翘上天的男生，背后跟着两个一白一红同款发型的男人，衣服皆张狂地大敞，带点高跟的靴子跺出气焰嚣张的咯哒，凌乱且高亢地回荡在走廊。
费舍尔？
叶桉刚冒出个问号，黎诺的身影挡在眼前，唇角勾起一点弧度，手插进裤兜，一副寻到乐子又浑不在意的样子。
透过少将的肩膀，他看到费舍尔抬起抖得跟筛子似的手指，直戳他们的面门，“有种！敢崩我，你**知不知道我谁？”
黎诺懒洋洋地反问：“哦？你是谁？”
“他是奥尔斯顿最受宠的小少爷。”旁边的红毛昂起头说，挟带狐假虎威的得瑟。
“奥尔斯顿？”黎诺思索几秒，一本正经：“是那个和阿铂族首领女儿通婚，反过来侵占他们星球晶核能源，以此发家的奥尔斯顿吗？”
费舍尔像被戳中隐秘心事，顿时暴跳如雷，脸颊肌肉颤抖，眼睛瞪得浑圆，指尖划出一条竖线：“****胡说八道，上一个造谣的，已经被我爸送上联盟最高法庭，赔了一百万星币，你也想试试？”
他抬起下巴，指了指自己的□□，趾高气昂：“哼，除非你从我□□钻过去，求我，不然连同你场上崩我，我要你好看！！”
黎诺噗嗤笑出声，视线下睨到他那张傲慢的脸，语气轻飘：“你打算怎么要我好看？”
“这场比赛有我家赞助，不求我，你们别想从这里出去！”
“就这？果然人菜是各方面的。”黎诺啧啧摇头，嘲讽拉满，“无聊的小孩，我们走吧，小叶。”
叶桉嘴角微抽，少将竟然有一点点恶劣的属性。
他插在衣服兜里的手被黎诺拉出来，精准地滑到掌心。
以往少将都是拉他手腕。
“***给我揍他，必须让他跪下求饶。”费舍尔气得鼻孔冒烟，扯过两个跟班推过去。
拳头的劲风突临，黎诺改为拦住叶桉的肩膀，带着人转了个圈。他单手接住红毛挥过来的第二拳，紧捏对方拳头，力气之大，红毛脸上浮现吃痛的表情，愤愤冲他脑门砸出另一只拳头。
黎诺后仰拉开距离，拽过他的手反拧，用力折到后背往上推，骨节断裂的咯吱淹没在红毛的哀嚎中。
白毛趁机从侧面挥向他的头，黎诺低头躲过，拖拽红毛软绵的胳膊挡在白毛前头，抬腿重重踹上腹部，两个人叠叠乐一起倒在地上。
白毛推开身上的人爬起来，犹不死心，见他全程单手回击，没有松开同伴的意思，便欲向他的同伴下手。
黎诺发现他的意图，双眼微眯。人一靠近，他迅速侧身，紧跟一拳击中白毛的鼻梁，对方捂住鼻子连连后退，眼眶泪花闪烁。
费舍尔早就退到一边，见此情形，又气又慌，“不中用的东西。”
红白毛龇牙咧嘴，闻言对视一眼，心里相同的苦，他们又不是专业打手，学了点自保的功夫还得给他当保镖，造孽。
“就这~”黎诺气定神闲地拖长腔调，紧揽叶桉胳膊的手，穿过后颈，闲散地垂在他肩前。
叶桉斜瞟他一眼，途中担心碍事，想从少将臂弯让位不成，现在看来担心完全多余。
“**你别动，等着！”费舍尔连忙打开光脑叫人，“我被人欺负了，你们赶紧过来！！”
“打不过等于被欺负？”黎诺好笑，环着叶桉准备离开，懒得搭理这个被宠坏的小孩。
一回头，哦豁，走不了了。
“黎诺，果然是你啊。”
黎诺有点无奈：“嗨~薇拉。”
薇拉少将噙着打趣的笑，堪堪到胸口的栗色长发整齐地撇到一侧，黑色制服外搭一条短披风，肩头流苏洋洋洒洒。长筒靴修饰她笔直的双腿，步伐铿锵有力，落地声规律又轻快。
“开赛前我就感觉看到个眼熟的人，场上那架火红机甲执着近战，便猜到是你，特意出来看看，”薇拉走到两人跟前，视线来回移动，“怎么我们黎诺少将，休假休到机甲大赛了？”
‘黎诺少将’一出，原本听到‘黎诺’二字尚存希冀的费舍尔彻底变了脸色，红白毛疼得失去血色的脸雪上加霜，畏缩地躲到他身后。
“玩玩嘛。”黎诺侧目对叶桉介绍，“小叶，这是薇拉少将，”接着对薇拉说：“我朋友，叶桉。”
薇拉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这位朋友，余光凝在对方肩头的手，脸上笑意更深，伸出手：“你好，叶桉。”
叶桉浅浅握上她的手指，“薇拉少将。”
接触几秒便分开，薇拉冲黎诺眨了眨右眼：“眼光不错。”
黎诺笑道：“什么呀？”
“黎黎诺少少将。”
结结巴巴的一句话阻止了他们的寒暄，三人只好看向碍事的人。
两位大名鼎鼎的少将目光齐聚身上，费舍尔缩了缩脖子，先前跋扈的气势全无，不停地咬嘴巴，“我我刚才有眼不识泰山，多多有得罪，还望少将大人不记小人过。”
“你还真私下寻仇啊。”薇拉轻易知晓来龙去脉，不禁失笑。赛场放狠话常有的事，鲜少听说私底结仇，这家伙也是个人才。
费舍尔听到这话，一副天塌了，快哭出来的表情。到底是二十出头的人，平时面对身份比自己低的人作威作福惯了，真遇上大佬，还不怕死的挑衅过，腿没软直接跪地，勉强有点骨气。
这两位是联盟直系军，战时甚至可以越过星球总统，直接接管当地的武装势力，奥尔斯顿再有钱，在他们面前远远不够看。
“我错了，我脑子进水玩上头了，少将，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
黎诺本来没把他放在眼里，以防他找别人撒气，决定吓吓他，沉声：“不打算送我上联盟最高法庭，也不打算给我好看了？”
“不不不，”费舍尔搓搓裤缝，赔笑：“我我嘴贱，以后一定控制住嘴巴，再也不瞎惹事了。”最后一句染上哭腔。
“还寻仇吗？”
“不了不了，其他人也不了，您您千万别放在心里。”
黎诺嫌弃地挥挥手：“记住你说的话。”
“是是是。”费舍尔忙不迭转身，走廊那头他喊的人正好来了，他倒吸一口冷气，边跑边喊：“误会误会，快走快走！”
一伙人咋咋呼呼地消失转角。
薇拉笑了笑，重新看向黎诺：“好久没见，结束后吃顿饭？还有蒙德利特。”目光移到叶桉，嫣然：“一起，怎么样？”
叶桉：“……”视线默默飘向少将。
黎诺询问：“怎么样？”
不怎么样。
叶桉忽然觉得不能说“随便”“都行”，简直太可怕了。
“我听少将的。”这样可以吧？
“听我的？”薇拉愣了愣，沉思片刻，“那就空中旋转餐厅吧，够安静。”
叶桉：“？”不是……算了。
薇拉认领这声“少将”，黎诺恍然意识到叶桉对他的称呼多么生疏。
薇拉肯定没想到他们之间的称呼还停留在“少将”。
明明每日同住一个屋檐，明明朝夕相处半年……
眼底的黯然转瞬即逝，黎诺看了眼叶桉，弯唇：“那就这样，我们先去看比赛，等你们。”
“行，我回主席台了，晚点见。”
待薇拉离开，走廊再次回到两个人的情景。
安静中穿插着场馆微弱的喧嚣。
“渴吗？”黎诺坦然地问。
叶桉轻轻嗯了声。
“赛场入口有自助饮料台，走，不知道场上情况怎么样，你觉得斯科特会赢吗？”
“会吧。”
“我也这么认为，去年他就差一点。”
他们在自助饮料台取了两罐饮料，叶桉到手的是一罐混合浆果汁，黎诺给自己拿的是度数不低的酒精饮料。
各拎着易拉罐，踩着观众席的呼啸，走上淘汰选手区，众人坐得松散，眼睛一致地专注曲屏，嘴里碎碎念。
“嗨咯！”
他们刚要在第一层坐下，上面传来招呼。
黎诺瞅了眼抬手的男生，不认识，问叶桉：“找你的？”
“指挥台旁边的选手。”叶桉犹豫要不要回应，黎诺已然挽住他的手臂迈上台阶，在麦基下方落座。
“你是叶诺？”麦基的同伴率先开口，“我是林衡，你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被斯科特收割，可无情了。”
语气听着没什么怨气，黎诺扯开拉环，笑笑：“他确实有这个实力。”
“要不是你被费舍尔耗光能源，结果还说不定，你近战好厉害，星网上你的战斗集锦可火了。”
“小小练过~”黎诺仰头灌了口饮料，含笑的眼神倾斜，滞在叶桉脸上。
视线交汇片刻，叶桉打开果汁喝了一口，甜蜜流连在味蕾，让人忍不住会心浅笑。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叶桉看了眼麦基，“叶桉。”
“咦，你们是兄弟，还是一个培育院出来？”麦基仔细观察他们两，“长得不像。”完全不像，样貌气质没一处相似，一起长大的朋友多少会有点像吧，默契什么的。
黎诺轻笑：“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好朋友。”
叶桉不语，闷头啜着果汁。
“哦哦。”麦基没怀疑，凝着叶桉的眉眼，从上往下看，好像没那么高冷了，“叶桉，你在哪学的机甲设计？主星吗？该不会是我某届学长吧。”
叶桉：“我没学过。”不能说完全没学过，“听工程师讲解过。”
“啊？”麦基和林衡不约而同看对方，再齐齐面向他，“你是说，你只听过一节讲解课，就会改装机甲了？”还改得那么帅。
“嗯。”举一反三，也不是很难。
麦基语塞，他一把抓住林衡的手，喃喃：“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一个人。”
林衡严肃：“我可能和你想到同一个人。”
他们异口同声问：“你认识‘hello world’的吗？”
“噗。”黎诺一口酒刚入嘴，差点喷出来。
叶桉：“……不认识。”少将笑什么？
“真的吗？”麦基似信非信。
像他们这种正常入学，有点天赋，但比不上顶尖那一批的学生，难免对金字塔尖的大神充满好奇和敬仰，IPUNES齐聚整个星际科技爱好者、相关从业者，哪怕不是特别突出，都会有个名字。
如果叶桉真随便一学就能完成一架出色的机甲，那肯定天赋不俗吧，他们不至于完全没听过。
而IPUNES刚好有个非常神秘的存在。
现今学科交叉密切，某领域大佬来了兴趣，轻松跨学科碾压的事并不少见，hello world就是这样的人，偏偏没人知道他究竟是谁。
这么多年神秘面纱连个小角都没掀起过。
曾经IPUNES 发起过一个挑战，看谁能破解出hello world的身份，有人临门一脚，险些摸到他的地址，最后仍旧失败告终。
无疑给他增添了更加奇幻的色彩，一度成为IPUNES难以高攀的神。
“那你是做什么的？”麦基追问。
“维修工。”
“就这？”
“嗯。”
麦基小小失望了下，转瞬燃起兴头，“你们觉得他会是谁？我们想过他可能是中央主脑衍生的一缕意识，不然完全没必要藏头藏尾。”
他眼里充满探索欲，叶桉抿了抿唇：“没听过。”说完身边的少将又笑了……
“你没听过？”麦基梗住，讷讷地说：“你不上IUPNES吗？”维修工不需要了解前沿资讯吗？
“嗯。”
“好吧……”
气氛一下凝滞。
他们不说话，叶桉便转身坐好，与少将笑吟吟的目光擦过。他望着白茫茫的赛场，举起果汁送到嘴边，余光里少将同样擎起饮料。
没一会，身后的人拍拍他的肩。
“你对机甲感兴趣吗？要不要去我学校玩玩，我感觉你挺有这么方面的天赋，可以试试换个工作？”
去机甲学院？
叶桉下意识瞥向少将，对方老神在在，手肘撑在上一层台阶，不搭腔也不表态，全程安静旁观他和麦基的交流。
又让我决定吗？
不想去……
等了会，麦基无助腹诽，怎么不说话？我要被冻住了。
他向好友林衡求助，林衡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麦基叹气：“你要是没空，那个，能先加个星网账号吗？”再拒绝我就萎了。
“不记得，”叶桉补充一句，“真的不记得。”
“好吧，”麦基挠了挠头，竟然不记得自己的账号？
林衡同样有点惊讶：“你不上网吗？”看起来很年轻啊，竟然有年轻人不上网？
“还好。”
完了，不会有代沟吧？麦基心里泛起淡淡的惆怅。
林衡瞧他这样，没啥良心地促狭：“不沉迷网络好啊，多好的习惯。”
“呵呵。”
气氛再次尬住。
叶桉这会察觉到怪异，麦基苦着张脸，林衡幸灾乐祸。
他想了想刚才的回复，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偏少将丝毫没有解围的意思，悠哉地喝着饮料。
因为这是我的事吗？
少将说不会帮他做决定，现在同样不会做他的说话人，他要自己走进人群里，建立或短或长的联系，哪怕尴尬，冷场。
过去叶桉习惯性无视身边的人，像麦基这样主动搭讪的人不少，基本坚持不了多久便散了。
没人愿意热脸贴冷屁股，向一口听不到回声的井里扔石头，注定一无所获。
此刻坐在沸腾的场馆，叶桉依旧有种隔离感，好像那些动静离自己很遥远，他始终是一座孤岛。
无力和厌弃漫过心头，叶桉不由握紧易拉罐，罐身内陷，发出吱呀形变的声音，如同垂死的哭泣。
手里的易拉罐蓦地被人撞了下，少将柔声说：“果汁好喝吗？”
“嗯。”
“我尝尝，你试试我的。”
叶桉把果汁交给黎诺，他的饮料换到手里。有酒精，他只喝了小口。
“对我来说有点甜了，”黎诺拿回饮料，“再喝这个，感觉刚刚好。”
叶桉学着他紧接一口果汁，酒精的苦涩被盖过去，没那么呛喉咙。
黎诺搁下易拉罐，认真观看巨型曲屏，口吻随意：“比赛快结束，斯科特第一名应该稳了，你说‘最佳动作’会是谁？”
“少将？”
“那你得替我去领奖。”
“……算了。”
“哈哈哈万一呢？”
“……少将蒙脸吧。”
“那只能寄希望薇拉别选我。”
黎诺啜了口饮料：“我之前本来计划离开维克托斯星前，去空中旋转餐厅吃一顿，今天提前完成了，换个选项，你有想法吗？”
“我对维克托斯星不了解。”
“那回去上星网挑挑。”
“好。”
“要不要拷贝一份酒店的菜单，有几道菜你好像蛮喜欢的，点了几次。”
“可以。”
……
在比赛结束的小段时间里，他们聊了很多漫无边际的话。
黎诺时而看会屏幕，时而看看叶桉，搭在膝盖的手，两指捏着喝空的易拉罐摇荡，松松地，随意会掉落的样子，却又稳稳地停在掌下。
叶桉捏扁的罐身不知不觉恢复了原样。
最后一刻，胜利的浪潮掀翻屏障，所有人站起来喝彩，不少人激动得互相拥抱。
很奇怪，获胜的又不是他们。
少将同样把他拉起来，乐不可支地抱住他，有魔力的嗓音灌进耳朵：“我压了斯科特一万星币。”
哦，那确实值得开心。
下场的时候，他们等周围选手走掉大半，才慢慢跟上。
麦基和林衡在他们后面，唧唧歪歪纠结要不要再试试，没讨论出结果，眼看人就要走了，他正心生遗憾，后面猛地蹿下一个人，撞得他脚下不稳，身体直直下栽，“救救救我——”
“我去。”林衡立马伸手拉他，却被他挥舞的手臂躲过来，一句嘶声就要脱口，人被他的“一见钟情”接住了。
那张好看但冷冰冰的脸，距离一小臂之远，麦基惊吓的心没缓过来，反而跳得更加剧烈。
叶桉借力由他站稳，松开手转身就走。
“等等。”麦基捂住胸口，伸去那个被叶桉折成小方块的账号，“有时间来我们学校玩。”
就在他以为会再一次冻住时，叶桉接过小方块，“嗯。”
黎诺唇角上翘，揽住叶桉的肩膀，朝他们挥了下手：“走啦。”
“拜拜。”麦基同样挥手，林衡走到他身边，若有所思：“我怎么感觉他们不像好朋友这么简单。”
“啊？”麦基一脸怔神，望着叶桉乖乖被叶诺圈住，没有一点拒人于外的疏离，“不会吧，这就扼杀在萌芽了？”
走远的两人自然没听见他的哀嚎。
他们在场馆外等了十来分钟，薇拉和蒙德利特结束赛后工作出来。
“我们爱岗敬业的黎诺少将，有一天也会特意休假谈恋爱呢。”不知道从薇拉那八卦出什么结论，蒙德利特和黎诺拥抱后，捶了他胸口一拳，挤眉调侃道。
黎诺无语：“薇拉少将，撒播谣言违反纪律。”
“我什么都没说，只简单提了一嘴你结交了一位朋友，长得挺好看。”薇拉摊摊手，细心留意到叶桉表情淡淡，莫非真是纯洁的友情？
蒙德利特努努嘴：“现在没有，那就发展呗，你年纪不小了。”
“感谢关心，我还很年轻。”
“看起来年轻，去宇宙巡航两次，回来就老了，时间快着呢。”
“那次巡航给你的阴影这么大？”
“是的，还是留在主星好啊，晋升慢，但总归安心，我明年准备结婚了。”
“恭喜。”
四人一路闲聊到空中旋转餐厅，类似横向摩天轮的构造，舱室四面透明，也可以选择封闭或者开小窗。
他们选在三十层，视野开阔，不至于高得心慌。餐厅的旋转速度很慢，餐品通过舱顶的机器手送上桌。
黎诺与薇拉、蒙德利特的关系尚可，同为将官，能聊的话题很多，全程没有一刻冷场。
亦没有忽略叶桉，谈到某个事件，话锋主动且丝滑地转到他头上，询问他的看法。
叶桉原本只想静静吃顿饭，被cue到，不得不认真对待，说完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
像黎诺说，他们开的玩笑是会被军事委员会重点批评一个小时的程度，闲聊而已，大可不必严谨。
叶桉渐渐在他们的大放厥词中放松，很快停下刀叉，托着腮倾听，被问到就附和一句。
夜幕降临，舱室开了扇窗，凉风穿堂而过，卷进减弱到白噪音的飞行器和列车行驶声，情致宜人。
与薇拉、蒙德利特分别，再回到酒店已经九点。
暖黄灯光洒到身上，叶桉不禁滋生些隔世感。他几乎没有在公众场合逗留一整天的经历，场馆澎拜的欢呼依稀在耳边回响，当下变得不太真实。
黎诺倒完水回来，见他还站在客厅发呆，将水杯送到他手边，“怎么呢？”
叶桉回过神，握住温温的玻璃杯，望向倚靠沙发后背的少将，蒙着暖光的绿瞳，纵使白天经历了极度危险的事，不改平素的沉稳温柔。
“少将在想什么？”
回眺过来的两分钟在想什么？
后悔定下一年之约吗？
第33章 水晶奖章（一） 依赖我
“在想……”
黎诺脑海里浮现指挥台那个单薄的身影, 话突兀地停滞。
在想什么？
在他一声声呼唤得不到回应的心急如焚里，在觉得荒谬，可笑和生气, 也在质疑自己真的可以, 真的有必要多此一举去救一个求死心切的人吗？
可当他拉住费舍尔，透过闪烁的透明屏障，看到叶桉失力跌坐回去, 那狰狞错乱的紫色弧线, 仿若镶嵌在他身上的裂缝，一个破碎、不堪一击的漂亮人偶, 谁会忍心责怪？
他的心又软了。
拼尽全力不让纯黑机甲下坠，电流震颤内壁, 解体爆炸的气息逼近，危急时刻, 黎诺偏偏注意到叶桉起身的动作，定心丸般, 他的举动变得值得。
叶桉有努力, 他心底深处也许仍旧期待着生的未来。他会给忙于公务没时间吃饭的自己送巨玫果, 会亲手做生日礼物答谢, 他并不是真的完全麻木无动于衷。
他的人生也曾如滔滔不绝的溪流奔腾向前，不幸因为一场无妄之灾干涸了。
干涸的溪流长久没有外力作用, 只会化为戈壁沙漠, 人又何尝不是。
数年战争中，黎诺没少见识到人力的局限性。人有时候强大到搬山移海, 有时候脆弱到一根稻草便会轻易压垮。
人心不可低估，也不能太高估。与其给他灌一万遍“你必须靠自己走出来，没有人能真正解救你”的鸡汤, 不如切实搭把手。
他自己如果能做到，又怎么会想死。
他努力了，他需要依靠别人。
“在想你害怕吗？”
人声鼎沸的场馆中依然如一座孤岛，黎诺望着那个孤立无援的身影，所有思绪最后融化成一滩水，希冀着滋润干涸的溪流。
他依旧无法完全感同身受叶桉，无法抵达他的痛苦彼岸，但只要有一点理解，有一点不忍，一点……不舍，足以他坚定挽救的心思。
也许最后会失败，至少那一刻，他心中唯一深刻的念头是，拉住他，无论如何先拉住他。
黎诺看着身披暖光的叶桉，手上端着冷却的水杯，向来冷淡的面容撕开一点无措。他伸出手，“在想你怎样才肯依赖我？”
那只宽厚有力的手，掌心仿佛盛满看不见的流光，吸引着人靠近。叶桉蜷了蜷手指，抬起来还没搭上，它先一步抓着他。
那只温暖的手把他拉进一个更温暖的地方，环抱着他的腰，它主人用无奈的笑音抚摸他的耳朵：“在想你为什么不愿意叫我名字？”
“我……”叶桉哑然，下巴沉闷地抵在黎诺肩膀，身体好似漏气的气球，瘪瘪地沾在他胸前，借他一条胳膊勉强支撑着双腿。
水杯晃荡洒出几滴水，溅在手背，凉凉的，抽走了体温，又有更多的热度蔓延。他被黎诺静水流深的气息包裹，如同泡在人造子宫的羊水里那般，充满生命伊始的安心。
少将怎么能在经历由他故意逗留造成的危险，问出‘怎样才肯依赖他’？
