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闹得太晚,待快要到了晌午,南枝才隐隐有转醒的趋势。
她撑开眼皮,发现手心紧抱着一温热臂弯,抬眸见着陈涿半靠在榻上,尚还穿着寝衣,眉眼清隽,一手执着书卷翻看着。
意识总算回笼了些,南枝看了眼外面大亮的天色,将攀在他身上的小腿移开,打了个哈欠道:“你今日不去官署吗?”
陈涿侧眸看她一眼,稍稍活动了下发麻的手臂,回道:“今日休沐。”
她反应过来,含糊“嗯”了声,继续半趴在他怀里,坦然地将胸膛当成了会发热的软毯,歪着脑袋,用半梦半醒目光打量着窗外的青竹。
风一吹,竹叶簌簌发出脆响。
浮光院屋内的窗户也能瞧见院里景色,只是那栽的是各色花束,一簇簇姹紫嫣红挤着,日光笼罩着,鲜亮又艳丽,比这院落的景致好看了不知多少。
她盯了会,忽地仰首道:“陈涿,今夜我要回浮光院。”
陈涿翻书页的动作一滞,此次休沐不过十日,昨日已在外浪费了一日,今晨温香软玉在怀,又难得在榻上歇到了晌午,刚有了几分夫妻相伴的旖旎意味。
想着,他神色如常地将书卷放下,淡淡道:“为何想要回浮光院?”
南枝朝他挪远了些,理不直气也壮道:“自然是你这里没浮光院好,在那我还可以和云团一道栽花采果,逗瓷缸里的红鲤,可在这,什么好玩的都没有。”
最重要的是,夜里他老是缠着她,像个蛊惑人心的男妖精似的,逮住了就不放松,偏偏她也不争气,对上那张脸就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将乱七八糟的念头藏在心里,一本正经道:“对,就是这里太没意思了。”
陈涿道:“那我和你一道回浮光院。”
“不行,那是我的地盘,你怎么能住过去。”
陈涿眉稍轻挑,径直看向她道:“成婚第二日,你就要和我分房?”
她被看穿了小心思,有一瞬间理亏:“当、当然不是。”
陈涿朝窗外望了眼,是如往常一样的雅致景色,青竹环院,墨瓦灰墙,从前看了十多年从未觉得单调,今日蓦然一瞧,冷冷清清的,的确有些没意思,再加之有浮光院珠玉在前,更没了吸引力。
他垂睫想了会,很快得出了对策道:“待会让人去寻花匠,在这栽些花草,你若喜欢,再叫人搭个秋千,用瓷缸养些锦鱼。”
南枝转了转眼珠,又得寸进尺道:“那你得亲自栽种花草。”
她以往觉得新奇,栽过两株花,仅一下午就累得满头大汗,浑身疲惫,夜里只顾在床榻熟睡,什么事也不想做了,若陈涿累上一日,夜里也就没功夫蛊惑她了。
美景有了,美梦也有了,实在是两全其美。
陈涿坦然点头。
南枝微眯起眼,狐疑盯着他道:“我会在旁监工的,别想偷懒。”
——
等到两人终于洗漱完,又用过膳,已然过了晌午。
两人一块到了院中,花匠让人将几株草木搬到一旁,又禀告道:“公子,这些花草极易养活,也都正值花期,只需将其栽到院里,稍稍打理几日,就能如寻常草木般生长了。”
院里空旷,只在四周围了一圈郁郁葱葱的青竹,中央有一棵苍穹高耸的绿树,宽大树荫罩出大片阴影,正适合用来赏花喝茶。
南枝让人挪来躺椅和糕点热茶,大咧咧地摆在旁边,又满意地打量了圈就安稳坐下,笑眯眯地看向挽着袖口的陈涿。
陈涿将袖口挽至臂弯处,挑了株木芙蓉,又拿起小铁铲在绿树附近挖起坑,泥土松软,瞧着没怎么费力就将坑挖好了,再将树根往里一放,踩紧附近泥土,不到一刻钟就已栽好了。
南枝吃完第一块糕点,刚打算饮茶,就见木芙蓉已亭亭立于院中,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利落的动作,挖土种花,再紧紧踩实,看着似乎……还挺有意思。
心底被勾出了一丁点兴趣,嘴里的糕点尝起来也有些没滋味了。
她眨眨眼,果断将袖口往上一卷,又系上衣裙,满脸带笑地凑到陈涿身边道:“看你太过辛劳了,我来帮你一道。”
陈涿瞥她一眼,全然不信:“待会可别喊累。”
南枝顺势拿过他手里的小木铲,兴致勃勃地蹲在地上,照葫芦画瓢挖起土坑,一边道:“不过是栽些花草,我怎么可能喊累,到时你可别因为我栽的比你好又比你快嫉妒我就成。”
大放厥词完不过一刻钟,她就蔫了,扔下累赘的小铁铲,悄摸用手指扒拉起松软的泥土,甚至还偷懒将陈涿挖好的泥坑占为己有。
陈涿转身就见她将树根往他刚挖好的坑塞,沉默了瞬,然后默默将视线挪开。
南枝将泥土踩实,成功种了第一株木芙蓉,她拍了拍掌心的泥,满怀成就感地看了会,得出了结论,果然还是将花踩进坑里这一最复杂的步骤适合她。
秋日的太阳算不上烈,隔着一层青绿不一的树荫,虚掩着落在他们身上,摇曳出细烁光斑。
待到院中的花草栽种完了,南枝的额角淌满了热汗,衣摆、袖口早已沾满了泥,两个手心更是脏得没法看。
陈涿还算好些,只有衣摆沾了些软泥,他拿出帕角,走到闷头饮茶的南枝身边,随手擦去她脸上的汗渍道:“先去沐浴。”
南枝朝他摇头,一股脑坐在躺椅上,有气无力道:“不行了,我要歇会,你先去吧。”
他抿唇,又忍不住道:“秋日晚上容易起凉风,身上带着热汗,被风一吹就容易起风寒,莫在这坐太久。”
南枝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吧。”
陈涿面带嫌弃地扫了眼衣摆泥污,这才转身离开。
瞧见他走了,南枝彻底瘫软在躺椅上,仰头看着渐渐西沉的黄昏,晚霞如锦般洒在天际,云层翻涌,也披上了霞光。
她正抬眼打量着,云团忽地走了过来,先是瞧见了她满身泥渍,吓得一惊:“姑娘这是又做了什么了,怎么裹得满身是泥?”
南枝有些心虚,连忙指着那些花草道:“我是为了帮陈涿种这些花草,做的是正事。”
云团无奈叹了声:“算了,姑娘待会将衣裳换了,再好生沐浴。”说着,她终于想起了事,将纸条拿出来:“方才有个自称阿木的女子到了府门前,说是与姑娘相识,还留了张纸条。”
南枝愣了下,后知后觉想过来阿木是昨日染坊前的那女子,她垂眸看了看脏兮兮的手心,道:“你将纸条塞到我袖口里,我待会再看。”
云团将纸条随意一塞,实在看不过她浑身沾泥的模样,一把将人拉起来:“姑娘还是快些去沐浴吧。”
——
黄昏渐褪,弯勾似的月牙点缀在灰蒙蒙的夜幕中,偶有几颗星点在月牙附近,闪烁着光亮。
陈涿方才沐浴完,穿了身月牙白锦袍,立身站在窗前,看向被幽幽烛火照耀的花丛,因刚栽种,尚还蔫着,待养上几日,就能和浮光院外生机盎然的花树一样了。
隔间里滴答水声不停,蓦然响起少女脆生生的唤声:“云团,我渴了,能不能帮我倒杯水进来?”
云团刚出去寻澡豆了,屋内只剩下陈涿一人,他收回视线,倒了杯温水,缓步走进隔间。
里面热意氤氲,仅隔着一道花鸟屏风,隐约可见南枝的肩颈,他径直走进去,将瓷杯递到她面前,坦然自若道:“茶水。”
南枝睁大眼睛,连忙用手捂住自己:“怎么是你!云团呢?”
“屋内只有我一人。”他直接将茶水递到她唇边,幽幽道:“我都亲自为你沐浴过那么多次了,哪一处没瞧过。”
南枝脸颊涨红,羞恼瞪了他一眼,只得就着这姿势抿了几口茶,解完渴后就趴在浴桶旁推他道:“你快出去!”
陈涿将剩下半杯的茶水放在一旁木几上,声线中含了些笑音:“晚膳已从膳房取回来了,今夜时辰早,想来不会误了安寝。”
他轻轻翘起唇角,走到屏风另一侧,忽地瞧见地上掉了一纸条,下意识俯身去拾,尚未张口询问南枝,就已瞧见了纸条上的内容。
——三日后巳时,染坊外一条街见。阿木。
陈涿的眸光顿时沉了下去,眉间冒出了些冷意,捏着纸条边沿盯了许久,许久后他才听到自己如常的声音:“地上掉了张纸条。”
里面的人应了声,随口回道:“是我的,我还没来得及看,放在那就行。”
陈涿指尖泛白,从喉间轻轻应了声,僵滞着将纸条放回地上,又直起身走了出去。
待到云团回来,南枝沐浴更衣完,果然在那瞧见了那张纸条,看了眼就将其随意塞到袖口,快步跑出去用晚膳了。
桌上有她交代过的香酥鸭腿,冒出缕缕咸香味,她夹了一块,细细品尝着,却见身旁陈涿眉眼深沉,垂睫不知在想什么。
她咬了一口鸭腿,毫不犹豫地收回了视线,累了这么久,最重要的事是填饱肚子,人嘛,什么时候哄都成。
可直到用完晚膳,躺在了榻上,陈涿依旧心不在焉,手中拿着书卷,许久未曾翻动。
南枝刚得了两天的趣,忽而被中断,竟反倒有些不适应了,她凑近了些,指尖捏着臂弯,仰着晶亮的双眸,轻吻过他的脸颊。
陈涿瞥她一眼,帮她盖上了些被褥,淡淡道:“睡吧。”
她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向来热衷这事的人居然转了性,而且她都这般主动了,难不成真是栽花栽得不行了?
南枝忿忿缩回角落,决心接下来几日再也不碰他一下,再怎么恳求她都不会帮他一次,让他强忍着度过漫漫长夜,**焚身,胡思乱想没多久,累了一日的身体冒出均匀的气息,沉沉入睡。
陈涿放下书卷,眼底泛起些许暗色,转眸看向无意识攀上自己的人。
静默半晌,他抬手,轻揽住她的腰身,压下心口涌起的燥意。
烛火幽幽,辗转难眠。
第32章 贡布尚可
秋雾弥漫,泛着丝丝凉意。
南枝晨起后,就见床榻旁的身影消失了,问了才知陈涿早早就去了官署,待到傍晚下值后才会回来。
她全然没放心上,欣赏了会院中恢复生机的花簇,又拉着云团一块挑拣话本,嬉笑着度过了大半日。
待到她用过晚膳歇下后,将要入梦时,塌旁才又冒出热意,诱着她往那处靠近,紧贴着不愿放松。
连着两日,陈涿早出晚归,生生和她错开了,连一面都没再碰上。
直到第三日,南枝心中装着事,不慎晚了些,匆匆换衣洗漱时,却见两日不见的陈涿端坐在桌案旁翻看着书卷。
她一边系上腰佩,一边诧异地看了好几眼道:“你今日不用出去?”
陈涿面不改色地翻过一页,淡淡道:“今日无事,可在府中歇息。”
她“哦”了声,抚顺身上鲜亮的鹅黄衣裙,又行至桌旁,就着茶水囫囵咬下两口糕点。
陈涿眸光定格在书页一角,漫不经心道:“你今日要去哪?”
南枝鼓动着腮帮,费力咽下含糊道:“染坊。”
刚说完,她看了眼外面天色,日光渐盛,就连枝头雀鸟都已扬翅高飞,好似只余她一人还踌躇在屋内,越瞧心里越着急。
南枝连忙捻了两块糕点,满脸急色地往外跑去,背影轻快又鲜活,只悠悠留下一道清脆声响:“云团,快些去唤车夫,快来不及了。”
幸而,府中上下早已对她闹腾的动静习以为常,让开一条小道任由她经过,车夫早早候在了府门前,待她上了马车就快速驾马而去。
不消半刻,四周又沉寂下来,是极适合饮茶阅书的清净时候。
陈涿捏着书页,许久未曾翻动一页,过了半晌,他抬首,眸光径直落在院中颜色不一的花簇上,分明是出挑鲜亮的美景,可莫名让人烦闷。
他将书丢在桌上,神色冷沉,抬脚走到白文身旁道:“人查的怎么样了?”
