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绡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以身入局,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与其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倒不如自己应对变化。
在知道这个神秘的黑衣人就是何舜时,云绡的心中其实也闪过一丝愁云。当初钟离湛对洛锦、何舜的信任,比起她对仲卿和徐容靳的感情也不差多少,可世事不由人把控……
此番回京,她信任之人只有陪同她经历过生死的仲卿和徐容靳,所以她愿意将一部分要事放在仲卿和徐容靳的身上,但真正与钟离湛有关之事,非得她亲身上阵才行。
看着此刻跪在自己面前,神智都变得不太清明的何舜,云绡的心里泛起些许快意的涟漪。纵使一切非何舜所愿,云绡却永远记得他对钟离湛的伤害,她也永远都记得钟离湛保护着她的魂魄,独自在火海中承受死亡的痛苦。
或许钟离湛已经没那么责怪何舜了,毕竟他是男菩萨嘛。
可她云绡从不是什么好人,她就是要让欺负过钟离湛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那是他们必须得付出的代价!
所以她才会在这个时候开口喊出钟离湛的名字,故意说给何舜听。
她要让何舜知道,钟离湛其实早就醒来,他也无需何舜做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去拯救。莫要让何舜觉得自己所行再多错误都是值得,也不许何舜给自己找一个这一切都是为了复活钟离湛的借口,便可以无视世人本应对他的谴责。
钟离湛走到云绡的身边,目光落在已经彻底被认主符上的红线缠身的何舜身上。
其实方才何舜说的那些话他也都听见了,钟离湛的听他那样笃定地说出他敢为自己付出一切时,内心触动亦有茫然。
钟离湛没有过信仰,他只信自己。
可他也不认为这世间所有人都如他一样坚毅,人生百态,这世上绝大部分的人都需要看见一个光点,才能找到自己人生真正的道路。
钟离湛只是没想到,何舜两千多年的光点竟然是他。
云绡说,是杀了他还是利用他,全由钟离湛自己决定。
钟离湛当然知道云绡说这句话的用意,毕竟让钟离湛来决定何舜的生死与否,任何一句话,一个抉择,都会让何舜道心破碎,千疮百孔,这是云绡想到的对何舜最好的惩罚。
“我惩罚不了他。”钟离湛伸手摸了摸云绡的脑袋,将她头顶上有些翘起的发丝往下按了按,温声道:“世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背叛我,所以他失了我的信任,也承受过悔不当初的煎熬,我与他之间的因果就此了断。”
云绡眨了眨眼,她就知道钟离湛心善,不过她可没那么好心。
所以云绡故意露出一抹笑容,心情颇好地道:“也对,让你决定他的生死,岂不是奖励他?倒不如将他的用处最大化。”
何舜看不见钟离湛,但他能顺着云绡的视线看到一丝她身体周围气场的变化,好比钟离湛按压云绡头顶的发丝,便是让他知道,钟离湛就在她的身旁。
何舜也听不见钟离湛的声音,但云绡的回答,无异佐证了钟离湛的存在。
他是高兴的,这至少说明云绡也没有完全骗他,钟离湛真的有望复活,纵使这些都不是他的功劳,可他仍然开心。
同时,何舜的心里又有一丝难过,因为从始至终他都没能和钟离湛真正对话过,哪怕是云绡让他决定何舜的生死,他也不对何舜做任何处置。
他从未得到过钟离湛的责怪和原谅……
云绡围绕着何舜转了一圈,待到捆缚在他身上的红线全都绑定了何舜的四肢百骸,奇经八脉,与他的血肉都融为一体,将他彻底变成一个认云绡为主,且拥有自身意识的傀儡后,云绡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道:“你也别太难过了,何舜,毕竟你不是我要对付的最终目标,所以也不必为自己的失败而失落。”
何舜如今身体彻底不受控制,但五感仍在,意识虽有些混沌,可他能分辨云绡话里的用意。
他若不是云绡的目标,那谁才是?
她回到京都,难道不是为了特地对付他?
“为你解惑,也未尝不可。”云绡虽是对着何舜说的,但更多是在向钟离湛解释。
钟离湛一直以为云绡做这一切,就是为了将他的身体从天祭台下挖出来,但云绡更深一层的用意,其实就是想给钟离湛报仇。
报他千年前千万里赴死,被人设计之仇。
“在回京之前,我就已经让人放出风声,拔高圣女身份,谣言灾星降世。托你杀了显帝之福,我从京都往曦族一路经历,也算是给自己增添了不少助力。”
如今若川在徐容朝的手里,云绡与徐容朝有几分渊源在,而徐容靳又是徐容朝的亲哥,他的话徐容朝便是有猜忌,也会信三分。
调动距离连玉州最近的若川派人入京宣扬天生异象,昭告世人祸难来临,是第一步。
云绡于旖族女有恩,想要她们帮忙编造歌谣,传至百姓家中,再把鬼女山大肆宣扬一番也不是难事。以鬼女山作为异象佐证,是第二步。
仲卿在京任国师数十载,曾也有恩于人,朝中李大人故意挑明异象与往年战事有关。凡是天生异象,总会惹来战祸,是第三步。
当然,还有曾在渡仙城中被云绡拯救的人,和沈旨,凡是可利用的,都是为云绡的计划加码。
而云绡在后宫与他们同步进行,入宫第一件事是杀景妍,一是为了借机让何舜确信她是最适合钟离湛的身躯,二是没有景妍在云光憧耳旁吹枕边风,云绡会更好拿捏云光憧。
她果然让云光憧动了推翻神霄塔的心思,结合朝中李大人的“危言耸听”,推翻神霄塔已经势在必行。
而云绡对付何舜,则先取信何舜,借机确认钟离湛身躯完好无损。她本意是打算反杀何舜的,不过何舜对她用了傀儡术后,云绡觉得傀儡术比杀何舜更好使。
“我过目不忘,学起东西来就连钟离湛都夸过无数次,所以你那傀儡术里的认主符,看一眼我就记下来。”云绡道:“你以为我是你的傀儡,便对我放松警惕,不知我在你看不见的时候早已画了许多张认主符,为了成功,我可是足足画了三千张,生怕困不住你。”
确认了何舜对钟离湛似乎并非想要利用钟离湛的身躯达成自己的目的后,云绡就知道他绝不可能在埋葬钟离湛的禁地动手脚,所以这里便是她设下认主符的最好地方。
就算这一次何舜没有将她留在这里,那也总有下一次,只要他相信他是可以借着云绡和钟离湛通话的,那云绡总能找到留下来的理由。
方才她故意让何舜说那么多关于过去的话,
也是因为她看得出何舜很介意过去,只要提起那些过往他的情绪便会变得起伏不定,意识也会脆弱一些。
这个时候催动认主符,让他听着她的声音,顺势应话,再让他看着她的眼睛,成功摄魂。
能够完全掌控何舜的一举一动,是她的第四步。
云绡直视钟离湛,目光坚毅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或物,比何舜更能让世人相信,五族的力量和数千年无休止的争斗,都是因为云上巨人的一场游戏。”
他集齐了五族力量和特征,便可以证明这些所谓与生俱来,将人分成了五种完全不同的族人的力量,并非是被天神赋予的天赋,这完全是凡人的无妄之灾。
纵使没有苍穹的干涉,人也有国度之分,有战争发生,可那是凡人自己的事。
纵使苍生内仍有三六九等,贫富差别,那也是凡人自己的事。
他们无需一双双无形的手,提着傀儡身上的线,去完成那一盘本就不应出现的棋局!
钟离湛看向云绡的眼神很炽热,他知道云绡不凡,可当她做出曾与他一样的选择,以一种残忍的又直白的方式,要将这世间不公昭告天下……钟离湛又一次为她心动。
疯狂的心动!
就好像这一瞬他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躯,他已经活过来了,所以才能感受到胸腔里炙热的紊乱,那是他的血液在放肆沸腾。
眼前少女说出这一番话,叫他笃定,她天生就属于他,他们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对。
-
何舜觉得云绡很大胆,可他又从云绡的这番话里,听出了他曾经也曾感受过的强烈的躁动。
他心中忽而生出了一种恍然,为何当初他觉得钟离湛的身体里有另一道魂的存在,宛如邪祟一般吸引得君上不再像过去漠然又理智的君上。
那是因为彼时的钟离湛放眼整片山海,也找不到一个能与他心意共通之人,诸多压力袭来的窒息感,只有他自己承受着。
云绡是那个特殊之人,她从某种角度而言,极像钟离湛。
所以何舜有时也难以分辨他们二人的区别,那种相似的感受,在今日他又一次体会到,也明白那是什么。
何舜一直视钟离湛为信仰。
钟离湛活着的那个时期里,乱世荒土枯水,各族征伐不休,他的存在就是无数个曾被他施以援手之人的信仰。他的存在就是告诉那些人,活着还有意义,生命虽有结尾,但生活都是奔向光明之路前行的。
纵使他们迷茫,纵使他们未必能看见那条光明之路,但他们能看见钟离湛□□的后背。
云上巨人把控着苍生生死,凡尘也有个巨人握剑直指苍天。
那个巨人被他曾救过的人亲手推到,可他的脊梁未弯,似一把永远也无法折断的剑,传承着他的意志,于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仍然有人能和他一样,敢与天斗。
甚至云绡比钟离湛多了一分邪性,她敢算计天。
-
“所以,你知道推翻神霄塔的后果。”何舜的声音有些破碎,他已经顾不得强行开口是否会让云绡操纵的傀儡线割断自己的喉咙:“你是故意要推翻神霄塔的。”
云绡点头:“当然!我非但要推翻神霄塔,我还要铲平天祭台,我要让皇城脚下红泥现世,我要让世人看看,谁才是害人的恶鬼。”
说完这些话,云绡重新站在了钟离湛的面前,她略歪着头抿嘴一笑:“这回轮到我问你,你怕不怕啊?”
钟离湛听见云绡这么问他,他张开口连呼出的气息都像是火一样发烫。
“怕?”他眸光深邃地盯着云绡,像是要将她嵌入自己的神魂中强烈的占有:“我简直要爱死你了!”
钟离湛从未想过云绡会做到这一步,不论是为他,还是为天下人,她都拥有他曾经没有过的坚毅勇气和胆识。
过去的钟离湛孤身一人,即便直面苍穹施压,云上巨人的阴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默默斩断关联,云绡却敢想敢做,不让他们有隐匿云上的机会。
“你这回不担心我所谋太大,会自掘坟墓了?”云绡还能调侃他一句。
钟离湛摇头:“我仍然怕你会受伤害,但我不会允许它发生。”
他没有身躯,也失了一部分自信,他总觉得自己如今只剩下魂魄一缕,所以处处谨慎。其实是死是活,是完整地回到身体还是灵魂状态,都不影响他就是钟离湛。
他既能拔出灵魂中封印之剑,便也该有护住所爱之人的力量。
“绡绡,我真的好爱你。”
钟离湛的眼神温柔深情得几乎要溢满出来。
这句话,说几次都不足表达他被云绡吸引的强烈爱意。
第142章
云绡意推神霄塔,云光憧来问仲卿何时适合,仲卿还真算了吉时。
动土那日是小寒,京都从前一天就开始飘雪,许是真应了吉时,飘下来的雪都是很小的雪子,落在地上便不见了,到了第二日也没影响到推塔的进程。
推塔分三天举行,就像当初的圣仙节也分三天庆贺一样。
当初圣仙节有三天的由来,是因为第一日为苍天应召,赐圣仙神力,第二日是圣仙布局,感召杀神回头是岸,第三天才是杀神泯顽不灵,圣仙倾覆自身神力,以血肉之躯化作了杀神的囚牢,这才有了神霄塔和天祭台的存在。
云绡让推塔分三次进行,倒不是为了对标圣仙节,而是因为她还需要再等一等。
徐容靳派乌鸦传信,前往京都的队伍因为北方落雪耽搁了两天,人若不齐,她摆了戏台子也没人看。
故而仲卿神神叨叨地又将第一仙师的名号摆出来,说神霄塔位处不同,塔下有股力量支撑着国运,所以要推塔,还得有足够的仪式感。
第一日测位,数道破石符定点贴放。
第二日设阵,神霄塔一旦推翻,定然会向外倾斜坍塌,为了不影响京都其他建筑,他们便在神霄塔周围设阵,避免伤及围观的无辜。
第三日是祭祀。
朝堂上,李大人提起云光憧既然要重建神霄塔,请圣女祈福安定苍生,为了不让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以为推塔不再重建心生忧患,倒不如让祈福仪式与推塔同一日进行。
云光憧无不答应。
他心里很慌,数日未眠让他精神萎靡,尤其是近来各族境内并不安生,以那尾人族为首,姓徐的甚至将他若川内找到的长满虫洞的白骨呈上,望他重视。
云光憧看见那些白骨,就想到云绡对他的危言耸听,想到如今他惹祸上身的国师!
云绡每日都去神霄塔,回来之后他拦着问她去神霄塔做什么,可云绡却说她什么也不知道,她表现得比他还要无措,这叫云光憧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拿到国师的把柄!朝中便是有些湖族的大臣反对推翻神霄塔重建的声音,也都在被云光憧按了下去。
三日不过转瞬就过。
云绡这一日被打扮得特别隆重。
橙红色的长袍上金线绣了祥云,繁缛的头饰是她曾经从不敢肖想的珍宝,金钗玉饰,珍珠玛瑙,凡是能用的都堆在了她的头上。
就在她这些复杂的首饰里还有一根特殊的桃木簪,簪上祝文深刻,与满头华饰尤为不符。
钟离湛的手轻轻扶了一下她的簪子,看着她今日这样庄重又华丽的装扮,胭脂水粉描摹的面容,突然觉得她有些陌生了起来。
云绡的额头上画了花钿,原本是要画牡丹花的,她不喜欢,只自己用胭脂添了一笔。反正这也不过是走一个形式,所以她需要一个在外人眼中看着能够有说服力的形象。
画完花钿,云绡特地抬起头给钟离湛仔细看看,她的额头眉心处多了一条细细的红痕,就像是一根发丝划过了血珠落下的。
“怎么样?像不像你?”云绡伸手指着自己额头的位置。
钟离湛挑眉,这才明白她这么做的用意。
熟悉感再度回来,让他有种护在掌心里好好的小鸟突然飞离了掌心,在外头转了一圈又依赖地重新落在他手心里的感觉。
云绡笑道:“这一次我在禁地底下看清楚了,你的额头还是有这条红线,可为何你的魂魄没有?”
