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国立国第三年,曦帝人皇钟离湛不忍尾人受辱,斩断兽尾,革其奴身,解放曦族族内尾人六万。自此尾人不为氏族奴,另封五山四十七峰允尾人饲兽,可以兽易物,行商立足。
帝令执使以曦族为例,命照国境内再无奴籍,氏族无可乱令他人生死,功罪与否效国法为准,死罪者杀,行功者赏。
照国立国第五年,国法修九次,添一百七十三案例,法度普照之地,氏族无敢生事,百姓居地而种,虽有贫富之差,却无贵贱之别。
云绡上一次借用九星连月来到钟离湛的身体里时间很短暂,她只在后来的历史上看过世人是如何评价钟离湛的,却是第一次在钟离湛还为曦帝的当下,看见已有的照国史书上,一行行一录录写下关于钟离湛的丰功伟绩。
上一次,云绡用钟离湛的身份下令,斩断尾人族的尾巴或许有受后来她看见的历史影响,但她知道即便她没有这个依据,仍然会做出类似的选择。
她一直以为,是她的决定害得钟离湛被尾人族憎恨,才有了后来那些描述他惨无人道的控诉。
可原来不是这样的。
云绡翻着眼前的书籍,她的指尖触碰着上面古老的文字,墨迹很新,但没有一笔描错,云绡读起来并不费力。
这史书上对钟离湛的赞歌远比微不足道的抱怨多上成百上千倍。
尾人族感激他的杀伐果决,若非他在曦族氏族那里起了个头,后来的尾人也狠不下心去断尾。更何况曦帝并非没有给他们退路,那五山四十七峰是照国境内山明水秀的好地方,适合养伤,也适合隐世独居,豢养兽宠。
钟离湛不擅经商,只给他们指了一条路,那些尾人便用自己的天赋使唤兽群在山坳处开荒耕地,又驯以马群、牛群、羊群等与他族交易,换取粮钱与对等的尊严。
断尾,是云绡未顾及首尾的命令,却也开辟了钟离湛执行后来决定的一条路。
尾人没有憎恨他,尾人十分感激他,所以尾人族在山中驯出来的第一批马赠予了照国,除此之外他们还单独赠予了钟离湛果苗。
那是他们在山中无意间发现的果树,精细养着,收了种子,培育成苗。
人只有在吃饱的时候才会去种果,这是一个好的象征。
那批果苗种出来的果子于成熟季节放在了钟离湛的桌案上,表皮并不光滑,青涩的颜色看上去像是杏子又或李子,光是看着就很酸。
但钟离湛还是在吃下果子后给尾人族那边回了信,他不会骗人,说不出甜字,但又因本性温柔,提了句“生津止渴”。
钟离湛的眼里五族并无区分,自他坐上了曦帝的位置起,要的便是五族平等,人人平等,要天下大公。
尾人单纯,他的一句“生津止渴”,他们就能给这果子起名叫“生津果”。大面积种植后发现世上爱吃酸的人还是很少,于是族内消化,后来还酿了果酒,那果酒也送给了钟离湛几坛子。
钟离湛在收到那几坛酒时,包裹内还附了一封信。
信上寥寥几笔,知他近来繁忙不敢打搅,又提族中青年走失,他们与当地官府联系,数月未见回音。他们不敢让钟离湛亲自调查,只希望他能提一句。
管辖尾人地界的皆为旖族,当初解放旖族氏族内的尾人时,两族之间便有些仇怨。
这些琐事后来钟离湛都交给何舜去办,何舜自执行斩尾之后,面对那些胡搅蛮缠的氏族也不再优柔寡断。
人过硬便生仇,何舜走后,尾人受难。
钟离湛还是亲自去了一趟旖族境内,让他焦头烂额之事,其实也与旖族有关。
几番调查,结果便是云绡看见的那样。
满山坳的尸体,走失的尾人青年便在其中,那些腐化的人未必全都是尾人,也早就面目全非难以分辨了。
云绡离开了那座山后仍然觉得自己能闻见山中的恶臭,在旖族境内钟离湛临时的行宫处,她看见了满桌案凌乱的记载。
钟离湛之前调查旖族,也是因为多例人命官司告到他的跟前。凡是与旖族女子相爱的男子最终都走上惨死之路,偏偏旖族女子招人喜欢,偏偏那些男子心甘情愿,又偏偏男子死后,家属百般跪求。
便是他朝中官员,也有数人折在了旖族女子手中。他们的府内一旦有旖族女子出现,其办事多做多错,后身骨渐消,病体沉疴,最终落了个死局。
钟离湛召见了那些旖族女子,十人有九别有用心。
从钟离湛斩断尾人的尾巴,不顾氏族脸,逐一削减氏族的势力开始,他们便起了反抗心。
这些女子,何尝不是那些氏族给他的威胁和难题。
她们哭哭啼啼,问钟离湛:“真爱难道有错吗?命中带咒也非我所愿!我的爱郎死去,我难道就不痛心?曦帝又怎能辱我真心,非要说我虚情假意?”
那些男人是心甘情愿去死的,即便是这些曦族女子处心积虑的接触在先。
钟离湛不看她们说了什么,全看她们做了什么,况且在他的面前,他的眼里,还无人能用谎言瞒骗。
那些妄图渗透他架起的朝廷官员,肆意渲染他冷血无情的阴谋诡计,全都被他提到百姓面前,一一斩杀。
市井流言四起,其背后是无数双手的推波助澜,他们说他残暴不仁。
真心相爱之人,就因活下来的是旖族女子,便也该为所爱殉情吗?
她们口中的爱几分真假,难道全凭曦帝一句话就能定罪?
更有数百曦族女子跪在王宫之外,一声声质问钟离湛,难道她们生下来命里带咒是她们所愿?难道她们就不配爱人,不配为人所爱?若真如此,何必等她们身边有人死去,既然她们生来有罪,不如请曦帝执剑,屠尽曦族。
罪名之大,钟离湛数日未眠。
这个时候尾人族的来信,既是及时雨,也是梁上刀。
而这一次调查,结果也摆在了他的眼前。
在曦族境内,数百名曦族女子引诱各族,杀之炼蛊,若非她们命里之咒,她们又如何能轻易得逞?
钟离湛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似乎被什么东西阻塞了一样,他的头脑浑浑噩噩,似乎要往后仰倒,而他精神一凛,熟悉之感袭来。
身躯再度不受控,钟离湛仍有意识,可他的视线变得模糊,所听也似隔着一堵墙。
钟离湛不通情爱,不懂一个人能为所爱抛弃一切,即便能抛弃生命,也不该抛弃理想。
他自嘲的那句,世人说他疯了,云绡是他疯了之后的臆想,云绡也在桌案的案卷上找到了答案。
一名钟离湛的亲信,是与何舜同期的傲骨文官,也是钟离湛的左膀右臂,却在爱上一名旖族女子后,意志消沉,抛弃妻女。
钟离湛不愿见他众叛亲离,杀了那名别有用心的旖族女子,而后奉于他桌案上的奏章,字字控诉,满目怨怼。
还如往日一样傲骨的文官,笔墨成刀,刺向了信任他的君王。
他责怪钟离湛杀他所爱,骂钟离湛疯病缠身,说他满宫符文咒印皆是成神妄想。
那卷案宗连同奏折,看得云绡气息不稳,胸腔发疼,气得她提起身边的杯盏往外用力一掷,力气之大,瓷杯碎裂得不成形状。
那一扔,刚走到门前的洛锦和何舜脚步一顿,彼此看了一眼。
近来君上越发沉默,数日未眠导致精神疲倦阴沉他们都看在眼里,他们也都知道君上难处。
即便他威名远扬,挂五帝头颅威慑天下仍然历历在目,可也挡不住有心之人的阴谋算计,氏族
险恶,明局挑衅。
谁都能看出来,那些旖族女子心术不正,可她们又站在道德高峰,钟离湛能杀一杀百,却不能真的屠尽旖族。
最可恨的是亲信背刺,那张控诉钟离湛是个残暴疯帝的奏折散布大街小巷,轻易就能抹去钟离湛往日功绩。
便是云绡才来也知道,他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局。
“真可恶啊!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云绡听过后来的钟离湛提起神鬼蛊,说起他也曾目睹过尾人尸身堆叠成山,俊男美女皆是诱饵。
联想今日所见,云绡问:“难道旖族中有人想要成神?”
【成神?】
云绡一惊,连忙坐下:“你还在?”
她还以为钟离湛那句自嘲之后长久未出声,便是他又“沉睡”了,毕竟上一次云绡过来的时候他清醒的时间有限。
云绡问:“你不知神鬼蛊吗?”
【你竟连神鬼蛊也知晓……莫非你真是孤的——】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人摆明了想要往你身上泼污水,他们要害你!”云绡只要想起发生在钟离湛身上的事便气得忍不住发抖,放在桌案上的手一下又一下抠着案卷边缘。
原来他的疯名不是后世人加在他身上的,竟是从这个时候,从他的亲信口中传出。
世人便是不全信,也要信三分!
“那个人真可恶,那个人真该死!”云绡忽而盘膝坐起,乱翻卷宗:“他叫什么名字?我要杀了他!”
【徐之矣吗?】
“狗东西叫徐之矣!”
两人同时开口。
云绡又道:“对!就是他!我现在就去杀了他替你报仇!”
云绡才起身至半,钟离湛便道:【他已经死了】。
云绡一愣,钟离湛又道:【其妻知其行,夜半执刀,斩首亲夫,留书一封后便畏罪自刎。】
徐之矣的夫人不恨他抛弃妻女,却恨他忘本忘心,钟离湛之功凡受其利者皆感念其恩。徐之矣彼时已步高位,官居二品,与何舜齐名,可他却背刺君主,被别有用心者利用,蠢不自知。
徐夫人会杀他是为了替天行道,也是怕自己的女儿成为千古罪人之后。
云绡听到徐之矣已经死了,又坐了回去道:“死得便宜他了,这种狗东西,就该千刀万剐。”
【你方才称孤为——你。】
云绡顿了顿,感叹钟离湛敏锐。
【你非此间人,也非孤之臆想,你非居于孤名之下,所以你称孤为你,而非您。】
云绡:“……你不要纠结我是谁,你先想想你如今的处境吧!钟离湛,有人要害你,他们会害你——”
害得你恶名远扬,害得你功绩全消。
这些旖族女子只是开始,真正遗臭万年的不是早就死了的徐之矣,而是你啊!
这些话……云绡现在不能说,她来这里要做的不就是查明钟离湛的死因?
从锦仙山而来,与旖族女相关……
云绡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他:“你是否认得洛娥?”
【洛娥?是谁?】
“你现在还不认得洛娥!”云绡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叹口气。
松口气是一切看上去似乎尚早,她还有机会调查,叹气的是他连洛娥都不知道,定然更不可能知晓锦仙山外写下的那些符文咒印的意义了。
【你说的洛娥,也是旖族女子?】
钟离湛现在只要听到旖族女子,本能应激了。
云绡却大手一挥道:“既然你还不认得她,咱们就先不管她!”
【咱……们?】
“我方才翻了这些卷宗,你杀了……一百七十六个旖族女人!”云绡算下来,手都开始发麻了,她又觉得自己来得并不早,按照钟离湛这样杀下去,他想不疯都难。
卷宗累累,涉案的旖族女子其实有七百多人,可见他的确因此焦头烂额。七百多人只杀了一百七十六,也算他留有理智,可见这一百七六个旖族女子实在难以饶恕。
“剩下的旖族女人呢?”云绡问:“你关起来了,关到哪儿了?还有今日被抓的害人性命养蛊的那些,加在一起都快上千人了,你要将她们统一关押吗?”
钟离湛如今的处境和感受并不好,毕竟他的身体不在自己掌控之内,还要听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喋喋不休。
“他”对他不了解,又看似很了解,“他”知他许多不知之事,上次尾人族断尾一事,定然也是“他”所为。
【你问这么多……是为何?】
云绡理所应当:“我关心你啊!”
第62章
云绡不觉得自己说出关心他这话有多出格。
钟离湛从不会因为他人主动向他示好,借着一星半点的血缘关系对他表露关心而在意他们,因为他能分辨出虚情假意与真心实意。
可对于这个陌生的灵魂,他不能看见对方,却仍然有一种直觉让他轻信“他”的关心。从“他”说的每一句话来看,“他”都是站在钟离湛的角度考虑。
“他”知道很多他所不知道的事情,钟离湛有此感觉,或许这个突然出现的灵魂是帮助他解决旖族女子惹下的诸多麻烦的契机。
云绡见钟离湛又不说话了,以为他走了,便问一句:“你还在吗?”
【嗯。】
钟离湛还在,只是他当下较于与云绡谈话,他更想看她会怎么做,他能感觉得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灵魂对她的来由讳莫如深。
“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云绡惊讶于他这一次比上一次难控制多了,又或者说……他这一次的意识比上一次清醒多了。
【问了,你会知无不言吗?】
云绡想了想,还没来得及点头,钟离湛又道:【泄露天机,你会受到惩罚吗?】
他不知将她当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人……云绡一时感慨,她说的话算得上是泄露天机吗?其实也算?毕竟她从未来而来,将未来已经发生的事告诉钟离湛,未必不会改变他当下的命运。
改变了如今的钟离湛,那后来的钟离湛还是她认识的钟离湛吗?
