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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154

    第151章

    钟离氏的祖祖辈辈都埋在符玉城外靠着霖江边上的一座小山上,那山不属于望月山的范围,所以上次云绡和钟离湛来过东洲,却没真的靠近过那座小山。

    彼时钟离湛没想过会再回来,他心中有结,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有些回忆变得模糊了,他便总觉得最后一次和至亲之人见面又分别是不欢而散。

    他知这世间有天道有神明亦有灵魂,钟离湛相信死去的人不过是去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们仍然能看见或听见记挂他们之人的声音。

    那个时候他只远远看着小山,不靠近,也是怕父母失望。

    如今关于云绡在他身体里时的所作所为全都想起来了,钟离湛也清楚地知道,或许从他那次离开符玉城时,他的父母就一直都期盼着他能够再回来。

    亲生孩子,宠爱长大,又有什么龃龉是说不开的呢。

    他也有些庆幸,今日的自己是个完好的人,而非灵魂之态,否则他若以灵魂站在父母面前,他们又该有多伤心?

    绕过符玉城,一路走到霖江边上,天色已经不早了。

    冬才过,春将始,霖江边上一阵阵香气袭来。黑石的缝隙里生出了一片绿丛,绿丛之间独杆而立的水仙花长势惊人,纯洁半透的花瓣伴着金色的花蕊,在夕阳余晖下透着薄薄的橙色。

    水仙花的香味不复杂却很浓郁,带着清甜顺风飘散至霖江两岸。

    云绡特地采了一束带到了山上,钟离湛也不约束她,反而觉得一身火红的云绡捧着白色的水仙很温柔,也很漂亮。

    云绡对去见钟离湛的父母亲人也没什么好紧张的,毕竟她曾今亲眼见过他们,她知道钟离湛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她用钟离湛的身体拥抱过他们。

    即便云绡和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暂,可她仍然记得钟离湛父亲肩膀的宽度和钟离湛母亲身上的香味。

    他的父母已经去世两千多年了。

    东洲百姓对钟离氏并无恶意,钟离氏祖坟陵园也没有被外人破坏过,只是当年钟离氏的后人尚在时还不时有人打扫,自从谢尧钰去了渡仙城被困在那里之后,山里的野草已经长得比人还高。

    曾经走过数千年的石板路仍然坚固,只是杂草将其遮掩,还是钟离湛一纸黄符烧上去这才将小路显现出来。

    阶梯顺着山体分段,每一段上都有一代钟离氏嫡系亲人的埋身之地。靠近山下的地方碑文还算清晰,行至半山腰那些碑文就模糊许多了。

    很久都没有人前来祭拜过他们了,但这座山上长了不少野果树,都是一些鸟雀带来的种子,经岁月生长成天然的贡品,落在钟离氏后人的墓碑前。

    钟离湛的父母埋得很高,和他的祖父祖母只差一层台阶。

    这里几乎已经到达了陵墓小山的顶峰,太阳彻底落山,天空是一半深蓝

    和一半红紫色交融。

    钟离湛无需看墓碑上的字,他只看那墓碑边角上一朵几乎看不出形状的银杏纹路便知道那就是他父母永远沉睡的地方。

    他的母亲喜爱银杏树,那树比较好养活,只要生长了,便能抵抗时节与恶劣的气候,还能长出那个时代里难得的鲜艳的金色树叶。

    钟离氏的老宅里就种了许多,如今那些树死的死,砍的砍,早就不在了。

    但他父亲对母亲深情,不论他们中的谁先过世,他都会将这些细节融入到母亲的所有里。

    生同衾,死同穴,母亲的墓碑较宽,旁边甚至没有其他碑了,可见他们二人不光是埋在了一起,甚至共用了一个墓碑。

    钟离湛垂眸看着斑驳的墓碑,心里很不合时宜地想起,日后他与云绡也要如此,或许如此就能求一个来生仍有羁绊,生生世世长长久久地不分离。

    云绡见钟离湛盯着墓碑发呆,她还以为他认错了坟,而后钟离湛便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墓碑,将上面的枯叶野草全都拂去了一边。

    云绡问他:“是这里吗?”

    “嗯。”钟离湛点头。

    他虽有胆子来见,却不知要如何开口。男子与父母之情较于女子而言更为含蓄,钟离湛正在心中措辞,至少得先喊一声爹娘,那边云绡就噗通一声跪下了。

    钟离湛:“……!”

    云绡跪得很干脆,她手里还捧着花,结结实实地就给钟离湛的爹娘磕了个头,钟离湛伸出去想要拉她的手悬在半空,一时僵住。

    云绡其实也不太懂是不是应该这样做,但她至少知道对待已经故去的长辈,她得先跪拜,而她对钟离湛的父母,于心底也是有感激的。

    他们教养了钟离湛,也相信孩子的选择,若非有他们将符玉城城墙上每一块砖都精心雕刻出了符文,符玉城早就不复存在了。哪怕只见过一面,云绡也能感受到钟离湛对他父母的爱意,和他父母对他的爱意,那是云绡此生都不曾感受过的孺慕之情。

    云绡的膝盖下没有黄金,她尊敬钟离湛的父母,既然要和钟离湛成亲,她当然也是要祭拜“爹娘”的,跪下,是她对他们最起码的尊重。

    但跪下磕头之后,云绡就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她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带着几分求助地看向钟离湛,希望他能说点儿什么。

    钟离湛就这么看着她,心像是被她狠狠撞击,有些酸涩,也有些柔软的温暖。

    他曾和父母开不了口时的话,云绡说给了他父母听,他父母对他的些许误解,云绡也替他正名,也是云绡知他心意,看似冲动地替他拥抱了他的父母,那一瞬所有隔阂冰释前嫌。

    这回仍然是她,在他踌躇不前时替他做下了决定,破除他所有忸怩,将他教她正确表达爱意的方式,反哺给了他自己。

    钟离湛掀开衣袂也跪在了云绡的身边,他对着墓碑深深地磕了个头,再起身后轻声开口:“父亲,母亲,她是云绡,是于我而言,如母亲之于父亲一样重要的人。”

    云绡抿着唇,眨巴眨巴眼,露出一抹浅笑:“对,我就是云绡。”

    “儿本早该来看望你们的,可命运捉弄,直至今日我才能真正地站在你们的面前。我永远都记得父母的教导,历经多年,仍记得要做一个正直纯良之人,希望而今的我未叫你们失望。”钟离湛说着,又牵起云绡的手,紧紧地握着道:“儿有相爱之人,儿之喜悦,魂处异界的你们若能感知一二分,便知儿之欢欣足幸余生。”

    云绡听完,深知自己说不出如钟离湛这样文绉绉又动心动情之话来,干脆连连点头附和道:“对对,我也是,我也是这样想的。”

    钟离湛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眉目弯弯地看向云绡,水仙花衬得她面容娇艳。她笑的时候一直看着钟离湛,如她自己说的,她也和钟离湛有同样想法。

    “春里地寒,久跪伤腿,儿舍不得,谅父母亦体贴儿与新妇,这就先起身了。”钟离湛笑容还未退去,便厚着脸皮说这句话,拽着云绡的胳膊让她站起来。

    云绡眨巴眼,眼神询问他:这样也可以?

