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柏林后, 虞笙先去?了趟原先住的?酒店,将全部行李收拾好,一并搬到菲恩在Grunewald的?落脚点。
这是虞笙第二?次来, 给她的感受和第一次截然不同, 上次来时的?脑袋就?和泡在荷尔蒙和多巴胺的混合物里,除了风月,什么也没装下。
这回她有充足的闲情逸致欣赏周边的风光,这里比她想象中的?要?美,花园面积很大, 靠近玫瑰培植区架着白枫木做成的?秋千椅,菲恩告诉她这是不久前安装上去?的?,以备不时之需。
“不时之需?”
入秋的夜暗得格外早,七点不到, 天色已经沉如墨, 别?墅里的?仿古灯在?话语声响起后, 一盏盏地亮起, 菲恩替人解惑的嗓音和他被暖黄光束浸润着的?脸一样迷人:“为了随时欢迎你的到来。”
在?用心这一点上, 无?人是他?的?对手。
虞笙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粲然一笑。
别?墅总共四层, 占地面积广, 屋顶上有一个?宽敞的?观景台,能清晰地远眺到森林尽头蓝绿色的?海。
内部每个?房间都有独一无?二?的?装修风格, 最让虞笙印象深刻的?是二?楼西面的?影音室,以克莱因蓝作为底色,空旷处点缀着勃艮第红家具, 撞色明亮惹眼,也繁缀得恰到好处, 像毕加索的?油画,个?性鲜明,在?矛盾中达成微妙的?和谐。
收拾完行李,虞笙就?去?影音室待了会,没一会插进?一道男嗓:“喜欢这里吗?”
虞笙循着声音抬头,看见菲恩单手插兜靠在?门边,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精致的?搪瓷杯,抛出这个?问题后,他?也不着急等她的?回答,垂眼抿了口茶。
“这里看上去?可?比莱夫那庄园好多了。”她说。
菲恩轻笑,一面也不忘踩一波莱夫,“莱夫的?审美很单一。”
虞笙附和道:“确实。”
菲恩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明天想去?哪?”
虞笙托着下巴思考了会,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之前见过艾乐客吗?”
菲恩像是一点也不意外她会问起这个?问题,表情毫无?波澜,“奥里昂收养他?后,我跟祖父去?蓝茵看过几次演出,但我只在?台上见到他?,台下我们毫无?接触,当然不能排除他?会不会从他?父亲那听到一些关于我的?事,又或者在?蓝茵剧院的?某个?角落里撞见过我。”
虞笙漫不经心地哦了声。
见她整个?人快滑到沙发底下,菲恩及时伸手拉了她一把,将她摁到自己大腿上,左臂箍住她的?腰往怀里带。
这姿势暧昧得过分,容易擦|枪|走|火,事实上,在?拉扯的?过程中,菲恩的?薄唇也确实掠过了虞笙的?鼻尖。
但他?这次没有深入将这个?吻进?行到底,而是仰头,拉开与她脸庞的?距离,避免再一次折磨人理智的?意外发生。
虞笙坐直身体,正要?说什么,被?菲恩抢先:“我记得你和我说过艾乐客他?患有性别?认同障碍。”
虞笙怔了下,条件反射地在?脑海里搜刮这段记忆,无?果后松了口气,“我可?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这种?违背职业道德的?信息。”
“你当然不是故意的?。”
“嗯?”
“是一次你打错电话,凑巧被?我听到的?。”
虞笙这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表情瞬间僵硬到挤不出丝缕的?笑,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这都算是她的?失职。
菲恩将她的?懊悔看在?眼里,轻笑一声,拉过她的?手环住自己的?腰际,“如果你能给我身为男朋友的?诸多福利,我想我会把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虞笙听了一阵好笑,“我的?吻对你来说是魔法?吗?”
“可?能是毒药,香甜的?毒药,明明知道它的?毒性会麻痹掉所有感官,却还是让人心甘情愿地饮下。”
虞笙夸张地搓了搓胳膊,“好肉麻。”
菲恩笑笑,把话题拐回到艾乐客上:“所以呢,亲爱的?玛雅小姐,你打算明天开始专心工作了?”
他?的?语气里颇有种?“你终于想起你的?工作了”的?感慨。
虞笙睨他?,好气又好笑:“别?把我说得跟不务正业,只会跟你贪图享乐的?人一样。”
虽然这几天她都没有和艾乐客有过实地接触,但他?们偶尔会在?手机上交谈几句,至于联系方式,是在?她在?出发去?慕尼黑前交换的?。
菲恩不置可?否。
虞笙戳了戳他?嘴角不太明显的?笑涡:“亲爱的?菲恩先生,请问你是否愿意于明晚七点十分同我一起去?蓝茵剧院观看话剧演出?”
