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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下雪晋江文学城首发

    门外响起轻微叩门声,云团将手中药瓶放下,几步上前开门,愣了瞬张口道:“柳姑娘。”

    柳明珍几步迈进了门内,远远瞧见了桌上的帕子,眉梢瞬间扬起,露出失而复得的喜色,上前将其紧紧抓在手里,道:“遍寻不得,原是落在这了。”说着,带着歉疚地看向南枝:“实在抱歉这时来打扰南枝妹妹,若是旁的东西也就算了,送给妹妹也就送了,可这是母亲亲自为我绣的,着实割舍不下。”

    半敞着的木门被风吹得一颤一颤,吱呀地发出细响,一缕冬风裹挟着雪粒飘进,很快融成了水点,在地上濡湿成厚重的深色。

    南枝站起身,走到房门旁,见那被风吹成卷的雪景,簌簌飘在枝叶屋檐上,漫漫将天地融成一片雪白,她走到檐下,伸出掌心去接落下的碎霁,喃喃道:“下雪了。”

    她原本是想,和陈涿一起看冬日第一场雪的。

    柳明珍被酿在一旁,面上有些难看,她跟着走上前,含笑附和道:“妹妹自小住在江南,想来也是头一次见到北方的雪,瞧这势头,怕是要落上好些时日,倒也不急看这一时。”

    南枝垂睫,细雪溶成点点水珠,她侧首朝柳明珍笑笑道:“柳姑娘往后在京城想来也能常看雪景。”

    柳明珍道:“母亲只赁了这院半年,应是等不到下一年冬日了。”说着,又意味不明道:“到时不知妹妹会不会与我们一道回去?”

    南枝自顾自去捧烈烈冬风,道:“既都被赶出来了,就没有再回的理由了。”

    柳明珍皱眉,转眸沉沉地看向她,问道:“你想起来了?”

    南枝垂下被濡湿的掌心,拽出身上帕子细细擦拭起指缝,面色始终含着笑,眼尾弯弯,全然纯真无害的模样。

    她倒是没想起来,脑中只零星闪过几个片段,可若她与柳家关系当真那般好,为何她被刺客追杀不回柳家,反倒一直往京城跑?一个商贾人家的女儿又怎可能平白离了扬州?要么是离家出走,要么是被赶了出来,郑氏眼中只有歉疚,并无怒意,只能是后者。

    唯一疑虑只是,她做了何等错事会被赶出来。

    云团见着两人说话,默不作声地离开,暗自思忖着向前院走去。

    柳明珍嘴角的弧度变得平直,轻嗤了声道:“既想起来了,那就应有些自知之明,柳家早已和你没了关系。”

    南枝:“柳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明珍看着她单纯的模样,忽地笑了声,又抬眸看向虚白得有些飘渺的景色道:“柳南枝,你从小锦衣玉食长大,腕上一对镯子就够我一年的生计,我却起早贪黑地浆洗衣物才活到如今,可凭什么?你根本就不是柳家的女儿,凭什么平白占去我的东西?”

    她看着寒得入骨的冬日,只是平静地叙述着,声音也轻得像冬日的细雪。

    南枝眉尖皱起,隐隐觉出了什么。

    檐角弯曲着翘起,立着好几个石制的脊兽,风卷着两人的衣摆,将雪粒挤进衣裳缝里。

    ——

    晚膳前,云团回了南枝身旁,小声禀告道:“姑娘,奴婢四下打听了圈,这里大多都是从京城刚赁来的,他们都说柳姑娘平日极为周全体贴地照顾柳夫人,唤的也是母亲,瞧着就是母女。不过奴婢给一小丫鬟塞了银子打听出来,那柳姑娘到庙里给已逝之人祈福,立的居然是生母的灵位。”

    南枝圆眸睁大,心底震震。

    柳明珍既有生母,又是柳家女,那其亲母就不是郑氏。

    而她的亲母若是对她满怀关切的郑氏,又不是柳家女,那便只能是……

    南枝的心口像是有雀鸟在揪似的,左一阵歪右一阵斜,她拽住云团的手,道:“你去问问,跟在母亲身边的李妈妈,隐晦些,问问母亲是否二嫁过,或是——与旁人有过孩子。”

    云团认真地应下,退到一旁。

    另一边,郑氏从屋内迎出来了,热切地拉住南枝的手:“今日我吩咐膳房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肴,还叫人煮了些甜汤,这落雪冬日,用着也能暖暖身子。”

    南枝被按在了桌旁,用着却头一次对膳食提不起趣味。

    她埋着脑袋,忽地想起了府里膳房做的羊肉汤,叫陈涿端到她面前,热腾腾的一碗在这冬日用起来定是很舒服。

    郑氏如数家珍般念着她以往爱吃的东西,却没瞧见柳明珍越发黯淡的眉眼,投向南枝的目光也越发冷。

    南枝刚得了惊天的骇人消息,囫囵用了几口便搁下玉箸道:“多谢母亲,我用好了,先回房歇息了。”

    郑氏皱起眉:“这孩子怎么只用了这几口。”

    柳明珍道:“正巧今日膳房做了些糕点,我去送给南枝妹妹吧。”

    郑氏欣慰道:“还是明珍心最细。”

    柳明珍面上露出柔柔的笑,带着丫鬟往外走,可刚到了无人处,她忽地顿住了脚步,将手中玉镯塞到丫鬟手里,笑道:“我自小体寒,虚不受补,今日落雪颇觉难捱,听说蛇羹于女子的身体有益,你出去瞧瞧,有没有人从山上抓了新鲜的活蛇来卖。只是这事说来对姑娘家不好,你定要替我保密。”

    丫鬟面露疑惑:“姑娘,这冬天怕是没人卖那活蛇。”

    柳明珍道:“这你就不知了,以往我住的村子就有人专门在到山上寻冬眠的活蛇,抓起倒也不动,比旁日安全些,拿到药材铺里也能卖个高价。”

    这事她记得颇清楚,那是个樵夫,冬日上山碰巧碰上一尾蛇,抓到竹篮里准备第二日拿到集上去卖,可也没经验,回去将要竹篮随意一放,夜里烧了炕,生生将蛇逼醒了,好几日后村里的人察觉不对,进屋一瞧,床上横躺着早就臭了的一家三口。

    丫鬟半信半疑,捏着那玉镯就要往外走。

    柳明珍却又唤住她,笑道:“对了,跟着南枝妹妹的那丫鬟在何处?”

    ——

    南枝进了屋,就趴在桌上,一边等着云团回来,一边无聊地摆弄着桌上物件,可过了这么久,云团却连个身影都没瞧见,不知去了何处。

    半刻钟前,刚有人搬来一筐新炭,说是柳明珍忧心她夜里冷,特意遣人送来的,南枝总觉她没这般好心,便没去擅动那筐炭。

    屋内炭火正燃着,她吸吸鼻尖,却还有些冷,极为怀念陈府里总是温暖的屋子,等这次回去了,定要在榻上睡个几日再起来。只是那小心眼,没胸襟的陈涿不知又要如何说她。

    想着,她又纠结这次回去是大人不记恶人过呢,还是与恶人抗争到底,挽回早已碎了满地的婚后地位呢。虽然,平日大多是她在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可这次陈涿居然敢对她摆出这种硬得像石头的态度,绝不能轻易原谅。

    可一冷,人的眼皮就容易黏在一块,倦怠地涌起满脑困意。

    南枝忿忿地睡了过去。

    木门紧闭,屋内热意渐浓,不知过了多久,那装炭的木筐一阵动弹,歪斜着倒了下去。

    窸窸窣窣发出一阵细响。

    趴在桌上的南枝睡得迷糊,皱起眉毛,下意识呢喃道:“陈涿,帮我被盖好了。”可说了后,脊背仍是凉的,这才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地,打着哈欠睁开了眼睛。

    她尚未清晰的视线里忽地横亘起一条花纹状的东西。

    南枝发誓,那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惊悚,最恐怖,最绝望的一幕——一条蛇立在桌上,昂着脑袋,尾巴盘成几簇又落下些在桌边,丝丝吐出红信,两只黑漆漆的细眼径直盯着她,好似随时准备咬上来。

    这是她头一次见到蛇,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几乎在一刹那,南枝整个人从木凳上蹦了起来,脸庞和四肢像是麻了般,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了,眼里只能看见那条面目可憎的蛇。

    蛇冬眠刚醒,身子尚没恢复全整,可警惕性仍在,猛地蹦出脖颈就要咬她,她飞快后退着,可却赶不及蛇的速度,蛇见咬不到她,很快爬到了桌子边沿,丝丝地高抬起了脑袋。

    南枝退无可退,满心绝望,实在没想到她一世英名居然要毁在一条蛇身上了,还是以这么丢脸的方式。只是可惜了陈涿和那些美味膳食,以往应该多尝几次的。

    她指尖发抖,还是不愿潦草离开,强撑着看准蛇的脖子,若它扑上来,便强忍着死死掐住那冷冰冰的蛇七寸。

    忽地,木门被推开了,柳明珍径直走了进来,双眸睁大看着这幕,然后高声唤了句:“南枝妹妹!”飞身扑上前想要护住她,可正巧那蛇猛地伸长脖颈,径直咬在了她的手臂上。

    南枝怔怔,亲眼见着那单薄寝衣上渗出的血点。

    很快,门外的好些丫鬟婆子听到动静,跑进来了,有逮蛇的,也有唤大夫的,闹哄哄吵成一团,惊醒了郑氏,惊起了满宅烛火。

    ——

    待到大夫来了,说是那蛇有毒,幸好处理德及时并未出什么岔子,又替柳明珍包扎了伤口,这时天色已将近破晓,雪却未停。

    郑氏披着外裳坐在堂前,拧眉看向柳明珍被包得严实的伤口,道:“这寒冬腊月的,怎会有蛇平白到了屋里?你们几个守夜竟也没一个察觉?”