白文如实禀告道:“那名为阿木的女子原是扬州人士,原名方木,是扬州布坊一打杂的,可那掌柜是个苛待底下人的,应是觉方木孤身一人,身负重债,稍有不悦,就叱骂羞辱。直到一次被柳……咳,夫人和沈公子瞧见了,一道替她偿清了债,将人从布坊带了出来,此后方木靠着些小聪明,往返各地,兜售些布匹棉帛为生。”
陈涿冷笑:“他们两人倒是好心。”
白文:“……公子若不放心,属下派人去远远瞧着。”说着,又贴心地补充道:“方木此女能在几地商贾间谋取微利,定是心思活泛,巧舌如簧之辈,如今知晓夫人的身份,难免会行蛊惑哄骗之事。”
陈涿垂睫,眼底浮起些暗色,许久后才开口:“她要去何地,与何人结交,与我有何关系。”
白文诧异地抬眸,不大相信这话是从公子口中说出的,却听他又道:“方木偷窃贡布,染坊早已有人去报官,轻易难以出城,就算她有颠倒黑白的本事又能如何。”
陈涿从喉间轻嗤了声,眉尖隐约浮起些轻蔑,抬脚走进院中,接过小厮手中的花浇,缓慢地为芙蓉洒下水珠。
——
距染坊一条街外,马车停靠在一旁。
这处是百姓聚居之地,两侧摊贩云集,人来人往,磨肩接蹱,混杂着各种声线的叫喊。
南枝站在逼仄一角,踮脚透着层层男女张望着,却根本没瞧见那阿木的身影,心中刚泛起疑惑,肩膀忽地被人轻拍了下。
她吓得一惊,蓦然转首却见一娇小身形,穿着身不显眼的粗衣,用块灰巾紧捂住下半张脸,只留下双滴溜溜的眼睛警惕地四下张望着。
刚一对视,阿木就拽住南枝的手腕,将她拉到了偏僻巷子里,率先开口道:“嘘!别说话!”
南枝不明所以,可因着她的动作也紧张起来,好似是在做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不能被人瞧见一样。
待确认四周没人,阿木终于将她松开,紧盯着那张熟悉的脸,怎么看不会认错,迟疑道:“南枝?”
南枝眨眨眼,“嗯”了声。
“你不记得我了?”
“我……”她心里还是存了些防备道:“我不慎摔下山崖,得了离魂症,有些事记不清了。”
阿木拧眉:“你这是失忆了?这倒是麻烦了。”
前几日在染坊门前碰见南枝,她当下回去就托从扬州来的熟人打探了圈,才知晓这几月发生了这么多事,柳家寻了个亲生女儿回去,沈言灯竟也跟那女儿成了亲,而南枝被赶出家门,下落不明,原是流落到了京城。
瞧着这穿着打扮,和那日的劳什子夫君,竟是朝中京兆尹,混得貌似还不错。
阿木试探着,又问道:“那你还记得沈言灯吗?”
巷口哐哐当当响起了卖拨浪鼓的声音,隐隐盖住了这询问。
“谁?”南枝一时没听清,眉尖轻皱道:“沈什么?我和他很熟吗?”
见她这全然陌生的神情,总归两人也另有婚配,阿木也识趣地没再提起,笑了笑道:“没什么,既忘了也不必再提起。”说着,她摸索了下腰间的布包,从中拿出一钱袋,依依不舍地摸了几下,然后一把塞进南枝的怀里:“喏,这是你当年借我的,如今我攒齐了,正正好好一百两,还给你。”
南枝揭开沉重的钱袋一看,全是白花花的银两,正乖巧地躺在她的掌心里,瞬间,她双眼一亮,心里的防备烟消云散,唇角浮起殷切笑意:“这么多银两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正打算将钱袋塞进袖口,忽而想起什么,道:“前几日染坊说你偷了贡布,你这银子不会是……”
阿木瞪她:“你想什么呢,这些银两都是我这些年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挣回来的,前几日我只是好奇那染坊平平无奇的,怎地能染出供奉御前的贡布,拿回来瞧上几眼罢了。”说着,她眼珠一转,又将布包里一团掏出来塞到南枝怀里:“正巧你在这,瞧着染坊那些人对你态度那般恭敬,就帮我还回去吧。”
南枝愣了下,刚要还回去却见她已钻到了人群里,一边走着还一边转头朝她道:“这几月我都在京城瞧布料,若你那新夫君欺负你了,就到染坊东面那条街上寻我。”
很快,那张鬼灵精怪的脸就消泯于人群中,再也瞧不见了。
巷口内,南枝摸着手中布包,这才意识到自己领了什么差事,两眼一黑。
——
夜幕渐沉,将到了晚膳的时辰。
竹影院旁挂着两只琉璃盏,映出清透又斑斓的彩光,幽幽照在满院花草中,萤虫扑簌着羽翅敏捷地舞动在半空,安详又美好,房内早已摆上了膳食,香味四散,却是一片死寂。
陈涿坐在桌旁,眉眼冷冽,鸦羽似的长睫半垂着,在面庞投下片片阴影。
白文实在受不了这怪异的气氛,悄悄瞄了他一眼,主动凑上前讪笑道:“大人,要不属下派人去城门处瞧瞧,兴许夫人真被那人蒙骗走了?”
陈涿下颌紧绷着,眸光扫过桌案摆好的膳食,抿唇刚打算开口,却蓦然听见外面响起一阵欢腾的脚步声。
绯红衣摆掠过层层草木,呈花苞状散开显得身形窈窕,纤秾合度,衣料又偏艳色,紧贴着锁骨,像是石榴裙又迎合了当朝时兴,稍稍改动了些。
南枝眼尾弯弯,眸光似烁星般闪着光亮,唇角扬起鲜活笑意,一股脑跑到陈涿面前,转了圈,脆声道:“陈涿,你快看看,我画的图样让人做出的衣裙,好不好看?”
陈涿呼吸微滞,眼见着她快步跑到身前,声线上扬说着话,心口烦闷还没消解,就已被旁的情绪填实了。
他站起身,眸光流连在她身上,启唇道:“尚可。”
南枝正捏着裙摆,得意于自己的聪明才智呢,却听到他平静的声音,她从鼻尖轻哼了声,小声念道:“没眼光。”
在外奔波一日,她早已饥肠辘辘,稍微炫耀了会衣裙,就坐到了桌旁用起膳食。
她夹了一块水晶脍,又用了口胡饼,总算恢复了些力气,念叨着:“我掐算时辰的本领真是愈发高超了,正巧卡着那刻到了染坊,一点也没耽误。”
陈涿刚执起玉箸,眸光微闪道:“你去见了那叫阿木的女子?”
“是啊。”想到这事,她就笑得眯起了眼:“阿木居然还了我一百两银子,说是我借她的,没曾想我以往那般富有。”
陈涿指尖紧了紧,垂眸夹了筷脆笋,状似随意道:“她只给了银子?”
南枝五官一僵,摸了摸手旁的布包,尬笑两声道:“一半一半。”说着,她连忙埋首,闷头咽下水晶脍道:“食不言寝不语,快用膳吧。”
陈涿看了眼她如常的神色,眉眼积着的冷意总算消散开,眼尾弯了弯。
——
直到两人洗漱完,换上单薄寝衣,一道到了榻上。
南枝想着藏在箱笼里的贡布,心不在焉地躺进了被褥里,可陈涿今夜没拿那翻了几天的书卷,将压在砚台下的画册拽了出来,只穿了宽松月牙白寝衣靠在榻上。
南枝一点没注意到不对,狼入虎口地凑到他身前问道:“陈涿,你说染坊贡布被偷了,一般会如何?”
陈涿垂睫,修长指骨按住画册扉页:“京中染坊供奉布匹已是几年前的事了,当年还因其惹下祸端,牵连甚广,而今那贡布放于染坊不过是个名头,与寻常布帛无异,被窃至多到了衙门,打上几十大板,不算什么。”
南枝脊背一凉,下意识摸向臀部:“要、要打板子啊?”
第33章 内务(一更)说好的事怎么能轻易反悔……
陈涿看向她颇为不自然的神情,眉尖轻挑道:“怎么,你偷了贡布?”
南枝挤出笑意:“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去偷贡布,你莫要乱想。”
她将脑袋缩回被褥里,四肢僵滞,眼前慢慢浮现起那日在牢房里见到的犯人模样,要是被陈涿发现了不会将她一道抓进去吧。
陈涿侧眸看她一眼,将画册放到旁边,猜测道:“前几日阿木偷走贡布,染坊的人已经去衙门报了官,今日你和她见面,是让你回来求情,还是将贡布塞给了你?”
南枝怔愣了瞬,随即迅速反应过来,紧紧拽住他的袖口:“我要是被衙门逮走打板子了,你作为我刚成婚的夫君,肯定难逃嫌疑,不能丢下我!”
陈涿眸光微深:“你刚刚唤我什么?”
她眨了眨眼,终于瞧见他愈发松垮的寝衣,嗅到了几丝危险的气息,快声道:“没什么,你听错了。”
还没辩解完,唇瓣蓦然被堵住,湿意刚描绘完饱满,又快速探入温软,和她勾缠在一块,气息变得粘稠又粗重,回荡在逼仄的床帐内。
捏着臂弯的指尖不自觉松开,垂落在身侧,却又被紧扣住,她的身体偏移了位置,不知怎地就被挪到了陈涿怀里。
直到将她松开,他捏了捏她面团似的脸颊,指腹下满是细腻柔软,道:“整日乱想什么,哪个衙门敢来这里抓人?上回陛下赐婚的礼单里,就有不少御用布帛,你就算光明正大地带出来了,谁会怀疑到你头上?若实在心慌,往后寻个机会还给染坊就是。”
南枝眉心拧起,好似赐婚时的确赏了不少绸缎,之前她光顾着那些金银首饰了,没太在意,若真被发现了,惇仪殿下都不会忍心让她挨板子的,更何况陈涿。
她彻底放下心,翘起唇角道:“那我下次悄悄放回染坊。”说着,她瞄了眼陈涿胸前裸。露的肌肤,开始岔开话题:“夜色也深了,我好困,要睡了。”
“别急。”他继续道:“若是今日那叫阿木的要将你带回扬州,你是会留下,还是会离开?”
又是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南枝掂量了下两个答案的后果,果断道:“当然是留下,我怎么可能和一个陌生人走,把刚成婚的夫君抛弃了,一定会留下!”
陈涿漆黑眼眸盯她半晌,从喉间轻嗤了声,也不知对这答案满不满意。
南枝道:“既然事情都说完了,真的可以安寝了。”
陈涿一手扣住她的指尖,另一手捏着画册:“处理完外面的事,接下来是不是该解决你我的内务了?”
“什、什么内务?”她暗道大事不好,打着商量道:“那我再帮你最最后一次?”
“说好的事怎么能轻易反悔?”
纱帐飘动,画册哗啦啦翻动起来,陈涿却没心思继续瞧画,捧着脸庞使得人半仰起身,细细吻着含着,雪白双臂攀上肩膀,被蛊惑着附和起他的动作。
本就一层单薄寝衣很快松垮,没甚遮掩用处,少女双颊浮上潮红,脚尖都瘫软着,蔫在了床上,眸光迷离又朦胧,隔着一层薄薄水雾瞧着墨发起伏停顿。
她彻底陷入绵软被褥中,轻轻喘着气,只觉自己像黏在木盆上的湿润面块,被揉捏着渐渐成形结了块。
陈涿唇边水渍涟涟,拿起备在床边的瓷杯,抿了几口,哑声问道:“要喝水吗?”
南枝乌发尽散,连一丝力道也提不起来,只瞪了他一眼,陈涿会意,将人搭在怀里,缓慢地送着水。
待一杯喝完,她嗓子总算好受了些,看了眼窗外亭亭玉立的芙蓉花,夜色尽黑,只余几盏暗烛摇曳着,早已到了季妈妈说的入睡时辰,道:“可以歇息了吗”
陈涿将瓷杯随意丢到床底下,吻了吻她的脸颊,道:“时辰还早。”
床帐尽落,烛火隔着薄纱映在两人身上。
画册最终定在一页,木盆里的面团又浸满清水。
陈涿额角滚落着热汗,扣住她的指节,俯身细细吻着唇瓣,可饮鸩止渴的触碰反倒使得气息愈发粗重。
南枝却也好受不了多少,散乱寝衣被胡乱踢到了角落,胸口情慾想寻个出口却始终钻不出空,那稍尖的指甲挠出了道道血痕,从冷白脖颈一直蔓延到后脊。
他沉沉咽了口气,俯身噙住殷红唇瓣,细细吸。吮着,待等她沉溺进去,终于得以俯身。
指尖蓦然深入肌肤,脊背处的浅淡痛意终于被感知到,他将人揽入怀中,温声细语地安抚着。
面团早已被揉捏得当,轻微难捱消泯后便也不算什么,哼了几声就软趴趴地倚在他怀里。
他的眸光幽深粘稠,细吻过每一寸,想方设法让她改换称呼,却只得来几个破碎又不成调的字句。
夜色愈发深沉,浓郁馨香萦绕在床帐内,许久未换的画册终于被翻动,改换到了下一页。
……
隔间去而复返,待熬到天色乍亮,才隐隐有消停趋势。
这夜,南枝竟和膳房砧板上包饺子用的面皮有了同病相怜之感。
疲惫过久的身体一旦陷入梦乡就会睡得格外深入,窗外光影变化,芙蓉花吸收完了白日的阳光和露水,有人才悠悠转醒,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呆望了会床帐,才逐渐感受到腰间酸软。
她侧眸,摸着身旁还是温热的。
只穿着身单衣的陈涿走进来了,他满脸餍足,垂睫对上南枝尚还未清醒的视线,几步到了床榻上,又将人揽到怀里,莫名理解了朝中某些贪恋温香软玉的同僚。
原是这种滋味,倒也怪他以往过于严苛。
南枝勉强醒过来了,瞄了一眼他清隽矜然的脸庞,在心里忿忿念着男妖精,次次都被这张脸勾引,扰得她流连温柔乡,都没什么功夫溜小马,打马球了。
不行!再这样下去她还没建立起来的威信就要崩塌了!