果不其然,得到毫不迟疑的?一句回应:“It''s my pleasure.”
菲恩攥住她乱动的?手,抵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第二?天的?晚餐在?别?墅里进?行,是菲恩请来的?钟点佣人替他?们准备的?,标准的?西式料理。
她的?手艺很好,不输给米其林大厨,尤其是柠香土豆烩鸡排,虞笙没忍住多吃了几口。
过度饮食的?后果全都暴露在?身体曲线上,虞笙幽幽叹了声气,脱下收腰连衣裙,换了件宽松的?卫衣,还不满意,便趿拉着拖鞋,走到菲恩面前,轻轻拽了下被?他?打到一丝不苟的?领带,“你要?不要?跟我穿次情侣装?”
“休闲风的?衣服?”
虞笙点头,“莱夫给了我一张照片,是更多自愿在叩抠君羊武二四旧零八一久尔你高三时候他?偷拍的?,你当时穿着夹克,看起来慵懒又随性,很有少年感,现在?我想亲眼看看脱下正装的?成年菲恩穿上这种?风格的?衣服是什么样子?。”
早在?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菲恩的?脸上就?出现一丝的?不自然,但很快被?他?掩盖过去?,只能从声线里听出点异常,“可?以,不过你得等我会,我需要?时间找找这类衣服。”
虞笙察觉到他?兴致缺缺,打算改口让他?别?勉强,哪成想,一回神,他?人就?不见了踪影。
到嘴边的?话就?这样被?她咽了回去?,她从行李箱中找到一个?丝绒首饰盒,取出菲恩送给她的?“Atelier”胸针,别?在?耳边,然后一蹦一跳地进?了衣帽间。
那会菲恩已经换上浅灰色卫衣,下面搭一条白色休闲裤,见到虞笙讨赏般地凑近,不由?露出淡淡的?笑容,然后才注意到那枚眼熟的?发卡。
“它看上去?还是新的?。”他?手指轻轻点了下。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戴。”
菲恩下意识认为:“你不喜欢它?”
“我很喜欢,当然送我这礼物的?人我也喜欢。”
虞笙一瞬不停地看着他?,生怕错过他?那张温柔皮囊下潜藏的?东西,估计是她道行太浅,也可?能是他?隐匿得太深,任何蛛丝马迹都无?从窥探。
她收回探究的?心,继续说:“至于会选择在?今天第一次佩戴,单纯是因为,我想让送我礼物的?人第一个?看到它戴在?我头上的?样子?。”
一句话说得跟绕口令一样,怕他?这个?半外国人听不懂,虞笙刻意放慢语速,几乎每个?短句结束就?停顿两秒。
这话认真去?听,其实也不难理解,菲恩默默在?心里复盘一遍,就?品鉴出了其中绵绵的?暧昧。
——她是在?哄他?。
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也让人欲罢不能,若非留给他?们蹉跎的?时间不够多了,他?真想再来一次“one more time”。
被?人哄着,总是开心的?-
两个?人最后勉强赶上了演出。
演出结束,虞笙没有刻意去?找艾乐客,而是和菲恩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了会,安安静静地等着艾乐客的?主动联系。
估计是卸好妆、换下演出服了,艾乐客的?消息在?半小时后进?来:【你在?哪?】
虞笙实话实说:【大厅,跟我男朋友一起。】
艾乐客:【哦。】
艾乐客:【你再等我两分钟。】
虞笙:【ok】
虞笙是先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才见到的?艾乐客,他?是跑着来的?,休息室离大厅有段距离,他?却花了不到一分钟,足以证明他?跑得有多急多凶。
虞笙把准备好的?礼物递过去?,“这是我在?慕尼黑买的?,送给你,当然也可?以用来恭喜你今晚的?演出很成功。”
艾乐客透过敞开的?袋口,看见了里面的?干花花束,还有用来包装的?金边细带,上面的?logo分外眼熟,他?一愣,问:“这是哪买的??”
“慕尼黑的?一间花店,”虞笙兴致勃勃地说,“老板娘还是个?很有魅力的?大美人。”
艾乐客表情僵硬了些,沉默了会,从兜里摸出一个?钥匙扣,是小鸟的?图案。
他?别?别?扭扭地说:“这个?给你,就?当作回礼了,要?是你不想要?,可?以直接扔了。”
虞笙毫不犹豫地接过,认真看了会,“这是什么鸟?”
