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壁质很脆, 应该是沙砾摩擦产生的热能催发了化学反应，长期以往气体挤压形成的腔室，砸开说不定会涌进一堆流沙。”
叶桉不置是否, 盘腿坐在地上, 静静看着黎诺在粗糙的腔壁摸索，寻找出去的方法。
洞穴高度估摸一米多些，他只能佝偻着跪地膝行, 整个人显得分外局促狼狈。
机械尾同样四处敲敲, 它设有极其灵敏的声音检测装置，隔着墙壁能听出流沙活动的细微摩擦, 从而判断大致方位。
腔室狭小空旷，不到二十平方米, 膝行的擦地声仿若指甲在砂纸快速刮磨，再经过扩音器放大, 响答影随，不断地震颤听觉神经。
叶桉忍不住捂住耳朵, 头埋进双膝间。脑子里仿佛有个锯子来回磋磨, 被磨掉的血肉碎屑融成酸液腐蚀意志, 理智, 心力，他的身体变得空荡荡, 灌进没有来路的风, 骨头发冷打战，恨不得冻死在这一刻。
他应该去和黎诺一起寻找出路, 自己活不活无所谓，至少不能让他死在这里，不能牵连他。
腔室氧气浓度不足, 叶桉昏昏沉沉，手提不起，全然没有一点动力。他眼前好像出现幻觉，一会是腥臭的红色浆液，一会是静止的白色墙壁，一会是死寂的无边黑暗，光怪陆离，分不清身在何处。
“小叶，你还好吗？”
他听见黎诺的声音，持续地回响，机械尾点了点他的手背，从底下钻进来，蹭他的鼻尖。
“少将，”叶桉抬起头和机械尾对视，没有和往常一样摸它逗它玩，机械尾的银白身躯几乎与硅石融为一体，他视线偏移到地上的蛇影，嗓音像卡碟的录音机，字句磕绊：“我答应一年之约，是抱着能死在路上的心思，”
“离开地下城的前一晚，我一个人待在收拾空的房子，那天正值排水期，声音前所有未的大，我被透进来的光线刺眼，刚好数到第42379滴水珠，”
“三年后我再回地下城，那栋房子已经住进新人，无处可去，我在门口的石块坐了一夜，那天的水珠只有17349，”
叶桉下巴枕在膝盖，停顿一会，继续说：“你说要陪我找到活下去的答案，可答案具有时效性，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书上说地球时期人的寿命只有百八十岁，再无聊挣扎挣扎就过去了，现在我觉得很累，一眼望不到头，很绝望。”
“那两个夜晚是过去和未来的缩影，我，我不想再重复了，这段时间承蒙你照顾，你做得很好，是我的问题，我……”
叶桉深深叹了口气，说不下去了，他不知道怎么向黎诺证明，他不想活和任何事物无关，凡人一命如沧海一粟，意义，答案，找到又如何？
也许和少年时代的悲剧有关，创伤沉淀为灵魂的一部分，也许和十年的孤独有关，耗尽了有限的生命力，无论哪一个都剥离不开，全然造就现在的他，对一切由衷地心累，厌烦。
“我想休息。”永远地。
“嘭——”
叶桉心一哆嗦，望向巨响源头，黎诺破开了一个大洞，涌进一抔银沙堆砌成斜坡。
“走，我们爬上去看看。”黎诺弯腰走过来拉他胳膊。
叶桉坐着没动，泄气道：“你听我说话了吗？”
“听了。”
“……”叶桉抿直唇线，紧盯着他。
黎诺笑了下，摸摸他绷着几分小委屈的脸，“但我不听，你不想动，我扛你走。”说着就要上手夹他的腰。
叶桉按住黎诺的手，无奈，秀才遇上兵的无奈。僵持小会，他无力叹息一声，慢慢爬起来，头险些撞到壁顶，幸得柔软的手掌垫在上方。
叶桉瞄了眼头顶的手，小声咕哝：“谢谢。”
“不客气。”黎诺揽着他的背移动到洞口，“可能是另一个腔室，我在前路开路，你跟上我。”
他按了按银沙，确认是底下坚实便小心翼翼匍匐上去，甬道没有可攀附的缺口，胜在表面粗粝摩擦力大，可一点一点蠕动向前。
机械尾在叶桉腰上缠绕两圈，末端从洞口游到他眼前，撇了撇头，示意他赶紧跟上。
“叶桉。”
爬过一个躯干的黎诺回头喊了一句，叶桉这才照他的样爬上去。
甬道逼仄，稍微快一些，四周就开始松动掉砂砾，类似猛兽酣睡的喘息从流沙里传出来，时刻提醒他们整个地底在运动。
时间过去许久，这条通道好似没有尽头，摆动的幅度越发显著，指向不明，隐隐有向地心下坠的趋势。
“少将，”叶桉已然体力不支，四肢无力地摊平，望着前头的黎诺，弱弱说：“你松开我吧，这样你能爬过得更快一些。”
他拍拍机械尾，拱起腰腾出位置，“松开。”
机械尾摇头，游到他脸上磨蹭，给他加油打气。
过度疲惫加缺氧，叶桉不禁生出些脾气，他躲开机械尾，言辞尖锐：“够了黎诺，就算你一个人出去，也没人会说你什么，更不会损伤你少将的名声，大可不必费这个劲。”
黎诺停下来却没回头：“你觉得我不放弃是为了名声？”
叶桉冷冷地反问：“不是吗？”
“用言不由衷的话刺激我没用，我做事不为别人的认可，”黎诺接着往前爬，明显虚弱的声线坚定地回荡在甬道：“省点力气吧，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生。”
叶桉脸埋进胳膊里，半响，梗着嗓子嗫嗫：“对不起。”
“没关系。”
两人再无话。
叶桉一动不动地趴伏，身心疲惫，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爬了，死在这里正好了却从始至终的心愿，至于黎诺……对不起。
可渐渐地，他感觉自己在前进，有个牵引力一直拖着他这个累赘。
莫名的疼痛忽然从身体各个部位袭来，叶桉死死咬住下唇，汹涌的铁锈味充斥口腔。
“黎诺……”他缓缓伸出手握住黎诺的脚踝，求你放弃我吧。
黎诺低头，只看到落满银沙的黑发和那只白得透明的手指，他在这个动作里感受到叶桉的痛苦。
可是我怎么可能弃你不顾。
“小叶，再坚持一会。”他弓身去捞叶桉，配合机械尾，竭力把他拉上来抱在胸口，“就算为了我，再试试好吗？”
未等叶桉给出反应，一股排山倒海的推力压过来，黎诺立马抱紧叶桉，机械尾在两人身上环绕一圈牢牢捆住。
活跃的流沙翻江倒海，他们如同面团被无情地推挤抛滚。命悬一线之际，机械尾在沙里游来游去，触到硬质硅石，迅速将他们卷入一个更大的腔室，躲过这阵剧烈运动。
腔室内覆盖大小不一的突起，两人从上面碾过，皆倒吸一口凉气。
黎诺缓过身上的疼痛，松开叶桉：“还好吗？”
叶桉艰难爬起来，扫了眼周遭，欲言又止，终转化为叹息，抿紧唇缄默不语。
黎诺扫视他浑身上下，不像有伤的样子便没再说话，起身查看腔室的情况，高度足够他正常站立，四面竖起形状不一的硅石，实在影响行走和敲壁听声。
转了一圈无从下手，他撑着墙壁坐下，尝试借助光脑联系外界。
光屏点开，弹出不少连接失败的通讯，有况淅川，简意，戴维斯。黎诺拨通简意的频道，断续的滴滴响了半天，那头总算出声：“舰长？你还活着？”
“……还活着，”黎诺一言难尽，“你能确定我的位置吗？离地面多远？”
“很远——”
蓦地没声了。
黎诺捂住脸，顿感头疼。经过刚才一折腾，他体力即将告罄，最重要的是氧气不充足，他们真的会如叶桉所言窒息在半路。
情形不妙，偏偏叶桉不配合，在这生死关头，他求死之心大爆发，劝也劝不动。
要说没脾气是不可能的，但急没用，发脾气也没用，更何况脾气永远不能随便撒向重要的人。
偌大的腔室静得只剩流沙碰撞硅石壁的微弱震动，气氛凝滞，两个人背对背各坐一边，机械尾摸不着头脑，一会游到叶桉面前，见他兀自发呆不搭理人，一会回到主人身边，看他双手抵着额头沉思。
它蛇立在中间，左看看右望望，最后软塌塌地躺在地上哀声叹气。
一段时间过去，光脑响起通讯，黎诺赶忙接起，简意在那头说：“信号太差了，我长话短说，尘曼星不愿意提供地理数据，等我赶过去你们肯定捣成碎片了，况淅川和戴维斯一致建议请联盟施压，舰长你怎么看？”
黎诺看了眼叶桉，说：“这事惊动联盟实在有点小题大做，你定位不到我的芯片吗？”
“可是可以，问题是我不知道那块地形的活动情况，没法制定一条最短线路，慢慢来怕你们扛不住。”
黎诺捏了捏眉心，确实，他体能长期训练倒是还能坚持，叶桉肯定不行。
“要不通知你哥？”
有点丢脸啊，旅游旅着把自己旅到死地了。
黎诺心不甘情不愿，但没办法，“行”字还没说完，一只手按掉了通讯。
“光脑给我。”叶桉在他对面坐下，灰瞳无波无澜，仿佛漂着终年不化的冰。
黎诺怔愣几秒，摘下光脑递给他，惊喜道：“小叶，你有办法吗？”
叶桉顿了顿，打开GIS编辑器，往里面输入之前看过的流沙活动线性数据，淡淡：“只能大致预测，死马当活马医吧。”
“好。”即使最后失败也值得了，也算和叶桉一同出生入死，不是他一厢情愿。
黎诺沉心静气，视线徐徐划过叶桉的脸庞，额头，眼睛，鼻梁到嘴唇，灰扑扑，沾着银沙，像嵌镶细碎的珍珠，增添了一份别样的美。
忽地他眼神一凝，定格在叶桉下唇鲜红的伤口，指甲盖大小，显然流过不少血。
黎诺霎时心疼不已，质疑自己的坚持是否正确，以痛苦赌概率是否值得。
叶桉唇上的伤，在他心脏烫出一块深刻的疤。
无比明确的念头浮出水面——自己怕是再也放不开叶桉了。
“好了。”叶桉把光脑还给黎诺，不经意触到他眼底涌动的炽热。他怔了怔，目光无处安放，垂下眼讷讷道：“试试吧。”
“好。”黎诺神色自若，看起他规划的路线，顺着一条运动轨迹，利用腔室之间的拱挤排出去，鉴于非实时数据，能不能成功得依赖运气。
他们没作停留，即刻起身摸索硅石壁外最活跃的地方，找准后，机械尾破开可通人的洞口，外面的银沙呈横向流动，泄进少量的砂砾。
黎诺抱紧叶桉穿过洞口，投身进流沙，机械尾在沙里寻找下一个腔室，卷入其中，再找腔壁最活跃的一处，依次下去，通过了一个接一个的洞。
他们的呼吸逐渐急促，脸上泛起缺氧的红晕，落地再起来四肢变得吃力。
叶桉身体发软，全凭黎诺的手臂支撑，每次跟随银沙流动都像一场酷刑。他开始后悔多此一举，反正都要死，不如死得安稳一点。
至于为什么起意，是黎诺挫败的语气钻进耳朵，他某根神经突然剧烈跳动，难以忍受他失败的样子，少将该游刃有余意气风发，他不愿意他仓促潦草地终结一生。
但过程对自己而言，是彻头彻尾的折磨。
“快了快了，再坚持一下。”黎诺环紧叶桉，按揉他的太阳穴，嘴唇贴着耳朵灌进一声声鼓励，到后面几乎扛着他前进。
穿过数不清的腔室，黎诺也精疲力竭，瘫在地上缓了许久。他支撑起来，重新把叶桉搂进怀里，呼唤他紧闭的眼睛：“小叶别睡，快醒醒，最后再坚持一下，如果还不到，那我们……”
他没说出来，彼此心知肚明。
叶桉喉结滚了滚，脸埋进他的胸口，气若游丝：“对不起。”如果不是他，不会有这场旅途，不会遇到这次困境，从一开始就是他的错。
“我不要对不起，”黎诺捧住他的脸，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我不后悔开启一年之约，就算重新来过，我还是会选择这一条路，小叶，最后，最后再试一次好不好？”
叶桉哑然，轻轻点了点头。
“来。”黎诺扶起叶桉，搀着他走到腔壁，仔细听壁后的动静，手掌拂过每一块硅石。
机械尾挨着壁面游动，敲敲点点，一路过去的哒哒，嘟嘟，直到咚咚响起，两人一尾顿时警觉。
他们来到咚咚那块石壁，贴上耳朵倾听，壁后没有丝毫砂砾摩擦的声响，静得出奇，若非敲击声清脆，该怀疑那边是完全实心的墙壁。
“你退开一点。”黎诺把叶桉安置在后面，和机械尾卯足劲撞向石壁，随着嘭然巨声，天光透进来，人不见了。
“黎诺！”叶桉冲到洞口，只见黎诺滚到杂草丛生的腹地，远处是郁郁葱葱的树林。
“叶桉！”黎诺仓皇爬起来，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边往上走到沙叶泾渭分明的地带，朝叶桉张开手，“快下来，我们成功了！”
叶桉远远看着他恣意的笑脸，胸中翻腾着道不明的情绪，唯一能确定的是劫后余生的欢喜。
天，我竟然会有为活下来而高兴的时候。
他宛如一只新生的飞鸟，扑进黎诺怀里。
他们紧紧相拥，在广袤的浅蓝天空下，在闪闪发亮的银沙前，在富裕舒畅的空气里，在同频的心跳中。
良久，两人分开。
黎诺轻揩叶桉的脸，扬起温柔至极的笑：“谢谢你坚持下来。”
叶桉拧了拧眉，表情舒展，绽开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我……哎，嗯，也谢谢你没放弃我。”
四目凝视，黎诺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他来之不易的笑容。他抚上叶桉的嘴角，喃喃：“应该记录的。”
叶桉不解：“什么？”
黎诺没回答，咽了咽唾液，刚脱离生死边缘的兴奋因子作祟，他情不自禁地靠近叶桉。
叶桉似有所感，下意识后退，却被黎诺按住后颈，嘴唇贴了上来，轻吮。
叶桉僵住，被他深沉的绿瞳吸引，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由外到里地侵染。唇上伤口被柔软的东西舔过，刺麻麻，灵魂颤栗。
舌尖相碰的一刻，两个世界地动山摇。
***
“好了，去玩吧。”黎诺用机械尾的刀刃收拾出两只野鸟，架到火上炙烤。
机械尾抖了抖脑袋，游到独自坐在不远处的叶桉跟前，碰了碰他的手，蛇立着不敢轻举妄动。
叶桉回过神，看它一会，抬手抚摸末端。机械尾明白他心情好了，如往常一样，欢快地缠上去。
“嘶，你可真会享受。”
叶桉一顿，回头望了一眼，况淅川来了。
“找你找得心急如焚，你倒好，烤起鸟来了。”况淅川愤愤捶了下黎诺的肩，向叶桉投去眼神，“叶桉怎么一个人坐那？受伤了吗？”
黎诺瞥见叶桉不为所动，暗自叹气，把野鸟翻了个面，淡定说：“没有，让你带的水带了没？”
“喏。”况淅川递给他一瓶水，边坐下边打量他的状态，“真没受伤？尘曼星官员说你们简直天神庇护，第一例活着出来的。”
“多亏了叶桉。”黎诺唤来机械尾，水瓶卷进它的长尾里。机械尾相当懂事地送到叶桉手里。
况淅川挑眉，拱他的手臂，“什么情况？大难不死还吵上架了？”
“没有。”黎诺用树枝戳了戳野鸟，里面肉应该熟了，他又唤回机械尾，让它把其中一只交给叶桉。
“嘶，这叫没吵架？”一来二去，傻子都能看出不对劲，况淅川眯起眼审视起黎诺。
黎诺扯下一条鸟腿塞进他嘴里，微笑：“别八卦了，你没上报联盟吧？”
况淅川含着鸟腿含糊道：“差一点，尘曼星人真不是东西，人命在前还管数据，谁稀罕这破星球。”
“那就好。”黎诺不在意道，“到底不是同族，站在他们的立场无可厚非。”
况淅川摇摇头：“你还是接触少了，才会对这些外星人持良好态度，我可不行。”
“那你申请调回主星。”
“刚上任呢，过几年再说。”
闲聊间吃完野鸟，黎诺体力恢复，灭掉火便准备回去。他冲那边喊道：“叶桉，走啦。”
叶桉脊背一瞬挺直，慢腾腾起身，与黎诺视线交汇，慢腾腾朝他们走去，维持落后一步的距离。
军舰停在草地，左右站着两个士兵。眼看越来越近，叶桉心头泛起丝丝迷茫，还要继续旅行吗？
他目光滞在前面那道挺拔的背影，双手郁闷地揣进口袋，抓了抓，却只抓到空气，嗯？水晶奖章？！
他一转身，黎诺通过机械尾及时感知到，回头见他往森林里跑，忙不迭追上去，“叶桉！”
追到跟前，见他弯腰捡起那块凤凰花水晶奖章，许是前头整理衣服里的砂砾掉的。黎诺松了口气：“掉了就掉了，回去可以再做一块。”
叶桉瞟他一眼，重新缠好绶带放进兜里，“不一样。”他擦身经过黎诺，“这是你赢回来的。”
第42章 蘼蘼（一） 你们不介意一个房间吧……
叶桉一直觉得很多东西没有意义, 一场旅行，一顿美食，一件收藏等等, 如同刹那烟花, 短暂绚丽过后连影子也不会留下，生命亦是如此。
重新再用水晶做一块凤凰花，似乎没什么区别, 但他触摸这块水晶奖章, 眼前会浮现在擂台上守擂三个小时的黎诺，望过来的眼神明亮又温柔。
叶桉攥紧兜里的水晶奖章, 指腹细致地摩挲上面的凤凰花纹路，心想, 不一样，没有记忆的凤凰花水晶, 和路边的沙砾没什么区别。
他忽然理解了意义，也相信了意义, 施加在上面与人有关的经历是无可替代的。
“小叶。”黎诺怔了几秒, 连忙追上来, 目不偏移地凝视叶桉的侧脸, 直到把人看得撇开脸，他会心一笑, 抬手揽上叶桉的肩, 胸口紧挨着他的肩膀，以一种亲密无间的距离。
登上军舰, 医疗师给两人粗略检查了一下身体，好在没发现严重的皮肉伤。
况淅川在一旁守着，眼尖注意到叶桉唇上的伤口, 联想刚才两人古怪的气氛，顿时明白了什么，他向黎诺投去促狭的眼神：“叶桉嘴巴怎么受伤了？”
“我自己咬的。”叶桉幽幽瞥他一眼。
“哦～”况淅川拉长音调，信也不信的样子，“这样啊～”
顶着况淅川促狭不减的目光，黎诺咳了咳，视线不经意地飘向叶桉，不自觉地舔了下唇，紧接反应过来，对上况淅川看透一切的笑容，他啧了声，故作无事地摸摸鼻子，随后忍不住笑了下。
叶桉未察觉他们两的眉来眼去，医疗师离开后，他就低头摆弄起凤凰花水晶奖章，自顾进入放空的状态。
军舰上人员时刻流动，他反倒独得自在，黎诺和况淅川各有各的事，有时会坐到他身边闲聊。视线难免接触，他总感觉别扭，不动声色地避开。
黎诺倒是相当坦然，好像做坏事的不是他似的。
渐渐地，叶桉也不在意，把它当成劫后余生荷尔蒙上头的一时冲动，就像高兴会拥抱一样，没什么大不了。
这样一想，他也坦然了，说不定黎诺就是这样想的。