“陈涿!”她一把将人推开,和他保持着距离,板着脸道:“我要补充一下条件。”
陈涿一看她这熟悉的模样就知没什么好事,刚升腾起的旖旎心思蓦然消失:“你说。”
南枝咽咽口水,将身体裹紧被褥以免他突然攻击:“往后那种事都得我点头。”
陈涿面不改色道:“哪种事?”
她支支吾吾:“就是昨夜……”
陈涿恍然大悟:“知道了。”
她轻咳了声,重整旗鼓,绝不让他钻到一点空子,像个严肃又古板的老学究似的念道:“那些画册上的东西怎能随意轻信,都是哄骗人的,如今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夜里怎能那、那样,总之你不能主动解我衣裳,不能亲我太久,更不能像昨夜那样不知节制。”说着,又念着那趣味,底气不大足道:“偶尔我一次,你半次就足够了。”
陈涿:“……”
他有些不大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说什么?”
南枝捏紧被角,像个鹌鹑似的缩起来,蒙住脑袋和全身,只露出一张瓷白脸庞:“你答应过的,我可以提条件。”
屋内外一片宁静,天色渐渐昏暗,绽开花苞的芙蓉顺着秋风坠起脑袋,张望着窗内景色。
陈涿眸光晦暗,直接将人和被一块拉到身前,捏着她脸庞旁的被褥,凑近亲过柔软唇瓣。
趁她没反应过来,又亲向她的脸颊,这才暂时压下心底燥慾,睁眸径直望向她道:“那我忍不住怎么办?”
南枝红着整张脸,想将脸也蒙进去闷晕自己,却被他拽住了脸旁的被角,实在进退两难。
他翘起唇角,盯着她熟透的双颊,倾身又浅亲了瞬红唇,蓄意重复道:“南枝,我忍不住怎么办?”
“你、你……我,”
南枝发觉自己好似身处蒸笼里,到处都是热气,偏偏陈涿还捏着蒸笼两端,连个逃跑的缝隙都不给她钻。
可恶。
恶霸嚣张的气焰彻底蔫了下来,被逼到死角里不得已丢兵弃甲,留得青山下次再烧,她睁着潋滟圆眸,可怜张唇道:“也不是不可以商量的嘛……”
陈涿眉间染上浅淡笑意,隔着被褥捧住她脸庞,见着那脸侧软肉微突,挤得红唇也变换了形状。
实在没忍住,凑上前细吻恶霸的唇瓣。
每一瞬都被拉得缓慢又绵长,耳边甚至能听到彼此温热的喘息和窗外叶片簌簌落下的声响。
——
待到两人下塌,也正巧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南枝坐在桌前,瞥了眼和身旁人的距离,从鼻尖轻哼一声,然后将木凳挪远了些。
在旁候着的云团一惊,生怕两人闹出了什么矛盾。
陈涿却神色如常,像没瞧见似的,主动为她盛了碗甜汤递到跟前,她勉强用了口,香甜热意瞬间涌入空腹,眼尾又弯了起来。
云团见状,总算安下心,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待到南枝填饱肚子,扫向一直在布菜的陈涿,总算看得顺眼了些,这才能接受夜里和他睡在同一榻上,便起身唤云团去隔间沐浴更衣。
桌前,陈涿抿了口微凉的甜汤,莫名觉得能入喉了,眉眼舒展着,用起了晚膳。
在外等了许久的白文终于得空,小步走到跟前,禀告道:“大人,那阿木并没什么古怪,和夫人见过一面后便回东街地方歇息了。扬州沈家那边前些日子派了好些人出来,却一直没寻到夫人行踪,回去后便再没什么动静了,瞧着像是放弃了。”
陈涿咽下甜汤,捏着桌旁粉帕擦着指节,淡淡道:“既如此就将扬州的人全撤回来,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第34章 上药(二更)晋江文学城首发……
夜色渐浓,亮堂的烛火又被撤了下去,只余几盏昏黄。
南枝紧紧缩在床榻最里面,眼珠滴溜溜乱转着。
都怪白日醒得太迟了,这才刚起身用过膳,又到了安寝的时辰。
没一会,陈涿也起身上榻,指尖捏着小药瓶,顺手将人捞到身旁:“我帮你上药。”
她有一瞬间茫然,待反应过来这是什么药后,脸色涨红:“不要,我不用上药,你把这东西拿走。”
陈涿眉尖轻挑:“不疼了吗?”
南枝下意识动了动双腿,当时没觉出什么,现下一动倒还真隐隐冒出些酸疼,一直蔓延到腰间,只能陷在松软被褥中躺着,半点不想动弹。
她想着昨夜,忿忿磨牙,瞄了眼始作俑者,瞧见他从下巴蔓延到喉咙的血痕才稍微平衡些。
“那我要自己涂。”
陈涿垂睫,看着她拽住被角的手,轻轻撬开纤细指尖,顺着缝隙掀开被褥一角。
“你看不清,我帮你涂也能快些。”
她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觉出温热指腹触上了肌肤,酥酥痒痒的,方才还在身旁的人已到了另一边,半跪下身,拨开小药瓶,挑出黏腻药膏。
他垂下眼尾,端详思索了片刻,终于倾身探手。
南枝脚趾蜷缩着,一股清凉药意散开没多久,忽地涌上温热,身体愈发像棉花软在被褥中,他靠得越来越近,指尖药膏早已被用尽,却迟迟不沾新的。
一股令人头晕目迷的慾色裹住她全身。
药膏彻底融化,他这才侧眸,慢悠悠地拿起了那药瓶,南枝气息渐乱,忍不住轻踩他的腰间,声线颤道:“快点。”
陈涿掀起眼皮,幽幽看她,冒出血丝的冷白脖颈也泛起潮红,终于在催促声中挑起了药膏。
……
床帐内,狭窄地方涌满了热意。
南枝低低喘着气,陷进绵软被褥中,似是在岸边挣扎了许久的鱼终于被得救,将其放渡回清凉湖水中。
双腿像没了骨头支撑般绵软,任由他放回被褥中。
陈涿躺回了她身侧,长睫颤动,胸口轻微起伏着,气息愈发炙热粗重,可身旁昏睡整日的人累了一场,又催生出了困意,合上双眼,蜷缩着又贴到他身旁,指尖抱住臂弯。
没一会,腿也攀上了腰腹。
南枝寻到了最舒坦的姿势,放松着进入梦乡。
陈涿指节处的黏腻药膏尚未擦干,鼻尖又萦绕起了浓郁馨香,身体僵滞着一刻也动弹不了,他垂眸,看了眼早已做起美梦的人,轻轻叹了口气。
先缓慢地松开她的指尖,挪开不安分的腿,再掀起被褥一角下榻,蹑声到了隔间。
……
不知过了多久,熟睡的南枝热得踢开了被角,可却忽然发觉身侧冒出了丝丝冷意,忙不迭挪过去,将四肢都贴上纳凉。
——
沈家,书房外,柳明珍咬着唇,面容间隐隐多了些憔悴,端着汤盅,徘徊在附近却始终不敢上前。
扬州城里,沈家世代于此为官,嫡长子沈言灯更是有谦谦君子,温雅和润的美名,能承了这样的婚事,自然是极好的,她便满口应下,只当往后能做个官夫人,风光一生,可自新婚一面后,她再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回回说话也都极为淡漠,全然不像传言所述的温润。
她也想回柳家向母亲哭诉,可母亲不知怎地,接连生了好几场病,那只有过几面之缘的父亲碰见她,只会拐着弯让她寻沈言灯为柳家生意寻方便,根本说不上话。
柳明珍这几月来回柳家数次照看母亲,又得分出空暇探问夫君冷漠的缘由,实在是分身乏术,憔悴不堪。
待终于腾出空,竟已到了成婚后几月了。
她鼓起气,向书房走去,还没进去就被小厮拦下道:“夫人在这等会。”说着,就连忙进去禀告,待听到里面传来冷淡的同意声,她这才得以进去。
沈言灯坐在桌案前,抬眸瞥了她一眼道:“何事?”
柳明珍撑起笑:“我、我想着你这几月忙着公务,都宿在书房,总归身乏疲累,便过来送些羹汤。”
沈言灯瞥了一眼汤盅:“放下吧,以后无事不要来这。”
柳明珍一怔,将汤盅放到一旁,见他垂首看起了信笺,她神色微微僵滞,又想着院里下人的窃语,指尖紧张地扣着袖口,颤声道:“书房地方小,到底不如房里的床榻舒坦,夫、夫君夜里不如回去吧。”
沈言灯终于抬起了眼眸,扯着唇角,五官是温润的,可笑意却不达眼底:“柳氏,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干涉。”
柳明珍看着他的神情,心底莫名犯怵,可还是强撑着道:“可我们已然拜堂成亲,是夫妻,怎能、怎能分在两院……这传出去会招人笑话的。”
沈言灯淡淡嗤了声:“这桩婚事本就是阴差阳错,你顶了旁人的名头嫁入沈家,便应知晓你我迟早是要和离的,若你安分些,我也能给你几分薄面。”
柳明珍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神色稍冷:“可若你占了旁人身份,还痴心妄想些别的,就莫要怪我不留情面了。”说着,看了眼汤盅,又道:“还有,我不缺伺候膳食的下人,往后这些东西莫要再递到我眼前。”
柳明珍听着,掩在袖口的指尖不自觉颤动起来,眼圈红着,紧紧咬唇往外跑了出去。
沈言灯神色不变,打开信笺。
从扬州到京城搜查的人全都被撤回来了,那些刺客既然追杀南枝,是为谋财还是害命的,定是有缘由的。
南枝虽娇蛮任性了些,可沈柳家两家势大,扬州城里有谁敢对她动手,唯一疑点便在这莫名冒出的真柳家千金身上。
果然,派去查探的人发现了不对——这柳明珍不是孤女,是有自己亲生母亲的,怎可能又是郑氏的女儿?
——
竹影院的花草生长得愈发盎然,半闭的花苞也彻底绽放开,舒展着柔软花瓣。
南枝正使唤着陈涿撑个好看些的秋千,还没瞧见成果,就被惇仪唤了过去。
自两人成婚后,惇仪倒也算放下了一桩心头大事,眉眼和心绪都舒展了不少,连京中宴邀都去得多了些,可有些宴邀,却是怎么都不能去的。
临近中秋,宫中年年逢此办宴,名单上总有陈府,可陈老夫人年迈,又常居佛堂为儿子祈福,鲜少出府门,她已有数年未曾入宫,以往只得由陈涿一人在佳节入宫,又入夜才回府,形单影只地,颇有些可怜,而今好了,总算有人能与他一道了。
惇仪想着,娴静脸庞露出笑意:“中秋宫宴将至,按照规矩,今年应是你与涿儿一道入宫参拜,正巧之前陛下赐婚,趁着此次,还可向陛下谢恩。”说着,她犹豫地看了眼南枝,实在不大放心:“只是宫中规矩繁多,男女有别,涿儿不能时时与你在一块,你需得注意些。”
南枝想着在上回在别苑的事,隐隐有些后怕,道:“母亲不与我们一道去吗?”
身为公主,中秋年关入宫是礼数,若是与陛下亲近的公主,月月递帖子入宫参拜都是常事,惇仪作为陛下同胞妹妹,却还不如柔容在宫中待的时日多。
这些年过去,渐渐地,京中人便也默认惇仪殿下不喜皇宫,更不喜宴饮。
惇仪神情微滞,垂眸抿了口热茶,轻声道:“我不喜入宫,你与涿儿去便是,到时若涿儿不在,便跟在柔容和昭音身旁,总归能照看你些。”
南枝看了眼惇仪僵硬的神色,默默将话咽回去了,乖巧道:“那我到时就跟紧柔容殿下,绝不会惹祸。”
第35章 宫宴你说会离颜明砚远些
从惇仪殿下那儿回来后,秋千已快要搭好了,挂在粗壮的树丫上,陈涿在旁站着,正看着木匠稳固两边稳绳,固定底下的木板。
南枝凑到陈涿身旁,探头望了眼,又侧首捏住他的手腕,忿忿地轻哼一声道:“说好你做这秋千的呢?骗人。”
陈涿垂睫对上她的视线道:“我做的秋千可不稳当,你若坐上去摔了怎么办?”
南枝拧眉,听着好像……是有点道理,但她怎可能被轻易蒙骗:“不对,你答应过我的,既然没能做到,就得补偿回来。”
木匠最后试着按压了下秋千,见其彻底稳当了便禀告道:“大人,调整好了。”
陈涿轻轻颔首,示意他退下,又上前拽了拽秋千的两边稳绳,见着无恙便道:“上来试试。”
南枝双眼一亮,迫不及待地坐到了秋千,捏着两边绳子轻晃又觉不畅快,道:“你帮我推秋千,我就原谅你方才偷懒的事。”
陈涿对这话半点不意外,早就站在了她身后,闻言就探手轻推着她的脊背。
很快,树枝微弯,浅绯衣裙在空中飘荡起来,掠过底下盎然生长的花草,随着微凉的秋风一道晃悠在院中。
南枝紧攥着两边绳子,唇角高高翘起,弯着眼尾笑出了声。
身后的陈涿却眸光轻闪,蓦然开口问道:“方才母亲唤你过去,是说中秋入宫参宴的事?”
