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文学 > 古代言情 > 剑骨 > 130-140

130-140

    第131章

    银月被乌云遮蔽,夜风吹来了几片雪花。

    云光憧给云绡的住处安排在广茗殿,这里位于皇宫偏僻处,是新盖建的宫殿,新种了树和花。一应看上去都极为华丽,还有几名宫女在殿内伺候着。

    这地方算不上太好,但比起云绡以前的住处已经好了太多,由此也可看得出云光憧内心对她的真实态度。他仍然看轻她,所以才会将她打发到这里来。

    不过这地方能看见神霄塔,倒是方便了云绡。

    雪花簌簌飘落,殿门前点上了灯,昏黄的灯光下一席纤细的身影踏入夜色也没有宫女发现。她的表情有些冷硬,目光呆板又不呆滞,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如同幽魂一样走出了广茗殿。

    景妍寻来广茗殿时看见的就是云绡离开这里的背影。

    景妍是孤身前来的,她趁着夜色想在明天国师面见云绡之前,先私下见云绡一面。

    之前显帝还活着,她是妍妃,宫中处处都是显帝的眼线,她不能暴露出自己来到凌国京都皇宫是别有目的,所以才会不小心踏入了云绡设下的陷阱里,险些死在深宫之中。

    彼时她的住处被围得水泄不通,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景妍纵使有天大的本领也难以自救。她只能在极度恐慌下撕碎了国师给她的符,唤醒了潜伏在显帝身体里的神鬼蛊,这才给自己换来了生机。

    云光憧不比显帝,他天资愚钝却心高气傲,很容易就会被外在的东西迷惑,景妍拿捏他太简单了,这也让她在宫中行事更为便利。

    就连皇后都知道她的存在,却也无可奈何。

    景妍和云光憧有同样的想法,就是云绡此人不能留!

    后宫无人能拦她,她也不再受制于人,她更甚至还有国师给她的可以将一个人毫无痕迹地抹杀的法宝,景妍也不再畏惧云绡。

    她要做的就是替当初的自己报仇,将这个存在便是昭告全天下她委身于不爱之人甚至还生下了个孽障的耻辱,彻底消除。

    可云绡现在是怎么回事?她一个人不好好地待在广茗宫内?趁着夜色独自朝外走,难道是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

    景妍跟在了云绡身后,并未出现。

    跟了半途景妍也发现了云绡的不对劲,她就像是个提线木偶一样,没了自己的意识,整个人轻飘飘地朝特定的方向过去,双眼虽睁着,却更像是在梦游。

    越是跟着,景妍心中猜测越清晰,云绡走过去的方向恰好正对着神霄塔!

    仲卿离开京都后神霄塔一直都是国师的居所,便是明日那位大人要见云绡,也是让云绡去神霄塔去面见他!

    云绡深夜前往神霄塔,莫非是想提前和大人相见?

    大人本就对她过多在意!景妍不会让他们碰面的!她不能让云绡看见那位大人!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人,能抗拒得了那位大人的魅力!

    “云绡!”

    景妍突然开口,孤身走在前头的云绡脚步一顿,这才像是被唤醒了魂魄一样缓缓转过身来看向景妍。

    她的眼神露出一丝疑惑,而后是故作镇定。

    景妍看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升起诡异的难堪,而云绡看向她的眼神更如同在看什么不入流的低劣之物,就像当初告诉她死期时一样。

    “敏美人找我有事?”云绡故意如此称呼她,嘴角甚至带着嘲讽的恶劣的笑意。

    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在侮辱景妍,提醒她如今的不堪。

    她们完全不是母女,更像是死敌。而景妍也不知道眼前的少女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完全不受她的控制,明明之前还任打任骂,可她如今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

    “你不用讥讽我,毕竟我只是想要活着。”景妍一步步朝云绡靠近:“之前我从未想过我的女儿居然会那么恨我,恨到要杀了我。”

    她的声音放低:“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也记得我喂过你母乳,你在我的怀中哭笑,而后一点点长大。云绡,你还记得你以前渴望我的拥抱,每次看向我的眼神吗?我在想我究竟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要你摒弃母女之情也要置我于死地。”

    云绡对她这段话毫无所动。

    景妍似是在自嘲:“也对,我对你不好,你恨我是应该的,但我也没主动加害过你……你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变成了我完全不认得的样子?你又是从何时开始,于国师那里学会了反咒!甚至让国师对你另眼相待,要将你捧上圣女之位?!”

    她看向与她越来越近的景妍,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靠近,那张稚嫩的少女脸庞上露出了孤高自满的表情。

    “国师?你说的国师是不是浑身披着黑色斗篷看不清面容的那人?那个人啊,我小时候就见过啦。”

    “景妍,你的确没有主动加害过我,可你的冷眼旁观更让我的童年充满了不安和痛苦,你带给我的伤害比那些兄弟姐妹们要多得多。

    你问我,我究竟是何时变成你不认得样子?呵,其实你从来都没了解过我。从三岁你将我赶出你的宫中,让我和一个对我充满恶意的嬷嬷在那偏僻的小院共同生活时起,我就在做一个梦。

    梦里很黑,很狭小,恶臭弥漫,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谁也无法救我。还有一道鬼魅的声音一直在喊着我的名字,好像只要我应他一声,他就能彻底占据我的身体,把我变成行尸走肉。”

    云绡在提起这些过往时,脸上有片刻的扭曲,像是又回到了被噩梦困住的可怕时刻:“每次醒来我都不敢再睡,所以我总是去找你,总是用你嫌恶的眼神看着你,我希望我的母亲能抱着我睡,或许这样就能驱赶梦魇。”

    景妍放在身后的手已经捏紧了之前从国师那里获得的符,这还是上一次显帝赐死她而她差点儿没能活过来后,国师给她防身所用。

    不论什么妖魔鬼怪,只要这一张符,对方就会灰飞烟灭。

    她漫不经心地听着云绡说起那些她根本不在意的过往,突然云绡的话音就转了。

    “你不是说,你想知道我为何改变吗?因为我后来接纳了那道声音!我从发出声音的梦魇里学到了许多东西,这让我变得强大,也让我知道,或许我就是天命所归最特殊的那个人,那道声音,未必不是上天对我的指引。他许我纵情一生,条件是死前最后一刻将身体交给他,我何乐而不为呢?”

    云绡呵呵冷笑:“你猜,那道声音说他是谁?”

    景妍手中的符已经蓄势待发,她距离云绡已经足够近,此刻已经完全听不见云绡说的话。

    她愤恨地将手里的符朝云绡的身上按了下去,嘴里念出催动黄符的咒语,见那黄符簇然起了火焰,这才露出快意又扭曲的笑容,拼命对云绡嘶吼道:“你去死!你去死吧!”

    谁在意她的童年有多困苦?谁在意她做了多少次噩梦?谁在意她听见了什么诡异的声音?

    景妍要的,就是云绡的命!要她从此从世间消失!

    只要云绡死了,只要自己对国师还有用,国师最终也只会无可奈何,而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吸引国师的注意!

    他仍然是那高洁的明月,若不能垂怜她,那就不能为任何人低头!

    见那黄符燃烧起了云绡的衣裳,景妍发出痛快又狰狞的笑声,她抬头看向云绡,想要欣赏她的脸上如当初自己在得知被赐死时的惊恐和惧怕……

    可没有!

    云绡的脸上没有半点害怕!

    景妍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那张已经长得愈发标志的少女脸庞上只有默然和淡淡的讥讽,而她那双瞳孔里倒映着景妍扭曲的、丑陋的面容。

    景妍看见了自己,也在下一瞬,看见了月色下如黑云罩来的身影。

    身形高挑的黑衣人来得极为迅速,像是一阵飓风吹过,吹灭了贴在云绡身上的黄符,又将那道黄符卷了方向,轻飘飘地落在景妍的心口上。

    景妍被他冲过来的一阵风击飞,摔出了几丈远,一口血还没来得及吐出便感受到了心头传来的炙热灼烧。她丢出去的黄符沁入了她自己的身躯,开始腐蚀她的血肉。

    景妍恨毒了云绡,这张符是她最后的筹码,她得确

    保云绡一定会死,而今她也没有回头之路。

    可她的心中仍然升起了一丝期望,期望国师能够救救她!

    景妍朝远处看去,只看得见云绡纤细的身影像是柔弱又无辜地躲在了全身上下都笼罩于黑色的男人身后,而那个面对着她的男人也只是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在看清即将死去的是她时也没有半点怜惜之意。

    他转过身,彻底背对着景妍,弓着腰背,温声细语地询问着云绡什么。

    景妍要疯了,她崩溃了!

    她从未见过国师弯腰,更没见过他离一个人如此之近。她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他们甚至都没有再朝她投来一个眼神,就好像她从始至终都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国师为何会在这里?

    国师为何要救云绡,甚至连再给她一次机会也不愿意?!

    景妍的身体腐蚀得越发厉害,她知道这张黄符只需要半盏茶的时间便让她尸骨无存,连尸体化作的血水也完全看不见!

    她明明已经很痛了,可身上的疼远远不及心口上带来的疼痛。她觉得她此刻的窒息并不是因为黄符烧穿了她的肺腑,而是因为她才明白自己在国师的心里,毫无地位!

    即便她从未见过他的相貌,即便他几乎不与她说话,可她仍然为他肝脑涂地,愿意成为他手中的利刃。为了给显帝下蛊,她把自己变得越来越丑恶难看,演了半生的戏。

    可到头来,她也不是他手中的利刃,利刃……好歹曾经被他握在手中过。

    盖在景妍身上的雪越来越多,她丝毫不觉得冷,反而因为五脏六腑被烧空的炙热,让她死亡的痛苦被无限拉长。

    她孤零零地在月色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消失,她忍不住去回顾自己的一生,极为可笑又耻辱。

    而景妍的一生,对于她追逐倾慕之人而言,何其短暂。

    她也从未想过,自己这一次自作主张来找云绡,竟就是她的死期了-

    直到景妍连尸骨都无存了,云绡也没给她一个眼神。

    反而是眼前俯身用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朝她看来的人,更叫云绡需要悉心对付,半点也不能神游。

    云绡露出适当的畏惧和忌惮,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往后退出一步,噙着笑道:“许久不见啊,我该如何称呼你呢?国师?”

    何舜并不在意云绡如何称呼他。

    他满脑子响起的都是云绡刚才对景妍说的那番话。

    景妍不在意她是如何度过童年的,何舜却无比在意!因为他在云绡的身上看见了太多次令他熟悉的感觉!正是因为太熟悉了,他才会在那一瞬设想,不拘于是男是女的话,是否眼前少女的身体是最适合君上之人!

    方才云绡说了什么?

    她说她如今会的,都是因为她孩童时期就已经听到了一道来自于她梦魇中的声音教给她的。

    何舜一刹那就想起来他第二次见到云绡的时候,因为她身体里的那熟悉感,破例教她反咒。还有她方才仿佛被梦魇住了一样一直往神霄塔的方向走去。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你听见的那道声音,他是谁?!”

    何舜的声音颤抖着。

    云绡却倨傲地反问:“我又凭什么告诉你?”

    “说——!”

    何舜露出来的双眸猩红。

    云绡被他这嘶哑的低吼吓了一跳,愣怔道:“他说,他是曦帝人皇。”

    第132章

    听到了心中想要的答案,何舜有一瞬间的恍惚。许是两千多年来没日没夜的期盼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尘埃落定的趋向,他的心有片刻暂停了跳动。

    何舜虽在显帝死后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留在京都,他几乎每日都能看见神霄塔,却从未去过神霄塔下的禁地。

    他不知要以何种身份和脸面去见钟离湛,他在害怕,没有十全的把握能给钟离湛找到合适的载体之前,他都不敢出现在钟离湛的面前。

    所以直至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君上的魂魄已经拥有了可以入梦,为自己寻找复活机会的力量了吗?

    当初何舜会教云绡反咒,随手施恩,其实是这么多年来他早就形成了习惯了。

    他习惯在大江南北寻找有朝一日能为君上所用的身躯,他知道君上为人为君都十分正直,他也知道这样的人的魂魄,无法在一个恶人甚至是寻常人的身上苏醒。所以何舜千年来,一直寻找的都是至纯至善之人。

    谢尧钰曾是最适合的那个,他也在谢尧钰的身上耗费了太多心血,他将这么多年来他从尾人族那里获得的神鬼蛊存活下来的都用在了谢尧钰的身上,谢尧钰也的确活得远比常人要久得多,甚至青春永驻。

    他的身体里有钟离氏的血脉,他一生行医救命功德加身,他甚至对何舜的计划都十分支持,甘心留在渡仙城中等待合适的时机奉献自己的身躯……本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的。

    可谢尧钰却半途反悔,多年经营在谢尧钰一心求死之下即将毁于一旦,让何舜不得不寻找下一个目标。

    云绡也好,湖族的沈旨也罢,他们都是因为何舜在某一瞬从他们的身上看见了钟离湛片面的影子……

    何舜深知所有选择不能放在一处,可他几乎要走投无路了,他甚至想过如若他救不回钟离湛,那么这个破烂一样的世界大可以随着他的死一起消亡。

    是的,他会死。

    那些高高在上的天神们没有给他长生不老的能力,他们只是赋予了他如同曦族一样能够活到千年以上的寿命,可这不是长生,他活得已经够久了。

    何舜也是很后来才知道,原来尘世间一切生灵不过都是他们的玩物,而他是最愚蠢的那颗棋子。

    知道自己的死期,何舜就愈发焦灼,所以他后来在选择上不拘于男女,只要遇见可能的,便会制造和对方的机缘。

    当年何舜在皇宫里无意间见到云绡时,才想起来这是他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他之所以会对云绡有印象也不是因为她是景妍的女儿,而是因为云绡出生那日京都的天出现了异象。

    她出生的那天京都上空布满了红云,像是烈火焚烧,橙红色覆盖在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瓦片之上,从高处去看,整片城池都是金灿灿的。

    天现异象,何舜当时就在京都。

    他看着大片火烧云渲染之下的京都,回想起好像很久以前,在曦族东洲的传说中,钟离湛出生之期也出现过此类天景。

    彼时的景妍根本没心思去管天现异象,她只知道自己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几乎九死一生,她耗尽力气后撕碎了何舜给她的符,因为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她想在死前见何舜一面。

    景妍撕符后何舜便去了她的住处,他想要景妍在显帝的身上下神鬼蛊,可当时景妍尚未成功,她还有用,何舜又恰好就在京都。他见了景妍,也见到了她生下的孩子。

    还在襁褓中的云绡不会哭,何舜对这个孩子也毫无兴趣,是她突然开口哭出声来时何舜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一点力量,就像是窥见一个人人生高度的一瞬间。何舜恍惚地眨了一下眼,彼时窗外晚霞的最后余晖正洒在婴孩的脸上,她只哭了一声就停了。

    再后来,景妍成功给显帝下蛊时何舜又一次来到皇宫,无意间看见了云绡。

    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气息像极了以前钟离湛走在何舜前头,而他微微屈身跟在他身后感受到的,炙热又迫人的感觉。

    当时何舜不想要她死,他已经习惯成自然地想要留住这世上所有可能与复活钟离湛有关的事物,所以他教了她反咒,他只想着,此女子日后或许有用。

    可他没想过,原来他在云绡身上察觉到的熟悉,是因为那个时候钟离湛已经入了她的梦境。

    何舜很激动,也很紧张!

