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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锦仙山被称为鬼女山后,许多旖族人在怀孕时期就没舍得花钱找有本事的医馆以符问腹中是男是女,大多是生下来后看见是个女孩儿,再一狠心将其丢到鬼女山去。

    水荷也是被亲生爹娘丢在山下侥幸躲过一劫后活下来的,阿樱则是水荷从锦仙山下捡来的孩子。

    当时水荷年纪还小,她跟着的婶子告诉她,阿樱掉下来的地方和她当初掉下来的一样,二人身上裹着的抱被花纹也很相似。

    水荷总想着,阿樱或许是她的妹妹也说不定,这样她也算是有一个亲人在身边,这世上还有与她血脉相连的人是可以爱着她,陪着她的。

    那是水荷孩童时期天真的妄想。

    也因为这一点妄想,阿樱可以算是水荷一手养大的。她将自己能给阿樱的都给了,她把阿樱养得天真到不像锦仙山里的女孩儿。

    锦仙山里的女孩儿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知晓锦仙山真貌又极力隐藏,占据话语权,维持锦仙山现状和规则的人;一种是即便知晓一切也深知自己无法改变任何,而附和着麻木地活着的人。

    水荷将阿樱养成了第三种。

    阿樱从未见过锦仙山里可怕残忍又无情的一面,她单纯地以为所有锦仙山里的女子都配拥有自由、拥有爱。

    水荷第一次见到杨珩宁的时候,他随着他的兄长抱着两名女婴来到了锦仙山。

    杨珩宁很不起

    眼,与他兄长比起来他不算俊朗,气质也不够卓越。

    杨家是旖族世家,族中外室私藏孕肚想要母凭子贵的不在少数,也有很多生下女孩儿后藏不住,便由一些旁支子弟解决那些女婴。

    这些女婴多半是被送入锦仙山的,这样也算是给了她们一条活路。

    杨珩宁的母亲也是母凭子贵的其中一人,他母亲比较幸运,生了个儿子。于是外室抬入府中成了妾,杨珩宁也被记上了族谱,成了杨家庶子。

    杨珩宁由他兄长带来锦仙山一次后,之后有两次又是分别送了一名女婴过来。此类事情其实在锦仙山屡见不鲜,那片山中梯房专门许给外来客的住处,也是因此而来。

    水荷没想过毫不起眼的杨珩宁,不声不响地拐走了她精心养大的阿樱。

    阿樱与锦仙山中所有女子都不一样,她的身上有一种旁人没有的活力。

    她的眼眸中有光,说话的语调上扬,对待每一件事都抱有十分的期待和欢喜,每一句话都像是赞美一样,总能说得人心生暖意。

    杨珩宁与她截然相反,他因自己的身份从小没少吃苦,也看遍了人情冷暖。他因地位不高,身份尴尬,相貌平平,能力不显,在杨家庶子中都毫不起眼。

    杨珩宁唯一的长处,大约就是足够温柔,足够有耐心,每一件答应的事都会想方设法地去做到。

    阿樱说他笨拙,却真诚。

    他看阿樱编花绳用捡来的五彩石做手链送给水荷,便悄悄记下了步骤,再一次碰面的时候,他能做出同样的一根手链送给阿樱。即便当时他的手工的确很差,可那条手链阿樱还是很喜欢,很珍惜。

    “他很可怜的,水荷阿姐,他虽然有娘,有爹,有兄弟姐妹,可其实相当于什么也没有。”阿樱道:“我虽然没爹,没娘,没兄弟姐妹,但我有你,我就像拥有了全部一样,我觉得……他比我可怜。”

    阿樱试探过杨珩宁许多次,她将自己从书中看到的那些东西全都说给杨珩宁听,问杨珩宁那些东西是否很难获取。

    杨珩宁老实说:“很难。”

    阿樱又问他:“我想要一个,可以吗?”

    杨珩宁只沉默了片刻,便道:“可以。”

    然后他就真的将阿樱想要的东西带来给她了。

    书上说距离锦仙山千里之外有个赤水滩,那里的水岸上沙子都是红色的,导致河水也成了红色,她没出去过,想要看看是否真如书中所言。

    杨珩宁就给她带来了一个琉璃瓶,瓶子里一半是赤红色的沙,一半是赤水滩里的水。

    书上说连玉州中产一种泡出来有果香味的茶,锦仙山里的茶树很少,分到她手里的茶也寥寥无几,她想尝一尝什么叫做果香味的茶。

    杨珩宁就给她带来了一包茶叶,还学了泡茶的技艺,精细到茶具、温度,一样不缺地为她泡了一盏。

    有时候阿樱觉得,有一天她说书上提过天上的月亮也是能摘下来的,或许杨珩宁就要想办法替她摘月亮了。

    可她也不想为难杨珩宁,因为以他在杨家的地位,其实能替阿樱做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但他说到可以的事情,从无食言。

    在某一天杨珩宁给阿樱烤了一只荷叶鸡后,阿樱捧着鸡腿吃着吃着,忽而就说:“杨珩宁,你是不是喜欢我?”

    杨珩宁的脸骤然就红了,他的心跳加速,声音极响,咚咚地控制不住。

    他呼吸急促,手足无措,那张其实有些精明的脸在这个时候显得十分木讷,好半天才嗯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配不上阿樱,所以从来都不敢对阿樱说喜欢,杨珩宁自卑地想他不过是个爹不疼娘不爱被私生下来的庶子。

    笨拙,不善言辞,外在平平,身无长处,如果不是因为阿樱可怜他,他可能这辈子连个能交心的朋友都找不到。

    阿樱于他而言,就像是一个鲜活的照耀着他温暖着他的太阳。

    他带回来红沙,她会露出惊喜的表情说:“你好厉害啊,真的找到了这个地方。”

    他给她带回来茶,她在还没喝之前就会说:“哇,原来茶是这样泡的,杨珩宁,你懂得好多!”

    就连他给她烤鸡,她都会说:“你烤的鸡好香,开酒楼的大师傅都未必有你这样的手艺。”

    她哪儿吃过外面的酒楼大师傅的拿手菜?

    她只是足够热情,善良。

    阿樱却在吃完了整块烤鸡腿后,如同下定决心一样道:“那我们成亲吧,杨珩宁!”

    杨珩宁呆滞地坐在原地,他昂着头,不敢置信,甚至觉得是他生了幻觉,所以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腿。

    阿樱看见了,一边笑话他笨,一边牵起他的手道:“我也喜欢你,所以我们成亲吧,杨珩宁。”

    阿樱说到就要做到,她让杨珩宁回去准备,而她暂且留在锦仙山中与水荷好好作别。

    水荷在知道阿樱要与杨珩宁成亲后很惊讶,她看多了旖族女子成亲后的惨状。

    一部分男子借着反咒施加在旖族女子身上的伤害平步青云,不顾她们的死活,也有一部分男子珍惜所爱心有不忍,以自刎结束诅咒。

    不论哪一种,她们都没有好结局。

    水荷骂阿樱愚笨,骂她不知天高地厚,骂她未知前路坎坷,可知此一去便是一生一死。

    阿樱被水荷骂着的全程都是笑着的,她还是那样天真无畏的表情,坦然道:“我都知道的,离了锦仙山,我伤害不了他。”

    “可他能伤害你!”

    “我料到结局了,阿姐。”阿樱道:“我也不是全然无知,我是深思熟虑过的。人这一生要怎样活才算不遗憾呢?我若为了活留在山中,或许可以长命百岁,可我一定错过了许多快乐,我若与他离开这座山或许会死,可我至少能多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多陪一会儿自己爱着的人。”

    水荷摇头:“为爱而死,怎么值得?”

    阿樱却道:“枯萎地活,也不值得。”

    锦仙山不是自由的,她们永远都无法离开这座山,从生到死,只在这一方小天地中。

    阿樱看过许多外来客带来的书,她知道离开这座山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她也想亲自看一眼红色的河,她也想亲眼看一看茶叶炮制,她还想去一趟做荷叶鸡最厉害的百年老楼。

    她想用自己有限的生命,给自己在意的人带来快乐。

    “人活在世,不过百年,一眼能看到结局的百年,和恣意畅快的二十年,完全不可比。”

    阿樱的话,让水荷觉得自己将她养得实在太过天真,太过理想化。

    可同时她的内心也有一道声音在叫嚣,日复一日地于山中穿梭,那样的活着又真的有意义吗?

    水荷没有拦住阿樱,她奔向了她选择的幸福。

    她也是在离开锦仙山后才知道杨珩宁与她在一起的代价,是彻底脱离杨家,孑然一身地走。

    没有任何一个世家会在院子里养一个旖族女人,杨珩宁并不在意这些,阿樱也不在意他是否是杨家子。

    杨珩宁到底做过世家公子,有几分见识,二人在一个小镇住下,做点小买卖也过得很好。

    最开始的那两年,阿樱指着书上所写的东西或地方,要杨珩宁带她去看,去玩。

    后来诅咒于阿樱身上应验,她总是大病小病不断,能去的地方就越来越少。

    而杨珩宁因为反咒吸走了阿樱的运势,生意越来越好,也越做越大,直至被黎城杨家发现,又将他请了回去。

    杨珩宁拒绝了杨家,可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其实做好了自己早逝的准备,却不能接受阿樱重病的事实。

    为了找到更好的大夫,或寻到符咒方面的能人能救阿樱,杨珩宁还是带着阿樱回到了杨家入住城主府。

    他终于不再是兄弟中籍籍无名之辈,每日围绕在他身边的人

    越来越多,可杨珩宁却一点也不开心,他的内心只有无尽的恐惧。

    一日阿樱昏了过去,杨珩宁匆忙请来大夫后才知道,她怀孕了,她的肚子里有他们的孩子。

    杨珩宁守着阿樱一整夜,阿樱终于醒来后,看见杨珩宁憔悴的脸,伸手摸了摸他的胡渣道:“好饿哦,好想吃你烤的荷叶鸡。”

    杨珩宁俯身吻了她的脸道:“我这就为夫人去烤荷叶鸡。”

    荷叶鸡用荷叶包裹后埋在土里,以火烤制,杨珩宁坐在火堆前捂着脸,将所有哭声掩藏在柴火的噼啪声中。

    他猜测到了原因,也做出了决定。

    他不能留在阿樱的身边,他不想阿樱死,他不能亲眼见着给他带来幸福与温暖的太阳陨落,他要把阿樱送回锦仙山。

    杨珩宁要送阿樱回锦仙山时阿樱没有反对,她知道他们必须得分开一段时间,杨珩宁想要阿樱活,而阿樱是为了腹中的孩子。

    她抱着一丝侥幸,她怀的不是女孩,那他们的孩子就能留在杨珩宁的身边,代替她给他带来亲情与爱的温度。

    如若没那么幸运,她怀的是和她一样命运的女孩,那就让那个女孩留在山里,杨珩宁也不是孤身一人,他有个念想至少不会太痛苦。

    杨珩宁过一段时间会来一次锦仙山,他还答应了阿樱许多承诺尚未完成。

    自从阿樱回到锦仙山后,他就再也没能和阿樱见上一面,一直都是水荷从中传话。

    杨珩宁想,他们不见面也是好的,不见面,或许对阿樱的伤害就没那么大了,不见面……至少阿樱不会看见他如今的样子,不会伤心。

    云绡撞见杨珩宁给水荷狼牙,也是因为那狼牙是给阿樱带的,经过这次,水荷其实不太敢和杨珩宁接触,更不敢与他多说话。

    她怕自己暴露出太多问题,怕杨珩宁知道她一直以来说阿樱过得很好,其实一点都不好。

    -

    话说到这,云绡也就明白为何她所见的杨珩宁并没有反咒给他带来的蒸蒸日上精气满满,他在想尽办法伤害自己,企图用这样的方式给阿樱带来一些好运。

    可他也不舍得立刻死去,他想至少能看他和阿樱的孩子一眼,那是他们爱意的延续。

    他至少要将答应阿樱的事情做完,他们还差一起酿一坛酒。

    “杨珩宁服了毒,五脏伤,无解药,最好的结果就是他还能活一年。”水荷的眼中火光跳跃,照映着泪水朦朦:“阿樱也不甘心,拼了命也想保住他们的孩子……他们其实为的都是对方,可我能看见他们的结局。”

    水荷看向云绡,眼底的火光变成了浓浓的恨意和哀求:“云姑娘,我能听见神女峰深夜的哭嚎,我知所谓神女并不爱我们,所有寻得真爱的女子都为她所妒。丧夫的旖族女人回到锦仙山,都会被封于冰潭,受冰霜酷寒之苦,重复梦见所爱生离死别之痛。”

    “我们……我们其实并未做错什么对不对?为何上苍偏偏要这样惩罚我们?”

    第72章

    不是上苍惩罚她们,惩罚她们的是洛娥。

    水荷说那些无处可去的旖族女子最终回到锦仙山,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神女峰下有封印,那些封印让她们永远只能生活在冰潭牢笼之中,那里与锦仙山不同,常年的冰天雪地冻伤她们的身体,很多旖族女子在那里熬不住几年就死去了。

    但对她们身体折磨之外,她们更不感睡,害怕一闭上眼睛回忆起的都是痛失所爱的悲剧。

    封印的牢笼中有神女洛娥的印象,所有在里面关着的旖族女子都会从痛苦过度到麻木,有的神志不清,更有的会跳入冰潭求死。

    她们能安然地回来,至少证明她们绝大部分都找到了可以托付的良人,如若没有这道如同诅咒一般的枷锁,她们也能体会与现在完全不同的幸福人生。

    山中不是没有人知晓这一切,很多人都麻木地接受,以此为戒。也有很多人扭曲地想,都怪这些离开锦仙山的女子不安分。

    什么叫安分?

    为何偏偏她们生来就不被期待?

    为何偏偏她们不能体会一段正常的感情?

    水荷曾想过随波逐流,她看过太多的生离死别,每一次给禁地里的女子送去衣食时看着她们日复一日的折磨,水荷其实已经放弃了抗争,她不敢对抗。

    阿樱,就像她人生的另一种写照,她做了水荷永远也不敢去做的事情。

    她放肆地、热烈地燃烧自己的生命,坚定地觉得快乐地活一年,也比枯燥地活一生更加值得。

    阿樱反抗属于旖族女子的命运,她对抗不了血液里的诅咒,可她至少能选择死在所爱之人的怀里。

    云绡没有立刻答应水荷。

    水荷也知道自己这是强人所难,云绡不欠她们的。

    可若非云绡带来了一丝钟离湛的气息,唤醒了洛娥,若非大阵致使封印松动,叫陆梨听到了哭声,也不会有后来徐容靳放火烧山救出这些被关押在冰潭里的女人。

    水荷回到了屋子里照顾那些已经生无可恋却又苦苦活着的女人们,小屋外面烤着火抗风的只有三人一魂。

    仲卿直觉气氛不对,尤其是水荷说过那些话之后……他谨慎地拉着徐容靳离开,算是放风,看那些举着火把的女子能否灭了神女峰的火,又是否会找到这里来。

    也算是给云绡和她身边那个看不见的人一个安静的环境,将这大阵三天内,离体之魂去了哪儿,见到了什么,一一说清楚。

    -

    云绡手中握着一根木枝重复地拨弄着火堆,陷入沉思。

    一只温热的手指背忽而贴上了她的脸,云绡愣住,侧身看过去,便见钟离湛已经离她很近,彼此的呼吸都能察觉。

    他一直看着她,见她眉头一会儿舒展,一会儿蹙起,不知想什么入神。

    “我其实一开始……没想过要把她们带出山。”云绡诚实地低下头:“除非旖族女血里诅咒消除,除非这世上还有另一座可以困住她们脚步的锦仙山,否则这里仍然是她们最好的归宿。”

    云绡单凭一腔冲动行事,她又无需负责旖族女子的死活,能将她们短暂带离危机,拖延了自己离开的脚步就已经够意思了。

    放她们离山,不是害了别人吗?

