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煜品了品滋味, 将杯盏往桌上磕了下,摇头失望道:“还不如烧刀子。”
陆思?危的视线稍稍有些意外,照理说这二人若是有什么不纯的目的而来, 这杯酒无论如何是不该喝的如此爽快。
莫不是真如廖三娘所言,猜错了,想多了。
他将视线转向了旁边的秦乐窈,女人的神?情也是没太所谓的样子, 随口?接了一声:“是么,我尝尝。”
秦乐窈的喝法?要比赫连煜的文雅不少,她抬手掩嘴抿了口?,细细品尝着, 然后?直接报出了几样用量排在前头的原料:“梅子,北疆高粱,糯米……这回甘是什?么味,有桂花?”
廖三娘赞不绝口?:“哎哟秦老板你可真神?了, 再多尝几口?别把?我这点手艺都给尝出来?了。”
赫连煜嗤笑一声, 颇有几分不满:“就这?你跟我吹得天花乱坠的, 浪费老子这么长时间。”
秦乐窈也深以为然跟着点头,揶揄道:“让你到处没头苍蝇似的找,还不如我那的吧。”
男人起?身便要走, 陆思?危赶紧追了上去,陪着笑脸道:“诶诶顾兄弟,别走啊, 这酒一口?尝不出味道来?——”
赫连煜人高腿长,随便三两步就够人撵的, 他一出门来?,却是余光扫见?旁边水潭里之前的那些落叶, 都已经清理干净了。
只这么一眼,赫连煜再对上陆思?危那双谄媚的眼睛的时候,便从中发现了几分不一样的成算。
“别动气,顾兄弟,没想用次品糊弄你,这不是赶着想跟你谈成买卖,着急开封,这才差了些火候。”陆思?危笑着解释道。
后?面的秦乐窈跟上来?之后?,很不给面子的幸灾乐祸当场拆台:“你这差的可不止一点火候吧?顾公子不是道上的不清楚,我可是老妖精了,你糊弄谁呢。”
这场面闹得委实不太好?看,廖三娘赶紧上前来?打圆场:“哎呀,我这笨哥哥,你就赶紧说实话吧,两位贵客都是有诚心?来?的。嗐,你不说我说,咱们?这个神?仙醉呀,是专门想给那贵人准备的酒路子,他呀天生就是谨慎惯了,怕瞧走眼被人坑,这是故意拿了旁的试探你们?呢!哎呀哥哥,我都说了这秦老板可是行家中的行家,你偏要整这么一出。”
陆思?危立刻接嘴道:“是我糊涂,咱们?这就去……”
赫连煜嗤笑一声打断他的话:“去什?么去,老子是个什?么玩意任你在这揉来?揉去的,就你这诚意,免了吧。”
几人边走边说,临到了水岸边上,都还没能安抚下来?赫连煜的情绪,男人跨步上了小舟,后?面几人也赶紧跟了上来?,他大手一挥对着船夫道:“走了,出庄子。”
小船重新行驶在水面上,后?面的水岸慢慢离得远了。
陆思?危敲着玉笛,看着前面伟岸男人的背影,还在笑眯眯地说着场面话:“顾兄弟啊,真别急着走,咱们?庄子里真正?的宝贝,你还没看着呢。”
秦乐窈原本是一副看笑话的神?情,听着这话的语气,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话音已经不像是生意人对贵客挽留的态度了,倒是有几分戏谑的意味在里面。
她冷不防后?脊有些发凉,扫了眼那陆思?危,他背着阳光站立,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心?理作怪,就觉得阴翳处的那张脸,笑得颇有几分狡猾可怖的模样。
秦乐窈升起?几分警惕来?,环顾了眼这四周的荒山野岭。
他们?正?行至水中央,带进来?的几个随侍都在对岸,若这陆思?危真的突然发难,怕是报出赫连煜的真实身份都不见?得能管上用场。
她越想越觉阴森,忍不住往赫连煜身边靠近了些。
