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内,四下皆暗,唯有一盏幽灯映出清浅光亮。
正中心的木架上,男子手脚皆被铁链束缚起,奄奄一息地喘着,满身入骨鞭痕,粘稠的血滴顺着下颌滴答落着,透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味,蜿蜒着染污整片地面。
几步外,陈涿身着玄袍,面色冷暗,漫不经心地垂睫,出神地想着什么。
一旁守卫端起铜盆,里面盛着还在沸腾的,冒着滚烫热气的沸水,哗啦猛地浇在那犯人身上,只顷刻,那犯人犹如“起死回生”般,瞪大眼睛,浑身痉挛着,指尖扭曲地哆嗦着,双颊快涨成了猪肝色,肌肤没一块好皮,处处冒出被烫坏的水泡。
犯人抬起脑袋,又恨又惧地盯着暗处,喘息声变得粗重且短促,却因痛得狰狞说不出一句求饶的话。
喉间发出嘶哑又破碎的声响回荡在屋内。
陈涿终于抬眸,起身行至他身前,眸光阴冷,透出些掩在表面下的戾气,抬手径直掐住他的脖颈,如玉般的指节用力压在水泡和鞭痕交杂的伤口上,指尖泛白,血水顺着指缝淌下,冷声道:“东西在哪?”
犯人牙床都在颤抖,呼吸慢慢被挤压,艰难地吐出字句道:“我、我不知道,饶过、过我……”
陈涿神色隐隐有些不耐,指尖力道又紧了些,刚准备开口,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白文匆匆进来禀告道:“大人,夫人来了。”
他眼睫轻颤,僵滞了瞬,淡淡道:“这里血腥味重,别让她靠近。你带她去屋内歇息,就说我马上便过去。”
白文应声退下。
陈涿松开犯人,到一旁瓷盆内净手,血丝很快漂浮到水面,他静看着血色,又吩咐道:“既问不出,便不用留了。”
——
院中秋风飘飘,裹挟着凉风吹进廊前。
泛黄落叶滚落在地上,被雨水啪嗒浇透全身。
陈涿脚步匆匆,径直进门就见南枝半趴在桌案上,拿着掌心大小的摆件把玩着,正散漫地想着什么。
他的神色稍稍柔和了些,看着她发尾微湿,衣袖上也泛起濡湿的痕迹,动作放缓走近道:“怎么衣裳湿了?方才淋雨了?”
南枝被唤回了神,抬起眼皮看他,又耷拉下去道:“刚才从京郊过来,不小心淋了一点。”
陈涿看着她恹恹没精神的模样,眉心轻皱:“秋日风凉,先回府将衣裳换了,以免起风寒。”
南枝直起腰身,没精打采道:“不想动。”说着,她站起身,转而走到屋内小塌上,懒洋洋地躺了下去,眸光呆愣地盯着房梁。
陈涿微微抿唇,只觉她有些不对劲,走上前探手轻抚过她的额头,见着无恙便拉起床上被褥搭在她身上:“今日去京郊做什么?”
“打了会马球。”
陈涿眉梢轻挑,起身先将房门和窗关上,四下瞬间暗了些,又走到她面前道:“将衣裳脱了。”
南枝提起了精神,睁大眼睛,双手护住胸前,满眼防备地瞪他:“青天白日的,还是在外面,你要做什么?”
他俯身,将她沾着灰泥和雨水的绣花鞋褪下,抬目问道:“腿上不疼?”
南枝反应过来,从鼻尖满含怀疑地轻哼一声,又颇为谨慎盯着他道:“我晚上回去自己上药。”
“那也得将外裳脱了,穿着湿衣裳睡容易起热。”他直接将人拉起来,俯身去解腰带,将尚未干透的衣裳扯下,随意扔到地上,摸着里衣见是干的,就任由她将自己推开。
南枝捏着被角,往被褥里一躺着,这屋的小塌忒硬了些,被褥又是凉的,她半分困意都没有,转眸看向陈涿,眨了眨眼道:“我一个人睡不着。”
陈涿毫不意外,将绣着银鹤的玄衣外裳脱下,刚上塌躺着,臂弯就攀上了两只冰凉的手,带着秋雨的气息,像被雨水打得颤动的花苞,清新又透出馨香,似有若无地绕在鼻尖。
很快,花苞开始得寸进尺,缠在他身上,吸取所有热意。
他微微垂首,见着她仍半分困意都没有,眸光稍暗,问道:“今日雨势这般大,怎地想着来这了?”
从京郊进城,先途径陈府,才能到府衙。
照她那嫌麻烦的性子,怎可能在这种雨天来寻他。
南枝眼珠转了转,含糊道:“雨下太大,担忧你没带雨具,特意过来看你。”
骗子。
陈涿轻嗤了声,半点不信,府衙偌大,怎可能没有伞,她淋成这般才像是没带伞的模样。
南枝仰首,用晶亮双眸径直盯向他道:“陈涿,你认识王国公府的小公子吗?”
他微眯起眼,缓缓道:“怎么?你今日是与他一道打的马球?”
“当然不是。”南枝满脸莫名其妙,不明他怎么联系到一块的,想了想又道:“我就是好奇,你与他相熟吗?”
“不熟。”
陈涿垂眸看她一眼,抿了抿唇,又道:“王国公家上有三个庶子,下唯有他一嫡子,家中纵容骄宠,至今仍未科考,想来是已打算承了国公的荫蔽,我唯有宴上与他见过几面,是个被惯坏的。”
南枝轻轻“嗯”了声,缩在他身旁不说话了。
过了许久,他又试探问道:“他惹你不快了?”
“没有。”南枝缩着脑袋,闷闷道:“我惹昭音不高兴了。”
陈涿轻叹了声,他接触政务得早,身旁人也大多因利益相聚相散,即便有人倒戈叛离,背后捅他一刀也不会过心,倒真不大明白这种姑娘家间的情谊。
他沉默了会,问道:“是因着什么事,还是说话起了冲突?”
南枝犹豫道:“说话。”
陈涿学着她的语气,音调变柔道:“南枝这么善良大方,聪明机智的人,怎么可能会说很凶的话?是不是因为什么事才闹了不快?”
南枝点头“嗯”了声。
“既是因为事,那就去寻事情的由头,因为人,那就去解决……”他下意识脱口而出,轻咳了声,改口道:“那就去寻矛盾。”
南枝想着,眉尖郁色稍稍化解了些,唇角又扬起浅浅笑意,带着些依赖意味地向他凑近,轻声道:“我困了。”
陈涿落在腰间的手紧了些,垂睫道:“睡吧。”
——
扬州城内,也起了濛濛细雨,浇在墨瓦弯桥上。
那张图纸上绘的样式还真不好寻,构色大胆鲜艳又极贵重,方木拿着在扬州城里铺子问了一圈,却仍没问到头绪。
直到只剩下柳家名下的铺子。
方木在外徘徊许久,才抬脚走进,绕过向她堆笑的小厮,径直走向柜前,屈指轻敲道:“掌柜,有事问你。”说着,从袖口掏出个银袋扔到他身上。
掌柜掂了掂分量,嘴角瞬间扬起笑道:“姑娘有何事,尽管吩咐?”
方木四下看了圈,警惕地将袖口图纸拿出,摊开到他面前问道:“我有一妹妹以往在扬州买了几件首饰,不慎被跌坏了,很是难过,便拖我在扬州寻寻。你瞧瞧,见过这种首饰的样式吗?”
掌柜打量着,皱眉沉思了会,做出为难困顿的模样道:“看着到时有些熟悉,姑娘可否将这图纸给我好生端详,再到内屋与库房首饰比对一番,这般单看,还真不好辨认。”
方木犹豫了瞬,还是将图纸递给他道:“拿去吧。”
掌柜接过,小心翼翼地拿着到了内屋,俯身将图纸递给饮茶的男子。
“这是那位方姑娘送来的图纸,公子请看。”
这几日监看方木的侍卫见着其行踪诡异,当即回禀给沈言灯。而沈言灯前几日刚帮着郑氏接手了柳家,如今自是对柳家名下各铺畅通无阻。
得了消息,便驱了马车从后门率先而入。
他接过图纸,随意打量了眼,眸光却慢慢定格住,现出激动欣喜的情绪。
南枝的画是自幼与他学的,每一笔触与他相似,又因她不喜繁琐,常只简单勾勒几笔得其神韵就草草停笔,画风他再熟悉不过。
这是南枝的笔墨。
南枝没死,还活着。
他因激动而略有些冷白的脸上涨红,捏着纸张的指尖泛白,许久扯起唇角露出了真切的笑。
他侧眸道:“方木是从何地来的扬州?”
身旁侍卫答道:“京城。方姑娘本在京城做皮毛生意,后不知怎地,突然改换路线,从京城一路回了扬州,且像是极为着急赶路,中途没有半分停留,与其往常沿途流转做生意的模样大为不同。”
沈言灯听着,心中成算已有八九分,他闷闷笑了声,眉间舒展开,不自觉喃喃道:“南枝还活着,她没出事。”
“她在京城……”
屋内静了许久,他来回摩挲着图纸上的笔触,似能从中感受到女子落笔时的热意,待掌柜频频回首张望外面,难以拖延时,他才贪恋地看了最后一眼,将图纸还回去道:“与她实话实说。”
掌柜得令,立刻转身回到柜前,对着等候过久,眉间隐隐不耐的方木笑道:“方姑娘,我问了铺内工匠,这才耽误了些功夫。这图纸上的样式应是去年摆在铺中的,如今铺内已全部售完,没这首饰的样式了。”
方木眉尖轻皱,怪不得南枝觉这首饰熟悉,原是自家铺子卖的样式。
可其中错乱过多,南枝又正失忆,又该如何分说明白。
她笑笑,不动声色地朝里望了眼,见着没有异样才收回视线,将图纸收回袖口道:“叨扰掌柜了。”说着,转身如常离开了铺面。
铺子后门处,沈言灯面上都透着愉悦,脚步轻松,看着令人烦厌的雨水都顺眼了些,上了马车一路回了沈家。
刚入府,进到堂前,沈父却早已端坐于堂前,见着他来,放下手中瓷盏,皱眉沉声道:“去哪了?”
沈言灯收敛面上笑意,敛目回道:“处理了些琐务。”
沈父冷哼了声,将手中瓷杯重重搁在桌上,训斥道:“言灯,最近你的心思有些不定啊,先与那柳氏和离就罢了,商贾之女身份本就配不上你,也算是好事,可居然又插手柳家事务,平白惹些麻烦,闹得城内都议论纷纷,实不像你往常的性子。”
沈言灯面色平静,声线仍温和谦润道:“父亲放心,那柳氏身份有异,本就不配入沈家门,我为着和离,这才插手了些柳家事务,如今琐务已了,我也好静心准备科考,待到明年秋闱定能夺得魁首。”
“只是此去路远,想来我得提前出发,早早入京,免得误了日子。”
“不用了。”沈父神色稍稍缓和了些:“今早京中刚递了文书,晋我为四品大夫,让我快些入京赴职,此番你与沈家共同入京。”
沈言灯眸光微闪,心中念头回转,转瞬又笑着恭贺道:“恭喜父亲得京中重视,如今已得四品,想来日后定能升官加爵,扶摇直上。”
沈父笑了笑,看向沈言灯的目光中带着欣赏与满意,这是他最成气候的嫡子,稳妥谨慎,满腹文采,心思玲珑,从小到大鲜少出差错,想来迟早一日会远远超过他。
想着,他的语气也温和了不少:“朝中我也疏通过了,哪怕你科举不成,也有旁的入朝法子。休了柳氏也算是好事,沈家如今也当配更好的门楣。”
沈言灯垂目饮茶,心中自有成算,并未驳斥他的话,倒也没顺着接话,只道:“父亲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举家入京,轻装简行,要不了多久便能入京。
柳家生意大多在江南,可京中也有几家铺面,若得知南枝在京中,郑氏定不会拒绝入京,到时一切都能回转,定下的婚约绝不能,也不会生变。
第42章 香帕做了什么错事
秋雨连绵不断,浇在地上需得将透骨的冷意浸透,才舍得脱身。
南枝敛了敛肩上披风,一手撑起油纸伞,一路进了国公府。
刚走没几步,就见着王凝欢立身站在廊前,细雨凉风斜飘着吹过单薄衣袖,露出瘦削又冷白的手腕,见着她便抬脚向前,露出笑道:“你来了。”
南枝将伞递给一旁丫鬟,抬脚进到弯曲长廊内,皱眉扫她一圈道:“天这般冷,怎么没穿件披风?”
兴许是与陈涿相处久了,受他所染,见着人穿得少了些,便不自觉关心起冷暖来。
王凝欢肩膀微敛,唇色发白道:“我不冷。”
两人一道转身,长廊两处半隔着竹帘,镂空花钿飘进雨点,点在面上。
尚没几步,迎面来了一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双眸狭长偏暗,脚步漂浮散漫,身穿娴蓝衣袍,手持一扇,似是想扮做翩翩公子如玉的模样,可心有余而模样不足,反倒透着股不伦不类的滑稽。
见到两人,他眉间挑起,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南枝,勾出笑道:“阿姐,这是领着哪位姑娘回来了?”
南枝披了件浅粉披风,里面穿着脆青襦裙,面嫩眼澄,正对着人,一眼也瞧不出脑后盘起的发髻,简单一扫,还以为是哪个未出阁的姑娘。
王凝欢笑意僵了瞬道:“这是京兆尹的夫人。”
王琮听着一惊,隐隐透着轻浮的眸光忙不迭收敛下去,俯身拱手道:“原是陈夫人,失礼失礼。”
王凝欢微侧身,挡在南枝身前,语气稍沉道:“母亲方才遣人唤你,似是有急事,快些过去吧。”说完,便拉着南枝径直略过他,往前走。
啪嗒落雨声连绵在廊外,浇过葱葱叶片,清脆又悦耳,带着秋日特有的清爽,长廊回转,交错间,一股似有若无的馨香伴着瑟瑟秋风散入鼻尖。
王琮立身站着,指尖摩挲着折扇扇柄,垂目刚准备抬脚,余光忽地瞥见地上一粉嫩锦帕,落在地上被风吹得一耸一耸,他俯身拾起,见着上面绣了株斜生枝丫,俯首轻轻一嗅,鼻尖满是廊内的馥郁馨香。
他收起锦帕,转身抬眸朝两人背影处望了一眼,恰巧和转身回眸和南枝对视上,两道视线在空中交织,南枝垂睫,面颊泛红,唇角浅浅勾起轻笑。
风吹雨斜,王琮心头一颤,收在袖口的粉帕沁出了热意。
——
南枝并未在这留多久,不消半个时辰就到府前乘马车回去了。
王凝欢站在府前,遥遥远望着雨幕中的马车驶远,笑意微敛,就也转身回府,顺着丫鬟指引一路到了正院。
屋内,王夫人拧眉,正轻声斥着什么,坐于侧旁的王琮垂首,心不在焉地捏着瓷杯,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应声。
王凝欢上前道了句“母亲”,便静默着坐在侧旁。
王夫人念得口干,抿了几口清茶,见着他一幅不进心的散漫模样,实忍不住继续开口道:“你也年纪不小了,合该定亲了,没功名便罢了,可却还流连一些糟乱地方,没半点正经模样,这要是传出去,京中哪个人家愿将姑娘许配给你?瞧瞧院里那几个生的,全都稳当成家了,你却还像个孩子似的,定不下心。”
可说着,又觉这是她年近四十才得的依仗,膝下唯一亲子,生怕一时口快说重了,碍了母子亲缘离了心,她看了眼王凝欢找补道:“还有你,年纪也不小了,日日在外玩闹,哪有个正经姑娘家的模样?那不知从何地来的乡野丫头都嫁进了陈家,你如今却连都婚约都没定下。”
絮叨了会,王夫人哀哀地叹了声:“摊上你们两个儿女冤家,真是作孽。”
王凝欢面色平静,垂首静看着衣袖上的绣花出神。
王琮听得耳根子烦,轻“啧”了声,不悦道:“每次都念叨这些,烦不烦?那几个妾生的也配与我比,我的婚事我心里自有成算,莫要再拿这事饶我。”
王夫人眉心一跳,身体前倾,担心他是看上了哪个不入流的瓦舍女问道:“有成算了?怎么,是看上哪家姑娘了?我可得与你将话说在前头,国公府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王琮悠悠端起瓷盏,抿了口温茶,这才抬眼透着得意道:“是公主之女,昭音郡主。”
屋外雨声嘈杂,王凝欢听着,指尖一颤,眸光径直盯向他,惯常柔和的面色刺出了凌厉和冷然。
王琮瞥她一眼,笑道:“你看我作何?你和郡主不是颇为熟稔嘛,待我再舒坦两年,就将她迎进门,也好叫你们姐妹亲上加亲。”
王凝欢掐着掌心,手背上的青筋冒起,刻出道道红痕。
王夫人却满脸怀疑,虽说国公府在京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门楣,可这代没一子辈有功名的,越发没落,郡主怎可能愿意嫁到这来,她忍不住道:“昭音郡主?琮儿当真有把握?”