钟离湛对云绡道:“大约是因为我生来时是没有这个印记的。”
这个印记,是从他杀死了祁山鹤,而后连续噩梦梦到了云上巨人后才慢慢浮现的。
钟离湛知道这是他的一个机遇,正因如此,他虽次次陷入被巨人困住的梦魇,却也能次次从噩梦中清醒。
广茗宫外有人提醒,吉时快到了。
“要走了吗?”钟离湛问。
云绡朝他狡黠一笑:“现在还不到我出场的时候,走!我带你去拿回你的身体。”
-
此次祭祀不是在天祭台进行。
往年的圣仙节都在天祭台祭祀,百姓和官员都会提前将自己的祭品送到天祭台,层层台阶上都
堆满了世人对圣仙的尊敬和赞扬,那些力量也是覆盖在钟离湛脊背上的一座山。
只要这世人还信圣仙,还愿意祭拜圣仙,那都是对钟离湛的伤害,云绡不会在这最后时刻还让他们踩在钟离湛的头顶上祭奠他人。
为了能让更多的人看见,云绡特地选在皇城中门云天鼓楼处进行。
皇城中门为京都正大门,道路宽阔可供十辆马车并排行驶。云天鼓楼曾是凌国开过时的仙师测算的大吉方位,位于京都正中心,两条主道交错将其环绕,鼓楼上数百击乐乐器,一响起来大半京都的人都能听得见。
以鼓楼为中心,往北是皇宫,往西是神霄塔,东方还有专供各族长老下榻的摘星楼,在特殊的今日,每一处都挤满了人。
非但是京都的人,还有五族其他的人,这其中有一些是被云绡喊来的,还有很多是本就离连玉州不远,听闻圣上要推翻神霄塔重建急忙赶来的。
两千多年前震慑杀神所设高楼于今日轰然倒塌,还要让那与国运绑在一起的圣女为凌国祈福,如此盛况,他们怎么能缺席错过?
-
徐容靳此刻站在摘星楼的最高处,楼阁上方只有两间屋子,这一间被尾人族占据,另外一间里的是湖族。
面朝鼓楼的两扇窗都被打开,徐容靳负手站在窗边,眉心微蹙,目光沉沉地落在云天鼓楼的方向。站在他身旁的人虽面上比他稳重些,可眼神四扫,远没有徐容靳的淡定。
“你和她,另有谋划。”徐容朝其实早就知道,只是之前他一直都不愿面对,此刻人已经身处京都,前面徐容靳要他做的事都做了,而他似乎也没什么退路,便干脆放开来说。
徐容靳朝徐容朝看去,他的弟弟仍然是上下百年内,湖族最优秀的青年。
徐容棋以一命换得了徐容靳自由,徐容靳叛逃若川后,整个若川的烂摊子都落到了徐容朝的身上。
彼时徐父在火中重伤,继母又是个面甜心苦的蛇蝎美人,祖父昏迷不醒,若川上搜出了成千上万具白骨,人心惶惶。
饶是如此,徐容朝也还是用自己的雷霆手段急速笼络人心,祖父仍然在医治,徐父也活了过来,不过双腿残废,此生不能再站起来。
经过若川白骨现世一事和云绡的提醒,徐容朝也不再是那个天真无知,相信尾人族中没有谎言的蠢蛋,把持着权力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软禁了继母。
让她和残废的徐父住在偏宅,内外多人把守,密不透风,对外便称他们伉俪情深,继母是自愿服侍徐父终老的。
徐容靳不久前找回去时,徐容朝对他有几分忌惮,徐容靳便用云绡教给他的话,轻易说动了徐容朝。
他对徐容朝说:“你有祖父庇护,父亲视你为骄傲,从小环绕在你身边的美名多不胜数,纵使在京都你受辱归来,却也还是麒麟山庄的庄主。
我与兄长什么都不是,为了能在徐家活下去,别说是杀人,必要的时候吃人也能做得。一母同胞的兄弟,你绫罗绸缎加身,我与兄长只能上山摘野果果腹时,你见到我们,难道真的没看见我们面黄肌瘦吗?”
徐容朝果然无话可说,他的确没发现,因为两位兄长从来都不说。
徐容棋每次看见他,也只说:“你近来过得不错,那就很好了。”
徐容靳和他的话更是很少。
徐容朝以前以为,是因为他少小离家,与两位兄长难免有些生疏,可实际上是他一叶障目,是他太理所当然,是他觉得眼前所见就是真,双耳所闻就是实。
徐容靳道:“就当还我?你帮我,我也不白帮你,若川山间白骨是谁所为我知道,若川的仇,我来报。”
徐容朝答应了,他无法拒绝徐容靳,尤其是看着他那被烧毁了半边面目可怖的脸。
一路赶来京都,徐容朝才知道徐容靳居然是在为云绡做事,他一直隐忍不曾问出口的话,终于在今日问了出来。
“她,是利用你,还是……”徐容朝没说完,徐容靳便朝他看去:“她信任我。”
徐容朝心中一瞬泛起了苦涩:“你们是君臣?”
徐容靳嗯了声,又朝他心里扎了一刀:“也是朋友。”
虽说曾经当过母子,但……这不重要。
徐容朝喃喃:“朋友吗?难怪你会为她求我。”
“互惠互利,何必言恩。”窗户的另一边传来轻飘飘的一句话啊,叫徐容朝惊醒。
徐容靳看见那张与自家义父十分相似的脸,有礼有节地朝对方拱手:“沈家主,没想到您也来京都了。”
他也不算真笨,知道沈旨成为湖族长老是司徒音璃一手促成,他自己不乐意。司徒音璃的孙子司徒皎被改了姓,在司徒音璃死后自然也不能回到沈家,如今沈家虽然大不如前,可好歹是沈旨自己做主。
沈旨也回了徐容靳一礼,清俊的面容带着和煦的浅笑:“我看见云姑娘就欢喜,她来向天祈福,我自是要捧场的。”
沈旨说罢,抬眸瞥了一眼还艳阳高照的天,想起那个在望月山上被云绡追杀的天神残魂。
沈旨知道的不多,可也不是全无所晓,他也想看看,一个能杀神灵的女子推翻神霄塔来向天祈福,天欲何为?
至于沈旨喊云绡为云姑娘而不是十一殿下,自然也是随了徐容靳唤他那句家主而来。
他不想当湖族的长老,云绡也未必想成为凌国的十一殿下。
“徐大哥!”
摘星楼下一层,窗户猛地被推开,一节花枝从窗里探出,紧接着一名小姑娘半截身子倒仰了出来,还朝楼上拼命挥手。
徐容靳垂眸,方还抱胸端着立刻就弯腰双肘撑在窗台上,看向那张笑脸,惊吓地喊了对方一声:“陆梨,把头缩回去。”
“当心!”水荷才发现陆梨半截身子探出去了,拽着小姑娘赶忙收回来,而后徐容靳就只闻声音不见人影了。
“徐大哥,许久不见。”水荷开口,旁边还有陆梨的声音:“我想上去找徐大哥玩儿。”
“许久不见。”
徐容靳应了水荷的话,又对陆梨道:“你安生些,待到晚几日,我再带你转京都吃美食可好?”
“好呀好呀!”
陆梨的性子活泼了许多。
徐容靳去旖族时并未见到她和水荷,他也不是特地去找她们的,他是为了杨家而来。
杨家如今在分崩离析的旖族中还算得上是比较正统的旖族氏族,旖族又无长老,杨家也有几分威望。
杨珩宁中毒但还未死,可也是强弩之末,云绡对阿樱几人有恩,旖族帮忙撒播云绡美名不是难事,但若想再帮更多的忙他也是有心无力,只想最后时光伴在所爱之人身边。
徐容靳便道:“杨家主可还想活下去?”
“你能让我活?”杨珩宁当然不想死!
他当初服毒,是为了阿樱,如今阿樱好好地就在他的身边,他当然更想能和阿樱相守一生!
“同生符。”徐容靳道:“可与另一人寿命相合,她生则你生,她死则你死,只要阿樱姑娘能长命百岁,杨家主就还能再活八十年。”
杨珩宁为了同生符,拖着快死的身体也要赶来京都。
徐容靳走后水荷和陆梨才拜访完那些各处安家的旖族女子,回到城主府,听到他们要来京都便也要跟着过来。
-
几族中首屈一指之人都在此时此刻,于此地相会,还都与云绡有关。
徐容朝一时怔然。
他自以为于悲痛中成长,实际上更像原地踏步,再看面前曾经在尾人族中籍籍无名的兄长,他的世界,比自己丰富多彩太多了。
也许,生为尾人的天赋,从幼时给他带来的好处,换来的就是今后他也要为尾人族肝脑涂地,失了更加自由广阔的天地。
“圣女!是圣女!”
人群中一阵喧嚣,徐容朝立刻循声望去,徐容靳几人也止了话语,看向那漫天花瓣飘零的云天鼓楼。
云绡的名声与威望,经过数日造势,早已不可与何舜当初所作所为比拟。
众人只见了花瓣落下,便以为圣女亲临。
忽然间一声轰隆巨响,大地震颤,尘烟四起。
京都西面的神霄塔在众人始料未及之时轰然倒塌,瓦砾倾覆,砖碎符裂,巨大的塔身压垮了天祭台的阶梯。
风云变色,不过弹指一挥间。
第143章
云绡没去云天鼓楼,她做好一应装扮之后离开广茗宫是先去了神霄塔。
原本这里全都是何舜的眼线,在何舜被云绡控制了之后,神霄塔内外她也可以随意进出。
黑暗的禁地之底,阳光透过锁链的缝隙只照进来一丝。
云绡蹲在钟离湛的面前,需要再垂下些脑袋才能与他的脸平视。
她本想要仔细观察一下钟离湛额头上的红痕,确定自己所绘的花钿与他的红痕一致,渐渐的,因长时间近距离盯着钟离湛那张清晰具有实质的脸,云绡没忍住又顺着他俊逸的五官细细看了两圈。
钟离湛就在她的身旁,自云绡来到禁地之后一直蹲在他的面前,一会儿伸手摸一摸他的眉心,一会儿戳戳他的脸。
她盯着他看了多久,钟离湛就看了她多久,因为云绡动手动脚,他心里也渐渐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来。
见云绡的手指从他的鼻梁往下游移,扫过鼻尖,落在了唇上,还轻轻按了一下。
钟离湛双眸快速眨了两下,灵魂与身体共感,脸上所有被她触碰到的地方都泛着些微痒意。
钟离湛没忍住伸舌舔了一下被按住的嘴唇,又用牙齿轻轻嗑着。
禁地下一时静谧,云绡的手指贴着钟离湛的下巴,抚摸了一下道:“两千多年你都没长胡子哎。”
钟离湛:“……”
喉间滚动,钟离湛道:“别乱摸。”
云绡闻言眸光一亮,她的手还贴在钟离湛的脸上,抬头看向他的魂魄,眉目弯弯地问:“我这样碰你,你的魂魄也有同样的感觉吗?”
她头上宝饰太多,抬头的一刹那发出叮铃当啷的声响,金银贴着两腮折射出斑斓的光芒,更显得那双美眸明亮。
钟离湛毫不怀疑如果他这个时候点头,云绡说不定会对他的身体做出什么大胆的事情。
但……他也有些期待她会如何。
钟离湛点头的幅度很小,云绡看见了,那双眼露出了狡黠的笑意,似乎能在黑暗中看见他红透了的耳廓。
云绡的手指在钟离湛的下巴处像哄什么小动物似的挠了挠,钟离湛一怔,察觉到下巴处的痒意,那一瞬他不光耳廓红了,便是整张脸也红了起来。
似是恼羞成怒地朝云绡瞪了一眼:“你……”
云绡笑盈盈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啊?”
问完这话,她还故作无辜的用手指又戳了一下他突起的喉结,满意地看见钟离湛的神色一滞,也听见了他的喉间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哼。
钟离湛的狐狸眸危险地眯起,他轻轻勾起唇角似笑非笑,便是没开口,云绡也能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你给我等着。
等着就等着,她很期待的啊!
外头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云绡也收了逗弄钟离湛的心思,她起身整理了衣襟,念了一句咒后动了动食指,告诉何舜,眼下就是时机了。
云绡到底是经历过何舜的背叛,所以她并不是真的信任何舜,尤其是在知道何舜死期将近这一刻,云绡就更不放心他是否会为了下一个两千年的生命,生出什么异心。
所以云绡虽然允许何舜陪着她来将这个戏台子进行下去,可却并未对他完全放心,那些控制住何舜一举一动的傀儡线自他动身时起,她就一直牢牢握在手中。
轰隆隆的坍塌声响起,尘土掩盖了天祭台上空最后一丝光芒。
屹立两千余年的巨大高塔轰然倒塌,连接着天祭台下方的阵界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困住钟离湛身躯的红泥上浮现处莹莹点点的光斑,暗红色的泛着血腥气息,像是无数个枉死的恶鬼在哀嚎。
云绡知道这是六杀阵,是真正困住钟离湛立在原地不得动弹的阵法,六杀阵伴着摄魂咒,一个不妙便会让钟离湛再度陷入两千多年前难以自就的困境中。
可这一次总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钟离湛在尘土飞入禁地时便立刻设下护身的阵法,将他和云绡还有自己的身躯都围在其中。
天祭台的存在本身就是个与摄魂咒相悖的阵法,是禁制一切外来的能力伤害到禁地内所盖建的。
云上巨人可能也没想过,两千多年足以改变他们原先为钟离湛准备的死地,经过时代变迁,地势也发生了变化,纵使没有人为去动神霄塔和天祭台,这里却也在不知不觉中,将六杀阵和满墙的摄魂咒分开。
六杀阵与红泥相合,摄魂咒却在神霄塔下。
打破神霄塔,神霄塔下的摄魂咒定然也会受到影响,云绡计算好了神霄塔倒下的距离,正正好落在天祭台上。
两个困住钟离湛的法阵同一时间被打破,云绡不信云上巨人毫无所动。
-
整座京都的土地都在因神霄塔的倒塌而震动,靠近神霄塔的方位之下,地面寸寸龟裂,一路往云天鼓楼方向冲了过来。
有围绕在大道上的百姓看见如电闪雷鸣般冲过来的裂痕,吓得纷纷惊叫往两旁散去。
裂开的地面底下腾出一阵阵热气,烟雾缭绕之间,天云鼓楼的上空出现了一道漆黑的人影。
地面震颤尚未停止,便有人发现那在花瓣中降临的黑影,他们伸手指去,问周围同样不知情的人是否认得那人是谁。
嘈杂的声音响起,慌乱的人群无人疏散,云光憧立刻吩咐京都的禁军稳住人心。
云光憧原先和仲卿仙师商定好的,是先让云绡在云天鼓楼处为苍生祈福,祈福之礼结束后再将神霄塔推翻重建。眼下神霄塔突然坍塌,神秘黑影出现天云鼓楼,云光憧不得不往最坏的可能去想。
他认得那道影子,毕竟京都少有那样高瘦的男人,即便对方没有穿着仙风道骨的道袍,云光憧也知道他是被他愚蠢地招来的国师。
神霄塔坍塌可能就与国师有关!
云光憧思绪复杂,现在首要的是稳住慌乱的百姓,不能在自己才继位的第一年便出现不可控的祸乱,否则他这个皇帝就算不是傀儡,也要被后世人反复提起鞭笞。
禁军领命前赶往京都主道,云光憧的心还没定下来,便听到另有人来报,说京都成外围满了士兵,看着不像是连玉州的卫兵,且数量庞然,以京都正门为始,左右扩散,约三、四万人。
云光憧一听,整个人都恍惚了瞬,他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呼吸都变得不顺了起来。
“陛下!”