    可水荷的一番话又让云绡陷入了短暂的纠结中,救人,不就是要送佛送到西吗?若不能,那救了也等同没救,不过是延缓了她们的痛苦罢了。

    这些女人身中反咒,又有情伤,恐怕就算离开了锦仙山,一生也不敢再接触旁人了。

    钟离湛的指腹在她的脸上轻轻捏了一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已经有了行动,至少胜过光想不做,眼下你沉默这么久,定然也有了选择的方向。”

    云绡意外地朝他看去,她讷讷道:“你还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钟离湛挑眉:“我是蛔虫?”

    云绡点头:“我想什么,都居然都知道。”

    钟离湛愣怔了瞬,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想起他那段与小仙女接触的回忆里,有很多时刻他也会觉得意外,因为他想什么,小仙女居然也都知道。

    钟离湛握住此刻小仙女的手,慎重地提醒她:“这叫我们心意相通。”

    云绡感受

    着掌心的温度和内心的躁动,朝钟离湛凑近了些。明明知道他们此刻说的话不会被他人听见,可她仍然如同咬耳朵一样贴着钟离湛的耳边道:“送你朱木简的那个人,就是洛娥的心上人。”

    “祁山鹤?”钟离湛吐出这个名字。

    云绡惊讶:“你想起来了?”

    钟离湛眉头一蹙,摇头道:“仔细想,其实想不起来,但你提到了,就有些印象。”

    若非云绡说起,其实钟离湛连他年幼时与祁山鹤有过一面之缘,甚至亲手杀了他这件事都忘了。

    似乎有这件事,但他总以为是一场梦,且是很模糊的梦。

    朱木简是他有记忆以来便伴随他走过两百多年的东西,他直觉上面的内容很重要,所以死后再度醒来,钟离湛才会想要去寻找自己的死因,又或者寻找与朱木简有关的真相。

    云绡见钟离湛还在思索,望着他熟悉的近在咫尺的眉眼,云绡的手不自觉地便抬起抚摸上了他的脸。

    娇小的手掌盖住钟离湛半边烤火的脸庞,指腹轻轻擦过他飞扬的眼尾与眉尾,摩梭的温柔,还有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缱绻。

    云绡的指尖一贯冰凉,此时却像是带着火焰一样于钟离湛的脸上流连。她的手指轻轻落在了钟离湛的额心处,抚摸那一块皮肤。

    “你这里,以前是不是有一道红线?”她问。

    钟离湛也有些意外:“怎么?我现在没有吗?”

    他看不见自己魂魄的模样,水无倒影,镜无光。

    这世上,只有云绡一个人能看见他,能触碰他。这世上,也只有云绡的身体里有他的脊骨,他们的灵魂拥有同一道剑意。

    云绡摇头:“没有了……若有机会,我们回去一趟京都,悄悄去禁地底下把你的身体挖出来,看看你的肉、身上是否有这一道红线。”

    钟离湛对她这奇怪的注意力有些无奈。

    云绡又突然道:“我要骗一骗她。”

    这话像是一番毫无意义的闲谈后下定了决心,其实云绡深思熟虑。

    她见过钟离湛额心处的红痕,直觉告诉她,所有发生在钟离湛身上的改变都不是没有意义的。

    她也借着九星连月阵窥见了这世间五族由来的真相,自然明白两千多年前,压在钟离湛身上的担子到底有多重。

    云绡没有他那心系苍生的善良,她只是单纯地见不得钟离湛因此受伤。

    她有个大胆的猜测,也因此做出了个大胆的决定。

    有了决策,云绡就不急着走了。

    她盯着钟离湛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他:“你当时为何不抱抱我,亲亲我?”

    钟离湛愣住:“……当时?”

    怎么突然话题转得这么快的吗?有时他也不是很能捕捉到云绡内心的想法。

    云绡却摆出一副这事儿比洛娥的事儿更严肃的态度:“九星连月阵开启时,那日我们没亲过,虽说每日不宜多亲,可那日你为何不亲我?”

    钟离湛一时语塞,又有些哭笑不得,眼底浮现无奈,又在云绡认真的双眸里渐渐变得幽深。

    钟离湛弄不懂小女孩儿的心思,以九星连月阵将云绡的魂魄送回去是一件慎重的事,钟离湛在面对每一件慎重的事时都不会参杂太多的情与欲,痴与缠,那会动摇他。

    但显然,云绡与他不同。

    钟离湛的内心有些躁动的兴奋,他感受到了云绡对他的需求。

    云绡带着几分质问的圆眼中,似是有了钟离湛一瞬的倒影出现。他单手撑膝,勾着头朝她凑近,明明二人平坐,钟离湛却让自己比云绡的脑袋更低了半寸。

    鼻尖轻轻蹭过鼻梁,炙热的呼吸交缠着。

    二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只要云绡说话的幅度大一点儿似乎都能吻上。

    钟离湛的声音带着几分抑制的低哑,如同能魅惑人心的咒语:“喜欢我亲你?”

    云绡的双手忽而于膝前握紧衣裳,一股酸麻从小腹迸发,她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明明还未触碰,却已双腿发软。

    “嗯。”

    云绡知道,她在期待,既然期待,便表示喜欢。

    “那现在补上。”

    钟离湛的声音淹没在唇齿相依之中,最后两个字说出的时候甚至擦着云绡的唇瓣。

    随后她的后脑便被大手掌住,钟离湛的指腹带着灼人的温度贴着她的脖颈,穿过她脖间的发丝,缠绵地摩梭着。

    云绡看过烟花,皇宫每逢节庆都会点燃,即便云绡凑不到人前,却能远远看见烟花的绚烂。

    这一刻,烟花于她的身体里绽放,坠落如繁星一般的火苗带着酥醉的痒,灼烫于她的四肢百骸。

    而云绡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呼吸急促,心跳快到胸腔发闷,就像是之前体会过的,甚至更甚,可这一次她不会天真地以为那真是伤身的急症。

    齿痕轻轻压下,给予云绡喘息的机会。

    一声轻哼如同猫叫,狂风集雨温柔了下来。

    钟离湛狭长的狐狸眼以这样近的距离去看,睫毛长翘到不可思议,难怪他几度深吻,云绡都能感觉到他睫毛扫过脸颊的触觉。

    如蝴蝶飞舞,轻点花丛。

    而他那双惑人的眸子便是闭上的,也能看出他沉醉其中的欲求。

    钟离湛平复呼吸与心跳,又啄吻了几下云绡的唇,再睁开眼时对上的便是云绡微红着眼尾,水雾朦朦的双眸。

    心跳漏了一拍,钟离湛揉捏着她的后脖颈问:“你怎么……一直都睁着眼的吗?”

    云绡嗯了声,声音发着甜腻的软意道:“我喜欢看你这样。”

    在方才那一刻,钟离湛像是整个人乃至灵魂都陷在了她身上,因她而如痴如醉,云绡很喜欢看他这样。

    钟离湛:“……”

    他的手盖住云绡那双动情的眼,心脏难以负荷……深吸一口气,钟离湛道:“下次闭上眼睛。”

    他也是会害羞的啊。

    -

    仲卿和徐容靳冷得动手动脚了才回来,云绡已经端正地坐在火堆前,火光照在她的脸上,她脸颊的红晕和嘴唇微肿都有些明显。

    但仲卿从未有过女人,徐容靳又痴痴傻傻,二人谁都没看出来问题。

    “我们走吗?”仲卿有些紧张道:“我看见那些旖族女人满山找人,一旦发现我们不在屋中定然能猜到是我们放火烧了神女峰。”

    那是钟离湛画的符,神女峰的火没那么容易灭去。

    徐容靳一听要走,立刻把两只小野鸡收进怀里,他是真怕鬼,一刻也不敢待。

    云绡对仲卿道:“你带着徐容靳和那些人先走。”

    “你放了她们不算,现在还真打算带她们离山啊?”仲卿问完,又觉得不对:“我们走了,你要留下来?”

    云绡嗯了声:“我等她来找我。”

    仲卿有所猜测,又犹豫着问:“你在等……洛娥?”

    仲卿觉得脑子不够用了,他以为神女峰下的封印是旖族女子中某个类似族内长老所为,那些所谓的惩罚,也不过是符咒加之障眼法。

    可听云绡这么说,难道这世上真有神仙?

    “放心,她脑子不好使的。”

    云绡这么说,仲卿就更觉得玄乎了。

    怎么她说得好像与洛娥还真认得一样?

    云绡的目光落在地面覆盖的一层薄雪上道:“要走就快。”

    她话音刚落,几人便听到风声里传来一道凄婉的声音,对方像是被寒风割裂了嗓子,幽怨地喊。

    “是你吗?钟离湛!”

    狂风卷着冰雪袭来,骤然灭了屋前火堆,整片山间古老的小村落皆覆盖了厚厚一层冰,白雪成堆,风影化人。

    “是你,是你!钟离湛!你让我等得好苦啊——”

    第73章

    这声呼喊是从神女峰的方向传来的,古村落内的人全都听到了。

    徐容靳将脑袋埋在了仲卿的怀中瑟瑟发抖,双手抱得仲卿都快喘不过气来。

    “大哥,大哥,有鬼,有鬼!”

    仲卿也傻了,在今日之前……不,在前一刻,他都不敢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即便有这个念头,也从不认为自己会遇见。

    他顿时朝满身戒备的云绡看去,对上了云绡的眼神。

    小姑娘什么也没说,冷凛的表情是与她的年龄不符的沉稳,仲卿却立刻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仲卿一把老骨头,徐容靳又是个不清醒的,还有这满屋子老弱病残的女人们,他们留在这里只会成为云绡的拖累。

    屋子里那些神志不清的旖族女对风雪寒冷可太熟悉了,她们常年都处于冰潭周围,饱受寒冷的折磨,只要这冷意袭来她们便犹如惊弓之鸟,立刻苏醒。

    仲卿将房门拍的砰砰响,即便他是个老人,却也是个颇具能力的仙师。符咒虽不擅长,可布阵也算好手,更何况他从云绡那里学会了隐身符与神行符。

    是了,蹲在山下守阵的三天,仲卿也琢磨出神行符了,有这两张符在,加之他袖中丹药,怎么也能在风雪真正袭来之前将这些女子转移。

    云绡望着神女峰的方向,火

    势还未完全被扑灭,钟离湛的火符当真有几分厉害。

    眼看着仲卿往山外奔走,她眸色微顿,对仲卿道:“你们也可以先别急着离山,就站在山界处,说不定还有好事发生。”

    她不敢打包票,便叮嘱:“若情况不对,则能跑就跑。”

    说完这话,云绡也不再留于此地,她要给仲卿和徐容靳拖延时间,况且那风雪是嗅着她身上的气味而来,云绡往众人的反方向跑去。

    -

    云绡奔跑的方向其实很妙,避开了那些纷杂的人群,却在一步步朝神女峰靠近。

    她心有计划,还未说给钟离湛听。

    钟离湛明明不用跑,却也跟着她的身边准备随时搀扶着她,就凭云绡这奔跑的速度,一旦摔倒必定头破血流。

    云绡一扭头就能看见钟离湛满眼的担忧,愣了瞬后道:“你离我远一些,别影响我发挥。”

    “我……”钟离湛一时语塞,洛娥追来之前她还与他浓情蜜意呢,不过转眼的功夫他就成了碍事的了?

    钟离湛愤愤不平:“我又不会拖累你!”

    他堂堂曦帝人皇!他可是钟离湛!便是如今仅为一缕幽魂在世,可普天之下也没有能撼动他的人,即便知晓洛娥为真神,他也不在怕的!

    云绡眼睛一瞥就知道他想岔了,眸光流转后软下声音,带着奔跑的喘息道:“好哥哥,你最好了,乖乖的,待我需要你时会喊你来,好不好?”

    钟离湛:“……”

    云绡没摔倒,钟离湛险些因为她这暧昧喘息喊他好哥哥的声音给摔了。

    见他愣住,云绡唇角微扬,喊出来的声音却是带着急迫与慌张:“洛娥!”

    声音刚落,云绡便表演了一个平地摔跤,双手撑地时蹭破了皮,渗出血迹,气味发散,更容易被洛娥锁定方位。

    此处无人也无树,周围是碎石丛,距离神女峰很近。

    此山也高,半边靠近山坳里坐落了一片的房屋,远远看去,还能看见举着火把的人到达神女峰后又沿着出路往外奔走。

    满山的人都听到了洛娥的声音,惜命的自然会跑,不愿意跑的已然被洛娥同化。

    云绡抬起双手看向伤口上细小的石子,明眸半垂,豆大的眼泪正好掉在了她的掌心。

    “洛娥……洛娥!你出来!出来见见我啊!”

    云绡的声音凄婉,比洛娥也不差几分,就好似洛娥成了那个伤害她又消失不见的负心汉。

    洛娥本就是冲着她来的,云绡根本就没想躲,还特地选了个这么空旷没有遮拦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摔倒,就是为了能让洛娥来得更快一些。

    记忆中如同冰霜雕刻而成的美人,经过两千余年的封印已经不再是云绡印象里的样子了。

    她难以维持人形,突然出现在云绡面前时仍然是那副风雪幻化的五官,巨大的脸孔悬在山坳边上,口中吐出的风霜几乎能将云绡掩埋。

    云绡被冰霜动得瑟瑟发抖,浑身上下都覆盖了一层白。

    她昂着头看向如今的洛娥,单纯无害的双眼里又滚出了眼泪,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住地流。

    那双眼,就像是在为她痛苦,为她不甘。

    “你是谁?钟离湛呢?!”

    洛娥的声音是多种情绪组成的,多年的折磨让她的精神很不稳定,尤其是被迫看了那么多坚贞不移的真爱故事之后。

    她恨,她怨,她嫉妒!

    为何同样为旖族女子,她们能得到真爱,她们喜欢的男子能为她们赴死,而她爱的人却离她而去,一走多年,再也没有音讯。

    云绡透过那张算不上是脸的脸,轻易就能看出洛娥扭曲又丑恶的内心。

    可她此刻悲戚,抬起一只手像是试图去抹洛娥脸上的眼泪,开口道:“我去了京都禁地,折了钟离湛的一根骨头才有机会安然地进入这片山脉,否则凭我的情况,我是无法来找你的。”

    “找我?”洛娥虽被封印,却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钟离湛死了,死了两千多年!他死的时候她可畅快了,可他留下的封印仍然具有威力,让她不能离山。

    如今两千多年过去,封印有所松动,洛娥才能勉强化形,至少能在这座山脉上现身,而非永远钉死在那面冰冷的墙壁上。

    钟离湛死了,洛娥却不认为他真的死透了,那人邪乎得很。

    云绡抹掉眼泪,缓缓起身,朝洛娥靠近:“洛娥,我是为你而来的,两次!两次我都是为你而来的,若你再不清醒过来,我还会找你第三次,第四次!”