王琮垂目,逗趣似地吹了吹茶水面上的脆青茶叶,唇角挑起笑道:“十拿九稳。”
——
芙蓉正值花期,月前还蔫着的花簇此刻艳艳地绽着花苞,拥在一快。
南枝刚做了坏事,正是心虚理亏的时候,破天荒地站在院前撑伞等着陈涿回来。
远远地,那玄袍见着一身青衣站在院前,脚步不自觉加快,走到她身旁道:“怎么在这站着?”
南枝睁着澄澈清明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道:“想着你快要下值回来,特意站在这等你。”
陈涿拧眉,半点不信,将她拥在伞下一道进了屋。
屋内炉中香雾袅袅,待他刚解了濡湿出水渍的披风,南枝就奉上茶水,递到他面前,颇为贴心道:“喝些茶水,润润嗓子。”
陈涿没去接茶水,反倒径直盯着她道:“做了什么错事?”
“没有啊。”南枝满脸真诚,提高声量强调道:“我这么明事理又懂是非的人,怎可能会做错事。你千万别胡思乱想,乱怀疑人。”
陈涿接过凉透的茶水,抿了口道:“那是看上了什么物件?”
“当然也不是。”她拉着他坐下,主动捏着帕子为他擦额间溅到的雨水:“我只是见你日日处理公务,太过辛劳,单纯地想关心关心你。”
囫囵擦了几下,她就有些心不在焉了,转着眼珠,将帕子一丢,凑近他小声道:“陈涿,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
陈涿意料之中,瞥她一眼道:“你先说。”
“将白文借我几日。”
陈涿拧眉道:“你要他作何?”
“……秘密。”南枝左右看了圈,见着没人,悄悄抬首亲了瞬他的脸颊,不大有底气道:“我保证,绝对不会做什么坏事。”
陈涿脸颊温热一触即离,眉尖轻挑,自这宫宴回来,政务繁忙,他们两人倒是好些时日没亲近过了,他眸光略深,喉结滚动,道:“好。”说着,侧身抬手要揽她的腰身。
南枝却高兴地站起身,脆声道:“陈涿,你最好了。”
她话还没说完,就快步跑到屋外,满脸谨慎地转首回望了他一眼,见没跟上才凑到白文身旁低声念叨起话来。
陈涿微眯起眼,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
王琮得了香帕,日日在手中摆弄着,若有人瞥见,就蓄意说上几句暧昧不清的话,惹得旁人猜测连连。
这边刚从酒楼出来,他饮得双颊酡红,怀中还残存着美人香气,脚步虚浮地刚准备上马车,身前却忽地站了一侍卫,朝他俯身道:“公子,我家夫人想见您。”
王琮本有些不耐,可瞥了那侍卫的脸,忽地回想起这是陈涿身旁的侍卫,陡然一清醒,唇角噙出轻笑,一边挥着手中折扇,一边笑意盈盈地往那马车走去。
马车帘处挑起一指尖,露出一抹玉瓷似的白,悠悠搭在青帘子边,里面美人声线娇柔:“王公子,我前几日在国公府落了下一帕,遍寻不得,不知是不是公子拾去了。”
王琮一派正人君子的风范道:“的确是在我这,只是不巧,今日未带在身上。夫人若是不嫌,我可将自己的帕子回赠给夫人,日后我再亲自将香帕送回夫人手里。”
南枝咬牙,强忍啐他一脸的冲动,艰难地扬起笑道:“既是未带,那就送给公子吧,只是那粉帕绣法奇特,公子可莫要被旁人瞧见,引出误会了。”
一旁白文眼观鼻鼻观心,心底默默为大人哀叹一声。
王琮轻笑道:“那是自然,夫人放心。”说着,他眼皮一挑,大胆地朝里望了眼,笑道:“不过我倒颇为好奇,夫人用的是什么香,沾在那帕上,惹得我最近几夜睡不着。”
几道银铃般的笑声传到他耳畔。
“想知道?明日还是在这,我告诉你。”
“白文,回府吧。”
那飘着香味的马车就驶离他眼前,王琮酒意都消了大半,站在原地回味许久,才晃着荡漾的身体往回走。
第二日,果然有辆马车停在那。
王琮特意打扮了,穿着些颇提气色的绸面蓝袍,站在几人间,满面春风地指向那马车旁,得意道:“瞧见那马车了没?里面坐着个有家室的美娇娘,专程来等我的。”
有人笑了声:“王琮,你说什么大话呢,酒还醒吧。”
他轻嗤了声,整着衣领,快步上前唤了声:“夫人。”
没人回应,他皱眉,又试探着唤了声。
车帘内伸出一手,王琮一喜,尚未看清就主动上手去拽,笑着道:“夫人。”
耳边却传来声粗狂的男声:“喊谁呢!”
车帘被整个扯开,露出一张满含怒气,粗狂又陌生的男人面,瞪着他道:“想女人想疯了吧!眼睛瞎了就去治,在这发什么春情!”说着,满含嫌弃地甩开他的手,又狠狠啐他一口,怕沾上晦气似的,赶忙让人驱马车走了。
远远地,他身后几人哄笑出声,笑着道:“王琮,你是做梦还没醒吧?瞎想美娇娘在这等你,怎么是个粗狂大汉啊!”
几人笑着摇头,一道簇拥着离开了。
王琮阴沉着脸,咬牙站在原地,暗恼被耍了一道,可刚准备离开,却又被拦住,他皱眉,径直打量着眼前人。
白文将手中瓷盒往他怀里一抛,从牙缝里挤出话道:“我家夫人今日有事,让我将这香膏送给你。”说完,忙不迭转身走了,艰难地想回去该怎么向大人解释。
王琮将瓷盒揭开,轻嗅了口馥郁香味,脸上郁色顿时全然消解,勾唇啧了声道:“欲擒故纵。”
女人的拙劣手段,他也算是见识过些,这次先不与她计较。
待落了手,再与她好生分说分说。
正对着这地的酒肆上,南枝坐在窗前,将底下情形尽收眼底,五官皱成一团,满脸嫌弃地将窗户关上:“再看一眼就要瞎了。”
桌上摆着酒菜,王凝欢安生坐着,时不时瞥一眼身旁满脸别扭的颜昭音,犹豫道:“昭音,你放心,我绝不会让王琮娶你的。”
南枝坐到桌前,拿起玉箸夹着一块香酥鸭腿,递到颜昭音面前:“我也不会让他得逞的。”
颜昭音别扭地轻哼了声,垂目看着那鸭腿,过了许久才闷声道:“你们想做什么?”
南枝眨眨眼,笑道:“你猜。”
“不说就不说,我才不想知道呢。”她夹起鸭腿,像将其当成南枝似的,忿忿咬了一口。
南枝和王凝欢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笑了笑,都知是将人哄好了。
渐渐地,凝滞的气氛消解开来,南枝瞄了眼桌上店家送的酒壶,心中泛痒又不敢一人单饮回去被陈涿念,硬拽着另两人一道饮了几杯,可惜她是个半杯倒,没用几口就晕乎起来,搭上颜昭音的肩,说着醉话:“偷偷告诉你,其实我是——”
她凑近颜昭音的耳朵,颇为神秘道:“是仙女下凡,会法术,谁要是惹我的话,我就把他变成石头,狠狠踩在脚底下!”
颜昭音也醉得差不多了,挎着她的脖颈,含糊不清道:“胡说八道,你、你要是仙女,我就是王母娘娘,专治你这种撒谎精。”
……
王凝欢没喝几口,是这里唯一清醒的人,她看着滚成一团的两人,捏着眉心,忙前忙后,让店家快点去告知府里过来领人,又拖着两人踉跄着下了酒肆。
没一会,颜明砚就到了酒肆门前,将醉得迷糊的颜昭音拽住,又看了眼念着胡话的南枝,道:“正巧我将她一道送回去。”
话刚说出口,步履匆匆的陈涿就到了,拧眉看了眼脸颊酡红的南枝,拉到身前,冷声道:“不劳费心了。”
南枝感受到了熟悉的怀抱,带着亲昵和依赖意味地往里蹭了蹭,口中含糊念着“陈涿陈涿”。
颜明砚看着,清黑眼珠像蒙了尘般暗下,扯出笑道:“那我就带昭音回去了。”说着,他拉着不舍离开的颜昭音,脚步僵滞地离开这处。
陈涿垂睫,嗅到她身上浓烈酒气,他轻叹了声,将身上墨黑披风解下,罩在身前,随后抬首朝着王凝欢颔首道:“我将人带回去了。”
王凝欢眼睫轻颤,却仍落落大方地朝他扬起笑,轻轻“嗯”了声。
这地很快安静下来,凉风裹着秋雨吹过面颊,她一人站在原地,身上透着冷意,望着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可遣去国公府的人还没回来。
不过她可以等雨停,可以问店家借伞,也可大胆些冒着细雨回去,至多泡会热水澡。总之她从小到大,已经可以很熟练地淌过诸如此类的小麻烦了。
王凝欢垂眸笑笑,转身进店问店家借伞了。
——
陈涿半拥着南枝往马车那处,披风宽大,罩住了她整个身子,只露出个圆鼓鼓的后脑勺,南枝眼前场景漂浮,根本不愿用力,半倚在他身上,借力往前走着。
他转眸,看着她迷离的眼眸,幽幽念了句:“醉鬼。”说着,将伞递给身后小厮,直接将人拦腰抱起,大步流星往马车那处走去。
远远地,一马车路过,沈言灯挑起车帘,眸光扫过忽地定在那两人身上,莫名觉得熟悉,启唇问道:“那是何人?”
车夫辨认了会,很快回道:“好似是陈府的马车,应是京兆尹大人和其夫人。”
沈言灯淡淡“嗯”了声,听闻这陈大人身居高位,又颇得陛下宠信,前几月忽地娶了位出身不明的夫人,还是陛下亲自赐婚,颇为古怪。
念头转瞬即逝,他很快将心思放回正事上,沉声吩咐道:“派人盯紧那方木,再在京中好生寻寻,若有动向,立刻回禀。”
第43章 王琮沈家入京了
院里,云团携着南枝去洗漱沐浴了。
陈涿站在廊前,胸前也被染上了几分酒意,灯盏晕出光圈,将深秋的细雨绵绵映出了光尘,又濛濛融入草色中,他平静地看着颤动的芙蓉花,问道:“这几日南枝在作何?”
白文目光缩了缩,先发制人道:“大人,这……夫人不让属下与你说,还警告属下,若告诉了大人,往后就在大人面前告属下的状。”
陈涿道:“是与王家的那个王琮有关?”
白文见他猜出来了,将脑袋一垂,老老实实地将事情托出,讲述声伴着冰凉秋雨一道,钻入陈涿的耳间。
他面上不显,只在王琮收了香帕整日把玩时,眼底冒出冷意,幽幽地与雨珠混在一块。
白文忙找补道:“大人放心,那帕子是铺子上买的,在香膏盒里沾了几日,夫人没怎么碰过。”
“——明日将王琮带回督京司。”他说着,却又顿住,轻叹了声道:“罢了,先由她办完事吧。你在她身旁好生看顾着,若有什么异样,及时过来回禀。”
屋内醉鬼的嘟囔声渐渐停了,云团衣摆被濡湿了好些,垂首站出来道:“大人,夫人沐浴完了,用了些醒酒汤,只是却闹着不肯睡,说是要大人过去。”
陈涿如小土堆皱起的眉尖平整下来,他转身进到屋内,房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隐隐见着床上人不老实地滚动着,将青帐颤得荡漾起波纹,成了一汪碧水春湖。
他抬脚走过去,指尖轻挑起纱帘,见着只穿着身单薄寝衣的醉鬼,怀里抱着软枕,身子扭成了根麻花,恍惚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睁着朦胧浸水的眸子往回看,茫然五官一瞬变得凶巴巴,瞪着他道:“流氓!居然偷看姑娘家的闺房!”
陈涿掀帘的动作一顿,幽幽看着她,忽地改换了主意,任由青帐垂下,臂弯隔出一条缝隙,往下握住纤细脚腕,稍稍用力就将人往这处拽,拉到了床沿。
南枝没想到这流氓这般大胆,眼珠一转,指尖勾住他的腰带,蓦然用力就将人整个扯进帐内,跌着躺下,她顺势一翻身,坐在他腰身上,垂目扯着那繁琐腰带。
实打实地压在腰上,力道不算重,透着浸入骨缝间的温软香味,他喘息声变得重了些,却如同失了骨头般躺着,眼尾泛起入肤潮红,一幅任人采撷的柔顺模样。
南枝为解着这腰带累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扯开了,唇角高高翘起,忙不迭擒住他的两只手,就着腰带系在床头:“就你这身手,还不如我呢,居然还妄想做采花大盗。”
她轻哼了声,将那嵌着美玉的腰带缠了几圈,紧扣在床头,又垂目瞄他的脸,不自觉感叹了声:“你有这漂亮脸蛋,还做什么流氓,往后跟着我,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说着,一手撑在他胸口,另一手往前摸了摸他的脸颊。
陈涿喘声变重变粘,道:“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南枝眨眨眼,瞳仁定格着深想了会,忽地惊叹道:“陈涿,你怎么堕落到做流氓的地步了,唔,真是世风日下啊。”
陈涿:“……”
她俯腰亲了瞬他的侧脸,弯着眼尾道:“总不能让你祸害别人,我就牺牲些,将你拘在这吧。”
陈涿喉结轻滚,胸口起伏如浪潮,他撩起眼尾,声线变得又沉又哑:“你说什么?”
南枝拧眉,小心地爬上前,刚准备俯身说话,那只原本束着的手忽地扶住她的腰身,向上一提,实打实地坐了下去。
隔着一层薄薄衣料,湿意扩大蔓延,又深入,浸到肌肤缝里,她腰身一酥,指尖掐住摇曳的青纱,变成了一条小蛇似难耐地扭动着,与那青纱一道荡漾泛起涟漪,她想要抽身离开,腰间却被紧紧按住。
……
另一只手仍被束着,未曾动弹,可不知怎地,那被濡湿的衣裳褪却了,赤条条的腿横亘着,彻底成了棉花软成一团,跌坐在侧,她羞愤难忍,好一会才吐出字道:“……流氓。”
陈涿红唇沾水,衣裳也散到两边,始终是顺从躺着的,黑眸却满含侵略性,再也禁不住,另一手从松垮腰带中收回,拽着脚腕拉到身前,诱哄着她平息怒气,想要如何拘怎么拘都由她。
院中泥地上瓦阶潮湿,掺着花瓣,浸满潮湿的,幽香的水洼。
雨水接连落了一夜,不见停且隐隐有变大的趋势,天际将近冒白,陈涿披着外裳,轻声推了房门,慌了几日的心终于落着了实地,满脸透着愉悦的餍足,手中拿着瓷壶,刚准备吩咐取些茶水来,却见远处白文冒着雨幕,径直走到他这处,不待他问就突兀地开了口道:“大人,沈家进京了。”
指尖一颤,裂着青花纹的瓷壶骨碌碌滚下,倒没摔碎,顺着地势一直滚到院里烂泥处,溅出泥点。
陈涿方才的欢愉一消而散,眸光沉沉地望向将白的天色。
——
王琮拿着香膏,到了酒肆的头一次事就是将其丢在他们面前,扬着下巴炫耀道:“瞧清楚了!昨夜你们走后,这就是那夫人悄悄派人送给我的。”
他们半信半疑地拿着香膏盒打量了会,又揭开轻嗅了下,可除了香气馥郁些,也没觉出什么不同,有人转了圈眼珠,蓄意道:“王琮,这样式的香膏随意寻个铺子都能买到,我瞧着平平无奇,没甚特别,你说这是女人送的就是了?我怎么觉得是你故意在铺子里买来打肿脸充胖子的物件。”
倒也不怪他们怀疑,王琮此人嘴里没个把门,平常就为涨脸说过些大话,尤其是饮完酒后什么都说得出来,以往还朝他们吹嘘见过昭音郡主的身子,可次次都是空口白话,没什么证据,时间一长,便就没法让人全信了。
王琮见他们个个都满脸怀疑,脸涨红着,愤愤饮了一口酒水道:“我没事买这女人用的东西做什么?说了是那夫人特意送的,怎地还不信,难不成非叫我将人拉到你们面前才信吗?”