他不生气，不失望吗？
“我不知道。”叶桉心里泛起丝丝难过，他不知道要怎么依赖别人，曾经给予他力量的人，全都不在了。
积攒的底气在独自熬过的漫长十年里，已经消耗殆尽。
叹息脱口，传到四面空荡的墙壁，弹回来的还是叹息。
没有好透的创伤在阴暗潮湿里日渐腐败，侵蚀出大片丑陋的癍痕。他冷眼旁观，偶尔会体验到一丝自虐的畅快。
依赖，好像已经是前世的事，今生无缘的词。
“嗯，没关系，”黎诺摩挲两下他的后背，“小叶不是最擅长学习吗？我慢慢教你。”
他放开叶桉，抚上他的下颌，揉了揉耳垂，“第一步，向我表达你的心情，今天开心吗？”
黎诺倚靠沙发背，身形降低了一点，叶桉站在他□□，中和了身高的细微差距，视线甚至还要高一些，就有种被他仰望的错觉。
一个身份显赫实力强悍的人，放低姿态，无比温柔地仰望他，问今天开心吗？
“嗯。”总体还是开心的吧。
“坐在那的时候，害怕吗？”
“就一瞬间，后面……”叶桉没法继续说，后面是故意的，是故意害他差点遭遇解体爆炸，他明明应该怪他的。
黎诺神色未变：“下次害怕就叫我。”他的手垂到叶桉肩头，指背拂过颈侧的皮肤，轻柔的语气透着不易察觉的失落：“为什么不愿意叫我名字？”
叶桉感到脖子有点痒，瑟缩了下。他垂着眼看少将，似乎看见他眼底淡淡的黯然，连暖光也遮不住。
他沉思片刻，不含敷衍的口吻道：“习惯了。”
一开始没觉得他们会成为朋友，少将只是少将，遥不可及的萍水之缘，很快会各朝一边，终生不再见。
后来叫多就习惯了，他只认识这一位少将，算特殊吧。
哦，今天多认识了一位。
看黎诺少将的眼神，和他想到一块了……呃。
黎诺似是而非地叹道：“好吧，下次再遇到白天那种情况，我得提前和对方说，不好意思，小叶叫的是我~”
叶桉：“……”擎起凉掉的水喝了一口。
黎诺捏着同样冷却的水杯，指尖敲了敲杯壁，在他放下杯子后，上半身前倾，挨近他的脸，“那从现在开始，可以改个口吗？重新习惯？”
太近了，近得可以辨清虹膜的纹理，眼睑下睫毛投影的形状，叶桉呼吸暂缓了一秒，启唇欲言，复抿了抿，小小声叫了句“黎诺”。
音量像纸张落地，幸好他们靠得很近，黎诺没有错过，刚刚被水润泽的唇瓣，花苞似的绽开，犹抱琵琶半遮面般，露出深藏的花蕾。
“嗯。”他同样小小声应了句，带着一股隐秘的怜和喜，好比守候一夜昙花盛放的刹那心境，怜它短暂，喜它美丽。
气氛忽地安静，极近的吐息悄然交缠，酝酿出不明的热度，攀爬到各自脸上，于是吐息更热了，烘得让人再无法忽略。
叶桉先一步别开头，眼珠转得略显仓促，一口凉水入喉，便定格在前方墙壁一副风景油画上，装模作样欣赏了起来。
黎诺直起身，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画，盯上他滚动又静止的喉结，在不明热度上头前，喝光了杯里的冷水。
名字是一个特殊的代号，两个互不相干的人因它建立联系，加注给它的语气和态度，又拉近或疏远了联系。
他们这算拉近了吧，黎诺心想，抬眸看向叶桉的脸，恰好撞上他转回来的眼睛，热度隐隐有死灰复燃的势头。
他清清嗓子，赶忙说：“今天一整天都在外面，累么？早点休息吧，”顿了顿，“明天送你个东西。”
那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叶桉物欲基本为零，是什么东西都无所谓，主要少将第一次用“送”这个字，显得颇为郑重，他不免滋生了些些好奇。
可此人偏若无其事地推他回房间，也是蛮恶劣了。
翌日，虽没被这件事影响睡眠，叶桉仍留了个惦记，加之不用改装机甲，突然无所事事起来，他不免更上心了。
幸好黎诺没再卖关子，领他进入虚拟舱，“主页的第一个文件。”
“好。”
虚拟世界，叶桉点开第一个文件，空泛的数字边界顷刻重塑，变成一座打理得井然有序的花园，他站在一棵凤凰木下，火红花瓣随风飘零，似曾相似，又恍如隔世。
“小叶！”
叶桉闻声回头，一股浓烈的酸涩冲上眼眶。
穿着蓝碎花裙的特蕾莎挥舞胳膊，穿过凤凰花花瓣雨，拎起裙摆朝他跑来。
她在叶桉面前站定，抬手比划：“天啦，小叶长得好高，妈妈都摸不到你的头了。”
“可以。”叶桉弯腰蹭上特蕾莎的手心，暌违的温暖从发丝顺延至全身，喉咙里强行压下的艰涩卷土重来，他差一点抬不起头。
“小叶，”特蕾莎轻抚他的脸，“看起来有好好吃饭哦，长大后开心吗？有没有认识新朋友？”
“嗯。”叶桉每个字吐得又慢又清楚，“开心，有，认识了一位很好的朋友。”
“那就好，”特蕾莎牵住他的手，“走，去找月月他们。”
叶桉一愣，还有桐月他们吗？
那间熟悉的礼堂出现，他的脚步霎时僵住无法自拔，仿佛前面是万丈深渊，源于本能的恐惧沉重地积在腿部。
特蕾莎回头冲他笑笑，“别怕，妈妈在。”她走到叶桉身边，挽住他的手臂，“月月他们在等我们。”
叶桉被她强行拖进礼堂，熟悉的礼花在头顶炸开，熟悉的面孔和嗓音出现：“桉桉长大了好帅啊。”
正前方蝴蝶结少女捂着嘴，双眼笑成月牙，两步扑到他怀里，“快说快说，有没有谈恋爱？”
叶桉滞了口气，轻轻拨开桐月遮眼的细纱，“没有。”
榆礼：“桉桉肯定天天泡在实验室，哪有功夫谈恋爱。”
季枫：“月月你的机会来了。”
栎青：“桉桉有没有做出超级厉害的仿生人？”
桐月：“遇到喜欢的人，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
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用那张停留在十四岁的稚嫩笑脸注视他，落差与熟稔，现实与虚幻，刻板与鲜活，叶桉心绪起伏不定，再没有哪一刻明晰地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失去的便永远失去了，一去不复返，不会因为他的执念，违背自然规律，停留或者回头。
“小叶。”旁边的特蕾莎噙着慈爱的笑，轻拍他的肩膀，“我们一直在这里，想我们就回来看看，也替我们去看看未来的世界。”
桐月：“嗯嗯，下次带你的伴侣来哦，我要把关！”
榆礼：“我想要最新款游戏机！”
季枫：“加1加1 ，最好多人模式的！”
栎青：“能做个迷你仿生人给我玩玩么？”
比起母亲的关怀，这四人不客气的要求，反倒让叶桉心里轻松许多，弯唇：“好。”
他看向特蕾莎，手臂刚扬起，母亲已经抱上来：“小叶，妈妈永远爱你。”
“我会永远记得你们。”只要我还活着一天。
虚拟头盔退去，叶桉望着顶部的圆灯发了许久的呆。他盖住眼睛，按揉涩痛的眼眶，揉出生理性泪水才舒服些。
手拿开，少将温和的脸庞闯入视野，牵着他的手走出虚拟舱。
叶桉亦步亦趋，视线落在他们相牵的手上，乖乖被少将带领走出岁月洪流，回归到无情的真实，意外有种落地的心安。
他们在软沙发面对面坐下，黎诺把凉凉的手背敷到叶桉又红又烫的眼睛，轻声说：“找简意做的，资料有限，可能和你记忆中的家人有出入。”
他收回手，一错不错地凝视叶桉湿润的灰瞳，那里不再是捉摸不透的死水，变得清澈，泛了些情绪，“还好吗？”
“嗯，”叶桉想到昨晚少将说要向他表达心情，思忖道：“有点难过，也……有点释然吧。”
他很少回忆他们的样子，哪怕心知自己从来没有忘记过一丝一毫，这次骤然相见，戳破了一直逃避的执念，承认思念没什么大不了的。
黎诺揽过他的头搁到肩膀，“借你缓缓，等下我们去做点开心的事。”
“去做什么？”叶桉闷闷地问。
“星网上关于维克托斯星必玩的项目，老实说，我在维克托斯长大，很多地方都没去过，给不出好的建议，只能参考网上的指南。”黎诺搔了搔他的后脑勺，“玩两天，我们就去下一站。”
叶桉揪住他的衣摆：“去哪？”
“去第五星系的玫瑰星，一颗长满红色花状结晶的星球，有一种幼年期以结晶为食的毛绒小动物，瑰晶兽，据说出生后睁开第一眼看到的对象，会与之定下契约，它会认你作主人，到死都会守护你，非常亲人和忠诚。”
“我养？”
“我们可以一起养。”
“直接薅走幼崽就行吗？”
“要准备很多晶石和它母亲交换，所以得在玫瑰星待很长一段时间，开采晶石，再等它度过三个月的幼年期。”
“你时间够吗？”
“那我们先去定个契约，再去其他地方玩。”
“嗯。”
又说了会闲话，他们便开始为期两天的维克托斯星结束之旅。
黎诺特意携带了拳头大小的悬浮相机，漂在他们身侧随时拍照录像。
整整两天基本都在外面，行动轨迹在地图上画了个五角星。
接着休息一天，他们登上穿梭艇，前往第五星系的玫瑰星。
维克托斯星在第四星系，星际稳定后，联盟重新规划，将主星定在此处，便于辐射人类涉足的七大星系。
非大型舰队的飞船，星系跃迁通常会选择在中转星球停留一天，补充能源或者休息，跃迁需要耗费多达近一半的能源，且中途可能遇到涡流气体、高能粒子流等多种宇宙风险。
当初离开黎明星号，正好在第四星系，没有经历星际跃迁，这次乘坐穿梭艇去往第五星系，安全起见，他们决定在第四星系的中转星球莫斯-9待一晚，确认下跃迁□□线的稳定性。
中转星球往往鱼龙混杂，外星异族族群的比例直线上升，既能看到四五米高的巨人，又能遇见长着翅膀的鸟人，六只足钳的虫族，建筑环境同样迥异，三角黑塔、溶洞与人类族群高楼交相辉映。
停好穿梭艇，他们搭乘接驳车进入市区，准备找个地方吃顿午饭。
“小叶，抬头。”
叶桉听话抬起头，悬浮相机正对他们眨了眨眼睛，将一栋外表熔金的菱形建筑收为背景。
他见黎诺取下相机查看照片，忍不住说：“拍这个有什么用？”主星玩的两天，少将就一直在拍照，看这情况，估摸会贯彻到接下来的旅途。
“留作纪念，”黎诺放飞相机，搭上他的肩向前，“方便年迈走不动路回首往事。”
“徒增岁月磋磨的感伤。”
“也可以是重温此刻心境嘛，比如你现在心情如何？”
“还行。”
“以后想起此刻的还行，说不定会会心一笑。”
“铛——”
两人闲聊着，身后乍然响起金属碰撞声，叶桉听着有点耳熟，回头一看，果然是少将的机械尾。
一条四关节的坚硬足肢退回到主人身上，几米外，四个两米多高的虫族，两足而立，腹部折起两根足肢，胸前两根两关节的短足充当手，正向他们飞速比划，铜铃般大的复眼红通通，五官扁平，鬓角有向下的透明羽翼。
机械尾游弋一圈沉下来，尾端收起尖刺，磨蹭叶桉的肩头。
叶桉摸摸它的脑袋，他看不懂对方的手势，但对危险感知极其敏锐的机械尾松懈，应当问题不大。
果然，少将揽着他转身：“走吧，他们说认错了。”
“嗯？”叶桉一时没懂，“认错人？”他们和虫族长得天差地别……
黎诺眉心微皱，往后瞥了一眼，那四个虫族竟然跟在后面。
诚然这条路是通往市区的主道，同路正常，但他们的视线总有意无意地飘过来。
一股不太好的预感冒头，他便没有收回机械尾。
机械尾相当闹腾，在叶桉身上游来游去，他轻拍了下它的末端，余光扫向后边，不慎与一只红复眼对视。
那只复眼的所有小眼瞬间向中心汇聚，形成一个中黑外红的大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别看。”黎诺慢一步挡住他的视野。
“嗯。”叶桉心下怪异，总觉得那四个虫族的视线聚集在他身上。
很快他们选中一家露天餐厅，在一张阳伞下落座，一位身材曼妙的蛇女过来点餐。
“你吃什么？”黎诺问。
“就招牌吧。”叶桉看了眼电子菜单，随口说，举杯喝水的间隙，瞥见前头的四个虫族在他们对面的公共休息厅，隔着一条宽敞的街，和两排行道景观花。
察觉到他的注意，四个虫族八只复眼，齐刷刷汇聚成中黑外红的珠子，鬓边透明羽翼张开扇形，胸前两条短足合拢，呈现出一种皈依者狂热的架势。
第34章 水晶奖章（二） 它喜欢你
他们传递出来强烈的炙热和渴求, 叶桉后背猛然蹿起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他立即挪开眼，灌了一大口温水, 勉强压下那股凉意。
机械尾在他左手缠绕两圈, 游上来蹭他的脸，蹭完绕过后背，亲昵地蹭他右侧脸颊。
环在肩背的那一节炸开寒光凛凛的锋利刀刃, 极缓地旋转, 薄如纸的刃口显出无法忽视的威慑力。
黎诺把椅子搬到他身边，握住他裸露袖子外的一截手腕, 轻拍：“没事，中转星球是联合政府管束, 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嗯。”害怕倒不至于，就是觉得奇怪, 叶桉左思右想，想不到自己什么时候和虫族有过交集。
索伦星是人类开拓的小星球, 外星异族远远不如维克托斯星多, 唯一的远行, 他全程和黎诺在一起, 压根没见过虫族。
“你能认出他们是哪个星球的吗？”
虫族是人类对于具有昆虫属性的外星生物的统称，实际分为百八十种形态各异的种群, 再细分到具体的星球上, 就像人类能细分出不同的人种，各星球内部的虫族同样分聚小族群, 至于如何区分是研究学者的事，普通人知道他们来自哪个星球足矣。
“外观来看，应该是虫Ⅲ星吧。”黎诺答完便怔住, 看向叶桉的目光染上深思。伽耶丽发来的报告显示叶桉的身体健康稳定，他差点忘记他体内有颗星核，刚好是虫Ⅲ星的。
“是因为星核吗？”叶桉轻易联想到这一点，他抬手抚上心口，里面蛰伏这一颗星球能源晶核，若非真实发生，任谁也想不到会有这样近乎不可能的巧合。
按伽耶丽的说法，生物电显著波动才会激活星核，不然它就是个类似心脏支架的东西。但叶桉情绪稳定，一路没受过伤，平日基本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倒是那四个虫族感知到了。
赖以生存的星球磁场对生物具有一定程度的影响，种群繁衍，体内循环代谢，甚至行为支配，四个虫族紧追不舍，做出朝圣者的举动，大概是受到星核的牵引。
想到这，叶桉望向对面的虫族，他们果不其然再次呈现出狂热的架势。
就是会不会有点夸张了……
叶桉甚少涉猎生物领域，不了解虫族习性，无法判断他们这样是否正常，但星核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那原星球变成什么样了？
“我问下戴维斯，”黎诺同样想到这一点，当即打开光脑，联系上戴维斯，“应该没出事……”
他当时请了最高科学院几位泰斗，花费几个月时间，上千块特级能源晶核帮助虫Ⅲ星稳定磁场。
盗取星核的手段在星际战争中并不少见，是摧毁或者殖民某个种群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若非盗窃者是人类，他们大可不必插手。
海盗多是犯罪逃逸、剥夺公民身份刑事放逐的群体联合，在以种群划分的大星际时代，外星异族不会记得是某某私自盗窃，只知道是人类，是人类偷走了他们的星核，意图不详。
故哪怕海盗死于爆炸折罪，出于和平与撇清关系，人类联盟不得不大费周章善后。
一开始提出的方法是还回星核，但那时叶桉的性命与星核绑定在一起，商讨再三，联盟多数议员赞同，能用物质解决的问题，不应该牺牲人命。
戴维斯赶在上菜前回复了消息，虫Ⅲ星的首领没有发来任何诉求，简意监测的磁场数据亦属正常。
“可能他们出来旅游吧。”黎诺关闭光屏，将服务员蛇女送来的菜推到叶桉面前，分好刀叉，“反正只待一晚，我们避着点。”
叶桉捡起刀叉，小声说了句谢谢，没再纠结此事。星核在他身上，虫族只是遵从生物本能被他吸引。
他把注意放到饭菜准备用餐，叉子突然僵在手上动不了——三碟菜，一碟鲜血淋漓如同恐怖故事分尸现场的不规则肉块，一碟蠕动飞舞、长满吸盘的银灰触手，一碟黑乎乎隐约可见彩色斑点的肉茧，裂口处淌出乳白色黏稠浆液。
这里是中转星球，口味自然不会特意迎合人类，招牌肯定有其道理，口味独特或者深受外星异族欢迎，总之……
叶桉搁下叉子，总之，他说服不了自己吃进肚子里。
“不吃吗？”
叶桉看向黎诺，对方正叉起一条不断伸缩的触手送进嘴里，面色坦然地咀嚼。
他的口腔霎时分泌出酸性液体，喉咙鼓胀，一股汹涌的气从胃里涌上来。
叶桉赶忙别开眼，端起水杯堵住嘴巴。
星球旅行什么的，果然不太适合他。
黎诺咽下口感Q弹的软体动物触手，笑得那叫一个肆意。
他按了下桌角凸起的圆形按钮，故意叉起一块红淋淋的肉，推叶桉的胳膊：“尝尝？样子恶心，味道还不错。”
叶桉瞅着眼前滴着血的肉，腥味扑鼻而来。他嘴唇抿得死死的，眉心蹙起浅浅的褶皱，偏黎诺还在哄诱：“真的，好吃~”
叶桉鼓起勇气，张口咬了一点点，滑滑软软的肉咕噜滚进喉咙里，舌尖留下一点鲜甜的味道。
“怎么样？”黎诺吃掉他咬剩的肉，噙着笑问。
叶桉回味了下，难得给出鲜明的评价：“不行。”碍于外观的心理冲击巨大，即使味道尚可，他也接受不了。
喝水压下残味，见黎诺吃得津津有味，他实在忍不住说：“少将接受能力真强。”
“是啊。”黎诺停下刀叉，喝了口水，“见多了就没什么不能接受。我记得早些年到一个低等文明的次级星球，那里资源非常有限，首领招待我们的是一盘原生态蠕虫大杂烩，端上桌不到一分钟就爬得到处都是。但没办法，这是人家最高礼待，再膈应也得意思意思，一回到星舰，所有人做了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
这时服务员蛇女送来一碗没有酱汁的蔬果沙拉。
黎诺推开其他餐盘，把新上的菜放到叶桉手边，指了指红肉：“这家餐厅是异族开的，这种红酱汁是他们的秘制招牌，其他菜或多或少沾点重口味食材，就沙拉好一点，可以选择不加酱。”
叶桉有些意外：“你早就点了？”
黎诺重新拿起刀叉：“担心你吃不惯招牌就多点了一份。”
叶桉拨了拨满满一碗天然的绿色蔬果，看向他：“你一个人吃那三碟？”
黎诺弯唇：“我尽量少浪费一点。”
有腻乎重口的菜在前头，这一碗脆生生、拌满蛋白质的蔬菜简直仙品，胃里瞬间舒坦了。
叶桉叉起厚厚一叠，正要送进嘴里，机械尾游过来嗅了嗅，“吃么？”
末端铿地绽开尖刺，闷头戳进那碟蔬菜里，戳穿了，再退出来，眼看着它吃过的菜进了叶桉的嘴里。
机械尾竖起脑袋，呆呆地望着他鼓动的腮帮子，凌乱的信号因子反馈到黎诺大脑。
他夹菜的动作停住，脸上闪现困顿和呆滞，什么叫“他吃了我吃过的东西，只有妈妈或者伴侣才会这样做，他是我的妈妈还是伴侣？”
黎诺差点被自己的尾巴心梗死，这是什么问题？亲近的朋友也会吧。
回去需要更新智慧模型了……
唯恐自家尾巴再闹出荒唐念头，黎诺欲收回来，却见叶桉扯了张纸，捧着机械尾，小心又认真地擦拭尖刺。
他表情一如既往的淡薄，仿佛做的是件无聊的小事，凝神的眉眼却透出似有若无的温柔。
擦拭完，机械尾裹起尖刺，变回圆滚光滑的外形，缠上叶桉的手。
叶桉一边吃着沙拉，平静的眼神落在机械尾，五指配合它收拢、张开、翻转、绕圈，耐心十足地陪它玩，任它在手心磨蹭撒娇。
不怪机械尾喜欢叶桉，被当作小孩子骄纵，谁不喜欢。
黎诺彻底结束用餐，侧身支着头，默默地注视这一幕。
阳伞反射出斑驳的红光在叶桉脸上浮动，融化了那股清冷的气息，总要探究事物意义的人，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松弛了自我，做着无趣又幼稚的事。
喜悦、兴奋的信号因子活跃在大脑皮层，黎诺嘴角固定住上翘的弧度，眼里充斥着自己都没意识到脉脉柔情，只觉得眼前、心里一片美好。
“那个——”
突兀的一句话打破了此间恬静的氛围，两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向说话的人。