云绡有些迷糊了。
钟离湛没再追问,何舜与洛锦也没有时间让她继续沉思下去。
二人见钟离湛没有再扔杯盏,便步入殿内与她商讨这一次调查出的关于旖族女子以身为饵害了那么多条人性命的结果,与这些女子的罪责惩处。
洛锦是钟离湛的侍卫,照理来说不应当干涉案件,可因为徐之矣的事让钟离湛很长时间不再信任身边人。朝中信奉他的大有人在,可谁知道那些人不会在他背后竖起匕首,只有何舜和洛锦是从头至尾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能让他真正看透的人。
关于这些旖族女子的惩处,洛锦和何舜起了不同意见。
何舜认为,有罪者便要罚,害人者就要杀。
而洛锦认为,近来关于钟离湛是疯帝,凶残之名愈演愈烈,偏偏此次涉案的大部分又是旖族女子,若将她们都杀了,难免会引起群情激愤。
前头的案子未断清,钟离湛不能真的不顾自己的名声,还按照以往行事风格。
云绡听他们俩争锋相对,又碍着钟离湛的原因,不论如何争执声音都很低,也不敢真的吵起来,一时有些惊讶。
她以为行迂回之法的会是何舜,而直肠子的洛锦当有一说一。
“统计涉案旖族女子人数,包括前头已经被关押的那些,孤要知道普天之下,旖族女究竟有多少人。”云绡说完,顿了顿后又道:“将那深坑尸体除却头颅,其他全烧了,你们注意看一看,凡是头骨上有密集洞孔的,清洗干净收拢起来。”
这些尸体是有人要炼神鬼蛊的证据,云绡不会让害人者逍遥法外,但也不能随意杀了这些旖族女子让人诟病钟离湛。
钟离湛当初杀了五帝后,将五帝的尸体悬挂曝晒,以此震慑天下。
云绡也要效仿他,反正已有“暴行”在前,那不如让那背后势力之野心昭告天下,就让百姓看看这些头骨,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将头骨钻破,落下深深浅浅的洞眼。
何舜和洛锦仍然没有得到钟离湛回答,那些女子究竟杀与不杀。
他们还想问,云绡已经挥手让他们离开了。
何舜和洛锦走后,云绡将殿内的灯点亮了些,又在埋头去看桌案上和一旁箱子里堆积的案卷,一沓沓全都与旖族女子有关。
钟离湛没有打扰她,他如今虽然意识尚存,却不能真的控制自己的身躯。
他的视线是模糊的,何舜和洛锦的声音他听得也不真切,钟离湛拼拼凑凑才大约猜出了他们在说什么,可偏偏他听云绡的声音很清晰。
这个灵魂真的很关心他,她看每一个案卷都很认真,想要从中找到可以突破的方法。
云绡在观察案卷,钟离湛在观察她。
准确来说,他是透过自己的视野,观察如今的“自己”在做什么。
盘膝而坐,对他的褪骨并不友好。
钟离湛的腿很长,而且男子骨硬,很难盘起,这个“他”似乎并不清楚,“他”也并不怕疼,甚至觉得这个姿势舒服,便一直保持着。
这个“他”在烦躁的时候会本能地去摸头发,钟离湛的视野里偶尔晃过一两缕发丝。“他”的小动作其实很多,“他”还会单手撑着下巴,身体也是歪的,过于沉浸的时候,张嘴就朝手指指甲不轻不重地咬着。
一番观察下来,钟离湛心中起了个不确定的念头。
“他”……似乎应当是她?
这个认知很快就被验证了。
满桌按堆积的卷宗都是竹简或者木简,厚重得很,云绡在清理的时候一不小心掉下来一卷,恰好就砸在了盘膝的两腿之中。
有脚踝挡了一下,砸下去并不重,却仍然有几分疼。
云绡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身体里有个奇特的地方传来疼痛,她是能忍疼的,所以疼得并不明显,可那一块她从前一直没有的地方发生任何一点细微的感受她都能清晰地感知到。
捡起木简,云绡本能地要往痛的地方揉一揉,手刚落下去,掌心隔着衣裳触碰到了地方,如同她多长出了一条躯干上传来的奇异感受,在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干了什么事之后,云绡僵硬了。
她的右手拿着木简,左手猛然抬起,手背打在桌角的声音很响,可她仍然不敢动。
云绡突然想起来这是钟离湛的身体,而她其实……见过他的身体。
上一次来时未曾开窍,云绡见到男子的身体那一刹并没有欣赏之感,只是震惊和意外自己变成了男人,也没其他胡思乱想。
可这一次来前,她与钟离湛已经不是朋友了……由不得云绡不多想,她从对钟离湛的态度和想法改变了之后,占有越多,欲念越强。
之前昏暗里钟离湛沐浴的画面重新回到脑海,云绡不受控地回想起她触摸钟离湛身躯的温度和肌理的触感,而她刚才隔着衣裳轻轻揉摸了的那两下,突然就成了欲望的开关。
云绡感受到了身体奇妙的变化,在她才碰过的地方,仿佛血液汇聚,热流涌注。
盘坐的腿陡然变了姿势,云绡并拢双腿,浑身如同被火烧了一样发烫,心跳猛烈得几乎要冲出胸腔。
她竟然幻想着钟离湛的身体……惹得钟离湛的身体起了变化?!
“对、对不起!”云绡两只手还抬着,木简也忘了放下,她立刻开口:“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我、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除了不知云绡心中所想,几乎目睹全程的钟离湛:【……】。
果然如他所猜测的,存在于他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不是“他”,而是她。
“钟离湛,你还在吗?”云绡放下朱木简,腰肢以下不敢动弹,并拢的双腿也不敢放松。
她的声音甚至有些无措:“现在要怎么办?”
钟离湛还是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和之前一样,别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能听到,否则他此刻就不会纠结该不该装他不在。
他要如何告诉一个突然出现在他身体里的女魂,他的身体起了这种形式的反应责任在她,他也无法控制。
钟离湛没出声,云绡就以为他此刻听不见自己说话,自然也就无法感知她的行动。
云绡松了口气,她好歹没在钟离湛面前出糗,可……她此刻也真不知该怎么办。
身体的反应让她肿胀得有些难受,夹着腿也不能缓解,她试图伸直双腿,而后又用手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想要把这种势态戳回去。
这举动对云绡而言,效果不大。
但对目睹一切的钟离湛而言,不亚于五雷轰顶。
【你别乱动,它自己会消下去。】
云绡的理智忽而就被烧没了,她瞪大了钟离湛的那双狭长狐狸眼,整个人僵硬地坐着。
她还是在他面前出糗了。
但钟离湛这话实在有些耳熟。
云绡想起不久前她摸着钟离湛的心口,问他的心跳为何会那么乱那么快时,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你别乱摸,它自己会慢下去。”
云绡想,即便此刻的钟离湛并不认识她,但他仍然是他,他说的话和将来的那个钟离湛一样,让云绡感觉分外熟悉,分外亲近。
仔细说来,钟离湛当时的心跳会那么快,似乎是因为他亲了她。
当时那一吻很快,云绡来不及感受,这个时候回忆起来嘴唇上柔软的触碰和鼻腔里溢满的炙热气息都变得清晰了起来。
云绡又想起,她来到这里匆匆,当时钟离湛安抚着她,却并未拥抱她,也没亲吻她。
虽说每天不宜多亲,但云绡觉得可惜,应该亲一下的。
她思维发散,钟离湛却无可奈何。
眼看着刚要平复的身体又悄然变化,钟离湛眉头一蹙,他的蹙眉不显在表面,因为云绡的灵魂掌控着身躯,此刻“钟离湛”的表情仍是微微呆滞的状态。
一声叹息,云绡从胡思乱想中回神。
钟离湛问她:【你又想了什么?】
云绡低头看了一眼未见好转的情况,伸手抓了一下脸,她总不好说……她在想他。
用着钟离湛的身体,想着钟离湛的吻,又让钟离湛的身体起了欲望的反应……不论如何解释都很变\态。
云绡只好乱说:“我在想,那些旖族女子到底该怎么杀。”
她说的是该怎么杀,而不是该不该杀。
钟离湛:【……】
他这么好糊弄?
但知晓对方既是女魂,有些话便不能点破。
【你这么笃定她们该杀,可有良策献上?】
云绡眨了一下眼,低声道:“我有个办法,有些损,但有效,不过你未必许我用。”
【说来听听。】
“将头骨悬挂,当众细数这些旖族女子罪行,实行氏族与民众代表投票是杀是留,若投杀,你是民心所向,若投留,便将这些女子送到他们家去。”
狐狸眼一亮,钟离湛一时没出声。
“氏族污你名声,必在其后推波助澜,凭什么恶心事他们干了,还能撒手不管?基于市井传你疯帝谣言,你许天下公平,不参与此次票行中。世人皆求利,刀不割在自身不知疼的,他们要救人,就要负责善后,我不信他们在知道这些女人都做过什么之后还敢让她们活着被送到他们的家中。”
钟离湛这回是真的沉默了,这损到恶毒又实在有效的法子,她怎么想出来的?
云绡愤愤不平:“你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被他们欺负……”
钟离湛挑眉,他善良?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他。
第63章
【你又为会何觉得,孤不许你用?】
云绡道:“我不是说了,因为你善良啊。这些前来投票的人中难免有被有心者利用的寻常人,也定然有真心觉得旖族女子生来带咒非她所愿,她们不该被不公对待的大义之人。l这些人一个是无辜百姓,一个是将来或许能成为你身边利刃的佼佼者,他们至少不该被旖族女子祸害了。”
要是云绡,她管那些人是谁,又管那些人去死?
左右不是她凑这热闹,站着说话不腰疼。
但钟离湛要考虑的便多得多了,便是他现在为万民之主坐人皇之位,天下也不是他的一言堂。他要考虑的不止当下,还要思考将来。
云绡说的这些话,当真让钟离湛觉得她真是特别啊,特别聪明。
她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
【你可想过,今后再遇见旖族女子应当要如何应对?难道都得等她们害了人之后再行斩杀?这世上有愚笨的蠢货,也有真心的良人,不能人人都去试错。】
云绡也非走一步只想一步的人,她当然知道她的这个办法并不十分妥善,且仅能用一次。
若次次如此,市井里又该有人说钟离湛这个帝位坐得太轻松,万事不管。又或者再找一些其他麻烦给钟离湛后,不等钟离湛做出决策便提出投票之举以示公平。
更有可能再来几次,那投票里还参杂水分,被别有用心者操纵票数以达目的。
“我知道你难做。”云绡说这话时,习惯性地带着几分安抚意味,鼻音加重,也显得黏糊:“但这不是能解燃眉之急吗?”
“而且你这么厉害,总不会没想到后续的应对之法。”云绡嘿嘿笑道:“在我来之前,你打算如何做?”
钟离湛:【……】
过于亲昵了。
一旦察觉到对方是名女子之后,钟离湛就总能从那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里听出不同的语调,一时有些难以适应……这姑娘还是装些好。
【孤想的办法非一日之功,而是永诀后患。】
云绡闻言,眨了眨眼:“你要制止旖族生女吗?”
钟离湛有些惊讶,他惊讶于他的确动过这个念头,而此念头居然让云绡直接说了出来。
钟离湛前一刻还觉得她像自己肚子里的蛔虫,可这一刻他觉得说蛔虫太不准确了,她更像是他的另一个思想,行他不能行之事,想他不敢之臆想。
要阻止一个族人生女何其困难。
旖族女子之特殊从前就有,其他族人也都知道,并非近来突然冒出来的。之所以会被捅到人前不过是因为有人想要用这个办法与他对抗。
在这些旖族女子在钟离湛面前歌颂真心与真爱之前,她们其实并不受他族欢迎,旖族女一直都很少,很多生下来的都被直接溺死或活埋了,根本不可能长大。
明明天下人都知道旖族女子之诡,明明天下人之前对待旖族女子也多是宁可杀之也不抱侥幸。偏偏这个时候都大义凛然了起来,开始传颂生命的自由,宣扬活着的意义。
钟离湛想了很久,才想到要制止旖族生女这一步。已经被生下来的他无法掌控,但只要将旖族彻底掌控,那他就能决定将来旖族是生男,还是生女。
这是他要行的下一步,却不是最终一步。
【制止旖族生女,也只是短暂的,孤在位时或可控制他们,孤若有朝一日死了呢?】
云绡一顿,想到了后来的钟离湛,有些不开心道:“曦族能活千年,你怎么年纪轻轻就想着死呢。”
【活千年,也未必是件快乐的事。】
“你还没活到一千年呢,你又怎知……”云绡的话说得含糊,因为她知道他活不了那么久,所以有些心虚,也有些心疼。
钟离湛没听出她声音里的不同,此刻的他毕竟也不是后来的他,与云绡接触不多,捕捉不到她细微的情绪变化,他只是在阐述事实。
他虽没活到一千年,可已经活到两百年了,这个时候,他就已经很不快乐了。
仔细想来,自从坐在这个位置上开始,他就没有真心笑过。
年幼时异想天开,年少时意气风发……钟离湛其实知道他一直在收敛自己的本性。他并不喜欢当帝王,但这天下五帝皆被他斩首,五族氏族无一人堪当大任,他不来当,天下还是会乱。
人吃人的乱象再生,易子而食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那他出现阻止这一切,他杀了那些残暴不仁的帝王又有何意义?
那样他就没有根治病症,没有彻底挖掉天地之间生出的毒疮,他不过是撒了一把止疼药,药效一过,照样得死。
钟离湛觉得自己和她聊得太多了,但这个时候好像除了她,他也没有其他人能聊。
乱世之下,一腔抱负,满心公正,何其天真。
“我跟你讲哦,那些人就是日子过得太好了才想要到处生事,若他们与尾人族易地而处,连有尊严的活着都成问题了,他们就不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云绡说着,又似安慰道:“这样看来你其实已经很成功了,你让他们都吃饱了饭,还能有闲心想闲事。”
钟离湛听她这话,突然气声笑了一下,这一声些许苦涩,但其实他心里是有些松快的。他觉得这个女魂的年龄应当不大,因为她说话有些调皮,但颇为一阵见血。
年纪大的人安慰会斟酌,年纪小的人才会这样直白。
【你方才提起的制止旖族生女,这回可有良策献上?】
云绡张口就想说他后来是如何做的,但想了想又犹豫了。她觉得钟离湛会这样问肯定是心里已经有成算了,他是在试探她,说多,她暴露得越多。
云绡没忘她来此间的使命,她要调查的其实是锦仙山和朱木简上的内容。旖族女子的事即便没有她的出现,他后面也解决得很好,至少一直到凌国期间,绝大部分的旖族也会在怀上女子之后便买了一贴药。
云绡转了话题,又似没转,她问钟离湛:“你知道旖族的女子为何生来血液里就带咒吗?上一次我来时你告诉我,尾人族有尾巴是有一方输局后的赖棋行为,那旖族女子呢?为何他们的男子无事,偏偏就女子如同被诅咒了一样从生下来就不能拥有亲近之人。”
旖族女子身上的咒并不只对爱她们的男子,便是她们的父母亲人,朋友,凡是真心交好之人都会受到影响,说她们是天煞孤星也没有错。
钟离湛一直觉得解决旖族女子血液里带咒的方式,并不完全在于控制旖族女子的出生。凡是病症都得寻根去治,他近来在烦恼的也是因为他在寻找旖族女子血里带咒的原因。
只有找到原因,才能根绝问题。
这个原因,钟离湛也想过会与尾人族的尾巴一样。
【你记得朱木简吗?】
云绡眸光一亮:“记得!”