有人笑了笑:“你若真能将人拉到面前,往后你说什么话我都信。”
王琮咬牙:“好!今晚你们都别走,躲在墙角,亲眼看看我将那妇人从马车上拉下来,到时知道那女人是谁的夫人,只怕你们要惊掉下巴!”
他们哄笑出声,摇着头半点不信,没一会又揭过话题,转而论起旁的事了。
渐渐地,几人又喝晕了酒,王琮大着舌头,整张脸涨红着站起身,环顾一圈嚷道:“你们说的那些莺莺燕燕我都瞧不上,再过两年,等我要结亲,就将那公主的女儿娶回家。”
屋内静默了瞬,随即所有人大笑出声,捂腹道:“王琮,你是真的喝晕了酒吧?怎么白日做起这种梦来了,你没有功名又日日浪荡,郡主怎可能愿意嫁你?”
王琮“啧”了两声,“我就知道你们不会信,我告诉你们,那昭音郡主可是有把柄在我手上的,只要我在外说上几嘴,往后京中还有哪个男人敢娶这种不检点的女人。”
有人像看傻子逗他道:“那你说,是什么把柄?不会又是什么香帕香膏之类的吧?”
王琮笑哼了声,压低声音道:“几年前在马球场,那郡主未着寸衣,胸上一颗黑痣朝着我晃呀晃的,摸起来就跟这瓷盏一样细腻光滑,和瓦舍里那些女人滋味可真是不一样。”
他越说越暧昧,好似真的摸过碰过了,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也分不清话中真假了。
王琮朝后一坐,大咧咧地岔着腿,眯眼笑道:“到了这地步,她除了嫁我还能嫁谁。”
一层薄薄木门外,沈言灯抬脚从这地经过,被迫听清了每一个字,他神色不变,身后小厮拎着装满膳食的木盒,出了酒肆一路往柳府而入。
柳家来京城的日子比他们早,宅院就距沈府一条街外,要不然一刻钟就能来往,府内事务刚忙完,沈言灯稍歇了会,就起身到柳府上拜会郑氏。
正厅内,柳明珍站在一侧,满脸乖顺地为郑氏捏肩捶背,又时不时温声问着力道,自这身份被揭开后,兴许是怕被赶出去,又没了家,她日日近前伺候郑氏,替南枝补上了懂事女儿的身份,哄得郑氏笑意温润,眼角上扬,早早抛却芥蒂,待她又多了几分真心。
沈言灯不动声色扫了两人一眼,道:“伯母,昨夜我刚随父亲入京,事务繁琐,这时才有机会前来拜会,来时路上听闻京中膳食一绝,特意让人带了些给伯母尝尝。”
郑氏看他越发满意:“你有心了。”说着,又叹了声:“我记得南枝以往便说要到京中品味膳食,如今你我都身居京城,可她却不知下落。”
沈言灯掀袍坐下:“伯母宽心,南枝定在京中某地等您去寻她,想来要不然多久就能一家团聚了。只是不知到时,她还愿不愿见我……”说着,眼睫垂落,凄凄落在面上,又似怕被长辈所厌,惨淡地扬着唇角。
郑氏拧眉,安慰他道:“好孩子,你放心。先前你们俩人是生出了些误会,可却怨不到你头上,等南枝回来,我亲自帮你与她分说分说。南枝虽是我唯一的女儿,可这些年我也早将你看成亲儿子一般,绝不会平白拆了这种天定姻缘。”
身后柳明珍脸上恰到好处的笑意扯不出来了,僵着凝在面上,掩了许久才恢复如常。
沈言灯脸上涌出笑,温声朝郑氏道着谢。
——
傍晚,雨停了。
按照约定,那马车果然静守在那地,王琮面上浮起得意的笑,蓄意朝身后掩在暗处的几人扬了扬眉,大摇大摆地往那处走去,轻扣几声,温声道:“夫人,我来了。”
车厢内却没什么动静,沉沉地融在夜幕里,像是死寂的棺材板般静穆。
王琮眉尖皱起来,耳边似乎冒起了身后人低低的嘲笑声,心底一沉,猛地揭开那虚掩着的车帘,目光一扫,果然在内瞧见了个女人身形,唇角勾起笑提高声量道:“夫人,怎地不说话啊,莫不是害羞了?放心,此处只有你我两人,绝不会传扬出去。”
女人身形轻晃,朝里缩了缩,冒出轻微啜泣声。
身后那些人似是打定了主意,这马车里没人,也不遮掩身形了,哄笑着朝他走近,直接挎上他的脖颈道:“王琮,没人就没人嘛,装什么装,我们又不会笑话你。只是往后啊,可莫要再说什么大话了,说惯了真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王琮却一把将身旁人推开,气不过几步一把拽开帘子,高声道:“你们好生瞧瞧,这里面有没有人!”
暗处,一女子身形轻晃,泣声连连,将藏着的脸庞露到众人面前,捂唇低泣道:“王琮……”
王琮一怔,转首却见到他熟悉的,日日见着的王凝欢,惊道:“怎么是你?”
王凝欢咬唇,委屈淌着泪:“不是你说让我在这等着,到时你和旁人来了,就扮成个有家室的夫人,隔着车帘与你说话,反正旁人也听不出声音。”
其余人实在少见这种强充脸的行为,憋着笑却又笑不出来,又不得不肃起脸,主动宽慰道:“王琮,你何苦呢,唉。”
王琮双颊红一阵白一阵,从牙缝里蹦出话道:“你算计我。”
“王琮,你怎能这样与我说话?”王凝欢蹙眉:“分明是你惯常威胁我,从我这处探听京中姑娘家的消息,还是一些……难以启齿的事。”说着,顿了下,跳着指向眼前这几位公子:“对了,他问过你家妹妹,你嫁人三年有余的姐姐,还有你新得那美人娇妾……他满心计算着,想诓出些旁人不知道的事,造些没根由的谣,将人哄骗到手。”
这倒也不是她随意乱说,王琮以往还真觊觎过这些人,只是没在她这撬出些什么。
他们笑不出了,个个沉着脸盯向王琮,吓得他连连挥手:“没有,别听她胡说,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说着,忙扯出腰间香帕:“她胡说的,今日要来见我的夫人,可是京兆尹的夫人,怎么可能是我骗你们。”
王凝欢琮腰间拽出一模一样的香帕,哀哀愁苦道:“王琮,这香帕处处都有,你怎地能乱说呢,唉……那京兆尹的夫人怎可能瞧得上你?难不成真是吃酒将脑袋吃傻了,真在痴人说梦了。”
有人忽地啐他口:“王琮,以往我真是错看了你,竟是心思打到我们家眷上了,还说什么京兆尹夫人,人家嫁的陈大人,你也配浑说这些?人面兽心,满口胡言的混蛋!还亏我真信过你几次!”
他们接二连三地气嚷起来,愤愤推搡着王琮,直到他跌在潮湿地上,沾着泥点踢他几脚才肯罢休,咒骂几声走开了。
王凝欢趴在窗上,垂目静看着他的惨状,带着怜意叹了声:“王琮,往后少喝些酒,莫真将脑袋喝傻了,分不清美梦与事实了。”
王琮神色呆滞地躺在地上,一时恍惚,脑袋凭空生出一阵钝痛,他紧捂着头颅,疼得面目狰狞,许久说不出话来。
远远地,一带着面具的姑娘懒散站着,身后跟着位也带着面具的侍卫,同为青嘴獠牙的模样,站在阴影中遥遥望向那。
没一会,方才混在人群里的公子走到他们面前,俯身赔笑道:“姑娘,事情都办妥了,在他的酒水添了五石散。”
南枝满意地“嗯”了声,将手中钱袋一抛,丢进他怀里道,刻意加粗声线道:“瞧瞧。”
那人将钱袋一扯,瞧见里面黄灿灿的金叶子,紧挤在一块撞出清脆声响,眼睛一亮,忙作揖道:“多谢姑娘,往后有这种事尽管再吩咐我,定给姑娘办得妥妥的。”
南枝僵着扯出笑,这么多金叶子,若交给她,上天入地都能办得妥当。
待到那人走远后,她朝白文勾勾手指,轻声嘀咕了会,白文露在外的眼里透出讶异,犹豫道:“这……”
南枝轻哼一声:“这都办不了的,带你出来有何用,还是跟在陈涿身旁最厉害的侍卫呢,丢人。”
白文被一激,咽下旁的,挺了挺腰身:“夫人放心,保证办得妥当。”说着,很快消失在她面前。
四下无人,南枝伸展起手臂,脚步轻快地走在雨后清爽的秋夜,街道四下空落落地,冷悄悄地,深绿面具贴着瓷白脸庞,一颠一颠晃起,露出点点侧颊。
没走一会,垂下打量水洼的视线里冒出一双黑靴,她停住脚步,下意识抬首望去,见到了张温润又谦和的脸,夜里显出清亮的黑眸正灼灼盯着自己看。
第44章 偶遇(修)一个奇怪公子
月凉似水,街道路旁静悄悄的,将人的心也压得沉甸甸,南枝戴着宽大的青脸面具,两只小兽角横亘在额头上,在雨水溶雾的秋夜里没半分可怖,反倒透着滑稽的俏喜。
她歪着脑袋,圆眸带着打量落在眼前公子的身上,黑眸清亮,面似玉瓷而塑,穿着身清雅的月牙白袍,在清凄月光下定格住。
月影斑驳,长身玉立,落下的眸光直勾勾地盯向她。这一幕带着些奇怪的熟悉感,像是记忆里一碗令人难以忘怀的美味羹汤,醇厚香味染浸了记忆每一处,蓦然重合到了眼前。
可再仔细看,却又是陌生的,她很快敛回视线,踩着石板地上的水洼准备绕开他。
沈言灯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盯她滑稽面具里露出的眼睛,盯她手背处微突的青筋,缠绵绵地,切切地与记忆重合,道:“柳——”分明是故人重逢,寻觅期盼,可隔了许久,竟生出一种似于近乡情怯的古怪情绪来。
南枝停住脚步,抬眸道:“这位公子,有事吗?”
她的语调轻快,微微上扬,可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却是疏离又礼貌的,往前十几年,从未见过她以这种语气同自己说话,沈言灯心口一闷,终于意识些许不对。
他眉尖轻皱,拦住她的前路,声线浮起些急促:“南枝,我终于寻到你了。”
南枝停住脚步,仰着脑袋望向眼前这奇怪公子:“你是谁?”
沈言灯听着这疑虑的语气,呼吸一滞,心中那下坠的不安感越扩越大,他径直伸手,指尖将将要拽住她垂下的袖口。
远处,办完事的白文疾步而来,带着同样青脸面具,他上前,径直挡在两人中间,目光凌厉地落在沈言灯身上,却是温声对着南枝道:“夫人,夜深了,大人定是着急担忧,属下送您回去。”
南枝想着陈涿的小气性子,还是放弃了去酒肆买些点心果子的念头,“嗯”了声道:“那快回去吧。”
夫人两个字像块刀,凿在沈言灯脸上,立刻现出层层叠叠的错愕和惊惶。
南枝礼貌地朝他笑笑,就和白文一前一后地转身离开了这处,没半分停留,他双腿僵在原地,张着唇发不出声音,方才那侍卫唤的是……夫人?南枝怎可能会嫁人?
小厮从酒肆回来了,手持玉佩,到他身旁禀告道:“公子,玉佩寻回来了。”
沈言灯目光不移,哑声道:“派人去打听打听前面那女子的身份。”
这世上声线相似之人千千万,绝不可能这般巧合,南枝也绝不可能成婚,用这种冷漠的语气和他说话。他掩饰着那微小慌乱,镇定地继续吩咐道:“盯着方木的人不能缺,她见了什么人都得回来与我禀告。”
——
隔日清晨,就在酒肆附近,王琮被剥得赤条条的,露出臃肿而又肥硕的身躯,食了过多的五石散,面色潮红,双眼迷离,不知是被打还是跌的,身上好些青紫,如同蛆般在地上扭动着,口中不自觉喃喃着疯言疯语。
来往路人被这幕吸引着停下,驻足指点良久,才有人认出这是国公府的小公子,王琮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满脸痴迷,一会道自己飘在云间,是神仙下凡,一会又念起京中貌美姑娘,个个都成了他的**物,真假相混,没人相信,反倒个个鄙夷,啐了口嫌恶地走开。
国公府丢了好大的脸面,忙不迭遣人将他接回来,因着匆忙,只随意披了件小厮衣裳遮住几地,借着担架将人抬到房内,大夫来诊了脉,斟酌再三才道是食了五石散,又因酗酒过度,这才一时精神混乱,口出狂言。
国公夫人一边惊怕,一边让人去薅了王琮院里的丫鬟问话,这才知他早在私底下偷食五石散,只这量不大,加之做得隐秘,这才一直没被人察觉。王夫人气得双颊赤红,可看着榻上的儿子又不自觉淌下泪来,凄凄哭着。
王凝欢进到屋内,瞥了眼王琮,安抚地拉上低声垂泣的王夫人,道:“母亲莫要再哭了,弟弟若瞧见母亲这般,只怕会更难受。”
王夫人道:“我如何能不哭?方才大夫过来说了,琮儿这次食了太多的五石散,神智受损,往后只能依仗着汤药过活了,还有子嗣,也会受影响。我派人禀告给你父亲,如今却还没过来瞧上一眼!我拼着半条命将你们生下来,却都是不争气的!”
王凝欢哀叹了声:“弟弟如今这般,父亲又伤了心,往后连我的婚事也会受影响,但我的将来就罢了,可我心疼母亲,拖着弟弟这累赘往后该如何在府里过活啊。”
王夫人的神情僵住,五官现出悲戚的伤色,哭都哭不出来了。是啊,她娘家不成器,儿子再也争不过那几个狐媚生的庶子了,往后还能靠什么呢。
王凝欢看着她,握住她的手背,低声道:“我曾听旁人说在江南一带,有些富商膝下只有个女儿,偌大家产没法继承,又不舍落入旁支,只能招个赘,等到这女儿又生了孩子,再将家产传下去,也好过肥水流向外人田。”
她不动声色地望了眼王夫人的神色,循循善诱道:“母亲,弟弟已经这样了,往后再也争不了爵位了,不如就让我留在府里,招赘,生个儿子冠上王家的姓,也是嫡出嫡子。”
王夫人先是茫然了会,然后忽地意识到她在说什么,眉心一拧,转首落下巴掌,颤着胸口道:“黑心肝的,你竟算计着你亲弟弟的爵位!”
王凝欢被扇得眼睫颤了颤,眼底却是干涩的,脸颊浮起鲜红的巴掌印,她平静地转首,凄凄地叹了声,抹起眼尾的泪花道:“母亲,你怎能这般想我呢?我难道不想嫁到勋贵人家,享清福吗,还不是因着担忧母亲,这才想留下陪母亲一道。”
“如今沦落到了这种地步,我再不帮着母亲,为着母亲在这府里周旋,往后还有谁能为母亲考虑?”
王夫人脑袋里的一时冲动也慢慢褪下去了,沉着眸开始理智地考量她的话。王国公唯这一女儿,平日还是偏疼些的,琮儿食了五食散这种禁物,只怕往后再也难得父心,爵位迟早落在那几个贱种身上,若是凝欢能留下,再生个王姓靠山给她……
想透了,她又扯出笑,忧虑道:“可这法子能行吗?”
王凝欢毫无芥蒂的样子,淌着泪笑道:“有母亲在旁为我转圜,还能争不过那几个庶子,再说父亲最是偏疼我,怎会让庶子踩在我头上。”
王夫人叹了声,主动去拍她的手背:“方才是母亲话说重了,幸好你不像你那弟弟一样,从不将这些放在心上。只要你父亲同意,我定好生为你择一赘婿,守着你过稳当日子。”
王凝欢扬起唇角,柔柔地附和着她,温热的肌肤抚过手背,冰凉地触到心底。
——
船上载着丝帛,方木穿着身浅青长袍,发髻简单束起,意气风发地眺望远处,刚到了京城,就令着伙计先将货物搬运到她赁好的破落院子里,院子小得将将能转身,处处结蜘网,可一月十两,小毛病就可忽略不计了。
待院落收拾好了,她结清了工钱,就大咧咧坐在丝帛箱旁喘气,像慈母看游子般满眼柔和地望着这些“金银”。
从江南运来的帛布可与京城的不同,京中兴穿淡色绸衣,这些却都是棉布艳色,但凡打通销路,引得高门贵女偏爱,旁家怎可能短期内引入这些帛布,银钱真就和风一道刮到她钱袋里。
院外,迷茫寻路的南枝总算找到这处了,小心地探出一个脑袋,张望着。
方木靠在箱笼旁,余光扫过那冒出的圆脑袋,朝她招手道:“就是这,快进来吧。”
南枝扬起笑意,端着木匣小步地跑进去,可看着地上混着蚊虫残骸的脏灰,犹豫着实在坐不下去,索性蹲下将木匣递到她身前道:“你说要做生意,我没什么银钱,这是你之前给我的一百两,就算我出的那份。”
方木笑了笑:“衣裳可都得等你帮我卖出去呢。没有你,京中那些贵女怎可能会穿这些衣料,论起来算是我占了你的便宜。”说着,她垂目看了眼那木匣道:“算了,我去了一趟扬州,林林总总花了不少银两,如今也是有些拮据,这就算作是你添的银两,到时分钱再多予你一份。”
她将木匣接过来,放在身侧,伸了个懒腰道:“真是快要累死我了。紧赶慢赶着从扬州清了好些铺子的帛布,乘船一路才到这,不过幸好,赶在了秋末回来。”
南枝站在一旁,打开箱笼小缝,瞧着叠得整齐的帛布,随口问道:“对了,那些首饰样式你寻到了吗?”