    几个婆子骇得立刻跪下,却都道:“实不知那蛇是从哪来的,只听到陈夫人院里有动静,我们冲进去才见那到蛇,夫人恕罪。”

    南枝脸色惨白,还没从方才的惊骇中缓过神,听到她们的话,抬眼道:“我趴在桌上睡了一觉,再睁眼就见着了那蛇。”

    柳明珍咳了几声,虚弱道:“南枝妹妹也被吓坏了,快先去歇息,我没事的。妹妹身边那丫鬟在哪,快先扶着妹妹回去吧。”

    这边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阵喧闹,有婆子压着云团快步到了屋内,厉声禀告道:“夫人,这丫鬟与李妈妈在膳房喝了会酒,之后便不知去了何处,方才老奴忽地在陈夫人房旁那瞧见了这丫鬟昏睡着,身边还放着装蛇用来的木筐。”

    云团酒意骤惊,当即辩解道:“奴婢冤枉,从膳房那出来后就什么都记不清了,不知怎么到了那后门处,再且奴婢从小在陈府长大,从未见过什么蛇,怎可能有胆子去买那东西?又不可能拿这物件害姑娘。”

    南枝意识到不对,皱眉道:“母亲,云团不可能害我的,不会是她。”

    柳明珍身旁那丫鬟左右看了圈,心口砰砰,索性咬唇快声道:“谁知你想的是谁?那蛇是从炭筐里爬出来的,今日奴婢奉柳姑娘的命去送炭,陈夫人却说不用,还说要让人将这炭送回去。谁知是不是藏在炭里送到柳姑娘那处。”

    话音刚落,柳明珍就紧皱眉心,呵斥道:“莫要乱说,就算是南枝妹妹要害我,也不是你们能乱说嘴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在母亲身旁惹了南枝妹妹的眼。”

    南枝听着她们三言两语,本还疑惑不解的心忽地定了,意识到了目的作何,莫名觉得有些可笑,拿这种骇人的东西只为了对她这种事,生生吓死她都够了,真是大材小用。

    只是郑氏在一旁听着,却真有些信了,柳明珍与南枝不同,算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守在她身旁也从没有什么怨言,可南枝从小是被惯大的,凡事纵容,倒真有可能做出这事。

    她眼含失望地看向南枝:“南枝,以往你虽骄纵些,可从未做过害人的事,难不成是在那陈府里学坏了,竟转了性子。”说着,又看向云团,道:“还是这丫鬟蛊惑了你什么?你说出来,明珍不会怪你的。”

    南枝放下暖手的瓷盏,道:“母亲既已信了是我,我说出来还有何用?”

    郑氏着急道:“南枝,你这时候就莫要再赌气了。好生说出来,没人会怪你。”

    南枝抬眸看她们道:“好,我说我绝不会干这种蠢事,拿蛇这种东西来吓人,更不会胆子大到让自己和蛇共处一室,差点被咬死。”说着,她腾地站起身,再也没法在这待下去,道:“云团,走吧。”

    云团擦着眼角,大力地甩开身旁婆子快速跟上她。

    外面细雪飘飘,虚遮着两人身影,郑氏见她说走就走的模样,面色凝着,语气沉了些:“这孩子的气性真是越发大了,雪还下着呢,竟就真的走了,你们还不快将人追回来。”

    柳明珍瞥了那丫鬟一眼,又捂住手臂,额角冒出冷汗颤声道:“母亲,我疼得难受,能不能再去将大夫唤来。”

    郑氏一惊,生怕那蛇的毒性大到闹出了人命,又连忙遣人去唤大夫。

    第52章 记忆她有点委屈

    街巷四下无人,唯有漫天落下的雪粒,随风簌簌飘扬,声响颤颤,带着冬日沁骨渗肤的寒意。

    南枝搭了细雪的眼睫半垂,惊骇未平,脊背冒汗,因是仓促而出,只穿了身寻常在暖屋内走动的袄裙,双颊被冻得发白,站在四通八达的空旷街道,忽地有些茫然,抬不起脚。

    云团小跑到她的身旁,生怕她又受了寒,踮起脚,撑着双手盖在她的头顶,虚遮住疾雪,道:“姑娘,外面的雪太大了,您身子受不住的,奴婢去寻伞,带您先回府吧。”

    南枝抬眸,指尖冻得胀麻,声线含着一丝颤动道:“我不想回去。”

    可除了陈涿那处,偌大京城,她还能去哪?想着,她呼吸有些发紧,似隐隐与许久前的自己重合,天寒地冻却连栖身之所都没有。

    ——

    白茫茫雪花飘过的木牌下,“花绣”两字有些瞧不真切。

    屋内,融着满室暖意,炭火刺啦闷着火花,窗框微翘,涌入的冷风带进一丝清明。

    方木与几个绣娘对坐,面上都浮着憔悴和困倦,身旁四处摆着好些碎布图样,先论半宿图样,后又绣了几个关键花样,才堪堪得出型。

    方木从布坊离开后,也好些年没做过针线活了,动作略生疏,她揉揉眼睛,看了眼外面越下越大的雪景,忙道:“瞧着天色亮了,这雪竟没半分停下的意思,各位快回去吧,再等下去只怕会被困在这。”

    几个绣娘也都停下手中针线,朝着张望了几眼,高盘发髻上的铜簪泛着厚重又沉稳的暗光。她们大多已有家室,白日空暇少,抽不出整空,唯有夜里将孩子们安抚好,匆促赶到这商议图样,也赚些碎银,见着天色渐白,忙急匆匆地站起身和方木道别,拢了各自没做完的活计,快步走了出去。

    方木一路将人送到了门口,见着雪大,又劝了她们几句赁马车,直到见着她们散成几路,各自结伴,渐渐消失在了溶溶雪白中,这才转身回去。

    熬了一宿,她困得脑袋混沌,稍提起精神准备将满屋狼藉收拾了,却听到了阵细微的叩门声:“谁啊,是不是落了什么物件?”说着,上前将木门推开。

    南枝脸颊和双唇都被冻得苍白,瘦削的身形好似在被风雪压着,朝她扯出一抹勉强得有些难看的笑道:“好冷。”

    云团穿得厚些,步子尚算稳健。

    方木一惊道:“这天才刚亮,你怎么来了,还穿得这么单薄?快进来。”

    她忙将两人迎进来,却摸着南枝的脚步越发虚浮,手心摸着像冰块,身上一阵阵朝外冒冷汗,似是随时都要倒下去。

    她将云团拉到一旁,将厚氅和散银递到她道:“我瞧着南枝有些不对,只是这时辰恐怕医馆尚未开门,你拿着这些银子去寻个最近的,务必去找个大夫回来。”

    云团连声应下,快速裹了厚氅就快步跑了出去,一直走到院外,左右犹豫了瞬这才抬脚。

    屋里榻上零散摆着好些物件,方木扶着南枝到了旁边的小隔间,这里暂时充当库房,左右摆了好些箱笼,幸好榻上是干净的。

    南枝这时没感到有多冷了,也提起了些精神,只是脑袋有些昏沉钝痛,她坐在榻上,稍微喘了口气,朝方木笑道:“我没事,在这歇会就好了,你不用管我。”

    方木却不信,取来被褥将她左右裹着,只露出圆鼓鼓的脑袋,又递来温水,叫她喝下。

    南枝有些困了,她撑着眼皮喝了几口道:“我想睡一会。”

    方木仍不放心:“那你先睡一会,我叫云团去请大夫来了,等大夫来了,我再叫你起来瞧脉。”说着,一步三望地往外走,替她关上了房门。

    南枝看向窗外的皑皑白雪,一株冬眠的老树挺立在风雪中,枝叶上残存着鸟雀春来的巢穴,她眼睫轻颤,眼前浮现起了个与今日一样讨厌的日子,所有人都道她占了旁人的荣华富贵,她情况尚还不明,连母亲的面也未见到,就被人在雨里推到了地上,满身溅着泥点,无措又茫然地看向紧闭的府门。

    她不是柳家的女儿,被赶出来是常情。

    柳家平白错养了她十几年,存有敌意也是常情。

    她以往脾性骄纵,如今被误会只能怪自己。

    南枝眼圈有些发红,吸吸鼻尖,瓷白面上强行扬起一抹笑,她转身,褪了鞋半蜷起身子在榻上,缩在冰冷的被褥里企图暖着冰冷的手脚。

    被褥有点硬重,压得人心口喘不过气,肯定是方木又贪小便宜买来的陈年老棉花。

    南枝睡不着,睁大泛酸的双眸,径直看着头顶横直的房梁。

    忽地,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推了院门,又快速推了房门,朝这屋子逼近。她下意识坐起身,和仓促赶来的人对视着。

    陈涿一身玄袍,疾马而行,肩上落了些碎雪,脸被风刮得泛白,顿在房门处,漆黑双眸落在她的眉眼上。

    南枝眼皮颤了颤,指尖捏紧被褥,抿着唇没说话。

    左右都是箱笼,陈涿一进就显得这地更为狭窄,他坐在榻旁,拉过她的手心,眉心紧皱道:“怎么这么凉?”