【那你相信,这个世上有神仙吗?】
云绡这回毫无犹豫:“我信!”
【孤做过一场梦,很离奇,你要听吗?】
云绡心跳砰砰直跳,她不明白钟离湛为何要提起梦,但她觉得他的话都很重要,于是轻轻嗯了声。
钟离湛借着此刻无法控制的眼,去看远处跳跃的火光,对云绡道:【在孤的梦里,有位道骨仙风的老者,他虽披银发白眉却如有驻颜之术。他疯疯癫癫地出现,告诉年仅六岁的孤这世上有神仙,那些神仙高高在上掌管世人的一切,包括生死。】
【老者说,他与神明相爱一场,可他也借着神明之眼看清了世间真相。他哄睡了神明,离开了她,躲躲藏藏直至自己老去,可他却发现即便他老了,他也不会死,他的寿命无尽,容颜永驻,那是神明对他的赐福,也是诅咒。】
【你知道他是如何发现自己能够永生不死的吗?】
云绡摇头,钟离湛没看见她的动作,自顾自说:【因为他的身体里被种下了神鬼蛊。】
【人的身体里有二十四条经脉,他的身上有二十四只被养到赤红的神鬼蛊,那二十四只神鬼蛊的身上背负
着四万余人的性命。那个老者说他接受不了自己身为人,却借着四万余人的命长久又痛苦地活在世上,他想死,可他用尽办法也无法死去。】
【孤想他或许真的疯了,所以一边哭一边笑,一边说着胡话,还请求孤杀了他。】
【他找了很多人,活了很多年,无一人能杀他,也无一人能杀死神鬼蛊。孤觉得他说的是胡话,可又看得出他的痛苦和赴死之心是真的,所以……我拔剑了。】
一个六岁的孩童,举起了他的佩剑,他能嗅到老者身上布满了血腥的臭气,也能看到他身上四万多枉死性命的幽怨,他能看到那个老者内心的自责和苦痛。
他最后问了一遍:“你确定,你真心想死?”
“我确定,我不想要他人的血肉筑成我的不死之躯,我确定,我想要死去。”
于是钟离湛转身往上站了两个台阶,拔出手里的长剑,对准那个老者的心口道:“我不知能否帮你赎罪,若我不能,希望你能找到下一个可以帮助你的人。”
他是个善良的人,又是个果敢坚毅又狠辣的人。
他的剑毫无阻碍地刺入了那位老者的心口,他完成了老者的心愿,他可以杀死一个浑身上下种满神鬼蛊的人。
他看见浩荡的剑气荡平了神鬼蛊身上的杀戮与血腥,那些蛊虫一个个从老者的身体里掉了出来,化作空壳。
老者于他眼前迅速苍老,血色染红了他的前襟。
也不过是一眨眼,尚是孩童的钟离湛眼前已经没了那个老者的身影,唯有地上干枯的蛊虫还静趴在石板地上。
他跳下台阶,弯腰去看,一阵风将那些虫尸吹散,齑粉融入泥灰,一切如梦。
【那场梦只出现过一次,却刻在孤的记忆深处,时时提醒着孤。人将希望寄托于神明是天真的妄想,想要从乱世中脱困,唯有自救。】
【若弱者自救不得,那便让强者平衡规则。】
云绡安静地听着他说的故事,她觉得这不只是一场梦,定然是钟离湛真的经历过的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所以才有后来云绡看见的,他年纪还那么小,就背着一把剑离家出走的画面。
“这与朱木简有何关联吗?”云绡问他。
钟离湛道:【朱木简,是那老者之物】。
云绡倒吸一口凉气,那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一卷书,居然是那与神明相爱之人的东西,而他不老不死,也是因为体内有二十四只神鬼蛊。
神鬼蛊能让人成神,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神,那老者活着生不如死,他仍然无法掌控自己的生命。
“钟离湛,你能杀死他,一定是因为你大约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知他因何长生不死,却没有因此动心想要成神的人。”云绡又一次感叹:“你应当去坐莲花座的。”
钟离湛又是笑了一声,很意外,他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她在说他像个菩萨。
也不知是否因为他暴露了天机,后来云绡说的话他都没有听见,人如沉睡,神魂清醒地看着天亮后,她用他的身体执行了她的计策。
如她所言,票选旖族女子的生死虽非长久之策,却能解燃眉之急。
第64章
在云绡对何舜与洛锦说出票选决定旖族女子生死时,二人都有些愣住了。
但对于钟离湛的决定,他们都不敢有异议。
云绡命令他们清理出来的头骨,还有先前以爱之名祸害他人的旖族女子案卷卷宗,全都成了这些女人们罪有应得的有力证据。
斩首死刑与票选的位置就在玄英城外,那里有一处原先被人族用来祭祀用的青石台。因为当时人族皇帝残暴不仁,用活人祭祀,所以青石台的缝隙也被染成了猩红,这里阴气森森,凡是靠近的人都能察觉到冷意。
云绡将地点定在这里,自然是为了让围观者在听到那些罪行时更清晰地感受恐惧,明白这些旖族女子死有余辜。
太阳尚未升起,天还是深蓝色的,微微亮。
有前几天官府走马通知,今天前来凑热闹的百姓就更多了,围观的人里面还有早前跪在钟离湛王宫前的旖族女子们。
云绡让何舜通知,五族中每族出十人代表,必须得是世家嫡系,不可以旁支家仆充数,剩下的人便在围观群众中择选。
何舜执刑,洛锦带人维持秩序,这天下谁不知道此二人代表的便是钟离湛,即便钟离湛没来。
数千头骨垒成了白森森的小山,一共九百四十二名旖族女子就跪在那座小山前,场面极度壮观。
青石台旁有使官面前放着桌案,桌案上一边是赞成斩杀的红令,一边是请求给对方一线生机的领养令。
是了,领养令。
这一令牌出来时何舜的脸都有些扭曲,要知道领养二字对于深知旖族女子邪乎之处的人有多毛骨悚然。就光是那令牌放在那处,都没人敢朝其靠近,深怕其中有个令牌不小心掉在自己跟前,自己就得领个旖族女子回去。
氏族的嫡系代表觉得钟离湛这个直人这一次的主意简直是损透了,这些旖族女子中有多少与他们家有关他们心里也是有数的,便是旖族的男子,也不敢将旖族女子领去家中。
他们的脸色不好看,围观百姓的脸上倒是兴趣盎然。
直到何舜找的声音洪亮的官员,开始朗报那些旖族女子的罪行。
“朱晓琳,旖族女,年二十三,先后与六名男子相爱,六名男子皆死,三名身首异处,两名家中父死母残……”
“林慧玉,旖族女,年十六,与男子王钦私定终身后,王钦死于野狗分尸,后有孕去王钦家中,王家十七口人,年老者病痛摔死,年幼者失足落河,无一生还……”
“姜乐,旖族女……”
乍一听,似乎都是那些人自己倒霉,但这世上谁人不知旖族女子专吸他人气运。尤其是那些白骨堆成的小山,一颗颗头颅在初晨薄光中阴森森地盯着围观者,谁都不能说这些人的死,不是她们一手促成。
即便命运对她们不公,那那些被她们盯上的男子与其家人又何其无辜呢?
罪行越数,围观的旖族女子的脸色便越难看,甚至周围人自主远离一些看上去年轻貌美,肤白孱弱的姑娘们。他们无法分别谁是旖族,但他们知道旖族女子大多长着一副弱柳扶风的白莲模样。
就连那些来凑热闹的其他族中女子都被误会嫌弃。
围观者中,还有旖族女子特地前来造势,痛骂钟离湛是个残暴不仁的疯帝,不顾子民死活的暴君。可当这些罪证摆在众人面前,那极度直观的上千个被蛊虫咬得密密麻麻的头颅就堆在城门外,她们原先准备好的措辞也无法喊出来了。
说是予百姓选择她们的生死,实际上,当自己的利益要被剥夺或瓜分,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时,他们哪儿管这些旖族女子的死活?
百名执令者主杀,无一人领养。
辱骂钟离湛的话,这个时候却都变成了这些旖族女子罪该万死。
还有想搅风弄雨者,跪在青石台前哭诉:“我们旖族女子生来如此,我们又有什么错?这难道是我们所希望的吗?若真如此,倒不如将我们全都杀了!何必让我们诞生,又骂我们罪恶?”
这一哭,又有附和者,只是这次附和的人明显少了很多,更多的人则是看这女子自爆为旖族之后,便连连后退,要离她远些。
云绡表面上没来,因为她不想让钟离湛掺和其中,但其实她来了,就在城墙之上,看着下面的闹剧,沉着脸,心有思量。
何舜也是精明了,一看那哭的女人旁边有男人帮腔,便做主当一回月老红娘,直接给二人当场牵线了。
“你同情给她不由自主,她自怜命运不公,你俩天生一对。”
这一下女人不哭了,男人也不说了,二人面面相觑,转身就跑。
洛锦能让他们跑掉?
不过是为了在这次执行
斩首的过程不想节外生枝,先假装让他们离去,再将这些人拿下。
云绡的损招还是有用的,九百多个旖族女子无一人求情。后面听到她们居然哄骗男子性命去养蛊,百姓更是义愤填膺,甚至连整个旖族都恨上了。
养什么蛊,云绡没告诉何舜,神鬼蛊这种阴毒邪恶的东西,越少人知道越好。
而单单一个蛊字,就够寻常人去痛恨,去恐惧了。
-
何舜将如今统计在册的旖族女子总数报给云绡听时,云绡已经回到了王宫,只是还没来得及休息,便又要忙碌。
何舜说即便旖族女子情况特殊,旖族有人在生女之后又杀女,而今有名有姓的旖族女还有七千多人。这七千多人并不包括先前斩首示众的那些。
这世间的旖族女也不尽然全坏,至少云绡觉得陆梨不错,甚至是水荷,她也觉得对方看上去不是坏人。
可这七千人中,也不全是好的。那些曾在王宫前哭泣,质问钟离湛的旖族女子也在其中,她们只是暂无机会害人而已,不代表她们今后不会害人。
如钟离湛说的那样,不能以寻常百姓之性命去试错,旖族女子有活着的权力,其他人更有。
云绡好几天没能和钟离湛说话了,心中有些焦躁,语气就显得生硬得多。
“将她们都带来王宫。”
云绡说完,何舜愣了一瞬,他抬眸怔怔地看了一眼近些日看上去不那么紧绷着的帝王,不确定地问:“七千多人,都带来吗?”
云绡学着钟离湛说话的态度道:“你能找到多少,就带来多少。”
“是。”
何舜退下了,洛锦已经在门前等候多时。
何舜与洛锦擦肩而过时,彼此都看了一眼。他们俩因尾人族一事交好,后来都是一起跟在钟离湛身边的,这还是第一次钟离湛将他们分开行事。
洛锦入殿行礼,云绡直截了当地问:“可找到锦仙山了?”
洛锦回话:“禀告君上,属下已经找到锦仙山了,只是澜州锦仙山与君上所说的不太相似,属下也不能确定那是否就是君上指定的山。”
云绡垂眸道:“只要是在澜州,应当就没错。”
洛锦一一向云绡描述他找到的锦仙山的外在模样,在洛锦口中,锦仙山也是个神奇的山,远远看去那山周围没有其他高峰,只那一枝独秀。
或许是因为澜州地理位置本就不错,那座山四季如春,山上纤云渺渺,山下还有一些斑鹿偶尔露面,称一声锦仙完全配得上。
锦仙山附近并无居所,据当地人说那座山是一千多年前突然出现的,平地拔起的一座山捣毁了周围的村落,原本住在那里的人无一生还。
后来附近存活的村民本想上山寻些山林野货,可上山的人再也没回来过,那地方的名声就越发邪乎,故而即便它看上去再秀丽也无人敢靠近。
云绡越听洛锦描述,就越觉得此山便是她要找的山。
听洛锦说锦仙山的特殊,云绡其实也在暗自猜测,这个时候那个旖族的神女洛娥恐怕已经在山里了。
到底如何,还得她亲自去探。
洛锦走后,云绡便顺着记忆里的方向一路走到钟离湛寝殿院子前,她还没走入院子就从漏窗中看见了一抹粉色。
脚步一顿,云绡没朝前走,而是后退一步再从漏窗的雕花中往里看。
便见到夕阳西下,橙红色的光芒落在熟悉的殿门前,小院里没有旁的植物,只那一株长得不甚茁壮,枝干扭曲的海棠花。
这个时节恰是海棠花开,可因为土地贫瘠,的确不适合滋养娇花,那株小小的海棠能养活就算不错了,现在它居然还开花了!
虽然只有一枝上零星几点薄粉色,可那粉色的脆弱的花瓣,也依旧是整座院落里最亮眼的存在!
云绡心下一喜,提起衣摆快步向前,迈着钟离湛的大长腿,她很快就到了院子里,近距离地去看那枝海棠,俯身在花朵上嗅了嗅。
很淡的香味,却充盈了云绡整片胸腔。
这是她养的海棠花!
从小到大,她的院子里从来没有花,即便皇宫中到处都是缤纷的色彩,可没有一朵是因她而开的。
这是她亲手种下的,只开了两三朵,可这两三朵开得真好!
“可惜你看不见。”云绡轻轻叹了一声。
看着这花开的大小,应当只是这两天才绽放,它在开花前钟离湛就已经离开王宫了,现在绽放了,倒是云绡先欣赏上了。
【孤看见了。】
突然出现的声音叫云绡一惊,随后一喜:“钟离湛,你在啊?”
【嗯。】
钟离湛有些无奈,上一次与这女魂交谈,他几乎每日都能有片刻挣脱黑暗的桎梏,但时间短暂且不可控。
这一次能和这女魂交谈,时间变长了,魂魄似乎也变自由了。可一旦沉于黑暗中,便数日不能清醒,一直浑浑噩噩的,看什么都模糊,听什么都不清不楚。
难得再度听见她的声音,一声轻轻的呢喃,点亮了他的视野,而后那朵凑到眼前来放大的海棠花于风中颤颤的模样,被他看了个正着。
原以为女魂要和他就着旖族女子事情说些什么,又或者继续海棠花的话题,毕竟这株花是她种下的,钟离湛对此还有印象。
可谁知道她张口来了句:“那你能掌控你自己的身躯吗?”