一男一女手挽手，看起来是情侣，女生穿着粉白短裙，粉蕾丝发带扎起长发垂在胸前，她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停在黎诺身上，语气略显激动：“你是黎诺少将吗？”
黎诺刚想否认，机械尾自觉被点名，雄赳赳气昂昂地撑开刀刃蛇立起来，“……”
叶桉见状，点了点机械尾的末端，刀刃顷刻收缩，尾巴乖乖躺回他手心。
黎诺暗自叹气，微笑：“是的，我在休假，你们有什么事吗？”
“我就说是吧，”女生拱了拱男友，挥手对黎诺说：“没没有，我就看着眼熟，再看到您伴侣和机械尾互动，更加觉得是您，刚好我们要走了，忍不住来确认下。”
说完她瞄了眼旁边长得很好看的男人，是伴侣吧，玩尾巴这么私密的事……
叶桉：“……”这时候放开机械尾会不会显得欲盖弥彰？
“行了行了，人少将和伴侣休假，我们别打扰他们，”男人留着利索的寸头，龇牙笑道：“那个少将，我们先走了，昨天刚从第五星系过来，赶着去隔壁的尘曼星玩。”
黎诺一脸淡定，维持着温和的微笑：“嗯，尘曼星昼夜气候极端，土著人脾气不太好，你们多注意点，玩得愉快。”
“嗯嗯，拜拜~”
小小插曲过去，安静片刻，黎诺转头问：“吃好了吗？”
“嗯。”机械尾还想缠上来，叶桉摸了摸它的头，起身离开阳伞。他们一走，对面休息厅的四个虫族跟着一起动了。
心知他们是受磁场牵连，叶桉没那么介意，只当不知道。黎诺却留了个心眼，留机械尾在后头护着。
路上来往多为外星异族，他们对人类的辨识能力很低，即使听说过黎诺的名字，人真到面前也很难认出来，充其量遇到刚刚那种好奇的同胞。
“我们先在这附近逛逛，晚点再找个酒店住一晚。”
“好。”
外面没啥看头，他们跟着人流，进入一栋墙壁质地流光溢彩的金字塔，入口向里一排卖花的商贩，浓淡不一的花香糅杂，沾在衣服上一路都不会散。
两人本来目不斜视，好奇宝宝机械尾拖住叶桉的胳膊，生拽到一处摆满各种各样花环的摊前，尾巴顶起一个五彩缤纷、没一朵重样的花环。
叶桉微讶：“你还要这个？”
机械尾点点头。
不好看吧，可能小孩子就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不带光脑的叶桉自然没有钱，便把目光转向了黎诺。
黎诺忍了忍：“不好看，换一个。”
机械尾在一堆红的蓝的黄上面游了一圈，坚定地选择花最多的那个，并攀到叶桉肩头蹭他的脸。
叶桉：“还行。”
“……”黎诺叹气，边付钱边说：“小叶也学会睁眼说瞎话了。”
叶桉一声不吭，从商贩手里接过花环，帮机械尾缠在末端。只看眼前一截，银白棍子戴着缤纷的花环，蛮可爱，细想这是少将的尾巴，忽然充满喜感。
他弯了弯眼：“好了。”
机械尾戴着花环扭来扭曲，臭美一番，游到叶桉手腕碰了碰，返回摊面，勾起一个红花点缀小白花苞的花环。
接着跑到黎诺手腕蹭了下，再回到摊面勾起一个蓝花点缀小黄花苞的花环。
叶桉与黎诺相视一眼，手不经意地揣进兜里，接着就被机械尾拉出去，像个得不到满足就不罢休的熊孩子，缠着他的手一个劲磨蹭。
“我没钱。”
黎诺再次叹气，上前付款买下一红一蓝两个花环。他抓起叶桉的手套进花环，哼笑道：“你就宠它吧。”
叶桉扭动手腕适应，看他一眼，小小声说：“是你的尾巴。”
黎诺凑近，同样小小声说：“那我也不能阻止它喜欢你。”
叶桉下意识后仰，离他含笑的绿瞳远一点，离不知从哪里升起的热意远一点。他抿了抿唇，嗫嗫道：“少将还是收起尾巴吧，这里人多。”
机械尾一听这话，耷拉着脑袋靠上叶桉肩膀。
叶桉连忙摸头安慰：“人太多了，下次再见。”他薅走末端的花环，“帮你收着。”
机械尾乖乖点头，亲昵地磨蹭他的脸。
黎诺眉头一挑，没我什么事？谁的尾巴？
没了闹腾的“孩子”，两人继续往里走，越深入人群越多，熙熙攘攘，他们秉持着闲逛的心态，随波逐流，很快被挤到音响震耳的台前。
五光十色的高台，七八列玻璃器皿中各盛放着一颗未经打磨的宝石，成色干净剔透，折射出梦幻的眩光。
“说是每种宝石对应一项挑战，通过挑战可以免费获得，只需支付切割打磨费用。”黎诺翻译主持人的话，问叶桉：“玩么？”
叶桉眼神在一众宝石里逡巡，“玩吧——”
未等他说完，黎诺笃定接上：“你想要那块红水晶。”
叶桉怔忪了几秒，轻轻嗯了声。
“看看红水晶对应的挑战是什么？”黎诺拉着他破开人群，走到旁边的挑战区，在指示牌上找到相应的宝石，“三小时擂台赛？！”
叶桉望向不远处的八角笼，一个虫族挥舞长足走来走去，似乎在等待挑战者，“算了。”
“为什么算了，你鲜少想要个东西。”黎诺看了眼擂台，强势地揽过他的背挤进最前排，揩了下他的脸：“我给你赢回来。”
叶桉张口想制止，黎诺已经钻进八角笼。
守擂的虫族与虫Ⅲ星的不尽相同，他的脸部内陷，一双翅膀边缘长满锯齿，展开时如同两把巨镰。
黎诺进去后，机械尾一甩孩子心性，俨然一条杀戮机器，刀鞭每一刃闪烁着刺眼的冷光，率先朝对面虫族发起攻击，锁住它挥出来的长足，用力往回拉拽，试图致使它失去平衡倒地，对方反应迅速撑开翅膀稳住身体。
主办方为防出现重大伤亡，判胜标准只需要将对手后背按在地面十秒即可。
虫族胸前长足锋利，不好近身，又不能对待敌人一样残忍削去，黎诺边用机械尾试探，边找角度攻击它的头部，没有硬壳包裹的脑袋是最大弱点。
笼外的叶桉看着虫族锋利的长足劈向黎诺，又及时被机械尾挡住，他的心不自觉提起，拳头紧握。
焦灼一会，机械尾突然绕过虫身攻击它的翅膀，在虫族侧身躲避时，黎诺紧拽八角笼的绳链跃起，两条长腿钳住虫族的脑袋，与此同时机械尾勾住它的一扇翅膀，上下施力将虫族掀翻在地。
黎诺松开绳索，欺身扼住虫族的颈部，机械尾则缠住它的腹部，以免它挣扎起来，十秒后铃声响起。
那只虫族爽快下去，成为新擂主的黎诺站在聚光灯下，接受了一波喝彩，视线准确无误地找到笼外的人，冲他眨了眨左眼。
耳旁声音自动隔绝，叶桉凝着那道为他而战的身影，作了个口型“加油。”
下一个挑战者是一位肌肉强悍的人类，“我没有改造。”
对待同胞，没有必要用机械尾，黎诺便与他赤手空拳对垒。
拳拳邦邦作响，叶桉意识到少将上次与自己打架，放了多大的水，完全站在不动让自己打嘛。
他把心安置回原位，双手揣兜，换为欣赏的心态观看黎诺在上面守擂台。
一连两个小时过去，黎诺喘匀呼吸，双手叉着腰，一副尚且游刃有余的模样，许是见识过他与几个虫族的战斗，和那条灵活过头的机械尾，挑战者逐渐出现空档。
闲得没事，黎诺走到笼边，与几步之外的叶桉说话：“你想切割成什么样式？”紧接说：“我们一起说好不好？看我猜得对不对。”
叶桉勾起唇角点点头，听他数到三：“凤凰花。”
黎诺：“凤凰花。”
话音一同落地，黎诺轻笑，眼眸流光熠熠：“猜对了~”
叶桉扬起一个含蓄的笑，偏黄亮光洒在他松软的眉眼，仿若春日雪融绽放的第一朵花，带着未消的冷冽，以鲜亮美丽的姿态傲然荒芜枯败中。
身后人群络绎不绝，喧闹不歇，他们无声对视。直到下一个挑战者钻进八角笼，吆五喝六，黎诺这才慢悠悠转身。
最后一个小时，只上来三个挑战者，没什么意外地结束。黎诺冲出八角笼，两三步奔到叶桉前面，一把抱住他，贴着他的耳朵说：“领我们的奖章。”
叶桉环上黎诺的腰，下巴枕着他的肩膀，轻轻：“嗯。”
“这位先生，请到这边挑选宝石。”工作人员过来叫人。
黎诺松开叶桉，牵着他的手跟上工作人员，回到一开始的展台。他左右望了眼，叮嘱：“我上去拿宝石，顺便支付个切割费用，你在这等我。”
“好。”叶桉目光紧紧跟随他的背影，看他拿到宝石，走到台后设置切割仪器。
凤凰花，少将会设计成什么样式呢？
后面突然传来推挤，叶桉的思绪中断，往旁边站了站，一个高大的影子遮住侧面的光，他偏头瞥一眼，对上一只中黑外红的复眼。
叶桉陡然一惊：“少——”一条坚硬粗大的长足捂住他的嘴，手臂双腿像打包粽子似的同时缠住。
随后他被一左一右的虫族挟持在中间，迅速脱离人群，余光里少将设置好仪器直起身，正支付费用。
叶桉几乎被他们架空，脚脱地漂移，身体无法动弹，两侧的人影建筑移动很快，他在模糊的侧影里冷静下来，手指勾到花环，一朵一朵摘下。
少将肯定会来找他，但愿能看见地上的花。
不知过去多久，周围环境从热闹逐渐冷清，再到空无一人的小巷，沿着一条漆黑的楼梯爬到三楼，早就打开的门投出一片幽蓝的光。
房子简陋，看起来是个临时落脚点。两个虫族把叶桉放下，松开了束缚的长足。
叶桉揉了揉手臂，打量着四处，除却绑架他的两个虫族，另外守在屋里的两个是之前见过的，里头又走出四个高矮不一的虫族。
平均身高两米三的高大人影围着他，皆是中黑外红的眼珠，直勾勾地居高临下，宽厚口器里吐出叽叽咕咕的声音。
一个身形最宽的虫族向他伸出短足，语气颇为虔诚，听着却像电波紊乱的兹拉声，非常刺激耳膜。
叶桉揉了揉太阳穴，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我听不懂。”
对面虫族愣住，左右看了眼，其中一个虫族递来款式老旧的光脑，他对着光脑叽咕一通，机械化的语音转译：“我们想要你当虫母。”
叶桉：“……？”翻译错了吗？
第35章 水晶奖章（三） 孵化的小虫子会叫你妈……
“多久能来取？”
黎诺支付完切割打磨费, 签好单子，看了眼光学精微模型切割仪里的水晶原石，问一旁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需要半个小时, 您可以四处逛逛, 或者挑战我们其他项目。”
“好的。”黎诺边转身边琢磨，和叶桉再去里头逛逛，这栋建筑占地面积还挺大的, 娱乐内容应当十分丰富。
他定睛捕捉人群中的叶桉, 应该站立叶桉的位置却是高大的异族，左右亦不见人影。
黎诺怔了几秒, 匆匆跑下台，扒开人群放眼寻找, 人头攒动，偏是没有那个熟悉的人。
“请问原本站在这里的人呢？”他就近捉住一位人类同胞询问, 语气染上少见的焦急。
路人挠了挠脸，视线四周漂移, 不确定地说：“好像和朋友走了吧, 我也不知道。”
朋友？
灵光一闪, 黎诺想到那四个虫族, 脸色骤变，他们抓叶桉要干什么？
黎诺不敢停留, 一面逆着人流搜索, 一面给戴维斯发消息，请他联系当地联合政府人类管辖部门的负责人, 调取他所处位置的监控。
发完，他随机问路口摆摊的人，“请问你有没有看见两三个虫族和一名人类的组合, 就前几分钟，人类大概被虫族围在中间。”
那人回忆片刻，指向出口：“好像有两虫一人刚过去，他们走得特别快。”
“谢谢。”黎诺立即向出口跑去。到室内，四面八方都是人和各模各样的异族，哪个方向都是大海捞针。
他走到人少的地方，查看戴维斯是否发来监控，屏幕仍旧只有“稍等”两字。
黎诺心头爬上密密麻麻的焦躁，过去遇到再危急的时刻，他都能冷静沉着应对，此刻却陡然生出难以自控的担心。
不清楚虫族的意图，也许他们想要拿回星核，而叶桉本身求死意愿强烈，会不会顺理成章，甚至主动献出自己的生命？
糟糕的是，他竟然觉得这个可能性非常大。
机甲大赛现场，叶桉僵在即将坠落的高压电磁机甲下的画面，深刻地印在记忆中，即使叶桉最后起身，即使他清楚怨不得叶桉，仍旧无可避免地留下叶桉会随时放弃生命的阴影。
不断有人从他身边进出，来来往往，世界是不稳定的大海，他是海面无处可去的落单船只，困在方寸之内沉浮。
身旁浪打着浪，咆哮，轰鸣，黎诺独像处风眼，静止的内心咻地跳出一个念头，叶桉似乎比他想象的更为重要，旅途结束他真的能坦然接受叶桉离开吗？
一米五米高的城市清洁机器人，背着一比一容量的垃圾处理箱，穿梭在人群中，长长的手臂捡起一朵踩扁的小红花，腾空画出一道弧形扔进后背箱。
机器人灰沉的手指衬得小红花分外鲜亮，黎诺无着落的视线不由吸引过去，跟着机器人走到下一个垃圾，再下一个又是朵小红花。
街上怎么这么多小红花？
叶桉的花环也是红色的。
黎诺抬起手腕，被机械尾吵闹买下的蓝花环，守擂时蹭掉了不少小花，凹缺不平，裸露出蓝色链条，如同一记晴天霹雳，劈向他的脑门。
是叶桉！
黎诺忙不迭跑向清洁机器人，顺着它前进的方向发现了第三朵小红花，第四朵，第五朵……
最后一朵落在漆黑的楼梯入口。
黎诺打开光脑的照明灯，机械尾游在前头开路。
光线所到之处尽显荒废颓败，污秽的墙壁堆积如山的、辨认不出的废弃物，食腐爬虫被照得四处乱窜，窸窸窣窣，拱出一阵腥臭味。
二层废弃物没那么多，一小茬一小茬，爬虫不少。三层地面相对干净，虫子零星，尤其阶梯侧面的门，仿佛刚擦拭过，显出与四周环境违和的新。
机械尾回头看主人一眼，敲了敲门。
屋里透不出动静，黎诺站在台阶下，避开门上的广角猫眼。等了小会，机械尾再次敲了敲，哒哒声在渺无人气的死寂楼道，荡出空洞而阴森的回音。
这次门掀开一点缝隙，折出一线蓝光，机械尾瞅准时机卡入缝隙，撬开房门，暴露出大片幽蓝的灯光，直逼开门虫族的复眼，尖刺只差分毫便会戳破中黑外红的珠子。
黎诺彻底踹开门，被三个高大虫族挡住的人影穿过罅隙若隐若现，“叶桉！”
叶桉刚被款式落后的光脑转译的一句“虫母”，雷得七上八下，听到熟悉的人类话语，顿时心安：“少将！”
没有关掉的翻译器，紧接转译出黎诺说的虫族语言：“让开！”平铺直叙的机械音，抹去了嗓音里颇具压迫感的威胁。
为首的虫族觑着咄咄逼人的锋利尖刺，后退一步，打着商量：“我们需要你的朋友，你别激动，我们不会伤害他。”
“那就请你们让开，请人帮忙可不是这个架势。”黎诺面容冷峻，手摸到皮带里习惯常备的微型手枪，“我已经联系了联合政府，不介意把事情闹大。”
几个虫族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小声叽咕会，让出空间。
视野敞开，机械尾率先冲过来环住叶桉的腰，“小叶。”他走到黎诺跟前，对方抓住他的手臂上下检查，语气夹杂着明显的急切：“受伤了吗？”
叶桉看着少将眉宇间掩盖不住的担忧，像一道温流，汇入心底沉寂的死水，卷起无法忽略的涟漪，“我没事。”
他反手回握黎诺，想到要说的话，不禁抿直唇，似有些难以启齿和荒谬，“他们说要我当虫母，”
说出来倒无所谓了，“可能是翻译错误。”文化差异造成误解什么的……
黎诺眨了两下眼，飞速消化这句话，紧紧把叶桉揽在怀里，机械尾又缠了一圈。
他向为首的虫族抛去质问：“你说的帮忙就是当虫母？”
机械尾尾节蛇立，尖刺与刀刃跃跃欲试，仿佛对方要是敢说一个是，它就会立即无情刺出去。
那锋锐利刺反射出灼目的寒光，虫族即使人多势众，第一时间仍不免萌生惊怯，几个虫族腹部四节长足撑出防御的姿态。
一开始说话的虫族最为稳重，长足折叠得整齐，伸出两条短足，既安抚自己的同伴，又向对面两个人类传递友好的信号，“是的，他身上有我们繁育需要的东西，”
他指了指自己的复眼：“你看我们的眼睛，在他身边就会变成这样，他对我们的影响很大，我们有三个孩子迟迟没能孵化出来，非常需要他帮我们。”
光脑转译的机械音消息，场面静止。
叶桉看向黎诺，见他面色虽古怪，却没有对翻译器提出异议，难不成这么离谱的事竟然是真的？
“我是男人。”叶桉脱口而出，男人怎么孵化幼崽，还是虫族！
黎诺头侧向另一边，不合时宜地产生了些许笑意。
“我知道，”那位虫族不在意道，“我们族都是雌性产卵，雄性孵化。”
叶桉：“……”
“咳，”黎诺清清嗓子，正色：“为什么你们的孩子迟迟未能孵化？虫Ⅲ星的磁场不是已经稳定了吗？其他虫也存在这样情况？”
虫族：“其他虫我不知道，我们家是这样的，离开虫Ⅲ星就是想换个星球看看能不能孵出来，至于你说的磁场稳定，”
他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你是黎诺少将？”
黎诺颔首：“你们首领弗罗斯特没有向我提出新诉求，我以为应该没问题了。”
虫族短足耷拉下去，一言难尽地说：“本来是没问题，我家前一个卵正常孵出来了，这一两个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去问弗罗斯特，他忙得见不着虫，守卫只会敷衍。”
“听在首领府邸工作的虫说，弗罗斯特身边来了重要客人，好像在商量什么大事，我们这种孵不出虫的小事才不会管。”
他叹了口气：“孵化失败的情况还算常见，先天不足，营养不够，外界干扰，都有可能，但我家孩子一直照顾得很好，卵很健康，怎么看都不应该失败。”
虫族那双中黑外红的眼珠盯上叶桉：“你们一落地，我就感受他身上的牵引力，非常舒服，跟在母虫的卵巢里一样，会不自觉亲近依赖。我也很奇怪，一个人类竟然对我们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黎诺与叶桉对视一眼，他们都明白其中原因，但不能说。
当初为了避免后续不必要的掰扯，也为了保护叶桉，给弗罗斯特的口径是星核与海盗毁于爆炸。
一个种族在某个星球诞生，世代繁衍，能源核心的影响早已写在基因里，谁都无法否认环境对生物的巨大作用，越是低智慧的生物越无法抗衡。
人类远离地球，寻到适合居住的星球，同样经过漫长的适应和不断的开拓，而虫Ⅲ星失去星核不过一年半载，一代虫还没过去，面对拥有星核的叶桉，自然本能地亲赖他。
见两人不语，虫族弱弱地说：“至少帮我们孵化这三个孩子吧。”
这种事……黎诺摸了摸鼻子，叶桉不吭声，他肯定不会多说一句。
众虫期待的目光集中在叶桉身上，“……”他瞟了眼少将，收紧交握的手，瓮声瓮气：“怎么孵？”
所有虫舒了口气，折起腹前长足，话事虫口器发出一连串类似欢呼的音调，光脑吱吱呜呜没能翻译出来。
半响他正经地回：“您只需要时刻和卵待在一起，约莫三五天一周就可以，感谢您。”
叶桉微叹，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和无助。他侧身抵上黎诺的肩头，下意识贴近他。
黎诺暗自发笑，抚摸两下他的后背，环顾了圈空荡的屋子，“你们孵卵为什么找这么差的环境？”
“这里是待改建的废弃楼，多是没钱或者省钱的流浪者落脚的地方，没人管，监控也少……”话事虫讪讪道，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他当即竖足保证：“您同意，我们可以去高档酒店，这一周的消费我们承担。”
“那倒不用，”黎诺瞥了眼他手里款式落后的光脑，看起来钱不多的样子，“顾好你们自己就行。”
他揽着叶桉转身，走两步又回头，“提前说好只这一次，你们以后不能再抱着卵，或者让你们的族人抱着卵找上门，就算叶桉愿意，我也不会允许。”
纵使虫族个个比他们高，对话需要仰视，黎诺神情沉静，不卑不亢，语气透出上位者不容置喙的锐利：“我们帮虫Ⅲ星稳定磁场已经仁至义尽，后续再出现问题，只有人道主义救助，没有义务，这是和你们首领定好的协议，明白吗？”
虫族怔愣住，他恍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是身经百战的人类少将，身侧前探的狰狞刀鞭为他增添了一份威慑，令虫心生敬畏。
话事虫深吸口气：“您放心，这次做出绑架的混账事，纯属急过头了，因为再不孵出来，我们的孩子就要溺死在茧里，之后我们会回虫Ⅲ星找找具体原因，再作繁育考虑。”
“那就好。”黎诺不再多语，与叶桉先一步走出房间。
光脑在墙壁地面照出一块亮区，爬进一两只黝黑的食腐虫子，细微的吱吱淹没进脚步声，又被一道轻柔的男声盖住：“害怕吗？”
叶桉借着光线望向黎诺，他身上刚刚凝聚的气势散去，恢复成一贯的温柔，“一点点，更多的是荒谬。”