    回忆被拉到了当下,何舜与云绡之间只有几步距离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只在她的身上。

    何舜想要从云绡的眼神中看出些破绽来,可他看见的是少女自以为被曦帝庇护的骄傲和得意,所以她才会那样张扬地天不怕地不怕。

    所以她才会能够打碎他傀儡的术法。

    所以……她离开京都后,一路往南,去了曦族!

    -

    “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我说的就是事实!”云绡被何舜方才的样子吓到了一瞬,但她很快又镇定了下来。

    她自以为运筹帷幄的样子在何舜眼里几乎原形毕露,露出她所有的野心,和妄图仗势欺人的愚蠢。

    “我看见了你的傀儡好几次呢,国师。”云绡到底是少女,只活了十多年,即便拥有足够她迅速成长的悲惨经历,可在一个活了两千多年的老妖精眼里,她仍然透明。

    “是我揭露了你在若川做下的那些事,也是我看见了渡仙城存在的真正原因,我打破了你的计划,你是不是要痛恨我啦?”云绡抬眉露出笑容:“你要不要猜猜,我为何要这么做?”

    何舜尽力地平复心中的激动,可他仍然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心脏跳动。他不知道钟离湛究竟是什么时候恢复意识的,可他知道,云绡和钟离湛达成了交易。

    他在她的梦境里教她术法,而她在她死后,要将身体交给他的魂魄。

    这种做法是云绡想要编出来骗人也想不到的,因为这世上所有人都以为钟离湛是个无恶不作的杀神!只有何舜自己知道,他的君上,是真正的正人君子,他做不出掠夺他人性命为自己所用的恶事。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何舜更是将云绡看似炫耀的话当了真,他已经有七分相信,钟离湛真的曾经给云绡托过梦。

    可他不是正人君子,他曾经做错过的事,后来花了两千多年也一直在弥补,而此刻一个真正能够达成所愿的契机就摆在他的面前。

    这极有可能是他寿限到来前,最后的机会。

    所以,他才不会等到云绡死亡之前,再让钟离湛去抓住那个可能根本抓不住的一线生机。

    他要做的是在云绡最好的年华里,将她的身体,献给君上。

    -

    云绡不满于何舜的沉默,她蹙眉高声道:“因为我听说过神鬼蛊!也知道你想要复活一个人!”

    少女因为自己做下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忍不住就想要炫耀,她想看到国师的震惊和疑惑,而后她就能展现自己的聪明机智了。

    云绡冷哼一声道:“景妍告诉我的,她有一天哭得很厉害,好似是喝多了,她说她恨我,因为我的出现让她永远也无法对她爱的人表露心迹,是我弄脏了她的人生,所以她要极力去帮助她所爱之人,达成他的心愿。”

    “她说她知道她爱的人想要成活的神鬼蛊,她猜测她爱的人是想复活某个人。我当时太小了,不知道什么是神鬼蛊,但我用你教给我的反咒敲开了神霄塔的大门,和仲卿仙师认得了。”云绡有些洋洋得意:“仲卿仙师告诉我,神鬼蛊之说出自曦族,传说中这个蛊可以让人成神。”

    云绡看向何舜:“我在若川发现那么多白骨用于神鬼蛊时,就猜到了这件事或许就和景妍爱的男人有关。那个时候我虽然以为景妍已经死了,可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事,我都不会让她痛快,死也要让她死后不得心安。

    所以我设法让白骨暴露,叫你在若川待不下去!我也是看见你的傀儡时才知道,原来你就是景妍爱的人,我就想啊……你到底是要复活谁呢?”

    “到了渡仙城,见到了谢尧钰,我知道了,你想复活曦帝,那位人人畏惧传说中吃人不吐骨头的杀神!”

    云绡的话音才落,便感受到了身边传来的视线。灼热的,带着几分探究好奇,还有些许看戏意味的暧昧……

    钟离湛是真心觉得,原来自己被云绡骗后去看她的脸,和看着其他人被云绡骗时她的表演,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她之前骗洛娥的时候是她一时兴趣,只要编织一个谎言,就能迷惑到本就已经神智不太清醒的洛娥。

    可何舜不一样,钟离湛以前就知道他是人族中的人物,他的心性也非同一般,若非缜密的骗局,很容易就被他察觉出破绽。

    云绡演得太像了!

    甚至……她给自己设计的性格,还有对她一路行径的解释,更有她现在站在何舜面前的挑衅,全都形成了合理的逻辑。

    她此刻就是一个年幼时不得人疼,在恐惧中长大又因缘际会得到机缘,获得力量长大后,向所有曾经她以为强大之人炫耀的、有几分聪明和野心又得意忘形的少女。

    何舜也是这样看她的。

    他沉默了这么久,才终于舍得开口:“你知道的还真多……那你杀了谢尧钰,难道也是因为憎恶景妍,想要破坏我的计划?还是你想说因为你心地善良,而谢尧钰一心求死?你,全他?”

    “我杀了谢尧钰,不是因为我心地善良,自然,不想让你好过占了一小部分的理由,谁叫那个时候我知道景妍还活着,而你是她爱的人……但更多是因为,这世上如果只有我是能让杀神苏醒的关键,那岂不是对我才更加有利?谢尧钰活着与我而言是威胁,他死了,你又想让杀神活,就只能来求我了。”

    云绡又恢复了她的自鸣得意:“什么长生之术,我才不在乎!我不像云光憧一样那么蠢,也不打算当个活得越来越久青春永驻的傀儡,当一百年的傀儡皇帝,和当一千年的傀儡皇帝,活越久越痛苦。”

    “我……这辈子都没真正体会过人上人的生活,我要当帝王,没有任何拘束的帝王!我要的,是连你这个国师都得听命于我。”

    云绡说完,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何舜黑洞洞的眼睛,等待他的回答。

    她自以为拿捏住了何舜的把柄,却不知何舜有一百种让她的魂魄死了,身体还活着的方法。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很聪明。”何舜虽然看穿了云绡,却也不得不承认,一个十几岁养在深宫被人欺负不得宠的女子,能挣脱枷锁的束缚和皇城牢笼,让自己变成如今这样敢直面他,还与他谈条件的样子,她的确是聪明的。

    云绡得到何舜夸赞,脸上有那么一瞬间的别扭,随即她眼神闪烁,想要看看何舜这句夸赞是否是反讽。

    何舜没再看她,他只是回答云绡:“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说完这话他就走了。

    这一次夜风里传来的味道干净清冽很多,没有焦枯的苦涩,云绡站在月色下静默了许久才朝景妍死掉的方向投去一眼。

    那里什么都不剩,景妍被那张符烧得连灰都没有,云绡甚至都不能准确地找到她死掉的那块土地。

    不过这回人是真的死了,当着她的面死得透透的,那就不枉她大半夜跑出来吹冷风。

    她给景妍安排的死法还是与当初的一样。

    当初云绡以为景妍爱显帝,所以借由显帝的手赐死景妍是对她的折磨,而今她确认景妍倾慕何舜,那么让何舜杀死她……

    “嘶,不对!”云绡蹙眉,撅着嘴对钟离湛道:“让她死在何舜的手里,岂不是奖励她了?就该让她死在我的手上!”

    钟离湛见她突然说出这句话,愣了瞬,失声一笑:“你就不怕这次何舜也在偷摸地看向这边?”

    云绡抿着嘴笑,她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此刻她的右手被钟离湛的手掌牢牢包裹在其中,他也从一开始离云绡的两步距离,近到胸膛贴着她的胳膊。

    他在用他的魂魄温暖她的寒夜,告诉她周围是安全的,她可以放松地倚靠他。

    云绡就着这个抬起钟离湛手的姿势,垂下脑袋在他的手腕上深嗅了一口。

    她叹道:“哥哥,夸我聪明这件事,还是你说好听,他刚才差点儿把我说吐了呢。”

    钟离湛回忆起方才云绡有一瞬古怪的反应,心道原来如此。

    以她对何舜的厌恶和恶意,还要她欣然接受何舜的赞许,简直是为难她了。

    第133章

    云绡可不想再在外头吹冷风了,她拉着钟离湛便往广茗宫走,经过景妍的死地时她也没有再多看一眼。

    反倒是回到广茗宫,卧在柔软的被褥里,抱着暖烘烘的钟离湛后云绡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般,突然开口说了句:“我觉得景妍可能也不是真的爱何舜。”

    云绡沐浴后香香的,身上也终于被捂暖和了。她乖巧地搂着钟离湛的腰,而钟离湛的手正贴着她的后背一遍遍抚摸哄她睡觉呢,眼看着那双大眼睛闭上就要睡着了,突然云绡就清醒了过来,还问了他一句这样的问题。

    钟离湛的眉头微微蹙起了一瞬又很快松开。

    人都死透了,爱不爱的又有何重要?

    钟离湛还是回应了她:“嗯,至少她不是主动去爱的。”

    听到钟离湛肯定的回答,云绡才算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这样才对嘛,她以为她爱着何舜,但其实她为了一个非她自己主动所爱之人舍去了自己的一生,死得凄惨,这才符合云绡给景妍安排的结局。

    景妍之所以会被何舜迷惑,是因为何舜身上拥有云端之上白色巨人赐予他的属于五族的力量,而旖族的特殊力量便是迷惑他人,轻易被人爱上。

    景妍对何舜所有的痴迷,源自于何舜身上属于旖族的那份特殊,而如今的他本人,不值得任何人为他倾心。

    云绡熟睡了过去,钟离湛安抚在她背后的手却一直没停。

    今夜她说的所有话,在何舜面前露出的所有表情,包括她方才明明都快睡着了还要突然提起一遍关于何舜的事……这些全都从钟离湛的脑海中闪回。

    钟离湛望着近在咫尺的脸,嗅着云绡呼出的带着温度的气息,没忍住在她的额心落下温柔一吻,可他的内心远不似表现出来的那么平和。

    钟离湛的心跳很快,因为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也会对某些本应寻常的事,荒唐地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不满。

    他不喜欢云绡在何舜面前演戏时为了取信他,还要双眸长时间地盯着何舜看。

    他也不喜欢云绡对何舜说出那句,她要他也听她的话。

    他更不喜欢何舜夸她聪明,即便她是真的聪明,也不许他说。

    其实钟离湛的心在听到何舜夸赞云绡的那一瞬就像是被一只手掌捏了一下,他当时瞥开眼神没去看何舜,因为他怕自己朝何舜看去的那一眼杀意戾气太重,会被何舜察觉到什么,从而破坏了云绡的计划。

    就在刚才云绡连熟睡前都要提一嘴何舜,提的,恰好是钟离湛不满的地方。

    他知道何舜拥有五族的力量,自然也知道景妍对何舜接近疯魔的迷恋很大可能是因为何舜有旖族的神力,他若是想,便可以让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子为他倾心。

    钟离湛知道云绡不会受他的蛊惑,却也还是不喜欢她为他付出太多心思,耗费太多心神,哪怕那些都是谎言。

    不光是何舜,便是这世上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夺走云绡原本应当属于他的眼神,一分一毫都不行!

    以前钟离湛一直觉得云绡满到要溢出来的独占欲是因为她从小缺爱,她没获得过什么,所以才会因为害怕失去而将所有她能抓住的,包括情感,死死占有。

    钟离湛是在爱意里长大的,他从不觉得自己在感情上有任何缺失,他甚至之前还教过云绡要如何去对待爱意,偏偏如今他也生出了强烈的独占欲。

    他从来都知道云绡聪明,知道她的优秀和亮点,也想让她能走到更高更远,扶摇直上。而此刻他有些私心地不想她站在大众面前,不想让所有人看见她的好,他想要完整地拥有她的一切,包括眼神,也包括她的欺骗。

    钟离湛的唇离开了云绡的额头,他长长舒出了一口气,嘴角扬起一抹略微苦涩的笑意,也有些无力。

    他太贪心了。

    明明他的绡绡回到京都是为了他,如今身涉险境哄骗何舜也是为了他,明明他就将云绡抱在怀里,可还是会不安。

    甚至于钟离湛生起了丝可笑的念头,如若他真的能像云绡说的那样,进入她的梦中就好了,这样他还能占据她的梦,每天多看她两眼。

    人的欲望,真是可怕啊,悄无声息地滋生,待到发现时已成庞然。

    钟离湛心想,还好他当初与天对峙时并未真的认得了云绡,否则他的软肋轻而易举暴露在云上巨人的眼前,他也就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坚定地牺牲一切。

    胡思乱想,于云绡熟睡间亲昵地蹭了一下他的肩头,寻找一个更舒适的睡姿而打散。

    云绡没睁眼,但带着熟睡时软糯的声音从他的怀里传来:“你在想什么?”

    钟离湛不知她是醒了还是在说梦话,他没开口,而后又听见云绡道:“你的心跳很快,哥哥,都把我吵醒了。”

    钟离湛恍惚了一瞬,他抚着云绡的发丝,安抚她,一时没有说话。

    他不知要如何解释自己方才的恶劣想法,人在自己未知把握之刻,便容易钻牛角尖,道理他懂,可感情就是有能将一个从来理性的人变成患得患失的力量。

    恰是因为钟离湛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所以云绡越是在旁人面前光彩四射,他的心就越乱。

    云绡很敏锐地发现这片刻沉默里,钟离湛的心跳节奏又有了变化。

    他有心事?

    瞌睡全都没了,云绡终于睁开眼,抬起头往上蹭了蹭。她的鼻尖蹭过钟离湛的下巴,嘴唇几乎贴着他的喉结道:“是不是很期待啊?”

    钟离湛一时没能理解她这句问话的意思:“期待?”