还不等钟离湛回答,她又有些窘迫道:“上次我忍了七天,连水都不怎么敢喝的……”
云绡上次的确连水都不怎么喝,一天几乎只有一次解决方便的时间,且她是蹲下去解决的,全程不碰也不看,只恨不得快点儿结束这种痛苦时刻。
可现在到底是不一样了。
这可是钟离湛的身体啊,他是钟离湛啊……云绡还记得自己上次光是想想就让钟离湛的身体起了反应,这次提起,忍不住就要脸红耳赤了。
“我觉得这次我可能在这边要待挺久的,你能不能自己掌控一下身体,然后、然后去沐浴方便一下?”
她可不想再臭着了。
钟离湛:【……】
他试了试,不行。
似乎只有生死攸关之际,他才能爆发出那种重新掌控身躯,灵魂为身体主宰的力气。
钟离湛无法,可他也记得上一次他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感受到身上的粘腻,燥热的天气下七日不洗漱,这女魂比他想象的能加有忍耐力。
这一次七天已经过去了,她还在,可能正如她说的,她或许会在他的身体里更长时间,半个月?三十天?抑或是更久。
总不能真把自己放臭了。
【你……】
“我可不可以,闭上眼睛给你洗一洗?”
第65章
可不可以的,云绡已经开了这个口了,那就不是钟离湛说得算。
既然云绡不能在这件事上装死,那就只能他闭上眼睛装死了。
浴池是从山中引的活水,因殿周刻下符咒,水入殿内便升温,到了池子里恰好是可以解乏的温度,亦如温泉之效。
云绡摆正了自己只是来沐浴不让身体发臭的态度,脱衣全程目不斜视,泡在浴池中也昂着头看向穹顶上奇特的雕刻。
泡了好一会儿,云绡察觉到她都没怎么搓洗身上便有种污垢尽褪,焕然一新的轻松感,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应当是池壁上符咒起了作用。
越泡澡,越困倦,云绡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趴在石壁上浅浅睡了一觉。
这一觉昏沉,她模糊间看见了许多巨人,那些巨人有男有女,身量高到几乎能遮蔽她头顶所有阳光。
云绡看不清他们的五官,但能看见他们身上的绫罗绸缎,她听得到他们无奈又轻慢的语气。甚至有一只宽大的能将她彻底包裹的手掌朝她探了过来,似是妄图阻拦她的前路和视野,让她永远困在这一个个如同高墙的人影之中。
像是梦魇,云绡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在那些人凑近的身体里看见了一道缝隙,那是光芒唯一照进来的地方。
她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也不敢去猜他们要做什么,她只知道要快速冲出这层层叠叠的巨人,寻找突破和出口。
云绡推开一只只朝她张开的手,弓着身子从那道光芒缝隙里冲了过去,她身后的那些巨人仿佛坍塌的山峰,轰隆隆的巨响不断响起,可她不敢回头去看。
好不容易冲出那道白光,云绡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骤然发现前路空空,更多的陌生的巨人身影分散四
周,密密麻麻无穷尽,他们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回头看来。
云绡站在他们面前何其渺小,她就像一个真正的蝼蚁去仰视参天大树,这时她回头看去,身后哪有山?哪有人?哪有路?唯余茫茫的一片白。
那些巨大的人俯瞰她,藐视她,嘲笑她,她看见了一根根手指远远指向她,仿佛随时都能将她碾死。
云绡的心中无比惶恐与慌乱,她不安地希望能找到什么东西来保护自己,可她孑然一身而来……
手上突然多了几分重量,云绡抬起手看去,她看见自己的左手握着一把长剑,这把剑她很熟悉,因为她看见钟离湛的手中有过一模一样的一把。
长发从身后被飓风吹到了视野之中,云绡看见了一缕缕黑发带着些卷,白光渲染的世界里,唯有她能看见这抹黑色的发,能握住这把银色的剑。
她突然知道这不是她的梦。
不过是因为她的魂魄与钟离湛的挤在了同一具身体里,所以她借着钟离湛的眼看见了他这令人窒息的梦境。
她听到了钟离湛急促的呼吸,她感受到了他紊乱的心跳,她也察觉到他的无助与震撼,还有些许恐惧。
忽而一道猩红色划破视野,云绡骤然闭上了眼,再度睁开,入目所见的还是水汽蒸腾的宫殿。
心脏仍然在剧烈地跳动着,云绡捂着心口的位置,感受那里残余的孤独感,正是钟离湛与那些白光中的巨人格格不入的脆弱。
那是什么梦?
“钟离湛。”
云绡喊了他一声,没人回应她。
她从浴池中起身,擦干身上的水分后随意披了件长衣遮挡身躯,便找了个亮光最足的地方坐着,好像这样才能驱散方才梦中感受到的寒意。
桌上一张铜镜竖立,云绡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她从中看见钟离湛的面容。
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表露出来的情绪全是她的。
有那么一瞬云绡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愣怔了瞬端起铜镜凑到跟前。
这是一张她十分熟悉的脸,也是她第一次去看这个时期还活着的钟离湛的脸,与她后来看见的钟离湛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但还是有些细微处不同的。
潮湿漆黑的卷发贴在她的脸颊两侧,有一小部分盖在额前,云绡拨开了额前的发丝,几乎要将脸怼到铜镜上了,这才借着烛火看清钟离湛额头中心处一道淡淡的红痕。
如线,似针,也很小,不过指甲盖长短。因为黑夜将他的五官变得更加深刻,所以云绡一时没能看清。
仔细去看,那道红痕的确是在的。
她抬手抹了抹,没有抹去,那不是伤痕,因为一点也不痛,没有疤痕的凹凸感,更像是与生俱来的胎记。
云绡仔细回忆,禁地里的钟离湛有这道红痕吗?
当时他的发丝披散着,大半身体埋在红泥里,身上盖着沉重的灰尘,云绡只匆匆瞥见了他惊为天人的容貌,未曾发现他额上的特别。
云绡将发丝整理了一下,全都别到而后露出完整的一张脸,端着铜镜认真地左右环顾脸颊,想要看看是否还有与她后来见到的钟离湛的魂魄不同之处。
殿内烛火发出噼啪一声,殿外守着的侍卫将烛火倒映在窗棂上的影子看得清楚。
君上端起铜镜又是整理头发,又是摸脸,这是在做什么?怎么那么像是……涂脂抹粉?
不不不!君上怎么可能涂脂抹粉?
一定是入夜他的眼睛昏花了,闭上眼,不能看不能看。
-
何舜的办事效率很快,短短六日时间他就将他能找到的所有旖族女子全都带来了云绡跟前,如她所说的领入宫中。
云绡不让她们接触宫外的人,就将她们放在眼皮子底下。一天拉走一批对旖族女子那边称是问话,再悄然放出消息说那些女子都被抹杀,她不信藏在其中的人会不行动。
到底是为他人手中刀刃,而非真正的野心者,这些旖族女子的耐心就少了很多。
又过七日,七千多旖族女子中少了近乎一半,那些旖族女子有去无回,足够让她们惊慌失措露出马脚来。
自从那场梦的出现,云绡就再也联系不上钟离湛了,她其实怀疑钟离湛还陷入梦中,只是眼下她没有其他办法唤醒他。
好几次云绡睡前都拼命地念道一定要让钟离湛醒来,或者她再入梦去,但都无效。
云绡睡不惯钟离湛的石床,所以她都是睡在殿中看书的榻上的。
这一夜似风雨欲来,窗外树影婆娑,云绡尚未完全熟睡便听到了细小的动静,再睁眼她就不在殿内了。
雕梁画栋,如仙宫穹宇,金碧辉煌的通天柱立在她的周围,袅袅纤云带着炙热的气息朝她迎面拂来。
柱身之后忽而传来一声娇笑,云绡听起一身鸡皮疙瘩,随后便瞪大双眼屏住呼吸了。
几十个玲珑女子身披彩霞,肤如玉,发如云,除了一层薄薄的纱衣挂在肩上欲落未落之外,那件纱衣里头什么也没穿。
该露的全露了,该挡的也没挡住。
女人们吐气如兰,声似娇吟,软若无骨的手眼看着就要朝云绡的身上摸过来,无数道娇滴滴的声音迷惑她的头脑和意识,唤道:“君上~”
冲着钟离湛来的!
云绡胸腔腾升起一股怒意,往后退了半步闭上眼睛,恨不得戳瞎钟离湛这双看了这些女子身体的双眼!
障眼法,迷魂阵。
云绡得亏了自己好学,在钟离湛那儿学了不少本事来。若是她自己的身体,可能因为不够力量还得需血来破局,但这具身体是钟离湛的,身体里也有钟离湛的魂魄。
云绡避开那在她眼里如同蜘蛛鬼爪一样的手臂,双手比了结印后又凭空画符,妖魔鬼怪各路邪祟皆退去。
纤云消散,琼楼坍塌,那些曼妙女子的脸上全都露出意外又惊恐的表情。
云绡没放过她们,凌空符咒被她打入地下三寸,咒文如蛛网一样裂开,迅速朝四周蔓延,在那些宵小尚未离开宫殿之前便将整个宫殿牢牢封锁,一个活物也别想进去。
看着眼前二十多名旖族女子,她们衣衫褪尽,面露错愕,随后惶恐不安地跪地求饶。
云绡不会认为,这二十多个就是受人指使的全部。
宫中看守中,亦有二心者。
“洛锦!”
云绡只喊了这一声,看那些女子如同疫病一样远离。她到高台之上的座椅处坐下,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二十多人,脸越来越冷。
勾、引钟离湛?!
她们居然敢勾、引钟离湛!
钟离湛是她的啊!这些脏东西丑东西恶心人的臭东西怎么敢脱了衣服上前来的?!
云绡现在手很痒,很想握着什么锋利的小玩意儿给这些居心不良甚至没有自知之明的旖族女子一人开几百上千个窟窿。
洛锦自知手下护卫中有人起了异心才将这些旖族女子放了进来,看殿角被打散的阵他冷汗涔涔,又于心中暗骂这些旖族女子的不自量力。
这些阵定然是旁人教给她们的,擅阵的是湖族,即便这些人的幕后主使不是湖族,湖族也脱不开干系。
洛锦将剩下的那些旖族女子全都带来,无数哭泣声响起,简直魔音贯耳。
云绡听她们又在哭惨,叹命运不公,叹身不由己,又说是因为太过害怕才想着自荐枕席,狗屁的自荐枕席!
“你们当自己都是什么好货?竟妄图引诱孤?看来不将你们都杀了,你们是说不出真话的。”
云绡是真
的起了杀心。
她甚至想将钟离湛提出来质问他,怎么他身边的人都这么不可靠!若不是有她在,这些女人摸他哪一块皮,她都要削他那一块肉!
这一刻云绡连洛锦都想杀了!
“还不说?”云绡的手指烦躁地在靠椅扶手上点了点,声音冷凛地开口:“那就别开口了。”
话音才落,洛锦便手起刀落,当着那些旖族女子的面砍下了衣衫不整的二十人中,一半人的头颅。
身首异处,刀锋滴血,一声声尖叫在钟离湛如同杀神一样的眼神中渐渐安静了下去。
云绡看着满地的红,又见殿中密密麻麻的旖族女子,只觉得这一幕分外熟悉。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历史痕迹,此刻如同烙印一样钉在了她的眼前。
三千后宫佳丽?
怕旖族女子血里带咒的命运,故一夜屠尽,头颅载酒,茹毛饮血?
云绡恍惚了一瞬,气恼,心惊,不甘,心疼……数种情绪起伏。
什么叫钟离湛疯了?
分明是后世人拿着三分真,七分假来污蔑他。
云绡这个时候若真杀了这些旖族女,不就正中历史的下怀?将钟离湛的名声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她深吸一口气,烦躁未消,但她突然想到了个好点子。
云绡讨厌旖族神女洛娥,也讨厌旖族女,谁的子民,谁负责。
她要将这些女人都送去锦仙山,她也不算害她们不是?
毕竟锦仙山四季如春,后来住在山中的旖族女子过得都不错,她们甚至要感谢她此刻的不杀之恩。
-
疾行于深夜的徐容靳紧紧地牵着陆梨的手,问她:“你说你听到了鬼哭声,是在神女峰?”
陆梨看向那独树一帜的山峰,点头道:“我甚至看见了白毛鬼女在咒骂杀神。”
徐容靳想了想,没想起来谁是杀神。
陆梨沉下声道:“仲卿爷爷说过的啊,这里是杀神的后宫花园,杀神……是指曦帝人皇——钟离湛。”
第66章
澜州,锦仙山外。
云绡坐在马上,看向那近在咫尺却又触不可及的高山,此时的锦仙山和她后来见到的完全不同。
山外没有冰雪,山体周围也没有被挖出宛如悬崖一般的深坑。它就像是本就存在于此的一座寻常高山,花团锦簇,绿茵成林。
云绡说要将旖族女子全都送到锦仙山来虽是一时兴起,可看后来锦仙山上与世隔绝的安逸环境,这里未必不是旖族女子最好的去处。
对于那些有心要害人的,让她们永远见不到外人是惩罚,对那些真的因为身份而痛苦的旖族女子,让她们留在这里何尝不是保护她们?
七千多旖族女,想要全都带来锦仙山也不容易,云绡将这件事丢给洛锦之后便领着几个护卫先一步来到锦仙山。
钟离湛说锦仙山与朱木简上的内容有所关联,她来此间的目的也是为此。
初来时那些人将钟离湛架在火上烤,云绡总得先将眼前的麻烦解决,顺便让洛锦调查锦仙山的下落,再给旖族女找好去路。断了那些人利用旖族女子的意图,这才马不停蹄地赶来锦仙山。
在临近锦仙山后云绡便让跟着自己的人留在原地,她骑着马朝锦仙山靠近。
一千多年前平地而起?云绡不觉得那是以讹传讹的假话。
郁郁葱葱的树木遮蔽了山体真正的形状,此时山壁上没有洛娥,可山里未必没有。
云绡思量了片刻,坐在马上奔走于山下,在锦仙山周围设下了一个简单的阵法,有此阵法她在山中的声音无法外传,若有人靠近她也能立刻感知。
设完阵后,云绡又顺手从树上扯了片树叶,学着钟离湛绘符的方式画了几道。薄薄的树叶在她手里卷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圈,曲指一弹,那圆圈飞入山中后又散开,嘹亮的声音几乎响彻山峰,荡起几圈气劲。
“洛娥、洛娥!洛娥——”
回音震慑山谷,连脚下的地都有些颤动。
云绡一愣,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心里忍不住羡慕嫉妒。
钟离湛的身体可真好用!