黎诺轻笑：“不好吗？体验一次当妈妈的滋味。”
叶桉：“……你这话更荒谬。”
“合情合理，你说孵化的小虫子会叫你妈妈么？”
“……少将，请你正经。”
“好的~”
离开废弃楼，外面天色渐暗，四处亮起绚丽的华灯，人流比白日更加密集。
他们在附近一家高档酒店住下，一进门，智能管家愉悦地喊起：“欢迎光临。”
黎诺顺口点餐：“请来两份最受人类旅客喜爱的特色套餐。”这样应当不至于点到叶桉吃不了的菜。
“好的，请稍等。”
两人在客厅沙发坐下，实木纹理的茶几自动升起两杯纯净水。
叶桉端起其中一杯喝了口，瞥见黎诺正闷头回复光脑信息，整整一列的消息框闪烁着红点，没显示出来的不知道还有多少。
少将其实很忙吧。
一路以来，看似每个决定是一起做的，实际少将几乎承担了所有的隐形事务，穿梭艇驾驶，翻译，订房，买单……
除却这些，他本身还有避免不了的舰长工作。
可少将在他面前从来表露过疲惫或者要求分担的意思，理所当然地接下一切责任。
叶桉脑海里依次浮现八角笼、废弃房屋里少将从容稳健的身影，再一次印证了少将是个很好的人，从始至终践行着自己的承诺。
“怎么了？”黎诺完成找联合政府帮忙的善后，随意划拉了下消息列表，没什么大事便关掉屏幕，拿起水杯时发现叶桉在看自己。
叶桉摇摇头：“没什么，”顿了顿，“你忙的话不用管我。”
“没什么事，之前联系了联合政府，回个情况。”黎诺喝完水，放松四肢，懒散地靠上沙发背，看着叶桉说：“得推迟一个星期去玫瑰星了，”
他笑了下：“这种意外往往是旅途中最有意思的部分。”
叶桉有点佩服少将的心态：“不会觉得麻烦吗？”不仅脱离计划，差点出事，还得留下来帮助别人。
“棘手才会麻烦，我相信自己能做到，也乐于挑战自己的上限，再者一件事情发生了，如何解决比情绪更重要。”黎诺向叶桉挪近，“你也是结果导向的人。”
叶桉同样靠着沙发背，视线与他齐平：“嗯。”
四目相对会，黎诺的光脑突然响起通讯，他抬起手腕，一见显示的号码，立马想起：“奖章没拿，我现在过去取。”
叶桉起身想跟他一起去，却被黎诺制止：“我去就行，很快的。”
“我等你吃饭。”叶桉只好说，和黎诺一起到门口，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
他在门口站了会，刚准备回房，对面的门打开，那个话事虫捧着一个半截小臂长度，圆滚滚的白茧，讨好道：“现在放您那？”
“……”叶桉缓缓吐出口气，“嗯。”
房间里一下子多出三个茧，话事虫要不是被叶桉冷淡的气质唬住，恨不得吊三根绳子绑在他身上，悻悻退而求其次，一个腿上，两侧各一个。
叶桉手一时不知道往哪放。
“不打扰您了。”话事虫很有眼力见地退出房间，一个送茧的年轻虫族三步两回头，到门口又慢慢蠕到沙发，叽叽咕咕。
叶桉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年轻虫赶紧取出光脑，同样款式老旧，“不用一直抱着，只要在您身边就行。”
“哦。”
“呃，”年轻虫两只短足在胸前不停缠绕，一副想说又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那个……”
叶桉等了会，对方憋出一句“那个”就没后续了。
他想了想说：“如果不用随时看护茧，你们可以换个住处，我答应会留到破茧。”连年轻虫的光脑都不是新款，或许他们资金有限，这家酒店住宿价格偏贵。
年轻虫快打结的短足停住，愣愣地看了眼沙发上的光脑，反应过来，磕磕绊绊道：“没没有，我我们家有钱，只是只是很少离开家，用不太着光脑。”
虫Ⅲ星很封闭吗？还是虫族的习性？
叶桉点点头，没过多纠结。
气氛再次安静，年轻虫再次盯着他，自顾自地绕短足。
二米多高的大东西杵在那，存在感太突出，叶桉忍耐一会，问：“你还有事吗？”
年轻虫嗫嗫：“没……”就是想跟您多待会。
叶桉隐约明白他这副样子的原因，估计刚成年没多久，自制力不够，但是赶人的话他也说不来，索性随他便了。
一人一虫陷入怪异的僵持。
直到机器人管家送来黎诺出门前点的餐，年轻虫总算意识到不妥，放过自己缠成麻花的短足，边退边说：“那个，不打扰您用餐了，我走了，拜拜~”
门一关一闭，室内只剩下叶桉和三个茧。
叶桉看了眼桌上的饭菜，往房门的方向投去一瞥，少将应该快回来了。
他望着虚空发了会呆，低头抚过腿上的白茧，幸好外表是硬壳，要是肉茧，他大概无法坦然和它们接触。
茧壳覆盖着不规则凹凸，透着黑，茧表温度略高于人体体温，触摸茧头能感受到轻微的搏动，生命的韵律。
三个生命即将在他身边诞生。
第36章 水晶奖章（四） 情趣？
“谢谢。”
黎诺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盒装好的水晶奖章, 一刻不停往回走。路过入口的一排花摊，他的脚步蓦地停下。
摊位的鲜花多为人工培育，植物基因工程技术相当普遍, 某些星球的特色植物离了当地环境不易存活, 往往会通过技术手段繁育，结果就是琳琅满目的花，不少连他都叫不出名字。
黎诺挑选了一束——香味清雅, 浅黄色五角形配花与白里透红锥形主花, 形成星拱月样式。
花贩给了他一袋营养液，说至少能保持原状一周。
那不正好。
黎诺抱着花匆匆回到酒店, 越过玄关，一个叶字刚到嘴边, 便被眼前的画面堵住——被三颗白茧包围的叶桉，正低头抚摸腿上那颗, 动作轻柔又缓慢，生怕惊扰里面安睡的虫崽。
像是写进所有动物的本能, 有关生命延续的举动, 极易让人联想到母亲。
黎诺玩笑破茧的虫崽会叫叶桉妈妈, 没想到他真在叶桉身上隐约看到母性的光辉, 轻微起伏的茧壳，似在回应叶桉的触摸。
很奇妙, 一个对自己生命毫不在乎, 随时想结束的人，却悉心守候着三个新生命诞生, 有一种玄乎的传承意味。
叶桉似藏着某种矛盾感，他整个人看起来空荡冰凉，不经意间却流露出与之不符的温柔, 自己身在无边黑暗，听见别人的呼喊，仍会不假思索地点亮一盏灯去照亮别人。
灯灭了，他继续在黑暗里自我放逐。
黎诺静静凝望了会，拢紧怀里的花，轻声唤了声“小叶”。
叶桉闻声抬头，眉眼弯了弯，漾着任谁都看出的笑意，“你回来了。”
花束包装被人骤然抓紧，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与胸腔加快的心跳重叠，悄悄遮掩了过去。
“嗯。”黎诺神色自若地递去花束，“路过花摊，随便买了一束，你的花环不是没了吗？”
叶桉安置好虫茧，接过花束，拨弄了两下花朵，四处寻找适合插花的花瓶，“机械尾的也没了，它出来会不开心吗？”
黎诺先找到一个长颈瓶子，倒进花贩送的营养液，说：“它可能已经忘了。”
瓶口有点小，容纳不下捆扎的一束，叶桉拆开包装，一支支插入，“收回去会格式化？”
说完又觉得不合理，机械尾每次出来明明都记得他。
黎诺和他一起插花：“不会，它比较三心二意，下次说不定会被新东西吸引。”
很快一束花分拣完，叶桉举起花瓶左右看了看，“放茶几吗？”
“行。”黎诺看他放好花瓶，沙发上三个大白茧映入眼帘。他戳了戳离自己最近的一颗，“怎么孵，抱着睡？”
“在我身边就行。”
黎诺拖长音调，戏谑：“哦，我还以为要搭个巢或者窝，你和茧得时刻待在里面。”
叶桉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留给他一个冷酷的背影，径直走向餐车，“吃饭。”
黎诺轻笑，慢悠悠跟上，“你还没吃吗？”
“等你。”
用过晚餐，叶桉回到客厅，看了看三个没啥动静的茧，无所事事地发起呆。身边沙发出现明显下陷时，思绪咻地回笼。
他看向黎诺，对方正低头刷着光脑。
之前林衡和麦基惊讶叶桉不记账号，除了id本身不好记，他每次上网的目的明确，要么泡在虚拟世界打游戏或者做实验，要么看几眼IUPNES，社交基本为零，浏览资讯什么的更没兴趣，活得像个山顶洞人。
唯一外界信息的输入来自兰登的分享，对方遇到有趣好玩的事会甩个链接过来，他出于礼貌会认真看完，然后给予一两句评价。
这么想来他还蛮无趣的。
叶桉挪开视线，注意到桌上的宽扁方盒，那块水晶奖牌吗？
他拿过盒子打开，比巴掌大些的红水晶雕刻成六朵簇拥的凤凰花，花型立体，曲边流畅自然，中心花蕾串起一根珍珠纽扣浅黄绶带。
水晶的成色极好，剔透无暇，莹白灯光下折射出淡淡的红晕。
叶桉擎起奖章到空中，透过火红的凤凰花，往事如幻影一闪而过。
他离开培育院没有带走任何一件值得纪念的东西，全凭压在心底的记忆。这块被少将赢回的奖章，承载着具象化的思念，他越发能坦然地回忆少年时代，包括残酷的那一天。
“好看吗？”黎诺瞥见他看得失神，出声问。
叶桉握紧水晶，迎上黎诺笑盈盈的瞳孔，“好看，谢谢你。”
“不客气。”黎诺多看了几眼他手里的奖章，话到嘴边滚了一圈又囫囵咽回去，这么大一块不方便佩戴啊，早知道弄小一点。
他暗自啧声，指了指光脑：“我妹妹想和我通讯，你介意吗？”
叶桉怔了几秒：“我回避。”说着他就要站起来。
黎诺连忙拉住他：“不用回避，她知道你，就随便聊聊。”他按住叶桉的腿拍了拍，向妹妹发送通讯请求。
等待接听的时间，叶桉心里陡然漫过几分紧张，好像舞台上突然被镁光灯聚焦，短暂又无法忽略。
他的手不自觉攥紧水晶，另一只手食指绷紧绶带，一圈一圈缠绕，在虚拟人像出现的一刻，快速松弛，留下卷曲的一截。
出现的不止和黎诺长相相似的金发碧眼女人，还有一位黑发黑眼的男人。
黎诺瞅着多出来的二哥，无语：“你不是在外面玩吗？”刚刚信誓旦旦自己忙着约会。
扎卡里笑道：“说来你不信，我刚好到家，刚好赶上艾莱接通你的通讯。”
“那可真是太巧了。”黎诺嗓音明晃晃的不信和嫌弃，他覆上叶桉的手，介绍：“叶桉，我妹妹艾莱，二哥扎卡里。”
艾莱披着长长微卷金发，笑容克制得俨然一位端庄淑女，小幅度摆了摆手：“你好，叶桉，我很早听过你的名字，见面还是第一次呢。”
叶桉嘴角勾起轻微的弧度：“你好。”
“艾莱小姐，你淑女得我差点认不出来，”扎卡里斜觑妹妹，无情地拆穿。
艾莱微笑：“我一直这样，扎卡里，你先跟叶桉打招呼，真没礼貌。”
“好的好的，”通讯可以选择纯语音，纯人像和视频三种模式，默认是纯人像，没有座椅支撑，扎卡里松松垮垮的坐姿，像一块捏变型的泥巴，手腕随意抬起：“你好啊，叶桉，我就不是第一次见你，不过你本人比照片更好看一些。”
叶桉向黎诺投去狐疑的目光。
黎诺解释道：“我之前请他查你的详细资料。”
扎卡里懒洋洋地说：“是的，很遗憾，一无所获，但现在你总该知道了吧，小诺。”还拿不下，他得考虑给弟弟报个恋爱课程。
黎诺没理解到他哥的话外之意，想起叶桉被抹去的事，不禁叹息：“知道了。”
艾莱好奇问：“什么事呀？”
黎诺一顿，看了眼叶桉，恰巧撞上叶桉望过来的眼神，他冲叶桉笑了笑，“秘密。”
艾莱嗔怪道：“哦~你们两的秘密是吧~”她轻哼了声，换上兴致盎然的表情，语气轻快：“快让我看看叶桉要孵的虫茧。”
叶桉侧身展示那三个并排放在一起的虫茧，白滚滚，透着略微的黑，宛如搓长的黑芝麻汤圆。
艾莱身体前倾，认真观察：“就这样吗？模样怪可爱的，我还担心是那种肉腻腻的茧，想想有点膈应。”
扎卡里：“你之前养的毛毛虫，不是摸得挺开心。”
艾莱瞪他：“都跟你说好几次了不是毛毛虫，是金盏虫。”
扎卡里摊摊手：“有区别吗？不还是虫。”
“当然有，长得完全不一样啊，毛毛虫那么丑，金盏虫可漂亮了。”艾莱对着扎卡里一顿输出，从二者的长相，习性，到成虫的模样，细致地为自家小虫虫证明。
扎卡里姿势不变，手悄摸捂住耳朵，假装没听见。
叶桉和黎诺相视一眼，动作一致地端起杯子默默啜水，室内一时只有艾莱的嗓音絮絮不停。
“听明白了吗？不许再说它是毛毛虫。”艾莱抓住哥哥的胳膊用力摇晃。
“好的好的，长得漂亮的毛毛虫。”
“扎卡里！”
“淑女，淑女。”
悬空的人像突然单方面打闹起来，艾莱活泼的模样，令叶桉想起桐月。
桐月的性子与艾莱差不多，静如处子，动若脱兔。他那时没少帮桐月照顾她的花园，一块水培，一块土植，施肥，松土，修剪，亲历亲为，一年有干不完的活，别说她隔三岔五搜罗奇奇怪怪的花种。
有些环境不适合，桐月就钻研温度湿度光照，各种方式尝试完了才作罢，浑身使不完的精力。
只有看书的时候最安静。栎青问她究竟是当诗人，还是想当植物学家，桐月很有志气地说：“我要当个最会种花的诗人。”
对面艾莱已经正襟危坐，叶桉及时从回忆里抽身，指腹摩挲着凤凰花水晶奖章。
艾莱清清嗓子，回归到正经话题：“叶桉，你要孵多久？怎么孵，抱着它们睡觉吗？”
“……”不愧是兄妹。
叶桉斜了一眼黎诺，说：“四五天吧，不用抱着睡。”停顿片刻，“不是孵化，你可以理解为补充光照。”
说孵化难免浮想联翩，明明是利用他身上的星核磁场。
“哦哦，”这么一说，艾莱便懂了，她可是养过小虫虫的人，“那到时候它们出来，会认你当母亲吗？”
话一出，她感觉不对劲，赶忙改口：“呃，不对，雏鸟情节？大概是这个意思吧，毕竟它们是智慧生物，有母亲这个概念吧。”
黎诺扑哧笑出声，随即接收到一记幽幽的眼神，他立马捂唇咳了咳，舌尖顶住口腔壁忍住笑。
“不会，”叶桉移回视线，颇为无奈道：“我未必是它们第一个看到的人。”到时候让虫族过来不就好了。
他越想越有道理，第三天就可以叫虫族来守着茧，他只需要在旁边当一盏灯。
想到三个新生命从茧里出来，皆大欢喜的场面，叶桉不由冒出一股如坐针毡的别扭和不适应，一刻没法在那种情境待住。
“你不好奇吗？”艾莱托着腮，“我还没见过高等智慧虫族的幼崽呢，如果是我，一定会时刻守着，就会第一时间看他们。”
“不好奇。”叶桉指向黎诺，“到时候可以让少将拍几张照给你看。”
“少将？”扎卡里稍稍坐正了些，手指在两人之间比划，“你叫他少将？情趣？”
叶桉：“？”
黎诺面露古怪：“他叫习惯了而已，什么情趣，你在想什么？”
扎卡里紧盯着弟弟，简直没话说，身体往后一瘫，“我就说常年待在军队待在宇宙要出问题，想当年我们大哥收到女孩的礼物，竟然特意带回来送给我，简直太令人感动了。”
这半阴不阳的话，黎诺反应了几秒，瞪向扎卡里：“你蜜月还没结束？”
扎卡里：“只要感情好，每天都是蜜月~”
艾莱拱了拱他的手臂：“你可真操心。”
“我也操心你啊。”
“我谢谢你。”
“不客气~”
叶桉视线在三人脸上晃了一圈，琢磨他们的对话，似乎明白，又似雾里看花，没摸到真正的意思。
也许是他们兄弟妹之间的秘密。
叶桉放弃了深究，又听艾莱说起瑰晶兽，他忽然发现少将会和家人分享他们旅途的事，感情真好啊。
旁观他们的相处，叶桉由衷感受到久违的暖意，很多年前他和桐月榆礼季枫栎青的相处不亚于此，如果悲剧没有发生，他们也会如此吧。
临结束通讯，艾莱对叶桉说：“你们什么时候回主星？下次再回来，叶桉，来我们家玩呀，上次黎诺生日你都没来。”
叶桉哑然，他没法给个明确的回答，未来会怎样，他说不准，也许一成不变呢。
黎诺不吭声，气氛安静了会，他只好说：“如果回主星的话。”
“说好啦，到时候见！”
人像一消失，黎诺歪头凑过来：“最后一站定在主星吧，在那开始在那结束。”
叶桉睨着他：“我拒绝。”好像有点生硬，“顺其自然往前走吧。”
“好。”黎诺笑了下，抬手看时间，“睡觉吗？要不要把茧搬到你床上？”
叶桉回头望了眼卧房，看看身旁三个茧，思忖道：“不用，距离应该足够，我再陪它们会。”
“行，”黎诺想了想，“那看部电影吧，看完就差不多了，你想看什么电影？”
“你推荐吧，我不知道有什么电影。”
“那就看最新上映的吧。”黎诺唤醒智能管家，让他播放最新上映的影片。
“好的。”智能管家话音未落，客厅灯光已经暗下来，正对他们立起一块巨型虚拟光屏，画面暗沉沉，看不出内容，低沉诡怪的音乐流泻。
“这背景乐，该不会是惊悚片吧。”黎诺随口嘈道，毫无征兆的哐当伴随尖叫和杂乱的脚步声响彻，“……还真是啊。”
叶桉面不改色，影片到渲染紧张气氛的情节，昏蓝屏幕突然弹出一只长满蠕虫的硕大红眼睛，惊叫声炸响。
画面有点恶心，黎诺想到叶桉接受不了触手作菜，借着屏幕亮度观察他的脸色：“怕么？”
叶桉平淡道：“不怕。”背景音转为阴森的调子，他摸到白茧：“它们能听到吧？”虫崽说不定会害怕。
黎诺从善如流：“那换部剧情片。”
更换的电影亮度明朗，背景乐和谐舒缓。
两人皆是投入看片的类型，安静跟随剧情缓缓推进。进度条过半，画面和音乐骤然暧昧起来，男女主情不自禁向对方靠近，显然即将上演一出无打码的激情戏。
泛娱乐分级严格，培育院的未成年没机会接触十八禁以下的任何东西，故非定向化的娱乐产品无所顾忌，游戏，影视作品，出现大尺度内容比比皆是。
拍打和喘息声，搭配一男一女□□镜头，在两个成年单身男人和三个未破茧的虫崽面前，持续了整整十二分钟。
黎诺感觉这十二分钟前所未有的漫长，前戏做完，他已经控制不住走神，视线飘到叶桉脸上，却见他不知何时低下了头，把玩那块水晶奖章，线条起伏优越的侧脸不带丝毫情绪。
不好意思吗？
因为我在旁边？
如果和蒋锡明卡尔一起看电影遇到激情戏，他们大概会边看边瞎扯几句，戏份太长也挺无聊，对推动故事发展意义不大。
所以他现在要不要挑起个话头？
“叶桉。”
叶桉回头看他，眼神无波无澜，平静得黎诺一下子失语，显得这一声刻意过头，明明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情节。
戏里快进入高潮，女声愈发高亢，令人面红耳赤的水渍声躲在啪啪里，光线是暧昧的暖橘，打在他们四目相对的面容。
黎诺无意识地滚了滚喉结，他感觉自己漂在冰冷的水面，四周围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一冷一热，热传不进来，冷散不出去。
“你有过吗？”一句鬼迷心窍的话从他嘴里蹦出，一脱口就后悔了。
“没有。”叶桉回答得坦荡。他物欲极低，这么多年自渎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时候早晨无可避免的生理反应，多躺会就过去了。
他瞄了眼还没结束的戏码，少将是不好意思，还是尴尬？因为我吗？
“我也没有。”
没等他说出要不要跳过，黎诺先回了。
叶桉说实话有点意外：“没有？”少将很受欢迎吧。
听了这么久激情戏没脸红，一句反问倒把黎诺弄脸红了。他从沙发里坐起来，端起水杯灌了一口凉水，第一次说话不太利索：“常年打仗没时间，”
他迅速稳定了情绪：“之前没遇到有这种想法的人，”哪里不对劲，“我其实没这方面的想法，有很多想做的事排在前头。”
叶桉点点头，想到他看不见，便嗯了声，望向还没结束的片段，“有点无聊。”
黎诺赞同：“确实，太长了。”他的目光移向叶桉，屏幕里火热的运动，衬得这张面无表情的脸过于性冷淡了。
黎诺不禁有些好笑，戳了戳叶桉的侧脸，想戳破他的冷静，搅乱一汪春水。
叶桉不明地看着他，那双半是黑暗半是明亮的眼里晃动着微光，有温度似的，照得自己的脸莫名热起来。
直到唇上传来酥麻，他下意识舔了下，舌尖碰到温热的指腹，哦，原来热的不是眼神，是少将的手。
像是被火星烫着，黎诺猛然缩回手，不住地揉捻指腹，想捻掉那鬼使神差招来的湿软触觉，一阵慌乱袭上心头。
恰好戏里男女到达高潮，声音烧耳，连带屏幕外的气温攀升几度。
黎诺低下头握紧拳头，多年磨练的自制力在这一刻发挥了巨大作用，他往旁边挪了挪，极缓地深呼吸，接连几个后再抬眸，不仅心跳平稳了，周身的热度冷却了。