南枝撑起脚尖,试图去蹭地上一簇嫩黄花苞,心不在焉道:“嗯,母亲说中秋宴让我们一道入宫,还要向陛下先前赐婚的事谢恩。不过我初次入宫,母亲担忧我惹祸,让我跟在你身旁,若你不在,就与柔容殿下一起。”
陈涿手中的力道渐渐变小:“你上次与我说过什么?”
南枝眼见秋千慢下来了,几乎快要停在了原地,不满地转首看他:“我说了什么?你快推秋千。”
陈涿定定对上她的视线,启唇道:“你说会离颜明砚远些。”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又全然没当回事:“今时不同往日,我们都成亲了,柔容殿下不会再乱点鸳鸯谱的。”
陈涿抿唇,看着她晶亮的眼眸,良久后垂睫轻叹了声,又伸手轻推着她的背道:“罢了,此番中秋宫宴不同于往年,会有些复杂,若真惹出了祸端,莫要随意走动,呆在原地等我便是。”
南枝自是点头应下,如今她记忆全失,仅剩下脑中的一丁点印象,做什么都觉新奇,抛却惹祸的担忧,心里对这中秋宫宴愈发期盼。
想着,却又不解问道:“既是宫宴,为何母亲不去?”
轻推后背的指尖有一瞬的僵滞,可很快便又如常道:“母亲不喜宫中繁琐。”
解释虽平淡无奇,可南枝想着惇仪殿下清幽淡然的脾性,的确不像喜欢热闹的人,便也没多想,见着秋千越来越低,连忙使唤着陈涿将她推得再高些。
——
中秋当日,陈涿因有公务,便先行到东宫与太子议事,南枝则一人坐着马车到了宫门。
她刚下了马车,远远就瞧见颜明砚兄妹两人。
那日颜明砚遇刺的伤虽不重,可却太过恶劣,竟在皇城脚下当街刺杀公主之子,刺客未曾查出,柔容终究不放心,强行勒令他在府中养伤,待到好全了,这才点头放他出来一道参宴。
颜明砚远见着她就扬起笑,踩着轻快的步子朝她走近,却是问道:“表兄怎么未与你一道?”
南枝先看了眼他的左臂,见着那动作自如便知他好全了,答道:“陈涿要去见太子,应是等会就到了。”
颜昭音几步追上来:“哥,你走这么快作何,等等我。”说着,她走到颜明砚身旁,却见他径直盯着对面的南枝,忽地意识到了什么,眉尖轻轻皱起来。
颜明砚少有地流露出了关切道:“你又不知宫中规矩,怎能一人在这?”
南枝来时就打算好了,到了宫门口就去寻颜昭音,跟在他们身后一道入宫,总归不会惹出祸事,没曾想运气这般好,刚下马车就碰上了。
她果断道:“那我与你们一道。”
颜明砚轻嗤了声,眸光夹杂着笑意落在她身上道:“那我就做个善事,带上你一道进殿。”
南枝狐疑地看着他,不解这小人什么时候这般好心了。
三人还站在宫门口说着话。
远远地,里面走出两人,正是陈涿和太子赵临。
赵临面上仍带有病色,肌肤苍白,身形瘦削,走到几人面前先是不动声色瞥了眼颜明砚,见他行动自如,身康体健,眸光暗了些,又遮掩着启唇道:“孤离得颇远就瞧见你们三人在这说话了,这位就是南枝姑娘吧。”
三人一道躬身道:“太子。”
秋风偏凉。
陈涿抬脚行至南枝身旁,见她只穿了身单薄的浅绯衣裙道:“披风呢?”
南枝眨眨眼,晨起时她尚在被褥中,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好似是听见陈涿交代云团给她带件披风,只是她嫌罩在身上太过累赘,随手丢在屋里了。
她动着有些冰的指尖,毫不心虚道:“我不冷。”
陈涿瞧她泛白的脸颊,探手碰了下她的手背,眉尖轻皱,朝赵临道:“这地风大,还是先进殿吧。”
赵临被风呛得咳嗽了声,狭长眸光却意味深长地在他们两人身上打转,道:“那便一道进去。”
他们走在前面,颜明砚看了眼两人靠在一块的姿态,神色有些黯淡,一旁的颜昭音睁大眼睛,绝不错过任何细节,实在忍不住小声道:“哥,你怎么一直盯着南枝看?”
颜明砚脚步一僵,收敛着面上神情道:“你看错了。”
颜昭音“切”了声,得意道:“我认识你十几年,从小到大什么模样没见过,却头一次看你对姑娘家露出这种神情,还想蒙我。”
前后两边拉得距离颇大,颜明砚抬眸瞧了眼那道绯色身影,眸光闪烁着,不说话了。
颜昭音见他当真默认了,眼睛瞪得更大,震惊道:“哥,南枝已经成亲了,你、你……还是趁早歇了那份心吧。”
宫道四下无人,两侧朱墙高耸,隐约能听到前面姑娘清脆的念叨声。
颜明砚忽地停下了脚步,慢悠悠道:“你能保证他们成亲后就能和和美美,举案齐眉一直到老吗?”
颜昭音愣了下,下意识摇头。
他又道:“就住离我们一条街远的钱侍郎,前不久与成亲不过三月的妻子和离了,两家闹得颇为难看,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趋势。说不定过上几月,南枝会幡然醒悟,认清她与陈涿并不合适,就此和离。到时男婚女嫁,谁又说得准?”
“与其在这劝我转圜心意,不如想想怎么让南枝认清她与陈涿并不合适。”
颜昭音:“……好像有点道理。”
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是哪。
过了许久,才觉出味来,她哥这行径不就等于撬旁人墙角嘛,撬得还是表兄的墙角,忒不光彩了些。
——
宫宴来的全是与皇室沾亲带故之人,可自从先帝起,皇室人丁凋零,又生出了许多祸事,折损了好些孩子,到最后只剩下当今陛下一名皇子和两位公主。
此番加上关系稍远些的宗室,殿内才稍微热闹些,因着陛下未至,各处响起稀松的说话声。
几人入殿后,太子就被唤去服用今日的汤药了。
陈涿站定,摸着南枝渐渐温热的手心,朝身侧侍从吩咐道:“取杯热茶来。”
话音刚落,走来一中年男子,穿着身清雅长袍,眼尾浮起了些细纹,可隐约从五官也可辨认出年轻时的容色,定是个极出挑的美男子,走到南枝身旁,就要躬身道:“多谢夫人救命的恩情!”
南枝见着这全然陌生的人,吓得一惊:“什、什么?你是谁?”
颜驸马直起腰身,面上扬起温雅的笑解释道:“我是柔容公主的夫君,先前便听闻柔容说在别苑时,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涉险谋划,她就要被那贼人活活掐死了,还有昭音,也是被夫人所救,我便一直想当面感谢夫人,可前不久明砚遇刺,一直拖延着,今日才终于得见夫人。”
南枝这才反应过来,他就是与柔容殿下的驸马,先帝和先皇后只有这一嫡出公主,自是千娇百宠,在朝中寻觅了许久,这才择定当年殿试魁首的颜屺为驸马,生性淡泊,不逐名利,只爱诗书花鸟,与张扬恣意的柔容格外般配,此后数年两人都婚姻和美,携手至今。
她掩下骄傲,自谦道:“我不过是侥幸才救了柔容殿下和昭音,不算什么,换作旁人见着那幅场景,定是也会如此的,驸马过誉了。”
陈涿神色淡淡,将温茶递到她掌心,道:“茶水。”
南枝正与驸马说着话,手中却突然被塞了杯温热瓷杯,她眉心一拧,瞪了眼陈涿,示意他莫要打搅自己说话。
颜驸马瞧见两人的小动作,笑道:“既如此,我便也不打扰陈大人和夫人了。”说着,便抬脚离开,径直走到柔容殿下身旁,两人低声说了些,面上都浮起笑意,虽人至中年,却仍是郎才女貌的般配模样。
南枝看着颜驸马清正儒雅的背影,又瞥了眼浑身冷意的陈涿,还在催着她快些用茶水,不由在心里感叹,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大,怎么她就没寻个彬彬有礼的夫君呢。
看来还是得将碎了的威信拾起来,提高地位。
她抿了口茶水,随手将瓷杯递给陈涿。
第36章 刺杀晋江文学城首发
此番是宫宴,也算是家宴,并未有严苛的男女分席,只做身份划分,以亲疏远近分为两侧旁坐着,柔容殿下与儿女坐于左侧首位,颜驸马则居于他们身后。
被唤去用汤药的太子也回来了,坐于右侧首位,眸光闪动着和陈涿对视一眼,便垂首慢悠悠饮起了茶水。
没一会,殿外传来太监尖锐又细长的禀告声:“陛下到——”
殿内数人一道俯身垂首,南枝正与陈涿询问如何行礼,便听到这传唤,只能照着前人的模样笨拙模仿着,幸而人多影杂,才叫她蒙混过关。
上首陛下掀袍坐下,传来道宽厚又温和的声响道:“今夜不必拘于礼节,都落座吧。”
南枝小心地坐在席边,趁着端茶水的空隙,不自觉望了眼传说中的陛下,陛下穿着身素袍,腰身微倾,嘴角噙着笑,漫不经心地扫视左右两席,倒像是温和宽厚的模样。
她瞄了两眼,连忙缩回脑袋,装作饮茶的忙碌模样。
陛下的目光从尚存病容的太子身上掠过,落到了陈涿身上,笑道:“涿儿身边这位就是新妇?”
南枝一惊,忙将口中茶水咽下,喏喏应声。
陈涿拉着她一道起身,倾身侧挡在她面前,垂睫道:“臣还要多谢陛下赐婚。”
陛下看了他们几眼,还算是郎才女貌,彼此相配,心底勉强满意了些,道:“今日见你们夫妻相合,也不枉费了朕为你们两人赐婚的一番心意,便坐下吧。”
南枝松了口气,谨小慎微地坐回席面。
对面的颜明砚抬眸,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淡淡嗤了声,颜昭音瞧见他这动静,吓得眼一睁,连忙伸出手肘捅他两下才算平息。
蹑步入殿的宫人垂首,手捧珍馐,一步步行至各席面前,奉上碟箸,便又退下,除却有人主动吩咐,才会上前布菜。
南枝头一次用这般正式的宴饮,见着热意氤氲的美味膳食,却莫名有些束手束脚,夹了一块鲜嫩的“山煮羊”,刚入口眼睛就亮了起来,她转首径直看向陈涿,小声道:“这羊肉真好吃。”
陈涿看着她道:“那往后吩咐府中膳房多做此菜。”说着,他侧首和身后宫女吩咐道:“将这菜递过去。”
南枝用了一小碟“山煮羊”,又得了碟,未觉丝毫不对,满面含笑地鼓着腮帮。
上首的陛下瞧着他们的小动作,心底轻哼一声,对南枝的印象大打折扣,瞧着是个机灵的,却没曾想这般贪吃馋嘴,不仅没想着帮自家夫君布菜,还将他的膳食抢走了,哪有个新妇的模样。
他蓄意道:“朕瞧着涿儿没怎么用膳,今日这羊肉不错,给涿儿送去吧。”说着,他终于想起了什么,瞧了眼神色淡淡的太子,补充道:“太子身体不好,这碗汤就送去给太子。”
太子似早已习以为常,起身谢恩后便自如坐下,瞥了眼那碗清汤,却始终一口未用。
既是宴饮,无论以何为名头,都会有歌舞相伴,丝竹琴瑟缓缓响起,男女混杂的乐人一道入了殿,皆穿着深绿衣裙,身形匀称,翩然而舞。
南枝用了三小碟羊肉,勉强填满肚子,掀起眼帘望向殿中心的歌舞,看着就莫名和对面的颜昭音对上了视线,却见她满脸怪异,撇嘴拧眉盯着她打量,还不时苦大仇深地轻叹一声。
她不解地眨了眨眼,刚准备张唇询问,却见随侍在柔容身后的婢女手心掩在身侧,似是握住了什么,然后径直冷眸盯上了陛下。
琴弦绵长,泠泠音回荡在殿中,不知是哪位乐人指尖颤动,刺了一音,悠远乐声中多了一瞬间的凝滞。
那婢女三步作两,快步迈至上首,面上似是极为愤恨的模样,可捏着匕首的指尖却在发抖,道:“狗皇帝,来年中秋就是你的忌日——”
可一小小婢女怎可能轻易弑君,待快要靠近陛下时,却被身旁一小太监挡住了,高喊道:“护驾!”
殿内顷刻间乱作一团。
是宫宴,也是家宴,坐着的都与官家沾亲带故,可各个见着刺杀之事的第一刻却神情各异,僵了瞬才扮出惊慌担忧的模样,连声唤着侍卫。
眼见这一切发生的南枝愣了片刻,却极快被身旁陈涿拉起,将其护在身后,道:“站在这别乱动。”
太子也快速起身,和陈涿对视一眼,两人面上都没甚惊讶的神情,极冷静地看着殿内乱糟糟的场景。
殿内男女混杂的乐人似是有其同伙,抽出腰间软剑,与匆忙入殿的侍卫颤斗起来。
铁器相撞声刺耳,尖锐地划过所有人的耳畔,又裹挟着浓烈血腥味。
进到御前,除却陛下贴身侍卫外,都不可身携刀剑,殿内人都自身难保,只能尽量离那中心远些,以免受到波及。
太子终于动了,面上露出浓浓担忧,蓦自往那上首走,高声道:“父皇!”