    钟离湛点头,差点儿就要当着他爹娘的面再搬出钟离氏组训有云。

    他看着云绡还捧在怀里的水仙花,又卖给爹娘一个云绡的好,道:“绡绡来见你们,知灵魂不食五谷,金银亦无用,便带了一束新鲜的水仙花,望此花之娇爹娘见之欢喜,此花之香爹娘嗅之心仪。”

    云绡心想,他若当初也拿出现在这样的态度来,也就不用她还得费心帮他和他爹娘缓和关系。

    可转念一想彼时钟离湛肩负甚重,有些事钟离氏知晓得越少反而越安全。他和他父母过于亲近的话,那些云上巨人说不定就会把心思打在他爹娘的身上,让他爹娘无意间做出与何舜一样的选择,那会成为他们一生最大的痛苦。

    云绡正欲将花放在墓碑前,她才弯腰山林间就起风了。夕阳最后一丝微光洒在狂风舞动的野草上,吹乱了云绡和钟离湛的发丝、衣袂,也将云绡带了一路上来的水仙花吹散。

    水仙花的花瓣与花体几乎连为一体,吹散时也是整片的花朵往外飞散,纯白的水仙花落在草野丛生的山林间,一层层阶梯飞舞而下。

    就好像是钟离湛的父母信了他的话,使了一阵风托起这些水仙花,散扬至钟离氏的陵园间的每一寸土地上,借此机会介绍自己的儿媳妇,也让所有人沾一沾云绡带来的花香。

    云绡和钟离湛想的一样。

    这虽然是他们祭拜先祖的日子,却也是他们大喜的日子,他们都觉得这一阵风送来的是欢欣的祝福。

    -

    从钟离氏的陵园山丘上离开,天色已晚,云绡和钟离湛踏着月色下山。

    二人心情都不错,牵着手,走起路来顺着云绡的步伐还有些摇摇摆摆的。

    符玉城这个时候城门早就落锁了,尤其是在望月山上起火,湖族又出了一些变故,圣仙之名传开成了吃人的恶鬼之后,符玉城天一黑就不许任何人进出。

    钟离湛和云绡还是按照老办法,翻墙进了城中,摸黑回到老宅。

    老宅和他们上次离开没有什么变化,可见当时他们离开东洲后,司徒音璃手底下的那些人并没有继续打钟离氏的宝藏的主意。

    未经打理的院落上一次来看还是一片萧条,过了冬天之后万物复苏,院子里的一些花草生出嫩芽,反倒有种渐渐便要欣欣向荣的意味。

    也是这个时节云绡才知道原来上次来看时完全不长叶子干枯得仿佛已经死掉的树全都是梅花,多半为红梅,在冬末春初之际还有一些晚开的花朵于夜色中绽放着,释放幽香。

    腊梅落了许多,只有零星几点,但红梅仍然娇艳,盛放的花朵与云绡衣裳的颜色相得益彰。

    云绡道:“你看,这么刚好,它们是红色的,我也是红色的,今日真是个适合成亲的好日子。”

    钟离湛应声前还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饶为慎重地开口:“唔,的确是顶好的日子。”

    “只有你!”云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只有你半点也不喜庆!”

    钟离湛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他习惯穿暗色了,这样才能压得住气场,不过今日这身衣服的确不太合适成亲。

    云绡瞥了一眼身旁的梅花,又朝钟离湛额头上那么漂亮的红痕看去,眉眼弯弯有了个好想法!

    云绡取下自己头上的发带,而后摘下一些红梅,保留了红梅短短的枝丫,发带打结后将那些梅花穿插其间,做出了一个小小的花冠出来。

    她颇为满意自己的创作,点了点头对钟离湛道:“低下头来,我给你戴上。”

    钟离湛瞥了一眼红艳艳的花冠,又看向她手中的发带。

    云绡的发带还是橙红色的,她喜欢这个颜色,所以穿着打扮都往最热烈的色彩去靠拢。

    钟离湛弯下腰低下头,让她将花冠戴在自

    己的头顶上。

    他没有男人不簪花的想法,钟离湛只知道他又重新拥有了云绡的发带,他的身上也有与云绡相同的颜色。

    今日是他们的大好日子,都已经少了那么多礼节,那至少得花团锦簇,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是一对新人。

    云绡给钟离湛绑好了花冠,绕着圈欣赏了一番。

    钟离湛也很配合她地甩了甩自己略卷曲的发尾,一派恣意公子的模样,直看得云绡双眼发亮,笑盈盈地开口:“哥哥!真好看!”

    “我很开心,绡绡。”钟离湛深吸一口气,嗅着满胸腔的梅香,慎重道:“天不尽公道,我们不拜天,地未见锦绣,我们也不拜地。今日我们只拜彼此,今后我们携手余生,白首不离。”

    “说的真好啊,哥哥。”云绡也慎重地点头:“携手余生,白首不离,生生世世,只许彼此。”

    第152章

    钟离湛喜欢她的那句生生世世,只许彼此。

    他知道自己已经算不上凡人了,能入意识仙境,在神明的意识里杀死神明,钟离湛能感受到自己的变化,便是不去掐算,他也知道自己或许会比寻常人要长寿许多。

    但不论是凡人还是神明,一生时光再长亦有始末,钟离湛从不认为自己不会死,他仍然生活在天地之间,仍然拥有着炙热的血液和心跳。

    钟离湛想过的,用自己曾经创造的同生符为自己谋取和云绡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的福利,若他是主符,云绡为副,云绡便可以和她共生。

    他当然可以如此,但他更怕一旦他生出一点点的私心,会成为他灵魂上的拖累,影响他来生的选择。钟离湛创造的所有符咒都不曾是为了自己,他怜悯世人,怒斥不公,也不是为了自己……有些原则一旦被打破,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他这次能用同生符让自己和云绡长寿,下一次就会为了其他目的,做出同样利己的选择。钟离湛不能确保在今后每一条分叉路上,自己会不会为了能和云绡更长久地在一起,做出一次次错误的决定。

    最好的办法,便是将同生符的主副交换,让他跟随着云绡的命运而走,云绡生他则生,云绡死他则死。

    钟离湛不用想也知道自己无法面对云绡先他一步离开。

    那就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极尽所能地去爱云绡,若有来生……他也相信,他和云绡之间的羁绊,会让他们轻易找到彼此,再重新爱上对方。

    钟离湛深吸一口气,挺直着脊背。他想要收敛脸上的笑容好显得自己慎重且庄重一些,可面对云绡还有周围一切都在祝福着他们的幸福环境,钟离湛实在忍不住嘴角的笑意,刚憋住便又扬起来。

    这要笑不笑的样子,叫云绡歪着头问:“你嘴抽筋啦?”

    问完,她眸光一亮,撅着嘴道:“看一下抽筋的嘴巴亲起来是什么感觉。”

    钟离湛:“……”

    清了清嗓子,钟离湛干脆也不忍笑了,他整理了一翻衣襟袖摆,确定自己此刻并无不妥,这才拱手合礼,手背朝着云绡道弯腰:“向夫人拜首,钟离湛今后,唯夫人马首是瞻。”

    云绡知道这会儿是亲不上钟离湛抽筋的嘴巴了,她也直起身子,将双手合在身前,学了宫中的礼节,朝钟离湛微微屈膝:“向夫君拜首,云绡此生,绝不骗你。”

    钟离湛头都低下去了,听见她的许诺后又抬起眼眸:“这句话不会就是骗我的吧?”

    云绡眉目弯弯:“你猜?”

    他才不猜。

    钟离湛心道,便是欺骗,他也认了。

    二人相视一笑,就在这不算大的梅花林中,在红梅最后绽放的一夜,面对彼此,坚定地弯下腰,向对方承诺。

    -

    云绡摘了许多花带入了水上楼阁内,那里头有夜明珠照亮,云绡将梅花都放在夜明珠旁边,既能欣赏梅花的美,也能借着这点儿香气掩盖满库的珠玉宝石的气味。

    水上楼阁内只有一张床,还是玉砌的美人榻,他们今晚只能在这里休息,所以云绡也拿了许多夜明珠放在美人榻周围,将美人榻勾了金丝镶嵌宝石的花纹缝隙里,全都填满了红梅。

    钟离湛双臂环胸看着她忙里忙外,心内一阵满足。

    这里不通外头的冷风,不论四季如何,在钟离湛的设下的禁制里都是温暖的。

    云绡忙活了半天身上起了薄薄的汗,她脱去了大红色的半臂,将头发挽起,回头朝钟离湛嗔怒地瞪了一眼:“你怎么就站在那儿不帮我?”