    南枝没忘了昨日两人还争过一次,不想和这小心眼的人说话,可不知怎地,从心口翻滚起的酸涩一直堵到嗓子眼,眼圈霎时就红了,泪花不争气地蓄在眼圈里,朦胧着视线,又啪嗒滚落到手背上。

    她有点委屈。

    陈涿瞧见了她的泪花,心口一颤,他裹着她的手心,腰身微倾,哑声道:“和我回府,好不好?”

    南枝的泪却掉得更多了,咬着唇,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前,双手揽住他的腰身,很快濡湿了一大片,啜泣声却极小。

    他身子僵住,垂目看她颤动的脊背,掌心抚着她的脊背,轻轻顺着,可从手心一直到身上都是凉的,像在抱着地窖里的冰块。

    他将肩上大氅解下,径直裹在她身上,直接将人拦腰抱起,大步朝外走去。

    南枝觉得有点丢人,可又不止不住眼泪,只能将脑袋越埋越深,脚也蜷在大氅里,只露出半个圆鼓鼓的脑袋。

    方木站在房门口看向两人的身影,犹豫了会,还是任由陈涿将人带走了。

    巷子不长,雪却很大。

    陈涿步履匆匆,只觉怀里人轻得像一片飘在空中的鹅毛,又像是千斤重石压在他的心口,叫他指尖泛白,呼吸压抑。

    巷口,白文令着车夫候在那,见着两人靠近了,连扯开帘子使得他们进去。

    车厢里放了小炭盆,稍暖了些,南枝哭累了,恹恹得深睡了过去,陈涿始终将人拥在怀里,一路背风,一直到了府内榻上。

    可南枝这一觉,迷糊着睡了好几日都没完全清醒。

    她那日坠崖在湖里泡着,就隐隐落下了体寒的病根,再加上脑部受创遗留的离魂症,被那蛇猛然一吓又冻了好一会,回去就起了高烧,昏沉着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娄大夫冒着大雪,被人催着到了府上。

    四下门窗紧闭,屋内暖烘烘的,帐内南枝手脚仍是冰冷,陈涿坐在榻边,眉眼沉沉,眸光径直落在她惨白的面上,握着手心暖了好一会都没什么成效,见着娄大夫来了,便起身让他到了塌旁。

    娄大夫见着情况紧急,稍行了礼就上前搭手诊着,眉心拧起,徐徐道:“夫人这是受了惊,心绪翻涌,身子本就有些弱,一时受不住这才起寒昏睡,倒是有些凶险了。”

    陈涿瞬间转眸看向他,袖下指尖轻颤,道:“什么?”

    娄大夫捋着胡须,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大人放心,这几日我用针通了夫人的经脉,再用些汤药,往后休养些日子,多注意便好了。”说着,已然打开他那随身携带的药箱,抽出银针在炙火上来回烧着,红焰轻晃,将针梢燃得滚烫。

    陈涿绷着的心神这才松了一些,可眸光触及他手中银针,又紧了紧,坐到榻前用热帕擦去南枝额间冒出的阵阵冷汗,道:“她怕疼,轻点。”

    娄大夫落针的动作一顿,触及陈涿黑漆漆的眸子,颇觉束手束脚,朝他尴尬笑笑这才小心又谨慎地落了针。

    推脱着不愿针灸的,还是被银针扎了这一回,睡梦中,不知是疼的,还是梦到了些惊惧的,南枝的眼尾淌下了清泪,阵阵地止不住,濡湿了软枕。

    记忆如同斑驳又陈旧的书页哗啦啦在脑海中翻动,闪回,一股恼涌进,不管她能否接受。

    陈涿看着,眸光渐紧,上前用指腹擦过她眼角泪花的。

    臂弯上很快扎了好些银针,银澄澄地折着烁光,疏离地挺立在皮肉上,颇为骇人,娄大夫稍微顿了会,望向她稍显红润的脸色又搭了脉,面色稍喜,又快速拿起银针唰唰地扎着。

    窗外雪簌簌,漫到屋檐拐角,丫鬟偶尔走进,捏着铁钳添了新炭,带进一丝微凉的寒风,又很快被融成热的。

    忽地,静谧中,落泪的人出声唤了句:“沈言灯——”声音不大,近似睡梦中的呢喃,却在偌大屋内来回回转,格外真切。

    陈涿拭泪的指尖微顿,轻轻落在湿润的额角,可幽暗的眸光淡淡,动作很快恢复如常,拧干热帕擦着她失温的脖颈。

    就连娄大夫听着陈夫人唤旁的男子名讳,都被惊得手差点一抖,快要拿不出银针,抬首却见这夫君一切如常,没受半分影响,还贴心地擦泪掖被。

    他忍不住在心里惊叹一声,好胸襟。

    第53章 陌生我不会纠缠的

    冬日的雪,下了又停,断续着落了好几日。

    南枝高烧反复,白日里偶尔清醒一小会,大多都能见在榻旁静守着的人,掀起眼帘打量几眼便又沉沉睡去。

    朝中多事,陈涿只得将公务挪到府上,匆促和几位官员在书房论事,又得早些赶回去,面色愈发沉郁。

    主子的心情不大好,底下伺候的人更提起了十二分的精气神,生怕出了一点岔子。

    直到南枝病后几日,郑氏得了消息,亲自带着柳明珍上门赔罪,小厮禀到陈涿那处,他见着南枝身体未好,已是强忍着暂未追究,直接将人酿在了堂前。

    堂内空无一人,丫鬟奉了茶水便就退下,独留两人僵坐。

    柳明珍一路从扬州到京城,头一回进勋爵府邸,探眸小心地望了圈,随即攥紧帕子,吞了一气。

    郑氏心中惴惴,张望了好几次却没见人来,忧着南枝病状,面上写满了焦灼,柳明珍见她这般,忙上前安抚,轻柔地搭上她的臂弯,安抚道:“母亲莫急,南枝妹妹自幼被母亲养得很好,不过一小小风寒,想来是无恙的。”

    郑氏揪着帕子:“我此番上京就是为了将南枝带回去,中间本就隔了这些事,如今又闹成这般,往后南枝定是要与我生分了。”

    柳明珍笑着道:“南枝是母亲亲生女儿,其中情分自是我这等外人无法相比的,怎会因着一桩误会就与母亲淡了关系?”

    郑氏听着,心总算稍稍安定了些,当年战乱,流民四散,她怀胎十月,躲着叛军,悄声在善堂生了她,又一路殚精竭虑,为她筹谋带回了柳家,此等血脉筋骨相连的情分怎可能轻易扯断。

    她松了口气,端着瓷杯抿了口。

    门外终于来人了,来的却是惇仪,带着几个丫鬟婆子,架势颇大地走了进去,这次的脸色却不像过往的那般好,不动声色地坐在上首。

    郑氏瞧见她,忙倾身问:“殿下,南枝如今身子可还好,怎么没瞧见她,是不愿出来见我吗?”

    惇仪没回答这一连串的问题,稍微敛着衣袖,就抬眸径直看向了柳明珍,淡淡道:“这姑娘是谁?上回夫人来这怎么没瞧见?”

    郑氏似突然哑了般,有些说不出话,面上讪讪,支吾着好一会解释不了。

    柳明珍倒是落落大方,眉眼半垂,端着一副柔软乖顺的模样,朝柔容笑道:“我不过是个伺候母亲的丫鬟罢了,因着照料贴心,母亲待我这才多了几分特殊。”

    惇仪轻笑了声,慢条斯理道:“我见你衣着打扮比丫鬟贵重多了,又一口一口地唤着母亲,还当你是柳夫人的女儿呢,嘴里却又这般谦卑。倒真是个奇人,只是柳夫人,这丫鬟不像丫鬟,姑娘不像姑娘的。我在京中没听过哪家如此的,这传出去终究不好听。”

    “若夫人真有心将她当成女儿,又何必在南枝身上耽搁功夫,惹得她如今还在榻上休养,直接带着这女儿回扬州就是了,她既照料得这般用心,自是比南枝千万倍,也好全了一番感人肺腑的母女情。”

    她的声音说得又慢又柔,像是在念有意境的诗词似的,郑氏的脸色却被说得越发难看,双颊红一阵白一阵的,指尖掐着帕子,却还没忘了今日来这的目的,强撑起笑道:“殿下说笑了,南枝才是我唯一的亲女儿,怎是、怎是旁人能比的。”

    柳明珍也善解人意道:“我怎能与南枝妹妹相比呢?若殿下不放心,往后我就只当母亲身边的一丫鬟,日日照顾着母亲的起居便是。”

    惇仪早年是在宫里被排挤长大的,什么拐弯抹角的话也没听过,遇见的妖魔更是能绕京城三圈,略看柳明珍几眼,心里就有了底,她将瓷杯盖哐当一摔,面色瞬间冷了,提高声量:“既只当自己是个丫鬟,那我与夫人说话,哪有下人坐着的道理。”

    柳明珍一怔,怯怯地看了郑氏一眼,泪就蓄在了眼眶里,踌躇着站了起来。

    郑氏见她这般,神色愈发难以维持:“殿下,明珍性子单纯,没想那么多,今日是忧心南枝才陪着我一道来的,不知南枝的院子在何处,叫下人带我们去瞧瞧吧。”

    惇仪淡淡道:“南枝重病休养,只怕见了害她的人,病情反倒会加重。”

    郑氏咬了咬牙,再也撑不住体面,慢慢往外蹦字道:“殿下既如此说,我便也没再待下去的必要了,明珍,与我回府。”

    她没曾想会在这碰壁,背影都带着怒气,步履匆匆地往外走。

    柳明珍跟在她身侧,小声地安抚着什么。

    惇仪抬目瞧了几眼她们的背影,抚额捏了几下,头一次懂了柔容那句“儿女都是来讨债的”。

    ——

    这边,娄大夫刚扎完针出去,陈涿将冒着热气的药碗放在桌上,捏勺慢慢搅着。

    睡梦中的南枝忽觉臂弯一阵刺痛,费力地睁开眼皮,看着竹青细帐茫然了几瞬,忽地反应过来,悄悄转首瞄向桌旁那道清隽身影。

    记忆错乱交杂在一块。

    她咬了唇瓣,刺痛泛起,才确认不是做梦,她的确是在陈涿的屋内榻上,一个当初只与自己见过一面的人,她厚着脸皮到府前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还一副颇有道理,振振有词的模样。

    老天啊,老地啊,她做了什么?