那宫女刺破小太监的胸膛,溅得满面是血,面容上有一瞬惊慌又很快遮掩下去,将太监随意一推,快步要往前去刺陛下,可惜时机已晚,陛下被太监侍卫护着,再无可乘之机。
婢女道:“狗皇帝,你草菅人命,谋害亲长,擅改遗旨,这才坐在了不属于你的龙椅上,可那些死去的冤魂,都会夜夜向你索命,叫你死也难超生!”
陛下神色冷淡,立身站在侍卫身后,似是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沉声道:“留下活口。”
侍卫齐声应是,又分出两人上前与那宫女缠斗。
力量悬殊,婢女很快落于下风,她红着眼,瞧着像是不管不顾了般,转首握刀又看向惊慌的柔容公主,冷笑了声:“既带不走他的命,那就拉个与我陪葬的!”说着,快步冲了上去,侍卫来不及跃至其身前,匆匆两步追上却只能见着刀刃对准了柔容殿下的胸口,将要落下。
柔容惊愕闭目,温热血点溅洒在她的面上,染红了姣好面容,再次睁眼时,见着的却是颜驸马实实地挡在自己身前,匕首穿破他的肩膀,将一身雅袍染得殷红。
颜驸马吐出鲜血,支撑不住踉跄着倒在地上。
那侍卫迅速反应过来,上前擒住婢女,却见她口吐黑血,早已咬碎了藏于舌尖的毒药。
柔容从恍惚中回过神,连忙上前抱住软下身子的颜驸马,眼眶蓄满泪花,颤声喊道:“快、快唤太医!”
一片狼藉很快被侍卫镇压,却没有留下任何活口,方才还散着珍馐香味的宫殿只剩下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蜿蜒淌着。
南枝紧拽着陈涿的袖口,自她进京城半年来,已亲眼目睹三次刺杀,着实没想到皇城之中也会发生这等事,还是行刺当今圣上。
陈涿转眸,握住她冰凉的手,安抚道:“先去偏殿歇息会,等会我们就回府。”
尸首横躺在殿内,污血流得到处都是,女客便由宫人引着,先行到偏殿歇脚,南枝和昭音由宫人引着,进了同一偏殿。
只是伤的是自己父亲,行刺杀的又是自家府里带进宫的婢女,昭音面色有些苍白,呆坐在床榻旁,许久说不出话。
南枝心口怦怦乱跳,囫囵饮了几口热茶才勉强压下冷意,想着又倒了一杯递到昭音面前:“喝杯温茶压压惊。”
昭音接过瓷杯,心不在焉地握着,默了会又白着脸看向南枝:“父亲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会不会有事……”
伤在肩处,且未穿透,脱手时那匕首顺势掉在了地上,可见入得不深,只是血流过多,看着有些骇人。
南枝从变故开始,就将眼睛睁得极大,一眨不眨地盯着,自是看得极为真切,宽慰道:“驸马伤在肩处,应该伤得不重,有太医和柔容殿下看顾着,不会有事的。”
颜昭音这才勉强缓过身,僵滞着用了一口热茶。
南枝坐在她身侧,想着似乎在柔容殿下身边见过那婢女,小心问道:“今日那行刺的女子是柔容殿下身旁的人?”
颜昭音轻轻“嗯”了声,却也有些不解:“那婢女名为花露,倒是跟着母亲好些年了,但并不是最近身的。今日本要随行母亲的婢女患疾,她这才得以跟着入宫,可这花露平日颇为老实本分,怎会、怎会做出这等事?”
她喃喃着,掐着圆润杯底许久都想不透。
南枝听着,眉尖却慢慢拧起来,距昭音所述,这婢女应是蛰伏已久才等来的这机会,可为何陈涿与太子一幅早有预料的神情?
——
这边殿内,一片凝滞冷然。
太医匆匆而至,仓促行礼后便被拉到颜驸马身旁,为其包扎伤口。
陛下眉眼微沉,扫过底下所有人的神色,又定格到那死状凄惨的婢女身上道:“这婢女是何人带来的?”
双眼通红的柔容身形一僵,起身跪到陛下面前道:“是我府里的,名花露,寻常瞧着颇为老实,从未想过她竟有此等谋逆念头,陛下恕罪。”
她虽占了嫡出的名头,可与当今陛下并不相熟,若陛下动怒,真将花露弑君的罪牵连到她头上,就麻烦了。
陛下冷冷地看着她会,又忽而露出笑意,主动将她搀扶起来:“朕自是相信柔容的。这婢女都转而刺杀柔容,若不是有驸马挡着,只怕会酿出大祸。”
可他的笑不达眼底,直到最后,驸马只是受了些轻伤,便不知是不是见刺杀失败,故意行苦肉计洗刷嫌疑了。
柔容身形踉跄着站起来,面上泪痕簌簌。
陛下又道:“陈涿,此事就交由督京司查办,务必查出这婢女的来龙去脉,也让驸马的伤不白受。”
陈涿眉眼冷淡,不动声色地守在侧旁,听着吩咐便俯身应下。
第37章 无耻晋江文学城首发
夜色渐深,南枝并未在偏殿待上多久,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陛下与一干人就已算议好了事,扣了看似最有嫌疑的几人,剩下的由宫婢引着先行出宫。
先前生了这般鲜血淋漓的骇人事,出宫路上,引着她的宫女沉默着一直没说话,脸颊还是惨白的,显得四下有些阴森。
南枝步伐缓慢,一面想着殿内尸首遍地的情景,一面掠过死寂的朱红宫墙,心口莫名生出了冷意,直到漆黑中,一盏清幽宫灯缓缓映出光亮。
绰约又高挑的玄色身影立身站着,眉眼清隽冷冽,似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待见到她,神色微微柔和下来,迈脚行至她身前,将手中墨色披风罩在她身上。
南枝左右探看了眼,见附近没什么人,悄声问道:“陈涿,你是不是知道今夜会有人刺杀?”
陈涿系上细带的指骨不停,眸光稍暗,抬睫看她道:“为何会这样想?”
南枝得意洋洋:“当时我就站在你与太子身旁,宫女一动的时候,我就见着你们两人的脸色了,分明是早有预料的模样。”
陈涿抬手稍微帮她整理了下披风,见罩住了身形,顺势拉住她微凉的手,一道往马车上去:“秋日风凉,往后出来多穿些衣裳。”
南枝敷衍了声,坐定后又去拽他的袖口,迫不及待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她想着方才殿内的情景,脑海中就难以控制地乱猜起来,弑君这种事可不是人人都敢做的,太子又是那种神情,难不成……越想越笃定,南枝咽咽口水,悄摸挪到他身旁问道:“不会是,太子?”
着实不怪她多想,太子体弱多病,又不得官家重视,坊间传言他极可能活不到继位的那日,陛下数次想废他另立,因而太子急迫在朝中结党,与陛下宠臣结交,就为了稳固自己的储位。
南枝睁大眼睛,若是太子派的人,那陈涿不会是同党吧?
弑君,是什么罪名来着?
哦,对,满门抄斩。
她的笑瞬间垮了下来,这才成婚多久,就要搭上自己的性命了吗?
如今和离还来得及吗?
眼见她的神情愈发古怪,陈涿屈指轻敲她的额角,无奈道:“不是太子。”说着,他凑近些,蓄意带着些神秘道:“但令那婢女行刺的人今日就在殿上。”
话只说一半,南枝心里更痒了,追问道:“谁啊?”
“谁啊谁啊谁啊谁啊——谁啊”她紧挨到他身旁,双手抓住他的臂弯,接连不断地追问着。
陈涿端坐在马车上,自若地理起了袖口,悠悠道:“老话说,好奇心害死猫。有些事,莫要问得太深。”
南枝从鼻尖轻哼了声,不以为然地道:“老话还说,话只说一半,喝水都咬舌。我如今问你,是在救你的舌头,还不快告诉我。”
陈涿:“……”
他沉默了瞬,对上她饱含期待的晶亮眼眸,启唇道:“你猜。”
从回府的马车再到两人洗漱完了上塌,南枝纠缠着他却一直没有问出所以然,像蔫了似的瘫软在床上,眉眼间失去了所有光彩。
屋内静谧,只剩下她翻来覆去的窸窣声和轻浅的呼吸。
陈涿眉尖轻挑道:“今日奔波这么久,不困?”
南枝幽幽看他,朝里面挪动了好些道:“在你告诉我之前,我拒绝和你说话。”
他轻叹了声,做出妥协的神色道:“那你过来些,我告诉你。”
瞬间,像猫见到鱼,南枝双眼一亮,快速地朝他靠近,将脑袋凑到他怀里,直勾勾地盯着他。
陈涿垂睫,胸口慢慢触上了温热,白嫩指尖捏住了臂弯,他盯着那张合的红唇,顺势垂首含住,哑声道:“我也不困。”
南枝刚被揽住腰身,唇瓣冒出一阵吸吮含咽的温热感,晕乎乎的,尚未反应过来,就见他从不知何地拿出了那画册,哗啦翻到了之前停住的那页。
……无耻。
——
宫中出了这等事,陈涿还剩几日的婚假自是被直接忽视了,早早就出府上朝。
待南枝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榻上只剩她一人,刚睁开朦胧的双眼,想起了什么瞬间清醒,毫不拖延地洗漱换身。
今日她非得将那画册找出来,扔到膳房灶下烧成灰不可。
南枝猫着腰,来回摸索床榻两边,费力回想着昨日陈涿是在哪个缝隙拽出来的,可做亏心事,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心虚和鬼祟。
蓦然,身后冒出疑问声:“姑娘在找什么?”
她一僵,扭头见是云团才松了口气,一本正经道:“我在找一本画册,巴掌大小的,不知被放在哪了。”
云团放下手中物件,就上前一道翻找起来,将床沿两侧摸遍了,没找到画册,反倒在角落里摸出了一布包,她拧眉道:“这是什么?”说着,伸手就要打开。
南枝转眸一惊,忙不迭上前将布包收好,支吾道:“没、没什么,一些布料而已,不重要不重要。”
云团也没多想,转而背身去旁处寻了。
南枝抱紧布包,赶忙趁着没人察觉,悄摸扔到了床底。
这几日一直没去染坊,也没再听闻京中寻贡布贼人的下落,待下次有机会,她去探查一番,暗中将这布包送回去。
时辰将到晌午,两人找遍了满屋,仍没有寻到那画册的踪影,刚准备增加搜寻地盘,谆仪殿下却派人将南枝唤了过去。
厅内,南枝刚进去就见惇仪殿下端坐着,眉尖轻蹙,敛眉垂目不知在深想些什么,见到她来勉强露出一抹笑,道:“坐下吧。”顿了顿,有些急迫问道:“听闻昨日中秋宴上闯进了刺客?”
南枝点头,一五一十地将昨夜在殿内看到的情形说了出来,自然掩下了陈涿和太子的异常。
惇仪眼底浮起些难以琢磨的愁色,过了会轻叹声道:“柔容想来也受惊了,南枝便陪我一道去柔容那看看吧。”
自南枝住进府起,她鲜少见惇仪主动提出到旁人府邸中探望,更别说主动论其什么事,她有些疑惑,可很快应下道:“我陪母亲一道去。”
左右两府离得并不远,马车行过一刻钟就停住了。
公主府内一派清雅,曲水流觞,假山苍树,多见美玉作摆,既叫人觉出悠然僻静,又莫名含着股内敛的奢靡。
惇仪鲜少来此,扫视了圈,目光里都透着陌生,待到婢女上前引路才寻到方向。
南枝一路跟在她身后,到了屋外就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和药味。
柔容神色憔悴,红着眼眶从内室走出来,一路走到惇仪面前拉住她的手道:“惇仪,你终于来了,我心慌了一夜。”
可她慌的不是驸马受伤,正是慌乱伤的不够重。
此番宫中遇刺,刺客就是她近身的婢女,十几年前就一路跟在她身旁,旁人稍一联想就会绕到她身上。
帝王多疑。
如今没有先帝护佑,她和当今陛下关系淡淡,处境本就艰难尴尬,若是驸马重伤,抑或没替她挡,只怕也不会让她如此忧心。
惇仪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转首对着南枝道:“南枝,我与柔容说会话,你去寻昭音吧。”
南枝乖巧应下,径直往外走,身后却隐约传来细碎的谈话声,好巧不巧,“遗旨”两字清晰地钻入她的耳畔。
她眉心跳了跳,连忙晃着脑袋试图忘却,加快往颜昭音那去的脚步。
一夜过去,得知颜驸马受伤不重,颜昭音倒是轻松了许多,经传听到南枝来了,主动出门迎着,话中又多了寻常调侃的笑意道:“没想到你会来我这。”
南枝轻哼一声:“是殿下让我来的。”
两人一道进了屋内。
颜昭音将桌上的糕点往她面前推了推,压低声音道:“你昨夜走得比我早些,想来还不知道。”
南枝捏着糕点塞入口中,鼓着腮帮,含糊道:“知道什么?”
“花露好似与太子有些关系。”
南枝一惊,差点被口中瓷实的糕点噎住:“什、什么?”