    钟离湛心中大呼冤枉,他一开始见云绡布置的时候也动手了,结果他放的夜明珠位置她不满意,他簪的梅花她也觉得丑,甚至一巴掌拍在了他的手背上让他退三步。

    现在倒是嫌弃他没帮忙了。

    钟离湛嘴一扁,学着云绡以前装可怜的样子眨巴眨巴眼,一脸委屈:“我帮你,你还会打我吗?”

    云绡眼睛都瞪大了。

    她打他?!

    如果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也算打的话……

    云绡双眸微眯:“当然……要打!”

    要打两个字喊出来,云绡直接朝钟离湛扑了过去。钟离湛展开双臂接住他,少女借着他的力气一跳,整个人跳到了钟离湛的身上,双腿夹着稳住姿势。

    钟离湛托着云绡,云绡的手里还有一枝梅花,那是梅花盛放的枝头,枝丫柔软。

    云绡将枝丫打在了钟离湛的胸膛上,花瓣簌簌落了两人一身,云绡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丢开花枝,捧起钟离湛的脸,近距离地盯着他的双眼道:“你再扁嘴给我看看,变回方才那无辜的,一看就让人忍不住想要欺负你的模样。”

    钟离湛的狐狸眼危险地眯起:“你看我这样可怜,竟想着欺负我?我当初看你这样可怜,想的全是疼爱你。”

    云绡的声音放低,人也更凑近道:“我说的欺负,也算是疼爱。”

    最后的话语淹没在她贴向钟离湛的唇齿间。

    钟离湛昂着头,在云绡吻过来的那一瞬就闭上了眼睛。他舔舐着云绡,沉溺于她身上美好的气息,和怀中柔软的身体中。

    云绡揽着钟离湛的肩膀,渐渐地失去了所有力气,只能让他的双臂承受自己全部的重量。

    暗室的玉床有些硬,和云绡躺在山洞里的石床一样泛着些许冰冷的温度,不过玉很容易就被人的体温温暖,所以没过多久云绡便大汗淋漓。

    她曲着腿,仰躺在玉榻上,双手无处安放,只能紧紧地抓着钟离湛的肩。

    钟离湛头顶上的花冠失了水分,稍微有些动作便容易掉落,一片片红梅花瓣落在云绡的腹部,还有几片划过她的胯骨,掉在玉榻上。

    暗室内的水声和山洞里的叮咚声不同,暗室里的温度也与山洞里的温度不同。

    在这里他们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能吐出一团轻薄的白雾,极度安静的环境下,便是一个心跳都如重响,其他声音更是被无限放大。

    云绡听着这叫人面红耳赤的声音,迎接着钟离湛意乱情迷的亲吻。

    汗渍和水渍浸湿压在二人身下的衣裳。

    云绡被人钟离湛揽入怀抱,坐在他腿上时只觉得身上忽而传来一丝冰凉,片刻清明叫她看清楚了钟离湛在做什么。

    暗室里有一件珍珠和玉翡珠子串在一起的云肩,也不知何时被钟离湛摸到手,这个时候披在云绡的身上,半明半暗,半遮半露的暧昧至极。

    云绡不知他为何这样做,下一瞬颠簸起来,身上的珠翠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丁零当啷的。

    飞扬的珠穗轻轻打在她的身上,不疼,却痒得令人心底发慌。

    钟离湛还像是邀功一样问她:“这样是不是就听不见我们的声音了?”

    云绡恨得张嘴咬在钟离湛的肩上,声音颤抖道:“坏蛋!”

    这种声音更羞耻了好不好?!

    “你好美。”钟离湛才不管云绡咬他有多深。

    那点儿疼痛反而让他更兴奋。

    他吻着云绡的耳鬓,温柔又执着地将人禁锢在怀中,不

    断重复:“好美啊,绡绡……你好香。”

    “哪里都香,哪里都软……热乎乎的。”

    “……好舒服。”

    ……

    这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洞房花烛夜,云绡也是在这一夜才知道,钟离湛之前还是有所保留的。

    他若强势起来,云绡连一根手指头都掰不过他。

    -

    云绡和钟离湛在符玉城内住了好几天,直到符玉城中原本不远万里跑去京都打算向新帝请求将东洲还给曦族的几位老者都回来了。

    这还是云绡自意识仙境里出来之后,第一次听到关于京都的消息。

    京都生变的那一天,一双黑云巨手将云绡握住带离了众人视野,京中所有看见这一幕的百姓都说是天神不满凡人的反抗,将带头为苍生谋求生权力的圣女带走了。

    京都有人坚信圣女是不伤之身,不会被天神所杀,可也有人望眼欲穿没等到圣女归来,心中惶惶不安那样的塌天末日是否还会再到来。

    那场浩劫将京都城毁了大半,便是皇宫也没剩下多少完好的宫殿,即便云光憧不想,也还是暂且搬离了京都的城池,在连玉州中的耀城暂且落住。

    权贵跟随着云光憧离去,只有一些寻常百姓还在废墟中修修补补,希望能早点过回平静的生活。

    与那日天塌一样的场景和生死擦肩比起来,他们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麻烦,也都不再像是挫折。

    仲卿重回到神霄塔,成了凌国的国师,他测算了圣女归来的时间,也让谣言不定的京都暂且没那么多人心惶惶的噩耗。

    诸多繁杂事情夹杂在一起,东洲的几位老人这个时候向云光憧提起希望将东洲还给曦族,云光憧根本无心管这些事。还是正准备与皇帝辞别的沈旨听见了,主动找上了那几位老者。

    当初将东洲划分到湖族也是司徒音璃的主意,司徒音璃一死,古殿长老变成了一盘散沙。

    他们在司徒音璃活着的时候凝聚在一起扒在司徒音璃的身上如同血蛭一样剥削司徒音璃的能力,时间久了,他们在湖族老派氏族中除了有名望之外,不修自身,也没什么本事,被拉下高台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如今的沈家和司徒家都归他沈旨说了算,沈旨做主,将东洲还给东洲的百姓,他本来就对侵占他族领地没有丝毫兴趣,况且……今后还有没有五族之分,也难说。

    这一次来京都,沈旨算是来值了,他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也解了困扰心中多年的疑惑。

    他从未和人说过,其实他去过一次渡仙城,见到过何舜想要让其长生的谢尧钰。谢尧钰当时看出了他身体里的神鬼蛊,也似乎能看见沈旨的善意和微末功德,当时他以为沈旨会坐在渡仙城中代替他承受接下来无尽的孤寂和长生,所以他将所有能说给沈旨听的,都告诉他了。

    谢尧钰想要让沈旨避开与他相同的结局。

    沈旨的心思却不在谢尧钰的警告上,他只是疑惑,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原来这世间许多无可奈何,也都是那些神明的手笔。

    他期待有一天又能打破这场僵局,所以在望月山上看见云绡的那一瞬,沈旨便对云绡抱有他所能倾尽的一切善意。

    他猜到了云绡会是那个人,他坚信云绡就是那个人……故而云绡请他帮忙,他毫不犹豫就答应。

    在离开京都之前,他去见了一眼何舜。

    那日天祸结束,何舜被当成灾星关押了起来,沈旨虽然与他只有一面之缘却也知道凭着何舜的本事,若他想逃,就一定能逃走。

    沈旨对何舜没有恶意,何舜在他身上种下神鬼蛊,也同样给了他一颗神鬼蛊,他和何舜之间没有仇怨。沈旨只是单纯地有点讨厌他,因为何舜身上杀戮的血腥气太深太重了。

    见到何舜的时候,沈旨看见了他被人耻辱地剥去了衣裳,将浑身烂泥一样狰狞的皮/肉露了出来。

    沈旨虽然不恨何舜,但很显然云光憧觉得京都这些糟心事都是他带来的,若非仲卿说云绡要何舜的命,云光憧早就将何舜大卸八块了。

    如今他只是在自己能做的事情中,找了个最折磨何舜的方式出气。

    沈旨本来是想过来问他,他配合云绡演这一出戏,将自己多年经营的一切都抛弃,甚至舍去性命,那他想要的结果,有答案了吗?