钱英城连忙扶住了云光憧,眉心紧缩:“陛下,这群人出现得诡异,三万余人若想入连玉州不可能无声无息,便是昨夜城外巡防的卫军也没看见可疑人物,这些人就像是凭空出现了一样……”
云光憧这口气还没完全喘上来,便听见身后一道苍老但清朗的声音道:“不知钱统领可听说过,湖族古时百战神,有撒豆成兵之仙力?”
钱英城回头看去,撞上了仲卿笃定的眼神,不用他回答云光憧也信了仲卿的话。
云光憧将目光放在云天鼓楼上空的男人身上,他看见那个男人张开双臂,周身萦绕着一股诡异的黑气,城外那些突然出现的数万兵马或许真的都是他引来的。
“他果真是要我云氏江山!”云光憧浑身发寒。
就因为他想要从神霄塔下寻找到对方的弱点,国
师便恼羞成怒,直接发兵攻城!
今日之盛大往上百年也没有过,满城百姓,无数性命,难道都要陨丧于此?!
仲卿适时提了一句:“陛下,在他们没发现之前,我们还有退路。”
“不可!”
钱英城还没开口,云光憧便摇头拒绝:“宁战死,不可退!孤或许不是个好皇帝,可江山仍然是云氏江山,孤不能当那个千古罪人!”
他是愚笨,他也的确没有什么了得手段,容易被人哄骗,也会做错事……可他到底曾是堂堂正正凌国的大皇子,是如今凌国的新帝!又怎么能因贪生怕死,将皇位拱手让人,不顾满城百姓何去何从,只想自己呢?
仲卿意外于云光憧的血性,他蛊惑云光憧走,其实也是怕混乱之中会伤及他的性命。而只要云光憧逃了,那他不论是死是活,都再也不能重新回到帝位上去。
不过现在嘛……此人纵有千般不是,到底占了个忠国忠民。
-
百姓尚未从慌乱中惊醒,便看见京都禁军维护街道的秩序,为了不让他们慌乱发生更不可控的情形,便谎称云天鼓楼处人群太过密集,圣女仪仗难以进入,将他们一点点地驱散开。
何舜站在屋脊之上,俯瞰四通八达街道上密密麻麻的人影,黑洞洞的双眼再往更远的方向看去。主干道尽头,城门下已经聚集了许多卫军,就在城墙之外,广阔平原上庞然的方阵如黑云压城,震慑人心。
他是亲眼看见这些人突然出现的。
湖族撒豆成兵之术,他也曾听说过,甚至还找过元司想要学习。
元司也说过,百战神所谓撒豆成兵的术法多为后世人的撰写,那的确是个用兵如神的将领,却不是个能凭空变出生灵的神明,就算是他们这些天上真神,也不可变化出活人来。
倒是有个人,其符咒之力可借星云百宫,天地灵气,为己所用,以符化身,数以万计也不是难事。
但那些都是符人,也只能算傀儡。
当初元司提起那个人时,还朝何舜别有用意地笑了一下,何舜便知道他说的是钟离湛。
上下数千年,从来只有一个钟离湛,符咒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谁也学不走……
除了一个人。
何舜朝灰烟腾起的神霄塔方向看去,他知道云绡就在那里,她或许看不见这一切,但这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何舜也终于知道,云绡让他接下来要说的那番话,真正的用意。
这世上竟有如此聪明之人,将所有人都利用进去,来布她这一步惊世骇俗的棋局。
传音符凭空而画,在何舜面前燃烧,他知道这是云绡给他下达的令,若他不开口,她便会操纵着他的身体开口。
接下来的话一旦说出口,何舜可以想象到自己今后的结局,他的姓名于史书上浓墨一笔,从此遗臭万年。
感受到喉间传来的疼痛,何舜嘴角勾起一抹无畏的笑容,他的声音透过传音符,响彻整片京都上空。
“吾名何舜,乃神明所瞩,汇五族神力之天骄,尔等凡人,速速五体投地向吾跪拜,吾将允投诚者不死,叛逆者五马分尸!”
此话一出,别说是那些正在顺着禁军指引方向疏散的人群,就是摘星楼里早知会有变故的几人都脸色骤变。
徐容朝认出了这个人,徐容靳也认出了他的声音。
“吾之信徒兵临城下,只需一声号令便可铁骑踏雪,横冲京都,谁若不从,皆如此塔!”
随着何舜的话,城门外轰隆隆马蹄踏地之声,溅起白雪纷纷。
方才还有些许阳光的天在这个时候变成了灰蒙蒙的,远方兽群嚎叫,城中所有牲畜都像是应了感召般躁动,在百姓眼中,那个逆着厚云中仅剩一丝浅光的男人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
五族之力,汇聚一人之身,他当然该是天选之人!
可,天选之人,怎会在这样盛大的场合,以兵力压境,在凌国本有帝王的情况下,还要威胁百姓他要当这天下的君主?
“妖言惑众!全都是妖言惑众!”云光憧颤抖着伸手指向何舜:“来人!将那妖人拿下!”
隔着半条街道,两栋高楼遥遥对峙。
城门外一声咆哮的“杀——”,响彻云霄。
云霄之上,暗雷翻滚,层层厚云间仿佛有一双双眼正在窥看这一切。
第144章
城外马蹄声惊骇城中百姓,便是摘星楼处也能感受到京都城外那股强势之力。
此时的杨珩宁和徐容朝都有些坐不住了,他们谁也没想到今日会发生这么大的变故,而他们并没有做好要为短暂的利益付出生命的打算。
杨珩宁已经在给阿樱几人准备退路,他们料想着京都城不可能所有城门都被封锁,总有一条小道可以避开这里的是非。
倒是徐容朝,他慌乱了一瞬后见徐容靳竟然只是皱着眉头没动,与他相邻的沈旨甚至连脸上的浅笑都没收敛,他便知道恐怕这些也早在他们的预料之内。
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吾欲天下皆安,奈何尔等不臣,那便让这尸山尸海化作吾之登天梯,从此以后,四海之内,尽是吾奴,八荒之间,尽归吾属!”
此一番豪言放出,所有听见的人全都怔住了。
何舜就像是怕他们不懂自己是什么意思一般,还特地解释,从此以后没有五族之分,因为五族全都是他的奴隶,从此也再没有各族的古殿长老,他们的所有地界存在的必要,便是为他创造价值。
他将天下都化成了圈,而天下百姓,就是他圈养的牲畜,一旦做得让他不满意,那他就可以任意斩杀。天地间再也没有什么国规王法,只需要他的一句话,便可以决定任何人的生死。
所有人都是蝼蚁不如,只有他一人高高在上,独裁生灵。
何舜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直白了当地表述出来,并告诉众生,因为他身上有五族的力量,这是天神赋予他的能力,他便可以主宰世间。
百姓应当庆幸是他来做这个天下之主,而不是如云光憧那样身无长物的废物。
云光憧站在另一栋高楼之上,他没有传音符,声音不能让全城百姓都听得到,他用自己的嗓音声嘶力竭地呐喊着,要唤醒所有被何舜迷惑的人,这是强盗屠杀者的逻辑,他们不必对他的不杀而感恩戴德!
“若没有你!便没有今日攻城掠地!他们本就可以安稳地生活,是你打破了这一切,却要他们感激你?!”
云光憧的话只能传达到他自己所在的高楼之下,再远一点的人便听
不清了。
楼下禁军其实在何舜身体后方折射出来的一道金光中有些迷失,又被云光憧这句话点醒。
“若不杀之恩也算恩的话!那欲杀之仇亦是仇!什么天神赐予的五族之力,这些全都是你想要剥削苍生的借口!今日我可以为求自保将江山拱手相送,那我于百姓置于何处?
凌国的百姓绝不能成为你的奴隶!早在数千年前,哪怕是当年杀神当政也解除了奴隶的身份!你却要倒反天罡,把天下变回那个蛮横的、弱肉强食的天下,我不许!”
云光憧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了何舜身上那股惑人的力量,仿佛能轻易让人相信他,信奉他,从此依顺于他。
他庆幸仲卿仙师在他身后推着他的背,提醒他这是属于旖族女子的力量,何舜可以凭着他的音容相貌,俘获他人的感情。
而云光憧方才那番话也算他的肺腑之言,虽然是畏惧着喊出,也想过倘若他今日真的死在这里,至少后世人的历史上记载他是个为国捐躯的帝王,那也是累世美名。
“尔等皆不信吾?”
何舜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他的笑声扩散城池内外,与天际轰隆隆的雷声混在了一起。
何舜抬眸看了一眼苍穹,那里已经灰蒙蒙一片,裂风阵阵,将从天而降的雪子也吹散了。这一刻雪止风饕,隐藏在厚云之间的雷鸣闪过一道道蓝紫色的电光。
那些光芒就像是一声声在他耳边炸响的斥责和警告。
他们似乎猜到了何舜要做什么,可他们又始终不相信何舜敢这么做。
何舜道:“那便让你们看看,吾是否是苍天选中之人,也让你们瞧瞧,这世间本来就该有的模样!”
黑袍一挥,成群的鸟雀乌压压地朝空中飞来,那些鸟雀听从何舜的指挥,发出了刺耳的尖鸣声。它们低空掠过,飞至大街小巷,像是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从天而降,盖在了无数逃窜的百姓身上,如同天然而成带着尖喙威胁的牢笼。
他们看着近在咫尺的充满血丝的猩红的眼,那些鸟雀如同疯魔了一般拼命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伤痕,只等他们不挣扎了,鸟雀才肯住嘴。
他们抓不住它,也阻止不了它。
街道前,深巷口,高马拦路,野狗狂吠。
天云鼓楼上的何舜发出了低声的呜呼,那是他们听不懂,可尾人族却十分熟悉的兽语。不止是一种兽语,更像是一种号召和命令,使得所有禽兽都听令行事,彻底失去了自我意识,反咬主人。
城中百姓惶恐无比,他们之中也有尾人族的,可尾人族的也无法控制那些发疯的禽兽们。他们更不相信,这世上竟有一个人的驭兽能力如此可怕,除非对方真的是被天神亲赐的。
天神为何要赋予一个想要将苍生都变成足下奴隶之人,五族共同的力量?
神明难道不是应当,希望苍生好?
尖叫声四起,恐惧声响彻整个京都,京都内外的声音形成了两种完全不同的世界,这座城市,在这一刻仿佛化成了被云上巨人牢牢掌控的天地。
京都的百姓,只是尘世间百姓的一个缩影。
五族皆在城中,可五族谁也无法挣脱何舜带给他们的枷锁。城池封锁,他们无法逃离,只能惊恐地看着愈来愈沉的天,生怕灾难降临头顶。
灾难其实早就在了,它一直都在。
云光憧也在畏惧,他看着天空翻涌的云,天际仿佛要坍塌下来层层蓝紫色的电光,飓风裹挟着轰隆隆的雷鸣,将他的衣饰吹乱,将他象征着帝王的金冠吹歪。
视野里摇曳的珠旒,一如他脚下城池,剧烈地晃动,如同地龙凡身,要将他们全都吞没进那豁然打开的地缝里。
将此间一切,一夕间全都掩埋。
-
“这也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徐容朝惊恐地看向徐容靳:“你到底是云绡的人,还是这个妖邪的人?!”
徐容靳让他告诉凌国的新帝,各族地界中异象丛生,是因为天降灾星,灾星在世便是要祸乱天下的,他给了警示,可这一幕还是在他的眼前上演。
城外厮杀的吼叫声不断传来,摘星楼挺立在京都城中,仿佛与那些残忍的战事毫不相干,可他嗅到了血腥味!他知道有人死了!不止一个,或许他也会死在这里……
“徐容靳!你到底要做什么?给我个准话!”徐容朝道:“若你要害人,我现在就……”
就打晕他,将他带回若川,从此以后不许他再离开若川,省得他被有心之人蛊惑利用,成为他人手中的杀人利器!
“你就如何?杀我?”徐容靳反问。
“我怎么会杀你?你怎会如此想我?!我们是……”是亲兄弟啊。
是如今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了!
“那就信我。”徐容靳那只完好的眼沉沉地看向徐容朝。
徐容朝觉得他真的疯了,而他回头看去,临窗里还有个更疯的。
沈旨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嘴角噙着的笑容因为风云骤变,天色越来越难看也越来越深。他听着城外的声音,看着城内的乱象,最终目光遥遥落于天际那不断闪烁的雷霆上。
“天会塌。”他道:“但也不会塌。”
就在他这句话落下之际,一直在云光憧身后的仲卿突然双手比了个结印,天云鼓楼处的阵光乍现,淡蓝色的光芒将何舜困在其中。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看见了希望,呼嚎着仲卿仙师的名字。
可下一瞬,何舜不过弹指之间便将阵法破除,大呵道:“吾具五族之力,自然也包括湖族!你的阵法不过如此!不过你竟敢对吾动手,莫非你们都想反抗吾?反抗上天的决定?!”
“你要杀掉满城百姓,自己坐上帝位,便是上天的决定?!”云光憧问。
一道惊雷落在了距离天云鼓楼附近的高楼上,霹雳一声,火光四溅。
“吾便是天命所归!难道尔这小小人族帝王也敢反抗?真是可笑!那两千余年前的钟离湛亦想反抗上苍,他的结果你们也看见了!凡是与苍天对抗的,都是死路一条!吾便是苍天使臣!吾是五族之力所归!吾乃天神亲赐!尔如不依,便是下一个被埋高塔之人!”
“尔可要想好了,日日夜夜,冤鬼锁魂!朝朝暮暮,黑牢深囚!年年岁岁,烈血封身!在这天下世人的眼里,而就是恶名昭著,这些人的性命生死,皆系于尔!尔敢?”
“尔敢——?!”
一声震慑,乱了世人心魂。
云光憧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他不知自己听见了什么,可方才那段话却像是被他的脑海牢牢记刻,反复在他的耳畔回响。
他其实也贪生怕死,他一直站在这里与百姓共进退,便是想着哪怕一死也不卖国,至少将来身后名是好的。
可若今日他与百姓死在一起,来年史书上于他的记载,是他残害屠戮京都所有人,那个……那个黑衣裹身的妖邪,摇身一变成了救世主……
怎么能?!
怎么可以?!
“不……不——不!!!”
云光憧双腿一软,扶着钱英城也没能站稳,笔直地朝后倒下,像是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结局!
他的目光骤然朝神霄塔的方向看过去,他其实从不信这世上有真神明,信那长生丹药,亦是一种寄托罢了。
可一切真相血淋淋地就摆在他的眼前,他一直寻找的国师的软肋便是神霄塔下的钟离湛,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钟离湛!原来……钟离湛竟不是杀神吗?
那他为何会被圣仙所杀?
那他为何会臭名昭著千年之久?
历史由胜利者书写,可若那胜利者才是屠戮苍生、意图把控苍生之人,若那胜利者将所有善变成了恶,将自身的恶行变成了替天行道,那他们还在坚持什么?对抗什么?
“哈哈哈哈——尔不敢!不敢!”
台下人议论纷纷,人声愈发鼎沸,他们震惊地看向坍塌的神霄塔,有一道声音不断在他们的耳边回响。
那道声音告诉世人,那个传说中的啖人肉食人血的杀神,曾也被五族的力量困在围城之中,他向上天反抗,最终被压在了神霄塔下。
上天意欲何为?