若是真如她所料,对方明知赫连煜是北境军中来?的武将,要拿人,必定也是有所准备的。
男人坐在船头前,似乎是还没发现身后?陆思?危的变化,只在秦乐窈靠近过来?的时候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似有成竹在胸,安抚她的慌张。
但秦乐窈务实,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她没法?被一个眼神?安抚下来?。
唯一的庆幸之处约莫就是此处水深,她的水性其实相?当之好?,虽然现在这种?天气,下水太过折磨人,那也好?过丢了性命。
赫连煜瞧着她这么一副左右踌躇着想跳湖的模样,唇角挽着笑,活动了一下脖颈,对着后?面的人开口?问道:“这不是出庄子的水路吧,我们?进来?的时候没有经过这里。”
船夫戴着斗笠站在船尾,一言不发摇着桨。
陆思?危含笑道:“顾兄弟,都说了别这么着急着走了,你这假模假式的一通脾气发下来?,瞧着倒是挺逼真的,但是呀,还是心?急了些。”
赫连煜听他直接捅破没再顾及什?么,便也转过身来?,双臂环胸淡淡睨着。
“啧啧。”陆思?危摇着头,“你俩这一唱一和的,我不看这些花里胡哨的把?式,只看到头来?的目的,你是为了脱身。”
“急个什?么,咱们?这是正?经买卖,又不会吃了你,还是先在小弟这庄子上小住几日吧。”
原本即便是知道了赫连煜和秦乐窈两人之间关系匪浅,陆思?危也没有想要强扣二人。
但是他不可能将看见?了罂华的外人就这么全?须全?尾地放出去,尽管那只是一个很小的可能性,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宁可错杀,也不能错放。
秦乐窈咬着舌尖来?让自己保持冷静,她指尖发麻,正?是最紧张的关口?,旁边的男人却是忽然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他淡声道:“坐下来?。”
“嗯?”秦乐窈怀疑自己幻听,不明所以看着他。
“没事。”赫连煜将她按着坐下,将她的手放进船头扣手里握住,“一会动静可能有点大,你自己抓好?就行,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
赫连煜站起?身来?,高大的身量让小船朝他的方向倾斜了些,但船尾处还有那个船夫在,大体上还是能保持住平衡的。
“住我就不住了,倒确实是还有几个地方想去看看的,陆兄弟,你陪着一起?吧。”赫连煜活动了一下脖颈,下巴冲一侧轻佻扬了扬。
陆思?危正?想笑,忽的下一瞬小舟剧烈摇晃,地动山摇一般几近倾覆。
秦乐窈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上,是船头的赫连煜忽然一个大跳落地,硬生生凭着蛮力将船给跺翻了。
船尾轰然立起?,陆思?危一个踉跄往前跌过去,周围溅起?数丈高的水花,迷乱人眼,秦乐窈攥紧那木质的扶手,几乎要被颠得飞出去栽入水里。
陆思?危身量轻巧,很快右腿借力刹住身形,手中玉笛直往赫连煜的咽喉点过去,岂料对方反应更快些,横掌劈上他的手腕,那恐怖的力道根本非常人所能及,陆思?危混乱间只觉得手腕巨震失去知觉,那玉笛也理所当然地倒飞出去砸进了水里。
男人察觉不妙极速后?退想要拉开距离。
赫连煜欺身上前一把?掐住了陆思?危的脖子,他个头大,动起?来?每一步都能颠得小舟晃荡,秦乐窈被晃得七荤八素,整个人伏在船头一动不动。