    南枝绝望地闭上双眼,将身子往下挪了挪,堵住口鼻。

    ……就这样闷死自己算了。

    陈涿触着碗边,见药渐凉,起身坐到榻旁,见着蒙了整张脸的被褥轻颤,他心神稍稍放松了些,缓声道:“该用药了。”

    南枝浑身绷紧,指尖往下拽了拽被褥,试探着伸出一条眼缝。

    眸光澄澈又尴尬,隐隐透着几分疏离和陌生。

    陈涿和她对视上,头一次见她用这种眼神看自己,蓦然意识到了什么,眼底涌起一阵晦暗,捏着瓷碗的的指尖愈发白,却扯着唇角道:“药里添了饴糖,不苦的。”说着,他向前伸着瓷碗,盛起一勺想要喂她。

    南枝讪笑声,连忙坐起身子,伸出手道:“多谢,我、我自己来。”

    陈涿眼睫一颤,唇角绷紧,定定看她,眸光幽深又藏着许多情绪,直看得南枝心里发毛,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我帮你。”

    他垂眸,将药碗递到南枝唇边,一勺勺喂着,南枝浑身僵滞,嘴里含着苦涩汤药,脑中还不断浮现着当初的记忆,近乎凌迟。

    好不容易熬到药喝完了,她慌地将碗一推,陷进被褥里道:“我困了,先睡一会。”

    陈涿替她掖好被角,让面上浮起一层笑道:“好好歇息。”

    南枝双眼紧闭,含糊应了声,就彻底缩了进去。

    他将青帐放下,行至房门处,将木门关上,彻底隔了内里昏黄温暖的光亮,只余遮了日光的阴影,面色彻底沉了下来,站在廊前淡淡望着飘零的雪粒。

    厚雪盖住了枯败的芙蓉花。

    白文上前禀告道:“大人,方才柳夫人已经回去了。”

    陈涿穿了身单衣,冰冷的风雪直往衣里钻,他却恍然未觉,忽地道:“那日南枝带回的木箱在哪?”

    白文愣了瞬,很快反应过来,立刻叫人将那木箱拿来,递到陈涿面前。

    他看着沉甸甸的木箱,拉着铜锁将其打开,上回他怒意翻涌,只匆匆扫了眼,这次仔细打量,才发觉这物件这般多,堆满了箱笼,个个都透着巧思,叫人不免深想拿背后藏着的故事。

    修长指节划过那胖泥塑,玉雕,竹蜻蜓……竹蜻蜓两端太利,折出似刀的锋芒,不慎滑破指腹,淌出血珠,滴进满箱琳琅中。

    他收回手,沉沉看了会,冷声道:“一些陈年旧物件,没甚特别的,全收进库房里。”

    白文生怕祸及池鱼,敛目收眉,大气不敢喘,得了嘱咐连忙应声,大步退下。

    独留陈涿一人站在风雪里,指腹的血痕尚未止住,啪嗒滚进积雪里,染红一团。他转眸,看向漫天飘雪,彻底悔了让她恢复记忆之事。

    不该的。

    南枝是他的结发妻,新婚妇,应与他相伴余生,携手白头,凭何将目光分去给旁人半分。

    什么沈言灯,什么竹马婚约,有何好追忆的。

    屋内,南枝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搅地被褥皱在一块,当初她是意外救了陈涿一回,本只指望能给自己主持个公道,怎么还生生扯出了这么些事。

    她哀叹一声,连刺客的事都没心思去想了,满口苦药味,双眼无光地瘫在被里。

    ……方才陈涿骗她,加了饴糖怎地这般苦,如今还没散去。

    再躲,也躲不了多久。

    待到一场雪下了,陈涿端了膳食,放到桌上,如往常一般淡淡道:“娄大夫说你身体虚弱,得在床上休养些时日,膳食也不能用些辛辣性烈,我便让膳房做了些热粥。”

    南枝披着外裳,慢吞吞地坐到了椅上,看着加了菜叶的小米粥,和几道寡淡小菜,眉眼瞬间耷拉下去。

    陈涿将玉箸递给她,安抚道:“待半月后,你身子稍好些了,就能用些油水了。”

    这饭,南枝吃得极无聊,刚喝几口就放下了玉箸,像做错了事似地低着脑袋道:“以往的事我都想起来了。”

    陈涿神色轻淡,垂目用勺子倒了些饴糖在热粥里搅拌着。

    她继续道:“当初的事我并非是故意为之,只是我摔下山崖撞了脑袋,本是想寻你救我却记错了人,总之一切都是阴差阳错,若是你想要与我和离,我不会纠缠的。”

    陈涿搅糖的动作停住,直直看向她。

    第54章 机会为了沈言灯

    满屋热意将人烘出了汗。

    南枝的声音越说越低,连带着脑袋一起,几乎快要贴在了桌面上,眼珠直溜溜地数热粥里有多少颗米。

    看她作甚?她可是好心好意,替他先将话说出来。

    “和离?”陈涿似是不相信般重复这话,随即将勺啪嗒一扔,身子后倾了些,垂目看向她又缩成鹌鹑的姿态,语气冷冽道:“为了沈言灯?”

    “来扬州前,你们两人已定了婚约,若非柳家搅乱,你也不会一路跋涉至京城,可你走后不久,他就与另一柳家小姐成了亲,来京城前刚刚和离。再且那些追杀你的刺客,和沈家脱不了关系,你若选他,是羊入虎口。”

    他似心平气和,不紧不慢地和她讲道理。

    南枝却是云里雾里,她有提到沈言灯一个字吗?

    怎么东说西扯又提到了沈言灯?……虽然的确有些道理,江南等富庶地,常有押送货物,走南闯北的需求,各家所用武器大多刻有自家徽印。当初柳父为讨好沈家,主动派人替他们制了些刀剑,选用江南少见的精铁。山崖上她不会看错。

    她瞄着余光看他,仍有些怂,极小声地念叨道:“我们的事与沈言灯有什么关系?”

    陈涿顿了顿,道:“既与他无关,那就单论你我两人。先前是你主动招惹,在京中广散谣言,道我是薄情寡义,朝三暮四的负心汉,毁了我的名声,也是你主动应下成亲之事,一桩一件可还记得?怎么,利用完就想要抛弃?”

    他腰身前倾,伸手拽住她的手腕,使之身子一踉,拉近了两人距离,盯着她道:“南枝,到底谁是薄情寡义,朝三暮四,又是谁负心?”

    两人贴得近,近得能听到彼此呼吸。

    南枝脸颊被说得霎时红了,怎么说的还挺有道理……但她不会承认的。

    她顺着他道:“那、那就,不离了吧。”

    这话却并未消陈涿眉间冷意,他脸色有些白,攥着手腕的力道加重,扯着唇角道:“改口得真容易。”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松开手腕,将热粥推到她面前:“喝了。”

    南枝对这寡淡的粥没半点兴趣,耷拉着眉眼道:“不想喝。”

    陈涿抿唇,一手端着粥碗,一手捏着瓷勺递到她唇角,语气仍闷着气:“娄大夫说了,若不按时用膳,往后身子虚不受补,就得扎上一辈子银针。”

    很有威慑力。

    南枝忽然胃口大开,伸手就要接过粥碗,陈涿却一避,冷着脸将盛着热粥的瓷勺递到她唇边,她眨了眨眼,长睫扑簌着张开了唇,用起甜津津的米粥。

    屋内很静,只余瓷勺碰撞的清脆声。

    她有点莫名的紧张,指尖揪着袖口,可婚后这些时日,她有那么一丁点的惰性,常支使陈涿做东做西,唤他比唤云团还顺口,如今一想……她甚至都不敢想。

    陈涿神色淡淡,用完了粥就熟练地拿起了桌上粉帕,南枝见状,忙不得拿过,囫囵在唇边擦了擦道:“我饱了,又困了,先去歇会。”

    她腾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帐内走,背过身子僵硬地躺着。

    身后响起一阵窸窣脚步声,他道:“冬夜苦寒,夜中若觉冷,就让云团进来添炭,莫要贪凉减被,今夜我去书房歇息了。”

    南枝听着,纠结咬唇,在心底挣扎了一会又蓦然坐起身,瓮声道:“书房被褥轻薄,你就在这歇息吧。”