    “嗯!我的计划在稳步进行哦,哥哥,相信不久之后我就能把你的身体从禁地里带出来,所以我其实也很期待呢。”云绡的声音仍然是困顿的柔软,她说话时嘴唇一张一合地吻着他的喉结,像是小猫爪挠着钟离湛的下颌。

    钟离湛的喉头滚动了几下,云绡似乎是觉得有趣,张嘴咬了上去。

    她没用力,却听见了钟离湛类似痛苦、又像愉悦的一声闷哼。

    就像是偷了腥的小猫儿似的,云绡发出了短促的笑声,又道:“原来你喜欢我咬你这儿。现在我更期待了,咬你的身体,一定比咬灵魂更有意思。”

    钟离湛的呼吸漏了一拍,他将怀里的少女抱得更紧一些,在这一瞬他也不想去想这样抱着云绡会不会将她拥疼。

    他的心跳仍然是紊乱的,快到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一样。

    可那股不安被奇异地安抚,因为她做的每一件事,提出的每一个设想,哪怕是困倦里的一句安慰,都拥有和他的将来。

    所以钟离湛回答云绡:“嗯,我也期待。”

    -

    云光憧等了一整夜也没等到景妍

    归来,次日早朝时他心中惴惴不安。

    神情不属地度过了早朝,云光憧迫不及待地回到了景娴殿,期望能听见好消息。

    景娴殿外守着的人看见云光憧来时默不作声地跪地,跟在云光憧身后的福营觉得奇怪,可还没等他察觉出诡异在什么地方时,云光憧便已经看见了早早在景娴殿内等着的人了。

    云绡摘下了狐裘披在正中间的美人榻上,她一袭橙红色的长裙端坐在狐裘上,面前放着取暖的火炉内正在烧一些绫罗绸缎和纸张物件,都是外头难得一见的珍品,她还颇为嫌弃。

    见云光憧来了,云绡终于将皱着的眉头蹙得更紧,但人松了口气:“你终于来了,可叫我好等啊!”

    云光憧愣怔了瞬,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云绡,心中震惊的同时,身后那扇门砰地一声被人关上,巨大的声响叫云光憧惊醒。

    福营吓得魂不守舍,却还是拦在了云光憧的面前,结结巴巴地对云绡说了句:“大胆!”

    云绡嗤了声:“我还有胆子更大的时候呢。云光憧,我有话要和你说,你只管听着就是,若非不便在其他地方和你见面我也不会选在这儿,这地方真臭!”

    她来景娴殿一眼就看出这里就像是云光憧为景妍精心打造的鸟笼,里面的一切布置都是为了那种事服务。云绡见过景妍是如何用自己身体讨好显帝的,自然也就能从这些摆设的东西里看出,有哪些是曾用在她身上的。

    脏啊,脏得云绡无从下脚,等得久了,只能牺牲自己的狐裘才能勉强坐一会儿。

    想到这儿,云绡对云光憧理所当然道:“对了,你要赔我一件狐裘啊。”

    云光憧瞪大了双眼,心口砰砰直跳。

    景妍没回来!云绡却来了!那昨夜景妍去找云绡恐怕没落到好,说不定现在她人已经被云绡控制住了!

    可为何?

    为何他曾经那个柔弱可怜的皇妹,竟有如此本事,才来一天就像是不怕死也不畏惧他这位天子,敢在他的皇宫如此行径!

    云光憧此刻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如同曾经在国师那里感受过的恐惧,他直觉云绡此番找他绝非什么好事。

    云绡若知道他心中所想,一定要反驳。

    错了!她还真是为了一件大好事来的。

    “你可知,你现在做的事,说的话,全都是杀头的大罪!”云光憧尽力稳住心神,怒斥道:“你马上就要去面见国师,我就不追究你的过错,现在立刻离开这里,回到你的广茗宫中去!”

    云绡看他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傻子,她扯了一下嘴角道:“国师?你还真信他啊?”

    云光憧心下重重一跳:“你这话是何意思?”

    云绡朝云光憧的身后某处看去,开口道:“你来解释给他听吧。”

    云光憧顺着她的视线转身,看见了景娴殿的屏风后头逐渐走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对方没有穿紫色的道袍,云光憧恍惚了会儿才认出眼前之人是仲卿仙师。

    仲卿仍然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自从学着云绡面对司徒音璃他都能说出弥天大谎之后,眼下的仲卿已然脱胎换骨,谎言张口就来,更何况他还提前和徐容靳排演过。

    “参见陛下。”仲卿对云光憧虽然看不上,但对方的确是皇帝,他就算胆子再大也没有云绡那样不见礼的厚脸皮。

    仲卿的名声在京都众人的心中也算根深蒂固,云光憧对他本能地生出几丝敬重。

    仲卿道:“不知陛下可知,先帝之死并非三殿下所为。”

    云光憧一惊:“不、不对!三弟当时已经认罪,是他恨父皇连罪于他,也恨逍遥王和云绡,连带对你也生了憎恨,所以才会谋划杀死父皇,想要谋朝篡位。”

    仲卿摇头,他叹了口气道:“先帝死时本座就在跟前,先帝是死于蛊虫,而这蛊正是如今神霄塔那位所为,就连十一殿下的生母也是他安插在宫中的。”

    云光憧冷哼一声:“你当你说得这些蠢话孤会信吗?!”

    “他是不是许了陛下长生?这也不过是为了控制陛下的手段之一,若他真的想要为陛下保住皇位,又为何不告诉陛下其实京都就有真正的长生之法?”仲卿直接丢出一记重磅:“陛下,长生之法就在神霄塔下,塔下埋着两千余年前的杀神尸骨,那才是真正的长生不死之躯,陛下请的新国师,也是为此而来的。”

    第134章

    云光憧的表情就像是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

    杀神?

    他是在说杀神就在神霄塔下?那个历史中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人物?

    那不过是个传说罢了。

    云光憧抽搐着嘴角还没等他笑出声,仲卿便接着道:“陛下不相信?陛下若不信这世上有杀神,又为何会相信这世上有长生之术?既有长生,那传说中便不再是传说,更何况他的确存在历史里。”

    云光憧闻言,尚未扬起嘴角的笑容已经收敛、僵硬,他的眼神越来越凝重,内心也愈发矛盾。

    是啊,他的确相信这世上有长生之术,若信长生,怎就不信这世上曾真的有过杀神?

    云光憧无法反驳仲卿,可他也无法劝说自己立刻相信这他听起来十分可笑荒唐的话。

    “证据呢?”

    过了很久,他也才问出这句话。

    “皇兄要证据?”云绡开口:“将神霄塔推倒,天祭台挖开,你就能看见你想要的证据了。”

    “呵!云绡!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我怎么可能因为你们口头上的一句话就将神霄塔推翻?若真这样做,天下人如何看我?”云光憧像是抓住了云绡诓骗他的目的道:“所以你就是要我错事,你才好用我的错处拿捏我!你当我那么好骗的?!”

    云绡被他瞪着,不怒反笑:“皇兄何必这么激动?我又没让你即刻推翻神霄塔,如若神霄塔下无长生的秘密,那推翻它也不过是推翻一栋建筑而已,若有,你向如今住在那儿的国师提,他会有何反应?”

    云光憧愣怔了瞬,反应过来:“你是说,让我在国师面前提出这个决定,是为了试探他。”

    云绡点头:“你还不算太蠢,皇兄。”

    云光憧的心突然开始怦怦乱跳,激动了起来,此时他也顾不得云绡骂他蠢了!

    和景妍纠缠,诚然也有景妍让他惬意和快乐的原因,但更大的原因是因为景妍带来了国师,而国师可以许他长生不老。

    这些话他从未对外说过,甚至朝堂之上都无人知晓后宫得宠的敏美人就是先帝的妃子,是如今他们即将捧为圣女的十一公主的亲生母亲!

    那云绡又是如何知晓景妍和国师的关系的?景妍告诉她的?

    景妍与云绡不是死敌吗?又如何会告诉云绡这些?

    云绡似是看出了云光憧的疑虑,她朝云光憧笑了一瞬道:“你是不是在猜测我为何会知晓这些?呵,这些都得多亏你了皇兄,是你将这样的惊天秘密送到我跟前的!”

    云光憧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福营却明白了,他在云光憧耳侧低语,云光憧立刻惊恐地看向云绡。

    昨夜景妍去找云绡,一夜未归,今日云绡便出现在了景娴殿内等着他,还对他说这么多,难道是因为……

    “景妍死了?”云光憧问云绡:“你杀了她?”

    云绡点头:“嗯,她半夜突然跑来找我说皇兄下令要将我处死,我心里还觉得奇怪……不是皇兄与国师昭告天下我是天选圣女,怎得就要处死我?所以我怀疑她是为了我和她之间的私怨才假传圣旨,我便将她捉起来了。

    我捉了她当然不能轻易放她走,而她贪生怕死,便向我吐露了她和这位新国师之间的秘密向我求饶。”

    “她说这位新国师之所以会出现在京都,就是为了神霄塔下的杀神身躯,而先帝之死也是他一力所为,因为皇兄你处处比不上父皇,但唯独比父皇好骗也更好控制。”云绡继续:“那位新国师可以往他人的身上下蛊,让他人变成自己的傀儡。三皇兄之前就是被他这样操纵才担下了所有罪名,不然凭着三皇兄那比你还不如的脑子,怎么能布下这么大一盘局?”

    云光憧越听,越心惊。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云光憧深知,如今的云绡早就不是过去的小可怜,她告诉他这些一定是有所求。

    “做什么?当然是为了护住我云氏江山啊!难道我都已经知道这些秘密了,还能眼睁睁地看着贼人猖獗?你死了于我有何好处?便是我当上了圣女,也不过是国师手中的傀儡圣女而已。”云绡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云光憧的脑子一团乱麻,极度紧张无助之下,他甚至朝福营看了好几眼。

    福营也是被迫听了秘辛,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隐隐作痒,像是快呆不住了似的。

    长生之说,他一直都觉得是假的,是新帝被骗。

    可京都多一个国师又或是少一个国师并无区别,这位国师至少能给新帝带来些利益,分一些京中势力过来。

    现在听十一殿下这么说,对方所谋极大,非但是要长生,还要整个凌国的江山!

    “那……”云光憧刚开口便察觉到,他好像是被云绡牵着鼻子走了。

    可若他不听从云绡的话,难道自己就是自由身了吗?他不也照样在听国师的话?左右……他都是被人掌控不得自由的。

    可有意识的被掌控,和完全成为他人傀儡,也是有区别的。

    “那我就凭你的一面之词开罪国师?我又要哪种理由去推翻神霄塔?”

    云光憧动摇了,便说明他心里已经信了云绡七分。

    云绡暗叹一声,还真是好上钩啊,随便说说都能相信,难怪会被景妍那样的蠢女人玩弄掌心。

    “放心,我不会让皇兄为难的,神霄塔屹立两千余年,年久失修,多有损塌,得需挑选个良辰吉日重建,皇兄可以以此为借口请国师测算吉日先试探一番,以证明我说的神霄塔下才有真正的长生之术是真是假。”

    仲卿顺势接话:“国师若以会破坏神仙塔阵咒为由拒绝,陛下便也有理由可以质疑他了,若他守护不了神霄塔,又有何资格做这个国师?若他无法控制神霄塔被推翻后带来的后果,陛下又如何能相信,他可以给予你长生?”

    云光憧又问:“若我真的推翻了神霄塔,你们又能向我保证什么呢?纵使塔下真的有杀神的身体,你们又要如何让我长生?”

    他说出心中疑虑:“而你们若真有此本领,怎么不用在自己身上?反而要用在我身上?”

    “我可没说要让皇兄长生。”云绡抿着嘴角笑了起来:“我要的是,我自己能长生。”

    “什……”云光憧不可置信地看向云绡,她真是一遍遍刷新他对她的认知。

    云绡沉着眼色道:“我要长生,但我可以许皇兄,在你活着的时期里让你做足皇帝的瘾。我不会把控你,毕竟若我得了长生,在你死后我还有大把时间可以去做我想做的事情,这算我和皇兄之间的交易,如何?”

    不如何!

    云光憧想反驳,又不知要如何开口,他这个皇帝当真当了如同白当!他竟可以被所有人拿捏,竟……也能被所有人说动。

    “皇兄好好考虑。”

    云绡说完,转身就走。

    福营突然提醒了云光憧一句什么,云光憧立刻询问:“那国师为何要给你尊荣,让你回来当什么圣女?!”

    云绡脸色一冷,她像是自言自语,轻飘飘地留下一句:“我也想知道。”

    她也想知道,这才是让云光憧相信她没有欺骗他的最终原因。

    她是回到皇宫后发现景妍没死,又从景妍那里得知了国师的秘密,而她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国师选中成为圣女,她也害怕自己会有性命之忧,所以她就只能和云光憧站在同一边。

    既如此,云光憧就信云绡不敢骗他,因为唇亡齿寒,他如今还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凌国上下就还是他说了算!

    他若出事,下一个倒霉的就是云绡了。

    -

    出了景娴殿,云绡揉了揉做表情做到有些僵硬的脸,长舒一口气:“我很快我就能再见到你啦,哥哥。”

    钟离湛瞧她轻松的模样,眉头微蹙:“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这句话也是仲卿想问的:“十一殿下,你到底是如何计划的?”

    仲卿虽陪着云绡演戏,增加云光憧的信任度,可他也完全不知道云绡是怎么想的。

    今晨天才刚亮,云绡便来找了他,与他说起要一起诓骗云光憧之事。

    仲卿和徐容靳演练几次,还有些得瑟他回宫之后还有事可做,不必在屋子里发呆。顺便向徐容靳炫耀一下自己虽然在连玉州没有得到特殊对待,但在皇城他还是很有威望的。

    然后云绡私下与徐容靳说了番话,仲卿就没见到徐容靳,他怀疑徐容靳很有可能已经离开皇宫了。

    徐容靳好似在云绡这儿讨了个更大的活儿。

    云绡对仲卿道:“你觉得若云光憧突然去找那位国师,说自己要重建神霄塔,国师会怎么想?”

    仲卿恍然:“他一定会猜到陛下是在何处听说了什么,从而警惕起来,这于你不利啊,殿下。”

    云绡挑眉:“不,恰是如此,才于我有利。”

    与仲卿作别,云绡和钟离湛并肩而行回去广茗宫。

    一路上薄雪潇潇,细腻的雪花染白了云绡的肩头,云绡牵着钟离湛的手,还不怎么觉得冷。

    仲卿离开前心中还是疑惑的,可他没有多问,但钟离湛几乎猜到了云绡是想要做什么,这一路回来,他看云绡的眼神越来越沉,心也越来越乱。

    她胆子真大!

    眼看广茗宫就在跟前,宫中的宫女都是何舜的眼线,到时候云绡有任何举动都会被告知何舜,而她也不能对那些宫女施法。

    所以有些话,不能在广茗宫里说。

    钟离湛拉住了云绡的手突然走入了一旁的小路,石子铺成的道路两旁都是一些树叶落光了的玉兰花树,光秃秃的枝桠上堆着白雪,不一会儿就隐去了人影。

    钟离湛心烦意乱地把云绡带到了一处空置已久的凉亭处,凉亭周围长了大半人高的水植,水植已经枯黄了,落了一层雪后彻底遮蔽了凉亭内的人影。唯有浅水另一头几株腊梅花展现生机,在一片冰天雪地的白中点缀几抹鹅黄。

    “你是故意想要让他对付你的?”钟离湛的声音有些哑,虽是问出口,却也笃定。

    云绡点头嗯了声。

    钟离湛有些气恼:“你每次都是这样!不论如何设计,总要以自身为局!你可知你这样会有危险!我如今不过魂魄一缕,处处受限,未必是何舜的对手,也未必能护得住你!”