他瞟了眼头侧到另一边的叶桉，心道，还是不应该和朋友单独看激情戏。
叶桉用冰凉的手背敷脸，敷热了就搁到白茧晾凉，两三次便恢复如常了。
影片接着走剧情，他接着往下看，看了会，不经意向黎诺斜去视线，对方的视线似有察觉地汇过来，几秒又兀自散开，无事发生地观看电影。
叶桉稍稍走神，还是应该跳过的。
最后他们目不斜视地看完电影，在片尾曲里就整部电影剧情，交流了几句，达成一致的观点，除某个戏份冗长，整体逻辑禁得起推敲，瑕不掩瑜，是个好片子。
灯光亮起，两人各回房间睡觉。
本来计划明天一早离开中转星球，跃迁去第五星系，结果临时出了个帮虫族孵卵的事，计划被打乱，需要在这里逗留三五天，碍于三个离不了叶桉的茧，他们不太方便出门闲逛，大段大段的时间耗在了酒店。
同样的情况在主星好歹有个改装机甲的事可做，这里茧压根不必操心，叶桉彻底闲下来。
闲归闲，他倒没有曾经在索伦星那种双脚踩地，仍觉得漂浮的虚无感。有黎诺在，他不会无聊。
“打游戏吗？”黎诺在他身边坐下，“简意骚扰我好几次，问你为什么老不回他消息，我说你不用光脑，他就开始执着要我拉你打游戏，他已经把你之前超他的排名超回来了。”
简意……被人这么惦记，叶桉着实怪异，少将说简意对他，类似他对雷蒙院士，可他对老师更多的是尊重。
黎诺看出他的想法，笑说：“你承认你是‘hello world’，他可能就消停了，哦，不一定，他可能会更执着地想超越你。”
叶桉没什么底气地咕哝：“我不是……”
黎诺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他尝试站在叶桉的角度思考，“因为怕牵出被抹去的人和事，还是你觉得自己随时会消失，不想留下真实的痕迹？”
叶桉心里一动。
黎诺挑眉：“抑或二者都有？”
叶桉轻叹：“应该没有罪犯能在你这瞒天过海吧。”
“目前还没有。”黎诺话里带着一份自信，他一边将光脑连接酒店的虚拟大屏，一边说：“后一个原因我现在说服不了你，前者如果你愿意加入黎明星号，大可放心，有军方给你背书，没人会去探究你的来历。”
叶桉接过游戏手柄，沉默半响：“我不确定。”
“没关系，我们走一步确定一步。”黎诺想他能说出不确定，内心或许出现松动，这是好兆头，“你选个游戏，我问下简意好了没，这里连不上天生妄想里的游戏。”
“好。”叶桉将游戏按最新发布时间排序，打算找个近一两年上线，他没玩过的游戏。
刚选中一个，门铃响了。
虫族吗？
叶桉起身去开门，果然是那个年轻虫，他一足搂着盒子，一足举着光脑，机械音呆板地转译：“早早上好，你吃饭了吗？”
第37章 水晶奖章（五） 是少将啊
“吃了。”叶桉瞥了眼他短足里包装精美的盒子, 诚实地说。
年轻虫肉眼可见地失落了，半响脸侧的羽翼撑起半片扇子，他把盒子递过去, 口器里发出叽叽咕咕, 语气听着跌宕起伏，落到翻译器里只剩刻板的语音：“那您晚点当零食吃吧，我我出门看见这个特色小蛋糕挺受欢迎的, 就就想买给您尝尝……”
叶桉顿了顿, 收下蛋糕：“谢谢。”他抬眸对上那双中黑外红的复眼，“还有事吗？”
年轻虫空出的短足不自觉蜷起来, 眼珠转来转去，身形侧偏往里瞧了一眼, 结巴：“没没没事。”
“嗯。”叶桉余光瞄上蛋糕盒子，沉思几秒：“我与少将准备和, ”话停顿，简意算朋友么？“他朋友打游戏。”
年轻虫愣了愣, 音量拔高：“好好的, 我不打扰您了, 玩得愉快。”
说完视线滞在他身上, 头也不回地慢慢后退，退到嘭地撞上房门, 嘿嘿两声, 刷开门挤进去。
等那扇门合上，叶桉才提着蛋糕回到客厅。
“虫族吗？”黎诺瞧着他坐下。
“嗯。”叶桉放下蛋糕盒子, “吃吗？说是特色小蛋糕。”
黎诺眉头一挑：“特色？中转星球的特色，大概不会迎合人类的口味。”
“……”叶桉想起那三碟可怕的招牌菜，唇线一瞬抿紧。
黎诺笑了笑, 轻拍他的手：“没事，假装吃过，他问就说好吃。”
“……行。”只能如此吧。
“哈喽哈喽！”
叶桉循声望去，对面水平线高度坐着两个虚拟人像，正是简意和佩顿，他面向两人：“你们好。”
佩顿噗嗤一笑：“正常来讲，不应该是好久不见吗？”
叶桉：“好久不见。”
佩顿转头看简意：“我觉得他是仿生人的可能性比较大。”
叶桉：“……”佩顿为什么也在。
简意推了下佩顿：“有问题吗？你要闲得慌去折腾机器人。”
“我就是折腾闲了才来找你啊，正巧赶上你们连通讯打游戏。”佩顿龇着牙笑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黎诺似笑非笑：“原来你们这么闲啊～”
两人顿时坐直：“劳逸结合。”
但正经没维持一秒，黎诺在他们那的形象向来是不拘小节的领导。
简意坐姿立马垮了，带着一点怨气询问叶桉：“你为什么不用光脑？”
“用不着。”
“哈？”简意不太相信，玩得再开心，不至于网也不上吧，不联系朋友？他含着一点酸味道：“不会故意躲我吧？”
叶桉：“我为什么要躲你？”
“我怎么知道，不信你以前没看到我给你发的消息。”简意小声嘀咕一句：“没礼貌的家伙。”
“你旁边那是什么？”佩顿没兴趣听简意孩子气的牢骚，盯上叶桉腿边白白的东西。
“虫茧。”叶桉无视了简意的问题，让出空间示意，顺带检查了下，意外发现雪白的茧壳表面浮起淡金色的细丝。
“少将。”他赶忙扯了扯黎诺的衣袖。
黎诺从他身前越过查看：“咦？效果这么显著？一晚上就有动静了？”
“正常的吗？”叶桉问，看上去像被灼伤了。
黎诺颔首：“变成熟黄色应该就会破茧了。”
叶桉轻轻碰了碰金色细丝，茧里有生命正在成长的认知具象化了。
“什么虫茧，你们旅游一趟弄出个崽了？”佩顿紧瞅着茧，信口：“有你们两的基因？”
叶桉：“没有，虫Ⅲ星的。”奇怪的脑洞。
“你那什么眼神，”佩顿靠回椅背，满嘴跑火车：“凯莉丝正在研究砍掉精子的尾巴充当卵细胞，实现同性生殖，既满足男同性伴侣的亲子需求，也解决了卵细胞远远低于精子数量的问题，所以我猜测这是你们的孩子合情合理，宇宙之大无奇不有嘛。”
此话一出，三双眼睛齐齐瞄准他。
简意蹙眉：“你确定能发育成正常的人类？”
“我怎么知道，提出假设是伟大发明的基石。”佩顿随口道，态度既不正经也不负责，“听说想法来源于GOT-12星上的物种，那上面的生物可以自主选择性别自由□□，虽然他们长得奇形怪状，好歹也繁衍了这么多年不是吗？”
简意白他一眼，虫Ⅲ星一出他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出逃了？”星际旅行不可能带茧。
黎诺与叶桉对视一眼，说：“不是，他们说星球上突然孵化不了，想去别的地方试试，刚好遇上我们。”
“孵化不了，因为磁场吗？”简意拧眉思索，边行动力十足地调出虫Ⅲ星磁场监控图，“不应该啊，各项数据和他们提供的初始值变化不大，在合理范围内，弗罗斯特也没说什么。”
佩顿似乎玩把着什么东西，斜眼顺口一提：“你不是说弗罗斯特奇怪吗？”
黎诺警觉：“什么奇怪，简意，你怎么没和我说？”
简意：“哦，就戴维斯问我虫Ⅲ星情况的那天，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主动找了他，他一连拒绝了我几个通讯，不过三个小时后主动联系我，说当时有事，不方便接听，我觉得合理就没在意了。”
黎诺眉心褶皱转瞬即逝，加重语气：“下次这种事第一时间告诉我。”
简意立即保证：“好吧，”他思量片刻，“繁衍关乎种族未来，如果有问题，弗罗斯特不可能放任不管，再者自然孵化失败概率不小，也许是他们不死心。”
黎诺不语，虫Ⅲ星星核失窃因为海盗的死亡而无疾而终，买主是谁至今无从得知，成为悬在他心头一根不安分的刺。
把持星核作为强有力的侵占殖民手段，如果是外星异族，人类尚可置之不理独善其身，是同胞，无疑留下个定时炸弹，这次失败，下次说不定会挑起更大的祸端。
叶桉见黎诺陷入深思，摸了摸心口，又看了看虫茧，心想，少将不应该救我，还回星核，任何后顾之忧将不复存在，但，正如他愿意陪我寻找所谓的生存意志，救我，才是少将啊。
“诶诶，”佩顿眼看气氛奇怪，赶紧打岔：“防范于未然可以，杞人忧天就没必要了，该做的事做了，剩下的是虫族该关心的事，用不着我们过多操心。”
他敲敲桌面：“说好的打游戏呢，兄弟们。”
黎诺敛去眼底思虑，噙起轻松的笑：“打游戏吧，小叶选的什么游戏？”
叶桉盯着他多看了几眼，拿起游戏手柄，切出游戏主页：“萌宠大作战。”
空气静止几息。
简意点开黎诺发来的游戏链接，表情裂开：“你确定这不是十四加游戏？”
叶桉：“不知道，没玩过。”
“这才是游戏的本质好吗。”佩顿兴致勃勃地进入链接，嫌弃道：“究竟谁要在游戏里做题啊？”
他冲黎诺说：“舰长，我强烈建议删除天生妄想里某些故作高深的游戏，并且附加一条必须以娱乐性为首要的开发要求。”
简意瞪他：“你故意针对我是吧？”
佩顿惊愕：“原来你有自知之明啊。”
“只有你喜欢那种连连看搭积木拼图游戏，弱智。”
“嘶，简小意，人身攻击同事，中午吃饭刷你的卡。”
“……”
两个虚拟人像吵闹起来，黎诺则凑近和叶桉小声说话：“你喜欢玩什么游戏？”
“市面上大部分游戏我都玩过，”叶桉小声回，“我不太在意类型，这个游戏刚发布，没玩过。”
黎诺：“天生妄想里你只玩了智趣类游戏。”
叶桉讷讷道：“其他不太擅长，怕掉你排名。”
黎诺轻笑：“那我们还挺互补，可以一起制霸里面所有游戏了。”
叶桉眉宇染上笑意：“嗯。”
“说什么悄悄话呢，”搞到一顿免费大餐，佩顿美滋滋，又敲敲桌面，唤回两个交头接耳的人，“开二v二对抗哈。”
“可以。”
萌宠大作战是一款闯关游戏，各自选择一个萌宠，根据动物属性，比如鸟类的飞行，猫科的敏捷与疾跑，鱼类的游泳，搭配闯过海陆空复杂的地形障碍，途中可捡装备获得其他生物属性，也可利用生物链关系攻击对方，给对方使绊子。
每个萌宠的生命值相同，攻击防御倚仗自身的物种属性，例如小鸟与大象，老鹰与野鼠，天然拥有巨大差异。
双方选择萌宠互不知晓，选中一对一克制关系极有可能。
黎诺暂时屏蔽了语音，在百来种卡通化的萌宠中挑来挑去，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摆出蠢萌姿态，仿佛在说快选我啊，他问叶桉：“你选什么动物？”
叶桉玩游戏虽没有必须赢的好胜心，但游戏体验同样重要，选小型动物太容易被制裁。他直接略过那些可爱到冒泡的小萌宠，斟酌一二：“猛犸。”
“我那得选个海空动物。”黎诺点开飞行类列表，眼睛在方格一个一个跳过，“披羽蛇翼龙吧。”抓起猛犸飞不成问题。
出于视觉效果，所有萌宠统一了大小，游戏开始界面，披羽蛇翼龙展开翅膀拍了拍小猛犸的脊背，猛犸抬起长鼻摸了摸小翼龙的头冠。
“你们果然也选择了大型猛兽。”简意的锯齿兽，和他的话一同跃入眼前，缩小版像只胖嘟嘟的刺猬。
佩顿挑的是一只海空两栖的巨型飞鱼。
双方没有极致的生物链克制，没必要在开头大打一架。
“开始了。”
第一关是荆棘丛林，藤蔓横七岔八，对不够灵巧的大型动物犹如渔网，前进严重受阻，猛犸两根弯曲的大牙齿鱼钩似的，轻易缠上垂落的藤蔓，翼龙只得走在前头用长喙挥开。
“我们等他们开路。”黎诺挨到叶桉耳边小小声说。
锯齿兽身上长满一排排尖锐的斜刺，猛冲过去能将藤蔓劈出一条无障碍的路，飞鱼身躯滑溜，卡着缝隙能够顺畅钻过。
第一关他们的动物显然没有太大优势。
“嗯。”叶桉耐心驱使猛犸长鼻甩掉拦路的带刺荆棘。
“上面有个宝箱。”翼龙飞在上方撇开截断的藤蔓，视角够高，黎诺发现前方树杈藏着宝箱，迅速飞过去，“拥有后能够喷射墨汁，好东西啊。”
叶桉小声说：“下一关是冰雪冻原。”
黎诺悄咪咪谋划：“等下出了丛林，我先飞到他们前面喷一喷。”
“温度设定绝对零度，喷出来会冻住。”
“那不正好～”
两人相视一笑，提快了通关速度。
猛犸和翼龙一个毛糙肉厚，一个皮肤坚硬，穿过荆棘丛林，他们几乎没有损伤生命值，但一踏入冰雪冻原，翼龙有点扛不住，生命值开始缓慢地流逝。
“速战速决，我在前面等你。”黎诺说完便操纵翼龙以最大速度飞到锯齿兽和飞鱼上空，俯冲下去，对准它们的脑袋喷出墨汁。
“什么情况，我视野怎么黑了？”简意愣了一下，大声囔囔：“舰长你做了什么？”
使用完额外技能，翼龙落在晕头转向的锯齿兽不远处，把自己缩成一团保存体力，等猛犸过来。
黎诺：“刚获得的墨汁，好玩吗？”
佩顿：“你先别管黑不黑，赶紧活动起来，别冻住了，我胸鳍已经有点张不开了。”
简意：“我怎么没有看到宝箱。”
黎诺：“在树上。”
简意：“可恶，我就说你应该飞起来吧，占据上下视野。”
佩顿：“先顾好眼前吧。”
在锯齿兽和飞鱼以牺牲生命值为代价砸碎凝固的墨汁，猛犸赶到，厚实的皮毛令它在冻原游刃有余，它卷起蜷缩的翼龙放到背上，跨过锯齿兽和飞鱼。
黎诺心安理得放下手柄，端起水杯喝了口，“你说这里的宝箱会藏在哪？”
叶桉望着白茫茫，一览无遗的画面，思量：“冻土里？”他忽地停住，和黎诺对上眼。
“快走快走。”黎诺刚放下水杯，又端起来送到叶桉嘴边，“渴么？”
叶桉一顿，就着他的手抿了口水：“谢谢。”
很快飞鱼率先追上来，直直朝着猛犸的四肢贴地滑翔。
“佩顿肯定获得了额外属性。”黎诺翻转视角，眼看飞鱼快到猛犸腿下，他操纵翼龙冲向飞鱼，对方灵活侧滑，躲开长喙的攻击，贴着猛犸的腿外侧飞，不知用的什么技能，下一刻猛犸重重摔倒在地。
“蜡液吗？”叶桉尝试几次站起来均失败，猛犸体型大，摔倒站立本就不容易，地面却像涂了滑不溜的东西，腿支起刚使劲就打滑。
佩顿：“哈哈哈是的，感谢你们的墨汁，让我们敲出了宝箱。”
翼龙打算把猛犸抓离这块地，飞鱼有所察觉，扑上来和它缠斗。
猛犸见状，索性不着急起身，抡起长鼻捶向飞鱼。
“简意，你是乌龟吗？”二打一，飞鱼疯狂掉血，佩顿急得怒吼。
简意：“来了来了，这魔法伤害太高了。”
赶到的锯齿兽找好角度猛猛撞击，身上的利刺扎进猛犸皮肉，经受魔法伤害最低的猛犸一下掉了一大格生命值，立马回头反攻。
没一会，在冻原绝对零度的魔法加持下，四头猛兽死于斗殴。
退出游戏，鉴于第二关尾巴都没见着，四人总结：
佩顿：“我觉得不应该选这种猛兽，很难忍住不发动攻击。”
简意：“小型动物都撑不过第二关。”
黎诺：“选毛厚的。”
叶桉：“第三关是地心火。”
黎诺：“带你飞。”
简意：“第四关是天降雷电。”
佩顿：“开发商简直毫无人道主义，小动物怎么承受得住自然灾害。”
叶桉：“应该会有相应的额外防御。”
简意：“每关有由三递增的宝箱，我觉得这更适合多人组队。”
佩顿：“光找宝箱够我们打死对方。”
黎诺：“试试多人组队吧。”
于是四人用同样的动物开了一局多人组队，第一关依旧是荆棘丛林，与对抗模式不同的是，这次多了一批龇着利齿亮着尖爪的变异猴。
佩顿：“服了，我的小鱼鱼要被撕成生鱼片了。”
叶桉：“你躲我下面。”
佩顿：“好的，小叶～”
简意：“舰长，你在前面帮我引开猴子，我劈掉荆棘藤蔓。”
黎诺：“好。”
变异猴攻击力低但难缠，勾着藤蔓荡来荡去，时不时扑倒身上抓挠一通，锯齿兽脑部没有锯齿，皮肉远没有猛犸厚，被抓挠了好几下。飞鱼躲在猛犸身下，硬被变异猴拖出来几次，好在猛犸的长鼻一锤一个死，翼龙尖喙威力不小，勉强找回一些场子。
音效全是猴子吱吱哇哇的叫声，听得人心生烦躁。
如此情况，四兽仍不免减损生命值，他们顾不得找宝箱，一个劲往前冲，各自带着轻伤闯过第一关。
佩顿：“没有药水恢复生命值是真的坑。”
简意：“冻原先找到四个宝藏，肯定有补偿。”
佩顿：“不会也有别的动物吧？”
如他所言，在他们废老大劲探索出第四个宝箱，坚固的冻土里窜出一条遮天蔽日的巨蟒。
佩顿：“这合理吗？缩小玩家动物，放大NPC。”
巨蟒吐着信子，浑身散发寒气，尾巴尖抽在地面，抽出无数裂纹，昭示出可怖的压迫感。
黎诺：“打开宝箱看看有什么？”
简意：“四瓶药水，喷射墨汁。”
叶桉：“药水，纯净水。”
佩顿：“可以，让它尝尝被冻得眼前一黑的滋味。”
黎诺：“佩顿往它尾巴撒水，我来喷头，冻住了再一起攻击心脏。”
佩顿：“收到。”
巨蟒体型比四头猛兽大得多，头尾冻住，舒展的身躯扭来扭去造成的伤害亦不小。
猛犸和锯齿兽在地面一左一右交替冲撞蛇躯，翼龙和飞鱼在空中攻击巨蟒蛇立的头部，四面受创，巨蟒变得狂躁，尾巴挣出冰冻贴地横扫。
猛犸和锯齿兽向旁侧躲避，奈何速度没有蛇尾快，眼看就要被甩飞出去，翼龙俯冲抓起猛犸腾空躲开了蛇尾，锯齿兽不幸被尾巴尖掀翻。
简意：“舰长！！！你有没有搞错，我离你更近，生命值比猛犸低，你救他不救我？”
叶桉：“。”
黎诺：“不好意思，我以为佩顿会救你。”
佩顿：“我是只小鱼鱼，没有爪子抓不了东西。”
黎诺：“……”
叶桉：“它攻过来了。”
解决掉巨蟒，他们的生命值俱耗费近半。
佩顿：“这药水只补了三分之二。”
简意：“不错了。”
冻原剩下一段路，飞鱼和翼龙蜷缩在猛犸毛发厚实的背部，锯齿兽紧挨着它取暖，相依相靠地通过关卡。
第三关是地心火，地面随机出现火口，喷出红黄青三种温度的火焰，焰高十米。有两个会飞的动物显然好过，翼龙带着猛犸，锯齿兽乘坐飞鱼。
佩顿：“我觉得我扛不动你。”
简意：“飞高点，火舌都撩到我了。”
佩顿：“我都快烤熟了。”
黎诺：“落地找下宝箱吧，看看有没有过下一关的道具。”
佩顿：“行，这火口是随机出现的吧”
简意：“你注意点，别降落到喷火口。”
他的话音刚落，脚下地面喷出青色火焰，将飞鱼和锯齿兽串烧成碳，生命值瞬间清零。
没等他们反应，猛犸和翼龙的生命值同时清零。
叶桉：“……”
黎诺：“……”
佩顿：“……”
简意：“……”
佩顿：“离谱。”
简意：“正常不应该活下来的继续通关吗？绑定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如果有人选个小猫，开头不就结束了。”
佩顿：“没人骂这个游戏吗？”
黎诺：“搜了下，骂的挺多，发布至今八个月，组队通关最多到第五关。”
简意：“哼，我们会成为第一个通关的队伍！”
简意年轻气盛好胜心重，开始嫌弃这个游戏无聊低智，现在被激起兴致，势必要通全关，拉着叶桉和黎诺玩了整整一天，依旧没通关。
玩到第五关，绑定生命值已经算不上离谱，数值超标的毒气，只能以生命值换生命值的食人花，海水没浮力等等，简直不讲逻辑。
最后一局结束，时间已经过凌晨。
自索伦星爆炸苏醒以来，叶桉的作息被伽耶丽和黎诺修正得规规矩矩，玩这么晚还不睡的情况几乎不存在。
稳定健康的新生物钟这时候有点扛不住了，他忍不住按捏眉心。
黎诺及时注意到他这个举动，夺走游戏手柄搁置，语气不容置喙：“行了，今天到这了，早点休息。”
佩顿伸了个懒腰：“游戏设计师显然没想让人通关，每通过一关，后面的关卡明显会根据上一关的表现迅速调整，堪称作弊。”
简意呵道：“那不更有意思。”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对面二人：“我们明天继续。”
叶桉：“……”
黎诺关掉游戏屏幕，瞪他：“绝对数值面前没必要死耗，要玩只能玩半天。”
简意：“反正你们要孵虫茧，出不了门，闲得没事做。”
黎诺扔下一句“可打发时间的事多了，快休息吧网瘾少年，再见”便挂掉了通讯。
他转向叶桉，揩了下他不掩疲惫的脸，轻声问：“困了？”