她再看向不久前设下的阵,嗯,阵没有受到半分影响,倒是把山林里的一些虫鸟野兽给惊醒了。
被惊醒的还有其他人。
【你在做什么?】
钟离湛浑噩之间,被这道清甜嘹亮的女声给惊得彻底清明过来。让他有些意外,她绘下的传音符竟像是延绘了她自己本来的声音,便是放声大喊也显得娇娇的。
云绡有些欣喜:“你终于醒啦!你这一次睡了好久,那场梦到后来发生了什么?你被困在里头了?那些巨人是谁?你看见他们的脸了吗?”
钟离湛才问一个问题,云绡没回答,数个问题劈里啪啦地砸下来,砸得他双耳嗡鸣。
不过云绡并没忽视钟离湛的提问,主动解释:“我来找洛娥,便是传说中的旖族神女,若无意外她应当就在这座山上,我想会会她。”
【神女?】
钟离湛很意外,他听过云绡提起洛娥,还以为是个寻常的旖族女子,却没想到对方竟是传说中的神女。
他当然不会认为这世上的神话论是无稽之谈,事实上,他在调查这件事情上费了一番功夫,活了二百多年,拼凑无数传说,也不算毫无收获。
更何况……他还做了那一场梦。
钟离湛呼吸一窒,他突然想起来云绡居然也提起了梦,还提到了梦中特别醒目的——巨人。
【你看见了?】
“看见什么?”
【你说梦,也说了巨人。】
云绡哦了声,回应道:“我看见了,梦里只有你一个人,孤立无援地站在一群巨人面前。那些巨人是什么?那被白光覆盖的地方也很怪异,还有哦!我从梦中醒来之前看见了一些奇怪的东西,红红的,就在你的脚下……”
钟离湛心惊,惊到甚至都无法回话了。如云绡这般描述,他十分断定她的确与他进入过同一场梦中,她说的红红的东西,他也看见过。
一场大梦,如同噩兆盖在他的头上,他没告诉云绡的是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梦见这种画面,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被巨人围堵的困局。
在他离开钟离家之前,在他杀死那个身上种满了神鬼蛊的老者之后,他便频频陷入梦魇之中。
从梦的开头,到永远也看不到结束的梦醒时分,钟离湛曾只是站在在巨人当中的蝼蚁,被他们的指尖牢牢压制,掌控着,无法挣脱。
他无数次尝试,每一次结果都是破碎的,不堪的。
而这一次梦境是他唯一一次拨开巨人身躯,从那道白光缝隙里逃出,撞入了另一个与巨人不可分割,却又完全不同的时空里。
云绡问他,后来发生了什么?
钟离湛动了动嘴唇,对云绡道:【后来,我看见了历史。】
不知不觉中,钟离湛已经没有再对云绡称过‘孤’,他无法将云绡当成寻常人看待,她更像他心里的一个影子,是他如今能够真正开诚布公交谈的对象。
云绡并未发现钟离湛的改变,只是好奇他所说的历史。
【人拥有了无穷又特殊的力量,便开始争夺仅存的资源,本就不够团结,又被四分五裂。五帝问世,他们的身体里拥有天神赐予的能力,可以随意支配弱者的生死,于是战乱四起,民不聊生。】
钟离湛被生出来之前,天下就已经足够乱了,他不明白同样身为人,人与人之间有何好斗的呢?
那些掌握着世间绝大部分资源挥霍的上位者,真的有低下头来看看这世上绝大部分的人是如何苟延残喘地生活的吗?
他们没有。
他们为了保全如今的利益,也为了填满内在的欲望和野心,操纵着手中蝼蚁的生命,将他人生死作为垫脚石,获得的资源便是他们更加高高在上的筹码。
钟离湛站在巨人的脚下,而那些高高在上之人,站在他的脚下,在他们的脚下还有人。
一层层登云梯,一
具具被压弯的灵魂,昭示着世间的不公。
他在梦里握紧手中的剑,看那些白光笼罩的巨人。
他看不见他们的高大,看不见他们的强壮,看不见他们翻云覆雨的力量,他只觉得他们宛如魑魅魍魉。
云绡听他说起后来的梦境是他旁观历史滚滚而来,又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过去,不禁一声感叹:“真不公平啊,这世道。”
“力量,促使野心勃勃。野心,划出欲望深渊。欲望,封杀仁义道德。”云绡忽而抬手轻轻放在自己正在跳动的心口上。
她不知道那是她的心跳,还是钟离湛的,她只是感受到了钟离湛如今身处之位的危机和疲惫。
他的仁义道德,他的公正不屈,到头来也不过是史书上乌烟瘴气的寥寥几笔。
云绡深吸一口气,又折了一片叶,按照先前画符的同样方式,再弹出去。
钟离湛看见她画符的步骤,还有她有些眼熟的字迹,有些意外他身体里的女魂不论是绘符笔划还是方式,甚至是笔锋,都与他的如出一辙。
他真的没有疯吗?
否则这个世上,怎会有一个如此懂他,又如此像他之人?偏偏还住在了他的躯壳之中,化作了女魂?
云绡的符再度飞出去时,声音伴随着气劲荡开。
“长空为垫云为台。
山河化掌灵作盘。
巧赐苍生一精炁。
左右天道执黑白。”
朱木简上云绡只清楚,也只认得这四行字,此刻这四行字以她能做到的最嘹亮的声音传入山川。
钟离湛说过,锦仙山和朱木简有关,那她喊洛娥的名字唤不醒她,不信朱木简上的内容她也毫不在意。
果然不消片刻,云绡脚下的地面开始震颤,非她那张传音符的震颤,而是如同地龙翻身,山中滚石簌簌而落,花草树木的颜色也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六月暑热,锦仙山上却飘来了几片冰凉的白雪,云绡记得这个味道,和她后来在鬼女山外嗅到的一模一样。
-
山未倾倒,不过因为这片刻的地动山摇,锦仙山从山体上分裂出了一道痕迹,倒是有些像开辟了一线天,那是足以一人通过的小径。
钟离湛见证这一切,自然知道这座山必然古怪。
只是他在位数年,却从来不知锦仙山,也不知这座锦仙山上还有个弥留于人间的真神。
钟离湛问:【你敢进去吗?】
云绡撇嘴:“谁要进去了?我前脚刚踏入,她后脚就合山,我不得连魂带你一起死在里头?”
她有些自得道:“谁急谁先动。”
说完,云绡双手抱臂以一个惬意的姿态靠在一旁的树干上道:“反正我不动。”
钟离湛:【……】
不得不说,云绡颇会拿捏人心,那道小径迟未有人踏入,这座山的主人反而等不及。
山体重新合上,山中一道焦急又凄厉的声音传来:“他人呢?”
云绡没见到传说中的洛娥就没说话,甚至闭目养神假装自己没听见。
随后冰冷袭来,簌簌雪花落下,云绡睁开眼的刹那那冰霜已经将她的睫毛冻得发白,凝结于睫毛上的冰珠短暂遮蔽了视线。
寒意尚未完全侵袭,一道剑意化作的剑风将寒气斩断,就在云绡的面前,锋利的划痕如同鸿沟,将来者与云绡彻底隔开。
钟离湛的手上沾染过无数条命,无数条他觉得该杀之人的性命,其中当然包括那传说中神明赐福与神仙血液相近的五帝。
云绡揉掉眼上的冰珠,认真看向来人。
冰霜一样的美人,浑身上下都是洁白无暇的,她的身上没有任何颜色,唯一能算作颜色的只有那双泛红的眼眸。
神仙不会落泪,她哭不出来,可眉宇间的痛苦难掩。
洛娥的身量甚至比钟离湛还要高出一截,云绡此刻得抬头看向她,看她婀娜的身形,看她身上似曾相识的颜色。
梦中画面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直到阳光照见洛娥的身体,折射出五彩的霞光后她才断定,她入钟离湛的梦,所见纯白高大的巨人……恐怕都是只存在故事里,不存在人世间的神。
“他人呢?他去了哪里?!”洛娥问云绡。
云绡眨了一下眼,反问:“谁?”
“告诉你这首诗的人!”
云绡哦了声,她知道这个洛娥是谁了!
真的接触上云绡才知道,洛娥绝对不可能和钟离湛产生什么男女纠葛的情愫,因为她是个为爱痴狂的疯子。
原来这就是钟离湛说的,朱木简和锦仙山有关?
再往深一层去想,也是朱木简上这首诗,和锦仙山上神女的身份有关。
洛娥忽而伸出手,指向云绡,脸色扭曲道:“你是谁?你从何而来?”
云绡看着美得像是冰雕玉砌的纯白巨人,现在暂且为缩小版却仍然高出寻常人很多的巨人,她慢慢往后退了半步。
云绡总觉得洛娥这一句不是在问钟离湛,而是在问她。
“孤为人皇曦帝,前来请问朱木简上那句话的真相。”云绡按捺心中慌张,故作镇定地开口。
“不对。”洛娥的眼居然能在眼眶中翻滚一圈,诡异又可怕。
翻滚后的眼珠子再直勾勾地对上了云绡的视线,她道:“你的身体里,有两道魂!”
云绡这回心跳都快停了,还不等她跑呢,洛娥说出了更令她恐惧的话。
“异界之魂……九星连月阵?你一定认得他!这些都是我教给他的,你一定认得他!”
风雪如刃,破开云绡与洛娥之间维持的安全假象。
“告诉我!他在哪里!”
“告诉我!你和他是何关系?!”
“祁山鹤,你怎敢背弃我!”
第67章
云绡在旖族女子身上吃过亏,所以她在面对任何旖族人时都多留了几分心眼。
可她没想过洛娥是个疯子,也没猜到她居然能看透她的魂魄不属于这个时空。
风雪席卷着杀意袭来,洛娥的怒吼里满是哀怨,她将这世间所有与祁山鹤有关的女子都当成了假想敌,若非如此,祁山鹤又怎会离她而去?
云绡即便用着钟离湛的身躯,可本领始终有限,她连连往后退,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反咒。
对着洛娥画下反咒的瞬间,云绡便感受到了一股濒死的窒息。周围的风雪遮蔽了她的视线,她看不见洛娥在哪儿,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分裂成了一道又一道,与后来鬼女山外的几乎一样。
纷杂情绪的声音如同自言自语重叠,洛娥满脑子想的只有祁山鹤,只有她的爱。
云绡很能忍疼,但眼下这种每一道寒风都化作冰刃要将她凌迟的疼痛还是十分磨人的,她的反咒对洛娥未能起效。
比下结印的手指上覆盖着一层冰,那冰越来越厚,眼见着就要将她整个手臂都给冻住。
云绡几乎要憋闷到爆裂的胸腔突然腾升出一股炙热的烫意,她呼出一口气,热气吹散眼前的风雪,手上的冰也碎裂成一片片。
黑暗骤然将她的意识吞噬,这不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身体不受控,却是第一次明显感知到她被一股力量困在了钟离湛的躯壳里。
此刻云绡的状况,与钟离湛彻底颠倒。
她听到了钟离湛的声音就在耳边,低沉的,带着些许被寒风冻伤的沙哑,念着古老的咒语打破凛风白雪。
那双手笔划的咒印在云绡的视野里飞快成结,金光在他的手指周围饶了一圈,像是火雨一样四散迸射出去。
金圈扩散,法阵中心形成了漩涡,漩涡上数道符文以八角排列,一切都很快,云绡看都看不过来,更别说学了。
还不等她反应钟离湛究竟做了什么,周围风停雪止,在风雪里隐隐绰绰的身影也成了薄雾,阳光一晒连半点水汽都没了。
锦仙山瞬间变成了原来的模样,而她见过的洛娥也不过只是幻象。
“是傀儡?”云绡低声喃喃,被钟离湛听见,他
嗯了一声。
云绡记得钟离湛说过,简单的傀儡是以雕刻的木头而成,可以承载本体意识行事,多木讷僵硬,没有情绪。
可有些人可以用人来做傀儡,外在声音,一言一行都与本体无分毫差别。
那个教云绡反咒的神秘人便是如此,而这种傀儡术,原来早在这个时候就有人用了……不,用的还不是人。
洛娥的傀儡是从何而来的?
云绡想起了那些说有些旖族的百姓想要上锦仙山打些野货来贴补家用,结果都是有去无回。
一股恶寒袭来,云绡抖了抖肩膀。
“这是神仙?”云绡不可置信,她的认知又要被颠覆了:“难怪你说你从来没想过成神。”
钟离湛负手阔步,沿着锦仙山下石木排列的阵法一一看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云绡:“我说过吗?”
云绡眨了眨眼,心道说过啊,不过不是现在告诉她的。
她说:“你说那叫祁山鹤的老头儿找你寻死时,你明知他是因何而永生却没动永生之念,那不就等于不想成神吗?”
钟离湛点了点头:“嗯。”
云绡还没松口气,他却又道:“是我摆阵的方式。”
他的手指又朝一块石头上刻下的咒文摸去道:“是我刻咒的手法。”
云绡一瞬间冷静下来了,又听见钟离湛道:“反咒,我教你的?”
云绡:“……”
能够重新掌控身体的感觉很好,钟离湛宛如从噩梦中挣脱出来一样,用自己的手去触碰,用自己的眼去看,他的灵魂被困住时想不明白的事情,这个时候都就能想得通了。
女魂安静了,钟离湛低声笑了笑:“不回答?我说对了?”
云绡反驳:“我本来就会的。”
钟离湛虽与云绡对话,却没漏下这座山的变化。洛娥说的话他全都听见了,若非洛娥对云绡动手想要将她的魂魄逼退,他也不能重新成为身体的主宰。
钟离湛对洛娥的评价,与云绡一致——她是个疯子。
“异界之魂。”钟离湛开口“你非此间之魂,又与我相识,我过去的记忆里不曾有过你,那便说明你是从未来而来,对吗?”