与此同时,船尾的船夫和一直潜伏在船下的‘水鬼’现身,从船体两侧翻爬上来?,带着满身的湿漉,看准位置往赫连煜身上扑过去。
秦乐窈的视角中看过去,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天旋地转着。
她眯着眼,只看到了鼎立在船身中间的赫连煜伟岸的背影,他一手掐着陆思?危的脖子,就跟拎着鸡崽似的,直接怼着男人的脑袋去砸对面扑上来?的黑衣水鬼。
秦乐窈恍惚间觉得水在哗啦啦的响,人也在砰砰的响,那拳拳到肉的破风声接连不绝,几个来?回之后?,待到船体的晃动程度慢慢有所减轻,她抹着满脸的水,终于是能睁开眼,仔细瞧到了眼前的光景。
秦乐窈这辈子除去小时候跟人打架争地盘抢吃的之外,正?式步入商道有了体面之后?,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如此混乱不堪的场景了。
她刚刚没听错也没看错,就是有好?几个被赫连煜抡飞撞飞进水里的壮汉,有那蓑衣船夫,也有后?来?冒上来?的水鬼帮手,但现在都面朝下趴在水里漂浮着一动不动,看着像是已经死透了。
陆思?危额角和左眼里全?是血,极其凄惨的模样,似乎是腿也被打折了,被赫连煜单手拎着耷拉在船上,疼得呲牙咧嘴,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你爷爷跟人耍横斗狠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角落里凉快呢,就练了这么三脚猫的两下气功,以为天下无敌手了?”赫连煜一脸痞相?,散漫轻嘲着。
他一把?抽了陆思?危的腰带把?人的两只手腕捆了个结实,随手往船尾一甩。
陆思?危整个人摔下去,膝盖和腿骨都在船木上生撞了好?几道淤青,似是伤了脑袋,精神?都有些涣散,狼狈地趴在那一动不动。
“哥、哥哥、”廖三娘早就被吓得花容失色了,她缩在那里瑟瑟发抖,听见?陆思?危‘砰’的砸在自己身边,动都不敢动一下。
这山川大河之中,不少江湖草莽的走寇流侠,也不乏一些真正?有些独门本事在身的江湖帮派,陆思?危便是师承其中,之所以敢跟赫连煜这种?身形体量的男人动手,也正?是仗着自己身上这独门的手法?与气功,从前从未失手过。
廖三娘也不明白,那么几个拳脚好?手,明明人数占大优势,怎么就眨眼的功夫,就溃败成了这个样子。
赫连煜身上的压迫感太强,他逼近时候像个活阎王,廖三娘惊叫着求情:“秦秦秦掌柜秦老板,你救救我,你救救我不想死——哎呀哎哟疼疼疼……”
赫连煜三两下把?她捆了,嘴里塞了布,顺手吊在了斜插水面的树梢上。
解决完这船上所有的问题之后?,赫连煜再转身回到了船头前,他在秦乐窈面前蹲了下来?,瞧着美人被打湿的头发和眉眼,“吓着了?”
那一身逼人的煞气还未散尽,但赫连煜在看她的时候,眼角眉梢还是噙着笑意,多少能够缓和些。
秦乐窈嗓子呛了水,一开口?就忍不住咳了两声,然后?慢慢摇了摇头。
“来?,起?来?。”赫连煜笑了,掐着她的腋下帮着她站起?身来?,伸手抹了把?她眼周的水渍,掌心?指腹温烫,碰在她微凉的皮肤上,捧着人的小脸,忍不住俯身下去啄吻了几下,“好?了,没事了。”
时至今日,这满船狼藉,秦乐窈才真切感受到,上京中的那群上天入地的权贵纨绔,为何会个个都怕他。
“你、”秦乐窈哑着嗓子,数了数船上船下的惨状,说话还有点磕巴,“你打了……四个?”