    “两次?”洛娥不明所以:“为我而来?你是谁?!”

    “你还记得两千余年前,你于锦仙山中沉睡,是我的声音将你唤醒的吗?”云绡提醒她:“我喊了你的名字,也提了那句诗。”

    洛娥仔细去听云绡的声音,她觉得是有些耳熟,可她这么多年听到了太多女人的声音。这些女人在她的身体上盖建村落,在她的身体上生老病死,更甚至有些女人在神女峰的冰潭下,一遍遍去回忆她们美好的爱情故事。

    洛娥嫌恶那些人!可她又忍不住去看,借着梦境对那些人的折磨,去看她们的惨状,以此慰藉自己的心。

    “你还记得祁山鹤吗?”云绡提起了洛娥心心念念的人,又苦笑道:“瞧我说了什么傻话,你一定记得他的,我是因他而来找你,你们那么相爱,你怎么会忘了他?”

    “祁山鹤……”

    洛娥很久不曾喊出这个名字了,每一次提起,她的心都要痛上万分。

    呜呜的女子哭声如同鬼嚎,在山坳中刮起了一阵寒风,那些寒风吹灭了旖族女子手中的火把,以此来彰显洛娥心中的愤愤不平。

    云绡知道她起了杀念,她是个疯子,变态,扭曲的心理让她见不得别人好。那么云绡就来做祁山鹤的眼睛,维持祁山鹤的品格,才能取得她的信任。

    “不要!洛娥!不要再执迷不悟!”云绡上前两步,她的手温柔地穿过那张风雪幻化的脸,像是在抚平她的不甘。

    “不要让一时的激愤,叫你们难以相守。”云绡的声音很低,就像是仅她们二人能听见的呢喃:“九星连月阵,还是你教给祁山鹤的。你将锦仙山的上方维持着这样的星空,其实也很期待他会有朝一日回来你的身边,对吗?”

    “他暂且回不来,但他一直都在你的身边。”云绡对她道:“我非此间魂,上一次你见到了我,但钟离湛太过狡猾,我没能借用他的身体帮助你,所以我找遍机会,趁着他死后的今日,封印松动,再来碰一碰运气。”

    洛娥终于想起来了,那张脸化成了一个娉婷的人影,她的身形仍然是模糊的,但云绡已经能看见她的模样。

    “我记得你!钟离湛在封印我之前,我见过你!”洛娥道:“难怪,难怪当时我在他的身体里看见了两道魂魄,你是那道女魂!”

    云绡点头:“是我,我知历史,也知你的劫难,所以借用九星连月阵想让你度过灾难,挽救你,这样将来你们相遇,他也不会那么痛苦了。”

    洛娥的身形逐渐变小,几乎与云绡相差不多。

    她痛苦地捂着脸,蹲在地上:“他也痛苦吗?他、他也会为我痛苦吗?呜呜呜……那他为何要离开我?他为何要躲着我?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看过我!”

    “凡人之躯,乍见天机,他当然害怕,也需要时间接受他身上因神鬼蛊而背负的人命。”云绡安抚她:“后来他知道

    你对旖族女子施咒,破坏规则,被踢出了棋局,他也后悔了。他想救你,所以他用九星连月阵想要回到过去,回到你破坏规矩之前,可他对九星连月阵还是不太熟练,魂魄游离数千年,落在了五千年后。”

    “五千年后?他……回不来了吗?”洛娥抬头望向云绡。

    云绡说得情真意切,洛娥毫不怀疑她话中真伪,因为她的确在人间找不到半点祁山鹤的气息。

    祁山鹤的身上有她亲自种下的神鬼蛊,没有人能杀得了他,所以洛娥也从没想过他会死。

    “他回不来,但他将我送回来了。”云绡道:“我是祁山鹤领养的孤女,他说他曾最想的,就是和你一起过平凡人的生活,所以其实我也算得上是你们的孩子。”

    云绡解释:“历史中你是从两千多年前被封印,我想改变你的结局,可惜未果。”

    她距离洛娥极近:“历史中的当下,你因为这些旖族女子又沉睡了两千年,祁山鹤找到你时,旖族覆灭,你也……”

    “我怎么了?!”洛娥突然朝云绡扑了过来。

    一旁看着的钟离湛握紧双手,迸发出来的戾气险些朝洛娥袭去,也是云绡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叫那股劲化成了山间风。

    洛娥没有伤害云绡,她还等着云绡对她讲她和祁山鹤的恩爱故事呢。

    云绡叹气:“你彻底化作了锦仙山,仅剩意识,祁山鹤在你的山脚下盖了一所屋子,收养了我。”

    “我、我虽然与他在一起,可我……却不能和他在一起了。”洛娥恍恍惚惚,又是双手捂脸呜咽地哭了起来:“即便我成了一座山,他也仍然爱我……”

    “对!”云绡心中翻了个白眼,眸子里却是坚定的温柔:“他一直爱你,他想救你。”

    “他希望你不要被封印,他希望你不要因这些旖族女子而沉睡,若你有机会重回棋局之上,若你还是当初的神女,你说到时候你们再相遇,该有多幸福啊……”

    云绡的话,就像是烙印在了洛娥的脑海中,她也在幻象将来与祁山鹤相遇时,自己仍然是操纵天地的神女。

    “在历史中,你因为这场火恼怒杀害了山中所有旖族女子后便沉睡了……”云绡道:“我还来得及救你,对不对?”

    洛娥连忙道:“我没杀她们!我、我没杀!”

    “不要留在这里,不要成为一座山!不要枯等着,我们走出去!”云绡朝洛娥伸手:“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山,去完成那一局。”

    洛娥心神荡漾。

    云绡的眼和声音太具有欺骗性了,区区千年,洛娥等得起!

    她接受了云绡的邀请,她要离开锦仙山,她要醒着去见祁山鹤,她还要和祁山鹤永远幸福地在一起!

    第74章

    山坳石阶发出了震颤,整座山似乎都在夜风中摇摆,不安的旖族女子扔下手中早已熄灭的火把,迎着风雪往外奔走。

    离开山,是她们求生的本能,可仍然有一些人执迷不悟,认为她们一旦离开山就是背弃神女洛娥,要拦住她们的去路。

    苑娘与琳娘也在这时反目成仇,一个是曾经放弃了心爱的男子愿意永远追随洛娥,永远留在山中的人,一个则是从未遇见过今生所爱,更想安然地活下去的人。

    苑娘喊琳娘是叛徒,琳娘也说她顽固不化,此时不走,难道要等这座山彻底坍塌了,她们都死在里面才能甘心吗?

    “你见过神女峰下的人,你知道回来的人在寒潭中过着怎样的日子。你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你放弃了感情,那个人说走就走再也没回来过,你只是嫉妒,嫉妒她们拥有你不曾拥有过的真心!”

    琳娘对苑娘道:“阿苑,真正痛苦的人应当做的,是想办法以自己的经验帮助他人规避痛苦,而非从他人痛苦上寻求慰藉。”

    琳娘说这些话时,好些往外跑的旖族女人都回头朝苑娘看去一眼。

    她们知道离开这座山等待她们的是什么,可也知道留下来也未必能活得更快乐。

    即便她们不是人人都遇见过爱人,可这世上只要是有一颗心,只要是活着的人,谁能无情呢?

    她们都知道神女峰下有个牢笼,几乎每年都要去清理里头被冻僵的尸体,看着曾经陪伴在自己身边鲜活的女子们,因为离开就变成了锦仙山的叛徒,迅速凋零,最终英年早逝。

    她们也会唏嘘,也会难过。

    自然有人是麻木的,但麻木的人生,也不该是她们的人生,她们都是被动选择,无路可走。

    苑娘尖叫道:“离开这座山,你们又能去哪儿?!”

    “随便去哪儿都好啊!”琳娘道:“随便去哪儿,我们未必要去喜欢别人,未必非要得到他人的爱!哪怕换一个地方,仍然是我们依偎在一起生活,可至少那里没有人会阻拦我们的脚步,没有日复一日的噩梦提醒我们,我们生来就有错,我们生来就是恶。”

    是吗?

    随便去哪儿都好吗?

    她们真的能走得掉吗?

    苑娘不走,反正她没什么好失去的,她也不会让她们走!

    “你们都是想男人想疯了!我不会让你们执迷不悟下去的!”

    苑娘转身朝神女峰的火海奔去,她能看出那场火奇特,便是这些从天而降的冰雪也无法将其扑灭。她要拦住那些女人的脚步,让她们永远安分地留在山中,陪着她,陪着神女一起!

    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云绡,缓缓朝洛娥露出一抹微笑。

    她心中发冷,也知道苑娘其实是被锦仙山上的规则逼得偏执癫狂,与洛娥同化,可仍然无法理解这种人的疯。

    云绡想,大约她真不算恶人,所以向来有仇报仇,即便手段狠辣,可也从未有过主动加害他人的心思。

    这世上比她可怕的人比比皆是,那些扭曲的心烂成了淤泥,发臭发酸,就像她眼前这假装冰清玉洁的神女一样。

    -

    仲卿和徐容靳才将那些虚弱的旖族女带到锦仙山下,便感受到身后阵阵冷风袭来。

    他回头看去一眼,眼见着花团锦簇绿树成荫的山川在他眼前如同一张枯黄的老旧画卷浸入水中,一点点剥落出了它的真实面貌。

    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花园仙境?

    寒风萧索,山水冰冻,丛林枯萎,山石也变成了冰砖,从神女峰下开始,整座锦仙山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一座毫无生机的冰山。

    唯有远处的神女峰还在燃烧一簇火焰,直通天际一般,照亮山上所有的变化。

    山峰周围形成的低谷,与真实世界割裂开的悬崖就在前方,仲卿本可带着这些人先走,可他又想起了云绡的话,到底是耐下性子在原地设了阵,静待着。

    徐容靳一直摸着小野鸡的头,左边摸摸右边摸摸,借着安抚小野鸡的举动来安抚自己内心的不安。

    他悄悄朝神女峰的方向看去一眼,见那通天的火势在冰雪中恣意燃烧,突然就像是有什么画面在他眼前闪过,扰得他心神不宁。

    水荷和陆梨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她们亲眼见到徐容靳放火烧山,那张火符厉害得紧,二人也只是喃喃了一句:“这火怎么灭不掉?”

    ——这火怎么灭不掉?!

    ——我本就是冲着烧死你们来的,又如何能让它轻易灭去?

    ——徐容棋!你是不是疯了?!

    大火中燃烧的人影轮廓难辨,他的皮肤早就烧得焦黑又溃烂,沙哑的声音一遍遍在徐容靳的脑海中响起,告诉他要离开,要忘掉这一切。

    可同样的声音也在提醒他,有些东西很重要,那或许能保命,让他千万别忘记!

    “云涉、张栩、徐潮、罗锦天、沈旨、谢尧钰、司徒音璃……”

    还在担忧云绡,焦急地原地直跺脚的仲卿突然听到了徐容靳的喃喃自语,他瞪大双眼蹲在徐容靳面前,捧起徐容靳的脑袋盯着他的嘴看。

    那串人名,又从头开始重复。

    云涉,是已经死去的显帝的名字,张栩仲卿在京都也有听说,是人族氏族张家的家主,那人不在连玉州,而在淮中,仲卿不知对方是否已经出事死了。

    徐潮则是尾人族若川的徐长老,人现在半死不活地躺着,也未必能醒来。

    罗锦天仲卿不曾听过,沈旨和司徒音璃都是他湖族的长老,当初他救徐容靳,正是因为听到了徐容靳提起了这二人的名字。

    只是彼时徐容靳的声音很低,仲卿也想过是否是自己听错了,眼下他已经将人名重复了三遍,仲卿十分断定他没听错,徐容靳就是知道些什么!

    仲卿出声询问:“你想起什么了?”

    徐容靳像是突然被打断了梦魇,那双混沌的眼清明之后带着泪水,望向仲卿时哇地一声哭出来,抱着仲卿就喊:“大哥!大哥!好多虫子,好多好多虫子!”

    神鬼蛊。

    仲卿如今衣裳腋下的夹层里还藏着两颗一死一活。

    若不是因为钟离湛的火符久烧不灭,也不会让徐容靳想起那天彻底改变他命运的大火。

    可接下来不论仲卿怎么问徐容靳都说他不记得了,他想不起来,甚至连那串人名也无法重复,还说脑袋疼,要大哥给他吹吹。

    仲卿对着徐容靳的脑袋吹了两口气,徐容靳好似就被安抚住了,抱着仲卿的胳膊不撒手,闭上眼说害怕鬼,要睡觉,睡着了鬼就不回来找他了。

    徐容靳并未睡着,他只是才闭上一会儿眼睛,整座锦仙山就开始从脚下震动,像是地龙翻身,让人站都站不稳。

    仲卿蹙紧眉头朝那面浮雕着神女画像的山壁看去,只见夜风仿佛拥有了刀刃,几番抹平了山壁上钟离湛曾留下来的文字,有什么庞然大物要挣脱而出。

    记载在史书上的痕迹,一一从仲卿眼前被抹去。

    他看见了神女的身躯在山壁上扭曲,逐渐汇聚成了一个披头散发满身纯白,五官却很模糊的女子。

    那是一个庞然大物,如同通天的巨人,撕心裂肺的嚎叫声与夜风的呼啸声融合在一起,震慑所有奔向活命的人。

    仲卿看见了山中不断往外跑的女子,其中还有琳娘带着一些少女,从另一边逃生。

    她们都看见了用力挣脱雪山的巨人,也听到了那尖锐的鸣叫,便是被震颤导致摔地不起,她们也要用自己的身体手脚并用地爬出要吞没她们的牢笼。

    天将破晓,却未破晓,本该升起的太阳迟迟未见,深蓝色的天空中仿佛有一团小小的火焰,橙红色的,几乎淹没在风雪里。

    仲卿看得见,那是云绡!

    云绡手捏御风符,飞在了山壁前方,她眼见着钟离湛曾经给洛娥设下的封印被她拼尽全力挣脱,这里面也有云绡的几分功劳。

    两千多年,钟离湛的封印都模糊到让人以为那是他给洛娥写的情诗,难辨字迹。

    今日不破,来日还是要破,倒不如今日破个彻底。

    云绡朝不远处的钟离湛看去,钟离湛无法离开她身体十步远,而云绡此刻御风飞行的角度巧妙,恰好能将大半的锦仙山尽看眼底。

    两方视线相撞,钟离湛心跳漏了一拍后又猛然加速,他大约知道云绡想做什么了。

    此刻,云绡面朝着那已经半边身体挣脱山壁的巨人,看着她风雪化作的发丝在山中飞舞,那双空洞的眼中逐渐生出了渴望和痴狂,凄厉的叫声汇聚了洛娥全部的力量。

    “太好了!洛娥!”云绡鼓舞她:“我看见你了,我终于看见完整的你了!这才是你,高高在上,美得令人心惊!”