    她不知道,因着她重病卧榻,陈涿大多就在书房小憩一会,那处早已添了炭盆,厚褥。

    陈涿转身,神色如常,颔首后就坐至榻旁,褪靴脱衣,带着冬日的一丝冷冽进了暖和的的被里,南枝瞬间嫌弃,离了一丈远,裹着身子直挺挺躺着。

    她看着这飘起的帐纱,不自觉地回想起这几月帐内发生的事,从成亲到这刻,照着那被翻来覆去的画册,数不清有多少次。

    赤。裸相见就罢了,次次他说的话,还有她在意乱情迷被哄着说出的话,南枝的脸快熟透了,簇簇往冒热意,快要顶上屋内放着的炭盆。

    四面八方的暖意烘着人渐渐犯困,眼皮黏在一块,南枝早已养成了习惯,浅睡后便挪着身子往那冒热的躯体上攀,双手抱着,腿还得寻个支点。

    待一切做完,她这才安稳入睡,陈涿却半点困意都没有了,脖颈的冷白肤色泛起潮红,垂目看着怀中人,掌心揽住柔软腰身,轻轻叹了声。

    ——

    雪粒缠绵着铺满了厚厚一层,映着深浅不一的脚印。

    陈府门口,被拦了好几次的沈言灯脸色难看,额角青筋一跳,转身令着小厮回府。

    自南枝回了柳家后,一切他都叫人盯着,本是想将她就此留在柳家,彻底断了那些乱事,谁知柳明珍那蠢货竟敢刻意陷害,不仅将南枝逼了回去,还使她重病至今。

    那陈涿蓄意阻拦他与南枝见面,每日他只能从娄大夫那得知些消息。

    他知道,南枝恢复记忆了。

    只要南枝记起了他,记起了与他这些年的过往,迟早会弃了陈涿。可当初两人是陛下赐婚,陈涿位高权重,心思深沉,就算南枝主动提及,可陈涿若咬死不愿,便轻易难以和离。

    沈言灯坐在车厢内,温润面上无一丝笑意,阴冷地瞥了眼陈府高立的乌木牌匾。

    沈家迁入京中,沈父从一地方知府调为四品大夫京官,实算是光耀的升迁,若有政绩,往后前途定是一片坦荡,可却莫名迁入刑部,做了侍郎,刑部所有事宜皆由高栋把守,盘根错节,何人过去都是坐冷板凳,得罪人,更遑论没甚根基的沈家。

    沈父揣着满肚子火气,又宴高栋饮酒打听出了些事,有些心不在焉,问道:“公子呢?”

    自入了京城,他就鲜少见到沈言灯。

    本只是随口一问,身旁人忽地跪下,战战兢兢地道:“公子有些事要处理。”

    沈父听出了不对劲道:“沈家不需瞒上欺下的奴才,若是不说,直接发卖出去。”

    那小厮猛地跪下,颤声道:“老爷,奴才若说了,公子不会放过奴才的。”

    沈父冷笑:“拖下去。”

    小厮一惊,忙向前爬了几步道:“奴才说!奴才说!公子去了陈府,等着要去见那陈夫人!(′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毛(*≧з)(ε≦*)整(* ̄3)(ε ̄*)理(ˊˋ*)”

    沈父拧眉,心中隐隐泛起了些不好的预感:“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我便留你一命。”

    ……

    待到沈言灯回了府,直接被叫到了堂前,刚进去,一瓷盏就猛地摔到了他的脚旁。

    他抬眸,看了眼跪在前面的小厮,顿时了然,掀袍直接跪下,跪在了那细碎又尖锐的碎瓷渣上,垂着眉眼道:“父亲。”

    沈父冷笑:“我可担不起你这一句父亲!竟能生生瞒着我,将那柳家人接到了京城,还对那柳南枝藕断丝连,心思全放在了这些事上!”

    沈言灯膝上的月白锦袍渗出了血,他垂睫道:“父亲教训的是。”

    沈父咬牙,勉强顺了口气,胸口起伏着道:“昨日我刚从刑部尚书高栋那得了消息,柳家所制首饰与前几月一桩刺杀陛下的案件有关,从今日你莫要再见柳家的任何人,否则整个沈家都要被你牵连。”

    沈言灯眉尖一皱,眼底多了暗光,抬首道:“刺杀?柳家不过一商贾,怎可能刺杀陛下?”

    沈父眸光闪烁了瞬,冷声道:“此事是为辛秘,只流于刑部和督京司,那高栋醉后失言,才被我所闻,想来是有人指使柳家所为,只是至今尚未查明。”

    沈言灯面色一变,忽地站起了身,那粘在膝上带着血的碎瓷啪嗒掉落,散了一地。他眼底却现着狂乱的喜色,道:“父亲不是觉刑部权被高栋一人所持吗?如今机会来了,南枝嫁予陈涿为妻,柳家与陈涿扯不清关系,若是陛下知晓此事,往后安能再信陈涿,再信督京司?”

    沈父听得一惊,脊背浮起一层冷汗,黏得身子不自在。

    只要将首饰来源牵扯开,柳家并无刺杀动机,所有人都会深想到陈涿身上。

    的确是个机会。可他仍有些犹豫。

    沈言灯却面露笃定:“机会稍纵即逝,父亲若不抓住,往后只能在刑部做一无名卒,由高栋驱使,再无出头之日,甚至还不如在扬州时。”

    他站在屋中心,背对着满院凛冽风雪,衣袍上染着的雪犹如一枝斜生的艳梅,可素来清雅面上爬满了执念,沉沉地笼在周身。

    沈父看着他,头一回发觉这些年的培养果真没错,沈言灯如他所愿的那般迟早会担上沈家,成这字辈中最出息的。他生了个好儿子。

    沈父咬咬牙道:“好。明日你随我一道去面圣。”

    沈言灯扬了扬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

    ——

    雪下了整夜,天亮时才停。

    南枝醒时,榻上唯余她一人,院中隐隐传来说话声。

    她清醒了会,就随意披了件外袍下榻,开了房门见院中陈涿立身站着,看着雪融后,全然枯败的芙蓉花。

    今晨积雪尽融,陈老夫人见了些杂草枯花,实觉难看,就令着花匠四下打理,全府都清了,唯独在这碰了壁。

    花匠不敢多言,得拒后就躬身退下。

    陈涿听了木门响动的声音,转首就见了素面清丽,未着脂粉,满头墨发散落,只披着外裳的南枝,他眉尖一皱,走到了廊前,如往常拉住她透着凉意的手,道:“外面冷。”

    南枝看了眼如雾般弥漫的冷气,就被他拉到了屋内坐下。

    木门被关上,陈涿倒了杯热茶给她道:“晌午前,娄大夫要过来给你施针。”

    南枝的五官顿时皱成一团,小声寻借口道:“其实我已经好全了,不仅退烧了,记忆也都回来了。”

    第55章 扎针陈涿就是小心眼

    陈涿恍若未闻,见她脸颊泛白,用手背轻触了瞬,眉尖轻皱道:“你尚未好全,往后莫要再迎着风出去,否则再起高烧,施针之期还要再往后延。”

    “我已经好了……”南枝坚决抗议道:“根本不用再施针了。”

    她生怕他不信,仰着脑袋,睁大晶亮的圆眸径直盯向他,强调道:“你看,我哪里还有半点病气,可精神了!”

    陈涿唇角微不可查轻翘了瞬,搭在眼尾的长睫柔柔垂下来,顺着她道:“嗯,我也觉好全了。可娄大夫怕是不会点头,待他来了,也点头说好,那就不用施针了。”

    南枝的注意瞬间被转移,眼睛滴溜溜转着,准备寻法子瞒过娄大夫的慧眼。

    陈涿用指尖轻敲了下她手中的热茶道:“喝了。”顿了顿,沿窗看向萎然枯寂的院落,缓缓道:“冬日凄寒,院中栽的木芙蓉过了花期,接下来几日我不需处理政务,应是能清闲些,就在这栽些腊梅可好?待你日日晨起时,都能瞧见。”

    南枝怔了瞬,望了眼光秃秃的院子,下意识拒绝道:“不用了。”

    她紧捏微烫的瓷杯边沿,遮掩着抿了口。

    陈涿的眉眼却是一滞,强行扯起唇角道:“在冬日值花期的种类少,你若不喜腊梅,便寻花匠来好生问问,栽些旁的,待来年春日,再换回来。”

    南枝眼神闪躲,小声道:“你喜欢什么就栽什么,不用问我。”说着,声音愈发小:“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陈涿垂目看向她,下颌紧绷,沉了又沉最后只道:“好。”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神情看不出什么情绪,带上了那道木门。

    手心热意氤氲。

    南枝这时才敢抬首,眼底少见地浮起了些无措和茫然,孤身站在屋中心,不知该怎么办更不该路在何方。失忆这几月,忘却身份和过往,所经种种宛若一场绮丽又短暂的梦,可梦总有醒的时候,一切戛然而止……

    ——

    宫人清扫雪道,露出一条直长的石路。

    寒风中,沈父穿着身红官袍,躬身俯首候在殿前,身后沈言灯也垂目等着,直至内里宦官开了门缝,语调尖细道:“沈大人,陛下近日劳累,您进去后快些禀告,莫要扰了陛下歇息。”

    沈父忙不迭应下,前倾着腰身,便领着沈言灯入殿。宦官忽地拦道:“大人进去可以,只这位公子未得传唤,需得在殿下候着。”

    沈父一惊,他本就对这事没底,被拦下更是慌乱,皱眉看了沈言灯一眼,沈言灯却是满脸镇定,朝他颔首道:“父亲进去便是,一五一十说了,陛下英明神武,定是能明白的。”

    无论沈父是否准备好,那道厚重的殿门是关上了。

    沈言灯独站在檐下,一簇簇的风撩起竹青衣摆,他面色清雅,似是波澜不惊的模样,直到一刻钟后,那殿门又被打开,宦官改换一张笑脸道:“沈公子,陛下唤您进去呢。”

    他眉眼间才露出了些许喜色,大步朝内而去。

    殿内极静极暖,陛下阖目,怠懒地靠在椅背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木把,而沈父则是满脸惧意,被吓得埋首跪到了地上。

    待沈言灯站定后,陛下忽地开口道:“就是你唆使沈侍郎说这些的吧,你可知,污蔑朝中大员是为死罪?”