    可看见何舜此刻的模样,沈旨到了嘴边的话转了个疑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不是落井下石之人,沈旨的本性仍是善良的底色。

    何舜一怔,道:“你回湖族前,经过东洲,请帮我找到云绡,告诉她,我在京都等她,她来之前,我会一直活着。”

    “你怎知她就在东洲?”沈旨愣了瞬,他想起东洲是钟离湛的故土,而何舜想要的,一直都是复活钟离湛。

    何舜道:“她就在那儿,她若活着,就一定在那儿。”

    沈旨没说好,他不确定自己能否碰到云绡,但他在离开前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何舜的身上。

    第153章

    云绡没有碰见沈旨,在沈旨坐船路过东洲时,云绡已经在回去京都的路上了。

    东洲的几名老者带来的京都消息,和云绡猜想中的差不多。

    云绡之所以没有那么快回去……一来,她想让京都的百姓急一急,别让他们觉得她云绡平定这一次风波是件很简单的事。她回去得越晚,给足他们遐想的空间,那她的归来才越能引起众人的喝彩与欢呼,还有庆幸。

    当然,这个时间也不能拉得太长。人的忘性很大,一旦身边有其他重要的事情冲散了他们心中对这次灾难的恐惧,那云绡的回归也就不疼不痒,顶多博个好名声,那儿能有救世主的风头?

    二来嘛……云绡不想回去被烦,也不太想受苦。

    京都已经被摧毁成那副模样,想也知道皇宫里头是住不了人的,加上城中许多地方都需要重新盖建,最让人焦头烂额的便是动工前的计划。

    云绡身为此番拯救世人的“圣女”,她过早地回去这些事又如何能不参与进去?到时候一个房子面朝哪边恐怕都要向她来问一句,太烦人了。

    云绡索性就和钟离湛在东洲躲懒,再过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等到京都那边已经开始动工盖建,各族重要的人物也启程要回归本族,云绡再在人们的千呼万唤中回到京都。

    她的存在,便会坐定凌国接下来的盛世繁荣。

    云绡虽然请各族人来帮忙,却不太想在事后面对他们的质问。当时能来京都的多少都知道京都变故与她有几分关系,纵使他们都愿意与云绡为善和睦相处,可也架不住他们内心好奇。

    他们期待能在京都再见云绡,势必会久留一段时间。

    云绡不知要如何解释,错开归时,也避免了与他们会面的机会。而他们回到自己的族内再听京都变故的传闻传至凌国上下的大街小巷里,对自己能够死里逃生的际遇,总要念着云绡几分好。

    想必之后的他们再来京都的机会也不多。

    算好了回程的时间,云绡和钟离湛都没耽搁。

    临行前,云绡在钟离氏老宅外头也设了个禁制,若今后有人想要翻墙或破门而入,闯入的便是一个荒凉仅一口古井的枯院,四下无门也无窗,如鬼打墙般,非得要半条命才能出来。

    人心叵测,云绡不能确定她和钟离湛不在符玉城的时候,是否会有人继续打钟离氏老宅的注意,又或者想着进去寻找宝藏之类。再或者……会有人为了扩大自己生活的环境,一再缩减老宅的占地。

    她从钟离湛那里学会的术法,总得用在需要的地方。

    至于老宅水上楼阁中的宝藏,云绡也没全都带走,她从其中拿了两块金砖和两颗东珠打算回去送给仲卿和徐容靳,这一次他们可算是帮了大忙,总得犒劳一二。

    云绡给自己也拿了点儿零碎的小玩意

    儿,主要冲着颜色鲜艳的宝石去,她喜欢这些东西,打算用这些宝石给自己做一副重要场合所用的头面。

    她不知道,钟离湛也带走了一样东西。

    也是后来都快到连玉州了,二人在某家客栈内的浴桶里正鸳鸯戏水呢,钟离湛听着哗啦啦的水声十分意动,便在云绡神思飘然之际,给她披上了珠玉云肩。

    云绡看着身上那在符玉城老宅内陪了她许多个夜晚的云肩,当时就清醒了。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钟离湛,质问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他撞得语不成调了。

    “绡绡不喜欢?”钟离湛抚摸着她绯红的脸颊道:“每次你穿着时,总是很快就到……”

    云绡这一下没咬在他的肩膀上,而是对着他那口吐狂词浪语的嘴咬了过去。

    而后……钟离湛便顶着三天破了的嘴角。

    云绡甚至想对他说,把那个破云肩给扔了!可看着上面华丽的颗颗圆润大小相同的珍珠,还有毫无杂质色温通透的玉翡,云霄还是舍不得地把话吞了回去。

    她只能委婉地告诉钟离湛,这云肩不能经常穿,他每次都会在她穿云肩的时候力度失控,再几回下去,肯定得坏。

    后来钟离湛的确珍惜着也不是经常给云绡穿,云绡还以为他听进去了。

    实则钟离湛只是在想他钟离氏老宅里的那些珍珠和玉石合在一起共计可以做多少同样的云肩?那至少得在新云肩到来之前,旧的这个省着点儿用了。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

    -

    惊蛰之前的第三日,云绡和钟离湛抵达了京都城外。

    本以为此番回来至少入城之前会悄无声息,云绡却没想到城外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为首的那个高大威猛,脸上带着铜制的面具,看上去气势有些骇然。不过在看见骑在马上的云绡和钟离湛时,那张可怖的脸顿时露出小孩子才会有的憋哭的委屈。

    云绡看了一眼落在徐容靳肩侧的乌鸦,也就知道他的小乌鸦们每天都在京都周围巡视,想要找到她的身影。

    这不,一听到乌鸦说见到了云绡,徐容靳就马不停蹄地过来了,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去和仲卿说。

    至于他身后跟着的那些人……纯粹是徐容靳的外在太特殊,都知道他是仲卿仙师的义子,平日里十分冷漠也不和人说话,今日破天荒站在城门前就盯着一个地方不动弹,他们生怕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这才来凑热闹的。

    跟着徐容靳看热闹的那些人也不全都是认得云绡,彼时天色昏暗,恐惧之下很多人也都只看见了她的一道身影,未看清她的面容。

    且彼时的云绡身着华贵的衣裳,她的一番话叫她周身都镀了一层光晕,和眼前看上去的纤细少女完全不一样。

    徐容靳的眼泪一路憋到了住处,才忍不住地落下来,他背过身去偷偷擦拭。

    这个时候仲卿也总算是听人传言有哪位公主回来了,还让他的好儿子亲自去接的,便也急忙赶来。在临时搭建的营帐内,仲卿见到了云绡。

    云绡看见小老头又是一身暗紫色的道袍,衣裳用料极好,做工精致,发冠金雕玉砌,三千银发也被保养的顺滑,简直就是回到了云绡最开始在神霄塔内看见他的那副冷清高贵的仙师模样。

    云绡暗自咂舌,真是人靠衣装。

    仲卿和擦完眼泪的徐容靳偷偷打量了云绡,确定她没有缺胳膊少腿又或是受伤的模样,放下心的同时也提了一口气。

    两道视线齐刷刷地朝云绡身边的高大男子看过去。

    钟离湛穿得都没仲卿和徐容靳华丽,他一身暗纹玄衣,墨发被橙红色的发带高束着。钟离湛虽是个极为罡正之人,可因为脸上那双狐狸眼显出了几分邪肆,加上他颇有些站没站相的样子,双臂环胸整个人斜倚在营帐撑柱上,眸光是睨着人的,就更不像个好像与的了。

    徐容靳还好,毕竟他早就见过钟离湛无数回了。只是以前他的眼睛看见的是钟离湛的灵魂,总有种朦胧雾感,是虚非实,而今天他见到的钟离湛连从他身侧走过的气息都那么强烈,威严得很。

    仲卿则是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曦帝人皇,他看钟离湛哪儿都要在心里惊叹一番。

    哗!好高的身量!

    哗!好强大的气势!

    哗!他额头上还有神印!

    哗!他朝自己看过来的那一眼……好像有些嫌弃。

    仲卿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所有激动在这一刻都变得有些战战兢兢的,他小步地挪到云绡身边,问她:“你去哪儿了?”