    “祁山鹤……不,我应当叫他父亲。父亲曾与我说过,你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令他心动,令他沉醉!若非阴差阳错,你们早就应该相守万万年,永远不分开的!”

    云绡抹去眼角激动的眼泪,一边操纵着御风符往山外靠近,一边朝洛娥伸手:“你果然如同父亲说的那样,这世上无人能与你比拟……洛娥,我的母亲,我们挣脱枷锁,离开这里,走,去找回我们的力量,等待与父亲重逢!”

    一声声的父亲与母亲,喊得洛娥如痴如醉。

    压在旖族女子身上与心上的鬼魅,终于在这一刻现形。

    一簇橙红色的火,将她往山川外引去。

    冰霜雕刻的纯白巨人,一步踏出锦仙山,她的声音支离破碎,纷杂的情绪都在叫喊着祁山鹤的名字,仿佛只要走出这座山,她就能立刻见到祁山鹤!

    所有人都看呆了,他们看见一座山,化成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是个披头散发无比癫狂的疯子,是与这世间格格不入的可怕又诡异的存在。

    风霜遮蔽了云绡冰冷的视线,她的声音仍然温柔,如同蛊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直戳洛娥的心中,为她编造出一段佳梦。

    离云绡不远处的钟离湛在看见这一幕时,恍惚有些画面在他脑海中变得清晰,那些被他遗忘了的记忆翻涌,仍然模糊,却又不断闪回。

    当初钟离湛未能向世人展示的朱木简上的真相,在这一刻,在云绡的呼喊声中露出了冰山一角。

    地动山摇间,让世人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神仙,而神仙,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样美好。

    巨人的脚步踏入冰面,一只伸长的手往山崖边探去。

    这片凡人难以跨越的沟壑和悬崖,也不过才是到达洛娥胸前的深坑,只要她的手搭上悬崖上方的地面,她就能一跃而起,彻底自由!

    云绡率先一步踏上了悬崖上方,踩在了如同莲花一般深刻的阵法之外,她望着近在咫尺的冰手,只等洛娥再朝前一步。

    钟离湛忽而捂着心口,另一只手有捂住了额头,疼痛让他拥有片刻清醒,也大约是因为他耗费心力设下的封印被破,有些残破的真相露出水面。

    “不能让她走!”钟离湛凑到云绡身边。

    云绡一怔:“我能骗她解除对旖族女子身上的诅咒。”

    “不!被踢出棋局之人永远回不去棋局之上,她已经算不上神仙了,自然也没办法为旖族女子解咒。”钟离湛说完这话,脊骨处像是有一把剑硬生生地穿过一般,疼得他几乎直不起腰来!

    云绡明白过来,脸色难看,便又使着御风符朝悬崖之下莲花阵的印记上空飞去,张口便对着一个方向喊:“祁山鹤!你来了!”

    洛娥闻声,即将触碰悬崖的手又收了回去,兴奋又期待地朝云绡发出声音的方向跑去两步。

    巨人足下金光大现,莲瓣上的咒文闪烁着夺目的光泽,洛娥这两步彻底踩入了钟离湛曾设下的矩阵之中。

    冰面下的反咒一寸寸发出嗡鸣,妄图往山外跑的旖族女子们皆趴跪在反咒之上。

    “既然她没用了,那就让她自食恶果。”

    云绡喃喃出一句咒语,钟离湛就在她的身后,看她起熟悉的结印手势,看她凭空画出熟悉的符文咒印,听着她口中的低语。

    他记起了一些。

    记得自己也曾站在这里,迎风招雪,刻咒画符,封印作恶世间的妖邪。

    第75章

    一个叫我女儿的,眼下……

    经此一劫,从锦仙山中出去的人恐怕此生都忘不掉祁山鹤的名字。

    此刻化作真容纯白巨人的洛娥,向着云绡指向的方向并未看见祁山鹤后又开始发疯了,令她更加癫狂的是她的双脚正踩在钟离湛留下的莲花矩阵中。

    反咒,是对应双方,如有一方向另一方施展咒语,反咒则会令那咒语自噬其身。

    所有旖族女的身体里都有与生俱来的咒语,那是洛娥给她们的诅咒,让她们本来被赐予的被爱的天赋,变成了爱而不得。

    孽债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就回馈到洛娥自身了,只是洛娥和被她诅咒的旖族女们共处反咒矩阵之上,一切法力倒转。

    旖族女对洛娥的信仰,反而成了剥夺洛娥力量的刀刃。

    巨大的冰雪美人身上裂开了细小的裂痕,裂痕崩开了晶莹剔透的雪花飘零而下,那些雪花落在旖族女子的身上,成了奇迹的特赦。

    所有施加在她们身上的咒语,也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云绡身前符咒化作的光阵尚未成型,洛娥就已经发现了脚下反咒对她的影响。她连连后退,匆忙地想要呼唤云绡,可却发现她从来都不知道云绡的名字。

    “女儿,我的女儿!你告诉我祁山鹤在哪儿?”

    此刻她脚下莲花矩阵绽放的光芒耀眼夺目,便是锦仙山的那一头也朝天迸射出一道道光柱,只要洛娥还在矩阵之内,不论她怎么后退也无法消解反咒对她的伤害。

    洛娥终于慌了,云绡也终于笑了。

    她是听到洛娥喊她女儿时笑的。

    我的女儿?

    云绡笑声并不大,洛娥却立刻捕捉到了。

    被剥夺的力量让她的身体千疮百孔,她已经耗费了太多力气冲破钟离湛设下的封印,如今又遭反咒反噬,那双本就不再清明的眼变得更加浑浊,视线也模糊不堪。

    因为云绡这一声笑,洛娥顺着云绡的方向阔步而来,她的声音越发慌乱,可仍然没有怀疑到云绡的身上。

    “我的女儿!你在哪里?快带我去见祁山鹤!”

    云绡的眼里满是厌恶,看着洛娥如今这痴傻疯狂的模样,听着洛娥喊她女儿,她只觉得恶心到胃里翻涌,她觉得洛娥简直和皇宫里那个被称作妍妃的疯女人一模一样。

    “上一个叫我女儿的,眼下怕已经尸骨无存了呢。”

    说完这话,云绡手中的封印矩阵也终于拼凑完整。

    这些都是她根据记忆绘画而来,可毕竟云绡身体承担不起太多灵力,好在洛娥如今也不是全盛时期,两千多年不仅风化了钟离湛的封印,也消解了洛娥的力量。

    洛娥已经足够虚脱了,在感受到一阵扑面而来的威压时,洛娥的瞳孔震颤,双目陡然睁大。一股力量化作了飓风朝云绡的方向冲过去,而那庞然大物一样的身躯被金光矩阵压回了山川,落魄地倒下。

    “你骗我!”

    “你骗我——”

    洛娥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凄厉无比,像是风刀要刮伤所有人的耳朵,众人纷纷捂住双耳,云绡也被这一股劲风吹得直朝悬崖山壁撞过去。

    腰间被强壮有力的手臂拦住,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钟离湛将云绡揽入怀中,他一只手护着云绡的腰背,另一只手护住她的后脑,厉风成爪,一人一魂还是撞上了悬崖边缘。

    不过有钟离湛在,云绡除了被那声音喊得耳鸣心闷,也没觉得多疼。

    照理来说,钟离湛不应当会难以抵挡洛娥这一击,云绡侧身看去,瞧见钟离湛的脸色居然比她的还要难看。

    “你怎么了?!”她握住钟离湛的手。

    他的魂魄一直都是热的,可这一刻却像是被火燃烧了一样发烫,云绡的手指碰上去都觉得指腹被烫得发麻。

    “钟离湛!”云绡向来很能忍疼,所以握着钟离湛的手不肯放开,心中升起的慌乱让她无暇顾及其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钟离湛的脸,不放过他任何细微的变化。

    表皮烧焦的味道在寒风中尤为明显,钟离湛于头脑与心口的疼痛中缓和了片刻,再看云绡被烫得发红的掌心,心头一疼,连忙道:“松开!”

    “我不!”这一点疼,云绡根本没放在眼里,重要的是钟离湛怎么了,他怎么会这么烫?

    “绡绡,松开。”钟离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可云绡见他挣扎,甚至整个人扑过来要抱住他,钟离湛立刻不敢动了。

    寒风吹动云绡的发丝,就连飘到他魂魄周围的头发都被烧焦,云绡越看越是心惊,整个人如同呆滞了一样站着不动,唯有双手抓得他很紧很用力。

    钟离湛轻叹:“我没事,别担心,我不会离开你。”

    他说出这话,云绡才终于有了反应。

    那双漂亮的圆眼动了动,再望向他,明明白白的情绪就写在了她的眸中。她怕他出现什么变故,怕他一缕幽魂承受不住天地正气,怕这是他魂飞魄散前的征兆。

    钟离湛只是想起了一些事,一些好似是他濒死前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重复,那捆缚人的魂魄,让人魂飞魄散的恶毒咒文刻满了宫殿,熊熊烈火燃烧着他的身躯。

    两千多年前烧毁了他宫殿的大火,于这一刻在他的心中再度燃起。

    钟离湛一直觉得,从天而降贯穿了他脊骨的斩魂剑从未脱离过他的身躯,那股剑意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所以在他回想起他曾忘记的重要事情时,那把剑就像是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化作封印,压制住他的灵魂,压制住他的回忆。

    偏偏,他就是不想像两千多年前一样,屈服于这股压制之下,他之所以能再度醒过来,何尝不是一次挣脱身死的契机?

    钟离湛越是与脊骨的疼痛抗衡,他就越是不清醒,灵魂的温度就更加灼热。

    他想让云绡放开他,可身体炙热的温度正在燃烧他的意志,钟离湛难以保持清醒,在感受到云绡身上传来的些许凉意之后,只想要将她拥抱住,将他融化在自己的怀中。

    一道带着杀气的冷意从远处袭来,寒风带动飘零的雪,直朝云绡的方向冲刺。

    云绡将钟离湛握得太紧,他没能抽回自己的手,便只能连带着她整个人翻转身位,让那一团如同磐石一般坚硬的冰块朝他的脊骨砸去。

    无法触碰这世间一切的魂魄,在这一刻于身后形成了金光符盾,只听见砰地一声,巨大的冰石碎裂成细密的沙。

    瞬间的冷,倒是消解了几分钟离湛魂魄的温度,叫他清醒了几分。

    云绡震惊地看向钟离湛,她意外他的身体能够触碰到冰雪。

    可还没等她开口问,云绡便察觉到一股钻心的疼从脊骨的位置传来,疼得她连抽气都做不到,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彻底无力地倒在地上。

    云绡没晕,可她疼得短时间内满身是汗,双手松开了钟离湛的手臂。

    她瞧见钟离湛半透的魂魄正中央,位于他背后的脊骨处,嵌入骨髓的一把泛着银光的剑痕正在嗡鸣震颤。

    透过钟离湛的魂魄,云绡看见了悬崖之下的雪山。

    被巨人压倒的雪山坍塌大半,洛娥的身上背负着云绡画下的封印,她没能起身。

    可不得不说云绡的力量与洛娥相差太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洛娥就算回不去神仙的身份,却也非此间凡人可以比肩的。

    金文矩阵的光芒之下,洛娥的身躯仍然在融化,与雪山融合,但速度太慢了。

    她拼死也要将欺骗她的人拉入地狱,那一声声的哭喊声响彻山谷,一边喊着祁山鹤,一边喊着负心人,喊着天下男人皆薄情,喊她要这世上所有无情之人痛苦一生。

    那一声声如同泣血的诅咒,叫所有听见的人都毛骨悚然。

    钟离湛忍着脊骨的疼,转身面朝洛娥,一手比结印,一手绘符咒。

    与云绡方才的起势一般无二。

    云绡是学他的,有七分相似,云绡学不会的,是钟离湛与生俱来的特殊,和他即便为魂魄也依旧能压制一名堕仙的灵炁。

    无数冰霜碎石从山川往下滚落,尖叫声四起。

    钟离湛在试图重新封印洛娥,云绡也忍着疼手足并用地爬到了悬崖边,一眼就看见了与旖族

    女格格不入的两个人。

    一高一瘦,一老一壮。

    “还在等什么?!等她弄死你们吗?!跑啊!”

    云绡的声音被风雪和尖叫声吞没,她啧了声,咬破手指以血痕凭空画了一张传音符。

    少女清灵的声音在悬崖山谷中响起。

    “嫌命长啊?!快跑!”

    这一声终于被还在山下的人听见,仲卿倒是能看出钟离湛施展封印的轨迹,沿着安全的地段带着旖族女人往山下走。

    他原本只带着从神女峰底下救出来的那些老弱病残,结果琳娘带出来的那些人也都跟着他,渐渐的……整座锦仙山跑出来还活着的旖族女子纷纷跟上了仲卿,生怕被他丢下。

    洛娥能看见那些人离开的身影,曾经将她奉若神明,于她脊背上生活的信徒们一个个头也不回地离她而去。

    洛娥深知她们与过去不一样了,她们不再信奉她的那一套规则,她们要挣脱她,去奔向她永远也不会拥有的幸福。

    只要想到这一点,洛娥就不甘,就痛苦,她怎能允许?!

    “不!不!!不许走!!!”

    “都不许走!不许走!这世上的男人都是混蛋,是骗子!你们难道都忘了吗?忘了他们带给你们的痛苦,忘了他们负心薄情了吗?!”

    “我是在救你们啊!让他们爱上你,再让他们的血肉造就你!这是我对你们的赐福,你们怎么能背弃自己的神明!”

    云绡听着她那些疯话,想起钟离湛曾说过操纵棋局的,也不尽有脑子。

    她仍然趴在悬崖边,透过前方钟离湛飞扬的发丝看向那身体半边已经化作雪山的洛娥,忍住作呕的欲望,重新咬破已经愈合的手指,传音符不要血似的一张张飞印了出去。

    “说得冠冕堂皇,你不过是嫉妒罢了!你是在伤害男人吗?我只觉得你太爱男人了,又爱男人,又嫉恨那些得到男人真爱的女人,所以要用她们痛失所爱的诅咒,让她们体会如你一般的痛苦罢了!”

    “不,她们至少得到过真爱,你得到过什么?像你这种恶毒恶心恶臭的灵魂,也配如高洁雪山?”云绡转而对钟离湛道:“能不能给她弄成臭水沟?让人永远无法踏足,离近百里都能嗅到臭味!”

    钟离湛:“……”

    他可疼了啊,她难道都不疼吗?

    他忍着疼在这里封印洛娥,她居然还能谩骂。

    云绡继续骂:“你知道祁山鹤为何要离开你吗?因为他说你身上都是血腥味,是四万条人命的味道,你身上的臭味染得他都洗不掉,所以他要离开你!离你远远的!不愿与你这种浑身血腥杀戮之辈同流合污!”

    洛娥怔住,又疯狂摆首:“不,不,不是!不是的!”