    云绡有些愣住了,那双明亮的眼突然有些滞地望向钟离湛,她昂着头没动,整个人都像是被吓傻了一样。

    钟离湛心下一疼,一把将人搂住,手掌不断地安抚她的脊背道:“对不起,我没有要凶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你,他、他或许会杀了你!”

    云绡感受着钟离湛怀抱的温暖,也感受着他紊乱的心跳和沉重的呼吸。他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安抚她脊背的手也不稳,这让云绡突然想起了昨夜她半梦半醒间和钟离湛的对话。

    所以,他昨天夜里心跳加快,辗转不安,是因为这个啊。

    因为他看到了陌生又强大的何舜,他有了爱人也有了软肋,便有了惶惶不安。

    钟离湛不是害怕失控,而是害怕关于云绡的一切变得失控。

    他回来京都前,明明没有这么多愁绪,一切不安都源自于半途遇见传圣军,知道京都是一场针对云绡的鸿门宴,纵使云绡做足了准备,也有可能最终成为和他当年一样的结局。

    一路归途与曾经何其相似,而他以为他那一次是失败了的,即便解除了云上巨人对曦族的诅咒,可这世间仍然是与两千余年前一般模样,五族分裂,仍被苍穹掌控生死。

    云绡会是第二个钟离湛吗?

    他用爱意教养的姑娘,也会因为一招行差踏错,最终万劫不复吗?

    钟离湛没有两千年前的他那么坚定,他也因为内心的不安变得患得患失,因软弱而生欲望,因欲望而生占有。

    多种曾经他不曾有过的复杂且负面的情绪,在知道云绡真正计划的这一刻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

    “你不能有事,绡绡。”钟离湛将脸埋在云绡的肩窝里:“有时候我宁可你不要这样聪明。”

    云绡缓缓抬起手,抚摸着他的后背道:“原来是这样啊,钟离湛,原来这就是你半夜闹得我睡不着的原因,你对自己不自信啊?”

    云绡学着钟离湛爱人的方式,用力捏了一下他因拥抱而鼓起的手臂,笑嘻嘻道:“你凶起来的样子好有气势哦~”

    钟离湛闻言,呼吸一窒,紊乱的心像是突然被她的手掌温柔安抚。

    第135章

    云绡的手一遍遍地抚摸着钟离湛的后背,对他道:“你不要太担心,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正如我对何舜说的那样,他既然想要复活你,那这世上除了我,他别无选择。”

    恰是因为如此,云绡才不会真的有生命危险,因为一旦她在钟离湛的魂魄附身之前死去,钟离湛也不能复活。

    以现在情况推断,何舜根本不会杀她,他更有可能对云绡设下什么蛊或者用什么符,将她变成似傀儡又不完全是傀儡的样子,如此他可以对云绡彻底放下戒心。

    云绡也能利用这一点,跟随何舜进入神霄塔,那钟离湛的魂魄便也能跟随她回到他的身体身边。

    云绡想要知道何舜为何要复活钟离湛,想要看看他占据神霄塔,是否对钟离湛的身躯做了其他什么动作,也都必须得先见到钟离湛才行。

    “他不杀你,也不会让你安稳地活着。”钟离湛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但他的心跳仍然很快,对云绡接下来处境的担忧一直都没有平复。

    云绡听他的声音没有那么颤抖了,才用搞怪的语调道:“哎呀,我不是还有你吗?你我都知道他的动机,便一定有办法提前避开。现在你就替我想一想,究竟有什么符咒阵法可以迷惑、摄取他人的魂魄,从而控制他人的身体,又不会让那个人看上去像个行尸走肉的?”

    钟离湛知道云绡是在用其实他很重要的方式来安慰他,他心中有欣慰,也有酸楚,他不确定何舜复活他,真的是因为对曾经的背叛后悔吗?

    一个人能够背叛他的人,即便在他临死之前生了悔意,可救人失败后的忏悔真的能持续千年不变?

    钟离湛低声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万无一失的,万一他想要用我的身躯另谋他用?万一连这个复活我的意图也都是他对外的借口……你可想过如若你真的因为为了救我而出事……我会恨死我自己的,绡绡。”

    “我现在就已经无比地厌恶自己的无能。”

    钟离湛后面的那句话很轻,可还是落入了云绡的耳里。

    云绡搂着他的手略微收紧,她知道他过去有多强大,也知道他这一生除了面对云上巨人之外就再没有任何挫折,纵使环境让他的人生逆流而上,可他也从未后退过。

    正因如此,他此刻的落差才让他有了手足无措之感,这样的无措,也是曾经的钟离湛从未体会过的情绪。

    云绡知道他那句话真正想表达的用意。

    她对钟离湛道:“是我没有及时告诉你,也是我没有提前和你商量……但我很高兴你担心我。从小到大,你是第一个保护我的人,一直以来也都是你护着我让我免除危难,这一次,就让我来救你啊,钟离湛。”

    云绡想着,她的确好像每一次计划着什么,都会将自己算进其中。可也只有这样,她才能确定有些事情即便发生了变化,她也可以随机应变,一切也都还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包括这一次,在回来京都之前云绡就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应对何舜。

    在见到传圣军时,云绡大约就猜到了如今京中的局势,她即便成为圣女也还是会被何舜牵制,她的所作所为都会被何舜看在眼里。

    就算有钟离湛在一旁盯着,可以很快地捕捉到何舜是否就在她的周围,却也无法排除何舜对她的戒心。

    何舜不会让她有机会进入神霄塔的,便是今天所谓的安排她和国师见面测算八字,何舜也不会放心让她接触钟离湛。

    所以她才会先在何舜的面前暴露自己的野心和有谋却不多的性格,再挑拨离间云光憧和何舜,让何舜知道她的一些愚蠢狂妄的举动,这样也推动了何舜对她动手。

    至于她会不会受到伤害,云绡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可她从来都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否则当初也不会主动引周泉礼将她丢入神霄塔。哪怕挨打,哪怕摔断了腿脚,有些计划为了顺利总会有必要的牺牲。

    而这一次,她疼了有人哄,遇见危险也有人扛,云绡就像是个披上了盔甲的战士,完全没在怕的!

    不过她的盔甲的心理防线好像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强大……

    云绡就像是哄小孩儿似的拍拍钟离湛的后背,认真对他道:“你要相信我啊,因为我是你教出来的,我有自保的能力!”

    这句话即是对自己的自信,也是对钟离湛的肯定。钟离湛的脑海中还有许多胡思乱想的猜测,也都在她于自己背后一遍遍安慰的掌心下抚平。

    钟离湛都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分外可笑,即便不如此,难道他们还有其他的路可走吗?

    但云绡的安慰也太温柔了……在这一刻他们就像是身份调换,好像曾经的某个时刻他也这样将云绡抱在怀里,抚慰着她的情绪。

    原来有人可以依赖的感觉,如此之好,而依偎于所爱之人的怀抱,也真的可以驱散所有不安与无助。

    云绡和钟离湛在这一个漫长的拥抱里感受到的完全不同,她甚至推翻了不久前她自己的设想。她一直觉得钟离湛是她的盔甲,所以她才能毫无顾忌地去做,与何舜正面杠上也无所畏惧,钟离湛总不会让她真的受伤。

    但在这一刻她突然反应过来,原来再强大的人都有软肋,她也同样可以是钟离湛的盔甲,她的行救举动,就是保护。

    而从来都没有被人依赖过的云绡,此刻的感觉分外微妙。

    她对钟离湛的感情好像又有细微的变化了,这种变化让她心跳加速,呼吸也变得凌乱了起来。她顺着钟离湛拥抱她的姿势,以纤细瘦小的身躯,把一个高大强壮的身影纳入自己的怀中。

    凉亭旁的湖面结了冰,覆盖皑皑白雪,馥郁的腊梅花香气在风中飘散,吹入凉亭,拂过云绡的发丝。

    就像是白兔安慰着黑狼,毛茸茸的小爪子一直揉着黑狼耷拉着的脑袋,听着他在她耳畔发出的类犬的呜哼。

    云绡喜欢这样的感觉。

    她觉得此刻的钟离湛有些可爱,又一次满足了她奇怪的欲望,挑起她另类的兴奋和期待。

    云绡甚至在脑海中夸张地去想……钟离湛是会哭的吧?

    大约是因为魂魄没有眼泪,所以她只看过他红了眼眶,好像从来都没见他哭过。

    砰砰——

    云绡的心跳又加速了许多,她快速眨眼,深吸一口气,揉着钟离湛的微卷的发丝,敛藏眼底的兴味。

    总不能在人家还委屈脆弱的时候突然笑出声,否则她未必还能再见到与今天一样的钟离湛了。

    -

    何舜要面见云绡,不过是为了走一个形式,他与云绡会面也只是为了确定云绡知道多少关于他的事,她又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真的适合成为钟离湛魂魄的载体?

    这些何舜都在昨夜发现云绡不对劲的时候确认了,他知道云绡是个聪明的又有些自大的女子,好拿捏,也很好控制。

    可他没想到云绡居然会自大到妄图去试探他的底线。

    她要动神霄塔,还说动了云光憧来当靶子自己躲在背后假装不知,恰如她这个人给何舜的感受,有聪明,但不多。

    原本何舜是打算留云绡一条命,若她真的与君上有些交易上的羁绊,他不介意让她在死前最后的时光得意一些,就当时作为她提前死去的补偿。

    可云绡显然不打算履行她和君上的约定,所以才会有云光憧前来试探。

    何舜没有立刻答应云光憧,但也没有拒绝,他只说自己会算上一卦看看神霄塔是否适合推掉重建,而后便召回了他安排在广茗宫的眼线,询问云绡与谁碰了面,又说了什么。

    从那眼线的口中得知云绡与仲卿碰过面,二人浅聊,但何舜从他们简单的对话中还是能捕捉到云绡真正的意图。

    她要推掉神霄塔重建,是因为她猜到了君上现在身体受限,她想让世人看见杀神的真容再借此机会将君上的身体挫骨扬灰,以此来达成她的名望,也摧毁何舜的计划。

    她对景妍还有恨,对与景妍有关的一切,亦都很逆反厌恶。

    既能达成自己至高无上的荣耀,又能将仇人打入地狱,还能破除她的童年噩梦斩断与君上的交易,她可真会算计。

    何舜的脸色很冷,挥手叫人退下后,便要召见云绡。

    -

    云绡此番来神霄塔面见国师虽然是云光憧那边派人通知的,但宫里的人护送云绡至神霄塔范围外,见到神霄塔处派来的仙师后便回去了。

    云绡看着眼前还算熟悉的地方,这里是神霄塔外围长殿,要在往里走三层院子才能抵达神霄塔。

    何舜没有更改神霄塔守卫的数量,不过云绡在

    那些人的身上已经看不到多少生气,这些人应当也都变成了何舜的寻常傀儡,由他操控。

    与过去不同的是神霄塔外长殿的屋檐顶上多了许多鸟雀,那些才是容易被人忽略,却无时不刻注意着路过者一举一动的眼睛。

    有人领着云绡朝里走,领着她的人将她带到与神霄塔只隔一道院墙的光盈殿前,一句话没说便退下了。

    云绡没去看光盈殿上的鸟雀,但她在来前就知道何舜大约是想做什么。

    一阵风吹动云绡的发丝,她抬起手将吹乱的头发别在耳后,无人看见云绡落下的手在空中好似滞涩了一瞬,她深吸一口气,只身朝光盈殿走去。

    光盈殿内没点灯,门窗紧闭,云绡刚踏入进去便警惕了起来。

    她没再朝前走,只站定原地等眼睛适应了黑暗,看清了殿内布局才开口:“国师让我来,却不见我?”

    等了会儿,殿内仍然没有声音,云绡察觉不对劲,转身便要走。

    她的手碰到殿门的那一瞬便察觉到了光盈殿门内贴着的一张黄符。

    她指尖颤动了一下再便用力握住了门把手,使出全力拽了一下殿门。

    门没拽动,云绡垂着头发丝遮住了她紧张还有些恐惧的神情。

    她压制已经有些控制不住的声音,努力镇定地问:“你就在这里吧?国师,如果你还想让曦帝复活便把门打开,让我离开,否则……我不介意鱼死网破。”

    说完这话,她的手便松开了门把,转而弯腰抽出鞋桶里的匕首。

    何舜在光盈殿的屏风后头看着她这举动,不禁露出一抹冷笑来,他的笑很短促,云绡似乎听到了,那把对外的匕首突然就对准了她自己的心口。

    “谁在发出声音?出来!”

    云绡的声音终于有些控制不住地拔高。

    何舜看着她手里锋利的匕首,危险地眯起眼睛,他抬起双手于唇前合十,再变化结印。随着低语出声的咒,光盈殿中贴着的黄符上朱砂红字全都亮了起来。

    密密麻麻的黄符,摄魂夺魄的符文亮起时照亮了云绡的脸庞,红色的微光在她身上投上了重重叠影,如同缠绕的红线凌乱地纠缠在她的四肢百骸上,要彻底将她变成一个听话的提线木偶。

    云绡感觉到了那些红色印记在掠夺她身上的气力,混沌她的意识,她那双惊恐的眼也像是困顿了一样闭上了好一会儿,随后挣扎着醒来!

    睁开眼的刹那云绡便用匕首在自己的胳膊上划下一道伤口,疼痛叫她拥有片刻清明,她知道她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转身用尽全力去拉门锁,即便光盈殿的大门毫无反应她也没有放弃,同时嘴里还在咬牙切齿地骂着谁。

    何舜看着她手臂上染红衣裳的伤口还在不断滴血,有些意外她居然对自己下手如此干脆利落!

    “再不放我出去,我就自戕!谁也别想好过!”