方木起身的动作一僵,半晌才拍起腰上的灰,踌躇道:“寻到是寻到了,只是……”她拧眉,这和柳家沾着关系,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试探着道:“那是扬州一富商字号下的首饰铺,去年就已卖完了。”
南枝半趴在箱笼上,转眸看她道:“去年?隔了这么久只怕也难以寻到买家了。”
方木“嗯”了声,心不在焉地将箱笼推到一块道:“你最近有没有想起失忆前的事?”
“药我倒是每日都喝,可除了晚上会梦些朦朦胧胧的东西外,什么也想不起来。”
方木沉默着,想起沈言灯悄声问她打听南枝下落的模样,和柳家又称说南枝是亲生女儿,要将人寻回去的古怪态度,一时竟也拿不定主意了,该不该打破南枝如今安稳又平静的日子。
她抿着唇,还是将话咽了下去,只道:“这种离魂症迟早是会好的。到时……你想起来,再行决断吧。”
南枝并没在这停留多久,黄昏前就出了院落,那灿灿的,似是染坊混杂红黄紫调染料的晚霞下,陈涿一袭玄袍,静站在巷口,眉眼被日光衬得格外柔和。
她小步跑过去,朝他笑道:“你怎么来了?”
陈涿将披风递给她道:“云团说你在这,我正巧要回府衙拿些物件,就和你一道回府了。”
他神色自若,想着白文对那沈言灯的描述,不着痕迹地打量向四周,远远地对上了一人的视线。
巷子深处,沈言灯得了禀告,匆匆而来,刚到这就瞧见了一熟悉的背影,她穿着浅粉衣裙,带着精巧又颤动的花簪,微暖光亮照在侧颊上,映出唇角毫不收敛的笑,身形像是兔子蹦跳着往前走着。
是南枝。
他面上的喜色尚未浮全,就见着她快步跑到了一男子身旁,与他耳厮鬓磨,举止亲昵,那男子熟练地为她系着披风,又拉住她的手,缠绵地说着什么。
隔着数丈远,却偏偏每个动作都看得极为清晰,一瞬一瞬地映入脑海中,沈言灯站在阳光下,手脚都凉得透骨,他道:“那是谁家的马车。”
这小厮是刚从京城雇来的,眯眼看了会倒也能辨得,回道:“回公子,那好似是京兆尹陈涿大人,身旁站着的应是他的夫人了,两人前几月刚成亲,感情甚笃,在京中都有所传扬呢。”
沈言灯站在巷口暗处,唇角掀起笑,温和的皮肉却沁着冷意,重复道:“感情甚笃?”
小厮心底一凉,埋首寻觅着措辞,踌躇道:“京中是这般说的,陈夫人似是从江南一带来的孤女,没甚家世却得陛下赐婚,又颇受惇仪殿下喜爱。”
沈言灯不说话了,眼底透着股阴冷,幽幽地盯向他们的动作。
陈涿拉起南枝的手,眸光轻淡地搭在他身上,缓缓道:“来时吩咐膳房做了山煮羊,待你回去应是就能用上了。”
南枝一喜,拽着他的手就要上马车,迫不及待道:“那快些走吧。”
陈涿轻微地勾勾唇角,扶着她就要上马车,可远远地,那人居然动了,挂着温润又谦和的笑意,步履匆匆,径直走到两人面前。
沈言灯直勾勾地看向南枝,面上涌出欣喜的神色,旁的什么也没多说,只道:“南枝,我终于寻到你了,伯母在家等你多时,快将眼都哭瞎了。”
南枝先是愣了瞬,然后认出他道:“你是昨晚那人?”
沈言灯眉尖轻皱起,隐隐证实了心中的猜想,试探着道:“南枝,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是我啊,我是沈、言、灯,你不记得了吗?”他盯着她的神色,一字一顿道。
话落音的刹那,南枝后脑勺浮起一阵熟悉又扭曲的钝痛,像有人拿着棒槌在敲,心口也在怦怦乱跳,似有有什么快要呼之欲出。
她渐渐松开了陈涿的手,向前一步应和这种熟悉道:“我、我得了离魂症,想不清往事了,你是谁?”
陈涿长睫轻颤,垂眸看着空落落的手心,眼底涌出细密冷意,上前又将人拉到自己身旁,沉眸看向沈言灯道:“沈公子。”
沈言灯牵起笑意,温和地看向他道:“这位应该就是陈大人了吧,自我入京起,就常听闻陈大人的威名,说您大权在握,是为陛下刀剑,万事万物皆在掌心,如今得见,果然不同凡响,想要什么都能用尽手段得到。”
陈涿面色沉着,扯起唇角却透不出一丝善意道:“不过是在其位谋其职罢了,只这传言也实在夸张,有些事物,怎是能通过手段谋算来的,沈公子不知是平日经了什么,竟用心思这般猜想旁人。”
两人心知肚明,你来我往,语调缓慢却隐隐含着锐刺。
唯有南枝不明所以,左右打量了眼,可早被沈言灯的三言两语勾出了好奇,身子向前倾道:“这位公子,你识得我吗?什么伯母?我怎么有些听不懂。”
沈言灯垂眸,终于大致猜想到南枝经了什么,莫不过就是失忆被哄骗,暂时将他忘了,这才与旁人成婚,可郑氏在这,母女情深,旧事迟早会一件不落地全想起来。
想着,他面上和心底都朝她露出柔柔笑意:“南枝,怪不得你待我这般冷漠,又与旁人成了婚,昨夜见着我也一言不发,原是失忆了。不过也不妨事,往后我再将旧事细细地说与你听。”说着,又看向陈涿道:“想来陈大人也是希望南枝早些寻回记忆的,对吗?”
陈涿唇角紧绷,道:“我自是希望南枝恢复记忆,可又怕有些人浑水摸鱼,想趁着南枝失忆,哄骗欺瞒她。”
南枝拧眉,照着这些话,她与这位奇怪公子以往很是相熟吗?
第45章 旧识晋江文学城首发
黄昏下,陈涿眉眼冷沉,森森地看向眼前人,沈言灯始终挂着浅薄笑意,一派清雅的端方模样,却是半分不让。
南枝却向前一步,又离开了陈涿的身侧,道:“沈公子,你说的伯母是何意思?”
陈涿失了身侧温软,眉心一跳,从这方向,只能瞥见她满含新奇的后脑勺。
沈言灯唇角弧度扩大了些,瞥了眼陈涿,又轻叹了声:“自是你的母亲,因着你突然消失,在家中担忧受怕了好些时日,还生了几场重病,知晓你可能在京城,紧赶着搬迁至京城,就为了来寻你。”
南枝心一拧,她原是有母亲的吗?
沈言灯微微俯身,不动声色拉近与她的距离,声线愈发轻缓道:“南枝,不止是伯母,还有我,这段时日也一直在为你忧心,听到你的消息,日夜兼程赶来了京城,可你却忘了与我的所有前尘旧事。”
他说着,牵强地朝她抿出一笑,眼底挟着浓厚的,又怨怼的情绪,似是极哀切的模样。
南枝听着,胸口没来由地也在发颤,如潮水般的情绪涌到心口,可再怎么努力回忆,却只是一些破碎的,连不成段的记忆,像是踩不到实地般,没由来地发慌。
忽地,指尖被人轻轻勾住,贴上微末热意。
她转首,对上陈涿沉沉的黑眸,听着他道:“天色已晚,膳房的山煮羊只怕要凉了,回府吧。”
南枝看着他,那股没由来的慌乱竟蓦地退却了,只剩下平静和安定,她轻舒了口气,转首对着沈言灯道:“沈公子,我,我回去想想你说的话。”
沈言灯朝她温和笑着:“没关系,南枝,见你好好站在这,我心里就安定了,往后日子还长,总能将我想起来的。若想清楚了,就遣人到沈府去寻我便是。”
南枝朝他颔首,随即就被陈涿拉着,一道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驶离这地,似是将阳光也带走了,灼灼落日沉入天际,渐暗,露出斑驳又晕白的月影。
沈言灯站在原地许久,笑仍挂着,却是僵黏在脸上,似只是一层剥在外的无关皮肉。
直到小厮忍不住,出声问道:“公子……该回府了。”
他这才抬眸,淡淡道:“去柳家。”
——
柳府内,柳明珍方才伺候着郑氏用过晚膳,又陪着郑氏坐在厅内一道饮茶说话,言语柔柔,瞧着倒像对真母女。
郑氏手里拿着绣棚,面目柔柔,捏着针线一缕缕地穿过,笑道:“南枝以往在跟前时,常央着我为她绣些手帕,可我的手艺哪有坊里绣娘好呢,每每绣得乱七八糟,南枝却也不嫌弃,常带在身上。”
柳明珍垂睫,露出极牵强的笑,似有所感道:“南枝妹妹真是好福气,有您这样的好母亲。我从记事起,就没见我那亲生母亲为我缝补过一次衣裳。”
郑氏听着,心里也生出怜意:“可怜孩子,往后你就将我看作亲生母亲般,我给你绣帕子。”
柳明珍眼眶蓄着泪花道:“母亲……您待我真好。”
郑氏径直看向她,安抚似地轻拍着她的手背,当即改换手中绣样,专心为她而绣。
没一会,下人到跟前禀告,说是沈公子来了,郑氏看着暗沉的天色,有些讶异,心底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只让人快些将他带到跟前。
沈言灯大步进了厅内,开口就道:“伯母,寻到南枝了。”
郑氏一惊,指腹轻晃被针尖一刺,冒出血珠来,染红一片绢布,却没心思顾及,将其随意放在桌上就看向沈言灯,急切道:“她在哪?怎么,怎么没将她一道带回来?”
柳明珍站在原地,看了眼那被毁了的绣棚,心尖颤了又颤,却还是强行扬起笑道:“太好了,母亲终于寻到南枝妹妹了。”
沈言灯面上却罩起一层哀色,默不作声地掀袍坐下。
四下沉默,这阵突兀的静谧反倒将屋内急躁的气氛浇得更盛,滚烫地冒起热意来。
郑氏心头慌乱愈盛,前倾着身子,语气焦灼道:“难不成是南枝出了什么事?”
沈言灯终于抬眸,扯出一抹难看的笑道:“南枝她,她失忆了,不仅将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又与旁人成了婚,我站在她面前却都认不出来。”
郑氏听着南枝没事,先是松了口气,又拧起眉道:“南枝失忆了?”
“嗯。今日我远远见着她,上前相认才得知她已然成婚,且那与她成婚那人是朝中京兆尹陈涿,此人专管督京司,凌于刑部之上,手段狠辣,我本是想将南枝带回来见伯母的,可那男子却要带着她回府,南枝也颇听他的话,直接与他走了。”
郑氏听着,眼圈就已红了起来,生怕南枝因着失忆受了男子哄骗,颤声道:“南枝是我的亲生女儿,凭何不让她回来见我?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我不同意,无论何人也抢不走我女儿。”
“伯母莫要忧心,我一定会想法子让南枝与伯母一家团聚的。”沈言灯安慰道:“南枝此刻是因着失忆才被那人所骗,只要伯母亲自与她细说,说清这些年与伯母,与我的过往,她定会想起旧事,回来与伯母相认的。”
郑氏攥着袖口,好一会才从悲切中缓过神,道:“对,南枝见到我,应是能想起来的。”
沈言灯挂起温润笑意,道:“南枝寻回了记忆,一切定能恢复如初。”
——
这边马车上,陷入一阵古怪的凝滞。
南枝独坐在一侧,垂首翻来覆去地想沈言灯的话,想失忆前的事,一边期盼着有母亲在等她,一边满心慌乱,也不知是在担忧什么。
陈涿幽幽看她,数次张口话却又消失在唇边。
破天荒地,马车竟一路沉默到了府前,两人却半句话都没有说,南枝沉浸在心事里,根本没觉出什么不对,自顾自地往前走,将他远远落在了身后。
等进了院,云团将她的披风取下,瞧了眼跟上来的陈涿,也察觉到了些不对劲,忙不迭让人端膳。
南枝坐在桌前,这才勉强缓过了神,刚想捏起玉箸用膳,却见指尖因在方木小院里乱摸沾了泥水,陈涿握住她的手腕,拿着湿帕细细擦起指缝,淡淡道:“今日见到了沈言灯,可有想起与他的过往?”
南枝一心放在香喷喷的羊肉上,根本没注意到他话里的古怪,随口道:“只能想起一些连不起来的画面。”
陈涿动作一滞,转手将湿帕随意扔下,轻嗤了声道:“你与他自小相识,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此番情谊怎能被随意淡忘,只怕梦里都能见到彼此。”
南枝迫不及待地夹了块羊肉,腮帮鼓动着,圆眸满含澄澈地看向他,莫名觉得这话怪怪的,她咽下,好心道:“你不吃吗?快凉了。”
陈涿定定看她,一股闷气压在心口,始终喘不上来,他腾地起身,冷声道:“最近府衙繁忙,我没胃口,今夜到书房处理公务。”说着,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将要走到门外却仍没听到挽留的声音和跟上的脚步声,闷气愈盛,直接加快脚步,往书房而去。
南枝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轻叹了声,腹诽道,真是可怜,每日连吃饭睡觉都得忙着处理公务,这般美味的羊肉只能由她一人解决了。
她弯起眼尾,毫不客气地夹着碟上膳食。
——
婚前公务繁忙时,直接在书房过夜是常事,倒也没觉清苦。
自从成婚后,书房下塌就是冷的,只有南枝心情好些,会主动捧着话本躺在这陪陈涿办会公务,底下人见公子不宿在这,到了秋末只放着薄薄一层小被,留着白日给夫人备用。
陈涿合衣躺着,盖着留存少女馨香的被褥,翻来覆去生不出半分困意。
怨不得人家青梅竹马,婚约在前,这才多了些惦记。
短短几月怎能与他们十几年的情分相比啊。
可一些陈年旧事早已翻篇,如今还有何好拿出重说的,那颜昭音与颜明砚也是一道长大的,与南枝和那劳什子沈公子不也差不多,却没见他们日日将旧事挂在嘴边。
他躺在榻上,扯唇冷冷笑了声,又腾地坐起身,唤道:“白文。”
白文刚准备和旁人换值,被这一唤,不得已收脚转而径直进了书房,道:“大人有何吩咐?”
“继续派人盯着沈家,还有柳家为何又要南枝回来了,查清发生了何事。”
白文应声称是。
他眸光闪烁,轻咳了声,漫不经心地理起了袖口:“那边如何?”
白文在心底沉沉地苦叹了声,这时辰,护院养的狗都歇了,夫人还能如何,要是惦记早就来了,他面上仍恭敬道:“一个时辰前,就已经熄了灯。”
陈涿抬首,涌起郁郁闷气却又在意料之中,他掀开被褥,正色道:“书房阴冷,在这易得风寒,明日还有早朝,为着不耽误公务,还是回屋里歇吧。”
白文沉默了会,然后抬首颇为恳切道:“大人,想见夫人就是想见夫人,您不用解释的。”
陈涿抬眸,沉沉地瞪他一眼:“……不会说话也可以不说。”
——
帐内,南枝早已习惯将手脚压在身旁人腰间入睡,如今骤然没了,也睡得不大安稳,无意识地动弹着手脚,将被褥搅得一团乱。
这夜梦里还真梦到了沈言灯。
梦里,不知怎地,她趁着身旁人熟睡,偷偷溜到了后院,与等候多时的陈涿一道赏月幽会,可没一会,本该躺于榻上的人忽地走到他们身后,竟是那沈言灯的脸,手中提起长剑,张口就唤陈涿是不知廉耻的荡夫,勾引有夫之妇,两人针锋相对,扭打在一块。
她在一旁呆站着,一时竟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该帮谁。
……
屋内昏暗,只留了一盏昏灯,陈涿缓步走至床前,抬手轻挑床帐,就见着床内南枝安稳地熟睡着。
他捏着床帐,端详她半刻,又忿忿垂首轻亲过她的脸颊。
床上人眉尖轻皱,动唇念了句什么,又翻身往里面睡去。
他轻叹了声,褪靴上塌,将人揽到身侧,很快南枝就觉出熟悉的暖意,双腿熟练地抬上,手也抱上了臂弯,亲密拥在一块。
梦里那场对战也觉出了胜负,陈涿直接将人踢到花丛中,又拽着她的手腕,满含嘲意笑那沈言灯看不住枕边人,这才引得她瞧上旁人变了心,全然是他活该,然后大咧咧地拉着她走了。
南枝对这结果尚算满意,蹭了蹭身旁胸膛,眉尖起伏也平缓下去,沉沉地进入梦乡。
一夜安稳。
南枝醒时,睁着惺忪眸子,就见青帐外陈涿在换官袍,她茫然道:“你怎么在这?不是在书房吗?”