上天派来眼前这个疯魔的妖邪,从此控制住苍生,便是要将世人化作他们掌下的奴隶?
有人不信,亦有人信,可生死在前,不信者也对那电闪雷鸣的天产生了无尽的惶恐和畏惧。
“我敢。”
一道清灵的声音响起,她明明没有如同云光憧那样声嘶力竭地咆哮,也没有如何舜那样张狂到猖獗的呐喊,却叫这狂风把她的声音带到了每一个大街小巷的角落。
没有花团锦簇,没有歌谣赞颂,没有倾慕狂欢,却也是万众瞩目。
神霄塔压坍天祭台的某一个裂开的出口里,渐渐走出来一道纤弱的身影。少女华衣披身,珠翠摇曳,额心的一抹红痕与她翻飞的裙摆中露出的橙红色一样,似灰暗中的火光耀眼。
云绡今日装扮得很繁缛也很好看。
她装扮得繁缛,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能在第一眼里注意到她,认出她的身份。
于是人群中有嚎啕不知的孩童以为自己看见了仙子,灵光一闪,想起了从旖族境内传唱至大江南北的歌谣。
“极恶已至,天降祸星。公主圣行,将解灾厄。”
“歌里是这么唱的!歌里是这么唱的!”
那些歌已经深入人心,他们来京都之前便听过无数遍了,从低低的吟唱变成了高高的呼唱,熟悉的歌谣让匆忙赶路的水荷等人止住了脚步。
她们也顺着众人看去的方向,看见那抹鲜亮的影子穿过一片废墟,跃身而上,站在神霄塔的塔尖处。
便是神霄塔倒了,也仍然有数层楼的高度。
云绡立在风中,衣袂与发丝如烟云飞洒,她那样地醒目。
何舜的视线变得模糊了起来,他只能看见云绡身上的颜色,却又像是透过那道颜色,看到了与钟离湛一样的灵魂。
“吾乃天神所指,尔等怎敢言吾为灾星?!尔等放肆,全都该死!”
云绡道:“你若是天神所指,特来控制苍生,残害苍生的话……”
她抬眸顺着雷霆落下的方向看去,话语随惊雷一并传入所有人的耳里。
“那苍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145章
云绡飞扬的发丝,拂过钟离湛的脸颊。
他嗅到这阵风中特殊的味道,似曾相识的气味仿佛在这一瞬将他拉回到了从前,那时他骑在马上,连夜奔波,从曦族赶往连玉州。
途径多处,无数道力量在他的背后用力拉扯,它们攀着他的肩,它们拽着他的腿,可它们都没能阻止他前行。
其实当初他身处的境地和云光憧完全不同,因为他之死并无百姓围观,见证他死亡的都是叛徒,将他的死当成自己功成名就的阶梯。他死得悄无声息,只在建造神霄塔和天祭台时传扬了出去。
可两千多年前真正的历史谁也不知,史书上的记载如若都要推翻,云绡干脆给曾经的他安排一个更加壮烈的结局。
她要世人从此以后念他的好,洗去冠于他身上的污名。
这一场戏是何舜陪着她演的。
何舜在状若疯魔中逐渐找到了自己两千多年来活到今日的意义,他其实一直都想要钟离湛活,却没想过钟离湛当初宁死不屈的目的,今日他看见了。
或许他长寿至今,就是为了今天这一日,曾经神明冠名为奖励的五族之力,何舜一直觉得这是对他的惩罚,可原来他融合了五族之力,亦是刺向云上巨人的长剑。
这是对何舜的讽刺,又何尝不是对他们自己的讽刺?
何舜甚至笑出了声,他昂头看向了轰雷的天空,看着云层在飓风中卷起了漩涡,仿佛深邃的眼眸。
他直视着那双眼,一字一顿道:“天意欲何,尔等便作为何,是福是祸,皆是天恩。”
-
云绡也嗅到了风中特殊的味道,那股味道曾与她擦身而过,是彼时烈火中唯一的凉意。它蓄满了杀意和戾气,灌入了从天而降的剑身中,划破她的脊背,贯穿钟离湛的脊骨。
云层上空,巨大的漩涡形成了一个几乎将整座京都城都包裹其中的天眼,仿佛天要在这一瞬塌下来。
城外的打斗声不断,城内的哀嚎声不止。
云绡看着逐渐现形的天空,冷声嘲讽:“你是欲杀他,还是欲杀我?”
所有人都看见了她是在对天说话,诡异的一幕让他们豁然惊觉,莫非这世上真有神明?
应当是有的,否则五族之力从何而来?应当是有的,否则那黑衣裹身的妖邪又怎能撼动京都,将他们的生死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云绡给那些云上巨人选择,机会只有一次。
她已经了解了他们的游戏规则,他们不能亲自对凡人动手,也不能真正地去决定一个凡人的生死。他们手中执的棋子和握着的傀儡线,也不过是传达他们的意志,以欲、望唤醒人心中的斗志和野心,来达成他们争锋的棋局。
当初对钟离湛下手,只因为钟离湛从某种程度而言已经不算是凡人,可他们依旧没能杀死他,而是封印了他。
那么今日呢?
何舜是凡人,她云绡也是凡人!
想要以天生异象来试探天道对他们的规则的限度,他们必须得在世人都知道他们那狰狞的、恶劣的、无情的真面目之前,解决忧患。
一次击杀的机会,是选择杀死何舜灭口,放任云绡成为下一个与天去斗的钟离湛。
还是杀死云绡,叫何舜发了疯般暴露更多他们的意图,剖开那场残忍游戏的真相?
一道雷霆从漩涡的正中心降落,那道雷霆电光耀眼,被乌云遮天蔽日后已经陷入黑暗的京都,在雷霆落下之际骤然亮得刺眼。
原本朝何舜而去的雷霆,终是转了方向,直冲云绡而来。
还算他们会选,何舜已经没有多长时间可活了,便是让他在人间妖言惑众,几十年的光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待到他身死之后,无需百年,今日京都城中的再多荒唐也将变成历史中薄薄一页。
甚至可以将这些全都推到其他人的身上,所谓神明降惩,所谓天生异象,所谓五族之力汇聚一人之身,也都可以转化为传说中的野史,是话本杜撰,而非真实。
他们之前就是这样做的。
云绡看着近在咫尺的雷霆,心中升起了阵阵快意,她还怕他们选择杀死何舜,因为何舜一死,她说再多都不如百姓亲眼所见来得震撼和可信。
她等的,就是他们动手!她等的,就是他们急不可耐地暴露自身!
飓风吹起灰蒙蒙的尘烟中,云绡站在废墟之上,她双手同时笔画,雷符符文闪烁的蓝色光芒不过一瞬便与那从天而降的雷霆撞上。
轰隆隆翻涌的云层中,天色再度生变。
云绡双掌合十,一声咒语呵出。
就像钟离湛曾教给她的。
合掌交指,雷声即至,分掌横握,雷火即现,五雷轰鸣,使者在前。
雷电相撞之光在距离云绡不过百步的距离噼里啪啦地散开,如同火石碎裂,强光灼烧了她身上的华服,将那抹橙红色的身影明晃晃地推到了所有人的眼前。
分裂的电光如同活过来一般,寻到目标便再度朝云绡而去,雷霆被雷符一分为百,它同样能杀人,但云绡至少能躲开。
她踩着御风符,灵活的身形于神霄塔上的废墟中穿梭,后来她离开了神霄塔的范围,飞身
于京都的屋顶。
瓦砾簌簌,数道雷霆顺着她逃跑的方向击杀过去,每一次都将那处房屋打得七零八落,翻开地面,似有热浪汇成了红河。
云绡一直在抵抗着,她就是要那些杀意追赶着她,让所有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见,雷霆受神意驱使,它们想要杀死一个凡人。
她的逃跑路线一直都在人群的外围,一道道强光让京都变回了白昼,云绡与天的抵抗终于让惊恐的凡人清醒。即便是那些被何舜身上属于旖族的特殊力量所迷惑的人,也都在这一刻生出了不甘和不屈之心。
“为何要杀她?!”
“她是圣女啊!天若要杀,也该杀那妖言惑众,妄图掌控苍生的邪祟!”
人群中纷杂的声音不断,一直在摘星楼处观望的徐容靳早已离开了高楼,他踏入人群,混进人群,变成他们中不起眼的一个。
他推动着那些声音,传达出云绡此番想让世人看见的真相。
“你方才没听见吗?那邪祟就是上天派来的,否则怎么说明他身上五族力量的由来?天上的神明想要我们变成奴隶!是天上的神明不想让我们安生地活!所以他们要以雷霆击杀圣女!”
“数千年前,曦帝钟离湛合并五族,一统天下。史书上说他是杀神,可方才那邪祟分明说他是为了抵抗天地间的不公,被上天抹杀!从此他的身后皆是恶名!这还不足以证明,我们身处的天地,便是苍穹所设的牢笼?他们以我们为局,分斗兽之争,一决高下!”
徐容靳的话,遥遥传入徐容朝的耳里。
他看着摘星楼下的徐容靳,心中不可谓不震撼,他从没想过徐容靳配合云绡做这一切,所为所求如此之大。
“他所说的,是真是假?”徐容朝不知自己该问谁,便只能去问一窗之隔的沈旨。
沈旨看向那一道道闪过的雷霆,笑容早已消失。
他眉心紧皱,放在膝前的手用力握着,眼看着云绡几次生死擦肩,分神回道:“不然你当他是在玩儿?你当我们都是在玩儿?”
“怎么可能——”
“你见过神吗?”沈旨问,见徐容朝迟迟未答,他道:“我见过,能力极广,却自私贪婪,虚伪冷漠,这便是他们的真面目,猖獗,又怯懦,这就是我见到的神。”
-
“绡绡,换我来。”
钟离湛的魂魄跟着云绡飞跃屋脊,无数次电光从她的身侧撞击,那些碎裂的瓦砾在她的身上割出了一道道细小的伤口。
不致命,却很疼。
钟离湛目光担忧,他几次想要去替云绡,可云绡都不准。她此刻不能分一点神,她要拼命地逃,要躲过这些雷霆的击杀。
云绡只能给钟离湛一记眼神,告诉他,她可以,还没到轮到他的时候。
只差一点了,只要再跑出两条街,她的足迹就将整个京都城画上一个圈。而那从天而降的雷霆也跟着她的脚步打在京都的每一寸土地上,避开鲜活的人命,击碎大街小巷下怨气横生的血泥!
便是咬碎了牙齿云绡也要坚持,如若这个时候换钟离湛附身于她,那些云上巨人一定会发现她的身体里就是他,发现她所做的一切,都为引导他们解除曾经对钟离湛设下的圈套和禁制。
钟离湛看得出云绡眼神中的坚持,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开了一道豁大的伤口,寒冬冷风不断灌入,可于此同时,也有暖流流淌他的四肢百骸。
他心疼云绡,不舍得她受伤,不舍得她吃苦,他又爱极了云绡此刻的坚毅和强大,爱极了她为他的所有付出和坚持。
她正在履行她对他的承诺。
她要救他。
她在救他!
眼看神霄塔的废墟就在眼前,云绡疲惫到呼出的气都没办法吸回来,她的双眼在这一刻发黑,手脚霎时间没了力气。
身后雷霆一瞬即至,云绡满心不甘,就差一步!她就差一步了!
那道一直充满着杀意朝她追来的雷霆在她的头顶上绽开刺眼的光芒,它就悬在云绡的脊骨上方,只需轻轻落下,就能要她性命,叫她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云绡的腿迟迟没能抬起,她无力地朝黑暗中栽了过去,干涸的嘴发不出半点声音,喘息也像是飓风中木屋窗棂破开的孔洞,沙哑又急促。
“钟、离……”
一声轻呼,云绡扑进了滚烫的怀抱中,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耳旁一阵嗡鸣。
到底是凡人之躯,又如何能真的抵抗神明之力?云绡已经竭尽全力做到她能做到的所有。
足够了。
“谢谢你,绡绡。”
钟离湛紧紧地搂着怀中的少女,安抚地顺着她后脑上的发丝,一吻轻触她的额头,他抬眸冷视近在咫尺的电光。
强光落下,似是与某种坚硬之刃相撞。
皇城内外具听见一阵剧烈的轰鸣,惊人的铿锵声霎那间像是将虚空劈开了一道裂缝,雷霆被击碎成了烟火一样的光斑,星星点点地洒落人间。
就连云天鼓楼上空的何舜也被那股起劲荡开,倒在人群之中。
万物失声,强烈的白光之后是短暂的失明,所有人的眼前一片纯白,色彩渐渐回归,声音也由远及近地回笼。
紧接着,他们感受到了冬季的冷风,嗅到了风中如同火烹血液的炙热又腥臭的味道。
五感回笼。
所有人的目光仍然朝那雷霆的方向看去,乌沉沉的天依旧压在皇城顶上,如同诡异的双眼的漩涡内不断发出噼里啪啦的雷电之声。
在那强光之下,似有一道高大□□的虚影站立于废墟之上。
虚影玄衣飒飒,长发翩跹,橙红色的发带化作了一团火焰,他的右手握着一把银色的长剑,卷起风云,直指向天。
钟离湛一只手搂着接近昏迷的云绡,另一只手握着诛神剑,狐狸眼布满猩红的狠厉。
他离神霄塔还有半条街的距离,若让云绡真的跑完这半条街,她一定会死,她已经完成得很好了,他也不能真当个跟在她身后什么也做不了的废物。
黑洞洞的天,对上了锋芒的剑。
翻涌的云层中,厉风似乎化作了嘶哑的人声。
“钟——离——湛——”
城内云绡跑过的地方,血泥被雷火融化,汇成了猩红的河流,那是曾经将他拉入深深泥沼中的怨气,是六杀阵的五角,只差最后一步。
钟离湛咬紧牙根,动用所有意念,感知半条街之外的身躯。
就这最后一步,他的身体,便是爬!也要自己爬出来!
第146章
呼啸的风将云绡的发丝吹得凌乱,方才那雷霆一击打碎了她身上所有宝饰朱钗,散乱的发丝缠绕在她的脸上,只一根刻满祝文的木簪仍然在她的发上,金光浮动的文字化成了往她四肢百骸中浇灌的甘霖。
云绡的意识并不清醒,她的四肢仍然是无力的,可迎面而来的飓风中的浓烈的气味让她知道,她的计划应当是成功了大半的。
她就在钟离湛的怀里,此刻没有被从天而降的雷霆打得灰飞烟灭,那是否代表,钟离湛已经脱离了红泥和六杀阵的束缚?
所有人都能看见整座京都底下的真正面貌,他们都生活在钟离湛的肩膀之上。
埋藏着钟离湛的血泥,由无数枉死之人的血肉组成,这一刻,那些血泥化成了浓浓的、腥臭的、跨越了两千多年的鲜血,滚滚流入每一条沟渠中。
云绡表现出来的很少,可她计划的已经很多很多。
每一个被她邀请来到京都的人,都发挥出他们最大的作用。他们都是各族中拥有一定地位或声望的人,今日京都发生的一切,来日都会被他们传扬出去。
她不
相信云上巨人真的能主宰一切,至少他们不能亲自动手杀掉这么多的凡人。他们或许会蛊惑这些人中最有权利的那个,命令他将消息封死,所有人都被斩杀在这座城池。
云绡也考虑到了这些,所以她一直安排仲卿跟在云光憧的身边,因为普天之下只有云光憧可以发号此命令。
云光憧比云绡想得要更有几分血性,这也省去了云绡很多麻烦。
如今那云上巨人还能蛊惑谁?