叶桉嗓音带着一丝沙哑：“有点。”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以前他没日没夜泡在虚拟世界通关，尚且不知疲惫。
黎诺牵着他慢慢走回卧室。
叶桉耷拉着眼皮，似闭非闭的眼缝是黎诺泛着青筋的手腕，这只手腕时常出现在这个位置，如同永不熄灭的指明灯，什么都不用想，跟着它就好了。
意识有些迷蒙，好像睡到了床上，被角被人压实，低沉似大提琴音的“晚安”拂过，他潜意识地嗫嚅：“晚安。”
额头□□燥温暖的手掌抚摸了下，是妈妈吗？
不对，妈妈的手心有茧，皮肤粗糙。
那是……
叶桉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他睡到自然醒，从床上坐起来，外面天光大亮。
叶桉凝望着被风扬起的窗帘，放了会空。他抬手覆上额头，睡前最后一缕意识，那个问题，那个人，是少将啊。
是黎诺。
洗漱完上午已经过半，叶桉来到客厅，没见黎诺的身影，回头望了眼卧房，没起来吗？
犹豫要不要敲门问候，瞥见餐桌上摆放着一份早餐。
他又看了眼紧闭的卧房，坐上桌独自吃完早饭，唤醒智能管家：“他什么时候起来的？”
“一个小时前。”
也许在处理公务。
叶桉静坐了会，起身检查三个茧的情况，表壳的颜色浓了些，透过细丝隐约可见茧里虫崽极缓地翕动。
他捂热手心，轻轻抚摸茧壳，那翕动的幅度明显增大了一点点。
在他仍无法确定未来的是与否，叶桉忽然感受到生命的奇妙，一种难以形容的触动。
他们会好奇自己存在的意义吗？
会诘问，会怀疑吗？
如果是我，我该如何……骗骗他们？
突然，门铃打断他的思绪。
叶桉近乎条件反射地寻找昨天年轻虫送的蛋糕，本该放置盒子的地方空无一物，“这里的盒子呢？”
智能管家：“早上我扔掉了，里面的食物有变质的倾向。”
“好的……”
叶桉暗自叹息，希望这次不要再送东西。
结果事与愿违，门打开，年轻虫的姿势和昨天一模一样，“早早上好。”
“……早上好。”
年轻虫递去一个小方盒，“我昨天出去玩赢了一块水晶，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子就没有切割。”
叶桉没接：“这是你的战利品，我不能收。”
比他高不少的年轻虫，脊椎明明弯不了，被拒绝后却呈现出佝偻的姿态：“我特意赢来给你的，虫用不上水晶，你们人类喜欢。”
叶桉直视那双已然看习惯的中黑外红眼珠，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和用不用得上没关系，这是纪念，日后看见它，你就回忆起那一刻胜利的喜悦。”
说完，他发现这句话似曾相识，是黎诺说过。
叶桉沉默会，接着道：“你留着吧，当作回首往事的纪念。”
年轻虫呆了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以后我看见它就会想起你。”
“……“叶桉莫名滋生出一股不自在，他视线左右游移，迟疑道：“要看看虫茧吗？”
“看看看看。”陈旧的光脑卡碟似的迸出四个相同的字音。
叶桉停顿几秒，转身往里头走，年轻虫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变黄了。”叶桉坐在虫茧侧面的沙发，就近的位置留给年轻虫。
年轻虫把光脑放到桌上，没顾及虫茧，问出憋了好久的问题：“你为什么听不懂我的语言？我这段时间遇到的其他人类都可以无障碍交流。”
叶桉淡淡道：“我没有植入芯片。”
“哦。”年轻虫又问：“那你为什么不植入？不会觉得不方便吗？”
“不会，”叶桉说，“我不喜欢出远门，用不上芯片。”
“那你原本要去哪？”
“玫瑰星。”
“那不是人类居住的星球，你去旅游吗？”
“嗯。”
那不还是出远门了吗？年轻虫缠起胸前的短足，直愣愣地注视这个对自己充满吸引力的人类，在他身边非常舒服，既然愿意出远门，那能不能来虫Ⅲ星啊？
“不能。”
年轻虫惊得差点把短足绞成麻花，我竟然问出来了？！
他捂住脸，透过三叉手指缝偷瞄叶桉，好平静的表情。
年轻虫遂安心，嘀咕：“为什么？”
叶桉眼里闪过促狭：“因为我听不懂你们的语言。”
年轻虫囧了，口器蠕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叶桉等待了会，没听到光脑翻译，便问：“你们也是通过芯片识别人类语言？”
年轻虫摇头：“不是，我们不用芯片，我们脑子里有声音处理器，只要简单学习一下就可以彻底识别。”
叶桉了然：“很厉害。”
年轻虫：“嘿嘿。”
气氛骤然凝滞，他观察着叶桉的脸色，绞尽脑汁想话题，猛地想起最初的话，“茧变黄是正常的。”
“嗯。”叶桉看向三个像滚了一层薄颜料的茧，“还要多久？”
年轻虫挨个摸了下即将出生的弟弟，“最快后天，”他叹了声气，“早该破茧的，他们肯定已经长好了，但茧壳没软，他们出不来，最后可能会憋死在里面。”
“不能外力撕开吗？”
“茧壳是养料，撕开他们出来也啃不动，”年轻虫拨了下脸侧的羽翼，“不吃掉茧壳，羽翼长不大。”
原来是这样，叶桉摊开手心，没注意壳是不是变软了。
一人一虫再次无话。
年轻虫成年不久，和人类相处的经验不多，上网搜出来的攻略用在叶桉身上，他总觉得有点亵渎，不太合适，但自己想又不知道说什么？
他好安静啊。
年轻虫没指望上叶桉主动挑起话题，最后闷葫芦似的，傻愣愣地盯着他。
黎诺结束会议出来，客厅静得仿若无人，偏偏那么大一个虫坐在那，面对一个清清冷冷的人，阳台透进来的日光都降温了。
他刻意放轻动作，在叶桉对面，隔着茶几坐下，观察起一人一虫，似乎都在发呆。
黎诺一直知道叶桉擅长独处，没想到他能枉顾如此炽热的视线，泰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炽热……黎诺目光移向年轻虫，那两个中黑外红的眼珠撞上磁铁似的，牢牢吸附在叶桉身上。
他眯了眯眼，指尖轻敲扶手，“小叶。”
叶桉恍然回过神，迎上黎诺的眼神，唇角微弯：“你忙完了？”
黎诺冲他笑笑：“忙完了，吃早饭了吗？”
“吃了。”
“简意问我们什么时候玩游戏，他重新做了一遍攻略。”
“都行。”
黎诺挑眉，拖腔拖调：“都行？”
叶桉悻悻改口：“下午吧。”
黎诺笑吟吟与他对视。
年轻虫夹在两人中间，脑袋拨浪鼓似的左右摇来摇去，绷紧缠绕的短足，怎么感觉自己有点多余？
“那个……”他打断两人的对视，“我先回去了，叶，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叶桉站起来和他说话：“谢谢，不用了。”
黎诺徐徐起身，用虫族语言和年轻虫说：“他吃不惯非人类的食物。”
年轻虫缩起脸侧的羽翼，讪讪：“好的，我知道了，”他朝两人挥挥足，“我走啦，拜拜。”
叶桉：“拜拜。”
虫一离开，黎诺走到中间沙发落座，拍拍身边的位置，待叶桉坐下，翻出酒店菜单，“中午你想吃什么？”
叶桉指了指第二列第七个菜，名字不认识，图片看着还行的。
黎诺顺口翻译：“噪头雉蘸肉，我也没吃过，不过鸟类应该不会做得太出格。”
叶桉彻底放心了，听见黎诺又问：“喝点什么？”
“混合浆果汁。”
“好。”
点完餐，黎诺侧身看着叶桉的眼睛：“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叶桉回忆道：“他问我为什么听不懂虫族语言，我问他虫茧什么时候破，”顿了顿，“没了。”
黎诺垂眸思忖会：“星际旅行只会人类语言确实不太方便，你需要翻译器吗？可能我没法及时给你翻译。”
“不用，”叶桉说，“想知道我会问你。”
黎诺：“这一路你还没主动问过我呢，没感兴趣的吗？”
叶桉在脑海里迅速过了遍一路的见闻，想起件事：“虫Ⅲ星内部情况是什么样的，他们用不着光脑？”
黎诺立即给他调出星球分布图，把自己了解的部分告诉他，模糊的地方便一起搜索。
整个中午就这个问题，延伸出一箩筐的话，好奇的不好奇的都知道了。
直到简意发来通讯轰炸，他们就此打住。黎诺先收到一份文件，这才接下通讯。
虚拟人像一冒头，简意迫不及待地说：“我整理了所有动物组合通关的概率，今天我们先试第一组。”
提前看过文件的佩顿那叫一个嫌弃：“亲爱的，不要把游戏搞得跟非解决不可的难题一样，让我们回归游戏的本质好吗？”
“游戏的本质不就是通关，”简意试图找个盟友，“叶桉，你不想第一个通关吗？”
叶桉语气平淡：“一般。”
简意微讶：“你不在乎？”他还以为叶桉和自己一样拥有好胜心，“那你为什么每个游戏都要超过我？”
叶桉：“……”默默挪开了眼。
简意脑子里灵光一闪，拍了下桌子，发现新大陆般激动：“你早就知道我是不是？还说自己不是‘hello world’，我只给他发过很多没有收到回复的消息，不然你怎么解释故意超过我？”
没法解释。叶桉抿了抿唇：“玩游戏吧。”
简意：“别扯开话题。”
叶桉盯着他：“那你玩不玩？不玩我和少将双排。”
简意：“……玩。”
迫于游戏的威胁，简意只得暂时压下这个能让叶桉承认是‘hello world’的铁证。
但几个小时后，黎诺强制终结游戏，简意回过味来，这是叶桉逃避的手段啊，偏偏他选择不了。
可恶，错过绝佳时机，下次再问，叶桉肯定又会装死。
实际叶桉已经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和黎诺看起电影放松。
这次是音乐剧，为了避免上次的尴尬，黎诺特意上网搜索了几部不含激情戏的经典影剧，打算这几天晚上看。
酒店套房的设施齐全，晚上看看电影，白天钻研游戏通关，在健身房运动运动，日子过得倒也快。
眼看茧越来越软，越来越黄，叶桉无端萌生一些焦虑，期待又害怕虫崽出来，他好像真的无法直面新生命的诞生，那种欢庆的时刻。
黎诺敏锐察觉到他的情绪，没急着解决，沉住气问：“怎么了？”
叶桉看着绿瞳里自己的倒影，仿佛被深不见底的温柔包裹，心底的焦躁渐渐衍生出一点委屈，他慢慢抵上黎诺的肩，闷声说：“我不想看到破茧的虫崽。”
新生命在他眼前降落，他会忍不住幻想它们的以后，追寻一切可能，然后他会悲哀地发现自己想不出来。
人无法想象自我认知以外的事，叶桉连自己都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要怎么相信和认可新生命会是美好。
虫崽如初升日光，照透他轻薄如纸的生命，会烫穿，烧出一个洞，他只想远离。
“那就不看。”黎诺手指插入叶桉指缝紧紧握住，牵着他敲响虫族的房门：“应该快破茧了，你们自己去守着，闷了四天，我和叶桉出去走走。”
他没听虫族诚恳的连连道谢，和叶桉转身就走。
迈出酒店，叶桉不由松了口气。他回头望向虫茧的房间，和他没关系，他们的未来肯定无虞，至于意义，美好，他的答案不重要。
“小叶。”黎诺叫回他的视线，“想想我们去哪玩？”
“到处走走吧。”
“好。”
他们随机挑了个方向，融入喧闹的人潮中，成为不起眼的一员。
但没走多远，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冲上来，抓着黎诺的胳膊，哭喊：“少将，求你救救我女朋友！！”
第38章 水晶奖章（六） 除非你有想法？……
两人俱是一愣, 只听男人还在着急忙慌地喊：“少将，求你救救我女朋友！”
黎诺与叶桉相视一眼，反握住男人的胳膊, 安抚：“你先冷静, 跟我说说发生什么事？”
他抬头左右张望，视线定格在十字路口一角的露天茶餐厅，“别着急, 我们坐下慢慢说。”
他们领着男人在最边角的圆桌落座, 桌中心自动升起茶水杯，黎诺先给叶桉倒好水, 再将水杯推给男人，“喝口水。”
“谢谢谢谢。”男人端起水杯的手控制不住哆嗦, 水飞溅出好几滴，整个人六神无主, 半杯水灌下去，才勉强找回些理智。
他深吸口气, 看着对面两人说：“前几天我和女朋友到尘曼星游玩, 遇到一对在那生活的夫妻, 向他们打探好玩的地方。”
“他们很热情, 说难得遇到人类同胞，不仅邀请我们去家里做客, 亲手做了一顿大餐, 还说可以给我们当导游，我们当时没多想, 还很开心有同伴一起游玩。”
“第二天他们带我们去了一家特色餐馆，那家餐馆每张桌上都有一盆特别漂亮的宝石花，我女朋友觉得新奇就伸手摸了一下, 谁知道那宝石突然碎了，给我们吓一大跳，店家紧接跑出来说这个宝石花特别昂贵，要我们赔，当时我们身上没那么多钱，那个老板就把我女朋友扣下了。”
话到这，男人抹了把脸，嗓音染上哽咽：“等我找家人朋友凑够钱去接女朋友，那个店莫名其妙关门歇业，我意识到不对劲，回头找那对夫妻，他们却说这是我们自己闯的祸，爱莫能助，我真的……”
他怒骂了一句：“没办法，我只好去找当地警方，他们看我是人类，根本不上心，只登记了下，说会尽量帮忙找，我等了一天，一点结果都没有，就想着回那家店蹲守，没想到真给我蹲到那对夫妻开门进店。”
“我冲上去质问，里面跑出几个土著人，不分青红皂白把我打了一顿，说是我同意拿人抵债合情合理，不能反悔，我的天，我钱都借好了，怎么可能拿我女朋友抵债。”
男人脸上依稀可见拳脚的痕迹，他崩溃哀嚎了声，抹眼泪道：“那对夫妻从头到尾冷眼旁观，我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一切根本是他们的圈套，利用同胞的身份故意和我们套近乎，然后把我们带到店里讹诈，我们也是傻子，一点心眼都没有，可谁又会想到他们竟然联合土著欺骗自己人。”
“指望不上当地的警方，我就想回中转星球找人类警方求助，可惜联合政府今天值班的是异族，其他人已经下班了，最后也只做了个登记，要等明天才能受理。”
男人吸了吸鼻子：“走出政府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出发前在这看到您，不知道您走了没，反正一时半会没结果，就过来这边碰碰运气，没想到您真的还在，少将，你一定要救救我女朋友，几天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黎诺这才认出此人是他们到中转星球那天和他搭话的情侣。他微微皱眉，沉声道：“按你的意思，他们不要钱只要人？”
男人怔忡几秒，慢半拍回：“好好像是，”他眼睛一瞬睁得老大，流露出惊恐：“我女朋友不会被他们玩弄吧，或者解剖实验？！！”
黎诺沉默，星系渺茫且复杂，存在千奇百怪的腌臜事并不新鲜，情色倒还好，若是生化实验，以他见识过的场面，只怕凶多吉少。
“你女朋友的身份编码是什么？先确认下她的安全。”
芯片号由基础编码，基因码，身份编码和特殊序列组成，高级权限需要完整码，基础定位只需其中之一就行。
男人立马报出女朋友的身份编码。
黎诺记下编码发给简意，迎着男人期待的目光，语速不疾不徐，带着令人安心的意味：“别担心，明天我陪你去联合政府，我没有收到尘曼星人类失踪的相关案件，情况应该不会太糟糕。”
有他这句话，男人神情松懈许多，用力搓了搓脸，语气充满庆幸：“还好遇到您，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放心，我不会坐视不理。”黎诺顿了顿，偏头看向叶桉，“小叶，我们再多留几天好吗？”
叶桉不作迟疑：“好。”去哪他本来就不在意，更何况这件事更加重要。
“感谢你理解，夫人，呃，”男人卡壳，好像不应该叫夫人，他挠了挠头，尴尬地说：“打扰您度假了。”
“……”黎诺瞟了眼叶桉，低头喝起水。
叶桉眼珠快速向黎诺斜了下，抿了抿唇，少将怎么不解释……
沉默半响，他压下心里的别扭，语气平平，听不出一丝情绪：“你吃饭了吗？”
男人讪讪：“没，我着急赶回来，满脑子都是女朋友的事。”说着肚子相当配合地发出一声咕噜。
不消叶桉开口，黎诺放下杯子，唤来服务员点餐，除却一份主餐，他多点了一块水果蛋糕，“你晚上没怎么吃。”
话显然是对叶桉说的，他闷声回：“有点没胃口。”惦记虫崽快出来了，满心不平静，嘴里乏味。
与死亡对立的新生，靠近仿佛会灼伤他那颗对一切厌倦的心，徒增近乡情怯的逃避。
他知道生命可贵又美好，却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坚持下去，信念从根部溃烂了。
叶桉垂下眼，心情像挂了块巨石直直坠落。黎诺的手适时握上来，他抬眸望去，那绿瞳漾着抚慰的笑意：“酒店选择少，一连几天也吃腻了，试试这里的蛋糕好不好吃。”
叶桉回握他，像抓住一根有力的浮木，轻轻嗯了声。
一会蛋糕上桌，叶桉率先尝了一口，碟子移向黎诺，“还可以。”
黎诺接过勺子，自然地挖了块送入嘴里，“嗯，还好没有很甜。”
他们座椅邻近，蛋糕放在中间，黎诺吃完便把勺子还给叶桉，交汇的目光透出熟稔无间的亲近。
男人目睹这一幕，想到生死未卜的恋人，嘴角下撇，叹气：“你们感情真好，少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我和女朋友本来打算这次旅行结束就回去办婚礼，哪知道遇到这种事。”
说着他不禁捂住脸，再次陷入难以自拔的情绪。
叶桉挖蛋糕的动作停滞，与黎诺四目相对几秒，上身往后退了退，闷头吃着蛋糕，堆叠丰富的水果块块清爽，搭配奶油夹心胚，甜度恰到好处。
黎诺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腰杆坐直了些，点开光脑查看简意发来的信息，简述给男人：“芯片显示生命体征数值正常，你女朋友应该无恙，但定位不清，所处地方大概有干扰装置，明天问问联合政府的人。”
男人霎时欣喜若狂：“太好了，她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说着擦了擦眼睛。
很快饭菜上来，女朋友的事有了着落，男人提吊几天的心放回肚子里，饥饿感放肆袭来，他捡起勺子不顾形象地大快朵颐。
十字路口环境嘈杂，人流密集，他们的位置偏安一隅，倒是独得几分清净。
叶桉慢吞吞地咀嚼蛋糕，目光在男人狼吞虎咽的吃相停留一会，撇向身侧的黎诺，对方凝神刷着光脑，店里亮黄和光屏冷蓝的光线交织在他英俊的脸庞，抿直的嘴角写着认真，似遇到麻烦，眉心隆起褶皱，转瞬又兀自抚平，蓄着万事不崩于色的沉稳。
许是他的注目灼灼，黎诺偏头回视，勾起一抹笑，腾出右手覆上他的手背，指腹按捏两下虎口的软肉，接着处理消息。
叶桉盯着他看了会，埋头专心吃蛋糕。
男人吃完饭，黎诺还未解决完手头的事。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事，他亦不敢多问，呆坐着无聊，和同样无聊放空的叶桉说起话：“您和少将原本打算去哪玩？实在抱歉，耽误您行程。”
“玫瑰星。”叶桉淡淡道，“没关系。”
男人挠脸笑了笑，搓搓手，语气没来由的紧张：“是是准备领养瑰晶兽吗？我女朋友也特别想养一只，但要用很多晶石交换，买嘛，价格太昂贵划不来，自己开采又没经验还费时间，不过少将肯定不嫌贵哈哈。”
叶桉瞟了眼黎诺，“嗯。”
“……”男人咽了咽口水，瞅着他神情冷淡的脸，心道，原来少将喜欢高冷美人这款啊。
自黎诺代表军方出面宣讲几次，在星网人气水涨船高，随着年纪上来，关于少将另一半的猜想话题热度不小，光性向就争论不休。