陈涿转眸见她醒了,将那青帐扯开,神色如常道:“书房下人躲懒,缺了榻上的被褥,这几日府衙多事,若得风寒只怕会耽搁。”
南枝“哦”了声,看他穿着身绯红官袍,衬得眉眼多了一丝艳色,迎着窗棂透出的光尘,立身站在她面前。
她唇角不自觉翘起来,又强行敛下,故作正经。
陈涿倾腰,将被褥掖了掖,转瞬又想到了那沈言灯,漫不经心道:“你今日要出府吗?”
“今日约了昭音她们,等我再睡一觉,就起来洗漱收拾。”
陈涿面色缓和了些,抬睫看她道:“到时我下了早朝,到那接你一道回府。”说着,没忍住轻轻吻过她的唇瓣,引得南枝去推他的胸膛,满脸抗拒道:“还没洗漱。”
陈涿唇角轻扬:“我不嫌弃你。”
南枝老实道:“我是说你。”
陈涿沉默:“……我洗漱了。”
南枝眨了眨眼,轻咳了声浮起满脸困意,打着哈欠道:“好困好困,我要睡了,你快走吧。”
——
二楼窗前,桌上摆着好些精巧糕点,一侧茶盏冒出清幽浅香,热意如雾般飘散到四周。
南枝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双目无神地盯着某处。
王凝欢笑意盈盈,将糕点推到她面前:“南枝,如今那王琮只能靠着汤药过活了,我就将你说的江南那边富商女子招赘的事,细细告诉了母亲,没想到她竟真同意让我留在府里招赘,让我的子嗣承袭父亲爵位。”
“今日你想吃什么,尽管说。”
南枝掀起眼帘,恹恹道:“没胃口。”
王凝欢和颜昭音都一惊,有朝一日南枝竟会说没胃口,反常,太反常了。
王凝欢当即伸手去探她的额温,见是正常的,才松了口气:“怎么了?难不成是和陈大人吵架了?”
“这倒不是。”南枝直起腰身,随手捏着块梅子糕咬着,托着下巴道:“我之前失了些记忆,本以为没甚重要的,可昨日,忽然有一男子寻到了我,说他一路从扬州来的,是我的旧识,又说我有母亲,还一直在等我。”
王凝欢不解道:“既寻到了母亲,不应是好事吗?为何这般愁苦?”
颜昭音却嗅到了些不一样的味道,微眯起眼道:“旧识?”
这一路从扬州寻到了京城,单是简单旧识,怎可能这般上心?
南枝拧着眉:“我也觉得应是好事,可心里总是没由来地发慌,好似、好似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她咽下最后一口糕点,去拿靠在窗前的瓷盏,抬睫间却恰巧和底下人对视上,一惊道:“沈公子?”
底下沈言灯也正“恰巧”抬眸,见着了人,面上微微讶异,露出了温润笑意。
另两人愣了瞬,也探眸朝底下望去,只见一男子穿着浅青竹纹衣袍,立身站在摊贩前,朝上扬着温和笑意,端的是一派风光霁月的君子模样。
南枝犹疑了瞬,然后道:“我下去瞧瞧。”
她们上下看了看,又对视了眼,都觉出了不对劲,这瞧着,怎可能是一般的旧识。
南枝走到沈言灯身旁:“我本还想着派人去府上寻沈公子,没想到在这碰上了。”
他含笑道:“方才在这瞧见有人在卖花簪,我记得你以往最是喜欢这种不同样式的簪子了,不自觉就停在了这,选了枚给你。”说着,抬起手中那枚张扬,缀着鲜亮绯色的海棠花簪。
一瞧,就像是南枝会喜欢的样式。
她却没心思细看,朝他道:“昨日你与我说的那样,我回去想了许久却还有些犹豫,还是等些时日再去见、”她斟酌着,好一会才道:“见母亲吧。”
沈言灯很是宽和道:“此事不急。你骤然失忆,如今定是惊惶不安,难以接受这些。想来伯母知道后,也会体谅你的,这枚簪子你喜不喜欢,我替你戴上好不好?”
南枝愣了瞬,见他径直伸来的手,连忙推拒道:“不必不必——”
尚未说完,沈言灯抬首见她盘起的妇人髻,面色稍凝,却又掩下道:“以往我事务繁忙,你常拿着簪子问我哪枚好看,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功夫陪你,你却又失忆了。”
他扯出一抹勉强的笑,脸上浮起些微落寞,强撑着笑将花簪插入她的发间:“你带着这发簪果然很好看。”
南枝听出他话中的低落,退后的脚步微僵。
二楼窗前两人拖腮,都挤在窗前垂目,饶有兴致地看着底下这幕。
尤其是颜昭音,她转了转眼珠,转瞬想到了颜明砚说的话,这旧识一看就不简单,且手段厉害,万一南枝因此和表兄和离,到时她再添柴加火,那南枝不就有可能嫁到公主府,做她嫂嫂了。
可想什么,什么就来了。
距离颇近的两人身后,蓦然又多了一人,沉眸看着眼前温情一幕,幽幽开了口道:“南枝。”
第46章 母亲她还会这般笃定吗
街道两侧小贩吆喝声不止,拖着长长尾调响在四周。
这一唤,在嘈杂声却格外明显,南枝脊背一僵,像是做了坏事被当面逮住似的,没半点底气,她僵着扬起唇角,转首看向陈涿,心虚道:“今日回来得这般早,原以为还要些功夫。”声音越说越低。
陈涿垂眸,目光落在她发髻间一点红,如枝头俏花艳艳地立着,他意味不明地轻嗤了声,眼底多了些冷意,抬脚走到南枝身旁。
沈言灯面上笑意不褪:“陈大人,真巧。”
陈涿方才从朝中回来,与那从扬州调任而来的沈父打了个照面,照着吏部所定的官员升迁,沈父在扬州历职数年,兢兢业业,调其入京也算是情理之中。
而那柳家家主忽地中风,卧榻不起,柳家一应事务皆由沈言灯所助交给了郑氏,且跟着沈言灯一道迁入京中,定是他在其中作祟。
想着,陈涿微微侧身,挡住了南枝,沉眸看向他道:“沈公子倒是有空闲,竟想着为旁人的夫人戴簪。”
沈言灯笑意盈盈道:“我只想着南枝喜欢,至于她是不是什么夫人,与这十几年的相识而言自是不重要的。”
南枝悄摸瞄了眼陈涿,见他眉尖沉着,连忙将发髻间的簪子拔下,塞到沈言灯怀里道:“沈公子,你说的事我都记不清了,这簪子还是先还给你吧。”
沈言灯手中蓦然多了一点凉意,沁在肌肤上,他垂目,见着那红得如锐针般刺目的长簪,面上挂着的笑意跳了瞬,可很快扯开唇角,又恢复如常。
他将簪子捏在掌心,抬首,颇为善解人意道:“那我就替南枝收着,等到你恢复记忆,再送还给你。”
不待南枝出声,身旁陈涿就已拉住了她的手心,冷声道:“我与南枝不像沈公子这般闲暇,府中多事,就先回去了。”说着,他径直拉着南枝转身离去。
二楼,王凝欢用帕子捂住唇角,小声道:“昭音,我总觉得这位沈公子与南枝先前关系匪浅,莫不会是什么留有旧情的竹马吧,要真如此,陈大人该怎么办?”
颜昭音摸了摸下巴:“那就只能和离了。”
王凝欢惊讶地“啊”了声:“那么夸张吗?”
颜昭音拍了拍她的肩,没半点私心道:“与其在这两人中纠结,不如早早和离,及时止损,说不定会遇到更好的。”
王凝欢拧眉,一点也不认同她的话:“南枝都与陈大人成亲这般久了,怎能轻易和离,你莫要胡说。”
木窗被关上,两人各执一词,对坐着争论许久。
……
街道上,沈言灯眼睫轻颤,再提不出半点笑意,捏着簪子的指缝慢慢淌下血点,滴落到地上。
光影在他身上被拉长再拉长。
他与南枝自幼一道长大,南枝性子跳脱又骄纵,每每有何趣事都要立即到府上,到他面前,细细说与他听,遇着了好,就会满脸得意,翘着唇角朝他炫耀,遇着了坏,便要满脸忿忿,一股脑怒说个全,像是夏日雷雨天天,转瞬又恢复明媚,央他寻补偿。
从小,他的日子从小死板又单调,如同被圈起的平静池水,从未见过这般鲜活的人,眼底盛满了他的倒影。
很久以前,他就知晓,南枝对他的心思。
可父亲瞧不上商贾之女,不愿松口同意他们的婚事,直到去岁才迎来了时机,柳家暗中帮着父亲平了烂账,父亲松口应允,终于定下了婚约,三媒六娉,婚书嫁衣,一应俱全,只差几日,南枝就会是他的妻,凭何一朝失忆,就将目光投向旁人?
他站在熙攘处,阳光温热着他的皮肉,身上却是一阵一阵凉。
他抬首,眸光定在虚空处,吩咐道:“派人告诉柳夫人,南枝如何在何处。”
——
这边,陈涿抿唇,一路拉着南枝进了马车。
南枝的手腕被攥着,心思却早早飘远,方才那沈公子靠近时,脑海中竟真浮现出些微熟悉感,闪过她与沈言灯在一块的画面。
她坐定,托着腮,五官皱成一团深想这些画面。
从扬州到这京城,她手持着的只有一枚木簪,仅记得有一未婚夫,和一群凶神恶煞的刺客。这木簪是陈涿的,可这段时日来,那些从深处浮起的记忆里,有沈言灯,有一温婉妇人……却从未有过和他一道的画面,更没有零星半点他的身影。
她几乎可以笃定。
——陈涿并非那位未婚夫,甚至与她牵扯不深。
想着,南枝抬睫,直勾勾地看向陈涿,问道:“陈涿,去年你在扬州待了多久?”
陈涿一滞。
默了瞬,他抬眸,神色如常道:“一月余。”
南枝随口“嗯”了声,好似并没放在心上:“你认识那位沈公子吗?他以往当真与我关系匪浅?”
陈涿定定看她,语气淡淡地笃定道:“你很关心他。”
南枝愣了瞬,拧眉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他有些熟悉,见到他总会想起什么,这才多问了些。”
陈涿扯唇笑了笑,眼底却涌着冷色,道:“南枝,若你与他真是关系匪浅,旧情在前,难不成还要与我和离,去寻他?”
“怎么可能。”她下意识否认道。
陈涿却不再说话,定定地看她,车厢内陷入一阵僵滞又古怪的气氛,马车也到了府门前,外面忽地有人禀告道:“大人,有一妇人自称是夫人母亲,正在府门前站着。”
南枝拧眉,快速转首掀开车帘,却见一温婉妇人满脸焦灼地站在府前,仰首张望着,惇仪殿下也站在她身旁,温声细语说着什么。
渐渐地,眼前那张脸和脑海中画面对上。
南枝怔愣着,有些不大敢确定,下了马车,踌躇着往那处而去。
车厢内,唯有陈涿一人独坐,他垂目,静看着微晃的车帘,手腕处青筋突起,许久说不出话来。
自从复了离魂症的汤药起,南枝的记忆就在慢慢恢复,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想起与那竹马的过往,定下的婚约,和在扬州城内人人皆知的深厚情意。
到时,她还会这般笃定吗?
——
府门前,惇仪瞧见了南枝,神色一喜,忙安抚着身旁人道:“柳夫人,南枝回来了。”
郑氏惊惶了数月,重病卧榻,日日忧心,如今一朝得见,双眼霎时红了,蓄满了泪珠,颤着脚步上前拉着南枝的手:“南枝……母亲终于见到你了。”
南枝微怔,睁着试探的眸子看她,张着唇犹豫道:“我、我——”
惇仪本是一片好心,听着下人通禀说是南枝亲生母亲在府外寻她,又是一路从扬州赶来的,满脸焦灼,便想着促合母女相认,也好弥补南枝的缺憾。
她走上前,含着笑解释道:“柳夫人,南枝先前失了记忆,一时记不清也是正常的,待与夫人相熟些,慢慢地就能想起来了。”
郑氏摸着她的手腕,触着消瘦了好些,眼圈又红了几分,含着哭腔道:“南枝,你在外受苦了,都怪我不好,让你在外受了这般大的委屈,我现在就带你回家。”说着,她就拉着南枝的手,抬脚要离开这处。
南枝尚未从这变故中回过神,腿脚和神色都是僵的,被拉着往前走了几步。
惇仪一惊,忙上前劝阻道:“柳夫人,南枝如今已与涿儿成婚了,就算要回娘家,也不必这般着急,不如先入府坐下来喝盏茶,好生说会话。”
车厢内的陈涿下了马车,抬眸就见着郑氏要带南枝走的情形,他快步上前,俯身拱手,态度恭谨道:“丈母。”
郑氏对这温和亲近,一直在安抚她的公主尚算好些,可听着沈言灯的话,先入为主,对这哄骗南枝的陈大人,却没半点好印象,刚见着他,就下意识皱起眉心道:“这桩婚事我从未点过头,南枝又是失忆的关键时刻,莫唤我什么丈母!”说着,又攥紧南枝的手腕,挺直腰杆道:“南枝,你放心,有母亲在,就算去敲登闻鼓,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你受旁人哄骗,没了自由身!”
陈涿脊背一僵,面上少有地现出了些不知所措。
惇仪听着,暗道大事不好,挂着笑缝补道:“柳夫人,你误会涿儿了,他向来待南枝是一片真心,这其中想来是有什么误会。不如先到府内歇息会,喝些茶水坐下说说话。”
一直恍惚着的南枝垂目,见着手背上那宽厚又温暖的掌心,一股如滔天潮水般汹涌的熟悉感扑面而来,裹着身体,震在心间。
她颤了颤眼睫,几乎不用多加思考,就已然确认眼前这妇人就是她的母亲。
郑氏也转首看向南枝,见她虽消瘦了些,眉眼却没什么愁苦的痕迹,衣着首饰也都是她平日偏爱的样式,心间的紧张总算稍稍松了些。
郑氏转首,看向惇仪道:“殿下,南枝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若非意外,我绝不会让她一人到这京城。可这不过几月,她不仅失忆了,竟还成婚嫁人了,让我怎能放心?殿下同为母亲,应是也能明白这种心的。”
惇仪见她渐渐退却了激动,忙不迭上前主动拉着她往府内去,一边走一边道:“柳夫人莫要着急,先到府里喝口茶润润嗓子,涿儿并非是你想的那般。”
两人走在一道说着话,南枝始终被郑氏拉着手腕,她悄悄转眸,和落在后面的陈涿对视着,见陈涿轻微地弯了弯眼尾,褪去了方才的郁色,她这才松了口气,也朝他露出小弧度的笑。
第47章 吃醋真是莫名其妙的男人
府内,惇仪和郑氏一道往堂内走。
郑氏一手攥住南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景象,院内肃穆又典雅,假山嶙峋,苍树葱葱,丫鬟个个挂着端庄的浅笑,见着她们经过就会自觉放缓脚步,躬身行礼。虽说江南一带富商的府邸也是富丽堂皇,满院奢靡,却从未见过这般气派内敛的高门大户。
她心底微微犯怵,下意识挺直腰杆,凝着神色。
惇仪拉着她一道进屋,给怀絮递了个眼色,让她快些去奉茶,又转首笑着道:“夫人头次来京城,应是也没来得及好生逛逛,待过几日让涿儿与南枝陪着夫人一道赏玩。”
怀絮所受重伤,锐剑几乎搅穿腹部,留了在榻上休养了好些时日,才堪堪能下地,如今恢复齐整了,这才回了惇仪身边伺候着。她端着茶水奉到两人身旁,垂目听着,隐约也明白了这夫人是谁。
郑氏脸色依旧沉着,道:“多谢殿下好心,我此番前来只想将南枝带回去,旁的就不牢殿下和陈大人费心了。”
惇仪笑意微僵,听着这柳夫人的语气,是非要将南枝带走不可了,可两人已成婚几月,哪能因着这种事被生生拆开。她瞥了眼落后进屋的南枝和陈涿,在心里叹了声,只得温声缓解道:“南枝与涿儿早已成婚,他们夫妻两的事,为人父母也不大好插手。”
郑氏道:“南枝是我的女儿,她的婚事自是由我做主,我若不同意,她的婚事就作不得数。”
惇仪唇角弧度彻底沉下去了,捏着瓷杯饮了口,才堪堪平息心中闷气,抬首又笑意盈盈道:“夫人这说的哪里话。南枝与涿儿是陛下赐婚,圣旨如今还摆在府里呢,就算要强拆了他们的姻缘,只怕还要得陛下首肯。就算是我,只怕也不能凭着三言两语逼迫他们和离。”
她面色依旧是柔和的,可语气却多了几分冷硬,郑氏听着,脸色有些难看。
南枝在郑氏对面坐定,左右看看,也觉出了这古怪的气氛,她踌躇着唤道:“母亲……”
尾音刚落,惇仪和郑氏都将目光投向了她,她僵僵地露出讪笑道:“我的离魂症还没好,要不、要不还是过些时日再说吧?”