    钟离湛眉头一蹙,倒是发现了破绽所在,他回眸朝趴在悬崖边上一只手背过去捂着自己脊骨的少女看去。

    她如风雪中永不熄灭的火光,骂起人来也明艳四射,与她乖巧的长相完全不同。

    云绡从不做无意义的举动,她知道钟离湛如今承受着的痛苦不比她少,他的力量也大不如前,想要封印洛娥总得先让洛娥自乱阵脚。

    “神女?笑掉人大牙了,你就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

    少女的声音震慑山川,便是已经走到悬崖脚下的仲卿等人也都呆住了。

    云绡骂得都咬破第三根手指了,钟离湛终于道:“可以了,绡绡。”

    他脊骨处剑鸣嗡嗡,封印结合现成的莲花矩阵,四面八方朝洛娥逼近。

    数张符光咒印发着金色的光辉,瞬间分散入莲花矩阵的花瓣中,再于花瓣上方立成通天金墙,墙上咒文如同金沙流转。

    光墙同时合并,化作数到剑影,一切也不过是眨眼间,只听见一声铿锵的撞击声,金光炸裂,化作点点浮尘。

    巨人消失了,锦仙山雪峰犹在,安静竖立。

    第76章

    它像一个仰倒却又狰狞的巨人,原来被誉为神女峰的地方,也成了一只探出又永远握不住想要的一切的鬼爪。

    锦仙山于历史中改名为鬼女山,在这一刻从山形中有了具体的模样。

    迟迟未升起的太阳破开天际,伴随着雪花一起漂浮在空中的金色浮尘尚未散去,又被阳光照射出最后一点灿然的光。

    仲卿的阵法守住了绝大部分想要活命也跑出锦仙山的旖族人,她们的身边全是从天而降的冰块碎石,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都在地动山摇中留下了伤口,但那些伤于此刻而言已经不再重要。

    细微的疼痛提醒着她们,她们活过来了。

    -

    寒风退去,初晨的阳光照洒大地,悬崖之上,雪花冰晶融化成了一粒粒水珠,贴服在云绡的身上和发丝上。

    如同雾气凝成的水珠连最后一丝凉意也感受不到了。

    云绡暂且还动不了,她身后脊骨处传来的疼痛简直像是铁锥在用力凿穿她。

    云绡如同瘫痪了一样,方才那些骂人的话喊出来都已经用尽了她全部力气,也借着这些话疏散几分因为疼痛而起的躁郁。

    钟离湛确定周围无碍了,这才回到了悬崖边,单手一捞便将云绡搂在怀中。

    往日断腿断手也只是皱皱眉头的姑娘这个时候脸色苍白,一身也不知是露水还是汗水,半湿的衣裳贴在身上,发丝卷曲地粘着脸侧,像只小猫似的疼哼着。

    云绡固然疼,她也猜到了这股疼其实是因为她与钟离湛的羁绊导致的。

    她若疼上一分,说不定钟离湛得疼上十分。

    人之脊骨是命脉,云绡因为脊骨的疼半点也不敢动,钟离湛居然还能单手抱着她缓缓朝安全的,没有被雪水打湿的山林里走去。

    云绡依偎在他的怀中,听着他紊乱的心跳声,一只手紧紧地握着钟离湛扣住她膝弯的手指,感受着他不断上升的体温,心中满是担忧。

    钟离湛的背后受到洛娥的一击之后他的体温倒是暂且缓和了下来,后来施咒将洛娥封印,他也能感受到那股来自于洛娥本身的力量,冰冷的寒霜带着畏怯。

    洛娥仰倒在地面上,所有人都不曾看见她临死前的模样,那于周围人不过是一声铿锵的撞击声便结束了的危机,在钟离湛的眼里却被放慢了百倍。

    洛娥那一声凄厉的尖叫,其实是她彻底沉睡前说了一句话。

    她看向钟离湛的双眼中留下的最后情绪,终于不再是对祁山鹤的执着,而是对自己结局和对钟离湛的恐惧。

    魂魄重新升温,脊骨处的疼痛一寸一寸地磨着他的神经,钟离湛不敢抱云绡太久,所以将她带到了暂且安全的环境后,便又用力地双手拥抱了她。

    他将脸埋在云绡的肩窝处,滚烫的身体在她的脸侧留下了像是被热气熏出来的红痕。

    傻姑娘也不喊疼,还紧紧地拽着他的手指。

    钟离湛深嗅了一下她身上浅浅的馨香,不知为何,钟离湛觉得那是桃子味的。

    他按住她的肩伏在她的耳边低语一句:“别动,我不走。”

    云绡信了,才放松,下一刻钟离湛就起身离开了她。

    “骗子!大骗子!”云绡的反应够快,在说出这话时已经伸手要去抓钟离湛,可惜她的手指穿过了他飞扬的袖摆,眼见着钟离湛离她一大截远。

    “钟离湛!”

    云绡单手撑地就要爬起来,钟离湛还没走远呢,见她如此眉头紧锁,无奈又心疼道:“真不走,绡绡,我也只能离开你十步,你忘了?”

    云绡想起来了,她方才那一瞬是忘了,她感受到钟离湛魂魄的不对劲,她怕钟离湛会消失。

    这一次的害怕与在若川上,钟离湛第一次开启九星连月阵时不同。那时她是有些可惜的,她知道自己依赖钟离湛,想一想却也能接受没有

    钟离湛在的日子。

    彼时她更多的是考虑自己。

    可这次她就是心慌意乱,就是忍不住胡思乱想,她甚至不敢去猜测他在自己眼前魂飞魄散的后果。

    云绡仍然依赖钟离湛,可还有一股情绪在她的心底疯狂地叫嚣着,那远远超脱依赖,却又包含依赖,牵动着她一切喜怒哀乐的感情,云绡知道那是什么。

    十步远。

    云绡以前觉得这几乎就等同于将钟离湛绑在了她的身边,她们时时刻刻不能分开,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

    可现在云绡却觉得十步距离原来这么远。

    钟离湛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她超过五步,若走,他们并肩,若停,他也会俯身迁就她,他会抱着她睡觉,他会蹲在她的面前,以一种带着些许仰视的姿势与她说话。

    看似十步禁锢住了钟离湛,可其实他一直都是心甘情愿地挨着她的。

    钟离湛的十步,云绡大约要走上十六步才行,这么一想他离她又更远了。

    云绡的眼眶湿润,她抬起手擦掉落下来的眼泪,看着钟离湛,担忧得心跳加速,声音也颤抖地开口:“你要干什么?”

    钟离湛抬起一只手,对着云绡靠坐着的地方周围画了几道,便有凌厉的风钉在她身边的地面上。

    地面深凹的土刻成了咒文,咒文形成了一个保护圈,将云绡完全护在其中了,他又对云绡施展咒语,屏蔽了她的五感。

    云绡眼前一黑,周围连风声都止住了,她连忙开口:“不要!我要看见!我要看见!”

    云绡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她的心中满是惶恐:“钟离湛,不让我看见也行,我要听见,至少让我听见你的声音!”

    钟离湛看她又开始哭了,心头的酸痛叫他头脑有那么一瞬的不清醒。

    他有些无奈,也有些好奇云绡究竟在九星连月阵中看见了什么,回来之后便变得很会哭,每一次流眼泪都让他手足无措,心里跟着难受。

    他不是很会哄女孩儿的,除了抱抱她,亲亲她,说几句软话,其他的他就不会了。

    但这个时候连亲亲她抱抱她也做不到了。

    有那咒阵在,她无法离开,屏蔽了五感,至少也让她感受不到脊骨处与他羁绊相连的疼痛。

    不让她看见,是钟离湛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举动成败如何,总归不太好看就是了。

    至于不让她听见……

    薄唇轻启,低吟咒语,暗金色的咒文顺着钟离湛的足下衣袂开始往上攀爬,如同一株疯狂生长的藤曼花枝,攀长到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条脉络上。

    咒文钻入他灵魂铸造的血肉中,沿着他的四肢百骸像是血液般流淌,最终汇聚于他身后的脊骨处。

    他看不见,但能感受得到。

    那股压制着他的力量,就在他的脊骨处疯狂地躁动和鸣叫。

    钟离湛闭上双眼,让那些咒文沿着他身体中所有的灵魂缝隙钻了进去,暗金色的符文在触碰到剑痕的时候便立刻贴了上去。

    他的身体中已经没有剑了,剑意却永远留在了那里。

    剑与骨相融,骨剑成了束缚着他灵魂的器皿,骨剑被云绡拔出来时,分辨不出哪里是剑,哪里是骨,所以钟离湛也不曾看见那把剑上的刻文。

    那刻文就像是对他灵魂的诅咒,非但要叫他肉、身永远封印,还要压制他灵魂的力量。

    钟离湛的身体很烫,烫到就像是回到了他被烈火灼烧的那一夜,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落到那样的境地,却能想起凌乱的片段。

    斩魂剑将他困在了原地,而他是被烈火燃烧身躯,活活烧死的。

    所以即便他是鬼,是一缕幽魂,魂魄仍然滚烫,永远记住了火焰的温度。

    回想起洛娥被他封印,彻底沉睡前与钟离湛短暂的交锋。

    她在那一刻看见了钟离湛,亦或者说,她看见了钟离湛脊骨处剑意上的刻痕,她认出了那道刻痕,知道刻痕上的诅咒代表了什么用意。

    洛娥看见剑痕,知道钟离湛就在这里,她感受到了两千余年前同样的可怕气息,但这一次她的恐惧比以往更甚。

    她知道她逃不掉,她的结局就像是云绡为她编造的谎言一样,永远沉睡,再于沉睡中彻底化作一座平凡的山川。

    “钟离湛,人是不能与神比肩的,而你,永远也无法成为神。”

    她以她狭隘的心思,以为这是对钟离湛的威胁,以为钟离湛会暂停封印问她如何能成为神。

    可事实上钟离湛连多余的一眼都不愿意给她,就让她在自己的妄想和恐惧中消失于天地间。

    至于能否成神?

    钟离湛不禁轻叹,他还真的没想过。

    暗金色的咒文彻底填满了他脊骨处的剑痕,钟离湛也借着咒文看清楚了他身体里的剑意究竟是什么模样。咒文附着在剑意之上,钻入了剑意之中,在钟离湛的催动下于剑意融为一体。

    魂魄是不会流汗的,可钟离湛还是感受到自己就像是要被冷汗淹没了一般,疼到难以呼吸,疼到他几乎要站不住,疼到嘶哑的声音从他的齿缝中泄出。

    喉间呼出如同野兽的嘶吼,钟离湛的魂魄颜色愈发暗淡,可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坚定。

    他抬起手,一把握住了脖颈后方凝聚的咒文。

    是!他是握不住剑意,他是无法拔出这把剑与他灵魂的羁绊,两千余年,骨与剑早就融为一体,那这把剑……凭什么就为杀他之人所用?

    拥有剑的,如今是他不是?

    反手袖摆垂落至手肘,钟离湛的手背与臂膀上青筋隆起,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是疼痛也是不甘,是愤怒也是不平。

    利剑磨过脊骨,远比当初他还在禁地中感受的要疼痛万倍,拔出一寸,便叫他颤抖着几乎要跪下。

    可钟离湛站得很直,他抬起另一只手,没有停歇,一鼓作气。

    “啊——”

    他的身躯是死了,可他的灵魂还活着。

    他的灵魂没有被封印在百里红泥之中,他不会任由一把剑,阻断他回想起过去的一切,他不会任由用这把剑杀死他的人,看尽他的笑话,稳坐云端。

    剑锋擦过长发,暗金色的咒文彻底与剑意融合,钟离湛拔出了这把钉在了他灵魂上的剑,剑鸣声嗡嗡,上面的刻文也被咒文填满,彻底消散。

    “诛、神。”

    钟离湛看着那模糊不堪的刻文转瞬即逝,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

    他松开了手,剑却未落地,而是顺着他的手心化作片片飞舞的咒文,任由他指示变换。

    咒文如叶似刀,顺着他的指尖流转,钟离湛一拂衣袖,暗金色似飞花散去,敛藏无踪。

    他抬头看向晴朗的天空,太阳高升,阳光刺眼,可在这片天之上,踩着云层俯瞰苍生的地方,还有一双双无形的罪恶的手,妄图操纵天下命运。

    -

    云绡在努力地呼吸,她被钟离湛屏蔽了五感,没有任何感受,也不敢随意动弹,所以不知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

    像是一天,也像是一个月,但按照云绡心中默念的数来看,应当是两个时辰。

    忽而一道熟悉的气息钻入呼吸中,紧接着柔软的触觉撞上了她的脸,在云绡的泪痕上落下一吻后,几乎是霸道又粗鲁地压在了她的唇上。

    第77章

    云绡的双眼骤睁,可她的视线还未恢复,一切感官都被放大。

    她想喊钟离湛的名字,刚张嘴却让吻她的人有可趁之机,湿热的唇齿几乎要将她的呼吸吞没,长驱直入。

    大掌按住云绡的后脑,指腹摩梭着她的脖颈,云绡被迫抬头。

    黑暗终于被驱散,斑斓的色彩像是浮动的光点,拼凑出近在咫尺的人。

    她看见了钟离湛的眉眼,阳光透过他的魂魄将一切都照得朦胧,钟离湛的眉头微微蹙起,闭上的狐狸眼长睫颤动。

    即便看不见他的眼眸,云绡也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通过他绯红的眼尾看出他的动情。

    钟离湛的另一只手抚上了云绡的腰肢,粗

    粝的指腹摩梭着她的腰窝,像是一股电流顺着他的指尖流入云绡的血液之中,她的身体不受控地颤抖着。

    云绡的双臂勾住钟离湛的肩,她的呼吸急促,心跳凌乱,头脑一片混沌,本能地贴近,去迎合。

    呼吸声在唇舌变换角度时,似乎有一下短促的、沉溺的喟叹。

    在云绡几乎窒息之前,钟离湛松开了她,深吻转变成啄吻,两双眼于此刻对视。

    钟离湛的声音很哑,气息不稳道:“我有点累,绡绡。”

    云绡迷糊得很,不明所以地望向他,累?

    这样强度地亲一下,确实挺累的。

    “扛不住了。”钟离湛的额头磕在云绡的肩上。

    云绡尚未完全清醒,声音也带着几分喘意问:“扛不住什么?”

    “我需要睡一觉,很快就能醒来。”钟离湛的手抚摸着云绡的脸道:“不用担心,睡醒了我就会出现。”

    拔出灵魂深处的剑化作己用,钟离湛已经耗尽了力气。

    他实在是舍不得云绡,看她可怜兮兮地抱着双膝坐在地上,脸上还有泪痕,又一直喊他的名字,钟离湛才忍不住想要更亲近她一些。

    想亲亲她,抱抱她,哄哄她。

    云绡因他这一句话彻底清醒了过来,她满心的疑问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钟离湛的魂魄便在云绡的眼前逐渐淡去。

    亲眼看着钟离湛消失的感觉绝不好受,就像是心里空了一块似的,即便他已经说明了是因为太疲惫需要休息,可云绡仍然会心慌,无法控制地担忧他。

    指尖的骨戒发着烫,云绡一个垂眸的功夫,在风中飞舞的橙红色发带便消失了。

    云绡抬起手看了一眼骨戒,上面萦绕着的光芒逐渐被戒指吸收,确定钟离湛只是宿在了他自己骨头化作的戒指里,云绡才将提起的心略微放下了些。

    她在书上看见过的,虚弱的魂魄可以找个载体修养,那些话本里的故事也都是这样写的。

    有些鬼因为魂体不稳而畏惧阳光,便会在白日寄入一些避阳的物品中,好比卷起来的画咒,好比空瓶或坛子……

    钟离湛以魂魄之气将洛娥封印,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云绡是能理解且接受的,只要他还在就好,他还在,云绡就不太担心。

    可转念一想,钟离湛到底是魂魄啊,这骨戒一直在她的手上,每日都能晒到太阳,即便眼下入秋,可正午的阳光仍然毒辣,会不会晒得他休息不好,从骨戒里出来的时间也要推迟?