    话音刚落,沈言灯立刻俯身跪下,稳声道:“陛下恕罪,草民父亲所言所情,皆是为陛下江山,帝王威信考虑,并无半分私心。”

    皇上掀起眼皮,打量他一眼,兴味道:“陈涿乃是朕的亲侄儿,这些年只为朕所用,从未有过一丝懈怠,你却忽地道他与刺杀朕的歹人有牵扯,实在荒谬。”

    沈言灯咬了咬牙,提高声调道:“草民不过来京几日,便知陈大人与东宫来往甚密,那妄图弑君的婢女早有传言与太子有牵扯,又得了扬州柳家的首饰,京中除了陈大人外,有哪家与千里之外的扬州有关系?种种证据,已然确凿,不可不防啊。”

    他抬首,露出满面恳切的模样道:“陛下就算下旨杀了草民,草民念着天下百姓,也要进言,陈大人掌权过重,又与东宫来往比密切,不能一味放纵啊!”说着,他埋首,跪在光澄澄的地面上,强行镇定地在心里数数,数到“十”时,上首终于传来了动静。

    皇上沉沉地看向他,问道:“你叫何名?”

    “草民沈言灯。”

    皇上挥手道:“退下吧。”

    沈言灯唇角牵出一抹笑,也不问结果,告退后与沈父离了殿内。

    待到殿内静后,皇上的脸色才陡然变得难看起来,怀疑着话的真伪,又不自觉去想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若是真的,陈涿朝中威望过高,权柄又重,赵临身弱,只怕还没熬到他薨逝就先走了,心中难免会起歹念,两相联合,并非没有可能。

    可惇仪的孩子怎可能会对自己动手?

    他站起身,焦灼地看向那满桌奏折,好些人和事都是秘密交由督京司处理的。

    帝王威严又多疑的心终究埋下了种子。

    夜黑前,一道圣旨悄然进了沈家,晋沈言灯为指挥使,暗中查探刺客弑君之事。

    他捏着那道明黄圣旨,脸色写满了锋芒毕露的野心,沉沉地看向渐暗的夜幕。

    距秋闱不到一年,可至此刻起,寒窗苦读十余年皆不作数,他注定走上一条谗言进谏,党派征伐的官途。

    和他所憎恶的父亲一样。

    ——

    “嘶——”南枝一手托着下巴,满脸狰狞地看向被扎成刺猬的左臂,从牙缝里挤出字道:“娄大夫你能不能轻点?”

    娄大夫笑呵呵地松开手:“好了,就这般维持一刻钟。就这样坐着别动,要是扎到旁处,引了偏瘫什么的就不好说了。”

    南枝被吓得一动不敢动。

    娄大夫疑惑道:“今日怎么没瞧见陈大人,以往他不都是守在夫人身旁的吗?”

    南枝眨眨眼睛,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娄大夫瞬间意会:“吵架了?”

    南枝想了想,她没和陈涿吵些什么,也没闹黑脸,怎么能算是吵架,于是嘴硬道:“当然没有。”

    娄大夫想着陈涿的好胸襟,轻啧了声,不争气地看向南枝道:“这世上像陈大人这般心胸宽阔的人实在少有,你可得好好珍惜。”

    南枝听得瞪大了两只眼,什么?陈涿心胸宽阔?这世上就数他最小心眼了,一件事能翻来覆去念上好几遍不罢休,还爱生气爱吃醋,缺点一箩筐……定是他平日的伪装太严实了,才叫旁人误会了实情。

    她轻哼一声,不忿道:“他才不心胸宽阔呢,小心眼得很,都靠我平日正直大方,心地善良,不轻易与他计较。”

    正说着,娄大夫的面色忽地一变,一边疯狂眨眼一边朝她努嘴,南枝瞬间反应过来,笑意耷拉了下去,怎么这么倒霉,回回说坏话都能被他逮住。

    娄大夫看着陈涿,讪笑了声道:“陈大人来了,正巧这针还得有些功夫才能去掉,我出去交代一下药方单子,就不打扰大人了。”

    他能寻借口跑了,可南枝满手的针,根本不敢动,只能僵坐在原地。

    陈涿似刚从外面离开,靴上残存着些积雪,褪了濡湿的外裳后才走到了南枝身前,先看了眼她身上的银针,眼睫轻颤,叹了声后掀袍坐到她身旁:“去了一趟东宫,太子有些事耽误着,回来迟了。”说着,将裹着油纸的糕点递到她面前道:“若是疼,就用些糕点。”

    他顿着又补充道:“我尝了,很甜。”

    南枝嗅到糕点甜津津的味道,嘴巴瞬感寂寞,这才掀起眼帘看他道:“娄大夫说我要是乱动的话会偏瘫。”

    陈涿打开油纸,将糕点递到她唇边道:“他吓唬你的,施针的手臂别乱动就行。”

    南枝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鼓动着腮帮有些心虚,囫囵咽下找补道:“刚才的话是我胡说的,其实你一点也不小心眼。”

    院中风声烈烈,吹动着残败的枯叶杂枝,衬得屋内愈发温暖祥和,两人单独对坐着,烛火摇曳在面上。

    陈涿指尖微滞,漆黑眼眸良久地定在她的面上,忽地道:“不,你说的没错。”

    “我就是小心眼,见不得你与旁人在一块,更厌恶那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沈言灯,厌恶他占满了你的过往,厌恶你口中唤出他的名讳,甚至后悔,为什么要让你见到他,为什么他要存在在这世上,为什么不能永远地失忆下去?”

    他扯着唇角,眼底翻腾着复杂又难言的情绪,定定看她道:“南枝,我就是小气又吝啬,狭窄又偏执,怎么办?”

    南枝愣住了,甚至忘却了臂弯上银灿灿的细针,呆呆地对上他漆黑的眸子。

    蓦地,陈涿倾身,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一手擒住下巴,俯首半咬住她的唇瓣,含着怨意细细啃咬,泛着细密的酥麻痒意,可又觉不满足,熟稔地钻入她的唇间,毫不知足地汲取更多,吞没所有。

    两人极熟悉彼此,唇舌间残留着糕点甜意,很快弥漫在纠缠间,渐渐升温交替,染遍每一寸。他喉结滚动着,愈发贪恋地抬高脖颈,侵入更多。

    很甜,比他想的还甜。

    南枝僵成了一团,眨着眼看他,看向手臂上密集的银针,还是担忧娄大夫的话根本不敢抬手推他,只能任由呼吸紊乱,被噙着高扬起下巴。

    朦胧中,她想,自己说得果然没错,陈涿就是小心眼!!!

    第56章 分房晋江文学城首发

    娄大夫在外徘徊了阵,飘白胡须和银发被冷风吹得凌乱,念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转身回了房内,刚进去,就觉出一阵难言的氛围,陈大人面色稍霁,唇角却不知怎地破了个口,正将汤婆子搁到夫人手里,夫人双颊通红,唇上也是一团艳色,带着恼意躲着他的动作。

    他轻咳了声,装作什么都没瞧见,上前快速起了银针,收好又诊脉道:“夫人的身子恢复得很好,只是往后需得注意些,少食辛凉冷物,汤药如常,每十日施针一次便无恙了。”

    南枝在心底哼了声,少食辛凉冷物,绝无可能。

    陈涿淡淡颔首,示意他退下。

    南枝臂弯上有些酸疼,她试探着动了下,疼得难受瞬间放弃,任其放在桌面上。

    木架上的铜盆盛着热水,陈涿上前垂首,修长指尖捏着帕子在内反复浸泡后拧干,坐在南枝身前,拉过她的左臂,熟稔地将热帕敷在了上面,冒进肌肤的热意瞬间驱了不少酸麻感。

    几缕墨发顺着肩侧滑落,陈涿眉眼清隽,脸颊映着昏黄烛火,似是素面为底,艳梅为饰,莹光烁烁的玉瓷,眸光认真地落在了针眼处,轻执手心,将热帕反复移动。

    古人说,灯下看美人。

    果然没错。

    南枝心底再次洋洋得意起来,她真是聪明,就连失忆都找了个皮囊好看的,瞧着就赏心悦目,她挪开视线,以免再次被蛊惑,凶巴巴道:“今夜你去书房睡!”

    陈涿挪帕的动作一滞,抬眸幽幽看她,道:“你要与我分房?”