回到中转星球，况淅川直接带他们到自己的住处。
开门前，他瞅着两人故意说：“我家只有一个客卧，你们不介意一个房间吧。”
叶桉和黎诺对视一眼，无语：“我们可以住酒店。”
“那多不好啊，搞得我多吝啬似的。”况淅川推开门，笑说：“那不然你们谁跟我睡？”
黎诺按上他的后脑勺，没好气地说：“别皮了，堂堂委员长，住处没两个房间，说出去谁信。”
“我两袖清风。”况淅川嬉皮笑脸道，进了屋，他指向里头：“自便哈，房间隔音效果很好，你们做什么都行，赶紧洗个澡好好休息吧。”
叶桉隐约觉得况淅川的态度变了，一开始还会开自己的玩笑，这会净开他和黎诺的，简直了。
他随便进入一间卧房，洗漱完，犹豫片刻，走出去里外张望，黎诺和况淅川果然在吧台喝酒。
况淅川最先瞥见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笑眯眯：“叶桉，喝酒么？”
“他不会喝酒，换个饮料。”黎诺起身去拿果汁，回来却见叶桉已经坐下，握着酒杯喝起来，他愣了愣，无奈搁置果汁，“好吧，醉了更好睡觉。”
“醉了好啊，人生难得一醉。”况淅川碰上叶桉的杯子，噙着没正经的笑：“能跟你喝醉就更好了。”
叶桉一顿，盯着杯里微漾的酒红液体，淡淡道：“我一直觉得酒精不是个好东西，它会麻痹人的意志，浑噩，失态。”
“嗯哼，”况淅川托着腮，眯着眼语气慵懒，“听起来是个好东西。”
叶桉抬眸看他，眼里闪过疑惑。
况淅川：“太清醒太透彻不是好事，人有时候应该糊涂一点，”他举起酒杯，“理智做不到，它可以帮你。”
相似的论调黎诺也说过，难怪他们两性格迥异还能成为好朋友。叶桉看了眼黎诺，闷头灌了一口酒，头一回想试试糊涂的滋味。
黎诺想了想没阻拦，任由他放开喝，反正他喝醉了也是睡觉。
“诶，他喝醉了不会撒酒疯吧？”眼看叶桉两杯酒下肚，况淅川忽地说。
“不会，”黎诺看着叶桉，神色柔软，“他喝醉了很安静。”
“你们两很熟悉啊，什么情况都见过。”况淅川视线移到黎诺脸上，揶揄：“我以为你这辈子会跟工作过呢。”
“这是什么误解，”黎诺斜觑他，喝了口酒，顿了顿说：“不过以前确实没想过。”
况淅川撇撇嘴：“常年在宇宙里浪迹，能有心思才怪，好了，这下有人陪你流浪。”
黎诺笑道：“不要说得这么惨好不好，巡航还挺有意思的。”
“哈，几个月大半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没看出有意思在哪，”况淅川面露几分嫌弃，“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继续玩？去哪？”
“玫瑰星。”
“哦～情侣宠物，很有情调～”
“啧，你很酸啊，需要给你介绍人吗？”
“请讲。”
“听说科斯莱刚结束一段恋情，你的机会来了。”
“……算了，好马不吃回头草。”
“我以为你念念不忘呢。”
“乱讲。”
“专门给你组织场联谊？”
“目的也太明显了。”
“那你自个努力，我爱莫能助。”
“啧啧，好嘚瑟啊～”
他们在这边瞎侃，叶桉酒量已经到达极限，枕着手背，眯成缝的视野模糊一片，声音模糊，人也模糊。
“醉了？”模糊的声音和黑影靠近，凉凉地盖到脸上，他蹭了蹭，嘟囔：“困～”
然后他感觉自己腾空了，落到软乎乎的床上，冰凉的手掌拂过额头，要离开时，他迅速抓住那只手，“黎诺。”
黎诺俯身：“我在。”
“不去玫瑰星。”
“为什么？”
“我怕。”
黎诺带着叶桉的手一起抚上他的脸，温声问：“怕什么？”
叶桉双眼紧闭，靠着手心喃喃：“我不行的，什么都给不了他。”
黎诺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抵上他的额头，“你活下去对他而言就拥有了一切。”
“不是……”
“是的。”
叶桉没再说话，微蹙的眉心写着怀疑和迷茫，好像遇到脱离自己认知但必须去做的事，没有学习样本，没有老师传授，全靠自己摸索，还不能出一丝差错，太难了。
黎诺轻轻抚平他眉心的褶皱，“没关系，我陪你慢慢想。”
他吻了吻叶桉的唇：“晚安。”
第43章 蘼蘼（二） 孤男寡男流落他星
光线割破窗帘后的昏暗, 倾斜到床上，叶桉从睡梦中醒来，眨了眨眼, 意识慢慢回笼。他拿起床头的凤凰花水晶掂量, 对准光线举起来凝视，剔透的纹路里流动着金色，盯久了还有一层浅绿色的光晕。
叶桉收起水晶奖章, 摸了摸嘴唇, 唇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没有留下疤痕, 尘曼星的生死一线恍若只是一场错觉。
洗漱完，叶桉来到客厅, 里外一个人也没见着，这个时间有点晚, 况淅川应该去联合政府工作了，黎诺呢, 也去了吗？
“醒啦。”
正踌躇, 餐厅传来声音, 他转身望去, 灌满金色日光的空间，黎诺穿着棕黄外套, 发梢透光如金丝漂浮, 绿瞳仿若波光粼粼的水面，英挺的脸庞漾着笑意, 整个人散发出温暖的气息，驱散了一切不明朗。
“快过来吃早饭。”
叶桉盯着他看了小会，慢慢走过去, 扫了眼桌上冒着热气的杂粮粥和煎蛋肉片，在黎诺对面坐下。他搅了搅粥，话到嘴边停顿几秒又咽了回去，低头吃起早饭。
“况淅川回政府上班了，等会你是想留在这休息，还是出去逛一逛，中午和他吃顿午饭，我们就去玫瑰星怎么样？”
叶桉动作一顿，迎上黎诺坦荡的目光，迟疑道：“休息吧。”
黎诺笑眯眯：“好。”
他们在况淅川家看了一部电影，简单收拾便准备步行前往联合政府。
出门前，黎诺提醒：“有落东西吗？”
叶桉按了按口袋，“没。”
黎诺打开门，手自然而然地插进叶桉指缝握住，“况淅川说言恺在大厅等我们。”
叶桉心不在焉地嗯了声，视线落在他们十指交握的手上，又移到黎诺的耳后，半响忸怩地撇到空气中的某处，另一只手在兜里抠着水晶花缝。
中转星球人来人往向来热闹，两人步伐不紧不慢，一会随波逐流，一会逆流前进，始终肩并着肩。
黎诺心情显而易见的好，又抛出悬浮相机，美名其曰留下印记，突发奇想到之前和虫族住过的酒店留念，一路走走停停，捡了几个有意思的路标拍照。
抵达联合政府都快接近下班的时间。
“在这来一张。”政府大门口，黎诺揽过叶桉的脖子，定格下此行最后一张照。
他取下悬浮相机，伸过去和叶桉一起看，一张张图像自动划过，“小叶真是三百六十度好看～”
叶桉脸上闪过一丝羞赧，手肘轻拱他的腹部。
“我是真心的～”
“……你也一样。”
“少将，叶桉！”
两人同时回头，言恺和他女朋友小跑过来，端详他们全身上下，庆幸道：“还好还好你们没事，不然我真的一辈子都没法安心。”
黎诺收起相机，重新牵回叶桉的手，扫了眼他女朋友，说：“不必记挂，我们两没事，你女朋友状态看起来不错，皆大欢喜。”
叶桉不太习惯这种感谢场面，往黎诺身后退了小半步。
言恺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多亏了您和叶桉，不管是我女朋友，还是我，遇到您真太幸运了！”
他女朋友激动附和：“就是就是，我回去要在星网发二十条动态感谢您和叶桉！”
黎诺噎住，与叶桉对视一眼，连忙道：“别，主要是况淅川委员长的功劳，我在度假，无权介入任何事。”
言恺立马反应过来：“我懂我懂，但我们该怎么感谢您啊？什么都不做，我们良心过不去。”送礼，少将应该看不上吧……
“不用，”黎诺噙起温和的笑，“以后你们出门多注意点就行。”
“会的会的。”
“我在上面等你们半天。”况淅川的声音插入进来，立即吸引了言恺及其对象的一顿感谢，半天说完，言恺眼力见十足地拉上女朋友离开：“真的非常谢谢你们，嘿嘿，不耽误你们聚餐了，拜拜拜拜。”
人一走，气氛顿时清净。
况淅川瞅向两人，眼底不怀好意一闪而过，他很没眼力见地挤入中间，一手揽一个人的肩膀，“走走，给你们践行，下次见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黎诺无语：“你赶紧调回主星吧。”
“好好，你们结婚那天，我申请调回去当伴郎。”
黎诺：“。”
叶桉：“……”
一顿饭，叶桉吃得心神恍惚，只顾往嘴里塞饭，对黎诺和况淅川的搭话不怎么上心。不过他平素寡言，黎诺亦未察觉异样，仍不时给他夹夹菜。
临离别，况淅川分别给了两人一个拥抱，“玩得开心，回来带你们崽给我看看。”
黎诺不轻不重地捶他肩膀一拳：“再见，祝你早日找到伴侣。”
况淅川：“借你吉言。”他冲叶桉眨了下左眼：“拜拜，小叶～”
叶桉勾起浅笑：“拜拜。”
告别况淅川，他们慢悠悠登上穿梭艇。
叶桉坐在副驾驶位，黎诺检查完各项指标后启动穿梭艇，窗外的建筑很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白茫茫的天空，再然后是黑沉沉的太空。
中转星球连同上面发生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沉在事情下面的心情与来时好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在哪他又说不清。
“怎么了？”黎诺伸长手摸摸他的脸。
叶桉摇摇头，从尘曼星回来他越发迷茫，隐隐有种控制不了未来走向的预感，是不是该果断一点，违约就违约？
“小叶，”黎诺扯过他的手握住，“你想给瑰晶兽取什么名字？”
叶桉愣了愣：“取名字？”
“是啊，”黎诺理所当然地说，“总要称呼它嘛。”
叶桉顿了顿，挑眉道：“你的尾巴叫什么？”
“……”黎诺松开手坐正，捂唇咳了咳，瞟他一眼，瓮声瓮气：“诺诺。”
叶桉别开脸，抿紧唇压制上翘的冲动。
“不是我取的……”黎诺无力辩解，“设计芯片的老师图省事就这么命名了，虽然我觉得有故意的成分……”
“嗯。”叶桉转回来，淡淡道：“挺可爱的。”
“……”黎诺无奈地抓了抓他的手，“那瑰晶兽不如叫桉桉？”
叶桉：“……不好。”
黎诺笑道：“那你说叫什么？反正我的建议是叫桉桉。”
“请你不要拖我下水。”
“我很认真～”
“我的建议叫诺三。”叶桉补充，“我也很认真。”
“……”
这时屏幕突然跳出射线频次高爆发的红色警报，两人俱是一怔，迅速警觉起来。
穿梭艇已然进入跃迁带，宇宙瞬息万变，即使前一刻预测安全，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谁也不敢保证。他们分工明确，一人监测射线情况，一人调控航线，以避免撞上密集的粒子流。
叶桉眉心微蹙，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逐渐成收束成点的射线流，不详预感油然而生，电光石火间他的脸色骤变，“黎诺，变道！”
黎诺即刻执行，然而下一秒屏幕显示前方五十天文单位的粒子源正以超光速向他们靠近，“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巨大的炽白光圈像扔过来的飞盘，砸向他们的穿梭艇，眨眼间将他们吞噬。系统警报频响，舱体不断地摇晃，五光十色的霓虹幻影在眼前飞速旋转，快得令人目眩，五脏六腑仿佛要被离心力甩出去，一会功夫两人就不省人事。
不知过去多久，黎诺最先清醒过来。他经历过不少糟糕的宇宙危险，多少有点适应。
四周一片漆黑，他尝试唤醒智能系统，只听滋滋啦啦几声，舱内亮起微弱的灯光。
“小叶。”黎诺一步奔到副驾驶位，捧起叶桉的脸，着急地呼唤：“叶桉，叶桉。”
叶桉皱了皱眉，忍着晕眩转醒，靠着他的手掌缓了缓，“我们在哪？”
“不知道，系统失效了。”黎诺在控制台上到处按压，皆是反应一下就哑火了，“不过我们好像降落了。”
叶桉借助他的手站起来，望向笼罩在微弱光线下的艇舱，窗户外透着黑绿，辨不清是何物，“出去看看？”
“走。”黎诺取了两把枪防身，打开舱门，一片硕大的绿叶扑进来，伴随着浓郁的青草泥土气味。
原本圈在叶桉身边的机械尾咻地游到绿叶面前，展开尖刺戳了戳，叶片无所反应，两人这才安心。
黎诺走到门口上上下下打探，下面是黑偏黄的泥土，一只巴掌大的爬虫钻进枯叶里，四面生长着一米多高的草本植物，抬头是层层掩映的绿植。
未等他作出判断，地面传来剧烈的震颤，仿佛什么重物从天而降，他赶忙回到叶桉身边，紧紧拉着他，枪口对准舱门，机械尾展刃而待。
出乎意外，门口迟迟未出现任何东西，倒是上空一阵黑一阵亮，交替十几次，震颤渐渐平息。
“……我知道这是哪了，”黎诺看向叶桉，好笑道：“韦那达克里斯，俗名巨物星，这里含氧量高，所有动植物都是庞然大物，但是没有高等智慧生物。”
叶桉望了眼门外，“还要出去吗？可能会被踩死。”
黎诺重新关上舱门，走回控制台，“穿梭艇出问题了，得找个安全的地方修理。”
“嗯。”
两人合力折腾一番，宕机的穿梭艇回光返照，撞开一排排葱郁的草本植物，勉强停到一处石崖，突出的巨石和崖上的草植成了天然庇护。
就在着地的一刹，艇舱彻底熄火，仅凭窗户拓下的天光照明。
两人坐在位置面面相觑，片刻，黎诺笑了下，解开光脑交给叶桉，轻拍他的肩膀：“我去外面确认下位置安不安全，你先检查下问题出在哪。”
“好，”叶桉点开光脑的照明灯，周遭亮起一大块圆形光区，他目送黎诺提枪出门，叮嘱：“注意安全。”
“放心！”
舱门一开一关，叶桉当即检查起穿梭艇哑火的原因。他们都是行动派，第一时间自然是解决眼下的生存困境。
干回维修老本行，叶桉一时还有些不习惯，算算距离索伦星的生活已经过去一年半多了，时间流逝真是无知无觉。
他在控制台调试不通，到后台查看，能源舱果然熔断了，许是被粒子流击中迫降，致艇体受损能源泄露，刚才强行启动，系统直接崩盘了。
叶桉仔细尝试几次，认定了猜测。他坐在地面思索起后果和解决方法，修理事小，最麻烦的是没有能源无法启动系统，既不能起飞，连舱里储备的食物也会面临变质。
倒是有蛋白棒和营养液应急，这个星球或许有可食用的果实，撑到救援来应该不成问题，情况并不糟糕。
“叶桉，快来。”黎诺兴冲冲的嗓音穿过敞开的舱门传来。
叶桉起身来到门口，只见黎诺和机械尾拖着一条狭长的叶片，上面盛放着几种红的绿的黄的，大小不一的果实。
“……你饿了吗？”不是确认位置安全么？
黎诺朝他招招手，在空地用几块大叶片摆出宽敞的席位，就地坐下，一副搞起野餐的架势。
叶桉盘腿坐在他身边，扫视四周，石崖这一层光裸，几乎没有爬虫造访，上下草本植物不多，片片一两米长高，堪堪掩盖住穿梭艇，免受巨兽的注意。远处是深不可测的密林，依稀可见几头巨兽的身影穿梭其中。
该说不说，他们的位置挺安全。
思量间嘴里被人塞了一块果肉，叶桉咀嚼着转向黎诺，下意识回：“很甜。”
黎诺又切下一块果肉喂给他，笑说：“下面斜坡有不少树结果了，我摘了几个灵长类动物采摘过的来尝尝，应该没毒。”
“嗯。”叶桉瞧他怡然自得的样子，全然没有流落他星的慌张急迫，好像他们原本的计划就是这，落地就可以开启度假生活似的，不知道听完穿梭艇情况还能不能有这般心境。
他简要说明了下，观察他的脸色，嗯，一成不变，真是不得不佩服了。
“先不求救，”匕首在黎诺手中灵巧翻折，片刻削了个红果子给叶桉，他继续捣鼓下一个，语速不疾不徐：“这个星球应该能找到能源，获取食物也不难，甩到这也是命运使然，反正旅行嘛，既来之则安之，待上一段时间吧。”
他往叶桉嘴里塞了个果仁，笑眯眯道：“很多人讨厌巡航，我还蛮喜欢的，能去到不同的星球，你之前说现在人的生命太过漫长，我却嫌短，我希望在有生之年探索出更多的未知星球。”
他的眼睛很亮，充斥着理想主义的光芒，“以后我们一起去更多不同的星球好不好？”
叶桉咽下嘴里的果肉，张了张口，却没能答出话，他虚无的生命在黎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拖着这样的自己，他会快乐吗？
黎诺没得到回答也不恼，接着削最后一种黄果，片下果肉依旧先喂给他。
叶桉顺从地吃进去，果肉滚到舌尖，他眉头倏然拧起来。
“很酸？那吐掉吧。”黎诺手掌伸到他嘴下，接住他吐出来果肉扔掉。
“竟然还有酸的，”他似信非信地吃进一块果肉，表情霎时凝固，忙不迭转头吐掉，五官皱了皱，残留被酸过头的狼狈。
黎诺着急忙慌地拿起之前的甜果子，麻利地切出两个大块，塞进自己和叶桉嘴里。
两人顶着鼓囊囊的腮帮子对视，陡然升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腮帮子一同鼓动，慢慢地咀嚼，频率在对方的注视下慢慢同步，随后都忍不住笑了。
黎诺抬手戳了戳叶桉的脸侧，抹去他唇角溢出的汁液，笑说：“下次我先试个毒。”手欲收回来时，叶桉蓦地按住手背，脸往掌心沉，像是要用它留住这一刻涌现的冲动：“好。”
第44章 蘼蘼（三） 你摸那我控制不了
黎诺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叶桉应的是一起去看更多不同的星球，他主动抓住自己的手，用无声无响又说尽一切的眼神看着自己。