    说完这话,她指尖触碰的门上黄符猝然燃烧,火焰顺着她的手臂攀爬过来,云绡惊异地发现她的手臂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

    再回首,她看见了殿内光芒照不到的角落里那个正在念咒,浑身笼罩在黑暗中的男人。

    她在对上对方目光的那一瞬似乎听到了一声沙哑的、古怪的低语。

    云绡的视线逐渐模糊,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斑驳的光点,唯有那道玄色的身影成了她视野里的唯一聚焦。

    那道沙哑的声音对她道:“现在,用匕首杀死你自己。”

    如木偶得到了操纵者的指令,云绡木讷着脸,迅速抬起自己的手。

    寒光一现,匕首刺入胸腔,才碰到了肋骨又堪堪停住。

    何舜收回了自己手,方才若非他动弹手指,云绡手里的匕首便要刺穿她自己的心脏。

    果然,还是听话的傀儡更为方便。

    第136章

    “聆音断念,目视摄魂,这是傀儡术里的认主符。”

    熟悉的声音从耳畔响起,云绡混沌的目光还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眼看着那道黑影逐渐朝她靠近。

    捂着她耳朵的双手打开了一条缝隙,那道声音又对她道:“认主符只摄魂,不杀魂,这种符若设符者不在,中咒者便与常人无异,但听见了设符者的声音或看着他的眼睛,那他做出了何种指令,中咒者都会听话顺从地去执行。”

    这与云绡的猜想差不多。

    钟离湛的声音来得迟了些,是因为认主符并非出自钟离湛之手。

    符咒是钟离湛的天赋,但这世上聪明人不止一二,在有人发现原来符咒可以借用天地自然之力为己所用之后,便有人能钻研出一些奇特符咒。

    认主符是其一。

    认主符消耗极大,一张符便是一根线,中咒之人如若意念坚毅强大,可能得耗上成千上百张符才能控制住对方。

    此符被开创出来也是为了战争服务,原先是用在战场上诓骗敌军首领,只要抓住首领便可不费吹灰之力攻城略地。

    阴符邪咒,在钟离湛杀死彼时曦族帝王后便将一些相关术法记录的书籍销毁了。

    不过何舜与他同处一个时期,他会听过认主符也不足为奇。钟离湛销毁的术法记录也未必是全部,在他死后这么多年何舜想要找齐认主符的绘制和使用,也是可能的。

    瞧着光盈殿中贴了至少不下三百张符,云绡心想何舜还真是看得起她,那些缠绕在她四肢百骸上的符印随着黄符烧光而逐渐隐藏了起来。

    钟离湛不满地盯着云绡的手腕、胳膊和肩头处,忍耐到操控傀儡的线符不再发出红光后,才挥袖将其纷纷断去。

    指腹摩挲着云绡的手腕,钟离湛仔细打量着她的身上,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而那些曾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妄图控制她的线悉数化作齑粉,烟消云散。

    “认主符不是死傀儡而是活傀儡,他虽然能控制住你的意识和行为,却不能控制外在力量对你的干扰,所以你原本的计划仍然可以施行。”

    钟离湛说完这话,才将剩下那只捂着云绡耳朵的手放下,虚虚空着掌心落在她受伤的心口处。得益于云绡的身体特殊,她心头的伤口与胳膊上的伤痕已经没有再继续往外流血了。

    钟离湛想碰又没舍得碰,只能闭上眼睛不去看,可那丝丝钻入呼吸间的血腥味还是让他的内心生出类似狂躁的戾气,想要杀了何舜的心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钟离湛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他还没寻回自己的身躯,还没有真的复活,这个时候他便不能动何舜!

    何舜拥有五族的力量,何尝不是云上巨人给他身上设下的认主符?按照云上巨人的猜想,除非何舜是老死的,否则这世上没有人能杀死他,而一旦何舜死亡,也定会引起他们的警觉!

    所以他只能忍!

    那股恶心的焦枯味飘来时,钟离湛将自己彻底藏在云绡的身后,甚至连头都撇过一旁不去看,心底的声音一遍遍告诫自己,云绡已经因此受伤了,他就不能再拖后腿。

    何舜看着目光呆滞的少女,缓缓伸出手。

    云绡当真像个傀儡一样,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她在何舜伸出手的时候便将还沾了血的匕首递给了对方。

    何舜接过匕首,垂头看这匕首上的花纹,冷不防地将匕首朝云绡的瞳孔刺去!

    那双没有光彩的眼连睫毛都没动一下,就在何舜即将放下匕首时,她却突然开口了。

    “谁在说话?”

    云绡的声音很低,如同梦境中的呓语,但何舜听见了,他手中匕首锋利的尖刃又往前进了半寸,云绡仍然没眨眼,可她还是重复了一句。

    “谁在说话?”

    所以,她方才听见声音突然拔起匕首,并不是听见了何舜的咒语,而是听到了另外的声音?

    整个神霄塔

    如今都是何舜的眼线,神霄塔内所有人都被他用对付云绡的方式做成了自己的傀儡,不应该有人会在明知他于光盈殿内有要事时还发出声音打搅他们。

    更何况何舜并未听见什么声音!

    何舜收了匕首将其丢去一旁,他的声音如深夜里的鬼魅般嘶哑,问云绡:“你听见了什么?”

    云绡停顿了很久,才像是理解了何舜的问话,缓慢道:“他问我,死了吗?”

    何舜立刻怔住,他的符才控制住云绡,彼时还没摄走云绡的魂魄,她便听见了那道声音。眼下云绡已然变成了何舜的傀儡,那道声音又反复问她是否死了,便说明云绡听见的那个声音应当一直在监察她的生命。

    何舜立刻就猜到她听到的声音是谁。

    他猛然回头朝身后看去,光盈殿之后便是神霄塔,神霄塔后庇荫的地方则是天祭台,此刻他们脚下的土地是曾经何舜亲眼所见,被枉死之人血液染红的阴怨之地。

    钟离湛就被封印在这里!

    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少女,正在与君上的意念沟通!

    何舜忽而停止了呼吸,紧张地望向云绡。

    高挑的男人弯下了腰,那双黑洞洞的眼里似乎有了渴求和畏怯,他要确保云绡看着他的双眼,准确地传达他想要让她传达的讯息。

    “告诉那个声音,你还活着。”

    云绡空洞的眼中没有丝毫情绪,她一字一顿道:“我还活着。”

    说完这句话后,她的脑袋突然动了一下,何舜立刻后退,目光四扫,并未察觉光盈殿中多出了什么。

    静待许久后也还是什么也没有。

    “他怎么说?”何舜上前两步,迫切地问。

    云绡只呆滞地望向前方,像是在方才那一晃中与那道声音的意念断联了。

    何舜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他捂着狂跳的心,心中思绪百转,各种疑惑涌上心头。他知道这一刻他已经失去了理智的思考,可他仍然控制不住去设想一个个可能。

    他的皮肤在这一刻像是又回到了当初冲入火海时感受的疼,整个人如同被放在油锅里煎熬,那股从他身上传出的焦枯的苦涩味道愈发浓郁。

    云绡察觉到何舜的情绪很不对劲。

    “你走吧!”

    何舜说完这话,光盈殿大门的禁制便消失了。

    云绡就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打开了光盈殿的大门朝外走,待到十数步之后才渐渐找回了自己的意识,似是有些疑惑地左右看了几眼,站定原地静默片刻,她大步流星地离开。

    -

    回到广茗宫云绡立刻命人打水沐浴,她觉得和何舜呆在一个空间内太久,她身上也都沾染上了那股焦枯的味道。

    云绡进了浴桶,将整个人都埋在了温水之中,熏得脸颊通红。

    钟离湛突然越过屏风出现再她面前,他甚至都没有踏入浴桶这个动作,就堂而皇之地坐在云绡的对面,吓得云绡在水中扑腾了一会儿,然后小腿便被对方制住。

    “别动!”

    钟离湛的声音摆明了他不高兴,他的双手掐着云绡的腰将她往上提了提,哗啦啦的水声响起,云绡的心口一凉,大半片凝脂一样的胸脯就暴露在钟离湛的眼前。

    云绡呼吸一窒,连忙双臂环胸地看着对面的男子,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眨巴眨巴眼不明所以,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现在,不方便……”

    云绡的眼神朝门外投去,示意钟离湛这里到处都是何舜的眼线,即便她也想……但他们最好忍一下。

    钟离湛一时无言,就连气笑都笑不出来。

    一声叹息吹入水面,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云绡的手臂,眉头紧锁地看向云绡手臂上的刀痕。为了取信何舜,她这一刀划得极深,是几乎见骨的程度,甚至比她心口处的伤痕还要骇人。

    她的手臂本来没有流血了,此刻凸出的血痂经过热水一泡,又渗出一些鲜红的颜色,就像是一只死在了她手臂上的蜈蚣。

    钟离湛毫不怀疑,如若那把匕首再锋利一些,甚至能割断她的筋骨。

    他方才就是嗅到了她身上又溢出了血腥味这才进来仔细看看。

    治疗的咒语从钟离湛口中温柔呢喃而出,他的手指悬在云绡手臂的上空画下咒文,想让她的手臂好得更快一些。

    云绡缩了一下,似是犹豫,钟离湛便道:“这咒你本来就会,给自己疗伤,他还不至于会猜到我一直就在你的身边。”

    云绡也知道,所以刚才的缩只是本能,她还是地伸着自己的胳膊,老老实实地接受钟离湛的心疼,再朝他露出乖巧的笑容。

    手臂上的血痂已经脱落,只剩下淡粉色的可怖疤痕,钟离湛再看向她一只手臂环住挤压的胸口。

    尖刃刺伤和用力划破的伤痕不同,云绡心口处的伤并未流血。

    钟离湛再用咒术为云绡治疗,待到血痂脱落,那只原本虚空画咒的手指尖轻柔地落在云绡心口的疤痕上。

    云绡身体一颤,整个人比这桶里的热水还要烫。

    钟离湛的指腹轻轻地摩挲了一下那道像是一条红线般的疤,回忆起光盈殿中他极力忍耐,眼睁睁看着云绡受伤的一幕。

    彼时利刃触碰到云绡心口肋骨时,钟离湛伸手挡了一下她的手腕,他其实弄不明白何舜为何想要复活他,也就不知当时他是否真的想要云绡死。

    若他没有让云绡停下,钟离湛也会阻止云绡,也不管云上巨人会否发现,他都会反杀何舜。

    所幸一切都在往云绡设想的方向发展。

    降低何舜对她的忌惮;刺激何舜对她的忍耐;落入圈套后何舜对她足够信任;再适当抛出一些诱饵,何舜应当很快就会带着云绡主动去天祭台下的深井处,见钟离湛。

    这其中少了哪一步,依何舜这活了两千多年的性子,都不会轻信她。

    云绡的脸仿佛要滴血一样,她的心口被他抚摸得酥酥麻麻的,整个人如同要融化一般靠在浴桶中,偏偏双腿因为浴桶空间有限,增加钟离湛的身躯后被挤压在两侧,难以动弹。

    云绡深吸一口气,抓住了钟离湛作祟的手,娇嗔地瞪了他一眼。

    “别摸了!”

    她压低声音嗔怒道。

    钟离湛顺着她的意,没再去摸她心口上的伤疤,而是抚摸一下她的头顶。

    他抬起手的瞬间,云绡能嗅到他手腕上的香气,乖巧地蹭蹭钟离湛的手掌,随即一怔,因有香气对比,她突然想起来何舜身上难闻的苦味,便回忆起了他后来的不对劲。

    “他对你的感情怎么那么深啊?”云绡这句话说出来,钟离湛都愣住了。

    云绡算是见证了何舜背叛钟离湛的全部过程,也知道他在钟离湛死前后悔,冲入火海,不顾生死想要去救钟离湛。

    或许也正是因为他的后悔,才让云上巨人如同玩弄蝼蚁一样,偏偏将五族的力量赐予了他,让他长久地活下去,日日夜夜被背叛后后悔的情绪折磨。

    云绡以为,他要复活钟离湛,更像是替曾经的自己赎罪。

    钟离湛也是这样以为的。

    可今日见到何舜对钟离湛的在意……那已经是云绡看了都觉得古怪,甚至吃醋的程度了。

    “他该不会是对你……”云绡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钟离湛捂住了嘴。

    “休要口出狂言。”钟离湛低声,脸色更加难看了起来。

    毕竟云绡对着仲卿和徐容靳都能说出他们是在打情骂俏这种鬼话来的。

    云绡见钟离湛捂得不紧,她抿嘴一笑,歪着头咬上了他的指尖,牙齿轻轻磨了一下他的尾指关节,再松开,心下有些满意了。

    “我突然想起来,我在被你劈开了阴谋碎裂的镜面中看见了其他叛徒的身影,唯独没有何舜,他是后来才出现的。”

    何舜只在捕杀钟离湛的现场,并不在他们前期计划里。

    第137章

    钟离湛没有这段记忆,云绡在知道何舜便是黑衣神秘人之后,对他也只有背叛钟离湛的厌恶,不曾去细想

    过当时她看见的那些模糊画面。

    若非方才提起何舜,她觉得何舜对钟离湛的态度实在有些奇怪,也未必能想到这一层。

    彼时将钟离湛困在那座虚假宫殿里的人,云绡记住了他们每个人的身形样貌,积恨尤深,却忽略了细节。

    那些身披黑衣蒙着脸,生怕被人看见的鬼祟叛徒们偷盗了那么多孩童,在连玉州里重新上演烹食人肉的事迹,这些何舜好似都没有参与过。

    甚至围捕钟离湛时,那些黑衣人畏缩着不敢上前,只有何舜大步朝彼时已经脱离了棋局桎梏,彻底昏厥过去的钟离湛走来。他的身上没披黑袍,也没有遮住自己的脸,天青色的长衫在雨里淋得透湿,神色也没有半点惭愧羞耻。

    云绡想不通,何舜之前对钟离湛一直是忠诚且倾佩的,怎么突然就背叛了他?但看见其他族的黑衣人,她又觉得不需要过多的理由,全看他们背叛钟离湛后得到的利益是否足够多。

    抵挡不住诱惑的人,只需要一瞬间就能改变。

    现在再想,何舜当时未免太坦荡了,他那个时候真的有那么强大的内心,做了坏事就丝毫不觉得羞愧?若他真如此坚定,他又怎么会在最后关头后悔?不上前捅钟离湛一剑确保他死得万无一失都算他还留有人性了。

    钟离湛也在努力回忆而出神,水声传来,几点水花从他的魂魄中穿过,云绡那张湿漉漉的小脸突然就朝他凑近。

    她身上带着的浅香也随着水中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钟离湛方才究竟回忆到了哪里这个时候也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呼吸一瞬间停止。

    云绡的睫毛被水汽蒸得潮湿,她鼻尖挂着细小的水珠,嘴唇红润,一张一合的也不知说着什么,反正钟离湛全都没听见。

    他喉结滚动,目光在水雾中迷离,正低头想要吻上去,云绡突然推开他的肩,挣扎着要起身。

    钟离湛回神,快速眨了几下眼,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缩在了水桶里让云绡有足够的空间出去,还不至于她的腿乱碰乱蹭。

    他有些尴尬地瞥开目光,咳嗽一声:“你刚才说什么?”

    云绡终于出了浴桶,正在屏风另一侧擦干身体,听见这声疑问踮起脚越过屏风,奇怪地看了钟离湛一眼,在看见钟离湛通红的耳尖后心道真是怪了。

    他摸她伤口的时候没见他目色动情,现在突然害羞什么?

    云绡重复道:“我说……我要不要诈一下他?”