“昨夜就冒出了些传言,今早我让人在府里打听了圈,前几年办宴的时候,花露意外和太子对上了眼,从那开始房里就多了些名贵首饰,还常有人看见她悄悄与男子幽会。”颜昭音“啧”了声,感叹道:“若这流言是真的,太子这次只怕难以脱身。”
南枝饮口茶水将糕点咽下去,想着昨夜陈涿的话,犹疑着道:“太子怎会让一婢女刺杀陛下?”
颜昭音扬起下巴道:“我就知道你不信。我带你去看看,太子送的那些首饰都还在那花露房里摆着呢。”说着,轻叹了声,无奈又嫌弃道:“你把嘴边的点心渣擦了。”
南枝讪笑声,捏出帕角胡乱擦了擦嘴角:“走吧。”
因是跟了柔容多年的婢女,花露单独住着一间,这才多了暗中谋划刺杀和私会情郎的空隙。
昨夜刚生出了这种事,房外四周都被人看管起来,不准靠近,颜昭音与守卫说了几句,就正大光明地带着南枝推门而入。
刚进去,颜昭音就径直走到梳妆台前,指着那些明显不是婢女用得起的金银首饰道:“你看!花露家境贫寒,平日极为节俭,从没人见她买过什么贵重物件,这些首饰定是有些蹊跷。”
铜镜摆了七八件崭新又华丽的金银首饰,瞧着不像是穿戴过的模样,可若真是什么心上人所送,哪怕不戴在外招摇,无人时也会在手中摩挲几遍,几年过去再怎么爱惜也会留下痕迹的。
南枝心里存疑,却没多说,只是问道:“可昨夜那花露至死前都没看太子一眼,若两人私下有什么,应是不会这般。”
颜昭音眉心一挑:“你对这种儿女情长的事这般了解?”说着,眼珠滴溜溜一转,试探道:“南枝,你与表兄婚后过得如何?”
南枝想着昨夜陈涿无耻的行径道:“一般。”
颜昭音眼一亮:“那有没有想过和离?”
她如实道:“昨夜刚想过。”
就在以为太子和他要谋反,想到满门抄斩的那刻,和离的念头格外强烈。
颜昭音背对着她,正看似很忙碌地摆弄着桌上首饰,唇角却翘起,暗喜兄长的话果真没错,再努力些南枝说不定真能和离另嫁。
虽说有些贪嘴怠懒,娇蛮无礼……但做她嫂嫂,勉强也算够格。
南枝随意打量着屋内摆设,余光忽地瞥见掩在摆柜后的一衣角,隐约投下晃动的阴影,似是站着一人。
她拧眉刚走到那地,手腕却被一拽,落入了一宽厚又熟悉的怀抱。
第38章 首饰你就等着躺在金银窝里吧
摆柜后,南枝被束在一小角落里,目光落在那熟悉的衣上,脖颈僵滞着抬首,慢慢对上了一双漆黑眼眸,径直盯着她。
伸手不打笑脸人。
她撑起唇角两端,露出一抹极其难看的笑。
装作端详首饰的颜昭音没察觉到丝毫不对劲,想着那不争气的兄长,仍努力询问道:“你与表兄刚成婚不久,这就想着和离,可见本就有问题,最好当断则断,切莫拖泥带水,到时后悔都来不及了。”
陈涿眼尾下垂,眸光定格在她的脸上,指尖揽在她的腰身,两人间的半点缝隙都没了。
南枝飞快转动脑袋,用尽所有功力找补道:“其实我刚才就是随口一说,我怎么会想要和离呢,在我眼里,陈涿可是世上最心地善良,明辨是非,风光霁月的正人君子了,我怎会做出和离那种傻事。”
她讨好地露出一抹笑,企图蒙混过关。
陈涿轻扯了扯唇角,指尖上移捏住她的脸颊,无声道:“两面三刀。”
颜昭音拧起眉心,在心里默默歉疚了一瞬,就转身继续道:“你莫要被表兄的皮囊迷惑了,他可是大你五岁,如今看着尚还好,待过上十几年,色衰爱驰,你还年轻貌美,他可就不一定了。”
……这的确是个问题。
南枝小心将陈涿推得更角落些,故作无事般走了出去,铿锵有力道:“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怎会只在乎旁人的皮囊!”
颜昭音:“……你成婚前不是还说,和表兄成婚都是因为他的模样好看吗?”
南枝猛地咳嗽了几声,妄图盖住她的声音道:“你别乱说,我什么这样说过!”
颜昭音“切”了声:“就我们两人在这装什么装?”
“你若真想与表兄和离,下次定要找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郎。”说着,她眼神飘忽,昧着良心道:“我倒觉得兄长与你颇为相配,若要另嫁,不如考虑考虑他。”
南枝痛苦地闭了闭目,哪里只有两个人啊。
这一字一句都扎在她的心口上,待会可怎么解释。
她上前,一把拽住颜昭音,另一手捂住她的嘴道:“我肚子饿了,你帮我带些糕点回来,算我求你了。 ”
颜昭音不明所以,身体却已被她推到了门外,不甘心道:“那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千万要别被迷惑了——”
南枝扬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屋内静了瞬,身后响起一道沉闷又突兀的脚步声,她调整着五官,带着谄意地凑到他身旁,伸手拽住他的臂弯,睁着发亮的圆眸径直看他道:“你怎么在这?是来查这花露的吗?查的怎么样了?需要我帮忙吗?”
陈涿没受她的蛊惑,幽幽道:“和离另嫁?”
南枝眨了眨眼,立刻撇清关系道:“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怎么可能和世上最善良俊俏的京兆尹大人和离!大人明鉴啊!”
陈涿从喉间轻嗤了声,暂且揭过这页,晚上再与她算账:“你怎么会来这?”
南枝松了口气,只当将他哄好了,“母亲担忧柔容公主,带我一道过来探望殿下,昭音又说她听闻花露收到了些来历不明的首饰,特意带我过来瞧瞧。”
她指向铜镜前道:“那些就是。”
陈涿抬眸看了眼,上前扫了几眼道:“昭音说这些是太子送的?”
“应是不会。这些分明都是江南那地时兴的款式。”
话音刚落,屋内一静,陈涿转眸沉沉地看向看她,她自己都茫然了瞬,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迟疑道:“那些花纹偏艳,且构色大胆张扬,不像是京城女子带的样式,更偏向于江南富庶之地时兴的样式。”
陈涿道:“你想起了什么?”
南枝拧眉,摸了摸隐约生出钝痛的后脑勺:“我只是觉得这些首饰有些眼熟,脱口而出的。”
陈涿抿唇,眸光愈发暗沉,掩在袖下的指尖紧了又紧,张着春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
等到颜昭音匆匆拿着糕点回来时,守在外面的南枝上前一把就拉住了她的臂弯道:“这房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寻个地方吃糕点。前几日我给王凝欢做了件极漂亮的衣裙,你看见了吗?”
颜昭音尚未反应过来,就被拽着一直远离那房门,刚打算开口,南枝却捏了块糕点道:“这糕点真好吃,你也尝尝。”说着,迅速拿起一块塞到她的嘴里。
颜昭音刚要冒出唇的话被堵住,念头也被拉拽着偏移。
南枝回首瞄了一眼,见那围在那处的守卫并未瞧见什么动静,心底微松了口气,脚步渐渐慢下来,状似不经意问道:“那花露是江南来的吗?”
颜昭音费力咽下喉间糕点,声线含糊道:“当然不是,她十几年前就是因着父母逝世,孤身流落在街上,这才被母亲救下的,连京城都没出过,怎可能和江南有关系。”
南枝眉尖轻皱,若那些首饰是指使花露的人所为,那此人定是和江南有些牵扯,可为何她见着那些首饰,隐隐有些熟悉呢。
难道她失忆前见过这些首饰,并非如她想的那般只是江南寻常一孤女。
颜昭音瞥她一眼,轻咳了声道:“你说你给凝欢做了衣裙……咳,上次我见她穿过一次,瞧着还不错,还有没有了?”
她回过神:“你也想要?”
颜昭音神情别扭道:“当、当然不是,我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就算了。”
“当然有了!”南枝扬起笑,拉住她的臂弯:“那我帮你量下尺寸,下次也给你做一件。”
颜昭音神情一僵,下意识缩了缩肩道:“我和凝欢身形差不多,你照着她的尺寸与我做就是了。”
“是吗?”她下意识打量一圈,打眼一瞧两人身形倒是相似,刚想细看,颜昭音立刻挡住了她的视线,凶巴巴道:“不许乱看。”
南枝收回脑袋,轻哼了声:“不看就不看。不过找我做衣裳可是要银子,少说也得——”
话音未落,啪嗒一声,怀里掉落了一沉重的银袋。
她垂目,掂量了下,嘴边“五两银子”的话瞬间被咽下,这少说也得有五十两,因嫌麻烦,那衣裳是直接让染坊的人着手做的,所有都添上,满打满算要不了三两,这是翻了多少番啊。
颜昭音看她不说话,又道:“不够我再添。”
南枝眼眸蹭地亮起来,将银袋一敛,抱住颜昭音的臂弯道:“够的够的,您放心,小的一定给您做最好最漂亮的衣裳。”
颜昭音嫌弃推她:“谄媚样。”
顿了顿,又补充道:“上回凝欢穿了那衣裙出府,好些姑娘见到都颇为喜欢,你若多做几件,说不定在她们那也能卖上高价。”
南枝眼睛更亮了,抱着她的胳膊不愿放开,引得颜昭音神色狰狞地想要推开她。
——
从府里出来再到上了马车,惇仪眉尖一直紧蹙着,神情低落,缄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南枝端坐在车上,神情是一本正经的,心里早已打上了小算盘,那衣裙不过是将京城时兴与江南款式稍稍靠拢了下,竟卖了这般昂贵。
若她再多卖几件,多遇几个和颜昭音一般大方的主顾,过个一年半载,她是不是就能躺在金叶子窝里了。
马车停在府前,惇仪起身刚要下去,南枝连忙道:“母亲,我想起有些事没办,您先回去吧,我再出去一趟。”
惇仪勉强朝她撑起笑,嘱咐了几句就起身下了马车。
南枝沉吟片刻,吩咐道:“去染坊。”
马车停在了染坊一条街外,街道狭窄,多为客栈,两旁住的走南闯北,四海为家的小商贾,专聚在此处歇脚,探听些旁人不知晓的消息。
南枝没让人跟着,一人探眸四下张望着,尚未走几步,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最近的客栈门前摆着张小桌,四五个男子聚在一块饮酒说事,提及激动处便扯着嗓子猛拍桌子,四下充斥着浓烈酒味。
南枝微眯起眼,看向了那桌上饮酒最豪爽,嗓门最大的人,哐当拍响桌子,站起身道:“当年那黑心肠的掌柜就是欺负老娘穷困潦倒,私下给我穿小鞋,风水轮流转,如今他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南枝沉默。
“……阿木?”
正捋袖擦嘴的女子一愣,抬眸对上她的视线,桌上几人也都怔住,左右看看疑惑道:“方掌柜,这姑娘是在唤你吗?”
阿木蓦然反应过来,讪笑了声道:“这是我的一妹妹,喜欢唤旁人儿时的乳名,各位见笑了。”
几个喝得双颊涨红的男子对视着,哄笑几声道:“没想到方掌柜这般豪爽的女子也有这种乳名。”
阿木讪笑了声:“我带这妹妹上楼歇息会,你们喝,今日的帐算在我头上。”说着,快速拽着南枝进了客栈,待进到屋内,紧闭房门,转眸就瞪她道:“以后在外得叫我方掌柜!”
南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们是?”
“几个做皮毛生意的商人,手上有些货,死攥着最高价不愿让出来。白吃了我好几日的酒水饭菜,如今还在装傻充愣呢。”阿木轻哼了声,走到桌前到了杯茶水:“待会出去千万记得叫我方掌柜,与这种人做生意就得气势足,嗓门大,装也装出个样来,决不能让他们看轻了。”
她囫囵用了杯温水,咽下嘴里苦涩酒味,终于想起问道:“你怎么来了?”
南枝这才想起目的,见到桌前有笔墨就提起勾画起来:“你说与我以往相识,又都从扬州而来,便想问你有没有在扬州见过这种样式的首饰?”
笔墨用的简单又快速,宣纸上现出了好些首饰的样式。
阿木瞧了眼道:“我也许久没回扬州了,不过下月正巧要回去,我帮你去几家大铺子瞧瞧,若见着了什么相似的便告诉你。”
南枝“嗯”了声,想到方才的场景,有些迟疑道:“阿木,你要不要与我做桩生意?”
阿木动作停住,露出了些微兴趣道:“什么生意?”
南枝踌躇着道:“前几日我帮一朋友做了件衣裙,江南时兴的样式稍稍改了些,没想到还有旁人也很喜欢,我便想着若多卖几件,会不会极赚银子?”
“衣裳?”阿木反应过来,抽出一算盘,极兴奋道:“世上衣食住行最是赚钱,我本也想过,可却寻不到门路,京城这地的衣裳都被几家铺子圈牢了,高门大户只在那几家买,没人想买旁的样式,若你有法子将衣裳卖出去,那便就是暴利啊。”
“衣料从江南寻,成本就能缩下大半,再加紧赶制,赶在天冷前做好冬装。”她啪嗒嗒拨弄几下算盘,然后用发着光亮的眼睛看向南枝道:“你如今身份不凡,喜欢你衣裳的那姑娘想来也不会差到哪去。”
“一个是国公家的姑娘,另一个是公主的女儿——”
没等到她说完,阿木眼睛瞬间瞪大,转身竟开始收拾起包裹道:“你怎么不早说!我还做劳什子的皮毛生意,有这两个达官显贵在前,往后跟风的定是不胜枚举!”