    云绡:“……”

    所以现在才看见她是吗?

    云绡哼了声,掏出金子和大珍珠往桌案上一放,果然在这两样东西面前,眼前的二人再也没多看钟离湛一眼,视线立刻就被吸引过去了。

    云绡道:“我本来是打算用这两个东西犒劳你们俩,毕竟你们在京都需要扛事儿挺辛苦的,但我看你们一个衣冠楚楚,一个道貌岸然,很显然不需要嘛!”

    “要的要的!”二人异口同声。

    云绡这话,顿时将他们之间那若有似无的距离感给拉了回去。

    仲卿深知经过上次京都祸乱之变化,云绡的身份不可同往日而语,他料不准自己该用什么态度与云绡说话,更何况她身边还杵着个煞神!

    虽说曦帝的污名被洗刷,可钟离湛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是没杀过人的样子,仲卿心里还是很怵。

    现在他不怵了。

    云绡还是那个好云绡。

    高高兴兴地收了金子和硕大的东珠,仲卿才想起来要请云绡和钟离湛坐下。

    临时搭建的营帐内并不奢华,也只有寻常的座椅板凳,仲卿原本还担心曦帝人皇会不习惯这里的简陋,不过看钟离湛没有怨言跟着云绡一起坐下,也松了口气。

    一杯茶泡好,仲卿和云绡说起了京都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

    那些零零碎碎其实也不必再提,云绡早就在沿途的路上听说了,和她原本料想到的各族情况其实大差不离。

    曦族的几位老者是意外卷入的,那是钟离湛两千多年前就已经解放了的族人,最接近凡人真正的样子,云绡本就没打算将他们也一并带入到这场是非中。

    当时京都生变的时候旖族率先想到的是离开也是人之常情,徐容靳并没有因此就扣下同生符,反倒是因为事后他给了同生符,叫杨珩宁心生惭愧。

    摘星楼里谁也没走,只有他走了,说他不是贪生怕死也是假话,他就是害怕自己在意的爱着的人会死在那场浩劫中。

    但经此一事,杨珩宁深觉云绡言而有信值得推崇,临行前还特地向徐容靳保证,他们一定会好好宣扬一下圣女的无私奉献、丰功伟绩。

    云绡:“……”

    想必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旖族女子会渐渐发现,她们已经没有了那蛊惑人心的力量了。

    这些被钟离湛化解的“神明赐福”,需得三代人慢慢才能消化完毕。

    徐容靳处理旖族之事游刃有余,但在面对徐容朝的时候便有些力不从心了。

    徐容朝非要带他回若川,徐容靳不想回去。

    徐容朝却道:“二哥,宫墙深深,阶级分明,这里的人斗智斗勇,都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你玩儿不过他们的。如今祖父未必会醒,这世上就只有你我是至亲血脉,你跟我回若川吧,大哥曾经犯下的那些错,我们慢慢去弥补,那里才是你我的家。”

    徐容靳不知要如何反驳徐容朝,他的确不聪明,若与这些京都权贵动脑经他一定占下风。可他也不想去若川,对他来说,那里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地方,那里也不是他的家了。

    祖父从来都只是徐容朝的祖父,他若以一个曾经犯了错的罪人,如今弥补归来的姿态回去,便要受若川所有人的指责和监督,甚至还要为了维持表面父慈子孝的虚假,

    唤那个恶毒的女人母亲。

    徐容靳没说话,仲卿把徐容朝打发了。

    “哎?老夫捡到他时,他就差一口气了,他的命是老夫救回来的,他也向老夫承诺今后要给老夫养老送终。”仲卿对徐容朝挑眉:“怎么?你一句话让他跟你去若川,他欠老夫的这条命谁来还?”

    徐容朝怔愣,徐容靳深吸一口气,也顺话道:“过去的徐容靳早就死在火海里了,你欠我的,这一次还清,我欠若川的,今后会用自己的功绩来表心。”

    徐容朝临行前并未完全放弃劝说徐容靳的心,他想着待到京都重新修整好了,云光憧定然也要将他们这些曾经共同面临浩劫之人再召回一起,商讨那日所见天塌之祸的由来和将来的应对之策。

    那个时候,徐容靳应当也已经清醒了。

    徐容朝以为,自己曾经来过京都,他见识过京都王孙贵族们的傲慢和可恶,他怕徐容靳会与他经历相同的事情,但有些事若不让徐容靳撞一回南墙,他也不会痛到回头。

    云绡对于徐容朝的心思无话可说。

    毕竟貌似曾经给徐容朝带去最大伤害的人,就是她,这叫徐容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警惕些才好,云绡想,警惕些也聪明些,以后就不会再被人欺骗,也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至于沈旨……这是云绡最省心的一个。

    直至此刻,云绡也不知道沈旨那莫名其妙的好感从何而来,他对云绡和云绡身边的人都很友善,云绡提的要求他也想都不想地答应。

    徐容靳道:“那日天都快塌下来了,我心底发慌站不住了,他还老神在在的坐着,一点儿也不忧心呢……这沈旨真是个神人。”

    仲卿忽言:“也不难理解,如若他从来都没想过活,自然也就不畏惧死。”

    徐容靳被仲卿这话说得一愣:“他整天笑眯眯的,看上去不像是要寻死觅活的人啊。”

    云绡也不懂不想活的人应当是什么样子,她虽见过一个谢尧钰,可云绡并不认为谢尧钰想死,他只是想解脱,而死是他解脱的唯一方式而已。

    仲卿看这两个都是一脸茫然,便解释道:“真正想死的人,不会寻死觅活,他会悄无声息地消失。沈旨身上没活气儿,他死也可以,活也可以,能支撑着他一直活着的,大约就是他的善心吧。”

    当时沈旨对仲卿说的是:活着,或许可以多帮一个人,那便先活着吧。

    云绡挑眉:“你好懂哦,你曾也这样?”

    徐容靳酸溜溜道:“还是你们长得像,能心意相通?”

    仲卿:“……”

    要不是钟离湛在这儿,他就要撒泼骂人了嗷。

    可事实上曾经钟离湛也在,只是没有这么强烈的存在感而已。

    仲卿道:“他离开京都时我见过他一面浅聊了片刻,他在离开前去看望了何舜,真奇怪啊,他对何舜这种人居然也有本能地善意……”

    仲卿顿了一下,锤了一下手:“沈旨说,何舜一直在等你!”

    仲卿看向云绡。

    而云绡挑眉,侧眸看向身边的钟离湛。

    等她?

    何舜心心念念的,肯定得是钟离湛啊。

    第154章

    仲卿和徐容靳并没有在营帐内待太久。

    云绡和钟离湛风尘仆仆地回来,总需要好好休整一番,仲卿也得去找云光憧商讨该如何昭告天下云绡归来的事宜。按照他的想法,总得举办一次盛大的仪式才行,至于最开始仲卿和云绡心照不宣的想法,此时并非谈论的最佳时机。

    只需要一个眼神,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

    女帝之位并非那么容易就能达成,至少在人族的历史上从未有过,而那位旖族历史上的女帝在位时期不长,也没留下什么好名声。

    按照云绡和仲卿的计划,其实云光憧应当在京都险些沦陷的时候就该逃跑了。那个时候云绡再顺水推舟地成为救世主,加上她之前给自己设立的名声与命运,便能在所有人的支持下顺理成章地成为女帝。

    但事实上君子论迹不论心,且不管云光憧留在京都到底是知道自己逃不掉还是为了身后名,至少他在彼时起到了一个很好的鼓舞作用,而云绡给仲卿安排和何舜对峙的话,也都被云光憧说完了。

    他不是个贪生怕死的帝王,虽资质平平容易被人蛊惑,可要是有人看管着,也定然比那些贪功冒进的要更稳妥,不容易出错。

    何况云光憧在京都之变上亦占足了民心,云绡没打算在这个时候将他从帝位上拉下来。

    她另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仲卿和徐容靳离开营帐后,云绡才认真地看了钟离湛一眼。

    她问:“方才仲卿说的,何舜如今还在天牢里等着你去,你要不要见他一面?”