    云绡稀里糊涂地想着,干脆将袖摆扯下攥入掌心,将整张手掌彻底包裹。

    -

    如云绡所想,她的确屏蔽五感近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内,仲卿已经解救了绝大部分的旖族女了。

    云绡离山崖不远,身体上所有的疼痛消失后,她便朝山崖边上走去。

    洛娥彻底被封印沉睡,山崖边上的风也不再带着雪雾遮蔽视野,远远就能看见一座像是坍塌了一半的雪山,雪山周围的沟壑很深,让人望而却步。

    仲卿的符虽没有云绡的符好用,可胜在信手拈来不限数量,一行人磕磕盼盼也能安全着陆。

    一场与他们无关,他们又全程参与的恶战终于结束。仲卿的头发都散乱了下来,仙风道骨的老头儿这个时候看上去就像是讨饥荒的,画多了符,满眼都是疲惫。

    徐容靳的状态看上去还不错,因为没有鬼哭声在他耳边响起,他整个人神采奕奕的。一只胳膊能提一个人,两只胳膊夹着两个女人便在山崖边上爬上爬下的。

    看见云绡走过来了,徐容靳眼眸一亮,将两个女人往地上一丢。

    “啊哟。”

    “哎哟。”

    “娘~~~”

    徐容靳跑到云绡的跟前,眼神在云绡身边打量了两眼,摆明了是在找钟离湛。

    不等他问爹去哪儿了,云绡便朝他身后抬了抬下巴。

    徐容靳回头一看,他刚才丢下那两个女人的时候没注意分寸,两个女人还分别砸在了另外两人的身上,四个都爬不起来。

    两个是被砸到爬不起来,还有两个是因为被徐容靳夹在胳膊下勒着肚腹爬悬崖,胃里翻滚腿还软,尚未缓和过来。

    徐容靳要做娘亲眼里的乖小孩,于是跑了回去,一手提一个,两下就将四个人都提起来了。

    一群旖族女虚弱地依偎在一起,互相搀扶着站着,谁也不敢休息,不敢回头。

    劫后余生让她们迫不及待地离开这里,从今日起,她们可以去过自己追求的生活了。

    云绡仔细看了一眼,反咒将洛娥对她们的诅咒应验到了她自己的身上,这些女人的脸色也不再像最开始逃亡时那样死气沉沉。即便有一些看上去仍然有短命之相,可没有诅咒的阻碍,她们至少能快乐一段时间。

    云绡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

    大约是人生第一次做件常人眼中的好事后,生出了些许无措,看着那些旖族女眼底的敬仰和感激,云绡的心里也像是燃起了一把火,灼灼地烧着胸腔,将那里填满。

    她当然不会觉得受之有愧,又或者谦虚地表示这些都是她顺手而为。

    本就是她大发善心救人,她就该得到那些赞美。

    云绡虽然学会站在钟离湛那位男菩萨的角度去考虑事情,却也不会真的自己去坐莲花座,她如果连这些好话都听不到,那她做好事就真的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总得有什么,激励着她才行,总得得到些什么,她才不会觉得自己白用工。

    所幸,这些旖族女似乎都是知恩图报之人,纷纷表示来日愿意为她做牛做马。

    云绡不需要那么多牛马,尴尬地转身。

    还是仲卿多嘴问了琳娘一句:“你们接下来打算如何?”

    云绡听见这话,耳朵动了动,心中忍不住想:瞧瞧,这也是位善良的菩萨呢,救人便算了,难道还想管人家的后半生?

    琳娘一辈子没出过锦仙山,凭着本能离开山川,也挣脱了诅咒的束缚,这个时候眼底全是茫然。

    还是阿樱主动开口,让她们一起去黎城。

    杨珩宁是黎城的少城主,可以算作杨家如今说一不二的话事人。

    阿樱既然离开了锦仙山,自然是要去找自己心爱之人的,而杨珩宁也有本事和能耐暂且安顿一下她的同族。

    无处可去的女人们只能暂且跟随着水荷和阿樱,先去一趟黎城,将阿樱送回城主府,也借着城主府让她们休整两日。

    至于未来是留在黎城靠着自己的手艺做工养活自己,还是在荒山下寻一块地耕种,那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了。

    云绡和仲卿,还有徐容靳也跟着她们一起去了黎城。

    出锦仙山往南走两百里就是黎城范围,那本就是他们的必经之路,云绡也打算去黎城好好休息一番,她出了一身汗,总要换身衣裳。

    两百里路,如若只有云绡和仲卿、徐容靳三人,走起来也很快,但后面跟着一群虚弱的旖族女,两天的路足足用了五天才走到。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些旖族女都有点儿拿手的活计,吃喝与休息都不用麻烦他们,上山爬树掏鸟窝或者摘野果都行,顺便还能十几个人围堵一只野兔,而后烤了“孝敬”云绡。

    人多了,叽叽喳喳的就很烦。

    不过看在野兔的份上,云绡也勉为其难地没有加快脚步逃离她们。

    这里还处于荒郊野外,将她们丢下总会让才经历了一场生死风波的人们没有安全感,云绡在心中默念

    了许久的送佛送到西,也不断安慰自己只要到了黎城她就可以甩掉这些烫手山芋,心情也勉强能稳住。

    将人送到了黎城,接下来就不归云绡去管了。

    阿樱和水荷极力邀请云绡三人去城主府住下,毕竟三人都是她们的恩人。

    若没有徐容靳,她们离不开禁地,没有云绡,她们无法解脱身上的诅咒,没有仲卿,她们也爬不上山崖。

    云绡看了一眼阿樱隆起的肚子,摇头拒绝了她:“你还是得找个大夫看看。”

    阿樱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的脸色苍白了一瞬,扶着肚子的手轻轻地垂下。

    她其实有所感应,从山中出来,地动山摇间她感觉肚子疼痛,虽然没流血,可阿樱肚子里的孩子也很久没有动静了,她必然是要找大夫看诊的。

    水荷的脸色比阿樱的还要难看,云绡也知道原因。

    阿樱以为自己的人生峰回路转,摆脱了诅咒,即便她失去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会伤心难过一段时间,但她和杨珩宁还会有下一个孩子,她还有一辈子能陪在自己的爱人身边。

    事实上,等她到了城主府看见如今的杨珩宁……

    云绡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画面,也不想经历他人的生死离别。

    作别阿樱和水荷,云绡潇洒地挥了挥手,和她们就在入黎城后分别了。

    眼看仲卿还在和琳娘几人话别呢,云绡的眼底慢慢涌出鄙夷,鄙夷没过一会儿,仲卿跟上来了。

    小老头有些失落:“你走那么快做什么?拒绝得也太利索了!”

    云绡反问他:“你想娶妻啊?”

    仲卿吹胡子瞪眼:“胡说八道什么?!人与人之间还有一种交往叫做礼数!你转身挥手便算作别,一点辞别的话都不说不合适的。”

    云绡哼了哼,她上下打量了仲卿一眼笑道:“你从入锦仙山开始,对那个琳娘就格外重视,重视到忽略我未跟上,若不是徐容靳提醒,你就要入赘锦仙山了。”

    仲卿有脏话要说。

    云绡抬手制止他的欲言又止:“仲卿仙师太单纯了,她们是旖族女,你对她们的好感来自于她们血液里的天赋和诅咒,若不是有徐容靳在一旁看着你,你真有可能和那杨珩宁落得一样的下场。”

    仲卿脸上一僵,背后发凉。

    如今琳娘等人身上的诅咒是解了,可他刚入山时并非如此,是他的警觉性差。也如云绡所说,若不是刚好有这一出,他可能真得倒霉。

    见仲卿反应过来了,云绡才道:“感谢的话不必多说,谁让你是徐容靳的大哥呢。”

    仲卿:“……”

    他现在也不想感谢了!

    这话是在占他便宜吧?!

    徐容靳嗅着黎城酒楼里飘出来的香喷喷的饭菜味道:“娘,肚子饿了!大哥,你饿不饿?”

    仲卿:“……”

    确定了,就是在占他便宜!

    云绡也饿,不过这一次她不穷,没能为她当牛做马的旖族女,将她们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送给了她以报救命之恩。

    云绡欣然接受,所以眼下也不用节省。

    “吃!放开肚子吃!”

    三人连客栈都没来得及去,顶着一身风尘仆仆就朝酒楼走。

    几名锦衣之人与他们三人擦肩而过时眼神朝他们身上瞥了一眼,像是本能地捕捉一老一少一男一女的组合。

    因为多了个气质不错又面目可怕徐容靳,而饿弯了腰的仲卿此刻看上去就像个佝偻着背的老仆,倒是让几人打消了疑虑,闲谈的话轻飘飘地落入云绡和仲卿的耳中。

    “你说这京都是否是要变天了?大皇子才登基成新帝,逍遥王便死了,朝中势力分散,我们还有必要这么尽心去找那弑帝的罪人吗?”

    仲卿和云绡闻言,悄然看了彼此一眼,藏不住眼底震惊。

    他们以为栽赃他们弑帝的是逍遥王,可如今逍遥王居然也死了?!

    第78章

    黎城的酒楼并未因为云绡几人的衣着打扮与相貌而驱赶他们,还算有礼地将三人请到了偏角落的一桌。

    徐容靳快乐地点菜,他一直很能吃,加上云绡许他今日敞开肚子,徐容靳一口气点了十道荤菜还意犹未尽。

    云绡见他吃得香也多吃了些。

    食不下咽的只有仲卿一人。

    仲卿一直以为要害他的是逍遥王周申,毕竟从当时情况来看,只有周申能当这个恶人。

    显帝并未立储,众多皇子势力均分,亲王不在连玉州,整个京都就他一个异姓王仗着湖族人的身份把控权势。显帝一死,周申若不蠢,必能立刻掌控朝政。

    他不会当皇帝,但想推一个好拿捏的坐上皇位轻而易举。

    仲卿与云绡离开京都数月,周申非但没当上摄政王,甚至还死了?!

    难道一直以来,大皇子都是扮猪吃老虎的那个?

    几人从酒楼出来,就近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徐容靳非要跟娘睡,被仲卿揪着耳朵提走了,结果仲卿自己趁着徐容靳睡下后半夜过来找云绡了。

    云绡屋里的灯未灭,也等着他呢。

    和仲卿相处久了,云绡也知道仲卿的为人,小老头的心里憋不住事儿。

    云绡给他一张符他都得熬夜挑灯去弄懂,更别说是事关名誉生死的问题了。

    仲卿一到云绡的房间,坐在对面后便一直安静着,云绡等了半晌也没见他开口,打了个哈欠问:“你不会是想占我便宜,打算宿在我房间吧?”

    “你说话越来越混了。”仲卿瞪了云绡一眼。

    以前他怎么会觉得十一殿下柔弱乖巧,在一众皇子皇女中是个毫不起眼的小可怜?难道他总是看走眼?与他有过数次接触的大皇子,也不是他以为的憨厚人?

    云绡其实也有察觉,她挺喜欢逗仲卿玩儿的。

    或许真是因为相处久了,云绡颇能体会到那句“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乐趣,逗得仲卿吹胡子瞪眼了,云绡就会忘记他们其实是弑帝的逃犯,在逃亡的路上轻轻松松地一天也就过去了。

    “你可知大皇子为人?”仲卿问完一顿,又道:“不对,现在不该叫他大皇子,应当称之为新帝了。”

    云绡点头道:“他没头脑。”

    直白了当。

    仲卿语塞:“会否是他藏拙?”

    云绡仔细想了想,也不能确定她有没有看错云光憧,即便她心里想的是没有看错,云光憧就是个蠢的,但还有那一分可能,就是云光憧和她一样会伪装。

    云绡当即拍板:“想知道京都的近况,我们直接去问那几个人不就行了?”

    仲卿一愣,云绡又道:“我画了影符跟着他们了,他们住哪儿能顺着符找到。”

    仲卿:“……”

    他有些羡慕到小小崩溃一下:“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八百年前就销声匿迹的符?”

    云绡眨巴眨巴眼,仲卿又自顾自道:“定然是你身边那位高人告诉你的,不过那位高人去哪儿了?”

    云绡意外:“你怎么知道他现在不在?”

    仲卿摇头,叹了口气道:“其实是徐容靳告诉我的,他今晚睡觉的时候还哭来着,说他爹没了。”

    云绡:“……”

    云绡咬牙切齿:“他在睡觉!”

    仲卿讪讪地笑了一下:“那就你我过去找人,不会有危险吧?”

    摆明了就是信不过她。

    云绡撇嘴:“爱去不去。”

    反正仲卿不去,她也是要去的。

    云绡虽少出皇宫,看到的却比仲卿更多,想到的自然也比仲卿多。

    显帝死于神鬼蛊,此蛊必定得是能与他亲近之人,又或者是极让他信任之人才能种在他身上的。显帝此人生性多疑,除了自己谁也不信,便是枕边的皇后,亲生的儿子,他也都当那些人是可以摆布的棋子,未放几分真心在他们身上。

    排除信任,神鬼蛊只能是在他神智不够清明的时候

    种下了。

    要么,有人在皇宫设了幻象摆了阵亦或者用了什么符咒,要么,就只能是床榻间。

    -

    云绡冒着夜风出了客栈,仲卿还是跟了过来,他慢了几步,因为要在徐容靳的身边设阵保护他的安全,他是真心把徐容靳当成自己的孩子对待了。

    影符是钟离湛第一次用九星连月阵前,云绡让他教的,算是追踪术之一。

    符分两种,一为影,二为光。

    影符无形,锁定了目标之后便会顺着对方的脚步踩下一个个脚印,再用光符追踪,燃烧的光符能将那些常人看不见的脚印照亮,顺着脚印的方向便能寻到目标。

    云绡搓燃了光符,火苗落在地上化作了个半指大的小人,小人浑身发着光,暗淡的光芒却将另一道小脚印照得明亮。

    小人一蹦一蹦地朝前走,云绡顺着它照亮的脚印跟上,仲卿看得啧啧称奇。

    仲卿心想先不管周申是死是活是好是坏,也不管京都那边如何翻天,反正今夜过后他要求着云绡教他影符,他想学!