南枝目瞪口呆,见着她这般迅速反倒有点没底:“你不如考虑考虑,若是要赔了怎么办?”
“就算赔了,也至多赔个盘缠,衣料囤个一年半载也能折价脱手,可若赚了,那换来的可是千倍万倍,如今耽误一瞬,就是少赚一枚铜板!”方木眼睛灼灼地看向她:“再说我相信你的眼光,今日去扬州,快马加鞭购齐衣料,一月后就能回来。”
“南枝,你就等着躺在金银窝里吧!”
第39章 身世你就是荡夫
屋内床帐早已垂落,两盏暗灯幽幽映出光亮,四下尽是静谧。
陈涿刚才沐浴完,放缓了脚步,蹑声行至青帐前,指尖刚挑开纱帐,就对上了榻内满是清醒的双眸,直溜溜地盯着他看。
若照平常,这时辰南枝早已安眠。
他微有些讶异,问道:“怎么还没睡?”说着,褪鞋上塌,掀起被角,半躺在她身旁。
南枝稍微给他让了些地方,眉尖轻皱道:“睡不着。”顿了会,又问道:“陈涿,你还记不记得在扬州时我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会认识阿木?又为何知晓首饰和衣裳的样式?我在扬州应也是有朋友的吧。”
此间话音刚落,陈涿伸出为她掖被角的手僵住,眸光渐暗,声线却平静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些了?”
“只是有些好奇。尤其是这几日见到阿木的时候。”
南枝躺在被褥里,目光出神地望着某处,联想着脑中一些破碎的,无法连接的片段,既有她站在锦缎衣裙间慢悠悠地挑选,也有她缩在破庙里可怜地用着一块糕点,场景过于模糊,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她。
她侧身,仰首径直看向陈涿:“陈涿,你还记得你在扬州见到我的情景吗?”
陈涿垂下眼尾,帐外明暗的光影投在他脸上,叫人辨不清神情变化,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道:“你穿着身艳色衣裙,在庙中还愿,一见我吓得脸色惨白,还将我认成了贼人。”
“是吗?”南枝生出了兴趣:“还愿?什么愿?哪个寺庙,我为何会将你当成贼人?”
少女双眸晶亮又期盼,陈涿却没办法张口解释,一次再寻常不过的交集,多说半句就会全然暴露。
他敛下眼睫,淡淡道:“我困了。”说着,就合上眼皮,似是困极了的模样。
南枝却不愿就此揭过,主动去凑近去拽他的手腕:“再多说会儿,那之后是不是我们就认识了,所以我才有你的那根木簪?”
陈涿被迫睁眼,对上她的圆眸,轻轻“嗯”了声:“这几日朝中多事,明日陛下令我早朝前觐见,待有机会了我与你一道去江南处瞧瞧,看能不能想起些什么。”
南枝听着这话,便也放过了他,转身陷入被褥中,打着哈欠道:“那你睡吧,听你说话,听得我也有点困了。”
没一会,里面呼吸声渐渐平缓,陈涿睁开眼眸,视线落在一步外的灯盏上,昏黄烛火映衬下,眼底却是一片幽深冷然。
她去还的是与那沈公子定婚约的愿,与她在扬州相识的也是那沈公子。
他静静看着烛火摇曳,心底却涌起一阵明暗交杂,掺着冷意却又像是火烧的情绪,梗在喉间,像尖锐的鱼刺般取不出却也咽不下。
这情绪名为妒忌。
——
因着宫宴刺杀的事,京中上下惊惶了几日,皇城出了如此大事,都暗中道是大乱的前兆,这次刺杀未成,难保下次不会成功。
可接连数日,什么也没发生,受伤的驸马渐渐痊愈,亲自入宫向陛下请罪,道是没看好府中人,错处全在他,陛下自是宽宏大量,言笑晏晏着道不会牵连公主府,满是一派君臣和谐的场面。
虽如此说,太子连着几日被陛下冷待,督京司暗中搜查的人也更多了,那传言是太子所赠的首饰皆被递到了案前,由陈涿查清下落。
高栋认真禀告道:“这些首饰全然不像是京城所用样式,更像是江南一地,臣派人去几地查了,还真查出这首饰所属,原是扬州一商贾店铺里特有的样式,因价高而所售寥寥,细细排查想来是能寻到买家的。”
陈涿垂着眼睫,心不在焉地扫过那些张扬的首饰,忽地道:“女子是不是都喜爱首饰?”
高栋愣了下,看着陈涿的神情,踌躇道:“应是都喜欢的吧,我那夫人就极喜欢到铺子里挑些钗环。”
陈涿淡淡颔首,好似只是随口一问。
没一会又论起了朝中事务。
府衙日日安静又沉寂,除了院子里,四下背光,就连屋内都透着股冷意,可里面经年鲜血淋漓,哀嚎连连,冷暖如何早已不重要了。
待到下值后,陈涿如往常一般抬脚回府,只在绕经街巷时忽地掀起车帘,吩咐车夫停下。
——
竹影院里,云团端着药碗,快步往院外走。
正进院的陈涿忽地停住脚步,瞥了那剩到碗底的漆黑汤药,鼻尖嗅到苦味,问道:“这盛的是什么?”
云团如实道:“是给姑娘治离魂症的药。”
陈涿指尖一紧,眸光顿时冷淡了些,挥手让她走,在原地僵滞了会才抬脚进屋。
坐在椅上的南枝满嘴苦意,神色狰狞,正往嘴里塞蜜饯,抬眸见到他来了,赶忙道:“快帮我拿些葡萄,好苦。”
陈涿看了眼桌案上晶莹剔透的葡萄碟,端起便朝她走去,又随意捻起一颗剥开皮,递到她的唇前。
清甜的汁水四溢,总算稍稍褪去些苦味。
南枝囫囵咽下,看着满盘葡萄道:“还要。”
陈涿垂首,修长指腹捏着葡萄,缓慢剥开圆润的紫皮,又递到她嘴旁,漫不经心地问道:“为何想着要喝药了?”
南枝半靠在椅上,坦然享受着递到嘴边的葡萄,怠懒地掀起眼皮看他道:“十几年的记忆总是要找回来的,不然不就白活这么多年了。”
陈涿扯着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道:“那我改日让大夫寻些不苦的药。”
南枝含糊应了几声,偏着脑袋接住嘴边的葡萄,唇舌间的苦涩味慢慢消失干净,又随手拿起桌案旁的话本。
待到一碟葡萄剥完了,陈涿指尖满是黏腻的水渍,沿着手背濡湿袖口,他侧眸,随意捻着桌旁粉帕擦着指缝,又启唇道:“今日出去办些公务,正巧进了一家铺子,随意买了些东西回来。”
南枝的目光仍未从话本上移开,只随口道:“什么?”
陈涿站起身,抬眸看了眼外面候着的白文,白文立刻会意,指使着丫鬟缓步走进,丫鬟垂首噤声,个个手上捧着缀玉含珠的金银首饰,琳琅堆在一块,光辉耀目,使人一瞧便挪不开眼。
南枝随意瞄了一眼,目光触及那刻骤然顿住,手中话本啪嗒掉在地上,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了眼陈涿,又看了眼首饰,惊奇道:“这些都是给我的?”
陈涿点头,看着她道:“你若不喜欢,转手送旁人就是。”尚未说完,就被紧抱住了腰身,他垂目,对上满脸鲜活笑意的南枝,心头冷意渐渐散开,刚准备伸手回抱住她。
“我太喜欢了!”
南枝却又快速松开他,咧着嘴角,快步走到那些首饰旁,眼睛发亮地摆弄着,又拿起几个发簪,快步跑到铜镜前打量着。
“你看我是带着枚牡丹花簪好看,还是这根带流苏的银簪好看?”
陈涿看向她,胸口的那微末慌乱总算消散了些,唇角小弧度翘起,走到她身旁,帮着她将簪子戴在发髻上:“这枚流苏簪好看些。”
南枝转首,眼尾弯弯,唇角高高扬起,朝他晃着脑袋:“那我明日出去就戴这枚。”
——
扬州沈家,自书房那次后,柳明珍日日缩在房里,生怕惹了沈言灯不快,惊慌担忧着沈言灯为何要说她占了身份,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她的确不是郑氏的女儿,从小就是有母亲的,只是母亲对她并不好,因着家境贫寒,生父多年前弃了母亲离去,母亲整日痛恼,以泪洗面,每每不快都会在家里摔摔打打,平日鲜少能关心到她,吃不饱饭早已成了常事。
后来母亲重病,没有请大夫的银钱,只能活生生在床榻上咳死,连着到临死前,都拽着她的手言说那下落不明的生父是个多么无耻的负心汉。
她没想到,有一日会有第二个母亲,温柔地关切她,担忧她三餐冷暖,宛如张开双翅将幼鸟护在怀里的雀鸟,四下尽是暖意。
她舍不得郑氏对她的好。这些担忧,又不能和旁人吐露半个字,只能生生忍着,祈祷沈言灯什么也没查到,只是她多心了。
直到这日,府里小厮将她拉上了去柳家的马车。
柳家小厮手持一叠厚厚的信笺从院外快步跑到了厅内,垂首道:“老爷,外面有人让把这信笺交给您。”
柳父满脸不耐烦,昨夜宿醉的醉意还没消,挥手道:“谁啊,不会又是哪个上门要吃白饭的书生送来的诗集吧?拿开拿开,别烦我。”
小厮怀中揣着赏银,想了想补充道:“好像是沈家的人。”
柳父听着,神色顿时变换,提起了兴趣道:“我那女婿送来的?快递过来我好生瞧瞧。”
他接过信笺,神色本是漫不经心的,可掠过一行行字迹,不知看到了什么,指尖掐着信笺边沿泛白,双颊顿时涨得通红,浮起藏不住的怒色,死咬着牙关,强忍着全身的颤意,腾地站起了身。
他像是一头在乡野被激怒了的野牛,脚步飞快,双眼赤红,衣摆带着风从正厅一道跑到了郑氏的院落,满身都是怒气,刚进院,就闻到些浅薄的汤药味,萦绕在四周。
柳父腾地一脚踹开房门,声线高昂又震怒:“都给我滚出去!”
屋内婢女都被他这一喝吓得发颤,郑氏瞧见这动静,却只是稍稍抬眸,望了他一眼,淡淡吩咐道:“李妈妈,你带人都下去吧。”
李妈妈担忧地看了眼郑氏,这才得令带着丫鬟出去,将房门紧闭上,又吩咐院里的人全都离远些。
屋内寂静,柳父胸口剧烈起伏着,待四下没了动静,他狠狠地将手上信笺扔到地上,气得声音发抖道:“你这淫。妇!”
“我道你为何要将人赶出扬州!原是为了遮掩你的龌龊事!若不是今日瞧了这些,只怕我这辈子都被你蒙在鼓里!淫。妇!”
雪花般的纸片缓慢地飘荡在地上。
郑氏仍是满脸平静,并未去看那信笺,反而径直地看着他:“老爷小声些,莫要被外人听见了,丢的还是你的脸!”
“我丢脸?”柳父面色狰狞,略微发福的整张脸都是通红,指着她颤抖道:“该觉得丢脸的是你和那野种!怪不得当年离家一年莫名抱个孩子回来,原是跟野男人偷情生的杂种!”
粗狂裹着柳父身上未散的酒味,颇为刺耳,郑氏掩在袖口的手腕青筋暴起,似是再也戴不上那层平和又宁静的面具,双眼通红,径直定向他:“我是**?呵,我若是淫。妇,你就是荡夫!”
“当年扬州四下生乱,你裹着府里所有的现银,带着刚纳的小妾跑了,将一大家子都丢在府里,你六十余岁的老母,还在襁褓的儿子……差点就死了,你却只顾着娇妾美人,满脑子淫。荡之事,若不是我,你柳家家业还能有一个铜板?”
“柳成文,你有什么脸面指责我?你瞧瞧你院里的妾室都快比柳明珍年纪还小了。”郑氏眼角淌着泪,却轻轻笑了声:“你还不知道吧,柳明珍就是当年被你抛在外小妾生的女儿。”
“你你你——”柳父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指着她大喘着气:“你这淫。妇,你不可理喻,就该被浸猪笼!我要告诉所有人,叫他们瞧瞧你背地是个多么水性杨花,不质检点的淫。妇!”
郑氏半点不惧地轻嗤了声,冷冷地平视着他:“柳成文,你若敢将这事说出来,我都钦佩你有胆量。可你根本不敢,要是说出来了,往后扬州里人人都知道你柳成文是个连女人都看不住的懦夫。”
柳父被戳中了心事,咬牙道:“我是不会说。但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别想再从这院里出去了,柳家的一个丫鬟婆子都不会再留给你,你在这自生自灭吧。”说着,带着满身怒气转身而去。
郑氏再也撑不住,瘫着身体坐在椅上,一句话也没力说出来了。
院外往里走的沈言灯见着他满脸怒意的模样,眉心轻挑,刚想张口却见柳父脚步不停,连他也没心思讨好,飞快地走了出去。
他也不恼,面上仍挂着温润的笑,转首看了眼被小厮挟持着的柳明珍,抬脚缓缓走进屋内,对着屋内颓然跌坐在椅上的郑氏道:“伯母,我有一事想要与你相商。”
郑氏抬眸径直看他,又看了眼身后的柳明珍,扯着发白的唇道:“什么事?”