黎诺托着这张漂亮的脸, 轻柔地抚摸指腹下的细腻皮肤。远处兽鸣隐约, 风荡起青叶婆娑，空气中漫过丝丝香腻的味道，沁入心脾, 打心底也感觉到了甜。
他缓缓靠近, 叶桉亦没躲，视线一点点缩短, 一灰一绿的瞳孔颜色变深变浓，好像有什么东西溢出来了。
“啪——”一条枯黄的茎叶自顶砸落, 横在他们腿边，惊碎了此间的气氛, 两人一同盯上这个不速之客。
一旁东摸西瞧，好奇宝宝似的机械尾闻声竖起脑袋, 未发觉危险, 又继续在高大的草丛里探险。
冲动散了, 叶桉悻悻松开手, 偏头打量起穿梭艇，从上到下, 一个部件也没落下, 似乎想仅凭外观获悉里头的结构。
手就这么悬滞，黎诺双眼微眯, 握上叶桉的后颈，迅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佯装无事地起身, 踢了踢地上的果皮，“还剩几个留着晚点吃，穿梭艇里的食材是不是不能动？”
叶桉摸上被他亲的地方，慢腾腾站起来，看看剩下的果实，看看洞开的穿梭艇，就是不和黎诺对视，“嗯，余温还能保存几天，早点修好，储备的能源足够维持系统运转，起飞的话远远不够。”
黎诺好笑，故意凑过去捕捉他的目光，叶桉后仰躲开，他又追上来，再躲再追，紧追不舍，简直烦人：“有事吗？”
黎诺明知故问：“你怎么躲我？”
他的眼神扑面而来，笑意明晃晃，着实可恶。
叶桉抿紧唇，面上升起羞恼的热度，又不知道怎么应对眼下的情况，偏此人还在无辜追问，他只得再后退，“没没有。”
黎诺见他脸颊泛红，羞措的样子，既觉可爱又不忍心再为难他。黎诺鼻尖飞速点了下叶桉的鼻尖，牵上他的手回穿梭艇，“走，收拾下我们这段时间的家～”
叶桉揩了下鼻尖，嗔怪地瞪他背影，不理他，一小会儿。
“好黑啊，”整个系统停摆，艇舱内无灯光，黎诺环顾一圈，摘下光脑交给叶桉，“里面的光伏板够照明吗？”
叶桉讶异：“可是可以，但你不用联络办公吗？”
“我跟戴维斯说明一下，撑几天没事的。”黎诺给戴维斯和家人发完消息，将光脑塞到他手里，“好了，交给你啦。”
叶桉：“嗯。”
两人各自忙活起来，叶桉解决舱室照亮问题，他选择中心一盏大灯，用光伏板充当电源，很快亮了起来，能够满足空间视物。
接着他到后台修理熔断的能源舱，基础工具和备用材料一应俱全，除了费点时间，倒是没什么难度。
黎诺则整理起生活琐事，休眠舱不能再用，他翻出两个睡眠垫铺齐，形成一张大床，放好两床被子。
起身时他扫了眼坐在地上认真工作的叶桉，这还是他们两第一次正儿八经睡一块。
黎诺嘴角上翘，哼了几声欢快的调子，检查起卫生间和厨房，没了系统再生，水源储备勉强够饮用，其他日用指望不上，得去找干净的湖泊溪流。
他在储物柜里翻了翻，蛋白棒和营养液的量坚持个十来天不成问题，但也不能光吃这些，日子还过不过了。
原始啊，回归到担水引火的生活了。
黎诺踱步到后台控制室，慢悠悠在叶桉身边蹲下，扯他的袖子，拖腔拖调道：“小叶～”
“嗯？”叶桉不明地看他。
“我们要当一回野人了，一日三餐自给自足，连洗澡都得找个湖水。”
他的语气惨兮兮，表情却带着笑，叶桉眉头轻挑：“堂堂少将沦落至此，确实太惨了，不如找人救援吧。”
“那也不必，”黎诺老神在在说，“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一起做回小神仙，干什么要别人来打扰。”
叶桉：“……”
黎诺大笑，挠了挠叶桉的下巴，火速跑开，仿佛就是为了来这骚扰一出，“我去找水源，顺便弄晚餐！”
叶桉咬牙目送他跳出舱门，这人怎么这样？！
他收回目光，捡起机械刀继续维修，几秒又停下，抚上控制不住弯起的唇角，真是此时情绪此时天了。
叶桉啧了声，带着这份如天空一样晴朗明媚的心情，投入到修理中。
那头黎诺出了穿梭艇，沿着石崖一路往下，很快发现一片湖泊，长至大腿的水草锯齿锋利，硬质长茎足有一根手指宽，垂缀着棒状的黄色小花。
机械尾在前面开路，拨开层层水草，黎诺小心走到湖边，舀起一小杯水倒进水质检测器。
等待结果的期间，他仔细观察水里的情况，近岸的湖水清澈见底，晶莹的卵石折射出粼粼波光，一条红底黑斑的小鱼拱开卵石游到水草边，激起涟漪泛泛。
机械尾悄然展开尖刺，不消黎诺出声，鹰似的直扎鱼腹，顷刻擎至半空，尚未死透的鱼尾摆动，溅出一连串水花。
机械尾将鱼扔到地上，钻进水里洗洗脑袋，回到主人身边。
“很棒。”黎诺赞了一句，擦干它身上的水珠，转头取出折叠刀开始处理鱼。说是小鱼，足有小臂长，够他和叶桉饱餐一顿。
处理干净鱼，水质分析结果正好出来，黎诺粗略浏览一遍，装满一壶水，洗净一卷水草便打道回府。
为了不污染这里的生态，黎诺皆就地取材，筷子碟子都是木头叶片，鱼也不撒调料，用可重复使用的蘸料。
石头堆搭好简易支架，生起火，鱼垫着叶片铺上去烤，装的水搁在旁边烧，他再把剩下的果子榨成汁，忙碌完，天蒙蒙暗，石崖下的密林在夜风中如同翻涌的汪洋，深沉沉，隐藏着不可预测的危险。
黎诺伫立远眺，集中精神观察四周，啼鸣吼叫，草动叶拂，无数的经验会告诉他，黑暗里蛰伏的危险是否在靠近。
直到烤鱼弥漫出香气，他才转身回到草席，用木筷翻了个面，兴冲冲钻进穿梭艇，“小叶！”
叶桉转过头，嘴里叼着机械刀的手柄，脸侧一抹黑色油渍，眼神懵懵的，一时没转换过来。
黎诺噗呲一笑，走过去摘下他口中的机械刀，拉起人，抹抹那道猫胡子油渍，“吃饭啦，叶工～”
叶桉眨巴眼，望向一地的零件，先是呆呆地哦了声，随即认真地应了声好。
黎诺顿时笑歪到他肩上，双臂抱着他，说：“你以前是不是经常忘记吃饭？太投入了。”
叶桉轻轻搡了把他的腹部，嗫嗫道：“还好。”
“听着没说服力。”黎诺牵他的手来到草席，盘下烤熟的鱼，剔出一大块雪白的鱼肉放到蘸碗，瞥见叶桉倒了些水擦脸上的油渍，“没事，不急着擦，我找到一处干净的水源，晚点我们去那洗洗。”
叶桉没再折腾，端起蘸碗，里面横亘一块超出碗沿的鱼肉，他看向叶片里那条小臂长的鱼，对黎诺说：“你好厉害。”
若是自己流落他星，怕是没法活下去。
“你会修飞船不是更厉害，”黎诺举杯碰了碰他的果汁，“咱俩互补，缺谁都不行。”
叶桉轻笑，抿了一口果汁。
火焰摇曳，人影憧憧，在远处声声鸣啼下，他们吃完了这个星球的第一餐。
两人一起收拾好席地，留下一支火把，坐到石崖边吹风，四下幽深，上空划过一两道狰狞的破风声，接连两个黑团团坠入林海。
“要熄掉火吗？”叶桉看了眼一旁的火把，“会吸引野兽的注意吧？”
黎诺仰头望向天空，乌云里躲着一颗圆圆的光球，“那颗卫星快出来了，熄掉吧。”他迎风举起火把，不一会火星也灭了。
光球慢慢从云里出来，雪白的光芒倾洒，大地镀上一层银辉，啼鸣此起彼伏，像是迎接它的出现。
“好像地球。”叶桉喃喃道，“据说远古地球有过富氧时期，也有颗天然卫星。”
黎诺握住他搁在腿上的手，同望着那颗卫星，“也许这里就是平行宇宙里的地球，几亿年后人类诞生，重复我们的命运。”
他转向叶桉：“到时候你希望自己做什么？”
叶桉沉默片刻，“我希望自己挡下那一刀，”手上一紧，他冲黎诺笑笑：“你说的，假设，如果事件无法改变，我希望自己死在那一天，不想被留下来，可能，很懦弱……”
最后几个字低沉又含糊，裹进猎猎的风里，除了自己，谁也听不到。
黎诺低头摩挲他的指背，“假设事件无法改变，我希望在你十五岁离开培育院的时候领养你。”
叶桉：“……”默默抽出了手。
“说错了，”黎诺赶紧抓回来握牢，咳了两下嗓子，“是请我妈领养你，我只比你大五岁，也领养不了啊。”
他咧嘴笑道：“我和艾莱是同卵双生，她小时候总吵着要当姐姐，有你在，她可以安心当姐姐，不用争了。”
叶桉欲言又止，眼里浮现一点难为情，一点古怪，一点别扭，总之神色复杂，他忍了半天，幽幽说：“领养子女享有和亲生子女同等权利，法律上不允许在一起。”
黎诺：“……”
叶桉拿回自己的手揣进兜里，头甩到另一边。
黎诺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去，他伸手挤进叶桉兜里，枕上他的肩膀，“那我请况淅川的父母办领养手续，然后我养你。”
叶桉歪头斜睨他，抬了下肩膀，闷声说：“你二十岁天天打仗，怎么养我。”
黎诺笑眯眯：“随军必备的工程师，小叶工，好不好？”
“不好。”弱弱的一句，没什么底气。
“我悄悄办，不让你知道，到时候掳走你。”
“你是法外狂徒吗，少将？”
“我二十岁还不是少将，可以犯点小错。”
“我不跟你走。”
“跟嘛～”
黏着嗓子，热热的吐息全喷在颈侧，怪痒的，叶桉忍无可忍，拎起黎诺的后领，义正言辞：“请你坐好，少将。”
“好的。”黎诺坚持不到一分钟，身体又斜向他，在他瞪过来时，立刻挺直腰杆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去洗漱吧。”
叶桉摸了下脸上的油渍，没拒绝。
他们提着干净的衣物，到黎诺白日发现的湖泊，银辉下水面如镜，水草垂吊，影子似游蛇。
叶桉还在思考要怎么洗，黎诺已经干脆脱光衣服，从水草稀疏的一边下去，壁垒分明的肌肉，此刻如同一具打磨精巧的雕塑。
他身后长长的尾巴先是探入水里一阵搜索，又钻进两侧水草，一会出来向叶桉点点头：“很安全，小叶，快来。”
只是安全的问题吗……
叶桉四处环顾，踟蹰地走过去，盯着水里泅深的后背，开始脱衣服。
依照光脑显示时间，他们起码昏迷了四天，怎么都应该洗个澡……
水底的卵石不硌脚，踩上去还挺舒服，冰冰凉凉。叶桉停在黎诺一步之后，见他迟迟没回头，便撩水泼他的背。
黎诺这才转身，一本正经道：“我怕你不好意思。”
叶桉不语，捧起水洗脸。水面波纹滚滚，一条游动的长影若隐若现，他霎时僵在，唤了声“黎诺”。
黎诺安抚道：“是我的尾巴，这里面没蛇，你要是害怕，我把它收起来。”
那条黑影果真消失在黎诺身后，叶桉遂放心。水深到腹部，湖水清澈到底下的东西朦朦胧胧，隔着一层纱似的。
“好奇？”黎诺凑到他面前。
叶桉语气透着一股被抓包的心虚：“没有。”
黎诺笑了下，抓起他的手往后面摸，肩头挨在一起，他压低声音：“我不介意你碰。”
手碰到硬硬的尾椎，乍摸没什么特别，突然机械尾顶着手指出来，短短一截，底部金属与皮肤的衔接天衣无缝，过渡相当自然，像是皮肤长到金属上，下一秒机械尾退回去，恢复到凸起的硬骨，左右平坦，无任何人为痕迹。
好奇心得到满足，叶桉收回手，年少时他对人机改造充满兴趣，之后很多年始终没有机会实操，心底难免存了一点可有可无的念想。
刚想说可以了，身前忽地顶上一个硬物，叶桉脑袋一瞬懵了，连忙推开他：“你——”
黎诺双手更快地抱住他，额头抵上他的肩颈，哑然：“一会就好了，你摸那我控制不了。”
“那你还——”叶桉说不下去，手在水里握了又松，简直不知道往哪放，又听黎诺嘀咕：“你怎么没反应？”
我应该有什么反应？叶桉不解，然后就感觉黎诺蹭了蹭，他头皮瞬间发麻，“你别动……”
黎诺纳闷：“为什么？”
叶桉麻木：“我不行。”
“是吗？”
“黎诺！”
叶桉吓得后退，黎诺却连同手臂缚住不让他动，头在这时候抬起来，绿瞳在银光下闪烁出盈盈的光芒，他叼咬叶桉的唇瓣，囫囵道：“明明可以。”
冰凉的湖水莫名升温，汩汩地冒气泡，聚起又炸开，一圈圈波纹从两人中间散开，淌下银丝的双唇里泄出搅动的水声和急促的换气。
叶桉死死掐着黎诺紧实的背肌，气喘不过来，头脑发晕，神经末梢还在持续地受刺激，他快溺死在这湖里，偏眼前的人不放过他，一边渡气，一边搜刮他口腔里的气息，同样喘不过来似的。
时间极其漫长，身上悬挂的水珠蒸腾，滚下汗液，一颗接一颗地隐入水里，直到两声粗长的低喘相扣，落下锁，肌体挂上新的水珠。
两人相拥着平复呼吸，叶桉涣散的瞳孔缓缓聚焦，在黎诺肩膀咬了一口，担心重了，又舔了舔齿印。
直舔化了黎诺毫无防备的心，他收紧手臂，让彼此的身体严丝合缝，沙哑的嗓音发出动情的呢喃：“叶桉。”
叶桉嘴巴堵在他肩头，缄口不回。
待体温降下来，夜风吹得人凉飕飕，叶桉拍拍黎诺示意他松开，避着他的视线，“快洗澡吧。”
顾忌着凉，黎诺没再做什么，老老实实洗澡。
很快两人从头到脚清爽地回到岸上，提着脏衣服，手牵手回穿梭艇。
“小叶，”路上黎诺拽了下叶桉的手，指向对岸，“是萤火虫吗？”
岸对面的水草间一颗颗灯泡大的绿光忽闪忽闪，有些飞到天上，仿佛数不清的星星。
叶桉淡淡道：“不是，萤火虫是屁股发光，它们是头顶的触角。”绿光亮，勉强能看清昆虫的模样。
黎诺：“不是也很好看。”
他们便驻足欣赏了许久萤火虫同伴。
穿梭艇内，叶桉站在并排的床垫前，想到湖里发生的事，浑身不自在。
黎诺倒是坦然，率先躺进被子里，自下而上问他：“怎么了？不习惯吗？”
叶桉摇摇头，慢吞吞躺下去，两床被子，近归近，好歹不会碰到，但更私密的地方都碰过了，还在乎手脚吗……
黎诺侧身，脸对着他问：“怎么叹气？”
叶桉一顿，瞥他一眼，犹豫几秒也翻身对着他，说：“有点睡不着。”
“不放心环境吗？”
“嗯。”
黎诺伸进另一床被子摸到叶桉的手，轻拍手背，“给你唱摇篮曲？”
叶桉手指勾住他的一根指节，“你会吗？”
“会一点，刚开始打仗的时候，晚上经常紧张害怕得睡不着，我妈会给我唱歌，二哥有时会陪我聊天。”黎诺低沉的声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犹如大提琴音，“你以前睡不着会做什么？”
叶桉诚实道：“打游戏，睁着眼发呆，累了就能睡着。”
“挺伤身体的，”黎诺想了想说：“不唱摇篮曲，唱别的。”
“好。”
“你不问是什么？”
叶桉配合问：“是什么？”
黎诺低笑：“情歌，阿铂族的情歌。”
叶桉：“……别唱了，我听不懂。”
“专门学的，你不听，我这辈子怕是没机会唱了。”
“……专门学情歌？”
“嗯哼，有次受邀参加部落首领的婚礼，晚会上听到的，那叫一个缠绵悱恻，情意绵绵，佩顿就建议我学一下。”
“我困了……”
“这就困了？”
“嗯，晚安。”
“好可惜～你真不听完再睡？”
“……”
“好吧，晚安～”
空间安静下来，只余清浅的呼吸。叶桉悄悄睁开眼缝，对面黑乎乎，若非手指勾着黎诺，会有一种身旁没人的错觉。
不知道他睡着了吗？
说困是假的，他只是胆怯地不想面对。黎诺坦荡直率，他越来越没法装傻了。
但不公平，也太残酷，把自己都确定不了的未来扔给对方，如果某一天他想不开，不管不顾走了，黎诺怎么办？
黎诺希望他快乐，自己何尝不是这种心情。
低落之际，对面黑乎乎里发出轻轻的哼唱，天外梵音一般，词句听不懂，音调却传递出无法忽视的缠绵悱恻，情意绵绵。
曲末，那嗓音吐字清晰地念出几个字词。
叶桉无端觉得那是他的名字。
第45章 蘼蘼（四） 小叶最好看
“小叶, 我来帮你。”
黎诺打开舱门，检查了一遍穿梭艇周围的环境，一夜过去此处没有虫兽造访的痕迹, 还是安全的。他回到里头, 推开几扇窗通风，来到叶桉身边，准备一起修理熔断的能源舱。
“我能做什么？”舱体外壳剥落, 复杂的动力结构裸露, 黎诺不敢随便乱动。
叶桉递给他一叠清洁布，指着器械上黑腻腻的油污说：“擦泄露的反应物吧。”他从工具箱里挑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照射灯, “这个给你。”
“好。”为了不妨碍他替换元件，黎诺从远端开始擦拭。
隔着几步距离, 两人各自认真做事，空间里充斥着断续的机器摩擦声, 敞开的舱门外偶尔透进一两道呀呀鸟啼，时间在恬静中兀自流逝。
擦完两个处理器, 清洁布告罄, 上面沾满黑不溜秋的油渍, 洗起来费事, 黎诺团巴团巴扔进废弃箱，挪到叶桉身边找新的清洁布, 瞥见他正镀接圆片, 神情专注，几缕发丝扎在眼皮上仍不为所动。
黎诺一时没动, 蹲在边上端详，静止的灰瞳清透，盈着一些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东西, 好比湖底闪闪发亮的多彩卵石，轻松攫取你的注意，引得你心神不清跳入其中。
他伸手撩起那几缕碍眼的发丝，轻轻拢进柔顺的黑发里，一起别到耳后，接着拨弄整齐侧面错乱的发梢，至绺绺分明。
他的手带着似有若无的眷恋捧起发尾，有些长了，再不剪的话，过段时间该长到脖颈。
小叶长发会是什么样？
黎诺目光从头发移到叶桉脸上，他这一瞎动，叶桉似未察觉，光顾着手里的活，眼珠一动不动。黎诺不禁会心一笑，拨了拨眼尾挺翘的睫毛。
会很好看吧，他托着腮想。
索伦星初见，时机不对，距离不够，看不清叶桉的样貌，似乎那会就是长头发，身形单薄，忧郁美少年？
黎诺被自己脑补的记忆逗笑，动静总算招来叶桉奇怪的斜眼。
“没什么。”他咳了咳，举起清洁布说：“刚才的用完了，油渍太顽固了，这样下去布可能不够。”
叶桉瞄了眼工具箱，果真没剩多少，“没关系，主要是稀释液，到时候可以用普通布代替。”
“好。”黎诺笑了下，仍旧没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绞缠清洁布，看着叶桉继续镀零件，他以闲聊的口吻道：“你觉得还要多久能修好？”
叶桉目不转睛，嘴上回：“工具太简单了，基本靠手搓，估摸还要两三天。”