    钟离湛回忆起了和云绡的所有过往,那些被云上巨人刻意从他身体里剥离而模糊的回忆也渐渐变得清晰,钟离湛对何舜的想法,便和当日在京都再一次看见他时有些不同了。

    彼时钟离湛的身体还被困在天祭台下,何舜在知道他的魂魄就在云绡身边时那一番剖白并没有叫钟离湛有多理解他。在钟离湛的心里,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何舜在日积月累中变成了一个和过去的他的理想完全背道而驰之人。

    但钟离湛回忆起他和云绡的过去,自然也就回忆起了在他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何舜为他背负的责任太多。

    彼时钟离湛其实也不完全算得上一个称职的帝王,他迫切地想要在自己的生命终结之前改变现状,并不在意民间关于他的流言如何沸沸扬扬。何舜想要在那种情况下维持照国的稳定,本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那些氏族对钟离湛的谩骂,人群里对钟离湛的质问,也都是何舜和洛锦扛在前头的。

    钟离湛设身处地地想,在那种情况下何舜会被云上巨人的梦境迷惑,也在情理之中。

    可他后来越来越极端地做出了那么多错误的选择,钟离湛仍然无法寻找任何理由替他开脱,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钟离湛之前以为,他和何舜之间的因果已了,但只要何舜对于见他一面,亲自向他解释一事仍有执念,那就不算真的了断。

    所以钟离湛还是决定去见他一面。

    -

    地牢内的环境很恶劣,云光憧为了折磨这个险些害他灭国之人,将地牢内灌了水,水没过人的脚踝,牢狱中没有任何可以让人躺下的地方。

    他灌入的水量刚好让何舜不能躺下睡觉,又不会在他坐入水中的时候给他一些身体上的庇护,让他看上去别那么狼狈不堪。

    沈旨临行前给何舜的外衣很快就被人拿走

    ,他仍然是赤条条地坐在地牢的角落里,一双眼木讷地看向一口小小窗户上的光芒映入水面中的倒影,他靠着这些光来算自己的时日。

    何舜身上的能力都是被云上巨人赋予的,而云上巨人悉数陨落的那一刻他亦有感受,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天神赐予他的长寿之力正随着时光迅速流逝。他根本没有几十年的将来,他甚至未必还能有几十天。

    何舜的发丝已经花白,沾染着赃污的水迹,湿漉漉地贴在皱巴巴的身上。

    他一直在咬牙坚持着,希望沈旨能见到云绡,能将他的话带到!

    何舜的心中有许多不甘,在这些天的煎熬里,他的心每日都被热油烹煮,他有无数句解释的话想要诉说出来,从他第一次做梦开始,也从他第一次去利用一个好人的善良开始……

    地牢的水面中晃动着火光,何舜忽而一怔,他从那些火光和阳光的倒影里看见了一个人影,很模糊,但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等了两千多年的人!

    何舜生怕这是他濒死前的一场幻觉,他连忙抬头去看,便对上了钟离湛的目光。

    钟离湛和过去的他似乎有些不同了,何舜有那么一瞬怀疑,眼前之人是否是他人的障眼法假扮的。

    在何舜的记忆里钟离湛的气势并没有这么柔和,他是雷厉风行的曦帝,身处高位,总有睥睨苍生之威。

    何舜险些问出了“你是谁”。

    可下一刻他又万分确定,眼前之人就是钟离湛。因为这世上唯一能以障眼法扮演钟离湛相像到这种地步的人就站在钟离湛的身后不远处,双臂环胸以闲适的姿态围观他们的相见。

    云绡没上前打扰,她其实并不惊讶何舜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或许是她天生心硬,云绡也不觉得何舜可怜。在她所看见的地方有谢尧钰,有渡仙城,有沈旨,有若川……在她看不见的那两千多年里,也有无数人的生命化作何舜手里的一粒尘埃,随着他的翻云覆雨而烟消云散。

    那些人比如今的何舜可怜太多了。

    她来,一是因为钟离湛不能离开她十步之外,二也是想要听听何舜到底想和钟离湛说什么,她很好奇。

    何舜张了张嘴,曾经设想过无数遍的千言万语此刻都统统化作了虚无。钟离湛就站在何舜的面前时,他才突然反应过来,原来他的那些解释都毫无意义。

    何舜坚持了两千多年想要的,就是看见钟离湛重新活过来。

    至于他为何会死,而他有无背叛,他为了复活钟离湛究竟做过多少努力,其实都不必再提。

    他想要的结果已经达到了,是云绡救了钟离湛,还是他救了钟离湛,都无所谓的。

    所以何舜沉默了很久之后,只说了一句:“君上活着,真好啊。”

    这一刻他就像是回到了大火弥漫假王宫的那一夜,他在发现情况不对时义无反顾地再度冲入了火海,而这一次,钟离湛完好地站在他的面前。

    两千多年前被灼烧的皮肤在这一刻滚烫发疼,像是重新从他的身体上剥离开,鲜血淋漓地给予他无知的惩罚。

    而何舜享受此时此刻的疼痛,这些疼痛鲜活地告诉他,他并非处于臆想和梦境当中,钟离湛真的重新活过来。

    “可惜,这一次我不能陪着君上,完成宏图大业。”何舜亦有些失落。

    钟离湛闻言,有些怒其不争,可还是叹了口气道:“何舜,这世上从来都没有我的宏图大业。”

    何舜的心似乎停跳了很长时间。

    手刃五族暴虐残忍的帝王,坐上曦帝人皇之位,解放数以万计的奴隶,甚至大力推行农耕、开山布路、在他管辖之内绝无不公,无欺凌……这些难道都不是他的宏图大业吗?

    这些难道不都是他何舜跟随钟离湛,愿意以性命相付,一步步成为钟离湛值得信赖的臣子的原因吗?

    “君上似乎变了。”何舜道:“您少了野心与手段,多了平静和优柔。”

    云绡闻言,冷哼了一声。

    这叫何舜注意到云绡的存在,他的目光立刻落在云绡身上,恍然大悟:“是她改变了您的初衷。”

    “他是什么初衷?”云绡实在忍不住了,上前几步拦在钟离湛的面前,伸手捂住钟离湛的眼道:“别看他,多看一眼都要恶心得吃不下饭!”

    钟离湛按下了云绡的手,他仍然直视着何舜的眼问道:“那是我的初衷,还是你后来的妄念?”

    何舜愣怔,他呆滞地望着钟离湛,那双眼里写满了茫然。

    “如果你想明白了这一点,就不会执着于非要与我见面。”钟离湛道:“同样,如若你想不明白这一点,我就算时时刻刻站在你面前,也无法平息你心中的不甘愿。”

    云绡嘁出声:“你和他说得这么温和,他能听得懂吗?时间的确能改变一个人的本性,但他的心却不是在你死后更改的,他在你死去之前,心便已经变得麻木。”

    云绡回忆起她第三次回到过去,附身在钟离湛身上时,入目所见第一眼就是何舜手起刀落地砍下了钟离湛祖母一支表亲的头颅。

    他不知道那是钟离湛的亲人吗?他知道!

    他甚至都没想过去问钟离湛一句便如此利落地出手,便足以证明当时何舜真正追随且坚信的,是他心目中的钟离湛。

    他自以为自己了解钟离湛,知道即便他过问一句钟离湛也会将那些犯错之人处死,所以他便按照他理解的钟离湛行事。

    钟离湛当然会处死那些人,但处死他们之前,是否能允许他们对至亲之人留下遗言?