沈言灯嘴角笑意加深:“让伯母成这柳家主人,也让南枝能够回家的事。”
第40章 昭音我讨厌你
又是一日风和日丽,近来越发冷,再过些日子就要入冬了,难有出门玩闹的机会。
南枝自不会放过这种好日子,当即应了王凝欢的邀约,一道到京郊打马球。
秋日风凉,偌大马球场除却外面围着的护卫,只有她们三人。
王凝欢面色红润,穿着身偏亮的宝蓝衣裙,发间带着那根牡丹花簪,神色间多了些明艳大气,立身站在两人面前,笑道:“今日看着阳光暖和,可远远瞧着,似有乌云压顶,还得快些结束,免得被大雨困在这。”
南枝翻身上马,拎着球杖笑道:“怕什么,这里有院子,大不了就在这过一夜,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可不想这么早就回去。”
一旁守卫哐当敲了声锣鼓,两人就勒紧缰绳,纵马在球场里驰骋着,可单单只有她们两人,组不成对,绕场跑了没几圈就有些无趣。
南枝转首看向站在外首的颜昭音,邀约道:“颜昭音,王凝欢的马球不就是你教的吗,别站着了,我们两人玩太没意思了,你也一道吧。”
王凝欢看了眼颜昭音的神色,驱马到南枝身旁,悄悄拽了一下她的袖口,小声道:“南枝,昭音她不打马球的。”
“为什么?”南枝不解道。
颜昭音轻嗤了声,有些别扭道:“当然是因为打马球没什么意思,我不喜欢。”
南枝拧眉不信,刚才她的眼睛分明一眨不眨地盯着这边,怎可能是不喜欢的模样,可想着她也觉两人没趣味,便下马道:“那我们换个旁的玩。”说着,她想到了在马球场外圈瞧见的箭靶道:“我在外瞧见了有箭靶,看着倒颇为熟悉,说不定我在失忆前就是个会箭术的奇才,过去试试。”
颜昭音“切”了声,微微扬起脖颈,语调含着骄矜道:“我七岁练箭术,满京城女子有谁能比过我的呢,若不是废弃几年,只怕都能上战场做弓箭手了。”
南枝自是不信,连忙叫人去拿了箭靶和弓箭来。
箭靶离三人得有十步远,隐约能瞧见红心。
南枝刚拿到弓箭,就迫不及待地撑开弓箭,挣着力道,手背和腕上的青筋都微微暴起,却只拉动了分毫。
她轻叹了声,看来她并不会箭术,也没什么力道。
颜昭音嫌弃地推开她道:“你让让吧。”说着,她立身站在箭靶前,稍微伸展了会手臂,便抬手撑弓眼眸立刻凌厉了几分,瞄准那箭靶。
分明什么也没变,可瞧着姿态神情却大大不同,带着些英厉的锐气。
啪嗒——
箭羽虽未射中靶心,却只偏移一寸,荒废数年能做到这种地步,隐约可窥见往日箭术有多厉害。
颜昭音上前看了眼,还有些不满意道:“几年未练,果然有些手生了。”
南枝睁大双眼,惊讶道:“你、你居然还会这一手!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颜昭音收回弓箭,淡淡道:“不过是些雕虫小技。”
南枝左右看了圈,立刻转换脸色,高高翘起唇角:“好昭音好昭音,教教我呗,我觉得我于箭术上是有些天分的,说不定你随意一教我就会了。”
“谄媚。”颜昭音嫌弃地嗤了声,却也上前帮她调整起姿势,臂弯绕过她后脖颈,按住她的指尖,带着她拉紧弓弦,将发颤的弓箭扶稳,沉声道:“腰身挺直,脚步立稳当,看准目标,一击即中。”
蓦地,箭羽稳稳射入靶上。
虽偏移得远了些,可头一次射箭居然能射中。
她激动地扬起笑意,将昭音的帮助抛之脑后,暗叹自己果然是个奇才,可刚打算高声庆贺,手肘后伸,却触到一片柔软,颜昭音一怔,下意识后退半步。
天色越沉,一阵秋风猛地吹过,拂起簌簌落叶,却也伴随下冰凉雨水,来得颇急,哗啦啦浇在几人身上。
南枝慌乱捂住脑袋,庆贺的话被迫咽下,转而道:“到院子避会雨。”
三人一股脑跑进了宅院中,站在屋内拧着湿透的衣裳。
颜昭音被淋透了,又因是秋日,衣裳宽大,为着游玩,穿了身偏浅色的粉群,雨水一浇,便沁透一片,粘连在人身上,露出窈窕的身形。
南枝拧着袖口,滴答落了满地的雨水,转首见着颜昭音渐透的身形,目光又落在她胸口,微微发亮,惊叹道:“昭音你——”
尚未说完,颜昭音蓦然捂住胸口,双颊通红,径直瞪向她道:“不许乱看。”
南枝眸光却难以移开:“昭音你原来这么……咳,为什么我以往都没瞧见过,怪不得你穿这么宽大的衣裳,原是害怕被人看出来,都是女子怕什么。”
颜昭音似是受了什么刺激,眼圈一红,蓄满晶莹泪水,带着哭腔道:“你、你……我讨厌你。”说着,不顾外面大雨倾盆,捂住湿透的衣裳,径直跑了出去。
南枝愣了瞬,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了眼王凝欢,不解道:“我是说错了什么吗?”
王凝欢看向昭音在雨幕中渐渐消失的身影,脸颊水珠顺着一路淌进脖颈,沉默许久才道:“几年前昭音换衣时不慎被外男瞧见过。”
越过豆蔻年华,姑娘家的身形就如同抽芽柳条般生长,该生出的隔月就极鲜目,稍一动作大些,有些波澜就会被瞧得一清二楚,颜昭音喜欢马球,箭术,次次在比试中夺魁,混在年纪轻的男子堆里,投向她的视线就容易携着恶意。
有次打完马球,她黏得全身是汗,实在没忍住就在这马球附近院落里换衣,却意外被一外男撞见,不仅瞧光了身子,还被那男子在外编排,当成谈资,甚至私下传成图册,流到了她手里。
从那以后,昭音便再也不打马球,避开所有剧烈动作,垂首缩肩,做一蹑手蹑脚的贵女。
南枝听着,眉尖紧皱着,声线浮起了怒意道:“那人是谁?昭音是郡主,怎能轻易被编排?柔容殿下怎能放任这种宵小编排昭音!”
王凝欢垂眸,过了许久才颤着眼睫道:“是我胞弟。”
南枝怔了怔,许久未曾张唇。
因是女子,被看光身子本就是桩丑闻,若传扬出去,恐怕往后只能嫁给这男子,因而对那流言只能视若无睹,又因是王凝欢的亲弟弟,昭音终究不忍,只能一人咽下,谁也不说。
——
扬州柳家员外刚中风没几日,与其结亲的沈家就递了休书给新妇,半点不留情面地将人送回了柳府,惹得城内议论纷纷。
沈言灯坐在堂前,修长指节持笔墨缓缓勾勒绘面,半刻后素白纸面就现出了一活灵活现的美人图。
他搁下笔墨,垂睫静看了会,忽而捻起纸张缓慢置于烛火上。
昏黄烛火幽幽燃到美人面上,炙出一片黑烟。
指尖松开,灰烬飘扬在地上,化作碎粉。
沈言灯垂目,瞥了眼那桌案上的休书,扯唇冷笑了声。
他要的是人,而不是一冷冰冰的画。
门外有人匆匆而入禀告道:“公子,今日扬州城里来了个名为方木的女子,给衙里递了不少银子。”
沈言灯眉尖轻皱,半晌后回忆起来,这方木不过是一布坊奴婢,南枝心善给她赎了身,两人关系匪浅,常聚在一处,此后不久这奴婢便离了扬州,流连各地做生意,似是赚了银钱,还与江南这些地方的官员有些交情,倒真有暗中留下南枝的本事。
他竟把她给忘了,这奴婢可是南枝离了扬州后唯一可能去寻的人。
——
衣锦还乡最紧要的是什么?
自然是狠狠打一些人的脸。
布坊门外,方木身后跟着十几个雇来的打手,各个身强体壮,体型彪悍,走一步地三颤,哐当砸开了布坊大门。
屋内小厮正揉着眼睛,准备开门迎客,抬眸却对上了一被十几个大汉围绕的女子,他呆呆张着唇道:“你你是谁?”
方木扫视一圈,身后打手颇有眼色地递上椅子,她当成自家后院似的散漫坐下,翘着二郎腿道:“给我砸。”
那些打手得了令,四散开来,抄起一物就往地上摔打,全然不顾价值几何,又是何物。
小厮惨白着脸,尖叫了几声后见力量悬殊,忙撒腿跑到后院去寻掌柜。
待小厮带着掌柜回来,布坊内早已一片狼藉,满地残布,方木仍泰然坐在椅上,打了个哈欠地看着眼前这幕,宛如看戏般悠闲。
掌柜本还惊惶以为是仇家,可半晌后又认出了她,瞪大眼睛道:“你!你是方木!贱婢,你居然敢派人砸我的店!真是没王法了!”说着,他瞥了眼打手,推搡着身旁小厮,催促道:“快去报官!”
方木冷笑,从袖口掏出几叠银票,雪花似的飘在地上:“继续砸。”
“砸了多少我都赔。”说着,又慢悠悠地走到掌柜身旁,尾音上扬,带着点点笑意道:“我既敢砸了你的店,你当我傻吗,忘了打点官府?”
“今日我不光要砸店,连你,我都要打。”
她穿了身素面长袍,立身站着,透着飒爽英气,又抬手一挥,笑着道:“别打脸,最好就人瞧不出来外伤。记得卖力些,到时工钱翻倍。”
打手听着,一哄而上,将掌柜围在中央,拳头啪嗒嗒落下,钻挑着不起眼的地方使力。
这些打手可是她专程花高价找来的,手法刁钻,不会要了人的命,又瞧不出什么明显外伤,可往后至少得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起不来。
平日她虽抠搜了些,该省省该花花。
掌柜杀猪般的哀嚎声从拳头缝里传出来,回荡在房内,小厮吓得满脸惨白,见着势头不对,咽咽口水慌乱朝外逃命去。
方木没管那小厮,扬州整地的官府她都拿银钱打点过了,今日绝不会有一个捕快到这地来,也会有人管这掌柜。
掌柜从哭喊到了求饶,最后转化成了一句句咒骂:“你这白眼狼,当初是谁将你从乞丐堆带出来,给了你一口饭吃?要不是我,你能活到今日!吃里扒外,恩将仇报,旁人给你点银钱,就将你诓跑了!贱婢!怨不得你自小没爹没娘!”
方木扯着唇角,面上扬起嗤笑,他诓着她签了奴契,吃的是隔夜馊了的冷饭,穿的是散下脏布做的旧衣,住的是布坊角落,但凡落单了或是他饮酒了,就要被他堵在角落里,用肥腻的指尖掐她。
若不是被南枝救出去,只怕她早已被转卖旁人,亦或被吞吃个干净。
她神色自若,用手背轻轻拭过眼角,转身又是平静的姿态。
可这边打手刚结束,掌柜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再没力气咒骂,门外就走进了一人。
方木挑眉,微有些讶异道:“沈公子?”
沈言灯瞥了眼房内场景,却又淡淡敛回眸光,露出浅薄笑意朝她道:“方姑娘。”
方木兴味看他:“怎么?你过来是有何事?”
沈言灯笑笑,倒也直接与她开门见山道:“前几日柳家闹出了一桩错案,一个不知从何地来的女子假称是柳家女儿,将南枝赶出了扬州,如今真相大白,这女子满口谎言,原是假冒身份的赝品。”
“只是南枝如今不知下落,我便想着方姑娘这些年流连于各地,不知可有听闻过南枝的消息?”
“你要寻南枝?”她做出惊讶的神情:“可如今你已成婚另娶,此刻再寻南枝只怕于理不合。”
“我与南枝自幼相伴长大,怎会另娶旁人?早早让人写了休书,与那冒牌货再无半分关系。”
方木不动声色地扫视他一圈,沈言灯此人表里不一,满腹算计,冷漠狠辣,却仍在面上装出一副谦谦君子的假样,当初她被掌柜打骂,奄奄一息时,他冷眼旁观就算了,还令小厮将她挪远些,莫要脏了他脚下的路,转而南枝要帮她时,这人又是一幅关切怜悯的姿态。
她掩下心尖怀疑,只笑道:“我这些年辗转各地,鲜少停留,怎可能那么巧合碰上了南枝,沈公子还是再去问问旁人吧。”
沈言灯面露遗憾,可颇为识趣地没再继续纠缠,理解道:“若是姑娘知晓了南枝的消息,还望立刻告诉我,柳夫人因着担忧她,已连生了好几场病,整日以泪洗面,瞧着姑娘在忙,我就不叨扰了。”说着,他微微颔首,一派温润和雅的姿态,转身带着人离开这处。
可待走到了门外,他的神色却蓦然冷下来,眸光泄出阴沉,沉声吩咐道:“派人盯紧她,有什么异样立刻回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