“没事，不急，慢慢来。”黎诺说，“修好了我们再去找能源，没有能量晶石，说不定会有矿液之类的东西，能分离吗？”
“可以。”
“顺带参观下这颗星球的风景。”
“嗯。”
“中午吃烤鱼和野菜水果沙拉，好不好？”
“好。”
“我再去试试能不能抓只野鸟什么的，换个口味。”
“嗯，注意安全。”
“歌好听吗？”
“好听。”
叶桉动作停滞，抿紧唇，佯装淡定地接上第二个圆片。
黎诺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兜着一箩筐的战利品，他向叶桉靠近，低声问：“还想听吗？”
叶桉捏紧机械刀，看向他：“可以帮我倒杯水吗？”
“好。”黎诺立马起身倒来一杯水，送到他嘴边。
叶桉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诚恳地说了句“谢谢”，埋头干活。
黎诺看了看杯里剩下的水，似有些不敢相信就这样被他蒙混过去了。他盯着叶桉神色自若的脸，喝光水杯，火速啾了下他的侧脸，端着空杯走了。
叶桉头跟着他转动，手背碰了下残留一点柔软触觉的地方，他的嘴角微不可见地翘起，在黎诺放完杯子回来，又迅速若无其事地做起事。
黎诺捡起遗在地上的清洁布，视线在叶桉身上停留一会，便坐回原位擦别的地方。
叶桉偏头瞄他一眼，恰好黎诺也转头看他，目光在空中撞了个脆响，又各自甩回去，急慌慌忙碌起来，有什么人催促似的。
类似的情况这几天没少发生，饶是黎诺见惯大场面，出生入死，啥事没遭遇过，这会不知从哪冒出几分不好意思，行事青涩了些。
他们两不是没有独处一室的时候，维克托斯星不也天天待一块，但细究哪里都不一样，首先酒店有智能管家，楼下就是热闹的街区，并不是完全只有彼此。
这里实实在在，整个星球就他们两高等智慧生物，同睡同吃，睁眼闭眼就是对方，着实太近了。
其次是心境。
黎诺究不下去了，那是颗蓄势待发的火种，一点火星子溅上去，瞬间就会劈里啪啦地蹿起燎原的火苗，太危险了，不能想。
好在三天后穿梭艇修理好，小小空间面对面的处境暂时结束，他们得出去寻找能源。
用储备的三颗二级能量晶石启动系统确认无误，两人商量一番，一致决定先不启用，三颗晶石用于星球内部的飞行绰绰有余，但要飞往太空，顺利到达下一个星球却远不够，在该星球找到可用能源前，得先省着点用。
一大早两人带上辐射探测仪和野外用品，往密林里去。
路边的野草皆到他们的小腿，铺满枯叶的黑土地里爬虫窸窣声格外响亮，听着像是几百只一起行动。几十米高的树木多为两人抱粗，辨不出底的藤蔓攀附其上，结着一簇簇红蓝相间的硕大果子，边上时有一两条多足昆虫啃噬。
自进来，耳旁时刻萦绕着昆虫的各种动静，又响又近，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有一只从天而降掉到身上。
叶桉一开始很难不分心警惕，越深入反而无所谓，其中机械尾出了不少力，总是不经意戳来一只彩花花的虫子，炫宝似的非要给他看，硬是给他看脱敏了。
但这个行为很值得提一句，在机械尾又戳来一条百足虫，叶桉开口：“虫子很脏，你再戳它们，我不会摸你。”说完他翻出一瓶消毒剂，“扔掉它，诺诺。”
称呼一出，机械尾呆住，黎诺也怔愣。
黎诺捂脸不想面对：“别这么叫。”
“不是它名字吗？”叶桉问机械尾：“喜欢这个名字吗？”
机械尾还戳着那条百足虫，带着它一起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后立即甩掉虫子，作势想缠到叶桉身上，迎头先接受了一波喷雾，从头到尾被撸了两遍。
它晃了晃脑袋，咻地缠上叶桉脖子，点点他的嘴唇，满怀期待地蛇立在他眼前。
叶桉微微挑了下眉：“诺诺。”
机械尾开心地扭来扭去，贴上他的脸亲昵磨蹭，然后黏在他身上不动弹，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
叶桉摸了摸尾巴尖，向黎诺投去困惑的眼神，一个名字而已，至于这么高兴吗？
黎诺哭笑不得：“大概因为你是第一个叫它名字的人吧，”他顷刻换上别有深意的表情，揽上叶桉的肩，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对外都说没取名，除了设计老师就你知道。”
叶桉一时间不知道作何感想，他看了眼枕在自己肩窝的机械尾，讷讷道：“那你怎么不改掉？”
“我提过几次，老师每次都说忘了，所以我才说他故意的，”黎诺一言难尽，“估计还在记恨我第一次去实验室，嘲笑他爱宠的名字吧。”
叶桉：“他爱宠叫什么？”
“妈妈。”
“？”
“就是那个妈妈，他的爱宠是一只小蜥蜴，我问他为什么叫这个，他说这个词是婴儿最容易发出的音调，很神圣，我当时话赶话就说了句，这么神圣的称呼怎么能用在动物头上，他就不高兴了。”
黎诺无奈叹道：“后来我知道那只蜥蜴是他母亲离世时诞生的，对他来说意义非凡，尽管我向他道歉了，他依旧不肯改机械尾的名字。”
叶桉无言以对，低头抚上机械尾滑腻的身躯。
黎诺揉了把他肩头，“以后你帮我改好不好？”
叶桉惊愕：“我？”
黎诺笑道：“你不是对这方面感兴趣吗？我英勇献身给你解剖。”
叶桉对上他笑吟吟又不失认真的眼神，心头滋味杂陈。黎诺最近总是把以后挂在嘴边，以后去看更多的星球，以后帮他改名字，以后，以后，他把他放进了自己的未来。
可是……
叶桉仓皇移开眼，四周环顾一圈，盯上毫无动静的探测仪，他拙劣地转移话题：“这里应该没有能源，我们走吧。”
黎诺顿了顿，“嗯。”他左右转头，随意指了个方向，“试试从那边出去。”
“不原路返回吗？”
“不，去探个险。”黎诺牵着叶桉小跑起来，踏过丛丛蕨叶，撇开层层灌木，他们跑到一处见不着底的斜坡，高树林立，影影绰绰的树叶缝隙里透着星星粉色。
黎诺举目眺望，面上浮起些兴味，“我们冲下去吧。”
叶桉瞅着坡下暗沉，没底的样子，深觉这个想法太疯狂了，正要劝，黎诺已经领着他往下走，“黎诺！”
“放心，我觉得下面有好东西。”
坡度偏陡，越到下面越控制不住速度，两人几乎是被动滑下去，脚底刹不住，只能一个劲地往前冲，视野内可见度越发昏暗，阴森森，刮到脸上的风携带着厚重的潮腐气息，前方似乎是一片死水。
叶桉渐生不安，却见黎诺无所畏惧地往前，似乎知道那边是什么，又似不知道但不在乎，他做事总有几分游刃有余，临时起意也像筹谋已久。
叶桉的心渐渐安定下来，相信黎诺吧。
很快空气里混进不一样的气味，好闻的，愈来愈浓，直到黎诺一声“跳”，他们跨过水声潺潺的茅草丛，一头扎进香气馥郁的土地。
“小叶~”
叶桉翻身平躺，大片的粉色飘摇进眼帘，天空也是梦幻的粉，洋洋洒洒下满鼻尖的粉色芳香。
他被黎诺拉起来，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是连绵的粉色，随风荡开一圈圈波浪，宛若香气四溢的粉色海洋。
“好看吗？”黎诺折了一根长茎伸到他眼前。
叶桉定睛一看，是三朵细丝状的花，拔地而起的长茎一叶未生，顶上岔开三根细枝，每个细枝长着一颗花萼，喷出浓密的粉色细丝，无数根细丝铺陈了面前这片粉海。
他接过花转了转，花朵像丝带一样飘散开。叶桉抬眸看向黎诺，莞尔：“好看。”永远可以相信黎诺。
黎诺从包里取出相机，给彼此拍了几张照，随手抛到空中。他折断七八根绿茎，席地坐下，开始摆弄这些花。
叶桉坐在他身旁，看他的动作似乎是要编个花环。
没多想，叶桉转头欣赏起眼前的美景，处在花海里，香气不腻，闻着舒心，他不由萌生在这里待到生命终点也不枉此生。
倏然头上一重，叶桉抬手去摸，却被黎诺压住：“别摘，好看。”
叶桉这才意识到黎诺做的花环是要戴自己头上，他抬另一只手去摘，又被按住，双手都被黎诺钳制，他闷声嘟囔：“好看你怎么不戴？”
“我没你好看。”黎诺笑眯眯说，空出手调整花环的角度，让它戴得更稳一些，“小叶最好看。”
叶桉不听，挣开他的手就要取下来，黎诺这次没拦，静静看着他。叶桉捏着花环反倒不动了，半响，他放下手默默背过去。
黎诺弯了弯眼，拖长嗓音叫了一句“小叶~”，人不动，他又说：“叶桉，回头看我一下”。
片刻叶桉回首，唇线紧绷，脸颊微鼓，在虚化的粉绿背景前，一点不高兴，却美得失真。
咔嚓。
黎诺按下快门，亲手定格这一幕。他反复看了又看，盯上再次背过去的人，真的只吝啬一眼。相机从他松开的手里浮起，让出位置。
黎诺头搁上叶桉的肩膀，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小叶，别生气，我真觉得你戴着好看。”手悄摸环上他的腰。
叶桉不冷不热道：“我没生气。”
“那你回头。”
叶桉慢腾腾转过身，黎诺突然吻上来，揽着他的腰，将他拽进怀里环抱住，唇舌紧追不舍。
叶桉跪坐在黎诺腿上，推拒两下便不再动了。舌尖舔过上颚散开的酥麻，好像把他困住了，困在一个名为黎诺的世界，是粉色的，芳香的，沉醉的，更是安心的。
那距离极近的绿瞳如同两个花纹繁复的万花筒，盯得人目眩，他不自觉闭上双眼。
口腔里的津液和氧气被黎诺肆意地掠夺，叶桉退后缓了口气，自上而下地凝视他，喘息交织，眼神无声地黏着。那些杂七杂八的思量过滤掉了，剩下最纯粹，也最呼之欲出的那部分。
在黎诺的手揉捏后颈，吻追上来时，叶桉主动含住他的唇。
黎诺怔神的功夫，叶桉舌尖有样学样地划过他的上颚，一股麻麻的电流蔓延至四肢百骸，黎诺浑身战栗，手脚没收住劲，抱着叶桉一起滚进花丛里，扑扑簌簌，撞落满地的粉色花丝。
他覆在叶桉身上，手掌摩挲他的脸颊，碾碎掉在他眼窝的花丝，晕开一抹淡粉色的水光。灰瞳倒映着摇曳的花丛，仿若葳蕤的粉红火苗，深深烧进他心里。
唇贴着唇厮磨，舔吮，黏糊，缠绵，又像是故意挠人痒。
叶桉环住他的背，五指插入发丝抚摸，轻轻啮咬他的下唇，再骤然重咬一口，趁他吃痛之际，探进他的嘴里，一点出人意料的强势，黎诺眉宇间闪过惊喜，手掌垫到叶桉脑后，加深了亲吻，跟他较劲似的。
远处袭来一阵浪潮，绿茎婆娑，仿若情人的呢喃低语，缱绻情意全在粉色花海里。
“歪了。”
黎诺调整好叶桉头上的花环，经过刚才一遭，蹭掉了不少花丝，形状不太好看，“我再做一个。”
叶桉连忙制止他，没好气：“我不要。”他取下花环挂到黎诺的脑袋，“你自己戴吧。”说完便埋头挑滚进衣服里的花丝。
黎诺扒拉下花环扔到一边，反正已经拍好照了。他挪过去，视线滞在叶桉红润的唇瓣，上面齿印未消，瞧着怪惹眼，黎诺勾起他的下巴擦了擦。
四目相对片刻，叶桉推开他站起来，抖落了不少花丝，他拍干净衣服裤子，捡起探测仪查看，依旧没啥变化。叶桉收起探测仪，淡淡道：“回去了。”
“好。”黎诺迅速拍了拍衣服，牵上他的手，“明天到山崖另一边看看，还没有再去别的地方。”
“嗯，”叶桉不走心地说，“不如请救援。”
黎诺松了下手，重新十指紧握住，望向无边无际的粉色花海，悠悠道：“再待一段时间呗，说不定还有比这更好看的景致。”
叶桉没说话，穿梭在花丛里，像在海里泅渡，花愈浓水愈深，再走下去，会不会淹死在这里？不会有人发现，尸体腐化成养分也算死得其所。
一阵凉风扑面，他恍然清醒，看了眼黎诺，心叹，算了。
第46章 蘼蘼（五） 你想在上面还是下面？……
“小心。”
叶桉搭上黎诺的手, 跳下最后一块嶙峋巨石，在他怀里站稳脚跟。
昨天去过密林，除却欣赏了一片粉色花海, 能源一无所获, 今日他们绕到山崖后，打算朝这个方位找找，若是仍旧没有矿源的影子, 只能开穿梭艇去别处了。
山崖后是茫茫草原, 成群结队的巨兽五六米高，或驻足溪边饮水, 或追逐打闹，吼叫震天, 远远观望，颇有几分威慑, 令人不太敢靠近。
草也高，及腰的位置, 跋涉而过, 还得警惕脚下的泥泞。
他们的个子在人类世界算得上出类拔萃, 到这里就不太够看, 仿佛误入大人国，唯一的好处大概是不容易吸引猛兽的注意。
“这个秆子很甜。”黎诺掰下一截路边随手折的长秆给叶桉。
叶桉吃进嘴里, 看着他咀嚼, 心想，机械尾的好奇心果然来自黎诺, 什么都想试试，什么都要探索。
这几天光是吃的，从路边野菜, 树上果实到水里游的鱼虾，天上飞的鸟，变着花样来，照这样下去，再待个把月，蛋白棒和营养液都轮不上。
跟着黎诺少将，绝对不会饿死，也不会无聊死。
“嗯，很甜。”叶桉吐掉渣滓，带着由衷的佩服说。
黎诺听出他话里隐含的意味，轻笑了声，抬手刮他的鼻梁。
随后又劈了两根甜秆子充当零食，两人手拉手一前一后，一边啃甜杆一边沿着土垛悠哉前进。蓝天无垠原野渺渺，他们是无意遗落宇宙一隅，相互靠近的两颗星。
“有反应了。”
刚走出草原，探测仪表盘的辐射值显著升高，叶桉拉住黎诺，左右转动仪器，数值稳定集中在左侧，“那边。”
黎诺眺望过去，远处是一座绿植稀疏的山，依稀可见鸟兽穿行的影子。他摸了摸腰上的武器，紧握住叶桉的手：“走，去看看。”
愈靠近山脉，探测仪显示屏的镭射区域颜色愈深，同时空气中若隐若现的腥臭味愈发清晰，像是沤了半个月的天然排泄物散发的味道，又夹杂一缕称得上好闻的诡异香气。
登上遮天蔽日的红木林小道，这种味道几乎浓出实质，湿黏黏地附着在衣服头发，高亢的吼叫如雷电一惊一乍，距离近得好似转角就能撞到一群长着獠牙的猛兽。
两人的步伐不自觉放慢放缓，踩碎的枯枝残叶细微到转瞬即逝。黎诺集中精力时刻警觉，手牢牢按住枪，机械尾一改对陌生环境的好奇，展刃悬在叶桉身侧。
叶桉盯着探测仪，心跳比平日稍快一些，表情依旧淡定，看不出一丝紧张。越过三棵拦路的断木，他的脚步蓦地停住，抬眸直视一处蓝色蕨叶茂盛的石壁，其后黑洞洞，“那里面。”
扒开蕨叶，他们站在洞口观望，机械尾率先进去探路，片刻黎诺打开小射灯跟上，光圈晃过四壁，奇形怪状的钟乳石透着五彩斑斓的色泽，表面滑溜，十分阻碍行走。
“小心。”黎诺走两步就回头看一眼，叶桉目不斜视，仔细踏在他走过的地方，每一步稳稳当当。
黎诺慢了一步，等他过来打趣道：“小叶很适合黎明星号的野外探测工程队。”
此人总能找到机会显露舰长本色，邀请他入伙，叶桉好笑中夹着无奈，摇摇他的手，：“快走吧，少将。”
“好的，叶工。”
很快他们来到机械尾守候的地方，地上卧着七八个汩汩冒泡的口子，淌出黑金色的液体，活口边缘析出一摞摞泛金的矿物结晶，空气里充满刺鼻的硝石味，如果说外面的臭里掺香让人恶心反胃，这里的味道则是在泪腺欢快蹦跶。
黎诺翻出两个防毒面罩，戴到自己和叶桉脸上，小声问：“液体和结晶都可以吗？”
“嗯，回去都需要处理。”叶桉取出专用容器，开始往里头装液体。两人合力，不一会装满五升的容器。光这些必然不够，他们把挖掘工具放在这，先带回去。
快走到出口，黎诺突然揽住叶桉蹲下，石壁和地面出现震颤，由弱及重，头顶嗡嗡地洒下碎石，蓝蕨叶哆哆嗦嗦，随着咚的一声，有东西滚下来挡住洞口的亮光，框出冰山一角的棕色糙毛，难以分辨其型。
两人在昏暗中四目相对，鼻息喷在对方脸上，静静等待堵门的巨兽离开。这时闷雷似的呼噜响起，间或一两道尖锐的嘶吼，那股称得上好闻的气味四溢，盖过腥臭和硝石味，如一团雾笼罩住他们。
黎诺眉弓抬起，眼里漫起了然，做口型道：“它们在交/配。”
叶桉捂住他的嘴，瞥了眼那不住颤抖的皮毛，对上黎诺的眼神，几秒后又不自在地撇开。
黎诺顿感好笑，鼻尖磨了磨他的鼻尖。
外面的呼噜声没个停歇，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纵使动物的求偶信息素对人类不会起直接作用，但在这种心知肚明的场面下，仍有一种啼笑皆非的尴尬。
难怪山上的气味如此强烈，原来有支动物群体正处于发情期，他们在人家圈好的地盘里，危险指数一下子升级了。
空气中的信息素浓度不减反增，拖着分秒流动缓慢，酝酿出奇怪的氛围。
叶桉捂在黎诺嘴上的掌心沁出湿意，热热的，他低垂着眼，摘下手虚握成拳。
黎诺一动不动地凝视他的眉眼，浓密的眉峰下藏着一粒深褐色小痣，像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也许连叶桉自己也不知道。他心里陡然升起一份隐晦的欣喜，奇怪又切实感受到了。
他手指一动，终是忍下了触摸的念头。
时间过去许久，外头的动静总算消停，那堵山一般的棕色皮毛搬走，洞口豁然开朗。
两人耐着性子等待，直到石壁彻底纹丝不动才慢慢走出来，没有左右环顾、逗留分毫，麻利地快步下山，生怕招惹其他发情期的动物。
回到茫茫草原，他们停下来歇息，遥望那座山，洞里始终回避的视线此刻交汇，尴尬散去，剩下说不清但彼此又能理解的笑，挂在对方脸上久久未消。
黎诺挽住叶桉的胳膊，滑到手掌紧扣，清清嗓子道：“明天我一个人来。”
叶桉琢磨着自己一起，遇到危险黎诺还得照顾他，确实不如他一个人方便，“好，那你注意安全。”
“嗯嗯，走吧，赶紧回去洗个澡，我感觉衣服腌入味了。”
“大型动物的味道太重了。”
“估摸有十来米高，肯定不是猫科，持续时间还挺长。”
“……嗯。”
回到穿梭艇已经到傍晚，黎诺摘了一捧湖边的黄色棒状花，放在床头醒醒味，淡淡的清香萦绕，以免睡觉做噩梦。