“杜鹃鸟。”
“我记得你休息室里还有个?小鸟的?抱枕,那也是杜鹃鸟?”
“嗯。”
“看来你很喜欢。”
艾乐客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不喜欢,它们都是艾米莉亚送我的?。”
虞笙顿了下。
艾乐客转移话题:“他?就?是你说的?男朋友?”
抛下这个?问题的?转瞬,艾乐客的?目光就?和已经从沙发上离开、倚在?廊柱旁的?菲恩发生了巧妙的?碰撞,但两个?人都没有过多停留,飞快别?开了眼,不约而同地落回到虞笙身上。
虞笙没有遮掩,大方承认了她和菲恩的?亲密关系。
艾乐客眼里凝聚的?东西突然变得繁重,像一团解不开的?毛线球,复杂到让人无?从探究他?此刻的?真实情绪,片刻他?的?胸口也开始剧烈起伏。
就?在?虞笙认为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要?冲破他?的?胸腔前,他?忽然又平静下来,只是激动的?后遗症明显,他?的?声线变得硬邦邦的?,语调近乎扭曲:“他?喜欢你?”
“我想是。”虞笙不疾不徐地补充了句:“我也为他?着迷。”
“可?你都没有穿裙子?。”艾乐客莫名其妙地来了句。
虞笙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低下了头,圆领卫衣,下面搭一条宽松的?牛仔裤,脚踩深棕色马丁靴。
紧接着她又回想起之前和艾乐客的?几次见面,似乎都没穿裙子?。
她沉默了会,在?压抑到极点的?氛围里,揣摩出了艾乐客刚才这句话的?意思,更像是对菲恩的?质问:她都没有打扮得精致漂亮,他?为什么会看上她?
艾乐客问这话时没有带上半点歧视,他?只是在?好奇,纯粹地表达出在?自己见解之外的?疑惑。
而这也让虞笙感到匪夷所思,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让他?觉得只有穿裙子?的?女生才配得到喜欢?
这样的?困惑刚展露一角,虞笙就?想起艾乐客在?美国唐人街的?过去?和他?那位做情|色交易的?亲生母亲。
一年前,虞笙接到过一份特殊的?委托,委托人是夜总会的?坐|台小姐。
因这委托,虞笙了解到不少关于国内最低等灰色产业的?现状,也亲眼见过不少出来贩卖肉|体的?小姐们。
她们穿着廉价却暴露的?裙子?,全身上下拼凑起来大概只有胸前到大腿根的?薄布,恨不得将自己的?所有价值以明码标价的?方式,赤|裸|裸地袒露给恩客,一面用虚假的?笑容掩盖内心的?悲凉,自我毁灭式地吸引他?们的?目光,从而换取一些廉价的?回馈。
她们越乖巧越“懂事”,得到的?疼爱就?会越多,哪怕这种?爱与呵护更像是镜花水月,睡醒后自然而然地沦落为一场空。
虞笙对她们升不起丝毫的?蔑视,只觉心口压抑。
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女权主义日益繁盛,可?在?光亮照不到的?地方,当现实的?尘埃扑簌簌地落在?每一截瘦小孱弱的?女性身躯上,还是会变得异常沉重,肉眼难辨的?细小颗粒依旧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她们。
虞笙和艾乐客的?这些对话菲恩全听见了,等艾乐客离开,他?才上前,牵住虞笙的?手,一直到上车后才开口打破沉默:“或许艾乐客并没有患上性别?认同障碍,他?得的?是异装症。”
易性症者和异装症者一样,都喜欢穿戴异性服饰,但前者目的?只是为了更像异性,并坚信这种?装饰包裹着的?是一个?真正的?异性,不会由?此而感到色情刺激。而异装症者穿戴异性服饰后并不怀疑和否定自己固有的?性别?,没有性别?认同障碍,他?们改装的?目的?只是在?于引起性兴奋和达到性满足。
“当然,也可?能他?的?心理疾病背离了这两种?。”
菲恩也知道艾乐客的?一部分过去?,“他?喜欢裙子?,或许只是因为他?觉得裙子?能带给他?一些穿男装或者裤子?时他?得不到的?东西,而这东西与性本身无?关,换句话说,他?真正想要?的?是疼爱。”
艾乐客让他?想起了他?的?堂弟菲尼克斯。
算起来菲尼克斯的?年纪也和艾乐客相近,今年刚上大学?,他?第一次穿女装是在?六年前,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被?发现后,菲尼克斯和自己的?母亲,也就?是菲恩的?姑姑开诚布公地谈了一番,菲恩至今还记得姑姑的?表情,当时她站在?余晖投落的?窗格阴影里,眼底是化不开的?悲戚哀伤,还藏着几分对子?女的?心疼和对往事的?追忆。