眼前这情形,说什么都是错,还是先拖拖再说。
郑氏满脸不可置信,腾地站起身道:“南枝,你怎地帮着外人说话?我才是你的生身母亲!”
南枝能记得的不过零星几个片段,心底刚浮起些母女重逢的温情,此刻却又见着郑氏愠怒又失望的神情,一时无措,僵滞着坐在椅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涿眉尖轻皱,站起身挡到南枝面前,道:“南枝记忆尚未恢复,对旧事尚还懵懂无知,丈母吓到她了。”
郑氏眼圈通红,视线忽地被阻挡住,她抬首皱眉,眸光夹杂着憎恶看向陈涿道:“我与我自己亲生女儿的事尚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陈涿唇角紧绷,又因着他身姿高挑,常年行走于刑狱中,脸色稍沉,就会涌出些不容置喙的压迫。
南枝偷偷探出脑袋,看着对峙的两人,不得已也站起身,走到陈涿袖后,悄悄用手拽住他的衣角,鼓起勇气道:“母亲,您还是先回去吧,待过些时日,我再上门拜访。”
郑氏看向满脸防备的她,唇颤了颤,却也不想就此和南枝闹僵,深吸一口气,撑起笑道:“好,南枝,你好生想清楚,到底谁才是你的血脉至亲,我先回去了。”说着,也不顾堂内还有旁人,带着几分气,抬脚径直往府外走。
陈涿垂眸,见着抓住袖口的指尖,他眼睫一颤,伸手按住她的手,触着一片沁凉,顺到掌心轻轻牵着。
惇仪将茶盏放到桌上,捏着肿痛的眉心,叹声道:“涿儿,你与南枝一道去送送柳夫人,叫旁人瞧见了亲家一人带着气跑出去,传出去也不好。”
陈涿颔首应下,侧眸问道:“要与我一道去吗?”
南枝纠结了瞬,然后轻轻点了头。
两人一道出了院子,郑氏却早已站在了府门前,一辆马车缓缓停下,却见上面也走出个看着与南枝同样年岁的姑娘。
陈涿脚步一顿,蓦然意识到这姑娘是谁,当即开口道:“南枝,外面风大,你穿得单薄,先回去吧。”
可南枝尚没应声,柳明珍却已先开了口,远远地朝她扬起笑唤道:“南枝妹妹。”
南枝怔了瞬,下意识在脑袋里回忆自己有没有什么姐姐,想了许久却没什么印象,只得任由那柳明珍站到自己身前,用着满含欣喜和歉疚的语气道:“南枝妹妹,我终于见着你了,先前都是我的错,你千万别怪母亲。”
她犹疑地看向郑氏,问道:“这是……”
郑氏眸光有一瞬间闪烁,张着唇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当年那柳父带走的是后院气焰最盛的小妾,为着防范,她后来一直遣人暗中打探她们的下落,这才得知柳明珍的存在。
后来东窗事发,将柳明珍寻回来是为了遮掩旧事,弥补空缺,可这几月,她重病卧榻,每每醒来都能见着明珍衣不解带地照料她,日日依附顺从,竟也不舍将人直接送回扬州了。
她脸色僵硬,退去了方才怒气,撑起笑含糊道:“这是明珍,你唤姐姐就是。”
柳明珍扬着唇,颇为善解人意道:“南枝妹妹若不适应,想唤我什么都行。”
陈涿紧抿着唇,将南枝拉着往后退却了些,冷声道:“南枝身子不少,这秋日风凉,丈母既有人来接了,我就带着南枝先回去了。”说着,不等南枝开口,就拉着她径直离开了这处。
府外秋风瑟瑟,滚着泛黄落叶飘到她们衣摆旁。
柳明珍咬着唇,不知所措地走到了郑氏身旁,小心道:“母亲,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这次才惹了南枝不高兴。”
郑氏没说话,看着空荡荡的府门,轻叹了声道:“走吧。”
两人一道上了马车,刚坐定,柳明珍就握着木几上的瓷杯为郑氏倒起了茶水,又拿出软毯问郑氏的冷热,忙前忙后了许久。
她仰首,俏丽面庞露出些许喜色道:“母亲,这还是我头一次到京城来,瞧着果然与扬州不同呢,待过些日子,母亲带我四处逛逛可好?”
郑氏看着那张和记忆深处有些相似的脸,微微恍惚,霎时回想到了许多年前,她在那女人身上瞧见的模样,那女人叫伶娘,身段好嗓音好,是花重金赎回的妾,每每入夜,那女人就会挂着这样一幅讨好又小心的笑,用着狐媚手段,将她那夫君哄得寻不到南北。
时过境迁,如今顶着这张脸的人竟又回到了她身旁,又用着这样熟悉的神情瞧她。
郑氏看着她,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明珍,你与你娘生得还真是像。”
柳明珍愣了瞬,然后很快反应过来,露出笑意道:“我都记不清她长什么模样了。”
郑氏也笑笑,两人很快将这话题揭过,转而论起旁事了。
——
竹影院内,初冬将至,满院木芙蓉隐隐生出了枯萎的颓色,恹恹地耷拉着脑袋,塌在一块。
陈涿拉着南枝进屋,掌心那泛凉的手还没热起来,先前她摔下山崖,在湖水里泡着,体内就入了寒气,高烧了好些时日,这要是再中寒,只怕轻易养不回来。
他抬眸扫了圈,以往还倒真没觉这院子里冷,如今单是站在这,就觉寒风瑟瑟,是得遣工匠引地龙烧烧了。
南枝的小脸上却写满了疑惑,她总觉方才那柳明珍怪怪的,尤其是露出的笑意,像藏着细针,绵绵地扎在她身上。
她从陈涿掌心里抽回手,吸吸鼻尖道:“好饿,我想吃梅子糕。”
陈涿看她一眼,语气轻重不一道:“不是与昭音她们一道用了糕点吗?”说着,露出恍然的神情:“对了,你与那沈公子当街偶遇,只怕也没心思用糕点。”
南枝眉心拧起,莫名这话有些不对劲,她摸着饿得难受的肚子,却也没在意,扭头去寻云团到膳房拿糕点了。
唯余陈涿站在原地,亲眼见她没半分停留地走了,心里那股闷气又簇簇燃了起来,冷脸上前将披风盖在她肩上。
她身上一暖,刚准备回首,却听他从喉间轻嗤了声,眼底带着怨意瞧她好一会,想要张唇询问时,他却又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南枝挠挠脸颊,满眼不解。
真是莫名其妙的男人。
——
这股怪异一直持续了好几日,她对镜戴簪时,陈涿凑上来,三言两语将话偏到了那日街上的场景,她用汤药时,陈涿瞧着,又说着什么青梅竹马,自小相识的怪话,等她想要细究时,他就用着一双漆黑眸子定定看她,看得她心里发毛。
院里,南枝满脸愁苦,托腮将这些事说给方木听。
方木将那些木箱都搬到了内屋,摆了个石桌,稍稍收整着,也干净了些,她听着,眼睛睁大了些,犹疑道:“你说的真是那日的陈大人?”
那个一见到她就满脸阴沉,态度冷硬的陈涿?
南枝哀叹了声,谨慎地看了圈四周,小声道:“你说陈涿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怎么怪怪的。”
方木沉默了会,然后摸摸她的脑袋,满脸慈爱道:“傻孩子,陈大人是吃你与沈言灯的醋了。”
“吃醋?”南枝拧起眉心,怎么也没法将这和陈涿联系到一块,疑惑道:“可我和沈公子才只见过几面。”
方木轻叹了声,抬手悠悠倒着茶水,这如今是才见过几面,可往前算上几月,不仅差点就要成婚了,还有着十几年的情谊。单就她在扬州见到的,南枝对那表里不一的沈言灯可着实不一般,旧情在前,要是恢复了记忆,轻易还真说不准。
南枝摸着下巴,满怀恶意道:“陈涿真是小肚鸡肠,芝麻心眼。”
她哼声道:“成亲前说好不会生气的,如今三天两头就要气一回。”
不过她宰相肚里能撑船,心胸善良又开阔,不与他一般计较,待会回府前买些香喷喷又软糯可口的酥饼和蜂糖糕回去哄他。
想着,不自觉冒出了饿意,她连忙敛回心神,瞧着大变样的院落,还置办了好些精细的花灯,瓷盏……摆在屋檐前,她惊讶道:“先前不是说要将所有银子都用来置办铺子吗?怎么买了这些物件?”
提到这事,方木仰着下巴,露出些得意的神色,笑道:“我决定就在这开铺子。”
“这里?”南枝满脸意外,这院子坐落在巷子最深处,怎么瞧也不像是车马经过的繁华地方,从外瞧着也不起眼:“这地会有人来吗?”
方木挑眉道:“这你就不明白了。据我这些年的观察,越是身份地位在上的人,就越喜欢些与众不同的,那些人多眼杂的嘈杂地方,是不愿去的,还不如派人将坊里的衣裳带进府里呢。”
“由你在高门中替我打响名声,到时我就在这院门上挂上附庸风雅的牌匾,放着雅致摆件,再搜寻几家名师画作。照着江南衣裳的款式,再添些京中时兴,每日只接待几位客人,一到这院里,就专为她一人做最合适的衣裳,保证这世上绝无仅有。”
“一件衣裳——”方木满脸是笑,唇角快咧到耳旁,朝她伸出一个手指:“就要个百两的高价。”
南枝看着她,暗自钦佩,论做生意,方木比她黑心多了,她只敢勒索陈涿,甘拜下风。
——
回府时,南枝一手抱住用油纸裹的酥饼,一手捏着蜂糖糕,实在没忍住,悄悄用了几口,又故作无事地将其复原,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她一进到院里,边往里走边快声欢快道:“陈涿,我专程去给你买的糕饼,快来尝尝。”说着,进到屋内,话音却蓦地止住,她看着眼前人,结巴道:“沈、沈公子。”
陈涿和沈言灯对坐着,一旁还站着个妇人和瘦削男子。
陈涿起身,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油纸包,拉着她坐到屋内炭火燃得最盛的地方,动作熟稔,一瞧就是日日习惯的相处。
南枝被热得双颊通红,悄摸瞪了眼陈涿,却又被按住,不得已将手往前伸。
沈言灯捏着衣袖的指尖泛白,好半晌才扯动脸上皮肉,笑道:“南枝,这是一直看着你长大的李妈妈。”
南枝怔怔抬首。
李妈妈拘谨地上前一步,边说边抹着泪花道:“菩萨保佑,幸好姑娘没事,若真出了岔子,老奴真是没脸活了。”
沈言灯迫不及待道:“南枝,可有想起什么?”
南枝仅存的记忆里对这张脸有些印象,可看着却又没想起什么新的,迟疑着摇了摇头。
沈言灯抿唇,轻叹了声:“无事,总会想起来的。这位是娄大夫,以往治好过得了离魂症的患者,我专程让人请来的,正好给你瞧瞧。”
陈涿眸光冷沉,看了眼那心思昭然的沈言灯,侧首对着白文轻声吩咐了几句。
娄大夫身形清瘦,白须长长,瞧着就有些仙风道骨的飘然气质,他面上带笑,到了南枝身旁道:“还请姑娘伸手,我瞧瞧脉象。”
南枝看着他心底又紧又怵,犹豫着将雪白手腕搭在了桌上,就见娄大夫放上锦帕,沉吟着诊了会,皱起的眉毛像毛虫般慢慢展开,笑吟吟地与她道:“姑娘放心,不是什么难治的重症,只是受淤血所致,加之先前用药不规律,这才拖到了如今未愈,开上几贴药便能将淤血化开。”
陈涿问道:“她先前寒气入体,手脚极易冰冷,可有滋补良方?”
南枝见着娄大夫眼上的毛毛虫又蜷了起来,语重心长道:“这姑娘体内的确存着些寒气,不过这寒症就得日日用药,加之每月银针疏通,过了三月,应就能缓解了。”
“啊?”南枝一听,再没心情去想离魂症了,五官皱成苦瓜道:“月月银针入体?”
陈涿看她一眼,无奈道:“有没有旁的法子?”
“单用药也行,只是便慢了些,恐得要个一年半载。”
陈涿沉吟半刻道:“那就只用药,劳烦娄大夫将方子开了,若能痊愈,定有重金酬谢。”
娄大夫很快就跟着下人离开了,南枝看着他的背影,悲叹了声,耷拉着眉眼不愿再说一句话了。
另两人却心思各异,沈言灯看向南枝,皱眉关切道:“以往从未见南枝有这寒症,怎么到了这京城来,就这般严重了?”
陈涿淡淡瞥他一眼道:“这就不劳烦沈公子操心了。”
沈言灯语气微冷道:“南枝以往身子康健,怕热喜冷,与你成婚不过几月,竟得了这般的重病。”
……
南枝听着他们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要用上一年的药,到时呼出的气不会都是苦的吧。
没一会,丫鬟奉上了刚熬好的汤药,恭声道:“夫人,娄大夫说这是治离魂症的汤药,因是化淤血,夫人喝下会有些头晕,不过并无大碍。”
南枝咽咽口水,抬眸却又见着满脸担忧的李妈妈,皱眉张望的沈言灯……她可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人,满脸慷慨,抬手端起汤药就囫囵豪饮下一碗。
可刚落肚,那股晕眩就袭入脑海,破碎又没有头绪的画面快速侵入,她抓着椅子,眉毛也拧成了扭曲着身体的毛毛虫。
陈涿脸色沉着,上前弯腰看向她迷离又空滞的神色,问道:“我扶你上榻歇会。”
南枝晃晃脑袋,慢慢地,她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盛夏时她拽住身旁少年,恍惚着唤道:“言灯哥哥。”
第48章 花绣你方才唤我什么
炭火滋啦冒出脆响,迸出透红火花,混着炉内烟雾一道散出黏腻香味。
南枝双手紧攥住木把手,双眸一片晕眩,只能瞧见那两道飘在自己面前的身影,有一双手伸到自己面前,可却她出声唤后僵滞在原地。
沈言灯面上瞬间凝起紧张又欣喜的笑,快步走到她面前,半蹲下身,双目灼灼地盯着她看道:“南枝,你方才唤我什么?是想起什么了吗?”
南枝强行定了定神,脸颊泛起潮热的红。
陈涿僵着,纤密眼睫在脸颊扬下扑簌着,似是蝴蝶震翅般的阴影,晃出满脸的空白和慌张,一刹间那道压在他心口的噩梦终于沉沉落下,化作漫遍天际的乌云。
自扬州庙中初见,他重伤藏于厢房,所听就是少女对未婚夫婿的切切期盼,脆声和同伴畅想着成婚后举案齐眉的场景。
南枝入京,跌了脑袋,又将他错认成沈言灯,谁知那最初的几分真意是不是来于这混乱的记忆?如今沈言灯和离了,她若再恢复了记忆,会不会弃他如敝履,毫不留恋地抛下他?