    莫名地,她在这平叙的话听出了几声怨气,衬得她做了欺负人的坏事似的,她挺直腰杆,做出恶霸凶神恶煞的样子,可惜威慑力不足:“是你先偷亲我的!还、还好意思问我……”

    陈涿抿了下被她咬出口的唇,舌尖甜意尚未完全褪去,一直漫到喉间,可这点远远不够,平不了愈发汹涌的燥意,他掩着浮躁,揭开帕子,将其随手放到铜盆里,看她一眼,状似平静道:“这里不比书房,夜中若热,莫要掀被。”

    南枝活动着手腕,含糊嗯了声,好似根本没在意他的话。

    直到木门被合上,她的眉眼才耷拉下去,唇角没了弧度,托腮出神地盯着虚空。

    其实她也不想一个人。

    这夜两人实打实分了房。

    南枝乱想到了下半夜才堪堪合眼,将满床被褥翻成了一团,自是睡到了日上三竿。

    书房炭盆,厚褥却也都齐全,可开着窗,炭盆未燃,陈涿坐于桌旁,寒风簇簇地吹卷满屋,哗啦掀动着书页,将他的脸色也冻得苍白。

    烛火晃得厉害,如婆娑树影横亘在漆面上。

    他没半分困意,将桌上密笺处理了后,才起身行至窗前,看着天际隐隐生出的虚白,和满院的沉寂。

    ——

    晌午前,陈涿应着赵临的约,到了京中一不起眼的酒肆。

    桌案已摆好了昨日未下完的棋局,赵临体弱,这般冬日即便裹了满身,脸色依旧瞧着不大好,可见着他来,仍兴致勃勃地露出喜色,道:“昨夜孤已琢磨过了,今日这棋局我必胜你。”

    陈涿在他身旁坐下,瞧了眼棋局随意屈指落下一白,赵临见着,忙不迭跟着落下,启唇道:“昨日夜里,除了圣旨,父皇身边的人也去了趟沈家,偷偷摸摸的,不知在交代什么鬼祟事呢。”他啧了声:“你想要引蛇出洞,可若不慎,反被这毒蛇咬上一口就麻烦了。照孤说,不如直接寻个由头将人落狱,杀了就是。”

    陈涿落子的动作一顿,抬眸看他道:“赵临,杀人解决不了任何事。”

    赵临轻嗤了声,带着调笑看他:“孤听说那沈言灯可是和你那夫人有旧情在前,旁的不论,你就不怕她真抛了你,与那沈言灯在一块?”

    陈涿眼睫一颤,本选准位子的白子偏移,落到了角落里,赵临一喜,忙不迭按下黑子,一个个捏起被围困的白子,冲他得意笑道:“到时和离书一扔,可就没有转圜余地了,你如今说得好听,事事都想得个万全,人人都想护上几分,颜明砚不让孤杀,又放任沈家攀上父皇……到时独独自己落了孤苦伶仃,可别后悔。”

    陈涿抬眸,敛回袖口,冷冷看他。

    赵临少见他这般神态,来了兴致,蓄意地添柴加火:“这说得好听些,你们是成了亲,算作夫妻,可追根到底,你那夫人失忆就如醉酒一般,意识不明时做了桩错事,随时都有转圜余地。”

    “没有余地。”他忽地道,瞳仁幽深,声线泠泠似是琴上紧弦道:“南枝与我是圣旨赐婚,婚后不到半载,若要和离,需得要陛下应允,沈言灯想污我与柳家勾结,妄图弑君,便不会轻易拆了我与南枝。再且——”他垂睫,又放下枚白子,剔透的乳白瞬间堵住了黑子大半的气,只余颓势:“就算南枝与我是错,行至此步,也只能就此错到底。”

    赵临瞧了眼棋局,啧了声没兴致再玩了,将手中棋子一扔:“没意思,再也不与你下棋了。不过,孤只提醒你一句,人心易变,就算是枕边人,也得时刻提防些,难保有朝一日她为旁人,对你下手。”说着,他撑了个懒腰,将手放在炭盆那烘着,垂目道:“冷暖还是握在自己手中要紧。”

    陈涿看着他有些寥落的身影:“听说东宫有个侍妾怀了孩子,是你下令落胎的。赵临,陛下唯余你一子,若你出事,应有子嗣承你的位子。”

    “等孤死后,一个幼婴能有何用?只能做旁人的手中棋,阵前质,生死不由己,就似孤如今受陈大人牵制一般。”赵临的手心停顿在炭盆上,感受着灼热,这才隐约给了他几分活着的意味:“陈涿,孤能活几年?三年?四年?已经全靠天收了。等到那时,时局若能定,孤也能坐上那位子,到时再生个由陈大人控制的棋子吧。”

    陈涿看着他孱弱的身影,垂睫拿起盏内吃掉的一枚黑子落下,瞬间满盘局势扭转,白子被尽数围剿,逼到绝路。

    ——

    陈涿回府时,给南枝带了那酒肆闻名的梅花汤饼,可惜她还在榻上未醒。

    层叠的青帐被掀开,就瞧见了南枝不大安分的睡姿,左歪右斜的,腰间和小腿都露出一截瓷白,莹莹晃着眼,陈涿俯身,试图将人拉起来:“用药的时辰到了。”

    南枝正梦到兴处,皱眉反手一拍,骨碌碌滚到深处,用被褥蒙住脑袋,他看着被拍红的手背,面露无奈,倾腰直接连人带被拉到了榻边,南枝再也没困意了,腾地坐直身子,带着满脸起床气看他道:“我的病还没好全呢,怎么能这样对待病患,连觉都不给睡!实在是太过分了!”

    “今日你恐怕没功夫睡觉。”陈涿意味不明道:“先起来洗漱,桌上有梅花汤饼,尚还热着,快些尝尝。”

    南枝愣了下,今日她能有什么事要做,没约昭音她们,更没事要去方木那,她半信半疑下了榻,打着哈欠连声唤着云团,洗漱后就见着了桌上的木盒。

    梅花汤饼实则是面食,掺了红曲粉的面捏作梅花状,呈浅绯色,浸了白梅和檀香,又以鸡汤为底,在冷冬用上一碗格外暖胃。

    南枝小口抿了口汤,舒服得弯起了眼尾,在心底勉强原谅了陈涿,

    清汤寡水了这几天,她的嘴巴受了大苦,煎熬得难忍,终于能吃些好的了,自然胃口大开,下一刻云团却将苦凄凄的药碗也递到了她面前:“姑娘用完膳,别忘了喝药。”

    南枝垂首,只当没听见,捏着瓷勺盛起“梅花”,腮帮高高鼓起。

    只可惜,这膳食没用完,人就来了。

    院外响起一阵高过一阵的抽泣声,似被下人拦在了院口,影影绰绰只能听个大概,南枝抬首,莫名觉这声音熟悉,放下瓷勺刚准备起身,却被从屋内走来的陈涿按着坐下,道:“先用膳。”

    南枝好奇地探眸望了眼,什么也没瞧见便捻勺继续用着午膳,陈涿坐到她身旁,将药碗拉到面前,用勺轻轻晃凉。

    院外声音愈发高:“柳南枝你快出来,别以为装作没听见就能混过去了,那是你的亲生母亲,难道就要这般放任不救吗!”

    是柳明珍的声音。

    南枝又抬起了脑袋,咽下一口汤,这是恢复记忆后头一回再见到柳明珍,她瞄了眼陈涿手里滚烫冒气的药碗,果断起身,趁他不备连忙往外走。

    地面湿滑,挂着霜,又结着薄薄一层冰壳,融得行人衣摆尽是泥点。

    院门口,柳明珍妆发凌乱,满脸泪痕,衣摆沾满雪融后的泥灰,好似匆匆偷跑出来的,被丫鬟婆子拦在院外,一见着南枝,目光顿时落到她脸上,高声道:“南枝,母亲被抓走了,你快救救她!”说着,气愤地大力甩开拦她的人,走进去就拽住她的手腕道:“你是公主的儿媳,一定有办法将母亲救出来!”

    南枝尚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可手腕被她拽得有点疼,眉心拧着,身后云团见了,愤愤咬牙走到前面,一把推开柳明珍,道:“你怎地还有脸面来这见姑娘,要不是你,姑娘也不会受惊被冻,重病到如今,日日都得喝药施针,凭什么帮你!”

    柳明珍身子被推得一踉,面目沉着看向南枝,好半晌又启唇道:“那官差说获罪的是柳家,若不帮我,你就算有公主护着,也难逃一劫。”

    “柳家?”南枝面露疑惑,脑中蓦然想到了那托方木到扬州寻觅的首饰,正是柳家特制,怪不得那般熟悉。若是因此事被发现,柳家与妄图弑君的婢女有牵连,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谁也难逃。她眸光凝出锐光,轻轻按下云团护住她的手,一步步走到柳明珍面前,面色泛冷,道:“柳家获罪,罪名已经定了?是何人下令去抓的母亲?”说着,打量她一眼道:“你是偷跑出来的吧。”

    柳明珍狼狈地用袖口擦着脸,眼圈泛红,定着看她道:“是沈言灯,是他下的令将母亲抓到了牢里,非说什么勾结弑君的罪。我回去时就见他们在封了府,母亲被官差押着,不知要送到哪个牢中。你若不想办法救我们,此等罪名重大,你也难逃。”

    陈涿从房中走出来,将大氅披到南枝肩上,冷眸看向柳明珍,吩咐道:“来人,将这跑出的犯人送回去。”

    第57章 探视(修)你想起来了是不是

    凛冬晌午,沉沉云层几乎快压到地上。

    侍卫得了令,便不论柳明珍如何哭嚎,上前左右反架住人的手臂,以不容置喙的姿态拖着要往外走。

    柳明珍这时急了,眼底浮起了些恨意,蓦地盯上南枝道:“柳南枝,你当真要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你的亲生母亲落入牢狱吗?”

    南枝肩上落着厚重大氅,似将心口也压得沉甸甸的,喘不上气,她张着唇,尚还没来得及开口,院外就想起了通禀声,丫鬟上前道是沈大人来捕逃犯。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沈大人是谁,柳明珍就已率先开口,惊惧道:“是沈言灯,他来抓我了。”说着,面上现出一阵凄婉哀求的神情,快声道:“南枝,那沈言灯心思深沉,在扬州时就是他毁了这一切,若抓住我,定是不会放过我的!”