翌日，黎诺花了几分钟教会叶桉用枪，背上容器去挖矿油，叶桉则留在营地冶炼提纯燃料。
费了些功夫做好简易版的反应装置，提纯过程的味道极具刺激性，无可避免。叶桉取出两袋营养液蛋白棒和两个黎诺摘的果子，关严舱门，在外面守着。
这颗星球的一昼夜比星际平均时长短，白日又比夜晚长，黎诺出发时上午刚过半，折腾完装置还没到中午，一个人的时间好像更慢一些。
叶桉在离装置一米处的位置盯梢，山崖的风四面八方，散出来的气味凝不成形，闻着没那么难受。
反应清液倒了五次，地面的树影缩到根底又斜出一寸，脚下的岩石密布432个白点，343条纹理，小碎石28个。
叶桉静默一会，回头定定望着下山路口，良久，他拆开一条蛋白棒塞进嘴里，吃了近十年的东西，时隔一年半再吃，竟然有种食难下咽的滋味，糜烂泛酸的口感像是在吃呕吐物。
是品牌不同吗？
叶桉不信邪地扯开包装读起成分表，明明和他常买的牌子没什么区别，甚至加了一点中和口味的甜味剂。
他放下蛋白棒，随意擦拭两下果子就啃起来，一口蛋白棒一口甜果，勉强果腹。
折好包装袋，叶桉继续凝望着山口。待树影斜到腿边，他走到反应装置前，给冷凝管增加一道出水口，好让清液自动流到下方的储水箱，省去分时段看顾。
最后检查一遍反应装置，叶桉坐到悬崖边，双手环着腿，下巴搁在膝盖，远眺山下原野，薄薄的日光氤氲，模糊了天地边界，世界空寂悠远，他在山顶俯瞰，却比一朵凋零的花穗还渺小，寂寥。
“叶桉？”
下方传来的呼唤，叶桉松开环抱双腿的胳膊，被风吹得迷离的眼里迸出一线惊喜，“你回来了。”
两人一上一下，一起小跑到路口，黎诺一把抓住他的手，视线在他凌乱的发丝停留片刻，又惊又喜道：“你在这里等我？等了很久吗？”
叶桉顿了顿，解下他肩膀的背包，语气平淡：“反应过程的刺激性气味避免不了。”
黎诺盯着他的脸，“是吗？”
“嗯。”叶桉拎着包转身走了。
黎诺追上去，看着他：“吃饭了吗？”
“嗯。”
“吃的什么？”
“蛋白棒和果子。”
“晚上呢？”
“还没吃。”
“那等下我去扎条鱼。”
“不用吧，”叶桉扔下背包，俯身掏出里面的容器，把矿液加进反应装置里，直起身对黎诺说：“来回这么远，别麻烦了。”
“没事，很快，我顺便洗个澡。”黎诺钻进穿梭艇，拿完衣服就往下冲，歇都没歇一下，不会累似的。
叶桉拿他没办法，重新生起火，弄好东西等他回来。
很快黎诺提着两条小鱼回来，匆匆坐到叶桉身边，分别戳了根棍子就架到火上烤。
他的头发湿漉漉，发梢还滴着水，叶桉多看了两眼，回穿梭艇拿来毛巾盖到他头上，胡乱搓揉一把，接过他手里的烤鱼，说：“你擦下头发吧。”
黎诺笑着反问：“你不帮我擦吗？”叶桉不吭声，鱼翻了个面。
头发不再滴水，他把毛巾挂在脖子上，靠近叶桉：“我身上有味道吗？”
叶桉：“没有。”
“那就好，”黎诺放下心，捡起木棍拨动柴火，不经意道：“回来路过一个火热大场面，数量惊人，味道冲天。”
“……”叶桉目光似是而非地扫过他身体，轻叹：“请救援吧。”
黎诺扑哧一笑，举棍指向反应装置，“都开始了，干什么请救援。”眼神交接一会，他啧道：“你觉得还要多少？”
叶桉：“离这里最近的人类星球有多远？”
黎诺想了想：“78天文单位吧。”
加上能量晶石和冶炼产生的化学燃料，叶桉粗略计算：“三吨。”
“还好，再跑几趟就够吧。”黎诺把拷好的鱼递给叶桉，笑眯眯说：“多特别的体验，回去可以跟戴维斯炫耀了。”
叶桉撕开鱼表面的焦皮，瞟他一眼，幽幽道：“你觉得没事就行。”
黎诺噎住，往嘴里塞了一大块鱼肉，含糊又底气不足地嘀咕：“我定力可以的。”
叶桉一言不发，专心吃起烤鱼。
接下来几天，两人分工有条不紊地进行，黎诺继续去那座弥漫求偶信息素的山脉挖矿液，叶桉留守处理，然后傍晚时分在山岔路口相遇，一起回营地。
渐渐地，他们形成一种默契，黎诺没再问叶桉是不是在等他，叶桉学着把前一天黎诺在路上抓到的野鸟做成一餐，等他洗漱完回来就可以吃上。
要说哪里不对劲，大概是睡前黎诺开始有意和叶桉保持距离。自同席而睡，他们经常在两床被子底下勾着手指，偶尔黎诺会浅浅地印个晚安吻。
现在可谓泾渭分明，白天手都不牵了。
每日泡在那种环境下，不可能一点影响都没有。可越是时日深长，黎诺举止越发冷静克制，对叶桉的态度却如常，自然流露出亲近。
叶桉看在眼里，也不好说什么，这种情况在所难免。
直到三吨矿液到手，黎诺肉眼可见地情绪松懈，当天晚上亲手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但吃太好的后果就是夜里失眠。
叶桉亦迟迟没睡，身旁的人辗转反侧，即使对方努力收敛，寂静深夜的一点动静仍然让人无法忽视。
细微的脚步声忽地冒出，叶桉坐起来，小射灯圆圆的亮光出现在饮水机上，咕噜的水声响几秒又重归安静。
“我吵醒你了吗？”黎诺回来见叶桉坐在床垫，索性开了大灯，空间亮堂，两人的神情一览无遗。
“我没睡着。”叶桉看着他坐下，轻声问：“你还好吗？”
黎诺拉起被子堆在腰上，声线平稳：“没事，”顿了下，“想到明天不用再去那个地方太开心了，过于别开生面的经历。”说完他笑了笑。
叶桉歪头枕着膝盖，视线在他腰上停留几秒，吐字慢吞吞：“以前玩过一个单机游戏，开始要选择一个通关伙伴，男，女和宠物，我看有些关卡挺费事，就选择了男人，玩到一百关解锁新副本。”
他第一次主动提起自己的事，黎诺侧身面对他认真倾听。
“我们到一座海岛，晚上在山洞露宿，那个洞穴布置得很奇怪，有一张放着百宝箱的石床，npc突然问我想在上面还是下面。”
黎诺：“……”
叶桉脸往手臂里埋了埋，声音变得闷闷的：“我以为它说的是睡床上还是床下，那张床挺大的，我就说在上面，然后它当着我的面脱光衣服……我当即终止游戏，退出来重新看了说明书，发现这是个二十禁的定制伴侣闯关游戏。”
黎诺莫名想笑，又觉得不太合适，而且这时候说这个，实在有点超标了啊。
他薅紧被子，沉淀了会心情，正要开口，却见叶桉大半张脸躲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沉静，如同吉他的银灰拨片，柔柔地滑过他的每根心弦。
黎诺咽了口唾液，沉下去的东西不受控地浮起来，他向叶桉靠近，放任它肆意。
他的嗓子无故染上沙哑：“那你想在上面还是下面？”
叶桉眨了下眼：“随你。”
“那怎么办，我也随你。”黎诺向后捋他的发丝，吻落在光裸的额头，蠕动到眉心，鼻骨，鼻尖，停在嘴唇，吮了吮。
他扯开两张被子，缓缓放倒叶桉，手探进他的衣服里，贴着唇瓣说：“小叶，叫我名字。”
叶桉弯了弯眼：“少将。”
“……”黎诺无可奈何地啮咬他的下唇，“名字~”
衣服散在一旁，叶桉视线下移到黎诺的胸腹，抚摸上面的浅色疤痕，小声问：“为什么不去掉？”
他的动作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皮肤，激起一阵痒，黎诺抓起手吻了吻指尖，“多数是时间紧急，条件不允许，好了就没刻意管它，很难看吗？”
叶桉摇摇头，挺身坐在他腰跨，“我在上面。”
黎诺扶着他的腰，笑说：“好，你能说出这句话，我还挺开心。”
叶桉脸热：“我以为你会想在上面。”
黎诺坐起来亲他：“我们都是男人，谁上谁下都一样，位置不重要，”他吮咬叶桉的喉结，唇舌慢慢往下，低声说：“只要是你。”
……
“你的尾巴！”
叶桉抓住在他身上乱游的机械尾，眼冒羞窘：“收回去！”
黎诺无辜道：“你碰到我尾椎，它就出来了，这次收回去等下也会出来。”
“……你明明能控制。”
“我不会对你设防。”
“请你设一下……”
黎诺含住他胸口：“不。”
话音一落，机械尾从叶桉手里溜出来，像是屏蔽了自我意识，人为操控地磨蹭过某些地方。
“黎诺！”
“我在~”
……
第47章 蘼蘼（六） 表白
嗒, 嗒，嗒——
时钟定时响了一遍又一遍，向来第一声钟响就能醒过来的两人, 今日迟迟未醒。
穿梭艇系统未启动, 他们对时辰的辩知主要依靠石英钟的定时器，封闭的艇舱依旧不见光，钟声嗒嗒, 孜孜不倦地荡开一圈又一圈的声波, 两张被子乱糟糟地揉在一块，总算拱起一点动静。
黎诺伸出手在地面摸索, 找到小射灯，眼也没睁, 抬臂精准砸向舱壁上的开关，室内一刹大亮, 钟声停止。
他的手自动放回原来的位置，出于本能反应抚摸了一把, 温热, 光滑, 精韧, 手感甚是不错，他食髓知味地反复摩挲, 范围渐渐扩大, 从后到前，抚上胸前痕迹斑驳的地方。
直到另一只手盖住他的手背, 不让他再乱动。
黎诺睁开眼，撞入一双灰蒙蒙的瞳孔，里面流露出慵懒又幽怨的神色。他往前挪近一点, 额头相抵，鼻尖相碰，呼吸缠绵，四目的距离更近了，都快染上对方的瞳色。
被子下的四肢很乱，像两个嵌合的齿轮，严丝合缝地楔在一起，肌肤煨出汗意，黏糊糊，上胶了似的。
“早上好。”黎诺开口，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沉沉如钟鼓。
叶桉声音如出一辙的低哑：“是不是很晚了？”
压在叶桉颈下的胳膊支棱起，黎诺侧身覆在叶桉上方，低头亲吻他的鼻尖，一边搔揉他脸侧的发丝，胸腔震出笑意：“说好当回无事小神仙，晚就晚，不起来都行。”
叶桉仰面望着黎诺，捏捏他鼓起的手臂肌肉，“你不饿吗？”
黎诺摸上他的肚子：“你饿了？”
叶桉：“……还好。”那只手又有作乱的趋势，他赶紧拉住：“代谢完了吧？”
黎诺俯身磕撞他的额头，满是遗憾：“原来你只是帮我消耗啊~”
叶桉面上浮起些好笑：“嗯。”
“伤心了。”
“你以为是什么？”
“当然是，”黎诺彻底跨坐到他的身上，双手捧住脸，含唇舔吮：“情之所至~”
叶桉刚想推开他，黎诺的腰已经沉下去，缓慢地动起来，一记深喘堵在唇舌间，囫囵咽回肚子里。
他推拒的手转而环上脖子，五指插进黎诺头发里，轻柔地抚摸。
亲吻由深变浅，起伏慢而深，唇上腰下的动作在他抚摸里变得缱绻，紧贴的部分化成水，交融为一体，密不可分。
……
最后床垫和两张被子更加混乱不堪，简直没法再睡。
叶桉背过黎诺穿上衣服，遮住一身或深或浅的暧昧痕迹。他站在床边瞅着一地的景象，脸不由发热，瞟了眼始作俑者之一，嗫嚅：“要不启用睡眠舱吧……”
实在太疯狂了，他可算亲身体会到黎诺的体力，昨晚到今天折腾几次，对方还一副状态良好的样子，不愧是经过改造，有芯片加持的少将，这会再去爬个山应当也没问题吧。
可睡眠舱只能容纳一个人……
黎诺利落裹起衣服，大大小小的吻痕牙印藏进里头。他几乎没作思考便说：“洗洗还能用。”当即拆了被子和床垫，一起扔进烘洗一体机。
转身后对上叶桉的视线，这会轮到黎诺不自在地避开，眼珠心虚地乱转，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他稳住心神，恢复了一贯的淡定，“我们出去走走吧，顺便看看中午吃什么。”
“嗯。”
两人简单收拾一番便离开穿梭艇。
之前出门主要为寻找能源，顺带欣赏风景，这会他们实实在在抱着闲游的心情四处走动。
最亲密的事做了，牵手反而突然变得拘谨。叶桉双手揣在兜里，黎诺无所事事折着茅草，眼睛皆直视前方，彼此缄默，比陌生人差不到哪去。
星球的植被覆盖率极高，他们换了条没走过的路，左右两侧长满大片水滴状的草叶，伸出缀着黄色花苞的长茎，交错在路中央。远处蓊郁的披针落叶林，不时飞出几只羽冠鸟，丝带般的尾羽划过天际，宛如一截彩虹。
叶桉目光紧随着那几只鸟，脚步不自觉停下。忽然肩膀被什么东西触碰，他回头一看，不知何时出来的机械尾，卷着七八支黄花送到他手里。
脑海里不由浮现某些不可描述的行为，滑腻的金属勒着敏感地带……叶桉顿时无法直视机械尾，整个人臊得慌。
但昨天是某人控制的，现在亲昵靠在自己肩头的尾巴应该是机械意识，总不好牵连它。
叶桉甩掉脑子里不和谐的涟漪，镇定地回：“谢谢。”他举起花端详，点缀蓝点的三片花瓣边缘向内卷曲，长长的花蕾散发出缕缕清香，味道蛮好闻。
路边多数是花苞，这种已经盛开的花估计是机械尾特意找的，但它怎么圈到一起的？不会是……
叶桉抬眸瞄向黎诺，对方侧身对着他，目不转睛地欣赏前方美景，对此一无所知的样子，那只泛红的耳朵却出卖了一切。
他抓紧花束，左右到处看，心头冒出的欣喜快盖过不知所措。
或是这里太广阔，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灵魂里如影随形的悲观厌弃被冲淡，另一个人传递过来的情感占据了主导，他渐渐体会到衍生的类似欢愉的感受，既新鲜又如获至宝。
机械尾蹭蹭他的脸，跑到花丛里玩，叶桉看它一会，走到黎诺身边，勾住他的手指，“谢谢你的花。”
黎诺咳了咳，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又想表现得稳重，努力压平，却怎么也不成功，干脆坦荡地扬起笑：“不客气。”
他回勾叶桉的手，嵌入指缝紧紧握住。
日光熔金，野色四合，黎诺隔着他亲手采摘的花，倾身吻上叶桉。风穿过胸前，卷起花香送入口中，酝酿出丝丝甜意。
吻罢，黎诺抚了抚叶桉唇角，敞开怀抱用力抱住他，贴着耳朵呢喃：“叶桉。”
“嗯。”叶桉环着他，视野里那束黄花在风中摇曳生姿，一如心情，好看得不像话。
叶桉主动勾黎诺手指这一举动，无形消弭了亲密过后的难为情。
回去路上两人手牵手肩并肩，说一句话看一眼对方，从周围的草叶，晚餐怎么做，到明天要干什么，什么时候去玫瑰星，再到黎明星号的野外探险，战时经历，少年时代的人和事，话怎么也说不完。
甚至躺到重新铺好的床垫，盖着同一张被子，他们侧身面对面，一盏小射灯放在两颗脑袋中间，光线微茫，映照得脸庞朦胧，却真切地呈现在对方眼眸里。
黎诺手搭在叶桉腰侧，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温声细语道：“况淅川是不是跟你说过我上学的时候文化课很糟糕？”
叶桉揪着他衣角，轻轻：“嗯，不可以用芯片吗？”
“芯片不是万能的，知识在脑子里也得会用。”黎诺说，“我大哥原来在海德统帅麾下，后来出事，他把我带到身边亲自教导，好不容易有个喘气的时刻，他觉得我太早上战场，缺乏系统教育，凡事太过依赖芯片，就让我回学校读两年书。”
他轻笑了下：“刚开始落差很大，老师讲的内容，布置的考核，跟脑子里的东西完全匹配不上，第一学期跟个智障一样，况淅川那时候可烦人，没少嘲笑我。”
叶桉弯唇：“然后你以德报怨了。”
“诶，也不算，他嘴欠归嘴欠，真遇到问题还是会指点，考核完我才知道他是因为学姐才那样，太离谱了，”黎诺啄了下叶桉的唇，小声说：“我以前真的没那方面心思。”
叶桉：“你太忙了。”
黎诺不紧不慢道：“是一方面，归根结底是人不对。”
叶桉卷起他的衣角，轻声问：“什么人是正确的？”
黎诺在叶桉鼻尖落下一吻，“眼前人是正确的。”
叶桉抿了抿唇，伸手细细描摹他的五官，胸中涌起很多难以脱口的话，我能回应他吗？未来我不在了怎么办？我会拖累他吗？
灯光晃动，影子在他手背颤抖不止。
黎诺偏头亲了下他的掌心，带着些许纠结开口：“巡航有个可怕的弊端，时间维度，蒙德利特有次巡航回来，家里只剩下母亲的遗书。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直接拒绝了升职机会，调回主星再也不愿意带领军舰巡航。”
七个星系的宽度成千上万光年，再怎么利用虫洞、利用空间曲率穿越星际，距离的鸿沟需要用时间填补，两百年的寿命，仍旧避免不了遗憾。
作为舰长，黎诺总想让叶桉进入黎明星号，可身份、心境的转变，他忍不住想为叶桉规划一条更好的路。
他应该去最高科学院，待在雷蒙院士身边，有疼他的老师，方便随时和朋友来往，好过浪迹渺茫宇宙，毕竟叶桉对探险并不感兴趣。
“芯片好办，有我和雷蒙院士背书，你不用戴监测器，那里会有与你志同道合的同事，安稳，自由，你的理想和天赋可以尽情发挥。”黎诺扯起一抹不甘心的笑，“理智上我觉得这样对你更好，感情上我自私地希望你去黎明星号，就算几天的时差我也忍不了。”
叶桉轻抚他的下颌：“理智不应该让我去黎明星号吗？”
“那是舰长的理智，”黎诺手脚并用抱住叶桉，咕哝：“不是黎诺。”
叶桉语气里藏着淡淡的笑意：“可是我哪里都不想去，就想——”黎诺以吻堵住他即将说出来的话，“别啊，那我理智上也得绑你去黎明星号。”
这天晚上直至入睡，叶桉也没有给出回答，他捏着黎诺的下巴，接了许久的吻，然后抵头相拥而眠。
山中不知岁月，两人每日出去游玩，走走停停，对着各种植物昆虫煞有其事地讨论，科属，习性，用处，总能说出个一二。
悬浮相机一路跟拍，两个人牵手走过山野的悠长空镜，演绎爱情影片里最纯情浪漫的一段。
再踏着夜色回到穿梭艇，影片进入拉灯环节。
叶桉不知道黎诺哪来那么多精力，白日好歹徒步十来公里。但少将说，十来公里一半时间都在歇息，只能算日常训练，不值一提。
太强了，叶桉无话可说。归根结底是他的欲望向来浅薄，一心求死的人，所有能量都用来维系机体运作，哪有空闲去关注其他，若非黎诺，说不定生命结束都未必会体验一次灵肉欢愉。