他不愿赌,也不敢赌。
陈涿眸光透着冷意,直接上前将软成棉花的少女拦腰抱在怀里,少女眼前晕眩,指尖拽住面前那层叠的衣领,缩成一团,他垂目看她,又沉声道:“夫人用药后嗜睡,便不陪沈公子了,白文,送客。”
他臂弯微紧,压在手中的力道隐约削弱了些心头空荡,径直往屋内走。
沈言灯眉尖轻皱,刚从南枝口中听到自己的名讳,自是不愿就此离开,他看向那道背影,刚想抬脚追上去,却被白文挡住。
白文笑意浅薄,语气却是半分不让的生硬,道:“沈公子,我家大人每日这时辰都要陪夫人小憩,此刻不便会客,公子还是请回吧。对了,大人还让我告知公子一声,今日吏部刚下了调令,将入京侯职的沈大夫调令为刑部侍郎,正巧与我家大人是同僚。”
“再且——”白文笑意扩大,做足了狐假虎威的范,压低声音道:“此番沈家能如此顺利地升迁入京,想必其中手段也不光彩,若是公子不愿再回扬州,便最好别在我家大人面前乱晃,毕竟督京司是专督京中百官的。”
房门处,些许光亮折着映到地上,与屋内阴影一明一暗地交织,沈言灯站在明暗交接处,脸色阴沉,眸光搭在那人影离开后晃动的珠帘,只有咫尺之距却宛若千万丈,他袖口拳心紧攥,却又蓦然松开,抬眸直直看向白文,端着一派宽和道:“替我多谢陈大人好意。”
——
陈涿将怀中人放到榻上,南枝却仍拽着那衣领,他顺势倾腰,双手顺着撑到床边,将她定在臂间,漆黑眸子定定看她。
南枝眸光迷离,视线内只剩下在眼前轻晃的一抹黑,她强行定神,用指尖紧攥着衣领,使得两人距离越靠越近。
“南枝。”陈涿半坐在床边,上身覆盖住她,他一手托着她的下巴,使得她抬首与他对视上,启唇问道:“我是谁?”
南枝轻轻的“嗯?”了声,眉毛拧成一团,费力地眯眼去固定住那摇晃的人影,好一会才堪堪辨认出来,弯着眼尾笑道:“陈涿——”
话音刚落,陈涿俯首,紧贴住她的双唇,吸。吮勾勒,残留汤药的那几分涩味透着舌尖顺进喉间,浸入胸口,他眼底晦暗,心底不安犹如千丈深崖,指尖用力,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将她紧拥在怀里。
南枝只觉唇舌间缠入一湿润,极用力地汲取口中所有,压得她喘不过气,可越推拒,唇上酥麻就越重。
好一会,陈涿终于将她松开,将脑袋埋在她肩上,低低地喘着气,眼尾泛上点点潮红,唇色艳红,裹着一层暧昧的水渍。
他拥紧她,许久不放。
——
南枝用了娄大夫的汤药后,除却头一日反应大些,之后倒也没甚明显变化,想起的也都是儿时画面,却发觉身体康健,入眠安稳,腿脚都稳健了些。
只这每日汤药不断,苦得她唇舌发麻。
正巧这几日方木的铺子开张了,在那小院门口挂了“花绣”的木匾,入院左右摆了好些精巧摆件,做出了内敛清雅的氛围,又专程请了几个手艺精巧的绣娘。若有宾客要做衣裳,便提前专定个日子,方木就会领着绣娘在院内恭候。
正是入冬,各家的姑娘夫人做新衣的好时机,以往都是到熟悉的老铺子里做衣裳,样式翻来覆去的倒也折腾不出什么新花样。
直到那日,王凝欢择婿的消息传了出去,各家姑娘自然满心惊奇,暗地遣人去问这王姑娘是得了什么失心疯,竟要招个上门女婿,左右打听了圈才知晓是那嫡子不成器,国公夫人没法子这才让王凝欢招婿承脉。
这实打实给京中姑娘家开了新见闻,竟有高门姑娘不嫁人,招婿承爵位的。这一传开,家里有不争气兄弟的或是独生姑娘都起了些心思,生出满心好奇。
王凝欢便去求国公夫人办了筵席,王国公见着王琮彻底扶不起了,隐隐对王凝欢招婿的事松了口,王夫人如今对她自是千顺百应,当即就应了。
她的筵,南枝自是座上宾。
筵上都是年纪轻些的姑娘家,说些时兴衣裳,论些京中趣事,虽心中新奇着,却没人敢直接出言询问,悄摸偷看那坐在一块的两人。
南枝面色端正,心里却极为紧张,用瓷杯掩饰着小声道:“昭音怎么还不到?”
王凝欢安抚她:“估摸是换衣裳耽误了些功夫,算着时辰,应是快了。”
……
两人嘀咕着话,有姑娘凑上前,先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而后不自觉地在她们身旁坐下,好奇道:“听闻这几日王夫人在为姑娘选婿?”
王凝欢毫不避讳道:“是看了些男子的画像,却都不大满意。”
那姑娘微微讶异:“没曾想这传言竟是真的,可——”她四下看了圈,好心提醒道:“可京中从未有过先例,若是将来王国公改换了主意,到时又如何自处?还不如早早嫁人,好歹能有个归宿。”
王凝欢微怔,眉尖皱起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好意提醒。
南枝却笑了笑道:“古往今来,帝王择储还要三挑四选呢,若是生来就砸到脑袋上的,拿着反倒没什么意思,就像那王琮,自小顺风顺水,命定爵位是他。凝欢却能生生将他的掌心物撼动,拖到自己掌心,这几日我就觉得从我那夫君手里抢来的糕点更香甜些,旁的不也是这道理吗?”
她抬手拉住王凝欢的手,冲她笑道:“再说,我相信凝欢一定能做到。”
王凝欢怔怔看她,心口泛着难言的热意,也慢慢扬起了唇角,指尖落在她温热的手背上。
那姑娘愣了瞬,随即很快反应过来,笑道:“这位就是陈夫人了吧。”
南枝:“你认识我?”
“陈夫人气质独特,说的话也独特,就算不认识,单是听着这些也能认出。”
三人端着茶水,笑着又谈论起了旁事。
再停下话头时,院门口忽地想起一道通禀声:“参见郡主。”
颜昭音迈步而入,今日她穿了身稍鲜亮的绯色衣裙,绣着京中少见的张扬艳花,腰间轻掐,本就窈窕的身形更显出众了,颈间顺着雪白毛领,亮眸四下张望,面色明艳动人。
南枝眨眨眼,颇为夸张地捧哏道:“昭音!你今日这衣裳真好看!竟未在京中见过呢!”
清脆的声线明显地回荡在院内,引得所有人都抬目去瞧,一看就被她这一身吸引住了,的确从未在京中见过这样式,瞧着更像是江南一带的时兴。
颜昭音浑身别扭,双颊羞红,小步走到南枝身旁,悄摸推她:“哪、哪有那么夸张。”
南枝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里面写满了欣赏道:“我就说这衣裳得你来穿才好看。”
很快,院里旁的姑娘都围到郡主身旁夸赞着。
“郡主,您这衣裳真好看,衬得你身段好,容貌也好。”
“以往从未见郡主穿这样式的衣裳,如今一见,实在出挑好看。”
……
有些是因郡主身份恭维的,有些却是真心夸赞的,颜昭音听着,紧绷着身体慢慢放松下来,适应起这贴身又精巧的衣裳。
南枝见状,凑到她身前,连忙添柴道:“昭音,你这衣裳在哪得的,为何我以往从未见过?”
昭音看着她真诚又虚伪的嘴脸,有些想笑却费力压住了嘴角,轻咳一声道:“自然不是在你们常去的铺子了,你们还不知道吧,这几日京城里来了间特别的铺子,只要去了,绣娘就会专门给你单独绣身最合适的衣裳,全天下唯有一件呢。我这身就是那铺子买来的。”
这般好看,又是绝无仅有的,她们都被这话勾得心痒痒,拉着昭音软声道:“郡主,是哪个铺子,正巧这几日该做冬衣了,我们也去买几件。”
“告诉你们倒也无妨,就是东街那条巷子,一直往里走,挂着花绣牌匾的院子,那里住着的可是闯南走北的商贾,什么样式的衣裳都见过了,赚足了银子才在京城歇脚。每日只招待几位客人,价格却有些高昂。”昭音想着琢磨了会,狠心报了个高价:“单我这身就要三十两呢!”
“这般贵……”可她们看着却又实在喜欢,索性咬咬牙:“攒攒月例,能得这独一无二的衣裳倒也值了。”
第49章 香囊她和这沈公子以往竟是这种关系……
烟云飘飘,秋风萧瑟,众人围成一团夸赞着,颜昭音仰着下巴,挺了挺胸脯,状似满不在乎地应和几声。
南枝却敏锐地瞧见了她的小拇指搭在椅把上愉悦点着,几乎快要遮掩不住,她也翘起唇角,捻起糕点小口咬着。
可这边的说话声尚未停下,院门口响起一阵骚动,一披头散发的男子脚步踉跄,脸色憔悴又带着乌青暗色,眼睛却透着扭曲又狰狞的怒火,簇簇燃着,瞪向这处:“贱人!都是你害的我!”
王琮犹如山野中充满野性的兽类,用着沙哑的嗓音嘶吼着,又快步往这处跑来,惊得满院姑娘四下逃窜,徒留下正中心坐着的三人。
他死死咬牙,胸口剧烈起伏,颤抖着手指指向她们三人:“定是你们联合起来!将我害成了这模样!就是你们!”
王凝欢一脸平静,不慌不忙地将手中瓷杯放下,才淡淡地抬眸看他。
南枝眨眨眼,咽下最后一口糕点,抬手随意擦着唇边细渣,像将他当成了空气般。
唯余昭音,恐惧犹在,即便强撑着脊背,可面上的僵硬和不自觉畏缩起来的身子还是将其暴露了。
这事发生时她不过豆蔻年华,平白被人看光了身子,却又忧心王凝欢因此受牵连,她在国公府的处境已经够难了,只得强忍着一字不敢向家中吐露,若渐渐淡忘也好,可偏生这畜生将这当成可夸耀的谈资,酒意上头就说与同伴听,私下绘成小册,传到了她手里。
昭音不敢承认册上人是她,也敢在夜里咬着被角偷偷啜泣。
夜夜噩梦,直至及笄。
……
她强迫着自己将过往忘掉,故作无事地走到今日。
王琮见她们三人一言不发,恼得俯身宛若疯子般将桌上瓷盏碟筷全都扫下:“蛇蝎妇人,你们将我这般,竟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饮酒作宴,我要杀了你们偿命!”
王凝欢抬眸,冷冷看他道:“王琮,这地都是女客,不是你能胡闹的地方。”
王琮冷笑地啐了口:“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这发号施令——”
尚未说完,王凝欢腾地起身,抬手毫不犹豫地,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然后盯着他,冷静地重复道:“我说,这地不是你能来的。”
王琮不可置信地捂住红肿的脸颊,侧眸震惊看她:“王凝欢,你居然敢对我动手?”
王凝欢微微扬起下巴,抬首扫视了圈守在一旁的丫鬟婆子,抬高声量道:“我说话,你们没听见吗?”
她们这才终于过来,连拖带拽地将人按住,挟持着往院外拉,王琮气得脸红脖子粗,梗着下巴大喊道:“王凝欢,你反了天了!父亲要是知晓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他双手双腿在空中胡乱舞动着,可又因在塌上躺了多日,有些浮肿,像是在被翻了壳的乌龟在拼命挣扎着。
南枝看着他,想到这一点,有些憋不住笑,
可下一刻,笑意就僵在了脸上,王夫人带着一众人大步走入,看着可怜地,被毫无尊严地架起的人,面色一沉,不悦道:“将人放开!这是你们的主子,怎能这样对待!”
王琮得了靠山,将人狠狠一甩开,凑到王夫人身旁告状道:“母亲,都是王凝欢,是她害我变成了这样,也是她联合那小贱人一块给我喂了那么多的五食散!”
王夫人眼底现出沉思,转眸看向王凝欢,犹疑道:“凝欢,他说的是真的吗?”
“就是真的!”王琮抬首扫视着四周,见着这么多的宾客围着,特意抬高了音量,得意洋洋道:“她们这么做就是为了颜昭音,她的身子被我看光了,却又不想嫁给我,只能用着这种法子来堵我的嘴!”
王凝欢指尖掐着掌心,刺出深陷红痕,半晌后才挤出一抹笑,温声提醒道:“母亲,你真要相信一个用了五食散的废人吗?昭音是柔容殿下之女,被这般造谣可不是小事。王琮他用了这么多年五食散,神志不清,恐怕自己都不知晓哪句话是真的。”
王夫人脸色僵硬了瞬,无论是真是假,为着一个没用处的废人开罪公主全然不值,若是触怒公主,将这事捅到御前,那边都不占理。她好歹在后宅浸淫多年,片刻就已辨请局势,当即笑着道:“真是抱歉,我这儿子脑袋疯了,惯会说些没根据的混话,我这就让人将他带下去。”
王琮瞪着小眼,全然不敢相信:“母亲,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可是你唯一的儿子啊!你怎么能帮着那小贱人!”
王夫人皱眉,转首猛地甩了他一巴掌,高声道:“那是你姐姐,谁允你这般叫她的!”
王琮两边脸都是肿的,呆呆地,眼圈红透了,腹中怨气越来越大,涨在里面寻不到出口,下一刻他将目光对准了对面的人,高声喊了句,随即快速往前冲着,一把就掐住了南枝纤细的脖颈,满声愤恨道:“贱人!都是你,都是你算计我,你们狼狈成奸,将我变成了这样,我死也要将你一道带下去!”
变故来得太快,周围人几乎没有反应过来。
南枝脸色涨红,双手立刻去扣弄他的眼珠,用戳瞎的力道使劲,让那淌下道道血痕,王琮尖叫,力道松了些,一时两人旗鼓相当,谁也不让,这才得了些空隙。
除了与她离得最近的颜昭音,她呆滞了瞬,看着两人对峙的场景,颤着手快速拾起地上的碎瓷片,高高落下,插进王琮的后脖颈。
王琮尖声高鸣,不知该捂眼,还是该捂脖颈,疼得倒在地上,却又忘了地上有自己刚摔的碎瓷,无数个小小锐片,戳入衣裳缝里,一时将他疼得满地打滚。
南枝重新得了呼吸,嗓子刚好受些,就气得站起身,挑肉多的地方狠狠踹了他两脚,忿忿道:“你才是贱人,又笨又坏又恶心的贱人。”
颜昭音低低喘着气,指尖发抖,颤着眼睫看向地上裹着血的人。
原来是这样一个懦弱又蠢笨的人害她做了这么多年噩梦,原来只需稍稍反击,他就痛得窜逃,从不是她梦里那嘴脸嚣张的恶人。
那股闷在心里多年的惧,蓦地松开了口,慢慢地涌了出来。
这时,围观宾客和王夫人才反应过来,有人唤大夫,有人安抚,闹成一团,唯独快瞎了的王琮被挤到角落,独自叫骂着。
待大夫来了,给南枝瞧了伤,敷了药膏,这场筵席也不得不散了。
院中只剩下打扫的丫鬟婆子,王夫人气得胸口起伏,恼怒地瞪着地上那团:“没脑子的东西,那是陈涿的夫人,若真掐出个好歹,整个国公府都没活路!如今受了伤,往后陈涿不知会如何呢。”
王凝欢走到她身旁,先瞥了眼王琮,道:“弟弟既都成了这般,再留在府里,往后还不知惹出什么祸端,不如送到乡下庄子里,身旁随时有人看顾着,总好过在这惹祸。”说着,她压低声音,继续道:“再且没了王琮,父亲那边,也算是眼不见为净,我在旁说些好话,要不了多久父亲也能改观,彻底对我放了心。”
王夫人只沉思了瞬就点头应允,拉着她的手,满含热泪道:“好女儿,有你在我身旁,真叫我心安。”
王凝欢唇角笑意微扬,这些年人人都道她是国公府独女,必定千娇百宠地长大,可唯一并不是最重要的,以往她疑惑,明明柔容殿下那般宠爱昭音,好似想要天上的星星都能摘下,分明她不同。
如今她忽地明白了,唯一就是最重要的。
往后她会是母亲唯一的孩子,而她的孩子也将是国公府唯一的继承人。
隔日王琮就被送到了乡下,可却在回去途中突遇一伙“山匪”劫掠,生生折了双手,又断了本就没甚用处的命根,丢在荒山上好久才被底下人找到,拖拉着带回乡下,而那群山匪来去无踪,悄声换装回了京中某府衙。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南枝刚出了府门就瞧见一马车停在那,那处站着一青衣身影,隐隐似是陈涿。
自从她开始服汤药起,陈涿去府衙的时辰就少了,反倒莫名地跟在她身旁,若非今日她强烈抗议,他只怕也要跟来。
她看着那身影,双颊微红,小声嘀咕着:“粘人精。”
云层翻滚,低低吹着冷风。
她忙不迭将披风系紧,又吸吸鼻尖,越发觉得脖颈间的一阵胀痛,便加快脚步,准备好生与他说说今日受的委屈,和那王琮骂她的那些恶毒坏话。
快步走上前,她的五官皱成一团,写满了委屈,张口就唤道:“陈涿,我——”
青衣转过身,却是沈言灯,他听着她的唤声,目光凝滞了一瞬,可垂目又见到她脖颈间明显的红肿,拧眉道:“你受伤了?”