    何舜在知道云绡能够和钟离湛的意念于脑海中通话后,若他真的是为了复活钟离湛且没有其他私心的话,一定不会甘心就将她留在皇宫,也定然会想方设法地了解更多关于钟离湛的事,哪怕只是听一听他通过云绡的口说出的话。

    可若他也是想要利用钟离湛的身体达成他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那他就会尽量减少云绡和钟离湛的接触,也很有可能将她困在皇宫不许她靠近神霄塔,直到他的目的能万无一失的施行。

    若何舜短期内再召云绡去神霄塔,前一个推测就更有可能,那她顺势诈一下他,说不定能诈出何舜当初背叛钟离湛的原因。毕竟他曾是钟离湛最信任的人,云绡以为,钟离湛多少会有些在意的。

    裹紧衣裳,云绡钻入了软厚的锦被中,待了一会儿身上都凉了钟离湛还在屏风另一边的浴桶中没动静。

    云绡正欲开口,他便绕过屏风出来了。

    钟离湛脸上的红晕还没退去,但眉心微蹙,对云绡道:“不要试探他,稳步进行就好。”

    顿了顿,他又道:“我不在意他究竟为何杀我。”

    钟离湛不在意何舜究竟为何杀他,那已经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了,纵使知晓原因也无法改变事实,也就不必要为了这些无用的信息增添云绡的风险。

    云绡往床榻里头挤了挤,拍着身边的位置示意钟离湛陪着自己躺下,钟离湛将人抱在怀中,云绡便在他的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姿势。

    其实她也不太在意何舜的心理动机,因为伤害已经成为事实,钟离湛落得如今的下场,何舜是主要原因。

    可若情况允许,云绡也还是想要弄懂他当初背叛钟离湛的理由,说不定这会牵扯到云上巨人是如何联系他们这些叛徒的,此举是否违反了他们设立棋局的“游戏规则”?

    只要回忆起九星连月阵将她带回过去经历的那些过往,云绡就无比心疼钟离湛,她是知晓了钟离湛的结局才回到过去查看被他忘记的真相的,也正是因为她的出现,所以那个时候的他其实也早就猜到了自己的结果。

    云绡将钟离湛抱得更紧了一些,她将脸埋在了他热腾腾的怀抱中,脸颊贴着他胸膛的皮肤,像是能听见他的心跳。

    “别担心,哥哥。”云绡抚慰着他的背后:“我会救你的。”

    她手臂上的伤与心口的伤比起她过去曾经历过的又算得了什么呢?云绡能面不改色地承受,只要这一切,能让她拥抱住真正的钟离湛,那就值得。

    -

    何舜果然如云绡所料的那样,很快就再见了她一次,还是将她召到了神霄塔处的光盈殿。

    云绡也学着傀儡的样子,假模假样地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但她并未表现得与钟离湛意识相通。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能让你主动找到他?”

    何舜问完,云绡的脑袋微微歪着,像是不明白他的指令。

    几次下来,何舜也泄了气,他让云绡离开,而后自己上了神霄塔。

    神霄塔的至高处可以鸟瞰整座京都,何舜也能看见云绡独自一人回到皇宫的背影。

    日落西山,云绡一身橙红色的衣裳越走越远,像是与火烧云落在金砖玉瓦之上的光晕融为一体。

    为何君上没有再问她话了?

    难道是因为他将云绡制成了傀儡,她就不再是适合君上的身躯了?

    不对,他为了避免这一点,所用傀儡术为活傀儡,云绡的魂魄还是在她的身体里的,她并未死去!

    见云绡的身影彻底与这世间其他颜色融为一团,何舜才有些恍然,莫非是因为她离得太远了?

    神霄塔屹立两千多年,是压在君上身躯和魂魄上的巨山,便是君上的魂魄苏醒,可以借由梦境与云绡联系,可这坟冢对他的压制仍然在。他灵魂力量不稳,云绡离他太远,或许真是他无法与外界相联的关键!

    何舜又想起来云绡刚回宫的那一夜,她独自离开了广茗宫,如同被什么声音控制了身躯召唤着往神霄塔方向走,恐怕那已经耗费了君上太多力气了!

    再后来,是她在光盈殿听见了君上的声音,在知道她没死后君上就一直没有再现身,极有可能是他的意念不能离开神霄塔,可控的范围也越来越小。

    如若……他将云绡带到君上的跟前呢?

    何舜一直在找可以让钟离湛复活的方法,多年苦寻和经营,也只有一个方式——便是寻到一个可以与他灵魂契合的载体,将君上的魂魄从禁地底下释放出来。

    合适的载体已经有了,现在他要做的便是破坏禁地底下捆缚钟离湛的阵。

    五行相克,结合神霄塔外围的一应设施,何舜还没找到万全的破除之法,所以他住在了神霄塔,每日研究神霄塔内外的五行。

    云绡怂恿云光憧推翻神霄塔,何舜当然不会应允!

    因为这地底五行相辅相成,一旦破坏其一,便很有可能更改其他阵咒的排列,那他这么长时间的研究被打乱不说,还极有可能触发禁地底的六杀阵和摄魂咒,再一次对钟离湛好不容易复苏意识的残魂进行第二次绞杀!

    更有可能……叫那云端上的神明察觉,以雷霆降罪,让钟离湛灰飞烟灭。

    他命不久矣,恐怕只剩短短数十年,他不能拿这唯一的机会去赌,但他能让钟离湛自己选择!

    若他将云绡带到禁地里,钟离湛可以直面这个最适合他灵魂的载体,是不是他会更快地活过来?

    哪怕何舜害怕见到钟离湛,哪怕他心中有无尽的愧疚和悔恨,哪怕他会直面钟离湛的憎恶和失望,哪怕钟离湛会指责他坏了他和云绡原有的交易,他也要把钟离湛从那布满怨气的血泥里拉出来!

    -

    云绡刚回到皇宫便迫不及待地去找云光憧。

    云光憧听见动静一怔,只见云绡堂而皇之地闯入自己整理政务的金殿,阔步疾行,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声音颤抖喘着粗气道:“你必须得弄死他!弄死那个国师!”

    云光憧不明所以,但见云绡如此失态,他也知道事态严重。

    “他……怎么了?”

    “他会妖术!近来我总是会忘记一些事情,莫名其妙就离开了广茗宫,且我的记忆里似乎没有见过国师,可周围的人都告诉我,我已经面见他许多次。”云绡说出这句话后,云光憧的脸色骤然煞白了。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云绡也已经见过许多次国师,甚至她此刻出现在这里,很有可能是才从神霄塔出来。

    “皇兄,神霄塔下绝对有秘密!且不论那秘密是否真的是杀神身躯可以长身不老,便冲着国师将神霄塔内外把持森严,且用各种理由推诿你的提议,便足以证明那神霄塔下绝对是对他重中之重的东西!”云绡继续道:“若那是他的软肋呢?我们总不能一直被动,今日是我,明日就是你,皇兄!你如今可还是凌国的帝王!”

    他只要还是凌国的帝王,就不该被一个由他亲封的国师所控制。

    更何况这几日他每每提起神霄塔,国师都用各种借口搪塞他,云光憧也问了仲卿,若真是重建神霄塔,这几日都可动土绝无忌讳。

    或许真的如云绡所说的那样,是他自己惹祸上身,心性不坚被景妍迷惑,吃了也不知对身体有无害处的丹药,还将一个狼子野心之辈推上了国师之位。

    他如今还是凌国的帝王!他不能和云绡一样,有朝一日连自己做过什么,去过何地都无法控制!

    若他拿住了国师的软肋,是否也可以反威胁对方一把?便是不能长生又如何?他总要先活下来!至少得守住他云氏的祖宗基业吧!

    云绡在云光憧跟前的一通乱演,的确让云光憧辗转难眠。

    她也不管云光憧半夜做了几回噩梦,又偷偷跑去仲卿那边请了多少张安神符。算着时日,她让徐容靳做的事应当也已经有了眉目了。

    比徐容靳的动作更快的,是何舜。

    云绡又一次被他用傀儡之术召唤到了神霄塔,这一次不是在光盈殿与他碰面。

    云绡终于穿过了那道将神霄塔与外界阻隔的围墙,真正站在神霄塔的面前。

    钟离湛看着近在咫尺的高塔,已经感受到了他身体的方位,甚至能听见灵魂与身躯共颤的心跳声。

    只要能让他的身体重见天日,他的魂魄再回到身体里,他便可以真正的苏醒过来。

    第138章

    冬日的阳光少有今日这般和煦,晒在人的身上都透着一股暖意。

    金灿灿的光芒照射在京都最高的神霄塔上,于飞檐下的风铃折射出夺目的细闪,云绡只看了会儿便收回了目光,让视线涣散,在何舜面前还保持着一副傀儡的模样。

    何舜下定了某种决心,就没有在神霄塔前试探云绡的用意,直接将云绡领进了神霄塔。

    这里是云绡第三次来,第一次是她用周泉礼的令牌进来假装翻看历史,实际上她只是为了造成自己杀死周泉礼后的不在场证明。

    第二次来是钟离湛察觉出神霄塔下禁地的特殊,附身在了她的身上。彼时云绡眼前一片漆黑,再回过神来时看到的便是显帝即将被神鬼蛊害死的画面。

    也是这第三次来,云绡才知道原来神霄塔下居然还有一条隧道是能直接通往埋葬着钟离湛的天祭台深井井底的。

    神霄塔内的阵界随着步入的人而变化,高耸直通穹顶的书架摆成了如同迷宫一样的八卦阵,越过此阵之后逐渐露出了一道步入禁地的窄道。

    上次云绡离开这里只顾着逃命,并未仔细去看,原来这条窄道的墙壁上也画满了咒文。

    如今云绡对这些古老的东西也不是一无所知,只一眼她就能认出这些都是起到震慑和封锁作用的,与六杀阵有异曲同工之处。而这条窄道的尽头,与神霄塔在地底形成倒影的禁地里,处处都是摄魂的血咒。

    巨石铺成的地面上深刻下去的咒文曾被显帝的血液填满,如今早就被清晰干净。

    何舜经过这里的时候脚步没停,也没四处观看,他不太想面对这些东西,即便拓本他已经看过了无数遍,可经过两千多年他也没能真正弄懂这些阵咒该如何破解。

    走到一面漆黑的墙壁前,何舜没有防备地对着几个阵咒深陷进去的裂痕按下去,而后石壁颤动,巨石一推便成了扇叶门,有一条可以供人进入的隧道。

    这隧道云绡走刚好,何舜走起来就有些费劲。

    他对这里也不熟,途中撞了好几次脑袋,可见如云绡所料,他即便占据神霄塔,但过去这么久他都没敢真的来见钟离湛。

    内心极为愧疚者才会恐于面对,若有邪心外道的便不会将这些面对曾经自己行径的羞耻放在眼里。

    这条隧道比想象得要长,他们终于走到了尽头,云绡也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天祭台下的深井范围并不大,灰尘密布的地方四周空荡荡的,唯有被埋在黑暗中的人露出小半截身躯。

    此地仍然被神霄塔挡住了绝大部分的光。

    清晨的光芒透过飞檐下的铜铃,几点碎裂的斑驳照在了天祭台井口处,再由附着其上的露珠一层层折射,最后洒进禁地底的也只剩下可以忽略不计的微芒。

    云绡的眼一时不能适应黑暗,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深井下的一切。

    和她当初带钟离湛离开时没什么不同。

    何舜愣在了原地,他挡住了云绡的身躯,站在距离钟离湛最远的地方。

    身后的石门突然发出了关闭的声响,打断了长久静默。

    何舜才回过神,他想问云绡,她是否听见了什么声音?可话到了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心跳得很快,喉咙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他的目光从入此地之后便只敢往远处看去一眼,而后一直垂下。此时眼前见到的是满地猩红的泥,这是无数个无辜枉死孩童的血肉铺成,用苍生怨气将钟离湛的身躯拉入泥沼,是对他最恶毒的诅咒之一。

    而神霄塔,立为他的坟冢,也是那些玩弄苍生者的用意。

    何舜不禁回想起后来的他得知这些真相时,那些叛徒看向他的眼神,他们是背叛钟离湛的人,也是高明的贪婪的骗子。

    而他何舜是这天底下最愚蠢,也最该死的那个人。

    只要想到那些痛苦的过去,何舜便要做些什么来防止自己继续陷到不可控的情绪里。

    他沿着红泥往禁地底的墙壁边缘走,他记得这些墙上应当也有六杀阵的咒文,非但如此,他们后来在盖建坟冢时不知添加了多少震慑之阵符进去。

    何舜的手一寸寸地抚摸着墙壁,想要将写在这上面的符文都记下,待到离开这里后再写下来,想办法破解。

    云绡看他都已经快要摸到九凤图了,若让他摸到九凤图上无九凤,那这禁地之上的拘魂阵和禁地之内的缚鬼咒都被她破了的事岂不暴露?

    云绡正想着此刻该怎么做呢,那边已经走回到自己身体跟前的钟离湛突然朝她挥了挥手。

    何舜背对着云绡,并不知云绡瞪大了眼睛,目光惊恐地看向钟离湛挥手后指着的地方。

    就在他身体正前方,一颗早就已经干瘪了的桃核大咧咧地躺在红泥上。此地极阴,它根本不可能有生根发芽的机会,且禁地内无植物生机,所以红泥

    上多出任何一点东西都十分明显。

    也是因为何舜始终不敢朝钟离湛看去,所以他还没发现那颗桃核。

    若被他发现,他定会顺藤摸瓜查出之前云绡设计周泉礼,也掉入过禁地的真相,到时候便不是她一个又一个谎言能解释得清的了。

    云绡正头皮发麻地思索着呢,突然看见钟离湛也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然后……他就一脚踩在了桃核上。

    云绡:“……”

    憋笑很困难的好不好!

    她瞪了钟离湛的脚面一眼,拜托!魂魄能遮住什么啊?!

    钟离湛也是关心则乱,他踩一下桃核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被云绡瞪了之后他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可笑。

    那边何舜正疑惑着,他似乎摸到了九凤真官符文,可却没摸到九凤真官,云绡的身体突然走动了。

    轻微的脚步声在这个时候尤为清晰。

    何舜转身看去,云绡已经走到了钟离湛的身躯跟前,在何舜看过来的那一瞬,她的脚正好踩在了那枚桃核之上,而后就定在了那里没动。

    何舜的呼吸一窒息,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他没催动傀儡,所以傀儡能动,定然是受到了其他力量的召唤。

    随着日出越来越高,没有圣仙像的遮挡,天祭台的禁地之下终于迎来了一线浅光。

    那道光洒在了何舜的身前,像是一条鸿沟,将他和云绡,还有钟离湛的身躯隔开。

    云绡站在他和钟离湛之间,遮挡了他的视线,那双空洞的眼正对着何舜的目光。就连这线光芒到来得都刚好,它洒在禁地之下的浮尘上,漂浮的白灰如同一面薄纱,叫生死朦胧相隔。

    “君上……”

    何舜对着云绡唤了一声。

    云绡的表情没变,嘴唇一张一合,毫无感情地出声:“何舜。”

    这两个字仿佛让何舜的所有猜测都在此刻尘埃落定,也像是悬在他头顶上的那把利刃终于落了下来。他的心跳在这一瞬没了动静,整个人也如同行尸走肉一样枯站着。

    他没想到钟离湛能一眼就认出他,毕竟他早就面容尽毁,连身形也变了,声音沙哑难听,身上还有活死人腐朽的枯焦味!