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圣女,是要降伏灾星之人,而今天下人也都知道,被神明赐予力量的人代表了神明的意志,他非我族类,亦非善类。
那些淅淅沥沥顺着沟渠流走的血液就像是才从人的身体里流出来的一样,滚烫的温度与寒冷的冬风想撞,升出了腾腾的白烟。
便是这些难闻的白烟遮蔽了云绡和钟离湛的身形,让那些人恍惚以为自己看见了钟离湛,可一眨眼,钟离湛又不见了。
-
层层叠叠的雷云之上,那些原本平静祥和的一张张脸此刻都狰狞了起来,他们在神霄塔倒下的那一刻便察觉到不对了,而后一切发展都超出了他们的控制。
云绡是个凡人,可她又不止是个凡人。
她的身体里有钟离湛的剑骨,他们都以为云绡会成为下一个钟离湛,却没想过钟离湛有朝一日会从禁地之地回到人间,还是以这样壮烈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当初他们废了多少心力才让钟离湛彻底消失,甚至于凡人只要提到了他的名字,都是畏惧和厌弃。
可今日,他们又一次面对了钟离湛。
他就踩在神霄塔的塔顶落下的地方,与神霄塔只剩下半条街道,神霄塔上刻满符印的瓦砾就碎裂在他的身侧。而他站在那里,哪怕没有身躯支撑,仅剩一道魂魄也敢直面天空,朝他们叫嚣。
这是挑衅,也是对他们的讽刺。
【要现身吗?】
【谁去?】
【你去!当初是你说要用那把剑杀死他,可那把剑并未将他杀死!】
【该是你去!上一次便是我出的主意,是我的力量潜入了那些人的梦境里,唤醒了他们心中的欲、望,这次应该轮到你!】
【区区一个凡人,难道还真的能让他反来掌控我们?】
【可他将洛娥化成了一座山……】
【他还将元司从云坛拉下,坠入凡尘,至今杳无音讯……】
钟离湛几乎能从那双漆黑漩涡一样的眼中,看出那些云上巨人的各种情绪。
与天相比,他很渺小,如一粒沙于汪洋大海之中,可这粒沙又很不普通,他的光芒耀眼到让云上巨人们都心生嫉妒,刺痛了他们朝人间俯瞰的双眸。
杀死云绡的机会只有一次,若他们再朝凡人出手,必定会被这场棋局反噬。
数双眼眸对视,他们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他们还有机会,还有一条路可以走!他们的确不能对凡人动手,可能也无法逆转如今京都的局面,可他们至少能杀钟离湛。
他只是一个魂魄,他只能算作一个游荡于世间的鬼魂!
云上巨人的杀心无可藏匿,云绡将他们逼进了一个死胡同里,如今狰狞的面目被世人看清也就不再遮掩,他们要的是自身安危,正如沈旨对他们的了解。
自私,又狠毒。
猖獗,又怯懦。
于是那云层翻涌的天空,雷电闪烁,此间分不清昼夜,所有人的目光都只能看见雷霆白光之下明明灭灭的无数人的身影。
天空上,如同漩涡一样的双眼里逐渐以黑云化作了一双手,一个漩涡里探出一只,粗壮的手指仿佛轻轻一按便能将京都城彻底碾碎。
那双手一左一右,撑在京都城的两侧,就像是凡人要去握住一只脆弱的鸡蛋。
黑云之中蓝紫色的电光仍然在剧烈地闪烁着,轰隆隆的雷鸣声让他们以为这就是他们的末日。
天要塌了。
那双手逐渐朝中心合拢,直朝那道握着剑的影子而去。
有人能看见钟离湛,有人则只能看见衣袂在风中翩跹的云绡。
人群中的声音不断尖叫,呐喊着那是他们灭除灾星邪祟的圣女,请求苍天放过圣女,若非圣女站出来,京都早就被数万铁骑围城,他们也都会变成那个妖邪的奴隶!
随即他们又想起来,天不会放过圣女,也不会放过他们,因为这一切就是苍天的意图,而被他们年年月月朝拜供奉的神明从未将他们当成一个鲜活的生命看待。
有人唤着云绡的名字,想要将她唤醒,也有人捂着双眼不敢再看,生怕那一双手合上,彻底将云绡碾压成灰烬。
钟离湛知道那双手是为谁而来的,那些黑云穿过了城墙与高楼,没推动一砖一瓦,便足以证明双手只是云上巨人力量的幻象,他们仍然无法真正地直接对这世间一切造成伤害。
他们要抓的是他,一个还没回到自己身躯里的灵魂。
黑云五指裹挟着风雪,遮蔽了所有人的眼眸,他们视野里的一切都变成了黑色,伸手不见五指。
云绡感受到了那股强烈的冷风,头上的木簪给她灌输的力量唤醒了她的意识,她察觉到了危机袭来,浑身发寒。
迷迷糊糊睁开眼,云绡只来得及看见一双近在咫尺的狐狸眼,钟离湛终于将厌恨的目光从天际收回,温柔地落在云绡的身上。
他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伏在她的耳边低声道:“别怕。”
云绡想要回答他,她不怕,她都敢与天斗,她都敢设计天,还有什么好怕的?
可她还没开口便被黑云吞噬,雷电的光芒从她的身侧闪烁,又顺着她的衣袂溜走。
她是人,是个活生生的人,亦非作恶多端的凶徒,神明本就不能对她动手。
他们幻化的手掌将钟离湛的魂魄牢牢握在其中,带着钟离湛的灵魂潜入了另一个时空,云绡能察觉到搂在她腰间的力量突然消失,心下一沉,这才明白钟离湛那句别怕的用意。
她仍然在翻涌的黑云之中,飓风吹乱了她的发丝,而她除了云和雷,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忽而一道电闪雷鸣,直接劈在了她的面前,骤然闪现的白光似乎照映出了一道道高大的身影,如同山川一样立在她的身前。
那些雷霆声中,细细簌簌的鬼祟声不断,云绡努力去分辨,才从他们这些声音中听出了些许端倪。
她一直都知道云上有神,以天地为棋盘,凡人生灵为棋子,数神参与,分帮结派地进行了一场棋局游戏。
可她不知道,原来云之上也不是只有他们几个神明,在他们之上还有苍穹,还有目空一切又目视一切的天道。
天之道,有可为亦有不可为。
神明是天道的孩子,本应庇佑世人,福泽苍生,可天道诞出的神明并未真正拥有七情六欲,也不通人性,他们若想庇护凡人,首先便要学会成为一个凡人。
这场棋局游戏也正是天道对他们的考验,分辨出他们到底谁更能读懂人心。
人心中的欲、望比山高,比海深,是无底的虚空,永远也填不满。
而他们赐予凡人力量,也是想要亲眼看看,若给凡人一些得天独厚的条件,他们能给自己创造出一个什么样的生存环境?
在这样一次次的比试和争斗中,那些本就人性不坚的神明并未学会生存不易,也并未敬畏死亡的来临。他们成了钟离湛曾形容过的恶劣的孩童,嘲笑凡人的软弱无能,鄙夷凡人的贪婪自私,他们没有在一场场牺牲中生出怜悯,反而激发了好胜好斗的本性。
天道诞下了他们,却并未能教化他们。
“所以棋局本不是棋局,而是以天地划线的书籍,游戏也并非游戏,是一场激发你们人性的历练。
所以天地对你们亦有约束,你们不能改变书籍中已经存在的人物的生死,却拿起你们手中的笔,在上面添画,来达到你们顽劣的目的。”
云绡听见了钟离湛的声音。
“太可笑了!”
“也……太可恨
了!”
这世上,绝大部分做错事的孩子第一个想到的都不是自我检讨,而是隐瞒后果。
若无真心教化,他们将永远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
一个蒙蔽了天道的谎言,将用无数个谎言去维系。当谎言被云绡戳破的时候,他们恼羞成怒,可又无可挽回,于是便想再推出一个牺牲品。
【便是你知道了又如何?如今你的灵魂就掌握在我们的手中,你还能反抗我们不成?!】
【钟离湛,谁叫你多管闲事?谁叫你非得寻找什么真相?便就庸庸碌碌地活不好吗?若你安生,天下皆安!如今苍生不宁,也都是因为你!】
“放你天道的狗屁!”
云绡拔高声音,用尽全力将这一声怒骂嘶吼出来。
她没想过他们能听见她的声音,可周围嘈杂的悉窣声的确停止了。遮蔽云绡视野的黑云和雷电渐渐裂开了一道缝隙,白光灌入,熟悉的温热的气息就在她的不远处。
他如同她曾坠入的梦境里一样,站在一片纯白的世界里,面前站着的是无数个高大的巨人。那些巨人很多都没有脸庞,却有几个十分面目可憎。
钟离湛一袭玄衣握着长剑,橙红色的发带随风翻飞,他挺直脊背,明明在巨人面前那么渺小,却又像是一堵永远也不会倒下的墙,将云绡牢牢护在他的身后。
他没回头,因为他知道她一直都在。
可那些终于有脸的云上巨人却分外震惊诧然,那些冰雕玉琢的五官写满了后知后觉的慌乱,他们不明白为何一个凡人竟也能被他们拉入这场意识仙境里。
云绡将他们的愕然都看在眼里。
她咬紧牙根,纵使害怕,却也在这一瞬胆壮如牛。
云绡上前两步,圆眼怒瞪,朝着那些巨人大喊:“有朝一日你们坠下神坛!待我找到你们,也要将你们和那元司蠢货一样,千刀万剐,凌迟不得死!还得跪在我和钟离湛的面前,求我们给你们一个痛快!恶心的大白虫!”
意识仙境因意外闯入一个凡人而静谧,又因这个凡人的呐喊,在沉寂中悄然沸腾。
恶心的大白虫们第一次被人这样贬低,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是凡人,他们的脸上情绪翻涌,还不等开口,云绡又骂了起来。
“怎么?看你们的样子很不喜欢这个称呼啊?那干脆就叫你们茅坑里的臭蛆吧!很形象,也是白的!白里还透着黑,你知道为何是黑的吗?因为它们吃多了屎,也和你们一样!”
“不服啊?生气吧?想杀我?”
“来啊来啊,姑奶奶怕你们?!能杀我一个,你们还能杀我们一群?你们干的那些事我全都给散扬出去了!今日便是我死,你们也别想遮掩下去,更别想着推出一个承担后果剩余的独善其身!”
那只纤瘦的小手,像蝼蚁挥动的触角,朝云上巨人一个个点去。
“你!你!你!还有你!恶事做多了会有报应的!”云绡骂得面红耳赤,在他们都惊楞的时候双手叉腰,细眉一挑:“喏,报应这不就来了?”
她话音未落,便见一道银光伴随着破空声袭来,剑鸣似虎啸龙吟,刹那从几个如同高山堵拦钟离湛的云上巨人身后穿体而过。
诛神剑将他们拦腰斩断,以大化小,盘旋成影,从钟离湛的魂魄前堪堪擦过,又旋转半圈,回到了他们的身后,被一只骨节分明有力的手用劲握住。
血泥覆身的红尘并未完全褪去,钟离湛的躯体也未完全苏醒,半睁着的眼眸如同怜悯的神佛一样落在他们脚下的云层深处。
他握着一把只有影,却无形的剑,凌乱的长卷发在风中飞舞,破烂腐朽的玄衣之下露出苍白又逐渐覆盖了血色的皮肤。
云绡面前一直背对着她的钟离湛化作了一团烟,在神明面前散去。
橙红色的发带也随之消失,最后一缕温柔缠绵地摩挲过她的尾指。
云绡隔着被腰斩后,腰间释放着蓝色光芒的巨人身躯,眯着眼,惊喜地看向那道熟悉,还有丝丝陌生的人影。
她的心跳得奇快无比,仿佛只要云绡一张嘴,就能从她的喉咙里蹦出来!
有人快她一步,颤抖的声音从高空压下。
似是咬牙切齿,又暗含畏惧:“钟、离、湛!”
第147章
钟离湛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灵魂和自己身体融合时带来的些许疼痛的满足感。
数千年来被掩埋的四肢百骸原本很僵硬,但他灵魂苏醒已久,带动着奇经八脉一同活了过来。
钟离湛的身体很疼,他就像是已经不习惯自己被困在身躯中,总有些许憋束感。这种感觉急需要发泄出来,最好的办法,便是使用身躯,迅速磨合,让他回到自己最巅峰的时刻。
所以钟离湛握着剑的手越来越紧,排出肺腑中的浊气之后,嘴角扬着一抹恣意又痛快的笑意。
那双邪肆的狐狸眼缓缓睁开,剑眉微蹙,额心处的红痕愈发亮眼。
钟离湛唇角的笑容越来越大,因为他感受到了身体的所有感知,那种快意是单薄的灵魂无法传达的。他的手指抚摸着粗糙的剑柄,他的皮肤感受到风中刮来冷冽的刺痛,一切细微的鲜活感在这一刻都无法用言语形容。
他贪婪地享受着灵魂与身体融为一体,睁开眼第一时间看向的不是那些纯白的巨人,而是与他相隔不远,站在巨人的另一侧,方才还大放厥词帮他拖延时间的云绡。
钟离湛的心头就像是有一双柔软的手一直在抚摸又时不时掐弄一样生出缠绵得难以平静的欲/望来。
她怎么就那么好?
怎么就能与他一个眼神都没有,便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甚至配合得天衣无缝?