这种事一个人没法进行，黎诺兴致上来，亲密直白的话张口就来，非拉着他共赴极乐不可。
每次都弄得汗津津，被子床垫扔进烘洗一体机。
频率不高，但一次肾上腺素，荷尔蒙就消耗够多的。
去的地方多了，免不了遇到危险。这次就不慎惊醒一头酣睡的猛兽，五米高的庞大身躯投下可怖的阴影，吼声震耳欲聋，张着血盆大口向他们跳过来。
黎诺抱着叶桉迅速滚到一旁，回首掏出枪对准猛兽的腿部射击，猛兽咚地跪地，发出一声咆哮，很快挣扎站起来，鼻息厚重，顶着枪伤在他们后面狂追不止。
森林里树木丛生，两人东钻西躲，架不住猛兽力大无穷，闷头横冲直撞，自己一点不受阻碍，害得他们几次差点被飞来的断木击中。
眼看猛兽大口将近，利齿如箭齐齐射来，黎诺一把推开叶桉，沉着地举起枪，迎面朝它的头部连射几枪，血液飞溅，猛兽轰然倒在一步之外，掀起尘土飞扬，迷乱了视线，好半天才落干净。
“快走。”为防血腥味招来别的野兽，黎诺拽回叶桉一刻不停地狂奔，林间怪声不断，空气里净是糅杂得七荤八素的腥臭。
他们跑出森林，遇到一条蜿蜒曲折的溪流，上游远矗着连绵的雪山，下游不知去向。
两人撑着对方的肩膀歇息，身上灰扑扑，沾满泥土木屑，一副逃难的狼狈模样。
互相拍干净衣服，他们蹲到溪边，捧起清澈的水洗脸。洗完便席地坐下，黎诺用湿淋淋又冰凉凉的手捂上叶桉的脸，笑说：“好险，差点命丧兽口。”
叶桉想到前头黎诺推开他，孤身站在即将扑过来的猛兽前头，不禁心头一颤。他抓下黎诺的手，严肃道：“下次别这样了，之前还说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活。”
黎诺轻轻拍他的手宽慰：“我心里有数，顶多被尸体压住，到时候得靠你救我出来呢。”顿了下，玩笑说：“万一我被压断腿，辛苦你背我回去。”
叶桉定定看着他，抿直的唇线绷着冷漠，手却越抓越紧，泄出一丝后怕。
黎诺愣了下，刚想叫小叶，叶桉猛地揽过他的脖子紧紧环抱，声线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别做这种假设，没有万一。”
“对不起。”黎诺顿感懊恼，不应该跟叶桉开这种玩笑，他失去了那么多重要的人，怎么受得了自己在他面前受伤，“没有万一，我们都会好好的，别怕。”
黎诺沿着叶桉的脸颊亲吻到唇瓣，唇舌交缠送去安心。半响，他把叶桉拥入怀中，柔声说：“机械尾和芯片对危险的判断非常灵敏，有它们在，一般情况我不会受伤，别担心。”
“嗯。”叶桉枕着他的肩头，声音闷闷的：“在这里待很久了，走吧。”
“明天走。”黎诺放开他，“你说去哪？”
叶桉：“……玫瑰星。”
黎诺轻笑：“好~”站起来后，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心湖不停地冒粉红泡泡，“去接我们的孩子回家~”
叶桉不搭腔，拖着他往回走。
在这个星球逗留一个月，离开前的最后一餐，自然是要好好准备。
叶桉留在营地生火，黎诺到山下的湖泊捕鱼捞虾，处理完回来交给叶桉烤炙，他又跑去树林里摘果子，幸运地在树丛里捡到几颗野鸡蛋。
一篓果子鸡蛋滚到叶片，黎诺扫过琳琅的营地，总觉得还缺点什么。
“不缺了。”叶桉都担心吃不完。他拨动木材，缭绕的火舌噼啪，飞出一串星子，光影柔和了他身上清冷的气质。
黎诺霎时灵光一闪，扔下一句“等我”，急匆匆跑下山。
叶桉怔住，扫了眼地面，搞不懂还缺什么，非要不可吗？
黎诺这一趟去了许久，鱼虾熟了，蛋也熟了，连果子叶桉都切好装盘，就得他回来开动。
夜已经很深，四处黑黢黢，叶桉站在石崖边远眺，不由升起几分担忧，怎么还不回来？
他攥着小射灯走来走去，光点不顾危险地扫射，人没见着，引来一只大鸟降落，锐利的眼睛盯着他。
叶桉关掉射灯，扔过去几个果子，鸟叼起几块果肉扑腾飞走了。
他回到山口，望着黑暗深深叹息，不会遇到危险吧？要不去找他？
思量几秒，叶桉又打开射灯，正要提步，下面传来呼唤，由远及近：“叶桉，我回来了。”
叶桉一颗心落回肚子里，眼看黎诺抱着满怀的粉花跑上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犹豫片刻伸手接过花，讷讷道：“没必要跑那么远摘花。”
“我觉得粉色才适合表白。”
叶桉呆住，他说什么？
黎诺顺了顺胸口喘匀气息，目光灼灼地看着叶桉，“要走了才想起还缺一个重要仪式，正常流程应该是先表白交往再发生关系，我们直接跳到下一步，但我不想就此糊弄过去。”
“小叶，我喜欢你。”他一字一句，说得郑重又真挚，“你不用考虑爱不爱，回不回应，只需要接受，接受我的爱，让它在你身体里生根发芽，蓬勃生长，填满你空缺的地方，让它成为支撑你活下去的骨架。”
叶桉拢紧花，细丝状的粉色花瓣擦过颈部皮肤，酥酥麻麻。他张了张口，喉咙泛起一片酸涩，“可是你会累的。”
“不会，”黎诺莞尔，“爱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幸福的事，我很开心只有我能为你做这件事。”
他张开双手，眼神，语气温柔无比：“接受它好吗？”
叶桉拧起眉头，死咬着下唇，像是被一道极其痛苦的选择难住。如果他是一个正常人，他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可是，可是啊，他怎么舍得这双绿瞳暗沉，怎么舍得他伤心？
黎诺维持着姿势不变，神情坚定，他对叶桉有很多很多的耐心。
又怎么舍得他失望？
叶桉缓缓吐出一口气，一步沉进黎诺双臂间，抱住他的花也抱住他：“我努力不让你后悔。”
黎诺收紧胳膊：“我陪你一起努力。”
“花要坏了。”拥抱一会，叶桉松开黎诺，低头整理花的形状，悄然敛去心底直面爱意的羞赧。
黎诺揽着他坐回营地，夹起鱼肉放进碟子里，说：“带回去研究下这是什么花，试试能不能种到黎明星号。”
“倒也不必。”
“这可是我们两的定情之花。”
“……”
叶桉想，他大概永远学不来黎诺的直球。
碍于明天离开，这一晚他们早早入睡，什么也没做，次日天一亮就起来收拾东西，空地的痕迹得清理干净，不能留下不属于这里的垃圾。
之后两人回到穿梭艇，黎诺启动系统深入检查，叶桉把光伏板装回光脑，开机验证，没问题就戴回黎诺手腕。
等待反应途中，黎诺登上消失一个月的星网，一条紧急留言叠在几百条通讯最上面——“少将，海德统帅命令您即刻前往维克托斯主舰，响应一级军事行动。”
第48章 蝴蝶残片（一） 最亲爱的人……
叶桉坐在副驾驶位, 同样看到这条紧急留言，目光移到黎诺脸上，见他眉头皱了下, 光屏切进戴维斯的通讯。
穿梭艇已然升空, 黎诺换成定航模式，地点为第五星系的中转星球。设置完，戴维斯接听：“少将？你终于上线了, 要回来了吗？”
黎诺抓过叶桉的手, 回：“嗯，准备返航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戴维斯：“一个月前虫Ⅲ星的首领发动殖民战争，原本只是他们虫族内部星球的掠夺, 与我们无关，统帅下达指令接回那个星球的人, 谁知弗罗斯特拒绝了我们的申请，逗留的上百名人类全部死于战火。”
黎诺蹙眉：“为什么？停战让其他族群接回同胞是联盟公约, 他公然毁约？”
戴维斯：“弗罗斯特始终拒绝和我们沟通, 原因不得而知, 即使这样, 统帅依然决定等他们战争结束再问说法，谁知一个星期前, 他们的战火蔓延到Got6-12星球, 统帅已经派薇拉少将前去镇压。”
Got6-12虽不是人类统辖星球，但却是人类友好星球, 换个直白说法是人类的半殖民星球，低等文明向高等文明寻求庇护，让渡一部分管辖权。说人类自诩高尚也好, 官方从不用殖民属地称呼，对外说辞是友好互助关系。
结合前期拒绝沟通，弗罗斯特此举分明是故意向人类挑衅。
黎诺沉思片刻：“那为什么统帅召我回去？薇拉完全能够应付。”
戴维斯迟疑道：“统帅没说，只要求联系上你，让你立刻去见他。”
黎诺点点头：“好，你先做好准备，我找下统帅。”
“是。”
结束通讯，黎诺立即向海德统帅发出通讯申请，光屏发出的滴滴像倒计时的钟响，吊着人的心跳。
叶桉握紧他的手，渐渐滋生些许不安。虫Ⅲ星，又是虫Ⅲ星，无论如何他没法不往星核上想。
黎诺察觉到他隐晦的异样，探过去印上安抚一吻：“殖民战争很正常，你要是关注星网就会知道，星系里随时都在发生各种冲突，只要火不烧到人类头上，我们就不会管，这次或许有什么误会。”
“嗯，”叶桉压在心头那点不安，“要不我留在中转星球？去况淅川那。”
“不要，”黎诺毫不犹豫地拒绝，“你跟我一起去，小叶，你要一直在我身边，我的感性战胜了理智，一步也不想和你分隔。”
叶桉摸摸他的脸：“好，我本来也无所谓在哪，老师都不知道我还活着，就不去吓他了。”
黎诺笑道：“下次回主星，我们一起去拜访他。”
“也行。”
黎诺还想说，滴了半天的通讯总算接通，那头传来浑厚的男声：“到哪了？”
“刚离开韦那达克里斯星。”
海德：“怎么跑那里去了？”
黎诺无奈道：“跃迁撞上高能粒子流，甩到那去的，”他挺直腰，说回正事：“老师，是要我做什么吗？”
海德停顿几秒：“你跟那个星核拥有者一起旅行？”
黎诺与叶桉对视上，“对，老师，我和他在一起了。”
那头陷入沉默，半响传出了然的笑声：“情理之中，也算意料之内，以前没见你对谁上心到撇下心爱的工作，看来那个人很合你心意。”
一句话臊得两个人脸颊微微发红，尤其叶桉，未曾谋面的联盟最高军事统帅，又是黎诺的老师，算作长辈，哪经得起对方这么调侃。
他头别到另一边，拖着腮。
黎诺捂唇咳了咳，按捺住咧过头的笑容，一本正经：“是，我很喜欢他，他会跟我一起过去。”
叶桉低下头，脸埋进掌心里。
海德笑笑：“行，那等你来再说吧。”
黎诺纳闷：“如果是要支援薇拉，您直接下令就好，省去路上的时间。”
静了几秒，海德微叹：“黎诺，你要知道我向来主张和平，有伤亡最小化的方法何乐不为，还是等你来吧，我可不想和你隔着虚拟影像吵架。”
“好吧。”黎诺只好作罢，“老师，不要贷款吵架，我大多时候都很认可您的决定。”
“但愿这次你也能认可，行了，到时候见。”
光屏消失，黎诺仔细思索了一番，隐约猜到什么……他看向叶桉，对方也看过来，那淡然的眼神令他心疼。
“小叶，”黎诺解开副驾驶位的束缚带，把叶桉拉到自己腿上，“别想太多，有我呢。”
叶桉不语，手指拨开他额前的金发，往下细致地抚摸每一寸肌肤，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心里。
原本不会不安的，不管什么结果，他都欣然接受。而不安源于害怕，他好不容易答应黎诺愿意努力活下去，害怕失约，害怕让他失望难过。
叶桉双手穿过黎诺的脖颈，最终什么也没说，接了一个长久的，深情的吻。
在第五、第四星系的中转星球稍作停留，补充完能源，穿梭艇立马前往维克托斯主舰——由联盟最高军事统帅带领，常年驻扎在第四星系主星附近的超星级军事战舰。
频道自动接入主舰，身份确认后舰门打开，穿梭艇顺利进入飞船停泊舱。
下了穿梭艇，黎诺与叶桉大步流星前往中央控制区，一路所遇到的士官纷纷驻足行军礼，“少将”此起彼伏。
快到统帅办公室，一名大胡子军官迎面走来，军上衣挽在臂弯，步伐一踮一落，随意又轻佻，语气懒洋洋：“黎诺，有段时间没见了，休假中止了？”
“是啊，”黎诺抬起手掌横至眉上，对着来人行了个军礼，噙着客气的笑寒暄：“去吃饭吗？”
“可不，刚接受完统帅的训导，这会他心情不佳，你可得小心。”
“是吗，多谢提醒。”
那人笑笑，眼珠转向一旁的叶桉，眉弓高抬，眼里流出一抹惊艳：“这位是？”
黎诺微笑：“我伴侣，”他转头对叶桉介绍：“小叶，这是菲利克斯中将。”
叶桉淡淡道：“中将。”
菲利克斯啧啧：“铁树开花了啊，恭喜～”
“谢谢，我先去见统帅，不耽误你吃饭。”黎诺微微欠身，偏头说：“走吧。”
错身时菲利克斯吹了个婉转的口哨，黎诺脚步停住，脸色微沉，身后的人已经渐行渐远。
“快走吧，”叶桉晃了下他的手，“统帅在等你。”
“嗯，”黎诺停顿片刻，“他的风评不太好，我跟他接触不多，将官人数众多，除却十年一次的军部大会必须亲历，要是没有战事交集，基本见不着几面。”
叶桉不在意道：“你不用解释。”
黎诺碰挤他的肩膀，小声说：“不是解释，是跟你汇报我工作上的人际往来。”
叶桉斜眼看他，捏捏手指：“知道了，少将。”
“来日方长，到时再跟你说。”
“嗯。”
到统帅办公室，黎诺敲完门等了一会，门才自动打开，一位灰栗头发的年长者端坐在办公桌后，眼窝深邃，拓下的阴影遮住一半灰蓝瞳孔，眼角和唇周的皱纹紧绷，嘴角下撇，威严的气场漫过红棕桌面，向两人倾轧而来。
那道精锐的目光不偏不倚落到叶桉身上，无视了黎诺的军礼。
“统帅，”黎诺看了眼叶桉，认真道：“老师，这是叶桉。”
叶桉迎着统帅的打量，不卑不亢地开口：“统帅。”
安静不到一分钟，海德脸侧肌肉稍稍松弛，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搁在桌面，审视的气场散去，神情变得温和：“以黎诺的性子认准了人就不会轻易改变，叶桉，你可以和他一样叫我老师。”
叶桉愣了下，向黎诺致以眼神。黎诺知道老师这是认可了叶桉，赶忙说：“小叶，叫老师。”
叶桉有些不好意思，快速叫了句“老师”。
海德笑着颔首：“我和黎诺有事商讨，请你先到外面等候。”
叶桉与黎诺对视一眼，走出办公室，门缓缓合上，隔绝了里面的对话。他挪到一旁，倚靠墙壁盯着门，小会功夫便低下头，灰白金属地板倒映着他失神的面容。
周围很安静，无人走动的过道充斥着惨白的冷光，地上的灯影一格一格地攀至尽头。
他想起以前在黎明星号也这样等过黎诺，电梯口人来人往，偶尔会有舰员跟他问好，对不善交际的他来说，挺不自在，但也不讨厌善意。
他习惯等待黎诺，只是前后的心情不太相同了。
“小叶，走了。”
叶桉回过神，视线从黎诺伸出的手移到他神色如常的脸上，停留几秒，搭上手，“吵架了吗？”
黎诺笑了下：“没有，就正常商议，接了个任务，暂时不去玫瑰星，我们回黎明星号。”
“好。”叶桉没多问，去哪无所谓，在他身边就行。
一来一回历时十天，两人回到暌违几个月的黎明星号。
与主舰纪律严明的氛围不同，黎明星号打招呼就随意得多，抬个手微笑示个意，性格开朗的士官凑上前问了句休假爽不爽，黎诺嘚瑟地回：“爽透了。”
进入传送电梯前，黎诺叫住一名士官：“跟戴维斯说下，一个小时后开个作战会。”
叶桉心里一动，待人走开后说：“你忙的话，不用管我。”
眨眼便到负一层，跨出电梯，黎诺理所当然道：“当然不管你，都回家了。”
又是伴侣又是家的，一记记直球砸得叶桉无力招架，反驳不了，又不知道说什么，索性装聋作哑。
但没走几步，装不了哑了：“这里是我住的地方。”
黎诺拉着他脚步不停，越过他原来住的房间，故意哼道：“你要跟我分居吗？”
叶桉：“……”还是当哑巴好了。
舰长休息室没比普通舰员大多少，格局差不多，布置却温馨许多，生活气息浓厚，尤其一面柜子，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勋章和小玩意，衣架悬挂一套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蓝色军装，肩头金流苏熠熠生辉。
印象中没见过黎诺穿军装。
黎诺刚脱下外套，注意到叶桉滞在军装的注目，挤到他面前：“一般重要场合或者接见外宾、领导，我才会穿军装，平时都是穿舰队服，”
他瞟了一眼那身有型的装扮，凑近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蛊惑开口：“不然我现在穿给你看？”
“……”叶桉脸莫名升温，躲开他越发灼热的眼神，“别折腾了，抓紧时间休息吧，你晚点还有会。”
黎诺轻笑，啾了下他的唇，双手按上肩膀推着他进浴室：“好的，休息，先洗个澡。”
这个澡洗得过于久了，出来已经到开会的时间，黎诺顶着半干的头发，急匆匆离开休息室。
房间里只剩叶桉一人，他捂了捂滚热的脸，缓缓呼出口气，踱步到柜子前，端详起上面金灿灿的奖章和稀奇古怪的玩意。
中间一层放置着一个闭合的丝绒盒子，叶桉取下来，里面是他之前做的玉伽榴果核工艺品，披针形叶片卧着一只萤火虫。
他按了下萤火虫屁股，荧绿色的光忽闪，莹白叶片流淌着绿色星河。
没想到还会再见，他当时是抱着诀别的心态做的，单纯想感谢黎诺，竟意味成了他们之间回忆的导引——那段每日打磨果核，一起吃饭的无聊日子，现在回望，多了一份细水长流的温馨。
叶桉眉眼染上几分柔软，他拍灭萤火虫屁股，从脏衣服里翻出凤凰花水晶奖章，把它挂到边上的支架，火红的水晶与一众金银宝石相得益彰。
摸了摸水晶，叶桉收回手，注意力被一个多面体魔方吸引，每个小方格镶嵌着一颗彩色宝石。
暂时没睡意，他拿下来打算消磨一会时间。
刚一旋转，魔方弹出一张相片，正是穿着军装的黎诺，腰带束出他肩宽窄腰的好身材，姿势如松挺拔，表情是少见的肃穆，别有一番魅力。