    何舜突然有些惶恐,他不知钟离湛会对他说些什么,他高兴于经过两千多年,钟离湛居然还能记得他,又害怕钟离湛记住了他,也知道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云绡没打算对何舜说什么,这个时候说多错多,不如让他自己去猜。

    云绡之前就发现了,何舜对钟离湛的感情很复杂,他似乎被这种感情所困,一旦情绪起伏太大就容易丧失理智,所以每一次他在临界点前都会让云绡离开。

    此刻在禁地,无路可去,她不过是喊出了他的名字就足够叫他六神无主,而他,也没机会躲避,只能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直面过去。

    “君上一定对我很失望。”

    何舜不敢听钟离湛的声音,可他又想听。

    从钟离湛死去,从洛锦想要杀他又被他反杀,之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何舜就像个迷失在深海波涛中的舵手,他在黑暗中沉浮了两千多年!

    两千多年!

    他每日都在愧疚和后悔中反复辗转,他没有一天能躲过噩梦的折磨,从他做错了那一件事之后,后来他走的每一条路,每一次选择,都像是歧路,最终总是事与愿违。

    这是何舜最接近正确的时刻,因为钟离湛能借由云绡的身体和他说话,这说明他借由云绡的身体复活也不是天方夜谭!

    “我、我知辩解无用,可何舜对君上忠心耿耿,从未想过背叛君上。”

    何舜说道,又不顾脸面地对着云绡屈膝跪地,他透过那抹布满浮尘的光看向云绡,像是能从她的身上看见钟离湛的影子。

    “我不知君上难处,我无法替君上分忧,是我自作聪明才跳入了那些叛徒的骗局!他们、他们效仿垚帝,要煮孩童血肉为食,想要得到长生之法,这才会羞于见人,黑袍裹身!我当时顺着湖族孩童丢失之案查到了他们的身上,本想如实禀告君上的!”

    “他们劝我加入他们,我怎会同意?我憎恶垚帝,更憎恨食人之鬼!可我听到了他们的计划,若能摄帝王之魂加入血肉炼制成丹,长生之法就更有可能成功,我……想利用他们,假借他们之手,布下摄魂阵咒,救君上一命。”

    何舜说到这里,那张被黑色面纱遮住的脸愈发扭曲,狭小的空间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周围的黑暗让他想到自己不见天日的那段噩梦时期。

    明明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明明他已经掌握了那些叛徒的把柄,若顺着他们计划,能杀死钟离湛身上的邪祟,再将他们交给钟离湛,解除百姓对君上的误会,这是一举两得之法!

    可何舜没想过那些人身后站着的靠山是谁,也没猜对,真正想要钟离湛命的是谁。

    假的宫殿从里面着火时何舜就察觉到不对了,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后悔了!或许君上的确被邪祟所惑,可他也不能和这些居心不良者合作!便是有摄魂之法,他也可以学来和洛锦商量一个合适的时间再操作。

    他太急了!

    可偏偏一切送到他面前的机会都那么刚好,就像一个明晃晃针对他而施行的诱饵。

    “后来我才想到,有段时间我总会做梦,梦见君上中邪出事,也是因为这些梦才让我察觉到君上的身上似乎有第二个人……可怎么可能呢,谁又能附君上的身。那些梦境,是他们的阴谋!就如同摆放在那些叛徒跟前的诱惑,有人求财,有人求权,有人求生,我也有我所求……”

    那段时间,世人针对钟离湛谣言四起,他一心奉若信仰的君主,不能再经历下一场阴谋陷害,而他身上发生的转变,恰是他人攻歼他的死穴。

    何舜的眼眶中流下两行血痕,声音颤抖:“我……不为自己辩解,不求君上原谅,只要君上告诉我,我如今该如何做?我知君上深陷阵法血泥无法脱身,若想自由,得换身躯,如今她的身躯就在您跟前,我要如何帮助君上?”

    何舜还想为钟离湛办事,他还想要钟离湛给他下达一个指令,就像过去一样。

    他也会变成过去一样,尽自己所能,完成得无可挑剔。

    何舜没等到钟离湛回答他。

    阳光只短暂地在禁地上空路过,很快这里又重归黑暗。

    云绡从始至终只喊了他的名字,再没出声。

    何舜静等了许久,忽而一怔,抬头朝天祭台上空看去。

    神霄塔外有他的眼线传来要事,重急之事,敲鼓三声,他得先出去了。

    何舜又期待地朝云绡看去,再急,他还是又等了一盏茶的时间。

    一盏茶之后,他犹豫了会儿选择离开,将云绡的身体就放在这禁地之下,左右她已是傀儡,且于君上有用。

    何舜走了,云绡

    才眨了一下眼。

    想必这个时候召他离开的消息,应当就是云光憧连续多日难以安眠后,终于下定决心的圣旨了吧。

    第139章

    云光憧连续数日难以安睡,只要他闭上眼睛,想到的都是云绡如同发了癔症一样对他道:“国师控制着我的身躯!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事!总有一天他这妖术也会用在你的身上!更甚至……他那些丹就是操纵你意识的药!”

    她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一会儿像是过去那个可怜无助的少女,一会儿又成了回京后自得意满的公主,两种不同的云绡在他梦境中来回闪过,那一次次变化的脸最终变得木讷毫无表情。

    她一字一顿地对云光憧道:“皇兄,你现在还是凌国的帝王,你还有能力和国师抗衡,只有抓住他的软肋,才能操纵自己的人生。”

    只有抓住他的软肋!才能操纵自己的人生!

    云光憧从仲卿那里请来的安神符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他知道自己睡不着的症结所在,国师的存在,就像是悬在他头顶上的一把利剑,这叫他如何敢闭上眼?

    云光憧再一次难熬了大半夜,又顶着疲惫的身躯上早朝,他当时浑浑噩噩,根本听不进去这些朝臣们在说什么。

    他们言辞激烈,那似乎是很重要的事,云光憧撑着发疼的脑袋,从其中捕捉到了关键话语。

    凌国其他几族境内各地出现了异象,有人从历史翻阅中看出这是天降异色,曾经凡是出现此异象后没多久,各族之间便会有人挑起战争。

    又有人说这些不过都是子虚乌有,战争皆是野心者挑起的,他们的心思上苍也无法监测,更不会基于这些给予异象警示,天地变色,或许与四时有关。

    “可已经有异族者入京上奏!希望陛下替他们排除忧患!就好比那尾人族,徐长老忽发奇症自挖心口,昏迷至今未醒,尾人族的若川山间便发现了上万骸骨,这就是异象警示!”

    “还有,还有那旖族鬼女山,入夜便听鬼哭狼嚎,有人在那鬼女山附近看见了幽魂出没,凡是路经鬼女山的都撞上了鬼打墙,险些有人死在山外,这也是异象警示!”

    另一位大臣听到这些,只觉得万分可笑:“难道李大人还相信这世上真有神,真有鬼?你说的这些什么白骨,什么鬼影,我看都是他们杜撰,便是想要朝咱们讨要好处或免除今年的贡!”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若你真不信这世上有鬼有神,那圣仙怎么说?年年五月圣仙节,难道这都是假的?神霄塔从何而来?咱们陛下荣请国师,测算十一殿下八字与国运相连,册封圣女,又怎么算?”李大人有理有据地反驳。

    另一位大臣一时语塞,吹胡子瞪眼。

    云光憧便是这个时候开口的,他突然福至心灵,知道自己该如何拿住国师的软肋,也可以解决两位大人在朝堂上的争执。

    他道:“既各族都言,天降异象是为祸,依孤来看与其派人派银前去调查,倒不如重修神霄塔,请圣女上台祈福,国师做法祭祀。一来不可让他们用此借口免除年贡,二来也算昭告天下,凌国有圣女坐镇,一切妖魔鬼祟皆不敢造次。”

    两位大人一怔,倒是觉得此举可行。

    重修神霄塔,那是在京都花钱,不怎么废人远行,废力查因。至于圣女祈福,国师祭祀,那都是顺带而行,也可以堵住百姓悠悠之口。

    重修神霄塔一事,便就在朝堂上尘埃落定。

    -

    何舜出了天祭台下,赶往神霄塔前见到敲鼓有要事禀告的眼线时,云光憧已经当着一众大臣的面请仲卿仙师测算了吉时,就在三日后动土。

    圣旨已下,他想去阻止都来不及了。

    何舜只觉得那一瞬寒风刺骨,他几乎要站不住,一切明明都已经往好的方向进行了,偏偏这个时候出了岔子。

    天子要动土重建神霄塔,满朝文武皆赞同,他还有什么立场和理由去阻止呢?

    若这个时候他去给云光憧设下傀儡术,将他变成提线木偶,是否能收回成命?何舜只需思索一瞬便推翻了这个办法,早知如此,他从一开始就不该为了省去一些麻烦,留云光憧清醒。

    何舜没想过这个时候将云光憧变成傀儡,便是因为他不确定云绡是否就是他一定要找的那个人。

    若云绡不是,何舜就还需要再找更合适的人。他没有精力照看凌国江山,云光憧意识自由才好,这样他只需要拥有足够的权力再借此权力去寻找更适合钟离湛的身躯。

    若云绡是,何舜倒是可以将云光憧变成傀儡,可也不是现在钟离湛尚未附身在云绡身上的关键时刻。只要钟离湛附身成功,别说是将云光憧变成傀儡,就是将他杀了,扶“云绡”上位成为凌国主宰也未尝不可。

    现在呢?现在他还能走哪一步?

    三日后便要动土推翻神霄塔,而神霄塔当初之所以能建成,定然有云端上恶劣的操纵者之手笔,高塔倒地,苍天会怎么做?

    偏偏这个时候,什么各族各地发现了异象的说法渐渐传入京都。

    而往往这些消息传入京都,便说明在他们本族地界里基本做到了人人皆知的程度。

    尾人族若川山上的白骨是他所为,旖族鬼女山曾叫锦仙山,那山上有个神女他也是知道的,莫非是神女睡了两千多年如今苏醒了?

    尾人族和旖族都传来了异象消息,那曦族和湖族呢?

    曦族的异象,是否与渡仙城的大火有关?湖族的异象——

    何舜突然想起了东洲望月山上的圣仙像,那座圣仙像的由来他很清楚。就像他知道锦仙山上有洛娥,他也知道望月山处的那抹神明残魂,是在钟离湛两千多年前被封印之后才陨落至此的。

    若非元司,他也不会知道当年那些叛徒一起设计绞杀钟离湛的真正原因,也不会知道他当初有多愚蠢,不会知道钟离湛其实还有醒过来的机会,只要他去做!

    何舜去过东洲很多次,每年都不错过,他不认为元司的魂魄希望钟离湛好,但他知道元司卑劣,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从元司口中套出有用的消息。

    比方如何练就神鬼蛊……

    元司会是湖族的异象吗?毕竟所谓的圣仙是湖族的女子,而东洲如今已经是湖族的地界了。

    这些异象频频出现,究竟是为何?谁在背后操纵着这些?

    何舜抬头看向天空,面前的神霄塔之高,高得他看向塔顶时有一瞬间的眩晕,灿烂的阳光叫他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他想起了方才眼线说起朝中大臣对峙时,那位李大人的说辞,翻阅古今史记,凡是天降异象不久之后便是五族征战,改朝换代。

    何舜活了两千多年,当然知道那天色上的异变,其实就是云上执子对弈者们朝苍生设的又一场局。他们要在这场现有的局面上分出高下,一场暴雨来临,人间又将成为炼狱。

    而他……可能等不到下一个和平时代,他或许会死在数十年的战争中,荒年乱象间,他也更难达成让钟离湛复活的夙愿。

    云绡……云绡是他最后的机会!

    -

    天祭台底,云绡看着已经越过井口的光芒,也知道这个时候焦头烂额的不止云光憧,定然还有方才在这里好一番剖白的何舜。

    何舜方才说的那段话里也有一个关键,让云绡有种恍惚和不真切感,冥冥之中自有注定的宿命在这一刻形成了她无法破解的闭环。

    “哥哥,你刚才认真听他说了吗?”云绡轻轻眨了一下眼道:“他说他当初之所以会跳入那些叛徒的陷阱,是因为他自作聪明地想要为你好,而

    他以为你不好的原因,是因为当时他在你的身上看见了邪祟。”

    云绡扯着嘴角干笑了一下:“他说的邪祟,该不会是我吧?”