整个星际，异性同性和多元性向的比例大致在5：4：1，军方同性伴侣更是司空见惯。少将这么多年从未和男的女的传过花边新闻，亦没见和谁来往密切，八卦也八卦不出来。
没具体对象，那性向总能说吧，偏少将给的回复模棱两可——看人，感觉对了，男女都行。
最后还是和男的看对眼了，不知道星网支持异性恋的网友会是什么反应。男人啜了口水，我和衿衿应该是第一批知道的网友吧。
“你叫什么？”
男人回过神，听到少将问话，立即挺直脊背：“言恺，我女朋友有消息了吗？”
黎诺：“你女朋友所在地方是尘曼星边缘地带，那里经常发生地陷，早就被政府划为禁地，尘曼星反动势力占据了那块地区，当地政府只能协助搜索，你女朋友不是第一例，具体情况得问联合政府。”
他停顿片刻，盯着言恺的眼睛：“案件没有上报联盟，我必须遵循属地原则，不能跨级插手，我可以陪你去，但详细的事得靠你自己说。”
言恺连连道好，“有您在我就安心了，不然我一个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怪无助的。”
“没事，这届新上任的联合政府人类管辖部门委员长我认识，他人很负责。”
“那太好了。”言恺脸上一扫颓唐，肉眼可见地呈现喜色。
黎诺没再多说，扫了眼桌面，那块四寸水果蛋糕一点不剩。他凑到叶桉面前，小声问：“继续走走吗？”
叶桉瞧着言恺衣衫不整，恐怕几天没合眼，落下他再去闲逛不太好，“回去吧。”
“好。”黎诺边牵起叶桉，边对言恺说：“我给你开间房间吧，今晚安心睡一觉。”
“实在太谢谢您了少将。”言恺连忙跟上他们，“我可以自己开。”
他想着已经打扰少将休假，再花对方的钱怎么行。但等他跟随两人进入一家大门华丽的高档酒店，这个想法嚼巴烂吞到肚子里了。
幸好少将没在意他的话，爽快开了间房，领他上楼。
言恺舒了口气，拍拍嘴巴，我怎么会觉得少将会住平价酒店。
送到房门口，黎诺示意走廊前面说：“我们在第三间，有事可以来找我。”
“好的，”言恺顺着他的手指认了认房间，问：“明天几点去啊？我怕打扰到您。”
黎诺：“我来叫你吧。”
“好的好的，我在房里等您。”
“早点休息。”说完，黎诺转身朝房间走去，几步后响起关门声，牵着的人蓦地停住。
他退到叶桉身边，见他直直盯着自家房门，看似淡漠的表情下透着迟疑和抵触，“担心虫茧没破吗？”
叶桉目光缓缓移到黎诺面上，“嗯。”
黎诺带着一点玩笑的口吻道：“那我去打探一下，要是还没破我们就走，继续在外面躲会，要是破了，我再来接你。”
说着手松开就要走过去，叶桉忙不迭拉住他的手，经黎诺这么一说，心里负担反而轻了，他提步向前：“算了。”
黎诺轻笑：“勇敢的小叶～”
“……”叶桉古怪地睨他，“你家里有小孩吗？”但似乎比起哄小孩更像揶揄。
“有是有，不过我和小孩接触不多。”
“是吗，你看起来很擅长哄小孩。”
“怎么会，我没有哄过小孩，也没哄过别人。”
房门打开，两人正欲进去，身后传来平直的机械音：“你们回来了，虫崽破茧啦！”
叶桉身形僵了一秒，黎诺抓紧他的手，掌心的温度令他稍稍安定。
“感谢您，虫崽非常健康，您要看看吗？”八个虫族前后挤在玄关，为首的话事虫和年轻虫肩上攀着三只浅黄色的虫崽，复眼汇聚的黑色占据大半个眼眶，围了一圈细细的红边，直勾勾地盯着他，伸出两根渴望的短足。
叶桉侧着身，抓上黎诺的手腕，瞟了他们一眼，冷淡道：“不用，没我什么事了。”
年轻虫急切地说：“他们非常想碰一碰您。”三个幼崽展开稚嫩的透明翅膀，向两人飞来。
“不。”叶桉往黎诺身后躲了躲，但虫崽目标明确，越过黎诺，一只抱住他的胳膊，两只攀在他的胸口，用柔软又温暖的脑袋蹭他的脖颈，表达着依恋，细弱的声音像琴弦颤动的余响。
年轻虫踱步到他身边，每个字音透着诚挚：“他们很喜欢您。”
叶桉一动不敢动，甚至不敢向下看一眼，他凝视着黎诺的绿瞳，企图在里面获取某种力量，能够摆脱脖颈附着如嫩芽般的触觉，和耳边不断萦绕新生的吟唱，它们令他浑身皮肤泛起鸡皮疙瘩，头皮发麻，不可承受的无措达到了极点。
被喜欢和依赖的触碰，丢失在少年时代的感受，久远到陌生、遗忘，久远到再次接收，第一反应是回避。
他死死抓着黎诺，表情不明显，只是低声喃喃：“黎诺……”
黎诺心头巨震，几乎一瞬间想把他抱进怀里，想把所有害他无措难受的外因碾碎。
他心里升腾起一股带着尖锐刺痛的保护欲，强烈的，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出现过，亦非同情——他见识过比叶桉更悲惨更弱小的人，对那些人施与保护是身份的责任和人性里的怜悯。
他并未觉得叶桉可怜，那这股保护欲源于什么，他似乎摸到一点，但眼下没时间深究。
“我在。”黎诺摸了摸叶桉的脸，依次剥下挂在他身上留恋不舍的虫崽，全部塞给年轻虫。
他望向对面虫族，过分冷静的言辞不失风度：“别让虫崽对叶桉产生依赖，你们尚且抗拒不了他的气场，何况刚出生的崽子。现在茧已经孵化，叶桉的帮忙到此为止，我们的行程要继续了，之后的事靠你们自己，祝顺利。”
话事虫愣了下，连忙说：“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您看一看崽子，非常感谢您愿意帮忙，同时非常抱歉耽误你们时间，请允许我们补偿。”
黎诺：“不用，你别把叶桉广而告之，给他招麻烦就行了。”
“您放心，我一定不会乱说，再次感谢。”
叶桉能感觉到年轻虫困惑委屈的目光滞在身上，却没有向虫族飘去一丝眼神。他躲着黎诺身后，默默听他和虫族周旋，然后揽着自己进屋，门合上，玄关亮起昏黄壁灯。
叶桉还想继续往里走，黎诺拉他进怀里，做了刚才在外面很想做的事。
叶桉怔了几秒，抬手环上他的腰，收紧。
紧贴的胸腔，心跳撞击着心跳。
静静相拥许久，黎诺松开叶桉，摩挲他的脸，轻声：“好点了吗？”
叶桉喉咙滞涩，贴着他的掌心点了点头，语无伦次道：“我，我不知道怎么说，可能不太正常，很不习惯，有点排斥，那种……”
他放弃了，描述不清，他意识到自己大概有点病态。独自生活的十年，没有和外界过多交流，这种病态隐藏得很好，他以为自己正常，只是单纯觉得生活无聊，应该去死。
他对自我生命的厌弃，投射到对新生命的抵触，又因为曾经惨烈的失去，对别人的期待和喜爱忍不住逃避。
叶桉耷拉着头，内心涌起深深的疲倦，我果然还是应该去死的。
“我知道。”黎诺捧起他的脸，“没什么大不了，慢慢习惯就好了，我们朝夕相处大半年，你才开始依赖我，认识一天不到的崽子，你要是亲近他们，就该我伤心了。”
“我们有个特殊的军种，叫驻远军，是驻扎在具有研究价值的远次级星的部队，那上面通常没什么生物，又是荒芜的边缘星球，除了海盗商贩偷挖能源倒卖会造访，基本不会有人涉足，长时间的空虚导致每次换回来的军人，大多需要接受心理治疗，这很正常。”
黎诺嗓音温柔仿佛滴出水：“不习惯很正常，排斥也很正常，你只是之前和别人相处少，慢慢多接触就好了，没关系的。”
不是。叶桉心底有个声音在否认他的话，可他的目光和语气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一寸一寸把那个声音按回去。
叶桉揪紧黎诺的衣角，呢喃：“少将。”
“嗯，我在。”
“黎诺……”
黎诺再次抱住他，嘴唇贴着他的耳廓：“我在。”
到最后，叶桉没再去想正不正常，黎诺整晚无时无刻陪着他，也没有空暇去想。
待第二天有空想，又有新的事挤占思绪。
“现在去吗？”
叶桉拎着水晶奖章，斟酌再三，还是放进衣服兜里，绶带穿过口袋拉链打了个结，以防磕碰掉。
然后他就没东西了，其他诸如悬浮相机等小东西收在黎诺的腰包里。
现今旅途行走相当轻便，大部分星球稍微好一点的酒店会提供全新衣物，除非对这方面有追求，不然出门带好光脑足以。
“好了，走吧。”
打开门，年轻虫高大的身影山似的堵在门口，短足缠成麻花。
黎诺挑了挑眉，对叶桉说：“我先去敲门。”
叶桉看着他走开，再望向面前的年轻虫，“有事吗？”
年轻虫伸出光脑：“您要走了吗？”
“嗯。”
“您讨厌我们吗？”
叶桉微讶，昨天自己的表现传递给他们讨厌的信号吗？
“没有，”他认真回道，“我没有讨厌你们，抱歉，是我的问题，和你们没关系，虫崽很可爱。”
年轻虫兴奋起来：“我会告诉他们您夸奖他们可爱，昨天他们有点焦虑，这下他们肯定会高兴了。”
叶桉：“……抱歉。”竟然这么严重。
年轻虫：“没关系，是我们太唐突了，我，我可以抱下您吗？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您了。”
叶桉暗自叹息，点了点头。
年轻虫小心翼翼地张开长短足环住他，低头用脸侧的羽翼贴上他的头顶。
虫身上有股蛮好闻的草叶香，叶桉尚且能接受，待虫自觉退开，他想了想说：“祝你和虫崽快乐。”
年轻虫发出一串翻译器收录不到的声响，最后转译：“谢谢，也祝您快乐。”
叶桉看向不远处的黎诺和已经出来的言恺，和年轻虫说了句“再见”，便朝他们走去。
待他走进，黎诺牵上他的手，笑说：“你去虫Ⅲ星，至少能当个一族之长。”
叶桉忸怩道：“我不会去虫Ⅲ星。”
“嗯，最好别去，以防虫Ⅲ星秩序失控。”
“……”
叶桉发现少将温柔起来让人招架不住，调侃起来也让人无力招架。
联合政府人类管辖大厅。
“……就是这样。”言恺向工作人员详细汇报完经过，回头看了眼等在后面的黎诺和叶桉，问：“你们什么时候会去救我女朋友啊？”
工作人员盯着光屏目不斜视：“没那么快，又不是我们的星球，武装部队过去，不得跟尘曼星提前请示啊。”
言恺丧气：“那得多久？她已经失踪好几天了，我怕出事……”
“那也没办法啊，”工作人员忍不住抱怨，“少去异族星球不就没事了，人类开拓的星球还不够你们玩啊，出个事麻烦死了。”
言恺噎住，悻悻站起来，走到黎诺身边，小声说：“少将，咋办呀？”
黎诺拍拍他的肩：“他们也需要走流程。”
他越过言恺，问工作人员：“况淅川委员长来了吗？”
工作人员总算从光屏抬起眼，上下打量他：“来了，你有预约吗？”
黎诺微笑：“有，私人预约。”
委员长办公室。
“哟，不是说休假不让人打扰吗？怎么黎诺少将主动上门了？”
人还没见到，一道慵懒的男声先传到三人耳朵里。
“我是来报案的。”
布满数据的虚拟显示光屏背后探出一张五官阴柔的脸，黑发丹凤眼，挑眉审视他们，“报案？你的人还没找到？”
已然坐到会客沙发上的黎诺，指向侧面的言恺：“他女朋友在尘曼星失踪了，遇到我，就陪他过来看看。”
况淅川迈着拖沓的步子走来，一眼瞧上叶桉，吹了个口哨，“这位就是和你一起旅行的朋友？”
他自来熟地坐到叶桉身边，伸出手：“我是况淅川，黎诺的死对头，有没有兴趣留在中转星球深入了解下？”
叶桉：“……”
言恺：“……”这么刺激吗？
黎诺额角直跳，拍掉况淅川的手，没好气地说：“你正经点吧，有人等着你办案。”
“人生大事还不正经啊，”况淅川转向言恺：“我知道这个案子，尘曼星的批复已经下来了，下午我们会过去，你也一起吧，刚好认领下人。”
言恺激动不已：“好好好，谢谢委员长。”
况淅川勾起人畜无害的笑：“麻烦你在外面等候，我和黎诺叙个旧，可能会打一架，以免伤到你。”
“……好的。”
送走不相干的人，况淅川回头继续，却不想本该在他身边的美人变成了黎诺，“……无耻，趁人之危。”
黎诺白他一眼：“注意你的用词。”
况淅川只好换到叶桉侧面的单体沙发，笑眯眯道：“考虑好了吗？桉桉。”
叶桉：“……”他怎么知道我名字？
黎诺接收到叶桉的眼神，解释：“你那天被虫族抓走，我找他调监控，虽然最后没用上。”
况淅川耸肩：“怪我咯，我很忙的，哪能那么及时啊。”他撑着下巴，冲叶桉眨了眨左眼：“早知道是你，我肯定亲自去找你。”
叶桉：“……”
黎诺看不下去，再次和叶桉更换位置，瞪况淅川：“你别换了，中转星球艰苦到你这么寂寞难耐？”
“是啊。”况淅川往后瘫靠，发起牢骚：“一天到晚眼前一堆奇形怪状的外星人，我都担心我审美变异，急需一个大美人拯救我，我看桉桉就非常好。”
黎诺不假思索：“别想。”
叶桉：“请你叫我名字……”
况淅川支棱起身体，似笑非笑地看着黎诺：“你干嘛呢，我人品你还信不过？叶桉单身，我也单身，都是你好朋友，亲上加亲不好吗？”
黎诺斜觑他：“你管这叫亲上加亲？”
“差不多啊，”况淅川意味深长道，“除非你有想法？”
第39章 水晶奖章（七） 您和少将冷战了吗……
黎诺怔住, 下意识看向叶桉，对方神色淡淡，看起来没有理解况淅川的话, 又好像理解了, 正等待他的回答。
黎诺脑子里出现短暂的空白，眼前这张脸庞无疑符合自己的审美，他深知叶桉萎靡而善良的灵魂底色和出众的天赋, 被吸引, 有想法是人之常情吧。
但，会不会趁人之危？
这么多年身边来往形形色色的男女, 收到过不少爱慕，是没空闲, 也是没兴趣，黎诺几乎屏蔽了情爱之事, 哪怕见证过感人至深的爱情，真到自己身上, 依然雾里看花。
什么样的感觉是爱, 什么样的爱应该表白？
他不能仅凭朦胧的感觉, 利用叶桉对自己的依赖, 轻率地开启两个人的未来，叶桉那脆弱的意志禁不起一丝动摇。
光是特殊, 重要, 还不够吧……
“你至少得先问问叶桉的意愿？”黎诺一错不错地凝视叶桉的灰瞳，伴随每一个字的吐出, 整个人莫名紧张起来。
他产生了强烈的矛盾，既不想听到叶桉说愿意，又觉得应该尊重叶桉的决定, 有个爱人，或许能修补他摇摇欲坠的灵魂。
叶桉抿了抿唇，在况淅川问出那句话时骤然提起的心缓缓落地，随即无端泛起点点失落。
他不希望黎诺说是，他知道自己无法回应他的喜欢，他不想两人就此隔阂，分道扬镳。
但那点失落又是怎么回事？
得知兰登接近自己是见色起意，叶桉没什么感觉，好像对方说的是旁人。一个求生欲望薄弱的人，自然不会在意诸如情爱更高精神需求的事。
只是太依赖少将了吧……
不应该的。
叶桉别开脸，躲避黎诺的注视。他瞥向托着腮，对他们饶有兴趣的况淅川，那模样分明是玩笑，根本不像对他有想法。
他没体验过，也没计较过别人投来求爱信号，至少书籍文字里描绘的爱，是真挚温柔的，应该是……的样子吧。
叶桉垂下眼，四肢百骸仿佛涌进沉甸甸的泥泞，压得人疲惫不堪。他周身流溢出凝如实质的厌弃，不断下沉，像要把人拖垮一般。
黎诺早已对叶桉的情绪体察入微，在他低眸的一刹，心不由颤动起来，担忧，慌乱。
“小叶……”他迫不及待地抓住叶桉，企图辩解什么，未等他措好辞，叶桉第一次挣开他的手，往旁边挪了挪。
叶桉冷淡的目光扫过两人，声线无一丝波澜：“别开玩笑了，讨论正事吧。”
黎诺盯着落空的手，指尖蜷了蜷，脸上划过茫然，罕见地不知所措起来。
啧。况淅川眼珠在两人身上来回移动，旁观者清，那点暗流涌动看得他牙酸。
他有点想拍下黎诺这幅样子，大肆宣扬，看啊，以冷静自持著称，泰山崩于前仍面不改色的黎诺少将，在感情面前，还不如毛头小子呢。
况淅川暗暗嫌弃，咳了咳，拉回逐渐跑偏的场面，“凭心来讲，我没有开玩笑，叶桉，你再考虑考虑，伴侣还是得挑懂情识趣的。”
他话锋紧接一转：“下午你们去尘曼星玩玩么？黎诺？”
前后跳跃到黎诺发不起脾气，他瞪了眼况淅川，这人真是一如既往的贱兮兮，“你有把握吗？”
“说实话没有，去人家地盘总要看点脸色，一不小心破坏和平就不好了，我是真烦和外星人打交道，他们好像听不懂好赖话……”
况淅川一口一个外星人，絮絮叨叨吐了一滩刚上任的苦水。
中转星球串联星系的独特地理位置奠定了它的重要性，联合政府便是调和数百光年内星球之间的摩擦。
“前任委员长留下的烂摊子太多，我刚开始还认为是他能力不行，现在看来摆烂也是一种智慧，很多事拖着拖着就好了，尤其不同文明差异导致的矛盾，根本没法解决，除非武力压制，真理只在枪炮之下……”
况淅川说着说着，留意到叶桉认真倾听，顿时乐了。他坐起来，一收吐槽的架势，笑眯眯说：“小叶，八卦是不是很有趣？想听的话，我可以每天不重样地分享。”
叶桉一顿，瞟了眼黎诺，“不用。”见微知著，矛盾，争吵，破裂，和好，异族也好，人类也好，所有事物逃不开循环重复，蛮没意思。
再者不管况淅川是不是真心的，他都不想再和别人建立关系，答应黎诺的一年之约结束，他就该去死了。
黎诺看着他，心头五味杂陈。
“好吧～”况淅川瞅着当局者迷的两个人，拖腔拖调道：“等下一起吃饭～”
“嗯。”黎诺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一起吃饭的还有言恺，毕竟是跟着黎诺叶桉来的，落下总归不好。
言恺仔细观察了下少将和委员长的脸色，应该没打架吧，不过少将和他对象怎么感觉怪怪的？真被委员长插足了？
人与人的气场很玄妙，好的时候，不需要说话，一记眼神都能显露出亲近，坏的时候，哪怕靠得再近，也能传递出同床异梦的疏远。
饭桌上基本是况淅川和黎诺说话，他们没什么架子，言恺亦不是胆小内向的人，时不时能插上一两句。
唯独叶桉，安安静静地埋头进食，吃完了就安安静静地放空，不管他们聊什么话题，一概不关心。
黎诺余光时刻注意着他，那副游离封闭的样子，令他心焦，好像一切都搞砸了，叶桉又退回到原状。
他突然产生一股冲动，不管了，反正有况淅川，人肯定能救回来，他去不去没有太大必要。
可答应了言恺不会坐视不理，无论如何得陪他到女朋友安全回来，承诺在前，他没法真的甩下一走了之。
直到登上军舰，身边始终有外人在，谈心不太方便。同行军官得知黎诺少将在此，激动地凑上来说话，他又被人困住。
“黎诺在军队声望很高。”
叶桉坐在窗边，望着渐渐远离的星球发呆，听到话，转头看见况淅川在对面坐下，视线落在制服群中的黎诺。
况淅川噙着笑，对上叶桉沉静如水的眼眸，“想知道我和黎诺怎么认识的吗？”
叶桉：“不想。”
况淅川笑容僵了一瞬：“你不想知道黎诺过去的事吗？”
叶桉反问：“我为什么要知道他过去的事？”
“……”况淅川啧道：“黎诺听见这话怕是要伤心了，不过我还非要说了，我和他是在学校认识的。打了几年仗，黎诺被统帅勒令回学校进修。”
“我两刚好一个班，别看他现在什么都懂的样子，那时文化课可是垫底，我就好心提议帮他补补，条件是他帮我过学末的格斗课，”他面上闪过一丝嫌弃，“我至今没搞明白，我又不入伍，为什么要修格斗课，结果这人大义凛然，宁愿挂科也不帮我作弊，哪怕我再三强调格斗课对我毫无用处，也不松口，然后我们就杠上。”
叶桉无语。
况淅川耸耸肩：“当然根本原因是我当时喜欢的学姐对他有好感，不过你放心，他俩无事发生。”
叶桉：“……”我需要放什么心。
况淅川兀自说：“虽然他拒绝帮我作弊，但不消我说，每天尽心尽责教我格斗，最后让我自己通过考核，我们就顺理成章成为朋友。”
“黎诺是个责任心很强的人，行事从一而终，决定了就不会轻易放弃。”他忽地嘶声，“我们是情敌关系啊，不应该帮他说话。”
“……”叶桉撇开视线，淡淡道：“你误会了，少将只是陪我完成一件事，一年之后我们不会再见面。”
况淅川挑起眉头，瞥见黎诺正向他们走来，勾唇：“到时候不如来找我，其实我也是个专情的人。”
黎诺脚步一顿，双眼微微眯起，步子迈得更大。他在叶桉身边落座，微笑：“说什么呢？”
况淅川悠悠道：“说你们一年后不会再见面，叶桉来我这。”
黎诺心情猛地下沉，不会再见面？这是叶桉期望的？
“小叶——”他的话终止在叶桉漠然的眼神下。
黎诺张了张口，喉咙一片涩然，这确实是一开始说好的，是他生了私心。
气氛凝滞片刻，一人走来叫况淅川说事，况淅川看了看各自沉默的两人，临走前捞起黎诺：“少将来提点意见。”
黎诺神思不属，就这样被他带走了。