再旋转是更年轻的黎诺，眉眼弯弯，像是在和人说话。
接着是脸颊带血的黎诺，持枪的，机械尾展刃的，大笑的，冷峻的，意气风发的，不羁的，青涩的……
魔方一面面吻合，时光一帧帧滑过，那些没有参与的岁月，以照片的形式呈现在叶桉眼前。
最后一张是十五岁的黎诺，笑容恣意，朝气又骄傲，手上比着开枪的动作，子弹穿越时空维度，正中对面的人。
叶桉伸出手指点上“枪口”，一实一虚，过去现在，少年的黎诺和青年的他，是陌生人，也是最亲爱的人。
叶桉戳破照片，按上魔方格的宝石，照片咻地消失，他左右手倒腾两下魔方，放回原位，定定凝着它，会心一笑。
躺到床上叶桉很快入睡，做了一个梦，孤身出现在蓝织锦花盛开的小径。
蓝茵茵的花瓣随风摇摆，伴着远处的欢声笑语，他站在原地眺望，那边似乎在进行什么仪式。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叶桉转过身，与来人一同愣住。
少年一身精致黑礼服，别着一枚与瞳色一致的绿宝石叶片胸针，金发跑得有些凌乱，稚嫩的脸庞显出困惑：“你，你是谁的哥哥？来参加他的离院仪式吗？”
叶桉浅笑明悦：“不是。”
“也不是培育院的老师吧，”少年眼神略微躲闪，因跑急而泛红的脸颊又红了一个度，“你长这么好看，我见过肯定不会忘记。”
叶桉不答，俯身折了一朵蓝织锦花，走到他面前，仔细插进胸针里。
少年忘记反应，呆呆地任由这个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漂亮男人整理他的发丝，对方身上飘出似有若无的好闻的味道。
叶桉擦去少年鼻尖的汗珠，莞尔：“离院快乐。”
少年条件反射地回：“谢谢。”他陡然一激灵，抓住他逐渐飘忽的手，急切追问：“你叫什么？”
梦倏然醒了，少年的问话似乎还在耳旁回响，叶桉眨了眨惺忪的眼，梦里的面孔近在咫尺，五官褪去稚嫩，变得更加成熟英挺，正安详地沉睡。
他一眨不眨地注视这张脸庞，像梦里一样，伸手抹了抹他的鼻尖。
对方忽然吻上他的手指。
“我吵醒你了吗？”叶桉干脆覆在他脸上。
黎诺睁开眼，伸手把他捞进怀里，箍着腰，“自然醒的，睡一夜了。”
叶桉惊讶：“第二天了？”
“是吧，”黎诺亲昵地蹭他的手心，“我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按生物钟，应该到第二天。”
“要打仗了吗？”开这么久的会。
“可能会先谈判。”
和……叶桉暗自叹气，抱住黎诺：“平安回来。”
“会的，”交换完安抚意味的吻，黎诺薅起他，笑说：“明天出发，今天抓紧做完重要的事。”
“什么？”
“第一件当然是检查身体。”
医疗室。
伽耶丽放下手里的检片，来到两人跟前，定睛在叶桉脸上，笑里夹杂着惊喜：“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不认识的人倒没什么，伽耶丽可太熟了……叶桉悄悄松开黎诺的手，磕绊道：“嗯……我原本也是这么认为的。”
伽耶丽视线斜向黎诺，打趣：“看来舰长成功把你招进黎明星号，真好呀～”
黎诺摸了摸鼻梁，“是啊，可算如愿了。”他清了下嗓子，“给叶桉检查下身体吧，上次在尘曼星差点出事，不知道他体内的星核什么情况。”
“好，”伽耶丽收起玩笑的态度，回到操作台做起准备，嘴上说：“叶桉，脱掉衣服躺上来。”
叶桉僵住：“全部脱掉吗？”
“不然接驳片接哪？”伽耶丽扫他一眼，古怪道：“你在害羞吗？你身体都是我缝的。”
“不是……”叶桉向黎诺射去幽幽一瞥，慢腾腾解起衣服。
黎诺不明所以，但当叶桉的上身露出来，他眼珠顿时乱飘，咬着唇肉，想笑又不敢笑。
伽耶丽弄好抽血针剂，无意往操作台瞄了眼，话没过脑一咕噜出来：“你过敏了？身上怎么有红斑？”
第49章 蝴蝶残片（二） 你在线的那头，时刻牵……
迟迟没得到回答, 伽耶丽抬起头，却见两人神色各异，一个不自在, 一个憋着笑, 一看就有故事。
她凝神盯上叶桉胸前的红斑，哦，懂了……
伽耶丽撇撇嘴：“快躺下吧。”她端着针剂到操作台, 叶桉头部上身四肢的接驳片已经就位, 就是深浅不一的痕迹实在有碍观瞻。
但她作为一名很有职业操守的医疗官，什么也没说, 认真为叶桉检查身体。
“好了，起来吧。”
叶桉提在嗓子眼的气倏地泄了, 他迅速坐起来，一只手快一步拿起衣服往他身上套。
叶桉一把夺走衣服, 三下五除二穿好，转过身不和某人对视, 他把手揣进兜里, 等待伽耶丽的检查结果。
黎诺贴上他的后背, 枕着肩膀小声嘀咕：“我忘记今天要检查身体。”
叶桉忍了忍：“别说了……”
“那你别气～”
“我没有生气。”
“看我一眼。”
叶桉闻言回头看他, 黎诺立即对着他的唇瓣啾了口，笑眯眯说：“我们小叶脾气真好, 好乖～”
叶桉：“……”红着耳尖挪开了脸。
黎诺揉揉他的耳朵, 笑意混着爱意快溢出眼眶。
叶桉捏捏他环在腰侧的手臂。
“没什么问题，很健康。”伽耶丽手持平板回来, 眼一抬，两人亲密靠在一起的画面猝不及防进入视野，“……”
黎诺讪讪退后一步, “星核呢？没影响吧？”
叶桉抿紧唇，面上看似淡定，口袋里快扣出一个洞。
伽耶丽扫视一圈两人，黛眉微微挑起：“没有影响，安稳休眠中。”她顿了下，询问叶桉：“你自己有感觉吗？”
叶桉思忖道：“没有。”
伽耶丽以自然又严谨的口吻抛出一问：“发生关系的时候也没有吗？”
叶桉：“……”
黎诺梗住，饶是他也有点措手不及，无力招架。
叶桉深吸一口气，发出虚弱的语气：“没有。”
“行吧，排除一个合理场景，”伽耶丽在平板上划了一笔，“看来只有在你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才会激活，嗯，受到魔法伤害的时候，要是一枪击中心脏，估摸也没用。”
叶桉耷拉下肩膀，余光瞟到黎诺，触电似的一秒甩开。
“啪”伽耶丽扣下平板到桌面，一扫专业素养，眼珠在他们两身上转动，似笑非笑道：“舰长有什么好事要宣布吗？”
叶桉默然。
黎诺勾起唇，大方地牵上叶桉，“就是你看见的那样，我和叶桉在一起了。”
伽耶丽眨了下左眼，揶揄：“啧，我说叶桉怎么会心甘情愿回来，原来是爱的力量。”
叶桉回握住黎诺的手，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两人脉脉对视，那甜蜜劲，伽耶丽看在眼里，既牙酸又发自内心为他们高兴，“以你的精神状态，要是别人我可能还会担心，舰长的话，”她刻意停顿，“什么时候办婚礼？”
简直了，八卦大概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秉性，连伽耶丽都没能逃过。
叶桉默不作声，黎诺当真思考起来：“最早也得等虫Ⅲ星的事结束，”他眉心蹙起一道稍纵即逝的褶痕，“这么重要的事不能轻率，等所有事安排好了就会提上日程。”
伽耶丽赞同地点点头：“不急于一时，总之恭喜你们。”
“谢谢。”
离开医疗室，两人直奔舰长办公室。叶桉此前从未靠近过中控区，一则没权限，二则没必要，在传送电梯口等黎诺就可以了。
舰长室有会客台，办公桌前也有两把椅子，黎诺非拉着叶桉一起挤桌后的座椅，中间的胳膊只能搁在对方腰上。
他点开桌面的绿色按钮，角上升起一个摄像头，“小叶，录个虹膜信息。”
叶桉凑过去，红线横扫一遍，摄像头便自动降下。
黎诺单手操作几下光屏，从桌角的仪器方格里抽出一张小指甲盖大小的芯片，插入腕式光脑，给叶桉戴上：“这样你就可以自由进出黎明星号各个地方，你的工作室已经启用了。”
叶桉转了转手腕，点开光脑，自动用身份编码登录的局域网，首页显示的是黎明星号公共频道，里面正激情讨论他们两的事。
……伽耶丽分享欲这么强烈吗？
——难怪舰长脖子不清白。
叶桉斜眼扫了下黎诺的颈部，圆领口半遮半掩着一枚红痕……这位舰员的眼可真尖……
他正要关掉群聊，瞅见黎诺看得津津有味，跟他无关似的，“有趣吗？”
灵魂拷问，黎诺挺直脊背，一板一眼道：“不有趣但是省事，免得我一个个介绍。”
四目相对，几个呼吸的功夫，叶桉败下阵，率先撇开眼。黎诺轻笑，脑袋腻歪地放到他肩膀，吻了吻耳朵，说：“我的账户和你关联了。”
叶桉刚巧打开个人主页，本该为零的资金栏多出一大串数字，“少将薪资这么高吗？”
“少将薪资不高，”黎诺调出自己的资产列表，“主要是家族产业分红，商业军事资助，独立星舰还会有一笔武器交易费，比如研发了新型战机，可以选择性向外兜售，缴完税剩下的钱都归星舰所有，毕竟养舰队很烧钱。”
过去叶桉很难将指数与个人资金挂钩，现在真是开眼界了，“突然变得相当富裕。”
黎诺轻声问：“你以前薪资很低吗？”
“还好，我没有用钱的地方，”手指在屏幕停顿几秒，叶桉按下关闭键退出星网，免得兰登看到解释不清。
他继续查看黎明星号局域网里的内容，漫不经心地说：“囤好速食，预留一部分游戏和零件费，大部分工资我都捐给培育院和地下城了，留着也没用。”
嫌钱没用他大概是第一人，但不需要思考也能明白，所谓没用，是他对生存的无所谓，是随时准备结束生命。
黎诺心头泛酸，爱人透露一点苦难的蛛丝马迹都足以令他心疼不已。
耳旁一直没声，叶桉疑惑侧目，触上黎诺略显哀伤的眼神，他怔忡了下，意识到是刚才的话有问题。
叶桉揽过他的脖颈亲了亲眼睛，“现在有你。”
黎诺微叹，敛去那点心疼，直勾勾看他一会，说：“定个小约定好不好，一周花五万？很容易吧。”
叶桉搔了下他的发丝，一言难尽：“少将，别为难我了，我真的没有想要的东西。”
“试试嘛，每天刷刷星网，看看大家的生活，有的没的，轻轻松松就花完了。”
“不要。”
黎诺愣住，明明之前提过类似的要求，哪怕叶桉不愿意也会接受，这次竟然这么干脆利落地拒绝，这算不算一种进步？
还是身份转变的有恃无恐？
似乎无论哪个都值得开心。
叶桉还担心会不会太生硬了，就听身边的人笑出声，“？”
“没什么，”黎诺一连啄了好几下他的脸，小小声说：“小叶真可爱～”
叶桉不搭腔，扭过头接着看光屏。黎诺笑着揽紧他，肩挨肩一起看。
整整一天，两人寸步不离，黎诺撇下所有公务，提前跟人打过招呼别来打扰他们，就为了好好约会。
唯一头疼的是去餐厅的路上，不少路过的舰员投以暧昧的眼神，单身多年的舰长总算找到心爱的伴侣，怎么不算一件大喜事。
翌日，叶桉醒过来时身旁已经没人，床面尚有余温。他摸了摸额头，隐约忆起不久前有人落下一吻。
叶桉看向旁边的位置，手掌拂过那轻微凹陷的枕头，它的主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恍然想起什么，拿过床头的光脑，里面躺着一条私聊——“战舰脱离黎明星号了。以前不管去多远的星球，我很少牵挂，无论是黎明星号还是家人，总相信他们能照顾好自己，现在才发现牵挂不一定是不放心，它是一条没缘由的、超越时间和距离的连线，你在线的那头，时刻牵扯着我的心。”
叶桉凝视着蓝色光屏里的几行字，心在这一刻感受了到无形的牵扯。
“平安回来，我等你。”
反复阅读许多遍，他最终只回了这一句话。
一个人进入众人视野，暧昧的眼神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友好、平和的态度，叶桉顿时放心，对象太出色太知名也是一种烦恼。
用过早餐，他慢悠悠踱步去天生妄想实验室。
刚刷脸踏进大门，便与简意打了个照面，对方手里遛着一条棕黄的机器狗，小狗吐露红舌头，欢快地冲他摇尾巴，好像还记得他。
“你——”简意第一眼放在他身上的银灰舰队服，哼道：“你果然是‘hello world’！！！”
无语。
“好久不见。”问完好，叶桉转身就走。
“诶诶，你去哪？”简意连忙追上去，小狗绕着叶桉跑了一圈，狗绳缠上他的腿，差点没给他绊倒。
简意赶紧缩短绳子，呵斥一声“乖乖站好”。
叶桉与赭黑狗眼睛对视几秒，弯腰摸了摸狗头，小狗摇着尾巴乖乖蹲在简意腿边，然后他提步就走。
简意：“……你着急去干吗？”
“工作时间到了。”
天生妄想实验室内部结构可谓七拐八拐，形似扭曲版的蜂巢截面，是初代总工的杰作，据说运用了好几项高深莫测的定理，其主要是满足这群天才独树一帜，隐私又孤僻又热闹的奇怪心态。
初来乍到很容易迷路，但叶桉第一次被简意拽来就摸清了其中路数，赶在工作时间前一分钟，迈进自己的工作室，没迟到。
也不知黎诺是不是刻意为之，他的工作室刚好在简意隔壁。
“这个工作时间是弹性的，再说你不是和舰长在一起了吗，勉强算黎明星号的半个主人，迟到就迟到呗。”简意跟他一起进来，忍不住嚷嚷。
叶桉环顾完室内环境，视线定格在简意脸上，淡淡发问：“既然我是半个主人，你怎么还不去工作？”
简意一口气梗在嗓子眼，“你——靠！！！”
叶桉唇角微翘，坐到超级计算机前按下启动键，三块巨大的光屏占据整张弧形长桌，低一排各种机器人、仿生动植物、枪械三维模型林立，荧光字符闪烁在他瞳孔表面。
简意努努嘴，一屁股坐上桌，浸在一面光屏里，横七竖八的条纹布满他的脸，看着怪滑稽。他仿若未觉，忸怩地问：“你想做什么？”
叶桉快速浏览天生妄想实验系统里的各项研究，随口道：“随便看看。”
“要是你暂时没想法，不如来我的项目组。”
“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做事。”
“那就习惯啊，”简意无语，“你以前是没条件，现在有了，干嘛还要单打独斗，多数时候合作是很有必要的。”
叶桉顿了顿，“有需要我会找你。”
“哦，”简意俯身靠近叶桉，“所以你有想法咯？”
叶桉转向他：“你还不去工作吗？”
“……”僵持一会，简意直起身体，小声咕哝：“你介意我获取你的身份编码吗？”
现在叶桉的身份录入黎明星号，他要验证‘hello world’可容易多了。
叶桉：“介意。”
简意悻悻缩了下肩膀：“好吧。”他往手指缠绕两圈狗绳，盯着叶桉恨恨道：“反正我认定你就是‘hello world’。”说完就跳下桌，“lulu，我们走，中午我来找你吃饭。”
叶桉没拒绝，目送他出门才重新面向光屏，搜出所有与宇宙空间速率相关的内容，他想试试能不能再缩减穿越星系的时间成本。
翻阅完文献最后一页，机器人端来一杯水，“叶桉，你已经坐了两个小时，需要休息休息，快来喝杯水吧。”
叶桉怔了怔，接过它手里的水杯，“谢谢，”喝了一口，“你是安娜的分身吗？”
机器人的方脑袋露出黄色笑脸：“我不是安娜，我是工作室的值班机器人，ID-14，你也可以给我换个名字。”
小诺。
脑子里刚一闪现这个名字，叶桉立即按捺下，太明目张胆了。他咬了咬唇，“小N。”
机器人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名字：“好的，不打扰你工作啦，有事随时叫我哦。”
“好。”
叶桉喝光水杯搁在一旁，点进下一个文献，看了两分钟就退出来，登上IUPNES。他犹豫片刻，解除地址藏匿和反追踪，无所谓被人知道了。
在他查找学术最前沿文献时，IUPNES掀起了小小的轰动——神隐多年的大神‘hello world’竟然暴露了IP地址，赫然是黎明星号天生妄想实验室的专属域名。
——什么情况，‘hello world’是天生妄想的工程师？
——厉害了。
——不会是少将刚挖进去的吧。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羡慕实验室还是‘hello world’。
——就我好奇少将是怎么做到的吗？
——@简意@佩顿@科蒂@伽耶丽……
……
叶桉并不知道其他人的讨论，一心沉浸在知识海里。
直到简意来找他吃饭，门一开，外面站着七八个陌生的熟悉的人，“顺路一起吃饭啊。”他们如是说。
叶桉抿了抿唇，跟上他们一起前往餐厅。
好在他担心的场面并没有发生，这些人到底是金字塔顶端的人，对‘hello world’更多的是认可和欣赏，既没有追问他过去为什么隐藏身份，也没有表现出激动，只是热心地问他有没有不懂的地方，缺什么，而后自然地转到等会吃什么。
叶桉着实松了口气，处在他们中间渐渐安之若素，连简意就凑过来得意地说了句“我就知道，哼”。
饭桌上有人问了和简意一样的问题：“叶桉，你最近有什么计划，要不要加入我们组？”
此话一出，接连几个人抛来橄榄枝，显然都想和他一起研究。
简意抢在叶桉前头说：“他不喜欢别人掺合。”
叶桉：“……”我是这么说的吗？
佩顿敲了下简意的头：“这话更像是你说的，刚来的时候傲慢得要死，小屁孩一个。”
作为在场年龄最小的一员，简意语塞了一秒，底气不足：“我哪有。”
叶桉看他一眼，目光投向最开始发出邀请的人，斟酌道：“抱歉，我目前有个想法。”
“是什么？”
“缩减穿越星际的时间成本。”
对面的人思量道：“方向很大啊，你是想提高飞行速度，还是减少跃迁带的阻滞？”
叶桉：“还在摸索。”
简意有点惊讶：“这方面很多年没有大突破，你确定不成立个项目组？”他直直盯着叶桉，暗示的意味很明显。