    钟离湛有何舜不了解的另一面,钟离湛并非只有杀伐果决绝对公正的本性,他也有柔软的、怜悯的、温柔的本性,否则他成不了后来的他。

    云绡附身凑近何舜:“你说初衷?那你觉得他是因为想要五族一统天下太平而成就了宏图大业,还是为了宏图大业而想要五族归一天下太平?如若后者是他的初衷,他何必离开符玉城?用钟离氏嫡子身份去做这件事岂不是能得到更多人的支持?他又何必替你找你孩子和妻子的尸骨?反正诛杀垚帝的威名已经散扬出去了。”

    何舜眼中的迷茫更甚,他想要反驳云绡,可他没有任何反驳她的方向。

    他似乎真的在不知不觉中迷失了一些东西,而偏执去坚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物。

    也正是因为他的盲目和偏执,才让那些梦境里的事变成了现实,才让他成为被刺钟离湛的最后一个人。

    何舜摇头想要否认什么,可他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了解过钟离湛,他的思绪愈发凌乱,心跳也越来越快。

    “我可不是心性不坚之女子,不会接受你的蓄意指责,当那个害得钟离湛再无称霸之心的红颜祸水。钟离湛也不是你以为的霸权之君,他一直诉求的,只有天下公正……若这世上人人都能吃饱饭,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再没有至高的力量奴役他们生命,那天下由谁来当帝王,又有何区别呢?”

    云绡说完这话,拉着钟离湛的手转身就走道:“让他自己想去吧。”

    钟离湛也早已言尽于此,他和何舜之间再没有任何牵扯,对方想得通想不通,都与他没有瓜葛。

    出了牢狱,阳光落在云绡和钟离湛的身上,驱散牢狱中带来的所有寒气。

    他们站在光明之下,与过去所有羁绊彻底作别。

    钟离湛见云绡还撅着个嘴,没忍住笑了声问:“怎么还把你气着了?”

    “我觉得他有病。”云绡嘟囔:“不!他就是有病!而且他演得也太好了吧?简直比我平日里表演起来还要入戏三分,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千古功君身边忠勇无畏的臣子,他将他曾在垚帝身边当官时的所有幻想全都加诸在你的身上,他一点也不可怜!”

    他就像那些话本里绝对衷心护主的老臣,以为自己伴随帝王成长便足够了解帝王的本性,帝王剑之所指便是他之所向,可一旦帝王并未按照他所预想的方向去做,便会将这一切怪罪在帝王身边的女人身上。

    他没有错,帝王也没有错。

    云绡哼

    了哼:“错的是我呗?我让堂堂曦帝人皇爱美人不爱江山,将如今的凌国拱手送人了呗?”

    钟离湛听她的怪腔怪调,笑声愈发爽朗了起来。

    云绡回头瞥他:“你还笑!他刚才虽然只说了一句,可不就是那个意思吗?”

    钟离湛没有收敛笑容,他抬手揉了揉云绡因为生气甩头而有些凌乱的发丝,安抚道:“我非昏君,你也非祸水,何必管他一个濒死之人的胡言乱语?我来见他,不过是不想他执念过深……”

    主要的是钟离湛知道,若无何舜,或许也没有后来的云绡,他和他们之间终有一场因果在,而这场因果不了去,他也怕会干涉到他和云绡的来世。

    云绡说得很对,何舜很会表演,他将一个忠臣演得忘我,把自己的妄念加诸在钟离湛的身上,迷失了他自己。

    钟离湛和云绡最后都点拨了他一句,醒不醒,是他的自由。

    “再说了。”钟离湛微微屈膝,与云绡平视:“怎么看我如今也不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帝王,而是万人之上圣女身边的小跟班吧?”

    他的手指轻轻戳着云绡的胳膊,云绡往旁边挪两步,钟离湛就跟两步。

    云绡气不起来了,她板着的脸彻底破功,没忍住翘起了嘴角,眉眼弯弯地看向钟离湛:“小跟班这个称呼,和你一点也不相配,你这么高,怎么也得是个带刀护卫!”

    钟离湛无所谓云绡怎么与他玩笑,只要云绡别为了不相干的人不开心就好。

    其实云绡有那么一瞬被何舜刺中了心间不可语的黑暗,钟离湛的确是因为她的存在,决定从此抛去身份地位甚至是自由,只跟随于她的。

    云绡当然可以认是因为钟离湛不想再当帝王了,可钟离湛并非是不能。

    从某种情况而言,她的确是何舜口中的蛊惑帝心的“妖妃”,但云绡即便知晓,她也还是想要如此。

    她的灵魂深处永远有一小片黑暗的地方,是她的私心,她的偏执,她对在意之人的霸道占有。

    她知道,钟离湛也知道。

    -

    云绡和钟离湛去见何舜的第二天,何舜便死在了地牢里。

    被人发现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彻底泡烂了,冰冷的尸体在水中腐化了近乎一半,泥泞地被人拉了出来。

    云绡不知道他是想不明白疯魔后自残,还是想明白了之后自戕。

    亦或者是因为曾经赋予他长寿之力的神明力量愈发薄弱,而他本就会在昨夜凌晨死去……

    如何处理何舜的尸体也是件让人头疼的事情,谁也不敢确保这个能拿人来炼蛊的邪祟会否以假死遁地保命。

    经过仲卿和云绡的商量,还是一场火将他的尸身烧个干净,放置于城外金雀岭,设阵界为护,挖水渠为拦,方能叫人安心。

    处理完何舜之事,仲卿才对云绡说起了云光憧想要在皇宫西侧与她见面,时日听她安排,不过越快越好。

    当日京都之变如何始如何终,云光憧都看在眼里,他对自己的这个亲妹妹看不懂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云光憧也渐渐明白,仲卿不过是他和云绡之间传话的人,而仲卿告诉他的一切决策都是云绡的指令。

    云光憧本不敢再见云绡的,他不知要如何面对云绡,但他总得要知道,云绡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算不上贪生怕死,但他也的确贪恋自己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帝位,他问过仲卿云绡是否想要称帝,仲卿没给他回答,这让云光憧愈发无措和恐惧。

    怀疑和猜忌包裹着惴惴不安的一颗心,云光憧已经很多天没能好好休息了。

    好在云绡还是答应和他见面了。

    皇宫西侧靠近神霄塔的方位,那个地方之前被破坏得最为严重,故而在修缮时这里也是最开始动工的地方,此刻看上去建筑已然恢复,朱漆鲜艳,金砖夺目。

    皇城内,只有这一角崭新得像是未曾与过去割裂,屹立于废墟之中,如同与世隔绝的幻境。

    新盖的院子里头种了许多春海棠,园艺弄得好,海棠花开了一小片,粉红映着嫩绿,正是欣欣向荣之相。

    云绡和云光憧约定了时间于海棠花院中见面,谁也没早到没迟到,是在海棠花院的一左一右两扇月洞门一并进入了。

    云光憧见到云绡的那一瞬有些退怯,在看见云绡身边跟着的男子时又怔住。

    世人不知钟离湛还活着,他也没打算让自己的名声再搅弄天下风云,故而云光憧并不知道他是谁,只是从他的相貌气度上去判断,钟离湛很可能是某个他不知道的氏族大家的公子。

    云光憧拿不准云绡要如何对待他,明明是如此重要的会面,她却带了个不相干的男子过来。

    那男子还十分轻浮地俯身在云绡耳边说了句什么,惹得云绡笑出声。

    钟离湛对云绡道:“这海棠花比我养的那株好。”

    云绡心道当然,也不是哪株花都能活还活得那么小气,只开三朵的。

    她刚笑出声,云光憧便干咳了两声,示意这二人自己还在。

    刀悬在云光憧的脖子上,他当然急,云绡就是想要他急一急。

    在云光憧出声后,云绡也就没再忽视他,而是笑着面对他:“皇兄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岁。”

    任何人经历过京都那场祸事都得老上十岁,也不是谁都像云绡一样,竟气色都好了许多。

    时光赋予她更矫健的身体和气度,增长的年龄也让云绡看上去像朵正值盛放的花,不再瘦小孱弱,直迎骄阳,光彩夺目。

    “皇兄一定很想继续当凌国的帝王吧?”云绡单刀直入,说中了云光憧最在意的事。

    云光憧也直面心中恐惧,问:“我会是你的傀儡吗?”