钟离湛突如其来的话叫云绡屏住呼吸,她不敢出声,这个时候只能装死。
应话会如何?会改变他的命运吗?
那是会往好的方向去改,还是会让他变得更加混乱?
“没否认便说明我猜对了。”钟离湛又道:“你直呼我的名讳,至少该与我同辈,但你的声音很年轻,要么,你对我而言是特殊之人,要么,我已不再是人皇曦帝。”
云绡:“……”
罢了,她什么都不用说,反正他自己猜得很准。
云绡以为他接下来问的话又要涉及到她难以启齿的,关于他的生死,关于照国的后来之类的。
但钟离湛只是沉默了很长时间,问她:“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你为何非要知道我的名字?”云绡抿唇,她不太敢透露自己的姓名,她很惜命的。
毕竟云绡才接受这世上有神仙,而且也才险些死在一个神仙的手里。她也知道神仙为真,天道自然也是真,她这样穿越时空而来的未来魂魄,一旦报上真名,她怕会死。
钟离湛道:“尾人断尾之事,还有这次旖族女子之事,你都有助力于我。你替我做了这么多,我总不能连如何称呼你都不知道。”
他不想叫她女魂,也不想有朝一日分不清她到底是真实存在过的,还是只是他妄念臆想。
云绡眨了眨眼,突然想到了什么。
钟离湛听到清灵的女声带着几分雀跃的试探道:“我做的那些也算不了什么……若你非要有个称呼的话,那就叫我小仙女吧。”
此称有些厚脸皮,但钟离湛能面不改色地如此称呼她,且这三个字也无关她的名字与八字,不算暴露自己。
云绡觉得自己很聪明。
钟离湛动了动嘴唇,压低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念出:“小、仙、女。”
他要将这三个字印在脑海。
旖族人能活两千多年,他见过太多活得足够长久到后来忘却昔日好友的同族,钟离湛不想一千年后忘记这个短暂地出现在他生命里,甚至连个轮廓痕迹都没有的人。
不论这个小仙女究竟因何而来,与未来的他是何关系,钟离湛都不去深究。
她不能说,他便装不知道,不想过于为难她。
云绡悄悄试过重新掌控钟离湛的身躯,可没用。她就像是突然缩小成了一个巴掌大的虫蝶,被关在了一个无形的笼子里,除了能和钟离湛说话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小仙女。”
“哎。”
钟离湛刚喊她,云绡便应得相当快相当自然。
钟离湛抿了一下唇,鼻音哼笑了声。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他只是想看她这个名字是临时编造出来的,还是她的确被人这样称呼过。
按照反应来看,她没骗他。
“你什么时候离开?”钟离湛问。
云绡摇头:“不知道,应当快了吧,可我还没弄明白。”
“你想要弄明白什么?”
云绡道:“洛娥,和朱木简的关系,朱木简上诗文的意义。”
还有……他的死因。
“这很简单。”钟离湛道:“你想知道,我替你问。”
正好他也想知道,赠予他朱木简的祁山鹤,究竟想要告诉他什么?这世间真相如何,为何能让他宁可抛下一个神仙爱人也要赴死?
-
云绡觉得,钟离湛被后世人成为杀神也不是毫无理由的……甚至在这个时候她看见钟离湛的所作所为,觉得他隐隐是有些疯病在身上的。
他将旖族女子分批送入锦仙山了。
这是云绡原本下的命令,可在她下令之前她并不知洛娥是个疯子。她以为洛娥至少会保护同为旖族女子的她的子民,也不知道原来所有人上山,都会殒命。
云绡成为钟离湛时她没有钟离湛那双可见这世间所有谎言之眼,钟离湛重新掌控身体之后那些旖族女子在他面前简直无所遁形。
是好是坏,当真全凭他一根手指去点。
点到谁头上,谁就去送死。
而所有被点到的旖族女子,便要排成长队一个一个往锦仙山上走。也不管那些人怎么哭怎么求,他自巍然坐在山下架好的凉棚里,神色冷然地看着这座山上一切微弱的变化。
锦仙山上,有去无回的旖族女子太多了。
钟离湛不怕耗费时间,他也不觉得那些害人性命的女人死了有何可惜的,甚至除了这些旖族女子,他还能送其他族中犯事者上山,就看洛娥能否全都吞下。
“第一千零三十三人了。”
云绡突然开口。
钟离湛以一种闲适的姿态靠在椅背上,单手撑着额角,那双狭长的狐狸眼睥睨时如危险的弯月,冷漠地面对入山人数。
“她们都会死吗?”云绡问。
“未必。”钟离湛道:“你要知道这世上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一座锦仙山就这么大,她若怕了这些跳骚,自然会出来抖一抖肩。”
云绡没见过这样的钟离湛,她说他该去坐莲花座的,可这样的他又实在不像个好人。
“后世人会乱写你的。”云绡看着那些上山的女子排成了一条色彩缤纷的线道:“他们会说,你极好美人,最爱旖族颜色,又担心将她们留在后宫害了自己,所以干脆将她们全都关在山上,把这里变成你的后宫花园。”
钟离湛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拧眉看着这一切的何舜听到了笑声,忍不住悄悄朝钟离湛看去一眼。他不知君上突然笑什么,有时他还能听见君上在自言自语,结合君上将这些旖族女子送上山……外界流言怕是又要翻新了。
“问你时,你不说,我不问了你又提醒我。”钟离湛轻叹道:“你也很善良嘛,小仙女。”
替他烦,替他忧,替他不平,替他委屈,好柔软的一颗心。
云绡心道,若非他是钟离湛,她才不会多嘴。
锦仙山上的跳骚足够多,似乎已经将龟缩其中的洛娥逼得退无可退,六月间锦仙山山脉处又开始飘雪了。
雪花凝结成冰霜,覆盖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中,周围的一切瞬息万变,所有景色全都褪去,就连何舜的影子也随着风雪消失于眼前。
云绡知道,钟离
湛被洛娥拉入了山中结界。
白光灿灿,冰墙包围着钟离湛,四面八方隐约有女子的身形走过,透过那些放着异彩的冰墙一切看上去显得极不真切。
这样洁白的颜色,倒是让云绡想起了钟离湛的梦。
许是因为洛娥防备所有认得祁山鹤的女子,又许是她提防异界而来的女魂,云绡只能看见发生了什么,听得不清不楚。
隐隐约约的,她不知道知道钟离湛与那道白冰墙中晃动的影子说了些什么。
钟离湛姿态轻松,像是故意激恼对方,洛娥也的确中套,凡是与祁山鹤有关的事她都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云绡听着那仿佛千里之外传来的声音,正迷茫着,声音忽而就变得尤其清晰,尤其响亮。
“是!我就是故意的!我就是不甘心!为何我这样痛苦,为何我已经倾尽所有了却落得被背弃的下场!这世间男子没一个是好东西!他们不配得到爱!他们只配去死!”
云绡动了动手指,这才发现是因为钟离湛将身躯让给了她,她才能听见这些的。
咦?他已经如此厉害,能决定是否让出身体了?
冰墙中的女人还在痴狂。
“我们旖族的女子,不需要男人的爱!我们要男人的命,要他们的运!要这世上所有男子皆为我所用!”
“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都是虚情假意,都是假的!我这怎能叫诅咒?我这分明是为她们好,我要她们都借运道扶摇直上,将那些贱男人踩在脚下!”
不对。
云绡没敢开口,她面上沉静,心里却一片麻意。
洛娥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她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惩罚那些负心的男人。
所以原来一开始旖族女子并非生来便如菟丝花,她们可以拥有正常人的生活?是因为洛娥爱而不得的诅咒,才让她们连活着的资格都没有。
云绡呼吸一窒,洛娥后来说的话她都听不见了。
耳边一片嗡鸣,眼前的画面也变得模糊,熟悉的眩晕感袭来时云绡立刻闭上了眼睛。
钟离湛似有所觉。
“小仙女?”
云绡抓紧时间开口:“我要走了,钟离湛。”
她匆匆留下一句:“帮我调查朱木简的真相,这对我很重要,下次来,我要问你的。”
也不知钟离湛听见了没有。
第68章
云绡没能离开。
就像她第一次附身在钟离湛的身上一样,她的魂魄虽然离开了钟离湛的身体,却仍然去到了一个与他有关的时间,短暂地成了俯瞰的一双眼。
云绡魂魄离开的那一天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但距离她魂魄离开后又过了很长时间,钟离湛又一次去了锦仙山。
这一次他孤身前往,锦仙山上也不似云绡后来在鬼女山看见的那样和谐。
她们数千人聚集在山坳处,有的想要离开,有的害怕离开,有的则聪明地占据一方资源,为了几棵果树打得不可开交,也有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另一批人划清界限。
没有精致的屋楼,没有古老的梯街,没有花团锦簇的小道,也没有自产自造的柴米油盐。
云绡的魂魄与那些旖族女子擦身而过,跟去了钟离湛的身边。
她离钟离湛很远,远到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看上去似乎比她来时消瘦了许多。
云绡猜也猜得到,他颁布了旖族不能生女的命令,顶着巨大压力的他总要来找一回致使旖族女子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不是你不说,孤就一无所知。”钟离湛冷冷地看向那个冰霜凝结而成的美人。
明明洛娥比他高,可他却像是在睥睨对方。
“孤遇见了个奇妙的机缘。”钟离湛道:“有一个人将孤一直无法挣开的梦境撕出了裂口之后,孤再入梦,总能比上一回看见的多一些。”
“孤看见了清晰的历史,知晓在最开始的战役中,尾人族因有野兽相助,与人族之战上占据上风,轻易拿下胜局。那个时候的尾人并非如今这样痴傻木讷,是因为一方赖棋才长出了让他们诚实忠贞的尾巴,从此不通隐藏,不明诡计,为各族打压。”
“孤很奇怪,明明尾人族胜了,为何却还是输了。人族并无所长,如何能赖得尾人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后来孤就明白了。”
钟离湛盯着冰霜女子,声音低沉:“在尾人攻打人族之时,尚有另一族亦在攻打人族。”
云绡看不清钟离湛,却意外地能看清洛娥的神情,她见到洛娥变得慌乱,如若她有实质身躯,这个时候大约是冷汗淋漓。
“湖族即便有排兵布阵之法,但架不住人族学习太快,虽有两次败绩又很快就能重新站起来,所以人族在与湖族的对战中虽节节败退,却也有来有往。”
钟离湛道:“最终自然是人族损失惨重,不仅成了尾人族身下兽群的食物,也成了湖族的奴隶。此一局,其实是湖族与尾人族的较量,人族不过是他们计数的蝼蚁。”
“湖族虽胜却慢,他输给了尾人族,但因执子之神赖棋,最终结果变成了湖族胜于尾人,叫尾人族多了一条与生俱来的兽尾。”
钟离湛说着,洛娥明显有些招架不住地崩溃。
她浑浑噩噩的,声音却从四面八方裹挟着冷风袭来:“是尾人耍赖!他们有野兽相助,湖族只是肉体凡胎,比起速度当然比不过!当初就不该给尾人与兽沟通的能力,尾人超出其他族人太多,总得削弱几分,这场局玩起来才有意思。”
“所以,是玩?”钟离湛的声音却比那寒风还冷,像是刀刃,割断了洛娥的理智。
“所以,所谓神明赐福于苍生,将人划分五族,各族皆有其优势所在,这些!也都是玩。”
钟离湛半垂着头,回想起他活着的这二百多年见过的生离死别,他是从凡人的最底层,最卑微处一剑剑斩断不公才走出来的。
年幼的身躯,不甘的灵魂,一把以恶人鲜血滋养的剑,这就是他后来的全部了。
可人原来站得越高,看得越广,知道得越多,越接近此世间真相时,往往才更恐惧,明白原来他们都是蝼蚁。
神明丢了一粒米在蚁窝外,他们能为了那粒米挣个数百年的头破血流。
钟离湛沉声道:“所以,你是因为破坏了棋局,违反了游戏的规矩,才被赶了下来。”
洛娥没有回答,可她的每一个反应都是回答。
她是旖族的神女,她曾为旖族赐福,给予旖族非同寻常的力量,可因为她与祁山鹤相爱,又被祁山鹤丢下,因爱生恨给了旖族女子如同菟丝花一样的诅咒。
凡是与她们接近的男子都容易被她们吸引,而凡是爱上她们的男子都要以运势骨血去饲养她们。
钟离湛想要知道的答案他都明白了,来这里不过是多了一番求证罢了。
“看来操纵棋局的,也不尽有脑子。”他杀人诛心道:“看你就知道了。”
“钟离湛!!!”
钟离湛没再看洛娥,他拂袖转身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孤知道这座山是你的本体,你与你爱的子民,生生世世相守,都别再出来害人了。”
“你要做什么?!”
洛娥想要去抓住钟离湛,可她竟然无法触碰钟离湛,云绡的魂魄骤然被拉得很远,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整座锦仙山外布满了符文。
方才与洛娥谈话的不过是钟离湛制造的符人幻象,幻象字字珠玑转移洛娥的注意力,钟离湛在外将整片锦仙山与世隔绝,全都封锁在他设下的符咒阵界之内。
阵圈如同一朵绽放的金莲,莲瓣像刀一样深刻地削下地面,裂成悬崖峭壁,成了与外界分裂的鸿沟。
金莲花瓣之上,符文洋洋洒洒,咒印寸寸相连,那是云绡在鬼女山外短暂看见的印记。此刻再去
看,清晰的字迹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很快就捕捉到了自己熟悉的部分。
锦仙山是洛娥的本体,她操纵着寒霜想要从山中逃离出去,滚落的碎石汇聚成一只冰雪覆盖的鬼爪,铺天盖地一样朝钟离湛的背影袭去。
“小心!”
云绡喊了一声,又见剑光闪烁,银色的暗芒从她眼前迅速回转,剑声嗡鸣,震耳欲聋。
山中女子哀嚎不断,那冰霜鬼爪化成了浠沥沥的雨雪,云绡回头看去,便见到锦仙山被钟离湛的剑削平了一座小山峰,将整片山壁露了出来。
光滑的山壁上,女子的身影即将挣扎出来。
洛娥的哭喊声比她山中那些旖族女子更高,一声声凄厉地居然是在问:“你知道了,你都知道了!为何还不告诉我祁山鹤的下落!”