“嗯?”赫连煜扬眉,抄起?船桨准备自己划,一边淡声回应她道:“嗯,四个。”
有那么一瞬间,秦乐窈觉得赫连煜现在的样子和他那尊贵到镶金边的身份,不甚匹配。他看起?来?更像是那种?从底层里摸爬滚打起?来?的人。
男人瞧着她这幅有些不可思?议的表情,大抵也猜到了点,笑说:“这在北疆是再正?常不过的了,男人们?都是靠着绝对的实力取得地位与身份,或是文韬武略德高望重,或是某些领域的大家大能,总之,能者?居上,光靠着血脉遗传是得不来?真正?的尊重的。”
秦乐窈颇有几分感慨:“听起?来?和其他地方很不一样。”
“去过吗?”赫连煜问她。
“没有。”秦乐窈摇了摇头,“从前我去过的最北边的地方就是惠州城,现在算是虞陵。”
赫连煜似是来?了些兴致,“虞陵离北境就只隔着一道北海了,等这里的事了了,趁着机会,我顺道带你去看看北疆的辽阔草原和雪山,那是你们?中原女子,一辈子都未曾见?过的壮阔。”
秦乐窈并没有忘记他出发之前说的话,还要再去端州,与北疆就是两个相?反的方向,便摇头道:“不了,我什?么时候都行,不耽误公子的时间。”
“你不想去?”赫连煜扬眉瞧了她一眼。
秦乐窈闻言愣了一瞬,解释道:“没有,只是,要不然还是先办正?事吧?一来?一回怕是要耽误月余不止。”
赫连煜不怎么舒坦,微妙道:“你倒是比我还心?急些。”
秦乐窈不明所以,她原本就是被赫连煜挟带出来?的,自然是要以他的正?事为重,若说因着她的关系反倒耽误行程,岂非本末倒置。
她揣摩着男人这句话里的心?思?,左思?右想,又找补道:“若是公子想回故乡看看,那自然是以您的喜好?为主的。”
这句之后?便是一路无话,赫连煜没再应声,秦乐窈便也闭了嘴没再多言。
男人将小船往上游划着,两侧是重山峻岭,经过一处湾道之后?,明显能感觉的水流变急,前行的速度受到了阻碍。
小舟在水流中轻轻晃荡,此处地势高,能看见?下面层叠的小瀑布,还有下游矗立在山间的水车和屋舍。
秦乐窈扶着船身,往下瞧着研究了半晌,忽然开口?道:“公子,我觉得我们?要找的东西,可能不在上游。”
原本一直紧闭着眼的陆思?危,眼珠不受控制地转动了一下。
“嗯?”赫连煜扫眼看她,秦乐窈指着下面的水体道:“你看,我们?方才在的木屋其实算是相?对独立的水潭了,从上面冲下来?的叠瀑是这边的小山头翻过去的。但是你看那里。”
赫连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秦乐窈接着道:“我小时候在山里玩水,失足被冲下去过一次,卷进过这种?暗流的涡子,差点没救回来?。”
“这种?对流激出来?的暗涡,上下的水流其实是反的,那时候我爹在下游找了整整两天,最后?才发现我被涡子甩进上面的平湖去了,比落水的地方还要高出数十?丈去。”
“正?常来?讲大家都认为水流向下,要寻源必定是往上游去。”秦乐窈一边说着一边故意去瞧那陆思?危的表情,接着道:“但是尤其这种?野山,里面的水路九曲十?八绕的,还真不能以常理判断。”
秦乐窈捕捉到了陆思?危脸上细微的变化,心?里便有了盘算,知道这厮之前还能稳如泰山装死必然是因为他们?找错了路,现在听了这句话怕是有些躺不住了。
她了然笑了,一抬头,却发现赫连煜正?盯着自己脸上看着。
秦乐窈:“……?”
赫连煜没有太过多余的表情,只静静凝视着,秦乐窈在这种?注目下有些无所适从,忍不住摸了把?自己的脸颊:“我……说错什?么了?”
“你……”男人张口?欲言,复又觉得时机不对,再者?这种?话说出来?也显得矫情,“罢了,以后?再说。”
“什?么?”秦乐窈更迷惑了,仔细思?索了一遍自己方才所言,有切身经历佐证,应是不会出什?么大错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