    京都追来的几人都在黎城的另一家客栈,仲卿出手,二人悄无声息地步入客栈中。

    几个锦衣人都是宫中禁卫,云绡到了他们住的地方才知道这其中居然还有一个眼熟的人,正是之前替大皇子办事的禁军副统领林勋。

    四人住在一间,林勋住在隔壁,若不是影符的小脚印在这两间屋子前都出现了,云绡也不会发现林勋。

    仲卿办事利索,在客栈后院两间并排的屋子前都设了阵,云绡给林勋贴了一张定身符后便将人提到了那四人的房间里,五个人落在一间屋子,问话就方便多了。

    几人都很警觉,云绡在屋子门前布阵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醒了,可到底是凡人之躯,对符咒虽有听闻却也不善其法,五个人轻而易举就被云绡和仲卿制服了。

    他们奉命来捉拿云绡和仲卿,却没想到对方率先找来,还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云绡烧了张符化入水中,给那些人一人灌了一点儿下去。仲卿还以为她是下什么毒要逼这几人开口,刚想提醒云绡这些禁军都是训练有素的,未必会听话。

    谁知道话没说出来,刚喝下符水的几人便双目迷离,一副困顿之相,问什么就答什么了。

    四个禁军知道的不多,他们都是林勋带出来的,林勋在云光憧身边办事,知道的却是不少。

    云绡离京之后发生的事,凡是他看见的听到的,事无巨细全都告知了。

    显帝死后,宫中乱了一段时间,云光憧想要以长子身份登基,其他皇子小动作不断,大皇子便只能求到了逍遥王周申的跟前。

    周申与云光憧达成交易,他扶云光憧上位,云光憧要答应将曦族的地界再划分一州六城给湖族。

    云光憧答应了,周申便动用势力关系让云光憧坐上了皇位。

    安排了先帝宫中旧人妃嫔去留之后,云光憧顺利登基。

    周申本握着新帝的令打算亲自回一趟湖族,请一位长老来神霄塔坐镇,再将分地之事通知曦族。

    周申安排好了事宜还未离京,便被发现死在家中,他的死状与显帝一模一样,身上开出的花十分妖异,一时间流言于京中四起。

    “是云光憧杀了周申?”仲卿连忙问。

    林勋摇头道:“我以为不是……陛下皇位未稳,才与逍遥王交易,正是需要逍遥王助力扶持他的时候,陛下是最不想逍遥王出事的了。”

    云绡也是这样想的。

    仲卿又问:“京中流言是什么?”

    “传闻中,十一殿下云绡,生来噩兆降身,是不伤之躯……她为求长生不死,以蛊虫开花借命与运势,妄图、称帝。”林勋说到这些的时候,眉头皱起:“仲卿仙师,与十一殿下狼狈为奸,所谓借命与运势之蛊,便是仲卿所炼。”

    云绡:“……”

    仲卿:“……”

    这种荒唐的传言居然也有人会信?!

    仲卿心中惊讶,也就这么问出来了,结果林勋道:“我也不信,我见过十一殿下,她是个可怜又柔弱的女子,她恐怕连刀都握不稳,又怎会杀人?”

    云绡:“……”

    仲卿:“……”

    小老头摸了一把胡子,上下打量云绡一眼,悄声问云绡:“他是不是心悦你?”

    云绡听林勋这么说,却是想起了一件事。

    她回忆起两千余年前钟离湛在处理旖族女时,也被人说成残暴不仁,传言他疯病缠身,那个时候针对钟离湛的话,十有八、九是假,不过是有心人刻意为之。

    云绡原先还以为,她是受仲卿拖累,是周申想要杀了仲卿才布局让显帝死在神霄塔下的禁地里,以此栽赃仲卿,她是无意间闯入了那里。

    而今京中的有心人,显然将目标锁定在她的身上,仲卿不过是顺带处理了。

    可为何要带上仲卿呢?那时,想要她命的人为何要将仲卿也引到禁地中?

    她还没想明白,仲卿又道:“这传言摆明了是针对你而来的,你得罪了谁吗?”

    云绡也在奇怪,她在宫中一直老实本分,即便有些小动作也都是针对那些欺负过她的伤害过她的人。

    还是说,她在京中真的还有仇人活着?

    云宓和周泉礼是她亲手杀的,其他跟随附和的狗腿子,云绡也并不放在心上,唯一一个称得上仇人又在她离京之前还活着的——

    云绡瞳孔震颤,抓住林勋的衣襟厉声问:“你说云光憧是处理了显帝后宫嫔妃后才称帝的,那妍妃死了吗?”

    “妍妃……”林勋听到这称呼,表情突然扭曲了起来,他颤抖着嘴唇道:“妍妃,被陛下收入后宫,更名换姓,如今该称呼她为敏美人。”

    林勋道:“陛下让我以他人替换敏美人陪葬,悄带敏美人入牡丹苑,敏美人夜夜承欢,致使皇后不满。后来、后来皇后发现了敏美人竟是先帝妃嫔,陛下降罪,罚我出宫寻找十一殿下。”

    这也是他一个堂堂禁军副统领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仲卿闻言,表情就像吞了只苍蝇,他知道妍妃是云绡生母,比云光憧还要年长五、六岁,怎么就与云光憧纠缠到一起去了?

    云绡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身上的戾气也愈发地重。

    她冷冰冰地看向林勋,抽出随身匕首,毫不犹豫地封喉。

    匕首划破林勋脖子的那一瞬,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林勋因疼痛回神,双目惊惧又不可置信地看向云绡。

    他的身上还有定身符,动不了,连挣扎都做不到。

    那双眼几乎就要从他的眼眶里瞪出来,不过短短几息便死了。

    仲卿此刻的眼,瞪得比死不瞑目的林勋还大。

    他看着云绡手起刀落,以同样的手法稳准狠地要了剩下四人性命,冷汗涔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云绡用几个禁军的衣裳擦干净匕首上的血迹,将匕首收回后一脸冷然地问仲卿:“你能将他们的尸体腐化,不留痕迹吗?”

    仲卿尚未回神,他连气都不敢出。

    云绡居然还解释道:“他们死在这里客栈定然要报官,一旦报官你我行踪就暴露了,如果你没办法腐化他们的尸体,把他们一个个扛出去埋了也行。”

    而后,云绡又撇嘴啧了声,清灵的声音说出令仲卿毛骨悚然的话。

    “回头我问问钟离湛,看他有没有什么符咒能让尸体消失的。”

    第79章

    毁尸灭迹的方法,仲卿也有。

    云绡看他从另一边胳膊的袖子腋下掏了掏,没一会儿掏出了一张黄符包裹着的药粉,轻洒在五人的身上。眼见着那几人的身躯变得僵硬,皮肤干裂,像是抽干了全身的血与水。

    仲卿又取出一张寻常火符,火光点燃了尸身,五具尸体就像纸片一样被燃烧,速度很快,半炷香的功夫除了地面上的些许焦黑就什么也不剩了。

    做完这一切,仲卿还有些紧张地看向云绡,像是在用眼神询问这样是否可以。

    云绡仍是那张冷脸,点头表示没问题,仲卿才松了口气。

    肩膀耷拉下来没一会儿,仲卿小步小步地朝云绡那边凑过去,待到站在云绡身侧,他垂头仔细看了一眼面前这身形娇小的少女。

    云绡会杀人他不意外,意外的是她杀人眼都不眨一下,十分迅速且利落,的确有那么一瞬吓到他了。

    现在尸体没了

    ,云绡身上的戾气没那么重,仲卿的胆子也回来了。

    “京都传言对你不利,你打算如何应对?”仲卿说着,又有些疑惑:“还有那个妍妃,她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吗?怎么听起来,你似乎与她有仇?”

    云绡和仲卿先离开客栈,这地方不宜久留。

    出了客栈门,沿着街道旁的屋檐快步往回走,云绡才解释道:“她脑子有病,我和她也的确有仇,是我挑唆显帝下令杀她的,你忘了?”

    仲卿仔细想了想,当时云绡只说她的反咒是妍妃所教……不过按照显帝多疑的性子,的确会因为此事杀了妍妃,但在杀妍妃之前也一定会弄明白妍妃会这些咒的原因和目的。

    谁知道妍妃没死,显帝先死了。

    显帝一死,妍妃反而成了新帝娇宠的美人。

    仲卿扯了扯嘴角,摇头道:“皇宫真是乱,老夫就说不能娶妻,此举甚是明治。”

    云绡听仲卿在那儿提女人就像是提了母老虎一样敬而远之,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当时京中幕后黑手想要做局杀了显帝,主要原因除了神鬼蛊之外,还是为了栽赃到云绡的身上,陷害云绡。仲卿收到消息赶来后,那些冲进来显然是被符咒控制了的侍卫嘴里的的确确喊了她和仲卿二人的名字。

    仲卿也不是被她连累了,他本就在京中人的布局之中。

    不论仲卿是获罪死了,还是畏罪潜逃,那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他想要什么?

    仲卿是国师,神霄塔的第一仙师,他若没了,谁能获利?

    神霄塔……

    云绡眸光一暗。

    那人想要的,是掌控神霄塔!

    神霄塔里最重要的不是那些珍奇书籍,而是塔下禁地,是钟离湛的真身!

    百里红泥封身,钟离湛自己都无法冲破阻碍,若不推翻神霄塔,夷平天祭台,谁也无法取出钟离湛的身躯……那背后之人掌控神霄塔,就不是为了控制钟离湛的身躯,而是为了控制他的魂魄。

    云绡忽而觉得背后发凉,乍然一通百通。

    神鬼蛊的出现,代表此间仍然有人想要用神鬼蛊的方法成神,为了练就神鬼蛊,那人已经杀了许多人。

    在若川尾人族的地界抛尸多处,应有数百年之久,那人若不是曦族人,躲过了钟离湛的诅咒,那就只有可能……他已经在漫漫长河里,练就了二十四只神鬼蛊,用在自己身上了。

    云绡在若川碰见神秘人的傀儡,钟离湛击散傀儡,必然也让其真身警惕。于是这个时候云绡想要称帝的荒唐传言在京中四起,这样就能在未来将一切歪门邪道都抹黑到了她的身上。

    可在云绡发现若川内有白骨之前,她和仲卿就已经被盯上了……

    云绡忽而想起了教她反咒的那个神秘人,他在很早之前就出现在后宫里。他说他们曾见过,他在她出生的时候见过她一面,所以五岁那年,他教云绡反咒时,是他们的重逢。

    那个人能在皇宫来去自如,不止一次到访,且见过云绡出生还是婴孩时的模样,至少表明——他认得妍妃。

    所以神鬼蛊,是黑袍神秘人给云绡和仲卿做的局,做局陷害仲卿,是为了掌控埋葬着钟离湛身躯的神霄塔。

    做局陷害云绡,则是因为妍妃发现了云绡的真面目,她知道云绡想要她的命。而那黑袍神秘人与她相识,或许二人之间还有其他关系,他得为妍妃破除死局,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下令杀她者死。

    显帝身上的神鬼蛊,就是妍妃动手下的,她在身上刺青大片牡丹花引诱显帝,与显帝和多名刺青师苟合时,最容易得手。

    显帝死后,妍妃成了敏美人,勾/引新帝与她日夜颠倒,从某种角度而言,妍妃背后的人把控住了而今的凌国。

    叫那黑袍神秘人意外的是,他没想到显帝身上的神鬼蛊会被仲卿取走,所以他要重新下蛊,几乎坐上摄政王位置的周申就是他退而求其次的目标。

    云光憧不是藏拙,云光憧就是个蠢货!

    他不光是蠢货,他还蠢而不自知,将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为杀父仇人排除异己,最后拱手相让。

    云绡一路沉思到入住的客栈,也将这些背后藏匿的阴谋想明白了。

    唯一一个没想明白的,就是妍妃真的是因为发现云绡的本性才在京中散布那样的谣言吗?

    不伤之躯,这与云绡的确相符。她为何生来就与众不同?受再严重的伤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总能很快愈合恢复,身上连道疤都不留?

    难道这世上,人人步入天祭台下的禁地,都能拔出钟离湛脊骨处的斩魂剑吗?

    还是说,只有她可以唤醒杀神?只有她能够带走杀神的魂魄?

    这才是他们盯上她的原因,他们栽赃就是为了让云绡死,可云绡逃了。

    于是他们造谣,就是为了让云绡逃得远远的,最好一辈子都别回京都。

    云绡躺在床上,没能完全理清这些事,她轻轻抚摸着手指上的骨戒,叹了声气。

    “你什么时候醒来?我想和你说说话。”

    少女的声音,带着些许无助与困倦:“钟离湛,你说我们是不是命定的缘分?要不然怎么就偏偏是我,怎么我就这样喜欢上你了……”

    嗯,是喜欢的。

    云绡非无知小孩儿,即便以前没人教她爱,可她也在这段时间和钟离湛的相处中感受到了爱。

    有所体会,便能明白。

    她对钟离湛所有的占有、霸道、欲望、嫉妒,都源自于爱的一种表达方式。

    而她对钟离湛的心疼、担忧、欢喜、思念,也是爱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不论是好的,坏的,都独属于她对钟离湛才会有的,怎么就不是喜欢,不是爱了呢。

    -

    云绡和仲卿已经毁尸灭迹,六个大活人不见了,也够黎城杨家和当地凌国驻守的官兵调查好一段时间,这个时间恰好是云绡和仲卿离开的最佳时机。

    清晨天才微微亮,云绡和仲卿便将还在睡梦中的徐容靳拉起。

    他们之前的马在去锦仙山好些天时便丢了,如今又重新花钱向客栈掌柜的买了拉货的两匹老马,不拘跑速,能驼人就行。

    从客栈出黎城,太阳刚好升起,灿烂的阳光照晒在三人身上。

    云绡骑在马上,抬手遮挡了一下刺眼的光,又看向毫无动静的骨戒。

    路过城门前的小摊,云绡买了一根红绳,小心翼翼地将骨戒摘下来穿上红绳,而后把红绳挂在脖子上打了个死结,又将骨戒塞到了衣襟里头。

    这样就能确定戒指不会晒到阳光,避开烈阳,钟离湛说不定能更快醒过来。

    自然,这只是云绡的猜测,可也算个心理安慰不是?

    三人骑马到达黎城城门前,还意外碰见了杨家派来的家丁,那家丁是看见外形太特殊的徐容靳才认出他们的。

    家丁说他天不亮就在这里守着了,少城主感激云姑娘一行善心之举救了他的夫人,命恩难还,可他只有庸俗的黄白之物,便送来百金作为酬谢。日后云姑娘若有任何需要他的地方,他定鼎力相助。

    杨珩宁服毒了,难道不会很快就死了吗?

    这种讨人嫌的话,云绡也只是在心中疑惑了一下,又大大方方地收了钱,表示恩情已还,祝他家主人安好。

    出了城,云绡便将金子丢给了徐容靳。

    他人高马大有的是力气。

    徐容靳也很开心,他再傻也知道钱是个好东西,高高兴兴地将那些金子收到怀中,和他心爱的小野鸡作伴。

    做完这一切,他还把仲卿往前推一推,说:“大哥,你别挤着咕咕和啾啾。”

    仲卿:“……”

    真是活得不如鸡!

    明明客栈里有三匹马!为何云绡只买两匹?!