    钟离湛此刻就站在云绡的身后,听见她的话他立刻转身到了她的面前,捧起云绡的脸仔仔细细地看她的表情,生怕她会因此胡思乱想。

    “那是不是说,如果我没有回到过去,我的魂魄不在你的身上,何舜就不会发现你行为举止与往常有异,也就不会顺着那些叛徒设下的圈套,意外促成了你的死亡?”云绡是真的想不明白,所以她的眼神充满了疑惑,思绪也在这一刻打结。

    钟离湛身处火海的最后画面,很长时间都是烙印在云绡心头的一道疤。即便如今她知道他有办法复活,却也仍然为过去的他而难过,那些经历过的切实伤害不是假的,这两千多年的骂名和沉睡也不是假的……

    云绡知道自己这样想不对,可她就像是陷入了凌乱的线团里,不论怎么去想都挣扎不出来。

    是她的出现,让何舜以为钟离湛有危险,这才将计就计,想要用那些叛徒设下的六杀阵和摄魂咒把她给绞杀。却没想到她的魂魄回到了如今,当初被红泥掩埋的,是真正的钟离湛。

    “不是的,绡绡。”钟离湛故意捏了一下她的脸,让她痛上一痛,才不容易陷入牛角尖。

    “如果不是你的出现,我不会知道天上人间的秘密;如果不是你带我去锦仙山,我找不到那些所谓神明对苍生诅咒的真相;如果不是你刚好出现在我盖建月坛的时期,彼时浑浑噩噩的我,根本无法支撑上月坛,也根本无法记下月坛上所见那些巨人施咒于尾人族的过程。”钟离湛说着,垂头吻了一下云绡的嘴唇。

    轻轻一吻,带着一丝浅笑:“所以,原来天生剑骨之人,果然命硬不易折,三次九星连月阵都能全身而退,而你也果然不适合乱世,更适合救世。”

    他的生命中若非因为小仙女的到来,可能他致死也不知晓这世间真相,也就不会有他后来斩断苍穹落在曦族人灵魂血脉中的那根线,他所做的一切,都基于小仙女给他的提示上。

    “可是,是你让我回去的。”云绡抿嘴,甚至最开始的第一次,她是无意间回去的。

    “所以你看我俩多有缘?你身体里有我的骨,而我的身体里有你的魂,是我救了你,你也将救我。”钟离湛抚摸着她的发丝道:“所以你也不必去想是因为你的出现才让何舜误入歧途,即便当时没有你,他也会在梦境中被云上巨人拿捏到其他软肋,也仍然会走入那些巨人对他设好的死局中。”

    钟离湛唯一有些感慰的是,何舜当初并非真的有意背叛他,这也说明当初的钟离湛眼神并不差,他给照国留了一个很好的人去当君主。

    一切都像是命运的不可抗力,当时何舜远在连玉州,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一封信,让钟离湛无法用双眼看穿他所言是真是假,又数日奔波,最终踏入寒夜。

    何舜后悔,心防坍塌,最终也没走上钟离湛给他设想好的那条路,照国在短时间内不复存在,而钟离湛的名声自此成了人人喊打又畏惧的杀神。

    何舜漫长地活着,漫长地煎熬,也执着地寻求一个弥补的办法。他想要让钟离湛复活的心十分坚定,甚至疯魔到不惜做出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

    若他曾背叛钟离湛,不会有这么深的执念。

    而他从未想过背叛钟离湛,却成了杀死钟离湛的罪魁祸首,那他对钟离湛这样复杂的感情才成立。

    因为他的疯,他杀了许多人,景妍只是他众多棋子中不起眼的那个,可景妍却生下了特殊的云绡。

    云绡又唤醒了钟离湛的魂魄,才能回到过去,找到世间真相。

    云绡愣愣地看向钟离湛,道:“所以,不是我,间接害了你。”

    钟离湛嗯声道:“没有你,我或许早就死在历史长河里了。”

    而这五族由来,那些牵扯着世间每一个凡人身上的每一条无形之线,终世不能斩断。

    第140章

    何舜不能坐以待毙,三日之期,他未必能在那之前将钟离湛的魂魄引入云绡的身体里,但钟离湛既然苏醒,定然能找到自救之法。

    满心只想着钟离湛的何舜没走神霄塔下的通道,而是顺着台阶一层层爬向了天祭台的顶上,斩断了上面层层锁链的封印,借着符力跳入了禁地之底。

    从他离开到现在,也不过才只过去了大半天的时间而已。

    外界是傍晚,禁地里却半点亮光都没有了。

    何舜的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他双手比了个结印,袖中黄符飞出,在他的眼前燃起微光,暗淡的光照亮他的视野,入目所见的便是一双空洞的朝他看来的眼。

    那双眼很近,没有半点呼吸,就像是她早就在黑暗里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无声靠近。

    何舜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手中的黄符一分为三,分别点亮在何舜自己的面前,云绡的面前,还有不远处埋着钟离湛的上空方位。

    云绡的身躯在他走后又一次移动过,也定然是君上所为。

    何舜稳下心神,问:“君上可想到了自救之法?”

    云绡没作声,何舜拿不准此刻自己应该看着云绡,还是看着操纵着云绡身躯的钟离湛。犹豫片刻,他还是面对着钟离湛的方向下跪,面朝着钟离湛露出红泥的小半截身躯伏地跪拜。

    “君上,神霄塔虽是那些叛徒所建,可这其中掩藏的阵界法咒都不是他们所能完成的,那些在天上操纵着凡人生死的神,为叛徒们指引了方向,所以神霄塔也与上界相连。”何舜将他此刻的难处吐出:“人族的帝王已发圣旨,要在三日后动工推翻神霄塔重建,这势必会引起上界注意,君上苏醒之事就瞒不住了。”

    “君上可有自救之法?若有,君上不方便做的事我都可以做!还请君上再相信何舜一次,只要是君上吩咐之事,何舜无不达成。”何舜说到这里,声音都是颤抖的。

    他知道自己其实也是叛徒,可他仍然期望有朝一日能见钟离湛重回人间巅峰,站在那至高位上带领着苍生众人摆脱束缚。

    云绡开口了:“信你?”

    见钟离湛终于愿意理会自己,何舜险些喜极而泣,又连忙应声道:“请君上信我,我、我仍然甘愿做君上的左膀右臂。”

    “你连所知都未全诉,叫孤如何信你?”云绡说话也学着钟离湛的语气,她对模仿钟离湛已经

    十分得心应手。

    当初的何舜分不出他们,今日的何舜早就与钟离湛阔别两千多年,自然也轻易就跳进了云绡套话的圈套里。

    何舜想也没想,就将自己当初如何将计就计,意外促使钟离湛葬身火海后发生的所有都事无巨细地告知。

    当时他浑身烧伤,没有救回钟离湛,自己也险些葬身于火海中,是突然天降一场暴雨,浇灭了那座大殿内的火,才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何舜躺在野地里以为自己要死时,无数次的梦境他都能看见一张张意味深长的笑脸,他们无声地商讨着什么,最终看向他的眼神都是戏谑和怜悯。

    何舜在折磨中用了大半年的时光去恢复,等他终于能下地行走了,便迫不及待赶回钟离湛当初出事的地方,那里已经变了模样。

    盖了神霄塔,建了天祭台,上面密密麻麻的符文咒印全都是他看不懂的模样。

    他终于找到了那些叛徒,询问他们为何要这么做。当然,那些人的回答也不出他所料,这世间唯有人心最经不起考验,当他们的欲望无法被填满,而诱惑又足够多后,背叛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看着那些熟悉的脸,他仍然痛心钟离湛居然曾救过他们。

    不值得!

    他们不值得钟离湛的救,叛徒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何舜杀了他们,而后晃晃悠悠地回到了曦族境内,回到了钟离湛的王宫。

    洛锦就在王宫中。

    洛锦没想过自己替钟离湛办了一场诞辰礼,钟离湛没看见那漫天的烟火和大街小巷的人民捧着帝王恩赐的瓜果后脸上洋溢的幸福表情,便与世长辞,横死异乡。

    他也没想到一年之后,他会等到何舜回来,那个一封信便将钟离湛骗走,害死钟离湛的罪人。

    何舜是看见洛锦之后才知道钟离湛其实早就为他铺好了后路,他将凌国将来几十年的谋划都写在了一卷长长的卷轴里,卷轴的最后端还画下反咒的咒印,教会他如何使用。

    钟离湛在那如同交代后事一般的书卷里落下一句:“若遇能人又不得把控,便可巧施此咒。”

    至少反咒能替何舜挡下这世间绝大部分的暗害。

    何舜捧着卷轴自责后悔万分,他想完成钟离湛交给他的任务,他想让凌国越来越好,而不是落入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家手里。

    可洛锦并不信任他,洛锦憎恨何舜,曾经他们是最好的搭档,一年后再见已成仇敌。

    洛锦说:“你不配坐在君上曾坐过的位置上,你也不配得到君上的信任。”

    洛锦拔出长剑直指何舜,他告诉何舜他已经在王宫等了很长时间,在知道何舜与那些叛徒联手害死钟离湛后,他就期待有朝一日能为钟离湛报仇。

    而今,他们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何舜自然打不过洛锦,他原本也不想活的,可上苍赋予他五族血脉,让他在濒死关头失去意识之前,活命的本能反杀了洛锦。

    信仰的君主,交心的朋友,都死在了他的手上。

    何舜曾有过至亲,有过挚爱,有过孩子,他失去了父母妻子和孩子之后,钟离湛就是对他最终要的人,而钟离湛死去才短短一年,他便又杀了洛锦。

    他甚至都没有众叛亲离的机会,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对他而言重要的人了。

    何舜杀死洛锦之事并不隐秘,当时王宫里有许多人看见,百姓口中的风向突然转变,他们不再念着钟离湛的好,他们说洛锦是钟离湛的走狗,是这天下苍生的罪臣。

    湖族借此机会大肆宣扬圣仙美名,将那金氏少女奉为救世主,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帝王位置上。

    何舜甚至连和对方去争的立场都没有,他不过是个面目全非,不人不鬼的怪物,若他有一日出门没蒙面,便会吓哭路过的孩童,甚至吓死多看他一眼的老人。

    那些叛徒穿着黑袍蒙着脸,是因为他们做了亏心事不敢见人。

    而何舜蒙住全身,是因为他也有亏心事,不敢面对自己。

    他打算去东洲隐居,隐居之前他想爬一次望月山,因为他记得就是望月山上的月坛盖建期间,钟离湛的性格变得难以捉摸。

    他想知道望月山上究竟有什么,盖建月坛的意义又是什么。

    然后他就见到了陨落在望月山上的元司。

    他从元司那里知道钟离湛非死不可的原因,是因为钟离湛窥见苍天险恶,是因为钟离湛想还尘世清明。

    君上明明一直做的都是为苍生,为天下好的事,可这些苍穹上的天神与人间的氏族无异,他们把持着至高的权力,肆意玩弄生灵。

    这世道不公,布满荆棘,而钟离湛的剑斩断了他们设下的荆棘,开辟一条光明大道,这才要被抹去。

    多可笑啊!

    何舜痛心无比,他知道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却也为苍生感到可悲。

    这世上没有怜悯世人的神明,不论是哪一重世界,都是弱肉强食。

    何舜知道元司只剩残魂,他用自己不杀元司来交换元司所知所会的一切东西,元司以为这世间凡人都向往长生成神,于是便用练就神鬼蛊的方式换取他数年安宁。

    后来就有了傀儡术,有了五行炼丹,有了一些寻常符咒……

    一次次,何舜能从元司那里得到的越来越少,有一次他险些就叫元司灰飞烟灭,元司终于忍无可忍地告诉他,钟离湛还能活!

    他说那场大火中,钟离湛其实仍然有机会挣脱,因为他早就斩断了苍穹对他的桎梏,甚至将元司拉下神坛,解放了曦族人世代的诅咒。

    只要曦族不与外族人通婚,混淆了他们的血脉延续,他们就会一直平安下去。

    钟离湛所行,超出凡人厚德,他早就不是凡魂,所以他的灵魂不会死,只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载体,钟离湛就能复活。

    再后来,何舜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活钟离湛。

    何舜说完这一切,自惭形秽。

    “所以,你便伤天害理,杀人无数。”云绡道:“便是你不曾想过背叛孤,那你而今的所作所为,与那些想要杀孤的人,有何区别?”

    何舜拼命摇头:“我管不了那么多!我、我有负君上嘱托,我成不了像君上一样的人,我救不了他们。”

    “你是不能,还是不想?”云绡问他。

    何舜犹豫了片刻,他是真的不能吗?两千多年的寿命,五族共同的能力,他的起点比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高,他若想,难道真的没办法反抗?又或者最终他失败了,可至少他尝试过。

    但他没有。

    何舜知道云绡一语道破他的丑恶,可他还是要说:“我不是不能,也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我不怕死,可我怕我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能还给君上清白,就再也没有人能让君上活过来!”

    云绡微微挑眉:“是吗?若此刻有个机会就摆在你的面前,能洗刷孤之恶名,展苍穹之险恶,你就敢为?”

    “我敢!”何舜抬起头,因为他听到的一直都是云绡的声音,所以他本能地朝云绡看去。

    对上云绡的眼,何舜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钟离湛的魂魄就在云绡的身上,她的眼神不再空洞,冷凛地盯着他,像是一眼就能看穿他是否在说谎。

    何舜不怕,他没有说谎!

    “我敢为君上,上刀山火海,万死不辞。”只要君上,还愿意信他。

    “哪怕,需要你揭露真相,万世背负骂名,更甚至受天雷降惩,你也敢?”

    “是!我敢!”

    云绡低声道:“那就不要阻止推翻神霄塔,就让云上的神明来苍生看看,纵使封印两千年,钟离湛,仍然是那个可以将他们拉入凡尘,从此化作沧海一粟的钟离湛!”

    “君上信我?”何舜心下砰砰直跳,他没问钟离湛的计划为何,他只知道,只要是钟离湛下的令,他就一定执行!

    云绡眨了眨眼,挑眉一笑:“不信。”

    何舜一瞬从她这抹笑中察觉到了诡异的熟悉感,他恍惚坐直了身躯,昂着头看向符光中的云绡:“你……不是君上?”

    “你猜?”云绡说完,抬起的手对着虚空轻轻一握,何舜便立刻产生了强烈的窒息感。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意外地望着云绡,四肢百骸上传来的束缚叫他挣扎不脱。

    就在他的周围,这漆黑一片的禁地里,满墙黄符上朱砂显出了红色的光彩,密密麻麻,如铺满墙壁的蛛网。

    而那些蛛网中总有一条线是缠绕在何舜的身上的。

    这一幕何其眼熟。

    聆音断念,目视摄魂。

    就在不久前,何舜才在光盈殿内对云绡使用同样的傀儡术,他用了三百张认主符,云绡至少画了三千张!

    可……这怎么可能?这世间还有人会此秘术?况且云绡不是早就成了他的傀儡?

    “你……你没有中傀儡术!”何舜在这一瞬才想明白了关键!

    可他刚说完话,云绡动一动食指,何舜的下巴便高高扬起,黑色面纱底下露出了一节焦黑的脖子,脖子上绕

    了不下十根交错的红线,根根绞住了他的命门。

    云绡唔了声:“我好像没说过我中了你的傀儡术。”

    “那你……”何舜的声音嘶哑,险些无法发出声。

    云绡知道他想问什么,她道:“你想问我,怎么会知道你是谁?”

    “我见过你啊,何舜,在两千多年前,是我下令让你斩断尾人族的尾巴,解脱他们奴隶的身份。也是我下令让你统计旖族女,展开杀前领养之策。还有……望月山下。”

    云绡每说一句话,何舜的瞳孔便放大一圈,直至望月山下四个字一出,他立刻就知道云绡是谁!

    难怪,她方才能将钟离湛的语气学得那么像!难怪,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还演了这么一出戏,就是为了将他变成她的傀儡……

    何舜突然觉得天塌地陷,如若云绡从未被傀儡术控制,那她说的话也定然是假。

    君上……真的曾托梦给她吗?

    君上……真的还能活过来吗?!

    就在他六神无主之际,听见云绡轻飘飘地说了句:“钟离湛,他是你的人,你自己决定,是该利用他,还是杀他。”
图片
新书推荐: 平平无奇npc(女尊) 万人嫌与虫母融合之后 娑婆外传:盂兰古卷 大佬的小哑巴爱人 大夫,别摸我腹肌 万人迷光环对反派失效了 堂堂耽美文女炮灰 世子妃今天和离了吗 漂亮鲛人被捡后躺平任宠 春水夜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