对上云绡的目光,钟离湛觉得身体和灵魂融合后的疼都在这一眼中化成了酥麻,他们明明不足纯白巨人的一只脚高,却偏偏是这意识仙境里唯二的靓丽颜色。
钟离湛在笑,云绡也在笑。
她无视所有朝她看来的目光,也无视所有可能会落在她身上的危险,在确定钟离湛就是钟离湛后,她提起裙摆,大步跨出,穿过了层层白云,扑进了钟离湛的怀抱。
不怪她会在钟离湛朝她笑之前犹豫,实在是因为云绡和他经历了这么多,也料不准他的灵魂回到身体后是否还会有其他变化。特别是云绡发现他身上的气势又与她认识的过去的他和还是灵魂时候的他都有些不同。
他会忘记她吗?就像忘记她曾经回到过去,在他身边和他一体双魂生活的那段时间。
“吓死我了!”云绡抱住心心念念的人,不过是短暂的离开视线,她都觉得像是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而这一次的拥抱,隔着两人的衣裳,避开了温热的体温,却仍然滚烫。
他们用尽全力,就差要把彼此揉入骨血之中来感受真正的血肉之躯的拥抱,不含欲望的,以埋在彼此肩窝处深深呼吸来互诉衷肠。
钟离湛忽而有些热泪盈眶,这是他和云绡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拥抱。他真正地嗅到了她身上的暖香,真正感受到了她的发丝贴在他脸上的轻柔触感,也是他真正地贴近她的胸膛,听见了她剧烈的心跳。
和他的心跳一样的紊乱。
是他真正的心跳,而非魂魄意动时的感受。云绡曾在钟离湛身上见识过他的面红耳赤,心跳加速,浑身发烫,那都是魂魄给她的反馈,而非血肉之身的本能。
他的本能,在抱住怀中少女的那一刻,如久旱逢寒霖,寸寸复苏。
钟离湛抬手抹了一下眼尾,抹去那欲落未落的湿痕,心中喟叹:活着真好啊。
钟离湛轻轻地拍着云绡的后背,就像是安抚受伤的小兽一样。
她背对着那些高大的神明,只要在钟离湛的身边,她无需去害怕所有即将到来的危机。
钟离湛对云绡道:“别怕。”
还是同样的一句话,他已是完全不同的
心境。
之前被黑云裹挟,钟离湛让云绡别怕是因为他知道这些纯白巨人一定是要将他拉入一个对他们绝对有优势的环境里。可他也知道他和云绡绑定在一起,除非他魂飞魄散,除非云绡烟消云散,否则他永远也无法离开她十步的距离。
这十步,让她看清了天地真貌,这十步,也让她短暂地将所有纯白巨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从而忽略了他的一举一动。
钟离湛的魂魄握着剑意时,他的身躯已经从天祭台下的禁地深处拼尽全力地朝外攀爬,爬出了那个困住他两千多年的地方,站在了光明之下。
既然他的魂魄被困此间,无法回到身体里。
那就让他那早就不是凡躯的身体,来找他的灵魂。
-
云绡纵使有千言万语想要和钟离湛说,她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她只能放纵自己汲取钟离湛拥抱的温度,却不会真的以为钟离湛方才那一剑就已经解决了属于人间的所有麻烦。
钟离湛已经蜕去了凡身,他的剑是朱神剑,可以斩杀这世间所有神明,方才那一剑也的确对纯白巨人们造成了伤害。
腰斩后的他们腰间的蓝光如同瀑布一样不断朝身下倾泻,淡淡的蓝落进了云层里,化成了一阵骤雨,淅沥沥地洒向他们原本掌控着的族间。
白云成织,堵住了他们腰间的伤口,可流出去的仙力无可挽回,于这个冬季里化作了人间的甘霖,来年应当会迎来数千年来最好的时节,最大的丰收。
这些本应当是他们真正馈赠给凡人的东西,而不是所谓的五族之分,所谓的长寿,所谓的兽语,还有什么天然吸引人的手段。
钟离湛在世期间民不聊生,因为他们吝啬给予人世间一点点好处,他们喜欢看凡人为了那一丁点稀薄的资源厮杀掠夺,而后那些凡人会更加虔诚地跪拜他们。
祈祷上天,乞求神明。
天道予他们的力量,成了他们壮大自身的养分。
钟离湛只是一剑斩断他们的身躯,让他们还给苍生一些,他们便慌乱地捂住伤口,舍不得这一星半点的好处,甚至用一双双仇恨的眼睛看向钟离湛。
云绡看得见,在这些巨人的身后还有更高的巨人,他们或许是不同世界里的天道或神明。他们都睁着一只眼,怜悯地看向世人,却不敢睁开另一只眼,看看这些为祸苍生的罪魁祸首。
“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处。”云绡松开了钟离湛的腰,退到了他的身后。
她的手轻轻扶着钟离湛的脊背,那里只有一截骨头,是她从指间摘下来的戒指,这也是云绡害怕手中的戒指会让云上巨人发现钟离湛早已苏醒而取下还给他的。
他就靠着这截骨头屹立着,面对所有朝他们袭来的恶意。
钟离湛有将神明拉下神坛的经验,在他的梦境里,他也曾逐渐成长地比这些云上巨人还要高大。他的剑,本就可以斩落这世间所有不公!
“那就来吧!”
“就让我看看,是你们能瞒天过海,还是天道还苍生公允!”
纯白的脸仿佛狰狞的恶鬼,他们发出了尖利的吼叫,周身白色褪去,成了滚滚的黑云,以遮天蔽日之势朝钟离湛和云绡扑了过来。
云绡眼前最后的画面便是钟离湛高大的、□□的后背,他遮拦了所有朝他身下云层冲过去的暴雪雷霆。
她知道他的。
他一直想要做的,就是用他手里的剑,化作这天地间的一杆秤。
从此天就是天,地就是地,而这世间所有弱肉强食仗势欺人的不公,也都会有其法度制衡,无需苍天干预!
-
“下雨了……”
“真的下雨了!”
不知谁察觉到雨水的冰冷和潮湿,于是从恐惧中睁开了眼。
天还是黑的,难分昼夜,可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雨水从一开始的一滴两滴,变成了后来如同瓢泼一样。
天上的漆黑双眼也消失无踪,只有翻涌的云层。
雷霆褪去,天虽黑暗,却也不似一开始那样压得那么深。
城外的声音渐渐传来,有鼓声号角长鸣,紧接着是捷讯。
京都城的城墙上,本来冒着狂风还要抵抗城外劲敌的禁军突然发现城外黑压压的人都在这一场雨水中渐渐消失了身影。
一场短暂的战事,也的确让他们双方都有损失。不过比起京都城而言那突然不知从何而来的骑军死得才更多,无数尸体倒在了泥泞的土地和雪堆上,奇怪的是他们并未流出太多鲜血。
而在那些死去的骑军身后,原本密密麻麻的人群随着大雨落下,在雾蒙蒙中一个个化作了虚影。军马成风,甚至不曾踏破雪面,就像是海市蜃楼,其实他们从未来过。
渐渐的,有人发现从天而降的雨有些不同之处。
“这雨中是有金子吗?”
“我也看见了,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亮闪闪的,从未见过……”
漆黑的天空中,暴雨里夹杂着一些细小的金色咒文,它们潜入了每一滴雨内,只有在特别的角度才能看出些许光斑。
在场的也有曦族人。
数月前,东洲符玉城内少有的几个老人在得知东洲被显帝划入了湖族境下,便心有惶恐和不甘。
可曦族境内不管他族之事,他们将此事告知给古殿长老。
曦族五个长老,曾经的景妍和何舜都属其二,他们认可何舜,是因为何舜虽神秘,也的确教会了他们许多在乱世中赖以生存的本领。
后来他们不再于众人面前提起这两位长老,也是因为何舜决意让他们出面以曦族之名,将景妍献给显帝。古殿长老们不愿,但他们受制于人,便以此要求从此与何舜景妍划清界限。
从那之后,何舜和景妍都不再是曦族长老,即便景妍成了后宫的妃子,他们也不沾半点好处。
东洲之事长老们固然心焦,却也无可奈何,于是符玉城的老人只能不远千里来到京都,他们想让东洲回到曦族的管辖,想要向新帝求情。
谁料京都生变,他们也险些死在这惊世的异象之下。
曾经的曦帝人皇是好是坏,只有他们曦族自己清楚,他们也牢记祖宗对他们下达的死令。在合适的时机来临之前,曦族人不得与外族通婚,更不可干涉进世世代代的战争掠夺当中,安居一隅,才能带着族人奔向更好的生活。
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样做的,可他们心里没底,不知道什么才是合适的时机。
如今他们看见了。
鹤发鸡皮,连山羊胡都干燥成枯草一般的老者,睁着浑浊的眼,眸中倒映着从天而降的金雨。他们能分辨得出那些雨里有咒文,只是他们老眼昏花,看不清了。
可这一刻,他们都知道,这便是合适的时机。
因为这样的一场雨在曦帝驾崩的时候,在钟离湛生辰礼之后的第三日,曦族也下了一天一夜。
有风吹动了那些乌云,厚厚的云层也变得淡薄了起来,依稀可以看见云层之上的蓝天。
此时天还是亮的,灰色叫那些金色的咒文不再显眼,可也有人发现淋过雨之后的他们身体里明显的改变。
病体沉疴不再疼痛,跌打损伤转瞬便好,这就像是一场让他们重新焕发新生的雨。
薄光中,他们看见了几乎化作废墟的京都。
京都富丽,雕梁画栋的高楼在无数次的雷霆之下击碎,打破了由凡人铸成的华贵堡垒,将五族之间从来就有的分歧和凡人与凡人之间的三六九等,皆打碎成斑斓的镜面,一一展露在他们的面前。
众人在濒死之际与身旁之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即便他们抱着的是他们曾看不起的那个族类。
四族都觉得人族无长处,是被神明抛弃的一族。
另外四族又觉得旖族为少数且无管事,是乡里巴人,难登大雅之堂。
还有四族觉得尾人族常年与野兽为伍,身上都有一股牲畜味儿。
曦族在他们的口中,成了懦弱无能,只知求和的胆小鬼。
湖族因为圣仙之名这些年的确被人捧着,可也有许多人私底下说他们假清高,目中无人,实际上与寻常人族无异。
他们其实也如同这千疮百孔的京都城,看上去歌舞升平,暗地里争夺不休。
与天相比,他们何其脆弱,而如此脆弱的他们,在这一刻达成了难得的统一。
他们统一看向金雨似瀑的天,感受着绑缚于他们身上的枷锁一一卸去,即便不开口,也于心底呐喊出一句——人间是凡人的!由不得神明作祟!
-
这场金雨也持续了一天一夜。
所有人以为的塌天危机在短短几个时辰内便被解除。
而他们亲眼所见的,被从天而来的巨大黑手抓走的圣女,在雨停后也一直未归。
第148章
云绡是被一点冰凉的水滴滴在了脸上才有了些许苏醒的意识。
她的眼皮有些沉,暂且无力睁开,不过已经能听到一些细微的声音,也能感受到周围的温度。
叮咚——叮咚——
一滴水滴入了水潭中,溅起了层层涟漪,荡漾的水花中散发着清冷潮湿的含着青苔青涩的香
气。
还有复杂的花香。
云绡就像是睡了很舒服的一觉,无梦,且舒缓了四肢的疲倦。
所有记忆都是在苏醒的一瞬间被回忆起来的,从她如何策划要将天上神明真相暴露在世人面前开始。
在东洲的望月山上见到元司之前,云绡都还没真的思考如此缜密的计划。在她真正地杀死了一个神明之后……即便被杀死的是残魂,也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世上没有任何力量不可撼动。
而在回到京都的途中,得知何舜为了给钟离湛的灵魂寻找一个合适的身体,已经洗刷了她弑帝的冤屈,云绡便想到了要利用她的身份,来布这一场局。
营造圣女是天命所归,是为了诛杀天降灾星而存在的美名。
旖族女子的身上拥有可以让人轻易爱上和相信的天然好感,由她们来传唱歌谣便更有可信度。
再让各族说得上话的势力来渲染天生异象,将此异象与往年战争联系到一起,给世人一个暗示,便是这些五族之间不休的征战其实也是上天所为。
将各族权势的掌控着拉入京都这场浩劫里,也是为了让他们看清楚天地间的真相,让他们知道,若今日他们还能活着离开京都,今后他们所有的幸福生活,都是圣女换来的。
云绡甚至向沈旨借用了司徒音璃早些时候给元司练的那些行尸走肉,司徒音璃本欲让这些早就死去的“人”冲锋陷阵,对凌国挑起战争。
司徒音璃死了,这些灵魂已经被元司摄取的行尸走成了无主之躯,他们其实早就死了,云绡秉着不用白不用的态度,让沈旨将那两千人用各种方式带入连玉州。
两千人并不算多,而且他们来自各族,都是乡里出生的穷苦人,并没有经过训练的将士那样的外在条件,只要挑个扁担出示身份便会被放行。
京都圣女祈福,神霄塔重建,如此热闹,赶往连玉州的各族人多一些也在常理之中。
那两千个死人并未引起皇城重视,至于皇城禁军看见的数万铁骑,那实实在在就是云绡叫钟离湛画的纸符营造出来的假象。不过是为了充数,让这场伴随着天灾而来的战争更具有真实性和压迫感。
咒文填入雨水之中,浇灌大地,淋湿的符纸转瞬消失无形,而那些朝着京都冲锋陷阵的尸体,也都倒在了城外,仍然壮观。
云绡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回忆到最后,便是她在意识仙境里看见钟离湛陡然壮大的身躯,他将她护在身后,如一座真正的巍峨高山。
黑暗侵袭了云绡的意识,可她并未感觉到痛苦或难过,此刻所有感知全都复苏,云绡才有了睁开眼的力气。
一束光不知从何处落在了她的眼上,像是催促她快点醒来。
云绡抬起手,遮挡了这束光,缓缓睁开眼再起身,环顾四周,此刻她正身处于一个天然形成的山洞。
洞顶钟乳石上不断朝下滴水,洞中空间不小,但不像是有野兽或人来住过的恨极。她此刻睡着的石床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经过利刃打磨才变得平滑的,一旁还有简易的石桌。
让她躺在这儿的人为了叫她睡得更舒服些,在她的身下铺了一层鲜花,去叶去蒂,只留下柔软的花瓣和花蕊,随着云绡起身往两侧落下了一堆。
她闻到的青苔味道是山洞里自带的,那复杂的花香味想来就是这些花朵了。
那束将她叫醒的光转移了位置,冰冷地洒在了她撑于身侧的手背上,云绡这才看见山洞外正天光大亮。
山洞入口并不狭窄,不过因为角度特殊,阳光很难照进来,唤醒她的光是阳光落在洞中水潭的水面上,粼粼波光折射于她的身上。
云绡起身朝洞外走去,走到一半她突然愣住。
这个山洞竟然不是挨着地的,而是悬在半空中,仅能看见一片苍茫树林的枝叶,洞口往外延申了大约一米半的石台。
云绡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了几步,站在阳光下,暖洋洋的光芒晒在身上,叫她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眼前是一片林,林子里的积雪已经融化了,万物复苏,野草长出了韧叶,就连呼出的气都是清新的。
云绡朝林子里看了好一会儿,刚睡醒的舒适逐渐转化为不安。
她走到洞口石台的边缘朝下看,这林子里的树似乎挺高的,虽然她能看见一些从底下冒出来的树枝,却没办法从繁密的树枝看到地面。
云绡知道她能出现在这里一定是钟离湛带她过来的,否则她醒来时不会睡在石床上,也不会在身下垫那么多鲜花。
看花朵的新鲜程度,他不久前应当还在山洞里,只是这个时候人不知去了哪里。
云绡看见石台之下的边缘还有些许崭新的刻痕,她伸手摸了摸,潮湿的石壁上熟悉的字迹在这里留下了符文,预防一下外来物的侵扰。
蛮贴心的。
可云绡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大约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睁开眼没看见钟离湛就在她的身边,是她自认得了钟离湛之后,第一次和他异地而处。
他自由了。
这是云绡真正清醒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曾经的钟离湛受她的约束,他们之间不能离开十步距离,而她是身体的主导,即便他也可以附身,却也仍然得按照云绡的意愿或走或跑或跳。
这让她觉得钟离湛是完全属于她的,这种看似束缚的羁绊,其实很大程度上满足了云绡的占有欲。如同钟离湛所说的,她的本性其实很霸道,她希望她的人永远只能看见她,也永远只能跟随她。
可钟离湛不再是魂魄,他回到了他的身体,甚至比起以前那个后来都不太健康的身体而言,如今的他才是真正脱胎换骨的他。
他比以前更加强大,又没了那些压在他肩上的责任和绑缚着手脚的枷锁,他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更自由。
云绡只要想到这一点,心中的惶恐和无措便被无限放大,才醒来看见的鲜花铺就的石床那丝丝兴奋感,也在石台上细风一吹,烟消云散。
这种落差感让云绡的脊骨都产生了一股难言的幻痛,就像钟离湛和她的羁绊从她的身体里生生割离,连骨带血,刺破五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许多。
云绡大口地喘息着,整个人蜷缩在洞口一角,双手环抱着膝盖,莫名想起了自己曾在皇宫里的那些童年时光。
景妍安排照顾她的嬷嬷其实很厌恶她,除了不会打她之外,做尽了一切她能做的恶事。
云绡经常饿着肚子饿到浑身发疼,这种折磨其实比身上出现伤口更加煎熬,因为她体质特殊,伤口能很快愈合,而饥饿的疼痛只有食物才能缓解。
此刻她的无助,一如当年。
甚至比当年更加难以忍受的是,她当初并未得到过美味的食物,永远都是
在饿着肚子又饿不死的状态下。而今她切实地感受过钟离湛的爱,享受过与他时时刻刻黏在一起的安全感,乍一分开,四肢百骸都在发疼。
疼到云绡的眼眶湿润,视野被潮气模糊,她咬紧下唇,身体也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怎么哭了?”