    幽怨的眼神朝云绡投了过去,云绡权当没看见。

    钟离湛还未醒来,云绡也不瞒着仲卿,她将自己昨夜睡前的猜测说了大概出来,等仲卿拿出下一个章程来。

    仲卿闻之,眼神古怪地打量了云绡一眼。

    云绡这些话若不说,仲卿也就当自己昨夜听见的那句是她的口误,可云绡偏偏又提起了神霄塔,仲卿便大胆猜测了。

    一直以来,云绡身边都有一个他看不见的神秘人,那神秘人的能力简直可以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形容。可若这神秘人,是杀神钟离湛的魂魄,那一切就都说通了。

    仲卿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问:“十一殿下给老夫一句准话,杀神……不是,曦帝的魂魄,是和你在一起吧?”

    云绡本就没打算隐瞒他了,伸手拍了拍心口的骨戒道:“嗯,他在这儿。”

    仲卿疑惑,他未见过魂魄,自然不知钟离湛是何形态,只能试探

    地问:“你把他……放心上?”

    云绡:“……他睡着了。”

    仲卿更疑惑:“他睡在……你怀里?”

    这么说倒也没错。

    云绡不想和他扯这些无意义的,干嘛要告诉这个老婆都不娶的小老头她和钟离湛如何了?

    云绡只问他:“周申为何非要曦族的地界?”

    仲卿尴尬后正色,又摇头:“他的一切行径都以圣仙旨意为理由,实际上,周申也不过是湖族长老们安插在京都的手眼,我两耳不闻窗外事,早被他们排挤出去了。”

    他又顿了顿道:“不过我有一个猜测,如若说,教你反咒之人的确是曦族人的话,那他很可能就是曦族的长老。曦族长老有两个人神秘,从未露面,有人说曦族其实并没有六位长老,一直以来都只是四位,多说两位不过是为了提防外族,作为威慑。”

    “不过现在看来,他们的确藏得太深,会反咒之人为长老之一,至于剩下的那一个……”

    仲卿还在沉吟,云绡就已经说出了答案:“就是景妍。”

    景妍,妍妃,敏美人,她从一开始来到凌国接触显帝的目的就不单纯,所以所有对显帝的爱与痴狂不过是她的伪装。

    那她对显帝下神鬼蛊,对云绡的恨便说得通了。

    她厌恶显帝,更厌恶与显帝生下的孩子。

    若神鬼蛊出自曦族……

    “我们先去曦族。”

    “我们还是先去曦族。”

    云绡与仲卿异口同声,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

    云绡意外仲卿这个时候不急着回去了,仲卿意外云绡居然这么好心不想曦族害了凌国。

    实际上云绡只是为了调查神鬼蛊的真相和那个神秘人究竟是谁,而仲卿是知道他回去湖族或许下一个就会害到他的头上。

    左右他们目的地一致,就还可同行。

    半晌。

    仲卿又问:“十一殿下,曦帝是什么样的人?他真的长得青面獠牙,面目可憎吗?”

    云绡:“你管呢?你别问!”

    仲卿觉得她凶得古怪:“为何连问都不让我问?”

    云绡瞪他:“你那么在意他做什么?你了解他又要如何?他不用你在意也无需你了解,他有我就够了!”

    仲卿:“……”

    吃得哪门子醋?

    哦,他想起来了!徐容靳喊钟离湛的魂魄为爹!

    仲卿瞳孔震颤,他好像发现了十分可怕的事情!云绡、似乎、和传说中的杀神……冥婚了?!

    刚“睡醒”恢复了些意识的钟离湛,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云绡的那句“他有我就够了!”

    忍不住勾唇,钟离湛又一怔。

    馨香扑鼻,软玉包裹。

    不对,他现在……是在哪儿?

    第80章

    云绡忽而觉得心口有些发烫,像是骨戒传来的温度。

    她眉心一蹙,怕钟离湛的魂魄出了什么问题,连忙勒缰停马,稍拉开衣襟垂头朝里看了一眼。

    一丝微光破开了钟离湛的视线,一股凉风顺着光芒照进来的地方吹过了骨戒,就像是抚摸在他的灵魂之上,叫他更加清醒了些。

    除此之外,他还借着那抹光,看见了……嫩玉一般的肌肤。

    肌肤之上是云绡露出担忧的一双眼。

    钟离湛的视线……暂且无法去看云绡的眼,他目光四扫,如同被雷劈了一样,整个人……不,整个鬼都像是被烧起来了。

    云绡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少女的身体也不再如以往一样干瘦,数月好吃好喝的去养,加上云绡后来的胃口颇大,在她衣裳遮蔽之下的身躯已然成熟。

    钟离湛只觉得自己满呼吸间嗅到的香气令他才清明的意识也变得有些混沌,缩小的灵魂被柔软又带着体温的肌肤包裹着,在这里,他能听见云绡的心跳声。

    还因为那被云绡拉开一条缝隙的衣襟透进来的光,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旖旎风光。

    明知道自己不该乱看的,这个时候趁机占云绡便宜,实在可耻!

    心中暗骂可耻,眼睛仍然不受控制。

    瞥一眼左边,又瞥一眼右边。

    钟离湛抬手摸了摸有些发痒的鼻子,心中五味杂陈,庆幸自己此刻不是活着的,不会因为白花花的迷人眼而流鼻血。

    但更多的还是不幸。

    如果他还活着,除了流鼻血丢人之外,所有想做的,也就都能做了。

    云绡只觉得挂在心口的骨戒越来越烫,烫得她那块皮肤都有些疼了,她眼底的担忧更甚,连忙扯住红线将骨戒往外拉。

    眼下太阳即将落山,云绡也不但心骨戒能不能晒太阳的问题了。她将骨戒取出后捧在手心仔细看了看,翻来覆去地生怕上面是否不经意磕出了裂痕还是什么,不然怎么会烫得如烧红了的铁?

    钟离湛被云绡从看与不看,能不能看,即便不看也能感受到的困境中解救出来了。

    即便他此刻已然可以从骨戒里出来,但想了想,还是装一会儿死吧。

    不然刚才那情况就解释不清了。

    云绡觉得骨戒很奇怪,拿出来的时候是滚烫的,这个时候温度又渐渐消下去了。

    骨戒并无伤痕,她便伸手戳了一下骨戒:“钟离湛?”

    钟离湛:“……”

    没人回应,想来也不是他魂魄的原因,难道是因为她一直将骨戒放在衣裳里,闷着了?

    云绡想不明白,但有此猜测,她便没将骨戒放回层层叠叠的衣裳里,而是放在外衣和中衣之间,这样不会将它露出来,也不至于让它憋闷。

    回到黑暗中的钟离湛:“……”

    一时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遗憾——

    天黑前,云绡三人到达一座小镇。小镇仍属于旖族范围内,骑马得再走个五天左右他们才能真正离开旖族境内。

    小镇中的客栈算不上太好,胜在人少安静。

    云绡和仲卿、徐容靳赶了一天的路,都有些饿,便没出客栈找吃的,直接在客栈一楼堂内的小方桌坐下,点了七碗面。

    徐容靳吃四碗,云绡两碗,仲卿只能吃一碗。

    客栈掌柜的有些惊讶徐容靳和云绡的饭量,但徐容靳那张脸实在不好惹,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老老实实端上面,几个闲着没事儿的在后门处嗑瓜子闲聊。

    聊的便是锦仙山之事。

    关于锦仙山处的变化,能看见那座山的人都有所耳闻。有人说是神女发怒,导致山体坍塌,也有人说那座山上从来都没有神女,更有人说是因为山下埋葬的女婴太多,阴气太重,所以山塌了。

    众说纷纭中,距离锦仙山颇近的黎城杨家则说明那座山是因诅咒而死,让所有能看见锦仙山地界的百姓不要靠近它,以免受诅咒影响自身。

    即便杨家的话没有实质依据,可凡是与自己利益相关的,众人也是要信三分的。

    这倒是无意间达成了云绡说的,就让那里变成一道臭水沟,所有人都能闻到它的臭味而退避三舍。

    诅咒是名声上的腐烂,即便没有散发真正的恶臭,却也让人望而却步,让那座山从此烂在流言蜚语之中。

    不过后来云绡骑在马上,回头都看不见锦仙山的山形了,她也就没再管锦仙山的事。

    这会子听见心中难免觉得可惜。

    可惜她只是借着锦仙山下钟离湛早早设下的莲花矩阵上的反咒让水荷她们几个

    摆脱了洛娥的诅咒,却没能真的解决洛娥诅咒给旖族女世世代代带来的麻烦。

    除了锦仙山中那些死里逃生的旖族女之外,其余旖族女子仍然逃不过不能被生下来,又或者生下来不被爱的命运。

    若有什么办法,能彻底消除诅咒就好了。

    吃完了面,云绡率先回房间,仲卿和徐容靳仍然留在那里听人闲聊的后续。

    既然住在客栈,云绡就没必要为难自己,一天奔波下来身上不是汗也有尘土。

    她要了一桶热水,兑好了温度后走到屏风另一边,神情自若地脱去外衣。

    外衣落地,遮挡钟离湛视线的那一层衣裳消失,他也立刻“醒”了过来。

    袅袅白烟扑面而来,短暂模糊了周围环境,钟离湛调动魂魄中的力量打算从骨戒中脱身,咒语念了一半,忽而就被温水覆面。

    钟离湛:“?”

    钟离湛还未明白发生了何事,只听见哗啦啦的水声传来,他从骨节中出来时竟没能立刻站稳脚步,整个人如同栽倒一般朝前扑了过去。

    浴桶中的水面荡起一层涟漪,玉白的小手局促地抓紧浴桶两侧。

    钟离湛触碰不到水,他无法溅起水花,但他跌撞入云绡的怀里,整张脸压在了云绡的心口上,还是让她意外又震惊地挣扎了一下。

    捏着浴桶边缘的指尖泛白,不一会儿便变成了薄粉色。

    非但是手指,云绡整个人都在这一瞬变了颜色,像是被水中热气蒸的一般,她从头到脚都红红的,由其是脸颊与耳尖。

    钟离湛一睁眼,又看见了他刚醒来看见的那一幕,只是这一刻所见更加震撼,感受更加清晰。他的鼻梁撞得都有些疼,嘴唇贴着云绡心脏跳动的地方,一时没敢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暂停,云绡瞪大了双眼看向近在咫尺的人。

    浴桶中的水面涟漪渐渐平息了些,钟离湛才像是三魂七魄归位,抬手就要扶着浴桶边缘站起来。然而他碰不到浴桶,这一次借力不成,第二下摔了回去。

    这一次亲在了另一边。

    耳畔咚咚咚的心跳声传来,更加紊乱的那道,是从他的灵魂深处发出来的。

    很奇怪,钟离湛无法触碰到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云绡心口处的水珠,在他嘴唇触碰上的时候染着她的体温,似乎顺着他的唇缝钻入口中,能叫他浅尝到她的香气。

    一时间,也不知是云绡的身体更烫,还是钟离湛的魂魄更烧。

    云绡觉得整个人就像是泡在了沸水中,她身后是浴桶壁,身前是钟离湛,两回被他撞了一下,整个人都快埋在水里了。

    云绡不可置信,也没立刻回过神来,但此时她清醒了些,她快要无法呼吸了。

    钟离湛在浴桶中无处借力,这一刻他完全忘记自己不过是魂魄一缕,随意念便能去到云绡十步之内的所有地方。

    他无措地扶着云绡的腰肢迅速半跪着,一抬头见云绡的下半张脸都在水里,露出来的双眼像是在哭一样,眼尾连着一片脸颊都是绯色的。

    钟离湛心头一窒,连忙捧起云绡的脸,让她能露出水面恢复呼吸。

    云绡大口喘气时,本能地眨了一下眼,挂在睫毛上的水珠似泪滴落,钟离湛的理智又一次被冲撞了。

    将人小心翼翼地搂在怀中,钟离湛的唇轻轻吻了一下云绡的眼尾,手掌不断地抚摸着她的脊背安抚,声音低哑又温柔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吓你的。”

    “我没想到你在……这只是意外……”

    钟离湛一顿,心道还不如傍晚醒来的时候他便出现,也好过眼下这种情况,绡绡会不会以为他是什么登徒子?

    “绡绡,你别哭,我没想过占你便宜……”

    这话也不对,钟离湛改口:“我即便对你有想法,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故意用这种卑劣的方式欺负你,你别误会我。”

    云绡的心口贴着钟离湛的胸膛,她抬手揉了揉被水迷了的眼睛,半低着头想起自己方才似乎因为过于惊讶又被钟离湛撞入水中喝了两口,又没忍住咳嗽了起来。

    她的样子太可怜了,可怜到钟离湛觉得自己真该死啊,怎就能一而再地欺身而上,偏偏……

    视线下滑,他能感受到云绡紧贴着自己的肌肤,也能看见水波荡漾间露出的半边白润。

    她咳嗽的时候,身体都跟着颤动,钟离湛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抱她了。

    这个时候松开云绡,他就像不负责任无情转身的负心汉。

    可明知是意外还仍然抱着他,他就是明目张胆口是心非的登徒子。

    左右都不对。

    钟离湛觉得自己就应该钻回骨戒里……

    或者给自己一耳光?

    云绡不知钟离湛脑子里已经多番胡思乱想,她意外之后便是欣喜,还在想是不是骨戒真的不能晒到阳光,所以钟离湛睡着后的第七天,终于醒来了!

    揉去眼睛里的水,咳去喉咙里的酸,云绡抬头用那双在钟离湛看来水汪汪很无辜的眼认真仔细地看向她其实已经思念了好些天的魂魄。

    云绡张开双臂用力地抱紧了钟离湛,和他虚虚地搂着她的腰身不同,云绡几乎用尽全身的力量,像是要与他融为一体一样。

    所有念想在这一刻被放大,所有期待也在此刻被满足。

    “我好想你啊,钟离湛。”

    刚咳嗽的声音,带着脆弱的软糯,只此一句话便让钟离湛丢盔弃甲。

    云绡抬起眼眸,近距离地望向面前的人,朝思暮想四个字在她的心口具象化,那股强烈的占有欲又蠢蠢欲动,于是她将脸埋在了钟离湛的肩窝,深嗅他灵魂的气味。

    还蹭了蹭。

    连带着滚烫的脸,微凉的鼻尖,湿润的唇……她像是要用脸在他的肩窝处作画一样,蹭得钟离湛头脑一片空白。

    “每天睡觉前,我都有和你说话,你能听见吗?”

    她的声音闷在了钟离湛的肩窝处,在说完这话后又一愣,挪开脑袋垂下头,双眼疑惑地望向水里:“咦?”

    咦字才出,钟离湛的心跳便疯狂鼓动。

    他想阻止云绡,可到底是被她的糖衣炮弹和娇软依赖侵蚀了意志,反应慢了那么一步,就被云绡握了个正着。

    倒吸一口气,钟离湛咬紧牙根,喉结滚动。

    云绡看不见水里的情况,水下的手轻轻碰了碰。

    描绘出形状后过了两息,小手的主人像是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了,触电一般猛然缩回。

    云绡不敢动了,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钟离湛。

    此刻的钟离湛整个人都在热气中发着烫,齿间咬着点下唇,呼吸微颤,那双狐狸眼中透出几丝如同魅惑的迷离,眼尾与耳尖红的……就像是化身成了妖孽,哪还有半点平日里正气凌然的模样?

    云绡眼中的意外渐渐被欣喜取代,而后是兴奋。

    她好像找到了钟离湛的……一种很好玩儿的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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