钟离湛的玄衣在阳光下隐隐有斑斓的霞光,高束的卷发飞扬,他听着洛娥的话只觉得可笑,但窥得世间真相,心理上到底是有些崩塌了的。
“钟离湛,你告诉我,告诉我祁山鹤去了哪里!”
“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怎能丢下我就走?我要知道他在哪儿,你告诉我他在哪儿!”
云绡双手捂住耳朵,可她不过是魂体,无法屏蔽这刺耳的声音。
“聒噪!”
钟离湛低呵一声,手指凌空点在削平了的山壁上,缭乱的字体化成咒印,封住了洛娥的声音,将她疯狂的意识锁在那面墙上。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就走了。
没有回头,一步步离开锦仙山。
整座花团锦簇绿意盎然的锦仙山在他每一步离开时都冷上三分,眨眼之间就化成了冰凌的雪山。
白雪覆盖了金莲咒印的痕迹,也遮蔽了云绡认出来的,那些符文上夹杂着的反咒。
云绡看着他走出了锦仙山,越走,脊背越弯。
云绡的眼眶忽而一酸,她感受到心口传来的疼痛,她知道钟离湛在难过,她竟然觉得,她明白他这一刻的感受。
钟离湛说,那些神明高高在上地掌管着世人的一切,人将希望寄托于神明是天真的妄想。
他说,世有不公,他就要用自己心中的正义,做那天地间的一杆秤。
可原来那首诗是这个意思啊。
长空为垫云为台,山河化掌灵作盘,巧赐苍生一精炁,左右天道执黑白。
神明以凡人做局,执子对弈……所以她在钟离湛的梦境里看见白光化作的巨人,那一根根像是能随时捏死他们的手指,其实都是真实存在的。
她离开梦境前看见脚下一闪而过的红光,不过是棋局上分布领地的线。
云绡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她甚至知道钟离湛方才不过只是放狠话,他的力量无法解开旖族女子身上的诅咒,所以他才恐吓让那些女子老老实实待在山中。
山里没有要她们性命的东西,山外的反咒也是为了防止有朝一日她们贸然离开锦仙山,去了外界伤害了其他无辜之人。
这已经是他当下能做到的与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在云绡面前从来如山一样的男子,封印一座化形为山的神女,耗尽了他的心力,毫无预兆地噗通一声朝前栽去。
“钟离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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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湛!”
云绡猛然睁开眼,入目所见的第一眼就是站在她面前的男子。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对上钟离湛那双担忧的目光,云绡想也没想就朝他扑了过去。
钟离湛觉得她这一次冲过来的力道像是一头小蛮牛,额头撞得他胸膛震震,分量着实不轻。
他搂住了云绡的腰,另一只手安抚地托着她的后脑,沿着她的发丝顺了顺她的背,问:“怎么了?这一次我算准了你归来的方位,半点没有错漏,怎么还害怕这成这样?”
是了,害怕。
钟离湛从云绡睁开的眼中看见了担忧和害怕,她睁眼的刹那眼眶就红了。
滚烫的,潮湿的触觉沿着他胸前的皮肤滑落,炙热的呼吸粗粗地喘着,钟离湛抱着云绡的手臂一僵,他扶起云绡的脸抬起她的下巴去看。
“怎么真哭了?”
剑眉紧促,钟离湛的手指拂过云绡的脸。她哭得不狠,也无声无息的,就是眼泪止不住一样,刚擦去又落下。
每一滴眼泪都像是透过他的皮肤骨肉,砸在了他的心口上,带着难以忽视的温度,让他擦拭的指尖都在发麻。
“到底怎么了?”钟离湛捧起她的脸,试探着她的灵魂并无伤痕:“绡绡!”
云绡扁着嘴,她近距离地望着眼前的钟离湛,他的额心没有那一条细得像线一样的红痕,他是她熟悉的人,是她更喜欢的钟离湛。
云绡知道自己回来了,她看见的那些全都是两千余年前的过去。可九星连月阵无法驱散她心里在那一瞬的难过,于她而言,钟离湛才在她的眼前倒下,可她无法扶起他。
云绡抬手抹过钟离湛紧促的眉心,掌心揉了揉他的额头,说话时带着哭腔的鼻音:“你的头痛不痛啊,钟离湛。”
钟离湛不明所以,但他还是摇头回答云绡:“不痛。”
这句话起到有效的安抚,云绡哭得没那么狠了,那只小手也换了位置,掌心贴着钟离湛的心口,抚摸着他的胸膛,肌肤相贴。
“那你这里呢,还难不难受了?呜呜。”
云绡的声音还在颤抖着,钟离湛却听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他在这里等了三天,但云绡在过去恐怕经历得颇为漫长。
“不论你看见了什么,那些都已经过去了,绡绡。”他望着她的眼:“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云绡刚止住的泪又被他这句话给激出来了。
“不是的,不是好好的,钟离湛。”她踮起脚,双手紧紧地勾住他的脖子,抱得越发得紧。
不是的,他不是好好的,他已经死了。
第69章
湿热的气息闷在肩膀处,钟离湛俯身弓背,将怀中的少女抱得更紧了些。
他听着云绡压抑着的呜咽声,宽大的手掌一遍遍抚摸她的脊背安抚,不断开口重复:“好了好了,不哭了,不难过了。”
钟离湛没见过云绡如此,她以前也落过泪,但与云绡熟悉了之后钟离湛也知道她有很多次的眼泪都是假的。
她表面上看过去再难过,内在情绪仍然稳定。
这一次云绡显然是崩溃了。
云绡无法遏制地去想后来的钟离湛又经历了什么,他忘记的好似都与他当初的痛苦有关,那些事情若再想起来,只怕又是一道伤害。
云绡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也暂时说不出话。
钟离湛的声音很温柔,他哄着她,也不再追问她,只是告诉她没关系的,不论如何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他每一次开口,温热的唇都会轻轻吻一下云绡的侧脸、鬓角、耳垂或发丝……他的吻伴随着熟悉的气息,对此刻的云绡而言,已是最好的良药。
云绡知道自己不能再哭了。
她的情绪只能崩溃片刻,理智迅速回笼后意识到今昔何时,他们又身处何方。
这里是锦仙山,从来都不是什么世外桃源,这整座山都是洛娥的身躯,她也不像是会给旖族女子安稳宁静生活的神女。
云绡深呼吸几次,松开了钟离湛的脖子,可她的手仍然要抱着他,
身体颤抖着,不想松开。
钟离湛抹去她脸上的眼泪,见她缓和下来这才道:“这么能哭啊?衣裳都被你哭湿了。”
云绡闻言,想起来他现在连衣裳都没有了,那挂在身上的玄衣不过是魂魄力量凝聚的假象,嘴一扁又要流眼泪了。
钟离湛本想开开玩笑,他哪儿有衣裳?就算有也不怕被她哭湿了。
一看云绡又要哭了,钟离湛连忙捧着小姑娘的脸俯身啄在了她的眼尾,再凑上脸颊,一吻落在了云绡微撅的嘴唇上,鼻尖蹭了蹭她的鼻梁。
他哄道:“不哭不哭,不哭了好不好?”
他好温柔啊,云绡想……他太好了,这么好的人就是很容易被人欺负。
所有人都在欺负他。
他一心为着的百姓,百姓成了流言蜚语的刀。
他一心为着的苍生,苍生却不知自己为盘中棋子。
什么人族、旖族、曦族的,他们本都是一样的,不过一直以来都在自相残杀罢了。
钟离湛的的吻很轻,碰一下离一下的,云绡被他亲了两下也断了想哭的情绪,自己抬起袖子糊了把眼泪鼻涕。
钟离湛见云绡终于不哭了,长舒一口气,他实在没有什么哄尉人的本领。
云绡抓住钟离湛的手腕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看到了好些东西,还有朱木简上的内容我也弄明白了,等离开这里我说给你听。”
钟离湛被云绡拉着走,二人还没离开几步,仲卿便气喘吁吁地从山下往上跑。
一见到云绡已经离开阵心了,仲卿先是愣了一下,再朝她左右看了两眼。
云绡揉了揉泛红的眼角,问:“你在找谁?”
“咦?”仲卿光是听声就觉得,眼前之人是他认得的云绡,而非孤身站立于山风中的那个人。
仲卿试探开口:“十一殿下?”
云绡没应他,瞪他一眼问:“你急匆匆的要做什么?”
不等仲卿回答,她又摇头:“罢了,不重要,赶紧找到徐容靳,我们要离开了。”
仲卿觉得自己要说的话不是不重要的,便连忙道:“十一殿下你一直在山上所以不知道,锦仙山中的村落到了天黑便要灭灯休息的,可从昨夜开始一直灯火通明,山中人举着火把在远方排成了一条长龙,也不知是要做什么。”
他答应了要守阵,就寸步不离,故而看见不对劲的地方也不敢管。
眼下深夜已过,那些举着火把的人还聚集在一起,仲卿这个时候才确定之前徐容靳并没有说谎,这座山到了晚上就是会有鬼哭声,他也听见了!
山里的风中带着断断续续的哭声传来,仲卿听得头皮都麻了。
好在九星连月阵已经关闭,他一把老骨头一口气就冲上山来想要和云绡会合。他听了一夜鬼哭,总觉得此山变得阴气森森。
云绡蹙眉,朝钟离湛看去。
钟离湛的意识远探,他也看见了一条队伍,里面的旖族女人都举着火把,速度不慢地往同一个方向汇聚。
那里是锦仙山中唯一一个个独立的山峰——神女峰。
钟离湛的意识探到了某些画面后愣了一下,对云绡道:“徐容靳在那里。”
云绡如今知道的比仲卿,比钟离湛,比徐容靳他们都多得多,自然也知道什么锦仙山上这些都是骗人的!两千多年前的锦仙山不像今日这般,被钟离湛封印在原地,化作雪山的疯子洛娥也不可能真的给旖族女人制造安泰的生活环境。
九星连月阵开启之前,云绡和钟离湛就觉得锦仙山实在太干净了,而且锦仙山上空的星辰也排布诡异,如今看来,她倒是猜出了原因。
“山为幻象梦境,而非现实。”云绡握紧钟离湛的手,对仲卿道:“我们去找徐容靳,途中我再解释给你们听。”
仲卿气还没喘匀呢,又要下山了,他真想滚下去。
叹了口气,连忙追上云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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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神女峰的途中,云绡没说太多,关于朱木简之事她只字未提,只是说起了洛娥的真身。
“锦仙山是洛娥的本体,洛娥的确是旖族的神女,不过她因爱生恨诅咒了旖族的女子都得不到毕生所爱,所以才让千百年来的旖族女成为了祸害他人的天煞孤星,洪水猛兽。”
仲卿闻言,长长啊了一声。
云绡又向他解释:“钟离湛发现了洛娥,未免旖族女子血里带的诅咒祸害了更多人,便将她们都送到了洛娥这座山上。原本是想要洛娥保护她的子民的,可洛娥是个疯子,她嫉妒那些人,她也不会保护她们。”
“钟离湛无法,也不想洛娥离开锦仙山,只能将她封印在山中。”云绡说到这儿,突然随手抽出一根棍子朝仲卿的背上戳过去道:“所以这里不是什么后宫花园!你们湖族记录下来的野史都烧了吧!”
仲卿:“嗷!烧,烧。”
又不是他写的,小姑娘下手可真狠!
“你说的幻象梦境,是什么意思?”仲卿连忙把话题扯回去,不然他怕云绡再捅他两下。
仲卿也非傻子,云绡是曦族的,钟离湛也是曦族,他从一开始就看出云绡有意无意都在偏袒钟离湛,即便正史上记录的钟离湛是个杀神,云绡也为他辩驳过。
他毫不怀疑云绡是杀神的信徒,曦族还有很多人与云绡一样,仍然信奉钟离湛。
云绡道:“锦仙山在两千年前就已经是雪山了,我们在山外看见的一切才是真相,入了锦仙山中跳进洛娥设下的幻象,才到了这片山明水秀之地。”
洛娥虽疯,可她对见到祁山鹤抱有希望,否则不会在钟离湛封印她两千年后的今天,察觉到钟离湛的气息之后会那样急迫地以风雪化形来见他。
云绡以一种类似妍妃那扭曲的心理去推测洛娥,轻而易举就能猜出洛娥建造山间幻象的原因。
她仍然期待着有朝一日见到了祁山鹤,让祁山鹤看见她的,是她温柔完美的一面。
锦仙山,曾是旖族女子的坟墓,如今在旖族女子的口口相传中变成了一座世外桃源。甚至旖族中有不少外来客都见识过此地的秀丽风貌,仙山神像,在外人口中塑造的洛娥,便是陆梨最开始说的那样。
心系苍生,庇佑旖族。
她离不开,不妨碍她美化自己,可这座山的真实面貌究竟是什么模样,恐怕只有山中少数人知道。
那夜里的鬼哭声,也不是空穴来风。
云绡在说起洛娥时,钟离湛一直看向她,他能感受到云绡的气愤,她的语气像是在为那些旖族女子打抱不平。
钟离湛忽而觉得,云绡真的变了很多。
一个杀人眼都不眨,无悲无喜谁也不怕的小姑娘,因爱生出了同理心。
云宓是造就云绡痛苦的根源之一,她讨厌云宓,所以连带着讨厌所有旖族女子。陆梨跟着他们一路走来锦仙山时几次想要主动亲近云绡,云绡都对她避之不及,十足冷淡,可仍然会因为陆梨摔下山崖,而动御风符下山一探究竟。
她那么讨厌旖族女子,却会救下陆梨,会为山中女人们不公。
钟离湛想,她真可爱。
每多看一眼,都让人更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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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绡对仲卿说的话,仲卿正在慢慢消化,颠覆了一贯以来认知的东西,总得让他缓一缓的。
可显然云绡没给他时间,拉着仲卿就赶在那些旖族女子之前到了神女峰。
见到神女峰时,云绡和仲卿都愣住了。
神女峰着火了。
那火势顺着神女峰山下一路烧到了半山腰,还有往上窜去的趋势。
神女峰特殊,如同一支竖立的笔,并无上山的路,山壁上光滑得甚至连草木都不生,这样一块就像是石头一样的神女峰居然能燃起大火。
火光照耀之处,云绡看见了几道人影,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
陆梨瘸着腿与一名瘦弱的孕妇互相搀扶着背对着火光正在往云绡这边过来,水荷的身后还跟着几名女子,有年轻的也有老迈的,她们无一不是皮肤泛青,一副将死之状。
徐容靳在最后,两只小野鸡立在他的肩头上,而徐容靳仗着身量和力气,一个胳膊夹着一个女人。那两个女人一个还在呜呜哭泣,另一个已经神志不清地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云绡和仲卿周围没有遮挡,徐容靳长得高,一眼就看见了他们。
他双眸一亮,扬声喊道:“娘!大哥!”