钟离湛的声音比他的人影先到,云绡听见他的声音时立刻抬头,好一会儿才看见被蓝天白云映照的虚空中划开了一道口子,他破开了自己设下的禁制,踏入了安全的洞府。
云绡还没开口,肚子率先发出了抗议,咕噜噜一声特别响。
钟离湛眉心微蹙,担忧的目光还落在她的脸上,听见这声后愣了一下,上前几步将人搂住才轻声问:“饿哭了?”
他的一只手轻巧地托起云绡的臀,让她离开冰冷的地面,独臂抱着云绡朝山洞里头走,将她重新放在了那一堆花上。
云绡的泪珠还挂在脸上,没看见人时伤春悲秋,顾影自怜,看见人后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她双眼紧紧地盯着钟离湛,细细打量着他清晰的有真正温度的五官,视线最后落在他额心的那一道细细的红痕上。
好像除了这一点之外,他没什么改变,仍是这样的眼神看她,仍是将她放下也还是会握着她的手。
云绡嗅到了从钟离湛身上传来的烤鱼的香气,这个时候也无需开口问他干什么去了。
她只睁大眼睛,尽力显得无辜委屈,让那滴欲落未落的泪水别干得那么快。
反倒是钟离湛,抬手指腹抹去了云绡的泪,毫无预兆地一吻贴上了她的唇,缠绵了几息后才松开她道:“好可怜,肚子一定是饿惨了,这才哭得稀里哗啦的。”
他将大叶包裹的烤鱼摊在一旁的石桌上,展开里头还热腾腾的食物。那条烤鱼外焦里嫩,肚子里还塞了许多烤得软糯爆汁的浆果,鱼油与浆果的汁水在大叶上沉了一个浅浅的底,香气四溢。
钟离湛道:“冰面下猫了一冬的鱼尤其肥美,但要配合这果子焖烤才更香,我算到了你醒来的时候,便想着让你醒来第一时间吃上最好吃的,没想到摘果子跑远了点儿,也就耽搁了小半盏茶的功夫,就把你给饿哭了。”
他虽脸上带着笑,眼底还是有心疼,尤其是说话的语气温温柔柔的,让云绡生不起半点脾气。
她的确是饿得很了,先是吃起烤鱼,等到烤鱼吃了一半,肚子没那么难受了这才咕哝着开口:“我才不是因为肚子饿才哭。”
钟离湛其实猜到了。
他们如此默契,又如此了解彼此,钟离湛只要稍稍一动脑筋就猜到了云绡哭的真正原因。
自由的感觉很舒服,钟离湛不得不承认,回到自己的身躯,找回自己的力量,可以恣意地驱使身体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去做任何想做的事,很快乐。
他享受着这份快乐,甚至在带着云绡脱离意识仙境后,他没有第一时间带她回去京都,而是找了个荒无人烟凿于半山的洞府,安安静静地陪着她睡了一觉。
钟离湛知道,一旦他们回到京都,等待他们的还有许多需要善后的琐事。
而他也做好了准备,在回到京都之前,给予云绡足够的安全感。
让她快乐,也是他感受快乐的一种方式。
所以钟离湛开口问她:“吃饱了吗?”
云绡看着只剩下鱼头和鱼尾的烤鱼,这条鱼的确和钟离湛说的一样,十分肥美,一条下肚她已经饱了。
但因为她方才那句摸棱两可的话并未得到钟离湛的回答,所以云绡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开心。她甚至在想,她身体里就没有他的骨头了?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将他重新绑回来?
叫一只受伤的隼留在身边养伤很容易,可一旦它能翱翔天际,或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再折断它的羽翼,让它重新依赖她。
云绡想得入神,也没回答钟离湛的疑问。
他直接伸手摸了摸云绡的胃,觉得她应当是吃饱了,胃鼓起来了些,但没有吃多了时那么硬。
“吃饱了,那我们来做一些好玩儿的事吧?”
钟离湛给云绡擦了嘴上的浆果汁,目光渐深,望着她的眉眼,再落在她的唇上。
云绡的呼吸加深,被钟离湛吻上来时她还有些懵,虽说饱暖思淫/欲,可该思的人不是她吗?她还没动静呢,钟离湛怎么这么大的反应?
钟离湛的反应的确很大。
他在享受着当鬼魂时享受不到的爽感,纵使他以前也亲吻过云绡很多回,可灵魂带来的反馈和身体完全不同。
他能尝到云绡舌尖上细小的颗粒感,也能感受那湿润的滑腻的温度。
这叫他仅在一个吻里便不可遏制地升起凶狠的欲/望,阵阵战栗顺着脊骨麻上头皮。
云绡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呼吸都快被他吞没了。
而后他握着她的手腕,有些急不可耐地将她的手掌按在了他的胸膛上,掌心下的皮肤在迅速升温,钟离湛的身体甚至在细微地颤抖。
云绡的掌心感受着钟离湛剧烈的心跳,只觉得那块皮肤都要着火了,她的手换了位置,往他腹上结实的肌理划过,紧接着钟离湛便从与她相吻的唇齿里溢出了愉悦的喟叹。
钟离湛不止头皮发麻,他的一切感受简直不要太棒!
和灵魂时完全无可比拟的快乐,叫他于心中暗叹:别说了自由了,让他就这样沉溺于爱欲,死在云绡的怀里都是值得!
第149章
云绡和钟离湛自回到京都后就没有过几次亲近了,前期的她时刻都在何舜的视线里,后期她又忙于和徐容靳、仲卿的安排,想要将京都的戏唱得响亮……
此刻的她亦意乱情迷。
在钟离湛的亲吻和抚慰下,云绡暂且将心底的那丝不安抛去,先静静地享受此刻的温存。
这一吻直接唤醒了云绡内心身处的欲/望,她从来都不是个会在这种事情上委屈自己的人。
白皙的胳膊搂上了宽厚的肩,钟离湛一只手便能搂着她的腰起身,将她整个人往上提了提,提到自己合适亲吻的高度,这才俯身埋在她的前襟处。
与曾经肌肤相贴的感受不同,钟离湛并不觉得此刻有衣裳的阻隔会碍事,反而他还有些喜欢为云绡宽衣解带的过程。
牙齿咬上了前襟的珍珠扣,钟离湛只需稍稍用力便能将她的衣裳拉扯开,入目是白腻的因急促呼吸而起伏的柔软,散发着独属于她自己的香味,无尽地引/诱着他。
云绡知道这种事情很快乐,她毕竟也曾体会过几次钟离湛的抚慰。
可与手指还有唇舌相比,另有更叫人销神魂荡的感受。
云绡的牙齿紧紧地咬着钟离湛的肩膀,在他的身上留下深深的齿痕,难以承受的声音与她的呼吸交错。
石床上的鲜花落了满地,被碾碎的花汁将云绡的皮肤染成了斑驳的色彩,粉的,红的,浅紫色……在她白皙的身上绘成了一幅香气四溢的画。
钟离湛看着她迷离的双眼,听着她的声音,指腹轻轻抚摸了一下云绡已经泛红的眼尾。
察觉到她身下的鲜花已经七零八碎,再这样磨下去云绡的身体就得直接和石床接触,石床冰冷,说不定还会磨破她的皮肤,钟离湛暂缓下来,俯身吻了吻她的唇。
云绡不明所以,她的思绪还在冲撞中混沌,尚未回神便觉得眼前一阵眩晕,下一瞬她已经坐起身,与钟离湛的位置调换。
云绡愣住,她就这么坐着,险些说不出话来。
不过看见钟离湛比她好不到哪儿去的神情,云绡又对她能俯视他的这个角度十分满意,就仿佛这一场纵情是她来掌控,而钟离湛对她予取予求。
十指交握,缠绵至极。
钟乳石掉入水潭内的水珠有一次溅起了层层涟漪,而涟漪中的少女随着水纹荡漾开的层次,起起伏伏。
-
云绡再睁眼就是天黑了。
圆月高悬,她身上盖着的是钟离湛的外衫,恐怕是怕
云绡冷着,所以石床上还铺垫了许多柔软的干草叶。
她身上的花汁已经被清洗干净了,只是还有些钟离湛留下的痕迹比较明显。
云绡的四肢发酸,一时没能起身,斜斜慵懒地倚靠在洞门边的钟离湛听到了动静,将目光从月亮上收回。
他的衣裳穿得也不仔细,衣襟敞开着,像是故意要露出牙印给云绡看。
云绡看见了,她的脸蹭一下就红了。
钟离湛身上的每一个牙印,都是她以为自己已经承受到极限,身体给出泛滥的回应时无意识地咬出来的。
以前和钟离湛玩儿快乐的事情时,云绡也没想过这种事情竟然会让人完全失去对自我的控制,那个时候发出了什么声音,说出了哪些话,事后想起来都是模模糊糊的,完全忘我了。
见云绡脸红,钟离湛竟然也没忍住脸红了起来。
他抱着云绡睡着的时候十分满足,就像是魂魄和身体融合后还有些滞涩的地方,全都因为这一场酣畅淋漓的爱欲给磨合完全。
云绡当时睡过去了,他也抱着人看了很长时间,也亲了数不清多少下,总觉得怎么黏糊都不够。
一觉醒来,钟离湛的意识便在欲海中彻底清醒,走到山洞口吹了会儿风,脊骨处传来的密密麻麻的疼让他忍不住伸了个拦腰,而后静静等这弥漫着疼意的羁绊,彻底稳定下来。
“你饿了吗?”他看了一眼早就已经冷掉的鱼头鱼尾,这东西也不能再给云绡吃了,不过眼下情况尴尬,如果她真的饿了……他们还得一起走。
云绡讷讷地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衣裳下搓着发酸的腿。
“那我们收拾一下,离开这里吧。”钟离湛道。
云绡愣了瞬,抬眸看向他,有些别扭道:“我、我走不动。”
钟离湛的耳尖都红透了,他走到云绡跟前,背过身,蹲下。
云绡:“……”
她一巴掌拍在了钟离湛的背上,心想他以前也不是这么笨拙啊,但身体的本能还是更亲近钟离湛,巴掌才落下,人就已经扑在他的背上了。
钟离湛当然知道她那巴掌的用意,把人背好了之后又掂了掂,让云绡更贴近地搂着他的脖子,他才解释道:“我倒是想让你休息一下,不过好像从现在开始就不太行了,我试了一下,如果你睡着,我走不出这个山洞呢。”
云绡的心跳蓦然漏了一拍,她盯着钟离湛红透了的耳廓,一时没出声。
她没问钟离湛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得也不甚在意,云绡打算亲自试。
这是云绡苏醒后第一次离开那个山洞,钟离湛带她入了山洞下的一片密林,云绡看了一眼林子里的植物猜到了这里应当是曦族境内。
冬季过去了,她还没有经历过除岁便已经春风消融了冬雪,万物复苏。
这里人烟稀少,林子小潭里的鱼儿有很多,如钟离湛说的,经过一个冬季它们养得非常肥美,很容易就能被人捕捉到。
云绡坐在一株老槐树下,槐树根凸出地面一截,扭曲的生长姿势天然成了一个可以倚靠的小靠椅。
钟离湛离她很近,就在靠着她这边的水岸边上双指并拢,以指画符,打算捉鱼。
云绡看着他的背影像是在发呆,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心绪有多凌乱,两息之后云绡豁然起身,她没转身,只盯着钟离湛的背影往后退。
一步、两步、三步……
第五步,云绡往后退去的那一瞬,刚用叶符捉到鱼的钟离湛忽而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住一样往后踉跄了两下。
他毫无准备,勉强站稳,结果就是刚到手的鱼滑不溜手地又蹦回了水潭中,溅起水花,惊醒周围的鱼群,那些鱼顿时四散游开。
钟离湛都有些愣住了,他看了一眼自己满手的水迹,还没回过神来时那边云绡又往后退了一大步。
于是云绡便看见钟离湛以一个才站稳的姿势踮着一只脚还有些凌乱地跟着退了一大步。这一步他转过身来,与已经退出了槐树遮挡下,站在了月光里的云绡面对面。
云绡的呼吸都停了,她的心跳得很快,她知道了自己印证出来的结果,却还是不可置信地再度后退了两步。
她脚下跨出的每一寸,都与钟离湛朝她靠近的距离相同。
云绡的神色有些呆滞,她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钟离湛,略歪着头,思绪在这个时候发堵,她猜到了原因,可仍然惊异,困惑。
方才钟离湛是背对着她捉鱼的,他不会知道她的下一步动作,也不存在他为了哄她高兴故意配合她。
所以……
钟离湛朝云绡笑了一下,他的步伐很大,走到云绡的跟前刚刚好就是第十步。
二人的衣袂相贴,只要云绡深呼吸几口气,便能以心口抵住钟离湛的胸膛。
他们脚尖对着脚尖,早就已经习惯了彼此如此相近。
“不想吃鱼?或者我们在林子里找找其他的野物?”钟离湛说话时一直看着云绡。
云绡见他鼻梁上还挂着水珠,抬手替他轻轻抹去,又问:“为什么?”
他好不容易才获得的自由。
钟离湛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你开心吗?”
云绡的表情看不出多少开心,因为爱意让她懂得了如何与所爱之人共情,她这一刻无法为自己开心起来,她甚至有些为钟离湛难过。
可她还是遵循本心地点头,这就是她想要的,就在昨天她醒来没看见钟离湛时,还有那么一刻她想过要如何才能将他捆在自己身边。
见云绡点头,钟离湛才道:“开心是要笑的啊,绡绡。”
他的手指点着云绡的脸颊,又道:“你开心我就开心。”
云绡一下子跳了起来,她的双手紧紧地搂着钟离湛的肩背,双腿环住他的腰,整个人如同抱树一样抱住了他。
她抱得太用力,钟离湛居然还能耍宝地伸出舌头发出快要被勒死的‘额’声,他托着云绡的臀怕她摔下去,又一只手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驱散她在这一刻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
钟离湛道:“你要谋杀亲夫啊?”