    云绡道:“曾经或许会。”

    云光憧心跳停了一拍,又像是重活了过来,整个人猛地喘气……不过他还没有将心放下来便听到云绡继续说:“不过这可不代表我会放任你的所有作为。”

    “实话告诉你吧,我现在还没时间当凌国的帝王,所以这个位置按照亲疏远近的情况而言,也只有你暂时坐着了。我不会将你变成傀儡,一个帝王如何把持国家总得要有自己的思想和头脑,但我会一直盯着你,你知道的,我有很多双眼睛。一旦你犯了一丁点儿错,我都会看见。”

    云光憧当然知道,他顿时感觉压力倍增,双肩上都像是压了一座山,但他也于心底发出一声轻松的喟叹,他并不是被赶下皇位的丧家之犬,他仍然有机会来书写属于他的精彩历史。

    说完如此严肃的话题,云绡还有兴致露出笑脸:“给皇兄介绍一下。”

    她将一旁闲得已经开始揪花玩儿的钟离湛扯到自己身边,双手抱住钟离湛的胳膊道:“他叫钟离湛,是我夫君,是不是看上去就很不一般?”

    云光憧此刻哪儿还有心思和云绡说她何时成亲哪儿来的夫君?更别说提什么驸马什么重补婚礼之事了。

    他只连连点头,尴尬地附和着:“不错不错,气质卓绝,相貌俊逸,一看便是人中龙凤。”

    等到云绡和钟离湛离开了海棠花院之后,云光憧才从自己暂且保住皇位的激动中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想起云绡似乎并没有提起她今后要在京中坐到什么位置上?

    紧接着又想起来云绡介绍她夫君时的名字,讷讷开口:“钟离……湛?!”

    -

    圣女云绡归来的消息在云绡和云光憧于海棠花院内见了一面之后便传了出去,迎接圣女回归的盛大仪式,在京都城的城门前举行。

    城中一片废墟,能站人的地方都不多,云绡也着实无法在京中等待至京都重新盖建好,那至少得数年!她和钟离湛的身后还托着一个责任,不去了结,亦不安心。

    圣女任位的大典由云光憧一手操办,云光憧也是在知道云绡还是只打算当个圣女后,大大地松了口气,便将这基本奠定他帝位的仪式大包大揽在自己手中。

    云绡知道这件事后还没忍住笑了一下:“很适合他。”

    钟离湛和仲卿也笑了出来。

    只有徐容靳面露疑惑。

    云绡对徐容靳解释道:“他在成

    为皇帝之前甚至都不是太子,当了近乎三十年的大皇子也只办了两年的事,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举办圣仙节。”

    话点到这里,几人都明白云绡笑话云光憧什么了。

    曾经的圣仙节连办三天,五族共庆,以马鹿为祀,火符为礼,是为了庆贺杀神钟离湛死去。

    如今世人皆知,圣仙不过是被湖族杜撰出来的假圣,而曾经的杀神亦是为百姓而死的明君。

    云光憧在知道云绡身边那位的名字时,吓得彻夜难眠,就更不敢在圣女任位大典上弄出一星半点和圣仙节相似的地方……但他还是被要求挂上五族的旗帜。

    时间有些赶,但云光憧尽自己所能给足了云绡所有排面,这也算是他向云绡示好的方式。

    数月前一场京都之变,唯一没被破坏的恐怕就是这已经屹立了数百年的城墙,春分前一天,京都城的城墙上布满了橙红色的旗帜。

    旗帜上没有任何特殊的标识来彰显云绡的身份,只有一道道祝文用金色描绘在橙红色之上。

    旗帜很大也很宽,远看似在风中飞扬的火光,而火光中的金色祝文,从某些角度而言像极了京都百姓们共同经历那场浩劫时,在一场金雨中窥见的符文,这让他们倍感亲切。

    城墙边上还挂着象征着五族的五彩旗帜,不同的族人都有不同的标记,很多百姓都已经自觉地站在属于自己族人的旗帜之下,他们分成了不同的列阵,但共同地昂首看向城墙上方。

    云绡这一次没有像之前那样盛装打扮,她从钟离氏老宅里带来的那些宝石也都来不及为她披上一层缤纷的霞衣。

    没有飘舞的花瓣,也没有钟鸣锣鼓,她一出现,所有人都能看见她只是个十多岁的妙龄少女。

    云绡深知人性,一场浩劫之后京都绝大部分的人都失去了他们曾经拥有的一切,而这个时候若她太过华丽登场,或许会引起一些底层百姓的反感与仇视。

    况且她需要一个盛大的出场的目的,除了稳固自身的身份地位之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云绡瞥了一眼从自己跟前往周围扩散而去的五彩旗帜,偌大的旗帜在渺小的凡人面前如同遮天蔽日的天幕,他们已经在这不知多少年岁中潜移默化地将彼此分帮结派,认为自己和他人不同。

    不是本性上的不同,而是本质上的不同。

    云绡在行动之前,回眸看了一眼离她不远处,也站在城墙上,却是百姓看不见的地方的钟离湛。

    他没和云绡一同出现,即便云绡想,哪怕让他以驸马的身份。

    钟离湛什么都没说,只是大掌贴在她的后背,将她轻轻推到了众人的面前。

    就如同钟离湛自己说的那样,他认为属于他的时代早就已经过去了,他是凌国之上数千年的历史,其实不应该出现在当下。

    今日阳光正盛,春风和煦,钟离湛看着云绡面对城墙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她就站在五彩的旗帜之上,站在她喜欢的颜色之下,单薄的肩膀撑起了他曾经难以想象的力量。

    这是属于云绡的时代,钟离湛不去争夺她任意一分光芒。

    “我叫云绡,是凌国的十一公主!”

    云绡深吸一口气道:“有一天我突然做了一场梦,那场梦境十分真实,我在梦里成为了两千多年前名叫钟离湛的帝王,他带我看见了一场属于我们凡人的浩劫,也带我看见了苍穹之上玩弄万物的天神。我目睹了他带领照国走向兴盛,也看见了他在无法挣脱的囹圄里死去,是他告诉我,凡人的浩劫并未消失!”

    钟离湛的心跳在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忽而漏了一拍,这和他们原本说好的不同。

    而云绡仍然希望在或许是她此生最重要的场合里,与钟离湛站在一起,哪怕是他的名字。

    “若把苍生比作棋盘,我们都是云上天神的棋子。而人生来平等,本不应有五族之分,是那些云上天神的存在,让我们划分成了不同的模样,拥有了不同的力量,从而争斗、掠夺……

    数月前,京都陷入了浩劫,这就像是曦帝人皇带我看见的世间真相,属于我们凡人的灾难,需要我们凡人共同去抵抗!”

    说着,她凭空画符,将那在微风中发出欻欻声响的五彩旗帜拉扯住。

    遮天蔽日的天幕,在众人的面前逐渐靠拢,五条彩旗穿插在彼此之间,左右缠绕,前后交互,以最牢固的方式拧在了一起。

    云绡道:“这才应该是我们本来的样子!无畏什么天赐神力与否,我们都生存在同一片天空下,我们都是一个身躯并着四肢的人!我们更应该做的,是为了我们所有人更好的未来去努力创造,而不是在现有的环境中争夺!”

    “五族会消失的。”

    云绡这句话,突然叫城墙之下的众人惶恐,她轻轻一笑,又道:“五族会消失的,但我们还会在,我们就是我们,就是凡人,就是我们看见彼此眼中的样子……最真实的样子,最自在自由的样子。”

    钟离湛环臂的双手不知不觉中已经放下垂在身侧,他的目光也从一开始的温柔,逐渐变成了对云绡的欣赏和炙热。

    城墙外的人声从的窃窃私语逐渐变成了沸沸扬扬。

    而钟离湛那颗因为云绡而活过来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掩盖他听到的一切喧嚣。

    他的眼里渐渐看不见那些飞扬的彩色旗帜,他只能看见那道在阳光下热烈放光的身影,她比钟离湛此生所见的任何都要绚烂夺目。

    好爱她啊。

    钟离湛感受着心口紊乱的跳动,一遍遍重复。

    他真的……好爱她啊。

    爱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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