这样一喊,其他人也都朝云绡看了过来。
“娘!娘啊!呜呜呜—
—”
人高马大的徐容靳看见朝思暮想的娘,呜哇一声就哭了出来,快速朝云绡跑过去,也没管自己两个胳膊抱着的女人们颠得厉害。
徐容靳跑到云绡跟前,将两个女人往地上一放,也不管她们的生死了,张开双臂就要去抱云绡。
钟离湛扯过云绡的胳膊,仲卿忽而觉得脚下一个踉跄,人就扑在了徐容靳的怀抱里。
徐容靳抱住仲卿就喊大哥,泪眼朦胧地朝云绡看过去:“娘,太吓人了,这里有鬼,有鬼!”
云绡没想鬼的事儿,她指着那还在不断往上冒火的神女峰,问徐容靳:“这是什么情况?”
陆梨走过来,连忙替徐容靳解释道:“云绡姐姐你别怪徐大哥,他是为了救人才放火的。”
徐容靳是被她拉过来的,陆梨也知道在人家锦仙山上放这么大的火定然是闯祸了,她不想让云绡责怪徐容靳。
云绡睁大了眼睛看向徐容靳:“你放的火?”
徐容靳扁嘴,也怕云绡怪他,他弓着背把头一个劲儿地往仲卿怀里塞:“大哥,大哥,别让爹娘打我,我怕疼。”
云绡望着越来越大的火势,几乎窜天的烟雾,心想徐容靳这个心智不全还胆小怕鬼的样子,怎么能闯出这么大的祸……啊不是!该是怎么能办这么大的事才对!
“不过这火看上去不对劲啊。”云绡道:“山壁也能烧这么旺吗?”
钟离湛道:“是我绘的火符。”
云绡闻言,心下一惊:“那糟糕了!”
一张御风符都能引来洛娥,他们就在洛娥的身上烧起这么大的火,还是钟离湛所绘的火符……
火光中,一粒粒晶莹从天而降,天还未亮,寒风饕饕。
忽而一人道:“下雪了。”
第70章
这一声下雪了,叫火光前的所有人都抬头朝空中看去。
天蒙蒙亮,飘零的雪花待吹到跟前时已经融化成了轻薄的水,覆盖在人的脸上带着丝丝凉意。
这微弱的冷意叫与陆梨依偎在一起的女子恍惚了瞬,她扶着陆梨的手忽而收紧,整个人弓着背以一种保护肚子的姿态缩在陆梨的身后,脸也藏了起来。
她是第一个躲避雪的人,却不是最后一个。
以这声下雪了为始,那些跟在陆梨和徐容靳身后的女人们纷纷捂着脸蹲下身,就连哭声都没有了,几乎每个人都以相同的姿态,臣服于寒冷。
陆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水荷看见她们这样却已泪流满面。
云绡的目光只扫过神女峰,她沉下脸,在知道锦仙山的真容之后她只想着带上徐容靳就走,可这一刻心中的恼怒与愤懑让她难以忽视这些女人的无助。
她很纠结,她知道自己该尽快离开这里,身处山中难免受洛娥限制,即便要救人也可以离开这座山再议。
偏偏双脚立在原地没动。
云绡侧眸朝钟离湛看去一眼,在对上钟离湛视线时她的纠结忽而就清明了。
云绡知道,在她犹豫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做出了决定。站在原地不动只会耽误时间,既然她已经有了成型的念头,干脆就这样去做。
“徐容靳。”云绡将那哭哭啼啼的男人与仲卿拉开,道:“将人带上。”
徐容靳对上云绡严肃又冷静的眼神,抹了把眼泪又将那两个不能行走的女人夹在胳膊下,一边呜呜呜,一边朝上山走。
云绡这边一动,陆梨和水荷都眼露意外,又像是忽而拥有了主心骨一样,带着她们一同护着的女人们跟在徐容靳的身后。
云绡救了人,钟离湛一点也不意外。
但是看她一边救人,一边恼怒,一张小脸气鼓鼓地不知在胡思乱想什么,又觉得她真是分外可爱。
云绡的确恼怒,恼怒自己明知危险却还是这样做了,恼怒那些旖族女人与她无亲无故的可她还是同情了,恼着恼着就将这些过错全都怪罪在洛娥的身上。
都怪洛娥!
若不是她成了疯子,害了这些人,这千百年来的旖族女子又如何会变成人人避之不及的祸害?!
云绡知道,她这一刻的行为与若川山上的钟离湛其实并无分别,只是钟离湛心甘情愿思量到了后果,而她是临时决定也不情不愿。
再不情愿,结果也是如此了。
云绡深吸一口气,既然结果如此,便坦然接受。
“云姑娘。”身后忽而传来熟悉的声音。
云绡回头看的功夫,水荷已经走上前了。
她的眼泪还没止住,想要拉着云绡的手又不敢,焦急道:“阿樱流血了,陆梨说云姑娘有天大的本事能救人,你能不能……救救她?”
这个时候水荷就算再笨,也知道云绡不是她一开始入山时说的那样有什么夜游症的可怜少女了。
云绡顺着水荷手指的方向看去,阿樱正是一开始便与陆梨相互搀扶的女子,她是个孕妇,披头散发发丝还白了一些。
云绡原本以为她年纪挺大的,这回看清了她的脸才看出,她大约只有二十左右,比水荷还要小些。
云绡扫过阿樱已经印出血色的裤子,眉头一蹙便往回走,她对着阿樱的身体使了治愈的符咒。
阿樱苍白着脸色,她是这些女子中死气最重的一个,明明是娇花一样的年龄却如枯枝死叶,进气出气都很少,瘦得厉害。
云绡在施咒时看见了阿樱脖子上挂着的红绳,精心编制的花绳上坠着一枚雕刻精细的狼牙,她是那个男人的爱人。
“阿樱,我们不要她了吧,好不好?”水荷一看她这模样,眼泪就忍不住落下来:“阿樱,她一定是个女孩儿,你就算生下来又怎样?你越爱她,对你的伤害就越大,趁着现在还来得及,反正我们没看见她,就当她从来没来过,好不好?”
一听不要孩子了,阿樱连忙抓住了云绡的手腕,她已经用尽全力,可那力道仍然很轻,就像一片带着体温的叶子搭在云绡的手上。
她对着云绡摇头哀求:“我要孩子,我、我要孩子。”
云绡手一颤,不自然地抽了回来。
阿樱又握住了水荷的手,眼泪扑簌簌地落下道:“水荷阿姐,我知道,我已经活不成了……我只想撑到孩子出生,我不想我离开之后,他又变成一个人。哪怕我的孩子真的是个女孩,哪怕她自生下来就不能离开这座山,可他还是、还是能偶尔进山来看一眼的,对不对?这样、这样他就不孤单了。”
阿樱抚摸着腹中的孩子道:“这世上,总要有些女孩和我们不一样,我总要让她知道,她不是不被人爱,她不是不配存在的。”
云绡见符咒融入阿樱的身体,施咒的手迅速收了回来,阿樱的血已经止住了。
阿樱对她温柔地笑了笑:“谢谢云姑娘,我已经不疼了。”
云绡的脸色有些难看,她抿唇瞥了一眼阿樱的肚子,转身快步朝前离开。
回到钟离湛身边后,云绡双手抓住了钟离湛的手腕,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给予她一点力量。
钟离湛的手掌轻轻落在云绡的头顶上揉了揉。
“她、她的……”
“我知道。”
云绡想说的话被钟离湛打断,云绡又问:“那、那有没有办法……”
钟离湛没有回答,便说明是没有办法了。
云绡刚才去施展符咒的时候就已经发现阿樱的身体里没有生气了,连她自己都是行将就木,更别说留半点养分给孩子。她肚子里的孩子没有生机,云绡只能给她止血,不能救她的命。
明明不是她的原因,可云绡仍然有种无能为力后
的愧疚感,大约是因为阿樱后来对她露出的笑容,是云绡为数不多见过的干净又纯粹的好意。
云绡只能将她们带出神女峰,以免她们被神女峰周围的火势所伤,也暂且避开洛娥的锋芒。
可身后白雪纷纷,风越来越冷,就连明明即将升起的太阳也在这个时候迟迟未起,天空始终保持着一种愈明未亮的蓝。
洛娥终会追上她们,一旦她追上她们,就会发现云绡和云绡指上属于钟离湛的骨戒。
她不能带她们离开锦仙山,钟离湛于锦仙山外设下的符咒矩阵每一片莲花瓣上都刻上了反咒,留在锦仙山她们或许还能活,离开锦仙山那些反咒会伤其自身,她们也活不久。
出神女峰范围,一路往水荷给云绡安排的那个空荡的村落行去,因为山中所有人都往神女峰过去,这里反而是安全的。
风雪依旧,温度骤降,村子里空着的房屋中还有一些被褥,全都被水荷拿出来盖在已经筋疲力尽的旖族女子身上。
那些人裹着被子瑟瑟发抖,一个屋子里就只有二十多人,水荷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如刀割。
尤其是在看见阿樱的时候,她面对阿樱那张消瘦青灰的脸,几乎已经记不起来她过去明艳活泼,天真璀璨的模样了。
水荷紧咬着下唇,她也叹命运不公,可这不公的命运,她们连挣都无法挣脱。
-
屋外仲卿架起火堆,他走到哪儿徐容靳就非得跟着他去哪儿,还说山里有鬼,他害怕。
陆梨坐在云绡的对面,小心翼翼地朝云绡看去,她有些担心云绡会怪她带着徐容靳惹事,可云绡只是让她将脚伸出来。
疗愈的符咒云绡画得驾轻就熟,印在陆梨的腿上时她顺口问了句:“还疼不疼?”
这是云绡第一次“关心”陆梨,陆梨受宠若惊,又忍不住亲近:“不疼的。”
她被野兽咬的时候都能忍下来,这点疼痛算得了什么?
云绡抬眸看她一眼,陆梨一张小小的脸带着几分讨好,没得云绡笑脸,只得到云绡一句:“不疼了就自己走进去。”
陆梨有些受伤地哦了声,待到进到屋子里,感受到屋内的温度驱散寒意,她又回头朝云绡看去。
“云绡姐姐真是个好人。”
水荷听见陆梨这话,神色恍惚了一瞬,眼眸中又闪过坚定的光,她犹豫的手倏然握紧,打开房门朝云绡走了过去。
云绡听到动静回头,水荷几步走上前,面对着云绡突然就朝她跪了下来。
她这一举动叫云绡愣住,一旁烤火取暖的仲卿和徐容靳也震惊地望着她。
水荷没再哭了,她对云绡道:“云姑娘,这世上会符咒的不多,懂符又懂阵的更是寥寥无几,山里的阵我看见了,您是个有本事的姑娘,求您发发慈悲,带我们离开锦仙山吧。”
云绡眨了一下眼,问她:“你懂阵?”
水荷点头又摇头:“只是学过一点,所以能看出来这三日山中的情形,若非山中阵启,阿樱她们也出不来。”
水荷会的那点皮毛,是同以前她喜欢的男子学的,那名男子是湖族人,他是意外来到锦仙山恰好被水荷救起,二人才有了短暂的缘分。
从未离开山的姑娘,很容易就会对山外的人动心,因为他们见过她们没见过的江河湖海,山川人文。
水荷喜欢他,也能感觉得出他对她也有些动心,否则他不会悉心教她阵法,想在她的面前表现自己。
可水荷不想害人,她是山里长大的,看多了山中女子因爱而伤,不是伤己就是伤人。
十五天很快过去,水荷亲自送走了他,但他教给水荷的本事水荷一直都记着。
在锦仙山上九星连月阵启时水荷就发觉了异样,她也曾起过妄念,想这是否是她们这些旖族女子的转机?
即便不是旖族女子的转机,那也应该是阿樱的转机。
云绡抿唇,沉默片刻后解释道:“不是我不想带你们走,而是我不能。山外有阵,阵中有反咒,无人能破,你们离开这里反咒自伤,或许死得更快。”
“我知道的。”水荷苦笑道:“锦仙山服从规矩者,过得看似光鲜亮丽,可若是动情动心者,几乎都落不到好下场……我
知道旖族女子离开锦仙山后,越是在意一个人,自己消亡得却越快。”
“她们都不怕的。”水荷指着那间屋子道:“她们都曾离开过锦仙山。”
“云姑娘,我们不会缠着你,待我们离开这座山,我会负责她们的将来,我这辈子都不嫁人,只找一个无人的地方让她们至少能不受极寒之苦,至少能好好地活着。”水荷犹豫道:“只是届时麻烦云姑娘一件事,将阿樱送到黎城城主府,她、她或许等不到下一个十五天了。”
“既然离开过,你们就该知道离开的下场,又为何要回来?”云绡不明白:“既然回来了,觉得不如意了又想走了,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水荷苦笑道:“人总会在不甘和矛盾中犹豫不决,受到伤害后又悔不当初的,虽然我这样说或许有自我辩白的嫌疑,但命中带咒真的对我们不公。”
“没有被爱过的人一旦拥有了爱,便如飞蛾扑火,以生命去燃烧。”水荷道:“她们不是没有挣扎过,她们只是无处可去,她们爱的人已经死了。她们以为,锦仙山永远是她们的家,是她们受过伤能回来疗愈的故乡……事实上回到这里,她们只是进入了另一个残忍的牢笼。”
仲卿闻言,意外道:“不是离开锦仙山便有反咒吗?若真遇见爱她们的人,那应当死的是她们。”
水荷微微颤抖道:“即使不幸,也是幸运的……那些男子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自杀了。”
抛弃一切,妄图挣脱命运枷锁和诅咒的旖族女子,满怀对执手之人的爱意,对未来的期待离开从小长大的山川,她们知道自己会死得越来越快,可仍然奔赴短暂的将来。
在他们最为相爱的时刻,总有痴情人不忍她们香消玉殒,留书一封,与世诀别,妄图将一切转回原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