“你姑姑责怪他?了吗?”虞笙忍住问。
“恰恰相反,她让菲尼克斯先问清楚自己的?心,如果他?的?心告诉他?他?确确实实爱那些漂亮的?裙子?,那就?坚持到底,但下一次不要?藏着自己的?喜好,而是穿上它们,从阴暗的?房间里走出来,大大方方地走在?阳光下,走在?别?人或赞赏或不理解的?目光里。”
菲恩眉眼带笑,像暖色调的?油画,温柔到不真实,“她还说,不管发生什么,菲尼克斯永远都是菲尼克斯,未来他?也只需要?做他?自己,最真实的?自己就?好了。”
和东亚大部分家庭截然相反的?教育观念听得虞笙愣怔不已,同时对这素未谋面的?弗罗伊登伯格小姐升起好奇心。
她感慨了句:“你的?姑姑是个?很好的?母亲。”
菲恩摇头,“但她自己却不这么认为。”
他?停顿了几秒,又说:“姑姑心里很难受,当然这种?难受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疏于对菲尼克斯的?管教,才会导致这种?后果,她只是在?愧疚和心疼……在?她看来,那时候的?菲尼克斯只有十二?岁,却要?一个?人面对着这么大的?人生问题,他?的?心里肯定经受了很大的?折磨和考验,而她总是借口忙碌,没有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予他?最珍贵的?陪伴,她认为自己是个?失职的?母亲。”
在?菲尼克斯患上异装癖之前,姑姑一家遭受了另一重创,这也是菲尼克斯穿起女装的?诱因。
七年前的?初春,姑父开车带着菲尼克斯的?双胞胎妹妹去?接正在?科隆工作的?姑姑——这是他?们家的?传统,每次姑姑结束工作,孩子?们就?会跟随爸爸亲自去?迎接他?们最爱的?母亲。
只是那次菲尼克斯因为发烧,被?单独留在?了家里。
车开到一半,突然下起暴雨,轮胎打滑,尽管姑父将车速压到最低,小心到不能再小心,还是被?一辆急速拐弯的?货车撞到山崖底下,车上的?两人当场死亡。
菲尼克斯接受不了父亲和妹妹的?去?世,大病了一场,初愈后的?那一个?月里,他?每天晚上都会窝在?母亲怀里问:“爸爸和妹妹去?哪了?”
菲恩沉着嗓说:“菲尼克斯第一次穿的?裙子?就?是他?的?妹妹卡洛尔留下的?,我想他?是太想念她了,所以一开始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怀念她……当他?站在?镜子?前,一定觉得卡洛尔回来了。至于后来会穿女装,我想是参杂了他?的?个?人喜好。”
虞笙沉吟半晌,自顾自替他?接上,也像解释:“习惯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的?一件事,它会在?潜移默化里改变人的?喜好,严重点,还会改变一个?人的?人格。”
“Yes.”
这会菲恩眼底的?温柔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却,只剩下淡淡的?忧郁,他?不再像油画里的?存在?,更像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王子?,忍不住让虞笙在?他?眼皮上轻柔地烙下一个?吻。
菲恩眉眼的?阴郁消散些,扯唇淡笑。
却看得虞笙情绪复杂。
都到了这时候,他?依旧选择对她展露笑颜,尽管这笑容看上去?分外生硬勉强。
“家里支持菲尼克斯的?人其实并不多,大多数都对他?表示怀疑和责备,觉得他?的?行为有损弗罗伊登伯格家族的?颜面。”
说到这,菲恩才再度敛了笑,“只有活人才注重颜面,事实上,只要?人死了,什么都带不走。”
虞笙略感诧异。
单从菲恩的?姑姑和堂兄看,她真会以为他?们家族家风开放。
菲恩就?像在?她脑袋里装了探测仪,这次也轻而易举地看出她的?想法?,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我们家族就?和柏林这座城市一样,充斥着矛盾,它既开放,又保守,虞笙,以后你会明白的?。”
虞笙没说话,抿了下唇。
以后是多久,没有人知道。
更何况,他?们之间的?爱恋只剩下不到半个?月时间,目前来看,最有可?能的?是还没等来“以后”,就?先等到了他?们的?“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