南枝面色微僵,可很快调整好神情,下意识要退后一步却又念起脑海中两人儿时的过往,应是很熟稔的玩伴,便顿在原地道:“没事,沈公子怎么在这?”
沈言灯盯着那脖间红肿,忍着想上前轻触的冲动,道:“这次入京带了好些你我儿时物件,就想着拿来给你瞧瞧,兴许能想起些什么。”
南枝想了想道:“那沈公子交予我吧。陈府的马车应是很快就要来了。”
沈言灯看了眼渐渐低沉的天色:“这瞧着似是要起寒了,与其在这等着吹冷风,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南枝有些犹豫:“不必了,我在这等会就是。”
沈言灯又道:“你脖间伤得那般重,一人在冷风里吹着,却连来接你的马车都没有,若我不送你回去,真起了风寒只怕又得卧榻用药了。”
南枝听着这话,莫名也觉脖颈痛意加重,忿忿在心里念了会陈涿,居然不来接她,又抬首朝沈言灯道:“那就多谢沈公子了。”
沈言灯面上含笑,转首对着小厮吩咐道:“你在这等着,若陈府的马车来了,与那边说一声。”
马车很快嗒嗒行起,帘子落下,隔绝外面越发猛烈的凄寒冬风。
南枝拘谨地坐在一旁,手脚拢着,将半张脸都埋入雪白毛领里,企图避开说话的可能。
沈言灯却似是半点都没察觉一样,将身旁木箱拿出,递到她身旁,声线微扬透着愉悦道:“打开看看。”
递到了跟前,南枝被迫接过,掀开盖子,就见里面摆满了孩童玩的木偶,泥塑,拨浪鼓,巴掌大的竹蜻蜓……她眉尖轻挑,拿起那极小的,胖脸胖身的泥塑,好奇道:“这也是我的东西吗?”
沈言灯满眼眷恋地看向那泥塑,记忆好似被拉扯回许多年前,语调温和道:“那是你以往送过我的泥塑。那时候你年纪小,贪嘴爱吃,脸庞有些胖,就寻了这泥塑给我,说是像你,叫我摆在桌上时时能看见。”
南枝盯着泥塑的眉眼,这胖头胖脑的泥塑居然像小时候的她,看着就呆呆傻傻的,怎么可能是她,她摸来摸去,满脸新奇。
玩了会,她又在木箱里翻找了会,忽地发现一格格不入的香囊,做工粗糙,歪歪扭扭地绣着个鸭子,她满脸疑惑,问道:“这是什么?也是我的吗?”
沈言灯眸光稍暗,不着痕迹地落在她面上,像是山野草丛朝外窥伺的阴冷兽类,缓缓道:“这是你的,你绣给我的。”
南枝愣了瞬,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丑得出奇的香囊,沉默着,而后违心夸道:“绣得真好。”
“你知道为何要绣着这香囊给我吗?”
南枝抬眸看他,茫然抬头。
沈言灯神色黯淡,强行扯着嘴角露出笑意反倒更显落寞,低声道:“这是当初我们定下婚约时,你送予我的定情信物。”
南枝一僵,手中的香囊骨碌碌滚到了地上,好一会反应不过来。
她和这沈公子以往竟是这种关系?
有婚约?还定情?
沈言灯俯身,将香囊从地上捡起来,极其珍重地扫去上面灰尘,摸着上面乱七八糟的绣样,道:“抱歉,我本不该提起的,毕竟你已然成婚,可看着你又实在忍不住。南枝,就在你失忆后不久,就快到了你我的婚期。”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修长指尖来回摩挲着那香囊,长睫颤动着投下纤密阴影,眼底情意浓烈得像是一旺春水,柔柔地落在温润面上。
南枝觉得自己也快僵成了泥塑,见着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犹豫道:“那后来呢?”
沈言灯动作一滞,眸光闪烁,有心遮掩他曾和柳明珍成婚的事,无奈道:“自是派人到各地寻你,却都没寻到,直到后来有人说在京城看见过你,我这才匆匆赶到京城,可你却……”
他抬眸,直勾勾地看向南枝,视线浸满情意。
南枝却慌乱地避开视线,心砰砰乱跳,指尖扣弄着袖口,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言灯轻叹了声道:“南枝,你因着失忆才与旁人成婚的,那陈涿又身居高位,求了圣旨赐婚,拒绝不得,错不在你。可往后……你我之间还有机会的,南枝。”
他伸手,上前想拉着她的手,可南枝却快速避开,他的手停滞在空中,却很快转而抬手轻抚了下她的脑袋:“如今你忘了我,我不怪你。可往后定有一日会想起你我间的情意。”
南枝咬唇,感受着脑袋上转瞬即逝的热意,眉毛皱成毛毛虫,头一次觉得这段路这般长。
终于,传来了车夫的唤声道:“陈府到了。”
南枝心底一喜,抱着木箱,快速起身下了马车,可刚落地就见着了等在府门前的陈涿。
陈涿本想着出府接了南枝,可散筵时辰不定,极易错过,便就在府门前等着。
他看向陌生的马车,和走下来的沈言灯,脸色稍沉。
南枝半知半解了往事,此刻是前所未有的心虚,小步走到陈涿身旁,露出僵硬的笑。
陈涿淡淡侧眸扫她一眼,目光忽地定在她的脖颈间,立刻抬手轻抬起她的下巴,俯身看着,沉声道:“这是谁掐的?”说着,他转眸冷冷看向沈言灯,透着怀疑。
南枝拉了拉他的袖口,小声道:“是王琮。没事,已经敷过药了。”
陈涿抿唇,眼底冒出几分阴沉,指腹轻触那红得肿胀的伤口道:“待会再唤大夫来瞧瞧。”
她轻轻“嗯”了声,余光又瞄到了站在一旁的沈言灯,避开陈涿的动作,尴尬又无措地朝后退了些。
沈言灯道:“既将人送到了,那我就不叨扰了。南枝,你莫要忘了我说的话。”说着,他转身往外走,袖口晃动间香囊滚落在地,露出那粗糙又笨拙的针脚。
他脚步顿住,快速俯身去捡,极为珍惜地放在胸间,又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南枝,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第50章 隐瞒你抛我,选他
马车没怎么停留,木轮转动起扑鼻尘风,卷起地上的枯黄败叶,一扬一扬地飘着,打着转跟在车尾,好一会才簌簌落下来。
南枝将木箱边缘掐出了细细的指痕,心中没底,悄悄用余光去瞄陈涿的神情变化,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曾和沈言灯有婚约的事,思索半晌才憋出了句莫名的话道:“陈涿,你这几日怎么不用去府衙?”
陈涿转首定定看她,没回答,漆黑眼眸透着难以言明的情绪,深沉地压抑着什么,他抿着唇,轻颤的眸光最终定格到她颈间触目的红痕,伸手抓住她的腕,快步往府内走,速度颇快,分成两片的衣摆大幅晃动着。
待到了院门口,他冷声吩咐道:“云团,去唤大夫。”
云团瞥见南枝脖间鲜明的痕迹,骇得一惊,快声应下转身出去。
其实王琮掐的力道不大,刚箍住脖颈却又扣住了眼珠,痛得东西南北都辨不清,哪有心思再在掌心使力,并未在她手里讨到什么巧。只是南枝脖颈纤细,肌肤娇嫩,平日稍磕碰些,就看着颇吓人。
陈涿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她手里的木箱,唇角紧绷着拿过丢到桌上,然后靠近了些,擒住下巴使得脑袋高高扬起,垂眸瞧那掐痕的轻重。
南枝仰着脑袋,眼珠滴溜溜地看向头顶错落的房梁,暗自猜测他有没有生气,又垂下眼皮,费力去看他的脸色,尚没辨别出来就感受一温热指腹轻触胀痛的红痕,又听他道:“疼吗?
她见他丝毫没问及方才的事,只当自己躲过一劫,微微摇头道:“已经不疼了。”起初是疼的,还想着和他好生分说分说,可在马车如坐针毡了这么久,满心尴尬早就将这痛意取代了。
陈涿松开她的下巴,漆黑眸光垂落在她面上,末了又道:“沈言灯与你说什么了?”
南枝眸光顿时虚了下来,忍不住瞧了那木箱,而后脑袋像坠坠花苞似地压下去,好半晌说不出话。
陈涿盯她几瞬,兀地去掀那木箱,顿时瞧见了那木箱青梅竹马的“真情回忆”,琳琅满目,什么物件都有,他垂眸扫了圈,心中郁郁如浪潮顷刻掀起,却又生生压着,反倒越积越重。
南枝生怕他追问下去,上前将那木箱啪嗒盖住,眼神飘忽道:“没说什么,就是、就是将木箱给了我,说让我瞧瞧看能不能想起些什么。”
陈涿只看着她,忽地道:“沈言灯将婚约的事告诉你了?”
南枝一愣,没想到他预先知晓这事,更没想到他猜了出来。
陈涿又道:“所以呢?你选谁?”
他往前一步,眼帘和脸庞微垂,落在上的光影倾斜,遮得眉眼晦暗不清,伸出指尖半捧着她的脸颊,使得她慢慢地抬起了脑袋,瞧见了那双透着茫然和无措的眼眸,可他这次没心软,继续问道:“沈言灯早先就与你有婚约,你们青梅竹马,旧情绵绵,如今他寻来了。你要抛我,选他?”
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可南枝听着,心口却有些沉。
陈涿见她不答,指尖力道紧了些,瞳孔似是被刺了针般颤动了瞬,又重复道:“南枝,你要抛我,选他。”
南枝咬唇,心里一片空白,既对沈言灯,也对自己,她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为何到京城,更不知以往的她是什么样的,只能避开他的视线道:“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等我记起些事,记起我自己是谁……”
陈涿绷紧了唇,道:“你与沈言灯自是一点也想不起来,可与我的却丝毫没忘。”
他的眼眸被蒙着一层厚重又压抑的暗色,蓦然松开了她,启唇道:“你选了他。”
南枝拧眉,不明他是怎么得出这结论的,道:“不是。”
陈涿盯着她道:“那往后莫要再见沈言灯。”
南枝哑然,怎么也应不下这承诺。
院内云层翻卷,滚滚寒风压倒一片枯败的芙蓉花,扫起满地落叶,在空中打着旋。
云团带着大夫进来了,刚入内就觉出气氛不对,小心出声道:“大夫来了。”
陈涿收回视线,道:“看看她的伤。”
大夫噤声靠近,搭着脉又望向她颈间的伤势,答道:“夫人伤势不重,也及时敷药了。过几日应是会慢慢消下去的。”
陈涿略微放下心,颔首示意他退下。
云团担忧地看了他们一眼,便带着大夫离开了。
陈涿背过身,打开着桌上木匣翻找着什么。
南枝坐在椅上,耷拉着脑袋,自从两人成婚后,还从未有过这种冷淡又僵滞的时候,她咬着唇,忽觉脖颈又泛起了丝丝痛意,却无法张唇诉说委屈。
她站起身,找理由避开这份压抑,闷闷道:“我有些事,去方木那一趟。”
陈涿转身,手里捏着药瓶,却见她缓缓走出了房门外,顿了瞬刚想抬脚追上去,白文却急匆匆地跑进屋内,压低声音禀告道:“大人,那刺杀陛下的花露,屋内那些首饰寻到来源了,是……是扬州柳家的首饰,也就是夫人的那母家。”
他脚步停住,意外道:“柳家?”
“是。那首饰款式少见,稍一打听就寻到了出处,且其中有几件是柳家并未卖出,收在库房里的,只怕轻易脱不了关系。”
陈涿眉尖皱起,弑君罪名最大,陛下明面不提,暗地却在催问调查进度,可柳家不过千里之外的一商贾,仅做生意,没有子辈与官场有缘,再往上数三代都和京城没关系,怎会与公主府的一婢女有牵扯?
他垂目想了会道:“派人好生查查柳家,此事暂且按下,莫要传到陛下耳边。”
白文应下。
两人谈话刚停,门外的云团却又忽地进来了,禀告道:“公子,姑娘方才一出门,本准备套马车去方姑娘那处,却恰巧撞见了柳夫人,说要去柳夫人那住上一夜。”
陈涿捏着药瓶的力道一紧,想着终究不放心,将药瓶递给云团道:“你也跟去,将这药瓶拿着,今晚明早各给南枝上药一次,明日晌午前将人带回来。若有什么事,及时回禀。”
——
这边,南枝刚出了府门,却碰上了眼含凄泪,满面关切的郑氏,上前就拉住她的手,往她脖颈伤处瞧,道:“南枝,快让母亲瞧瞧你的伤如何了。”
南枝身子一僵,有些别扭道:“母亲,我没事。”
郑氏瞧她满脖红印,激动道:“都肿成了这般,怎能叫没事?陈家就是这样照看你的吗,竟能叫人生生在宴上被掐成这般,若不是言灯派人来告知我一声,我竟还什么都不知晓。”
南枝想扯回手,却又无果,解释道:“与旁人无关,是那人动作太过快,没让身旁人注意到。”
郑氏只觉她不争气,这时竟都要帮着外人说话,可她想着今日来这的目的,强忍住训斥那陈涿的冲动,拉着她的手道:“跟母亲回去。”
南枝一怔,忙不迭拒绝道:“不用,我在这过得很好。”
郑氏看着她,轻叹了声:“南枝,我是你的亲生母亲,如今你却与我回一趟家都不愿吗?这几月我日日担忧你,生了好几场重病,好不容易才寻到你,就让我多看会你都不成吗?哪怕只住这一夜,让我好生与你说说话。”
南枝看着她通红的眼圈,憔悴又疲惫的脸色,强忍下心底那零星的异样,又想着身边的种种怪异,终究犹豫道:“那我只住一夜,明日一早就回来。”
郑氏听着她答应了,面上聚起喜色,连忙道:“好,到时我亲自将你送回来。”
——
柳家在京城赁了两进的小宅,只有两个主子需伺候,仆役不多,将将够用,听着来了新主子,立刻下去收拾屋子。
南枝到了没一会,云团就跟上来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旁。
郑氏领着南枝往堂内,刚进去,就见着满面含笑迎出来的柳明珍,她一时没见到南枝,温声道:“母亲,您终于回来了,今日我到京城四周逛了会,给您买了几件护膝护额的物件,您——”话头止住,目光定在了迈进门内的南枝,笑意有一瞬僵硬,很快又恢复道:“南枝妹妹,怎地也来了,早知方才我在街上也给妹妹买几件了。”
南枝见到她,心口尤其闷,像被东西堵住似的,她勉强撑起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四周一圈,被郑氏拉着一道坐下。
柳明珍继续道:“既是妹妹来了,那就住我那屋子吧,旁的几间只怕现下收拾着,急匆匆的,也会有些沉灰。妹妹自小娇养,住着终究不舒服。”
郑氏也点头道:“南枝自小皮肤就易得敏症,常不知碰了什么就会起红疹,就先住在明珍那处吧,往后我再旁人给你好生收拾出一院落。待会就要用晚膳了,南枝你先去歇息会,待会母亲再与你好生说会话。”
柳明珍强行撑着笑意,僵僵地浮在面上。
果然,南枝一来,她什么都得让。南枝肌肤敏感,得住宽敞整洁的屋子,可分明是个通奸省下的,有甚资格在这站着,她分明才是柳家的真女儿,却在乡下住了十几年,就皮糙肉厚,合该被苛待吗?
——
小丫鬟一边引着南枝和云团入内,一边睁着好奇和打量的目光看她,这主家来了京城数日,只见夫人身旁有一体贴孝顺的女儿,日日陪着伺候着,怎地又莫名多出一位,难不成是认的干女儿?
一直到了屋内,小丫鬟道:“夫人在这稍微歇息会。”说着,躬身退下。
云团将手中药瓶打开,认真道:“姑娘,公子交代过奴婢了,说一定要给姑娘上药,奴婢笨手笨脚的,不像公子,若是弄疼了,一定要告诉奴婢。”
南枝扬起脖颈,任由那清凉药膏涂满脖颈,眉尖却一直是皱的,沉思了许久,忽地她道:“云团,待会你去丫鬟婆子那处打听打听,那柳明珍和母亲到底是何关系,做得小心些,最好找母亲从扬州带来的人,莫要叫人发现。”
自她遇上郑氏起,心底异样就没消散过,既想着亲近却又总觉得横亘着什么,尤其是那柳明珍,每每见到她,虽是笑的,可眼里总会带着莫名其妙的敌意。那日她问母亲那柳明珍是谁,两人神情都颇为怪异,对视一眼,似在心照不宣地遮掩着。
若郑氏真待她如口中所说那般好,为何她会孤身离开扬州,非要跋涉至京城,还会被刺客追杀?
她们一定瞒了她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