叶桉目送他们走开，停顿小会，继续望着窗外发呆。军舰已经进入太空，眼前是透不进一丝光线的黑压压，他现在已经不会再恶心难受了。
前往尘曼星的路上，黎诺和况淅川多数时间在商讨针对解救人质的方案，叶桉反倒独得清闲，也就用餐的时候，几人会坐到一起。
话也少，都是黎诺和况淅川在说，叶桉经常走神，被叫到名字，应一句就接着放逐思绪。
他和黎诺突然之间失去了话语，偶尔视线交汇，又若无其事地分开。
叶桉花了一分钟思考缘由，是自己的问题吧，他几次感觉到黎诺欲言又止，自己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没来由的，他在某一刻浑身散了劲，由内而外地空了，连敷衍也做不到。
都说由奢入俭难，叶桉想，就算现在和黎诺分开，他也能立刻回到原来的生活，不对，是结束。
就去虫Ⅲ星吧，把星核还给他们，好让虫崽正常地长大。
“您和少将冷战了吗？”
军舰除了言恺，还有几个亲人失踪的受害者，他原本和那些人在一起，当下军舰即将降落到尘曼星，他跑过来找少将寻求安全感，结果只看到叶桉一个人。
叶桉冷淡道：“没有。”
言恺只当他口是心非，吵架嘛，总是嘴硬，“虽然不知道您和少将因为什么冷战，但就我的经验而言，别拖，有问题一定要尽快解决，其实伴侣间有矛盾很正常，说开就好了，嘴巴长了就是要说话，别管自尊啊不好意思啊——”
“你误会了，”叶桉打断他的话，“我和黎诺不是伴侣，只是结伴旅行而已。”
言恺表情僵硬，眼珠斜到一旁，尴尬地呵呵：“少少将……”
叶桉顿住，回头一看，黎诺停在一步之外，定定地看着他。
“那个，我先走了，哈哈。”言恺用力拍了下嘴巴，火速远离。
黎诺神色如常地坐到叶桉对面，说：“军舰快降落了，根据尘曼星发来的情报，是反动派土著人想利用人类女性产下基因编辑的混血后代。”
人类群体女性早已不再自主生产，若是自然怀孕，可前往培育院无伤取出胚胎，做甩手掌柜。可如果和外星异族结合，就只能自己生产。
最开始培育院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收了杂合胚胎，养育出来的结合体似人非人，性情暴戾，毁了整个实验室和同一批其他孩子，至此便明令禁止杂合体。
因此多数人类即使和外星异族相恋，如果对方没有相应的胚胎技术，是不会愿意产生后代。
尘曼星人与人类相近，他们想要人类完整基因库，使二者优异基因结合，最简单的方式就是诱拐人类女性。
“我们这次不仅要救出人质，还必须彻底销毁他们的实验数据，刚好当地政府有意铲除反动势力，所以要花点时间，你想去尘曼星逛逛吗？我找个人陪你。”
叶桉回：“不用，我留在军舰。”
沉默一会，黎诺叹了口气：“小叶，我让你失望了吗？”
叶桉微讶，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说，“没有。”
黎诺一把抓过他搁在桌面的手，语气带着明显的烦躁：“那我们怎么了？我感觉你不高兴，因为我回复况淅川的那句话？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是自由的。”
他这两天一直在反思，是不是不应该那样说？叶桉可能误会自己想把他推给况淅川，可能他想从自己口中得到“是”的答案。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作多情，也许呢？
“我承认我对你——”
“少将，”叶桉像是快喘不过气，嗓音软绵：“我到现在还没改变死亡的想法，其实我觉得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没有意义的，我有时候控制不了自己，别去玫瑰星吧，到时候留下瑰晶兽，对它不公平，也太残忍了。”
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这个约定。
旅途一旦开始，总有不可控的意外发生，有些偏移了能回到原来的计划，有些只会越偏越远，必须及时止损。
听他说完，黎诺混乱两天的心情逐渐清明，他发现自己想的有点多，越在乎反而越容易陷入迷障。
他从始至终都希望叶桉好好活着，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依赖和爱的目的俱是如此，那还分清什么。
“黎诺，走了。”不远处况淅川喊了一嗓子。
“跟我走，”黎诺不容拒绝地拉起叶桉，带着他一起下军舰，“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叶桉蒙圈，少将有没有听我说话？！
他被带到一众军官前，作战气氛浓烈，各个面容肃穆，黎诺握他手握得紧，他挣了两下没挣开，索性自暴自弃当起花瓶。
很快来了一群尘曼星政府官员，他们的模样和人类有五分像，远房亲属似的。
两伙人旋即展开激烈的讨论，关于基地数据和反动势力的存亡，尘曼星模棱两可的态度藏着对人类基因库的兴趣。因为芯片的存在，外星人想要获取完整基因数据并不容易，一旦被人类察觉，为种群基因库不受污染和不被大做文章，挑起战争师出有名，不算破坏和平。
“如果你们能不造成大规模伤亡销毁数据，我们自然没意见，我必须提醒你们，那块土地下是活跃的流沙，很容易引发地陷，到时候别说数据，你们的人也会卷进去。”尘曼星官员说。
况淅川皮笑肉不笑：“都反动派了，还要留他们的命？”
官员无奈：“我们得审判啊，人死了，罪名定不下来，他们就是普通民众。”
况淅川：“那请你们提供基地的准确坐标。”
官员扫了眼在场的人：“没用的，我说了那下面是活跃的流沙，坐标随时在变，这也是我们始终没法铲除他们的原因，根本来不及锁定。”
况淅川哂笑：“技术水平不一样嘛。”
官员警惕：“星球地理数据我怎么可能给你，你只能在这里操作。”
况淅川啧了声，歪头跟黎诺小声槽道：“回去就跟联盟提议在中转星球设立工程院。”
“没事，我们有工程师。”黎诺握住叶桉双肩，将他推到众人视野里，笑容里掺着几分与有荣焉：“叶工。”
全程神游天外的叶桉：“……？”
第40章 水晶奖章（八） 生死有我陪你
满堂陌生的目光齐聚, 叶桉抿紧唇，向黎诺投去疑问的眼神。
况淅川同样疑惑：“叶桉是工程师？黎明星号的？”
黎诺揽上叶桉另一侧肩膀，莞尔：“是, 小叶, 基地精确定位靠你了。”
叶桉扫了眼在场的尘曼星人和人类军官，这时候说拒绝，似乎不太合适。
况淅川着实惊喜, 眼瞅着尘曼星官员表情出现细微僵硬, 心情顿时舒畅。他冲身边人使了个眼色，一只半拳大小的仿生探测蜘蛛沿着手臂爬到他指尖, “那就麻烦你们借出主机。”
仿生探测蜘蛛轻便，重量不足十克, 爬行在活跃的流沙表面不易塌陷。
官员盯着一声不吭的叶桉，那面无表情的模样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他扯起嘴角, 不冷不热地说：“既然有工程师在，试试倒也无妨。”
尘曼星科技水平一般, 人类培育院基因筛选计划, 创造出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 导致双方差异日益增大。两个种族存在一定的相似度, 尘曼星统治者便有心结合，优中取优, 但人类官方禁止杂合体, 大多民众对混血生产自然排斥。
某种程度反动派的实验，统治者是认可的, 若非他们不能为自己所有，加之明面态度必须抵制基因杂交，今天这场铲除行动未必会全权通融。
况淅川和黎诺深谙个中道理, 这种事并非鲜见。人类禁止杂合体除却维护基因库不受侵染，后代归属是个相当棘手的问题。正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非同族其心必异，性状尚且可以通过科技手段改善，一旦杂合体数量众多，他们可能形成一个新的群体，反过来对抗人类，完全没必要的麻烦。
大种族环境下，独善其身才是王道。
况淅川指使部下放出探测蜘蛛，做好入侵基地准备。黎诺和叶桉前往隔壁尘曼星的网络控制中心，十人小队陪同。
身边有外人在，很多话不方便说。黎诺知晓刚才叶桉一定在发呆，没有听他们和尘曼星官员的谈判，便挑重点转述了一遍。
叶桉嗯了声，坐到超级计算机前，尘曼星的工程师在旁边打下手。黎诺站着侧后方守候，屏幕冷白光线笼罩在叶桉脸上，仿佛蒙了一层霜雪，纯净又触不可及。
他静静望着，心渐渐安宁。
loading的几秒里，叶桉回头看了眼黎诺，对方眉眼弯弯，温柔的绿瞳似乎比以前多了一些柔软的东西。
他垂下眼，咬了咬下唇，刻意不去细想那是什么，好像不知道，旅途就有理由继续进行。
“接上了，好多信号啊，”一旁总工程师惊声道，“不过据我们的经验，这些信号很快就会失效，那块地底无时无刻不在流动，里面存在数个蜂巢状的腔室，没有精准降落到基地，重力肯定会打破表面稳定多年的平衡，腔室承受不住塌陷，到时候整个基地都会下陷。”
等他讲完，叶桉仍保持缄默，仔细观察仿生探测蜘蛛传回来的网状分布图，每个结点独立发生变化，而基地就在网内某一个。
他转向地底流沙的运动轨迹图，线性数据杂乱无章，毫无规律可言。
接着他又打开定位系统，鉴于尘曼星不允许地理数据外传，只能在他们的系统上操作，还有人时刻紧盯，看似麻烦又有压力。
室内安静良久，所有人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仅屏幕上的光标和轨迹图兀自变化，气氛愈发凝重。
尘曼星总工程师咽了咽口水，视线不断在叶桉和光屏来回移动，迟疑的话音里透着一丝紧张：“您有什么想法？”怎么一直不说话？
叶桉单独调出一个编辑器，平静道：“稍等，优化下算法。”
总工程师：“……”傲慢的人类！！
总工程师内心隐隐不服气，挺直了腰杆，抱胸冷睨屏幕，倒要看看他能优化出什么结果。只见光屏在叶桉飞速键动的指尖，划过一条条流水字符，一个从未见过的拓扑结构赫然显现。
他松开手，脊背不自觉弯曲，整个人贴近光屏，眼睛瞪出大片白，毫秒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什么。
撑到眼眶酸痛，他条件反射地眨了下眼，优化部分已经接入系统，网状信号放大了数百倍，基地位置逐渐清晰，凌乱的流沙线性数据抽丝剥茧般脉络分明了。
工程师张开嘴呆愣住，眼看叶桉另起窗口破解防火墙，像是被尖刺蛰了下，他陡然精神了，磕磕绊绊道：“那那个您要不直接并入……”这架势等下不会清除数据，不留给我们吧。
叶桉不语，只全神贯注地键入。
不知过去多久，黎诺轻轻拍他的肩，俯身凑到耳边，低声说：“小叶，休息会。”
叶桉手指停住，抬眸看向黎诺，对方的手掌覆上来，温热驱散了双眼长时间面对光屏的滞涩。
眼前一片黑，他凭空抓了抓，手被拢入同样温热的地方。
一会，眼上的手掌挪开，叶桉眨巴几下，视野恢复清明，他和黎诺四目对视。
“两位，要不先吃个饭再含情脉脉？”
两人同时转头，迎上况淅川揶揄的嘴脸，无语，明明刚来瞎说什么呢。
桌上，况淅川最先结束用餐，他撑着头，悠然开口：“原来小叶这么厉害，怎么办，我更想留下你了。”
叶桉瞟他一眼，闷头往嘴里塞饭菜。
“正好我准备向联盟提议在中转星球设立工程院，叶工，哪有叶总工好听，”况淅川斜了一眼黎诺，继续说：“黎明星号多无聊啊，天天看一张脸，哪像在这，一年不重样，还可以经常去周边星球玩玩，这不比黎明星号舒服？”
黎诺搁下餐具，舔了下后槽牙，淡定地擎起杯子喝水。
“好。”叶桉擦完嘴，看着况淅川说，“约定到期，我来找你。”
“咳——”黎诺呛了口水，一把抓住叶桉的手，不可置信道：“小叶，你认真的吗？”
叶桉：“嗯。”
黎诺手上加大了力道，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玩笑的成分，可惜并没有。
黎诺心生茫然，自以为的了解荡然无存，为什么？叶桉在回避我？
况淅川在两人之间瞄来瞄去，笑说：“好啊，我等你～”
叶桉摘下黎诺的手，淡淡道：“还需要三个小时。”说完便坐回超级计算机前。
黎诺盯着自己空落的手，头一回遇到如此没有头绪的事。过去遇到任何事，他总能最快找出解决方案，凡事有解，当下却是一团乱麻。
“诶，”况淅川挪过来搭上他的肩，语气欠欠：“有什么需要叮嘱的吗？比如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们认识这么久，你应该知道吧？”
黎诺甩开他的手，神色不善地瞪他。况淅川不怕死地重新搭上去，好笑：“怪我啊？但是很显然，问题不在我这，我好心帮你挑破，你应该感谢我才对，不要掩耳盗铃。”
黎诺默不作声，望向那道沉浸字符海的背影。叶桉认真做一件事，很容易进入心流状态，自我又忘我，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在维克托斯那段时间，他们同处一室，各自做着各自的事，黎诺从公务中抽身暂歇，时常会被专心改造机甲的叶桉吸引，他在自己身边，又似很遥远，远到隔着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在自己的世界，凝望另一个世界，好奇的部分逐渐减少，憧憬的部分逐渐增加，那边会是什么样，怎样才能抵达。
怎样才能抵达？
他到现在还没想明白。
“我觉得你应该强势些，”况淅川琢磨会，觉得有必要给这个毫无经验的家伙出点主意，“等你温水煮青蛙，人已经跑了。”
“对小叶不行。”
“为啥？”
黎诺轻叹，因为不忍心，因为舍不得。
他多看了叶桉几眼，提溜起况淅川：“先做正事吧。”
“这不是正事？”
“你的正事。”
按下最后一个字符，叶桉呼出口气，静默了会，下意识朝侧后方望去，那里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黎诺少将在隔壁。”总工程师好心提醒。
叶桉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转向总工程师，“感谢告知。”
总工程师微微一笑，和他面对面坐好，“他们已经出动人马，估计费不了多少时间，反动派也就仗着地理优势嚣张，军事实力还不如我们呢，剩下这段时间，能否请您讲讲优化方案？”
叶桉默然，调出拓扑图，简单讲了两句，让出位置由他自己思量。
总工程师傻眼，张口想说，话在嘴边，触及他冷淡的神情又咽了回去，悻悻思考起他优化的算法。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耳旁寂静过头，以至于言恺冲进来说“人救到了”，叶桉一时没反应过来。
言恺走近，嗓音难掩激动：“叶桉，你去看看不？少将他们都在外头。”
叶桉踟蹰小会，起身按下光屏的暂停，正巧对上总工程师心虚的眼神，对方的手缩了回去。他没在意，将调试的和传输到一半的数据永久删除，日志和自动备份全部清空。
“走吧。”做完，叶桉跟着言恺走出控制中心。
言恺脚步急匆匆，很快把叶桉甩在身后，挤进士官前头，“我女朋友出来了？”
黎诺听见他的声音，一回头，叶桉果然慢慢悠悠地走过来。他不禁好笑，就这么注视他，视线交汇，叶桉步伐明显加快了。
人到身边，黎诺笑说：“多亏了叶工。”
叶桉不自在地撇开脸，眺向前方一望无际的银白沙地，底下似有生物在翻腾，整个地面不断地蠕动，凹出大小不一的漩涡，与脚下紧实土地形成鲜明的对比。
空中数架战机盘旋，远处极速驶来两架运输机。
“别往前走！”军官呵斥一位急不可待的受害者家属，言恺身形一哆嗦，刚沾地的脚吓得打滑，重力失衡往前奔了两步。
靠近流沙的土地本就松软，他这一踏，地面直接软绵绵下陷，卷入流沙形成新的漩涡。他好不容易站稳，紧接被涡流吸进去，“啊啊，救救我——”
叶桉眼疾手快拽住他，连绵流沙的强大向心力却将自己反拖过去。眼看要一起陷入漩涡，他咬咬牙，竭力甩回言恺，身体因反作用力摔进流沙。
“叶桉！”黎诺惊慌，立即扑过去，机械尾先一步钻进银沙，几个眨眼的功夫，两人彻底消失于漩涡。
“靠！”况淅川气得重重扇了下言恺的后脑勺，“你搞什么，不要命了，瞎跑什么！”
“对对不起，”言恺万分懊恼，满目焦急地盯着沙面，“我太激动了，没想到会这样，少将和叶桉怎么办？委员长，你快救救他们！”
况淅川脸色铁青，转头询问尘曼星官员：“流沙出口在哪？怎么样才能找到他们？”
官员无奈叹道：“我从来没听过有人陷进去能活着出来，里面腔室一直在运动，基本不是被活活压死就是窒息而亡，运气好尸体会随着流沙运动排出来。”
言恺一听这话，整个人慌得痛哭起来，况淅川听得烦躁，斥道：“闭嘴，”他瞅了眼落地的运输机，甩下一句“接你女朋友去”，大步流星往回走，准备联系黎明星号找人，就算撅了这块沙地，刨地三尺也得救出人！
沉入流沙的两人，经历一番四面八方作用力的挤压，掉进一个硅质洞穴，银色硅石散发出微茫的幽光，照得一览无遗的腔室阴森森。
黎诺被自家尾巴拨醒，缓缓坐起来，甩了甩浑身沙砾，定睛在一旁昏迷的叶桉，他连忙起身，却不想腔室低矮，头撞了个正着。
他顾不上头疼，弯腰来到叶桉身边，把人抱进怀里，抹开他脸上的沙砾，急声呼唤：“叶桉，叶桉，醒醒。”
叶桉眉心拧紧，睫毛颤了颤，模糊的面容映入眼缝，“少将……”
“是我，”黎诺松了口气，扶他坐起来，双手捧着他的脸，担忧道：“受伤了吗？有没有哪里疼？”
叶桉慢半拍：“没有，”他环顾一圈所处的环境，视线定格在黎诺脸上，有气无力道：“你为什么要扑过来？”
“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你在我眼前消失而毫无作为吗？”黎诺指腹细细摩挲他的脸颊，“不可能的，我有太多理由扑过去，你想听，我可以一一列举。”
叶桉嘴角耷拉，避开了他的眼，闷声说：“我不想听。”
黎诺笑了下，结结实实拥他入怀，“现在也不适合说这些，我们先想办法离开。”
叶桉闭了闭眼，语速慢吞吞，每一个字吐露得极其艰难：“出不去的，流沙内部活动密集，光靠光脑肯定定位不到出口，就算侥幸摸清方向，我们也会窒息在半路。”
绝望的是，他不久前才了解流沙的运动轨迹，清晰知道其中的复杂。
“你不应该扑过来。”他语气一下子低沉，流露出令人心碎的难过。
黎诺重新捧住叶桉的脸，他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如此深刻的情绪。讲述悲惨往事仍安之若素的人，仅仅因为自己跟下来，可能会死在这，而无比难过。
黎诺心仿佛被人狠狠掐了把，又痛又涩。他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叶桉的眉心，“或许我们的位置很浅，只有几米十几米，不试试怎么知道？哪怕最后真的跟你死在这，我也不后悔。”
硅石幽幽的微光里，他的五官不甚明晰，唯独一双眼，亮晶晶，燃烧着笃定的火苗，叶桉紧紧握住他的手，巨大的悲伤倾轧而来，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黎诺再次抱住他，脸贴着脸，胸口贴着胸口，“什么都别想，生死有我陪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