云绡的声音闷闷地传入他的耳中:“可你……你以后都得受制于我了。”
她试过了,如今她和钟离湛的关系一如回到了钟离湛还是魂魄时期,她是主导的那个。她走钟离湛才能走,若无不可抗力的外力拉扯钟离湛,云绡一个人就可以永远将他留在原地。
“绡绡,我有一对恩爱的祖父祖母,也有一对恩爱的父母,在我从小的教育里,男人就得受制于妻子的,这是我家的祖训。”钟离湛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云绡有些好笑,可她脸上笑着,心里却泛着酸意。
除却酸意,还有掩藏在对他不忍之下的满足感,她的安全感的确被钟离湛这一举动大大填满。他怎么就能那么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想法,又能这么果断地做出决定?
“你怎么做到的?”云绡问他。
钟离湛短暂地回忆起云绡意识昏沉的时候,他在她耳边说了很多话,那个时候她已经完全没了思考能力,稀里糊涂地回应了。
钟离湛那时就对她说,他将他的自由交给她,他希望用这微不足道的自由,换得云绡终生的爱。
钟离湛也有隐秘的欢喜,云绡表现得对他越在意,越占有,他心底的不安才会得到满足,渐渐抚平。
云绡有她的顾虑,钟离湛亦是如此。
她是此间人,如今她还是凌国的圣女,且不论日后是否会继位成为女帝,可至少从今以后她的身份都将成为坚定凌国的一座山。
而他钟离湛的时代……早已在那场金雨中彻底落幕。
苍生如今挺好的,卸下的枷锁,他也不想再背起来。
到底是云绡离不开他,还是他离不开云绡呢?钟离湛不想去细想这个问题,他只知道他很爱她,爱到……倾其所有,让她高兴。
后来云绡熟睡过去,钟离湛为她清理身体的时候,从身体里割下了一截骨,在上面刻下咒文,将之埋在了云绡的肋下。
若云绡自己去摸,或许还能摸出来她贴近心脏的地方有一根软骨,从此以后除了她自己,谁也无法取出来。
钟离湛说得轻松,一言带过:“就和之前一样啊,当初如何将剑骨交给你,如今也是如何做的。”
云绡心知他在避重就轻,因为当初她接受他的剑骨时疼得都昏过去了,而这一觉醒来,她除了一些特殊地方的酸痛之外,并没有其他不适。
云绡看着钟离湛,知道那样的疼大约是他自己承受了。
她不想让钟离湛的心意白费,也不想用多愁善感的态度怜悯他的付出,她知道这是因为钟离湛爱她,所以云绡接受得很快。
“肚子饿了。”云绡转开话题。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瞬。
钟离湛到底还是想办法给她捉了条鱼,这次是明火烤制,鱼皮的焦香味叫云绡食指大动。
而这一次,钟离湛也终于能陪她一起吃了。
云绡看着长腿大敞,握着木枝咬烤鱼的钟离湛,心内生出了欢喜的新鲜感。他似乎有很多面还待她去发掘,而他的每一面,她都好喜欢。
云绡将自己的鱼和钟离湛换:“你的看上去更香,我要吃你的。”
钟离湛直接就
和她换了,问也不问一句。
云绡反而有些愣住了,她问:“你怎么……”
钟离湛咬了口云绡刚咬过的鱼,抬手擦去她鼻尖在啃鱼时蹭上的一点儿焦黑,对她道:“听妻子的话也是我钟离氏的祖训。”
左右钟离氏如今就剩他一个,有多少祖训也都由他说了算。
第150章
云绡已经听他说了两次“妻子”这个称呼了。
想到不久前的一场荒唐,再看眼下沉沉的天色,云绡也不记得他们到底闹了多久……但不管如何说,他们之间也的确有了夫妻之实。
既然有夫妻之实,那肯定得有夫妻之名了!
今夜无云,天空都是暗蓝色的,一轮明月投在林间显得特别亮。他们烤鱼就在水潭边上,火堆倒影的光和月色的光一同洒入水面,粼粼波光打在二人的脸上和身上,于静谧中荡漾出斑驳银花。
云绡想了会儿,开口问道:“我们何时成亲?”
钟离湛因为这话差点儿被鱼刺卡住,他抿了抿嘴里的鱼肉,舔到了细小的鱼刺可还是选择直接将鱼肉吞下去。
喉咙微痒,也可能是微疼,他清了清嗓子道:“等我们先去东洲,祭拜祖先,我再向你提亲。”
云绡一时睁大了双眼:“还要提亲啊?”
钟离湛挑眉:“怎么能不提亲?”
云绡确实没想那么多,因为她和钟离湛的相识也不是循规蹈矩的相看,且云绡是公主,她自幼就知道像她这样不被看重的公主最后只会成为宫中上位者用来拉拢朝臣的手段之一。
从云绡离开皇宫、离开京都之后就没想过再过回那种生活,自然也不会认为她需要和钟离湛也按照三媒六聘的步骤来。
不过既然钟离湛想,云绡当然得配合,她眨了眨眼,问钟离湛:“你打算向谁提我的亲?”
钟离湛张嘴,当然两个字就卡在喉咙里了,一时没能发出来。
按照他那个时候的规矩,二人成亲当然得双方家庭的长辈先坐在一起商量好吉时吉日包括聘礼陪嫁等细节,不过他全族尽无,云绡又双亲不在……
“我好像还真不适合向你的谁提亲。”钟离湛说着,突然笑了一下:“总不能向云光憧提亲吧?”
在血缘上来说,云光憧的确是云绡的兄长,可从亲缘上而言,云绡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亲人。
仲卿倒可以充当一下云绡的长辈……钟离湛刚打算开口,云绡便知道他要提谁,连忙摇头道:“你别……别把他给吓死了。”
仲卿年纪已经不小了,今年六十九,虚七十了。
要他暂当云绡的长辈他或许可以,但若要他知道他还得坐在上位等着钟离湛来提亲,若真按照繁文缛节来,钟离湛还得对他用上敬语,这个念头只要敢提,仲卿便敢当场吓个魂飞魄散给她看。
仲卿还蛮好的,云绡希望他能多活几年。
钟离湛从云绡这几句话中就听出了她真正的想法。
“那就在钟离氏的老宅,在我从小长大的地方行礼,可好?”钟离湛询问道。
云绡从小长大的地方并无美好回忆,而钟离湛此生最无忧的时光便是在符玉城的时候了。他希望他和云绡的结合基于美好,日后回忆起来不会掺杂着其他印记,所思所忆都是开心的。
不拘于世俗礼节,不服于条条框框。
他和云绡其实都是这样的人。
那就以钟离氏老宅底下藏着的珍宝作为他的聘礼,就让陪着钟离氏世世代代的先辈后生的老宅建筑一起见证他们的婚礼。钟离湛也是钟离氏中的一员,若他和云绡生在同一时期,若他和云绡仍然相爱,他们也会在那里成亲,度过一生。
-
云绡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吃完鱼又休息了会儿身上便不觉得难受了,既然决定好要去符玉城,不如立时出发。
也是行走在深林里云绡才知道如今他们身处的林子曾是钟离湛的王宫旧址。
两千多年足以改变任何地方的风貌。
钟离湛带着云绡脱离意识仙境后从云端而下,他首先想要带云绡来的地方便是他曾经的王宫,这里是他和云绡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他第一次感受到云绡的存在,便是在王宫沐浴的暗殿里。钟离湛当时疲惫于应对各族奴役尾人族的桩桩件件,其中还牵扯了曦族中他的一些远方亲族,数日不曾休息的他原本只打算在池水里泡去乏意。
可没想到合眼半混沌之际,便好似被什么东西侵占了意识,他本能地问了一声“谁”,而后便陷入了黑暗。
当时他的意识本就疲惫,云绡的灵魂占据他身体的那一刻如同一块巨石将他砸昏。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钟离湛都在尝试该如何重新掌握自己的身体,他只觉得自己的意识陷入混沌,每日做的事偶尔能看见,却都看不清,也无法制止。
再后来,云绡第二次出现时他便立刻察觉到了她,她知道她认得他,而她肯定不存在于当下。
钟离湛对云绡产生了好奇,也因为云绡的出现,对这个世界产生了质疑。
在意识仙境里,钟离湛的魂魄回到自己的身躯之后,曾经和云绡相处过的回忆也都统统回到了脑海,包括他猜测她的身份、他对她的信任、还有不知不觉为她所吸引的心跳。
对于钟离湛而言,他生命的转折由云绡的魂魄借九星连月阵来到他身体里开始,从王宫他们的相遇开始。
那是初遇,也是重逢,于钟离湛的心底覆上了温暖的暧昧。
钟离湛带着云绡来到王宫旧址,这里已经成了一片密林。在他死后,湖族登帝,不过短短几十年便推翻了他留在这世间的所有力量,待到与钟离湛亲厚的那一批人也老死成为过去,他的名声彻底恶化。
曾经的曦帝人皇王宫旧址在有心人的挑拨之下被人掠夺一空,又一把火烧光什么都不剩,久而久之便成了如今的模样。
地陷,石长,河流分支,都将这里改得面目全非。
其实时间不光改了王宫旧址,曾经云绡借着钟离湛身体走过的曦族所有地方,除却东洲的符玉城之外,其他都与过去完全不同了。
符玉城之所以和过去一样,也是因为城墙上那些钟离湛父母用心刻画的符文,这才将数千年的古城保留了下来,基本还是原来的模样。
这里已经没有云绡和钟离湛的回忆,就连当初她种下,他养活的海棠树也早就不知所踪。这里多了一座山,所以钟离湛就将她暂时安置在山洞中。
“真的什么都不剩了。”云绡看着从未有人进入过的深林,林中连路都没有,他们此刻走的还是钟离湛用符烧出来的小道,否则荆棘丛生,烂路泥泞,他们都无从下脚。
云绡的声音有些低落:“当初烧掉你王宫的人,一定也是想要销毁你曾利国利民的证据。”
否则若王宫还在,那些钟离湛在位期间所办大事的卷宗还在,总有清醒的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好人、好君上。
“烧掉了王宫也不是全无利处,那些灰烬成了养分,才能让这里于两千多年里长成茂密深林。”钟离湛笑道:“绡绡,那个时候我的王宫里没有植物,只有你种的海棠,而这片林子里有各式各样的树木,会长出各种味道的果实,还开了许多我从未见过的花。我觉得……这些都比空落的房子要有意义。”
钟离湛的确是这样想的,他采摘那些花垫在云绡身下时,看见了繁杂的种类和颜色都是他过去连想象也想不出的形状。
它们健康、色彩鲜艳、盛大、繁茂,比起那一株仅开过三朵花的海棠要更美,而今的世界……也比他活着的那个世界,拥有更多兴盛的机遇。
云绡望着他,月色在钟离湛的脸上落下一层银灰,显得他额心处的纤细红痕也覆盖了一层朦胧。云绡眨了眨眼,开口道:“你好像菩萨。”
话音才落她又赶忙补上一句道:“我以前说你像菩萨那是嘲讽你的,因为我
觉得你很傻,一个好人再怎么正义善良也都得先保全自己,所以我每一次嘴上说你菩萨,其实心里都在骂你笨蛋。”
钟离湛:“……”
他知道,她一直都在心里这样腹诽过他。
“但是钟离湛,你真的好像菩萨。”她认真道:“像我小时候去过的皇都寺中白玉雕砌的菩萨像,受人供奉,吃香火的那种。”
菩萨像很高,额上天然一块红玉,工匠巧手没有破坏那块红玉,让红玉成了他额心的法相,白玉磨得轻薄如纱从头顶垂落遮住了佛像真容,一如此刻落在钟离湛身上的月光。
云绡想,难怪天道会偏向钟离湛,宁可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舍去那些被他精心孕育诞生出来的神明,也要依钟离湛的心意,许他一次公平。
神明不会觉得摧毁宫殿,摧毁过去所有功绩,会不如后世人能多一片吃喝不愁,能嗅鸟语花香的林重要。
可他就是这样想的。
没有伤感,没有遗憾,也没有失落不甘。
他的所有愤怒和戾气,都用来对付苍穹,而他对苍生又有天然的温柔与怜悯。
钟离湛也不管他在云绡心里到底是真笨蛋,还是真菩萨,他只问云绡:“你就说这林子里的鱼好不好吃?”
云绡点头:“好吃!”
钟离湛唔了声:“那就足够了。”
-
王宫离东洲有些距离,二人出了深林一路往东洲方向走,便是用上了符,他们到达符玉城外也还是花了三天时间。
这三天半落春雨,草木复苏,树枝上挂着嫩芽,泥地里偶尔得见一两朵漂亮的小花。
也是到了东洲遇见人烟了,云绡才知道很快就要立春了,一旦立春,冬天就是真正的过去。
南方的天较于北方暖得更快,云绡已经不用披着毛茸茸的大氅取暖,她的身上换上一件火红的毛领半臂,看上去像个喜庆的红鳞锦鲤。
这衣裳是才到东洲于江边集市上买的,要价不高,面料也不算顶好,毛领是兔毛,好在做工精巧。做这半臂的人有一把刺绣的好手艺,红衣上到处都是金线银丝针针分明的忍冬花,活灵活现,意为新生。
云绡买了,当下就穿了。
她蹦蹦跳跳地问钟离湛:“好看吗?”
钟离湛觉得她当真像个红毛兔子,尤其是她的头发因为干燥生电,编的辫子有些炸毛,可爱得人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钟离湛点头,极为认真地回应:“好看,好看极了。”
卖衣裳的大娘不光有巧手,还有一张巧嘴,见这二人气质非凡,亲昵劲儿旁若无人,像是外来的新婚夫妻,便道:“公子可是与您夫人来东洲游玩的?”
钟离湛喜欢这个称呼,虽然喊他公子显小了些,但云绡是他夫人没错。
所以他也耐着性子,含笑回答一句:“来祭祖。”
“祭祖……这、这……我这儿还有一件珍珠色的半臂,上头绣的是白玉兰,也很适合夫人,夫人可要看看?”大娘心想,来祭祖的哪儿有穿得像朵红艳艳的山茶花?还是素色的为好。
云绡虽不清楚细节礼节,但也知道大娘的用意,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色彩鲜艳的衣裳,想着要不要换一件更合适的。
她还没开口,钟离湛反而道:“就这件好。”
他看着云绡,解释:“衬得你如娇花,更显我占便宜,钟离氏在上的列祖列宗看见了只会为我高兴。”
至于那些同样埋在那儿的后生小辈……谁管他们怎么看待穿红衣祭祖。
钟离湛道:“我钟离氏的祖训有云,穿得越明艳,便代表对所见之人越尊敬,说明你为见他精心打扮而来。”
又加一句:“况且我们来此也为成亲,哪儿有成亲不穿红衣?”
云绡抿嘴,笑得眉眼弯弯,也不戳穿钟离湛的胡说八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