叶桉慢吞吞吐字：“等我再摸索一段时间。”
简意顿时塌了肩膀，不情不愿地嗫嚅：“行吧。”
最先发出邀请的人：“你工作室的计算机是统一配置的吧，要是算力不够，可以用我的，我刚换了最新的处理器。”
“好。”
“叶桉这一提，突然发现还有研究死角，太安逸了啊。”
“主要没发现新的材料，现有基础上缩减时间成本，我觉得还是得依靠动力。”
……
众人七嘴八舌说起自己认为的可行性方案，叶桉静静倾听，被问到你怎么看时才会说上一两句，这种大家一起讨论的场合，对他来说挺新鲜。
聊着聊着话题就开始发散，从正经的学术跑到星网热点。
佩顿：“从虫Ⅲ星发动殖民战争以来，旧时代的话题就没断过，也是奇了，过去几百年的事怎么来回车轱辘。”
“周穆是谁？这个人名出现率好高。”
“提出人类平等共进计划的倡导者吧，据说那时候他跟神一样，说出的每一句被所有人奉为圭臬。”
“哪有什么神，外星异族入侵的时候，逃得比谁都快。”
“不是说他死在战场了吗？”
“难道不是体面说法吗？”
“我看到还有人想回到那个时代，天，想被外星人殖民吗？”
……
叶桉向来不关注星网资讯，这会听得云里雾里，要不是带上虫Ⅲ星，他左耳入右耳出就过去了，“和虫Ⅲ星的战争有关吗？”
“看起来毫无关联，只是出现的时间有点凑巧。”
“那是你看少了，很早就有怀念过去的帖子，之前没激起水花而已，搞不懂为什么最近甚嚣尘上了。”
“有时候往往毫不相干的两件事，越是关系紧密。”
“今时不同往日，没有炮弹解决不了的事。”
“和我们关系不大，走了走了，休息。”
不知不觉在餐厅坐了许久，一说休息，众人纷纷起身。
叶桉正踟蹰是回房间还是工作室，简意猛地勾上他的肩膀，身高相差十几厘米，他不得不躬身配合。
简意自己也觉得别扭，啧了声松开手，“我要跟你一起研究缩减时间成本的项目。”
叶桉不解：“为什么？”都没影的事。
简意鼓起脸瞪他，甩下一句“我乐意”扭头就跑了。
……莫名其妙。
叶桉左右看了一眼，回房间和工作室的人各半，思索三秒，他转身朝工作室去，反正里面有休息的地方。
闭眼前，叶桉翻出早上黎诺发的消息，三个小时前对方回了一句好。
看了一会，叶桉切出界面，转到星网看起佩顿他们说的事情。
星网热门贴之一就是借死于虫Ⅲ星的上百名民众发挥，大肆比较两个时代，底下的评论多数赞同现在，中间夹杂着不少直白大骂当权者的言论。
旧时代是人类刚结束星际航海，开拓出适宜生存的星球，科技达成质的飞跃，以周穆为首的党派提出全人类平等共进计划，意在彻底消除阶级贫富差异，所有人的身份地位一视同仁，资产由政府统一等分，一切服务性工作交给机器人，而人类只需要自由地享受人生。
最初资源富足，技术蓬勃发展，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因此成就了上百年的如梦时代。但随之而来资源短缺，机器人系统接二连三故障，天平开始失衡，隐藏水面下的混乱涌现，雪上加霜的是觊觎人类已久的外星异族大举入侵。
时隔太久，加之战争连绵，大量记录丢失，具体细节如何也不得而知，地上大多数人也不在意，现在的生活过得好，谁还怀念早已远去的时代，唯独地下城的人阴谋论不断。
叶桉在地下城没少听人怀念那个时代有多好，明明谁都没经历过，就是依赖想象描绘得神往，而关于最后为什么落得人类几近灭绝的下场，说法纷纭不堪。
他对此一直持怀疑的态度，之前在车站遇到失控的自然人，黎诺说没有欺瞒，他的怀疑彻底转变成否认，无条件相信黎诺。
叶桉刷了两页帖子就退出来，转而搜索起虫Ⅲ星战争的讯息，原因和结局各种猜测，实况却很少。
他逐渐兴意阑珊，退回到首页，一排杂七杂八的关键字更是提不起兴致。
呆了会，叶桉在输入框打下“黎诺”两个字，跳出来的基本是官方信息，要么就是关于他的个人贴，讨论度最高的竟然是少将怎么还不找对象……
他蜷了蜷手指，没好意思点进去。
再往下滑，一张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红色阳伞下，黎诺支着头，凝视一旁和机械尾玩耍的他。
背景是中转星球，落地的那天，言恺发的吗？
叶桉心里泛起几丝涟漪，慢慢翻看下面的评论，大多好奇他是谁，但发帖人始终没有说明。
突然最底下的评论钻进眼里——天啦，少将的眼神好深情，肯定是恋人吧！！
叶桉一顿，回到最上面放大照片端详，那时候黎诺的眼神是这样的吗？
他伸出手指抚了抚照片上的人，随即按下保存。
第50章 蝴蝶残片（三） 舰长向你求婚了？……
“要不要摘一点树浆果回去吃？”
种植园的工作人员从培育架一端拿下一个篮子交给叶桉, “很多人不爱餐厅采摘好的现成水果，喜欢自己提个篮子来这，一边摘一边吃, 也是一种乐趣。”
长长的培育架间隔站着一棵棵结满黑红、深红色果实的矮灌木, 左右几排的还有蓝色、浅红色、水粉色的果子，丰富多样，空气里净是浆果的清香。
叶桉稍作迟疑, 接过篮子, “我自己摘，你去忙吧。”
工作人员：“嗯嗯, 等有新的进展我再通知你。”
“好。”
人一走，叶桉沿着培育架, 雨露均沾地从每棵灌木摘下一颗饱满的果实，走完几排架子, 浆果堪堪铺满两层篮子底，强迫症似的摆放成好看的渐变色。
分量不多, 他来种植园本就不为摘果子。之前从韦那达克里斯星带回来的粉花, 研究人员利用植物组织培育技术成功克隆出新的花朵, 但自然繁育还需要进一步实验。
叶桉把研究员送给他的一支克隆花放在浆果上面, 拍了一张照发给黎诺，边朝工作室去边单手发消息：“克隆的花。”
等了一会, 那边没有回复, 他便关掉了消息框。
距离黎诺离开已经过去十五天，严格来说不算久, 扣除航行的时间，他应该刚开始展开作战，这会估计很忙, 说不定还要两三个月，甚至更久。
进入天生妄想实验室，叶桉拐到简意工作室，按了下门铃，片刻门自动打开，简意借助椅子滑到他面前，眼里隐约闪烁期待：“需要我做什么？”
叶桉捡起花，递过篮子：“吃吗？”
简意盯着里面色泽诱人的浆果，眼里的光灭了，他郁闷地抓了一把，“就这啊？”
“嗯。”叶桉转身回自己的工作室。
简意嚷道：“你还没摸索完吗？”
“没有。”
放下篮子坐好，叶桉捏起一颗浆果塞进嘴里，点开星网查看最新资讯。最近他养成了习惯，每天必刷一遍热门板块，尤其军事方面。
有个账号经常播报各地战争，有关虫Ⅲ星的实况不多，但从Got6-12、虫B-17星球的死亡人数日增也能窥见其中严峻程度。
高科技时代的战争，要么精准打击，要么无差别造成超大规模伤亡，全凭统治者的良心。
自人类介入后，虫Ⅲ星的伤亡暴增，弗罗斯特却始终不愿意停战和谈，透露着一股不死不休的架势。
能让一个种群冒着灭族的风险战争到底，或许其本身就面临灭族的危机。
关于虫Ⅲ星不停战的原因，有人说是他们星球内部出现问题，只能向外扩张，有人说弗罗斯特疯了，也有人阴谋论是更可怕的东西在背后控制他们，不然完全没必要找上既不同种，又依附人类的Got6-12星。
这些说辞每天重复，叶桉兴致缺缺地叉掉页面，输入框下的关键字“战争”突出，他出神地按上跳动不太明显却稳健的心口，半响，切进IUPNES，回答了两个@他的问题，照旧查阅文献。
黎诺不在，生活如同静默的流水，看似缓慢，实则无知无觉中向前跑过了很远的距离。
缩减穿越星际的时间成本已经有了大概的方向，空间折叠模型初具雏形，泡在海量的运算里，叶桉时常错过黎诺发来的分享，一来一回，两人总在错位。
他们都是足够理智的人，各有要做的事，不会因此特意改变，去约定时间守候时间。想念不经意产生，经不起延迟，毫无规律的发送时间就是在告诉对方，我在这一刻很想你。
看到，懂了，思念就没有浪费。
除却忙着研究，叶桉的日常不再像索伦星那样孤僻。实验室人不少，隔壁简意又是个主动的性子，没少过来制造一些热闹，其他人亦不时找他解决几个实验卡点，晚上相约一起游戏娱乐。
以前黎诺说希望他走进人群里，现在他被动地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社交圈，有爱，有陪伴，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变好。
“你体内的5-羟色胺、多巴胺数值有点低，遇到什么烦恼吗？”
叶桉刚回黎明星号做过全面检查，这次遇到一年一度的舰员体检便又做了一次，只是上次各方面都很健康，时隔三个月，情绪激素不太稳定了。
伽耶丽换上轻松的口吻：“很想舰长吗？思念也是一种病。”
叶桉扯了下嘴角，顷刻神情变得淡薄，沉默片刻，他吐出一口沉重的气，“如果剥离星核，我还会活吗？”
伽耶丽顿了顿，放下平板思量再三，“我不敢说会，你也清楚任何平衡一旦打破，必然会引发连锁反应，或重或轻，别的可能有机会补救，但生命只有一次，谁都赌不起。”
她走到叶桉面前，“你觉得虫Ⅲ星发动战争是因为星核？”
没来由的疲累席卷而来，叶桉语气染上几分虚弱：“我不知道，也许吧。”停顿一会，“你知道吧，我们在中转星球遇到几个来自虫Ⅲ星的虫族，他们的虫茧是在我身边孵化的。”
“星球核心对物种繁衍有影响是必然的，但也不能完全说明就是因为星核，至少弗罗斯特从来没有向我们提过，”伽耶丽拍拍他的肩膀，“就算是也和你没关系，盗取星核的是海盗，我们已经帮虫Ⅲ星稳住磁场，没必要再把别人犯下的错揽到自己身上。”
“别想太多，忘掉星核的存在吧，以后我也不会再提了。”
叶桉微讶：“你不是说要研究它吗？”
伽耶丽飒飒地拨了下单片镜链条，嫣然道：“我怕再研究下去会给你带来心理压力，得不偿失，再说就目前的数据，我觉得融合大概率就是一个亿万分之一的巧合。”
她的神情倏尔柔和：“这亿万分之一的巧合落在你身上，我不说你一定要珍惜的话，只希望你别着急放弃。”
从医疗室出来，叶桉在转角停住，一边是实验室，一边是传送电梯。应该去工作室的，第一组方程式快得出结果，但他有点累。
明明每天和简意他们相处得挺好，与黎诺也保持着频率不变的联络，昨晚还见了一面。
他想过可能是每天浏览战争信息，残酷的死亡数字和画面造成了一些糟糕的心理暗示，所以半个月前他就不再登录星网。
但未知反而带来猜测，加之黎诺始终没有透露归程，好像适得其反了。
“小叶，你在这里等人吗？”
叶桉闻声望去，安娜站在一辆推车后面，咻地来到跟前，今天是橘色连体服的运输工造型，她刹住车，一脸明媚：“你在等谁？需要我帮你看看他到哪了吗？”
叶桉勾起浅笑：“不用，我准备回房间，你快去送东西吧。”
“好的，拜拜。”安娜抛了个飞吻，脚下一踩，连人带车一起跑远了。
叶桉嘴角一瞬下落，看了眼实验室的方向，慢腾腾走到传送电梯前，按住向下的键。
与此同时，飞船停进舱，一落地，黎诺立即唤醒安娜：“安娜，叶桉在哪？”
安娜的虚拟人像跳出来：“他在房间休息。”
“在房间休息？”黎诺愣了下，“这个点还在休息吗？”
“是的，他看起来很累。”
黎诺皱了皱眉，大步朝传送电梯走去。为了给叶桉一个惊喜，他故意没提前说要回来，昨晚陪叶桉入睡，今天怎么还很累？
果然再逼真的虚拟人像都不如真实见一面。
房门打开，黎诺放轻脚步靠近床，心头猛然一震，叶桉正抱着他的舰队服睡觉。
黎诺俯身轻轻触摸叶桉的脸，声线微颤：“小叶。”
叶桉睁开眼，一身笔挺军装的黎诺出现在上方，帽檐下的绿瞳柔情似水，“你回来了？”
撑着床面坐起来，怀里的舰队服暴露在两人视野里，他顿时感到难为情：“我——”
黎诺吻上他的唇，吞掉他即将脱口的话。
一银灰一蓝两套舰队服和军装不分先后地掉到地面。
……
“回来怎么不跟我说？”叶桉拨开黎诺眼尾汗湿的金发，闷声问。
“想给你个惊喜，”黎诺抓住他欲抽回去的手，亲了亲指尖，想到进门看到的画面，微叹：“后悔了，应该提前跟你说。”
他箍住叶桉的腰，胸口以下粘腻的皮肤密不可分，“安娜说你看起来很累，怎么了？”
“没有，”叶桉贴上他的额头，“方程组算到紧要关头，用脑过度了。”
“那我陪你睡会。”黎诺翻过身，手臂穿过叶桉脖颈，让他睡在自己臂弯。
叶桉抱紧他，在熟悉的气息里安心沉睡。
再次醒来已是两个小时后，洗完澡神清气爽，黎诺捡起地上的军装，举到身前：“本来特意穿给你看的。”
叶桉往身上套衣服，视线凝在他略显遗憾的脸，弯唇：“看到了，特别帅。”
被爱人直白夸奖，黎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搁下军装，利落穿好那套被叶桉抱着睡的舰队服，随后重新拿起军装，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样东西。
“这是布兰恩家族徽章，”黎诺散开链条，一块内嵌抽象化重瓣花朵图案的圆形蓝宝石，镶有一圈繁复的日月星辰黄金花边，“只有直系家庭成员和他们的配偶拥有。”
“我在里面输入了你的身份编码，以后你可以随意出入布兰恩名下的所有地方。”黎诺晃了晃吊坠，故作姿态说：“锁扣一旦扣上就解不开。”
叶桉莫名紧张，喉咙发涩：“没见你戴过。”
“我经常要训练，戴着不方便，”黎诺走到柜子前，指纹解锁下方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条一模一样的项链。他回到叶桉面前，将两块吊坠并排，“你看，图案中间一个是我的名字，一个是你的。”
重瓣花心刻着一串细细的字符，透着光，隐约能看见分别是“黎诺·布兰恩”和“叶桉”。
黎诺满含期待开口：“我给你戴上好不好？”
叶桉暗暗深呼吸：“好。”
链条与黄金镶边镀在一块，搭扣在徽章上，另一头插进去就抽不出来了。
黎诺刻意示范了下，用力拉拽链条，小声嘟囔：“反悔也没用。”
叶桉轻笑，瞥了眼锁骨下的蓝宝石，倾身抱住他：“只要你不后悔。”
黎诺偏头吻他的耳朵，笃定道：“我不会。”
相拥一会，叶桉放开他，“是战争结束了吗？”
呼吸骤然凝滞了几秒，黎诺咽了咽唾液，牵起他的手扭头离开房间，“前线薇拉完全能够应付，我就先回来了，随时待命就行，过饭点了吧，你饿吗？”
叶桉盯着他的侧脸，“有点。”他摸了下宝石徽章，没再多问。
第二天一大早，Lulu在实验室门口和一只仿生蜘蛛玩耍，叶桉从旁路过，两个机器动物，一个蹭他的腿摇尾巴，一个吭哧吭哧爬到他肩头。
叶桉各自安抚了一下，摘下蜘蛛放到lulu背上，越过它们，刚拐过一个弯，简意和佩顿结伴向他走来，“这么早？舰长不是回来了吗？”
叶桉神色不太自然：“昨天回来的。”
两人到他跟前，佩顿听到这话，不由嘶声：“昨天下午吧，你们是工作狂吗？正常不应该小别胜新婚个两三天吗？”
叶桉：“……离得很近，他暂时不走了。”
“咦，”简意突然凑到他胸前，举起蓝宝石吊坠，“舰长向你求婚了？”
佩顿同样凑过来，眉头一挑：“哇哦，布兰恩家族徽章，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叶桉：“……没有。”
“这是家族成员徽章啊，不是求婚是什么？”简意撇撇嘴，“你不用不好意思，认识这么久，结婚理所当然。”
佩顿赞成地点点头：“舰长以前可没和谁在一起过，都送这么重要的东西，肯定是想和你结为伴侣。”
说不清，叶桉索性转移话题：“你们去哪？”
简意：“舰长发了个任务，分析几个荒星的星核数据，你要不要一起？”
叶桉心里一沉，果然和星核有关，“嗯。”
他们到指定会室，里面已经有三位工程师，两位少校，四块光屏悬浮在长桌尽头，呈现几个荒星的各项数据，星球三维模型在对应分析图前缓慢地滚动。
叶桉坐在简意旁边，离主位最远，望着那些数据，心神起伏不平。
“叶桉，你要和舰长结婚了吗？”
叶桉转向说话的人，在场所有视线一齐聚焦在他胸前的吊坠，“你们怎么都认识这个？”
舰队服比较贴身，放在里面有点硌，他就敞在外面，完全没料到竟然所有人都知道它代表什么。
简意无语：“你不是和舰长去过主星吗？没在那里见过这个图案？”
叶桉努力回想了下，脑海里一点印象都没有，黎诺也没有提过，“没注意……”
“虽然舰长很低调，基本不提家世，但你一点都不知道布兰恩家族吗？最出名的valentine酒店，遍布人类管辖的星球，”佩顿属实惊讶，“索伦星应该有吧，他们的标志就是宝石里的花图案围一圈日月星辰花边。”
叶桉：“我以前没去过。”他低头捏住宝石，大概黎诺也以为自己知道吧。
他过去从不关心外面的世界，知道黎诺也是因为兰登偶尔会分享相关资讯，而黎诺没有戴过项链，他更加无从得知。
简意抬臂搭上他的肩，“我真的好奇你以前都在干嘛？线上线下都隐世吗？”
叶桉一顿，淡淡道：“修飞行器。”他那几年唯一的念头是怎么能不影响任何人的情况下去死，其他事都浑不在意。
“就这啊？”
“嗯。”
简意无言以对，有种幻灭又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所以你们是要结婚了吗？”抛出问题的那位工程师追问。
“没有。”叶桉默默把吊坠塞进衣服里，这和把结婚证明贴脑门有什么区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