    伴着一阵匆匆脚步窸窣声。

    沈言灯穿着身束袖官服,步履利落,面色仍是温润宽和的,眸光流转却透着冷意,他以一白身出任副都指挥使,是为六品官,便是科考夺魁也得先调任地方,再做京官,可谓一朝踏上了云梯,只是飞蛾扑火,燃翅换高,往后做事稍移,便只能落个连累全族的死罪。

    进来刹那,南枝蓦然抬首,遥遥与其对视。

    陈涿下意识侧首,却见身旁人眼底澄澈,唯余一人倒影。

    沈言灯顾不得旁的,眼眸瞬间涌上柔和春意,激动抬脚就要往南枝那去,却被赶来的白文及时拦下,隔着几步对望着。

    南枝与沈言灯相识十几个年头,也爱慕了十几个年头,若非杀手、失忆……两人早已成亲,此番再见,她眸光微微一缩,下意识往身侧靠拢了些。

    沈言灯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生怕又如水中月般转瞬消失,颤声道:“南枝,你想起来了是不是?你终于记起我了。”

    忽地,陈涿侧身,隔绝了他的视线,冷声道:“逃犯在这,沈大人既寻到了,便可将人带回去了。”

    那绣着竹纹的玄衣忽地挤入眼前,沈言灯面上笑意微僵,站定沉沉看他道:“怎么?陈大人管束得这般严,旁人与南枝说会话便都不能吗?”说着,语气稍顿,意味不明道:“还是说陈大人暗地做了什么亏心事,生怕有人一时多言说了出来。”

    陈涿轻嗤了声,抬眸看向白文:“还不将人请出去。”

    白文应声称是,朝沈言灯道:“沈大人,擅闯朝臣的府邸是重罪。”

    沈言灯盯着陈涿,冷冷地扯出笑道:“既如此就不叨扰陈大人了,不过此案关系重大,往后恐怕还要常常来烦扰大人。”说着,他抬手示意身后侍卫,吩咐道:“将人带走。”

    原本此案归属督京司,由刑部协助调查,可一道圣旨下来,直接将案子交予与此事毫无关联的沈家身上。

    柳明珍被钳制着,毫无招架之力,眼圈通红径直盯向南枝,喊着:“柳南枝,你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你得救我——”

    喊声绵长,扰得南枝额角钝痛。

    她紧皱着眉,实想不明白柳家怎可能与此等大案扯上关联,柳父虽喜攀龙附凤,常用金银贿赂江南一带官员,可予他十个胆子也是不敢参与谋逆大事的。

    那批首饰她记得很清楚,是柳家专请工匠所造,价值高昂却也不愁销路,后来不知怎地,直接将其归入了库房,她还曾想佩戴,问了才知早已被取出了。

    这批首饰怎会到了千里之外的公主府婢女手中?

    她沉默良久,只觉脑袋也快变成了一碗汤饼,半晌后才犹豫着看向陈涿道:“我想去牢中看一趟母亲。”

    陈涿看着她,没多问只应下道:“好。”

    她眼睫轻颤,踌躇了会,才垂首瓮声问道:“若是柳家因此获罪,会连累到你吗?”

    陈涿听着,沉郁的脸色这才消解了些,唇角轻翘,不动声色地拉着她的手一道往屋内走:“你担心我。”

    谋逆若定,便不是一个柳家能够支撑的,传闻与花露牵扯不清的太子,娶了柳家女的陈涿……太子党的所有人都会引起陛下怀疑。

    南枝嘴硬:“当然没有。”

    陈涿:“那若此事会牵连到我,该怎么办?”

    南枝轻哼一声,翘着恶毒的笑道:“那太好了,能拉个垫背的。”

    陈涿眼尾微弯道:“汤药凉了,去用了吧。”

    细碎话语声轻轻落在空旷院内,晃下了树梢一窝雪,窸窣着掉落在地,露出那一团细枝盘成的雀巢。

    ——

    新上任的指挥使抓了陈大人的岳家,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甚至隐隐生出传言道是陈涿蓄意与柳家相互勾结,贿赂公主婢女,刻意在宫宴上行刺陛下的。

    可这陈大人,似是半点没守影响,依旧每日按时下值,回府路上,仍按惯例替夫人买上一碟新出锅的糕点,有些还会拐入酒肆购些滋补汤膳。

    遇事的不急,没半分牵扯的却急得上了门。

    颜家兄妹到时,南枝正照着记忆,勾画那首饰的图样,听着禀告,想了想将纸张收拢到了袖口里。

    刚出去,肩侧就被人按住了,颜明砚眉心紧皱,抬眸扫她一圈见着无虞才松了口气。

    南枝眨了眨眼,极为恳切道:“颜明砚,你疯了?”

    颜明砚这才意识到不对,掩饰着轻咳了声,松开她退后几步:“我听昭音说,你被冻傻了,过来瞧瞧是不是真的。”

    南枝一阵无言,忿忿瞪他一眼:“我就算冻傻了也比你聪明。”

    昭音拧眉,她这兄长嘴上是沾了毒吗,一句好话都不会说。

    就这还撬墙角呢,自己就先被铁锹敲傻了。

    她忙上前将人扯回来,打圆场道:“昨日那沈言灯去了一趟公主府,派人查问了花露平日起居,尤其是那些与太子相交的传言,我瞧着就觉手段强硬,只怕轻易不会揭过此事。”

    南枝坐下,见着丫鬟摆了待客的糕点,双眼一亮,忙捏着一块小口咬着。

    自她身子稍好些,所用糕点饮食就被娄大夫严格控制,陈涿也是个没救了的死脑筋,非要照着他的话来,日日令着云团监督她。

    昭音见她吃得唇角都是糕点渣的模样,痛苦地闭了闭目道:“南枝,你如今与表兄是一条船上的,若是柳家和太子都被牵进这案里,你也会惹上麻烦,先别吃了。”

    颜明砚轻嗤了声,冷声道:“表兄若是连个人都护不住,那就我来护。”

    南枝正擦着糕点渣,听着这话愣了瞬,抬眸莫名看了眼颜明砚。这话怎么怪怪的,他又想耍什么坏心眼?她满脸警惕,转眸看向昭音道:“沈言灯问了花露与太子的事?他们两人的事真是板上钉钉,所有人都瞧见了?”

    昭音摇头道:“那倒也不是,只是几年前自太子宴上帮过花露一次后,花露夜里常孤身而出,与一身形颇像太子的男子姿态亲昵。”

    颜明砚道:“太子自幼身弱,不近女色,怎可能有那种闲心,跑到公主府私会婢女?”

    南枝先前就听昭音说过此事,时过境迁,如今牵扯上了柳家,听着反倒觉出了不一样的味。若首饰真是情郎所赠,必不会没半点用过的痕迹,可此物如此高昂,不是赠礼,那意味就多了,宣扬流言,备齐物证,宫宴刺杀,最终到了太子身上。

    唯一变数就是,柳家进京,扯出了这桩首饰的最初来源。

    她敛眉想着,门外白文忽地进来,禀告道:“夫人,都备齐了。”

    南枝回神,今日是先前说好到牢中见郑氏的日子,因着罪名重大,不允探望,只得寻机会悄声而入。她将袖口图纸塞到昭音手上,道:“你帮我问问,除了花露房中,府内有没有旁的地方出现过这些首饰?尤其是库房这类的地方,动作小些,别让旁人发现。”

    昭音有些没听明白她的话,刚想出声询问,就见南枝提着衣摆,快步跟在白文身后走了。

    一如往日,冬日厚裳穿着,仍不减脚步间鲜活和轻快,似是圆头圆脑的麻雀颠着腿脚,可再看着,却又好似多了些什么。

    ——

    此牢隶属刑部,狱卒早早被打点过了,见着白文领着人来,躬身垂首只当没瞧见。

    一路进到最深处,南枝抬眸就见郑氏和柳明珍靠在墙边,衣衫倒还算整洁,坐在潮湿脏污的稻草堆里,可在牢中受了几日的磋磨,模样憔悴,恹恹地垂着眉眼。

    柳明珍正侧首替郑氏捏着额角,眉眼柔和。

    白文道:“夫人过去说话吧,属下在外等您。”

    南枝“嗯”了声,就走到牢前,垂目看向她们。

    郑氏察觉动静,瞧见她眼眶顿时红了,顾不得身旁人,激动地掀起草丝道:“南枝,你来了,你终于来见母亲了。”说着,指尖颤抖,就要穿过宽木框去拉南枝的手:“你原谅母亲了对吗?先前是母亲误会了你。”

    南枝没心思在这时叙旧情,避开她的手,只问道:“那些首饰是柳家的,为何到了京城?”

    郑氏的手讪讪悬在空中,她咽下酸涩,也知晓南枝与她彻底隔了心,抓住那木框,道:“柳家生意事这些年都是柳成文管的,府中银钱流向何处都是隐秘,他不会轻易向人吐露的。”

    “父亲?”南枝皱眉道:“那他如今身在何处?”

    郑氏避开视线,有些心虚道:“他中了风,如今也说不出话,只能在床上躺着,还在扬州。”

    南枝一怔,这世上唯一知晓首饰下落的人竟不能说话了。

    郑氏道:“可柳成文至多给官府送些银两,从未将家产送给旁人过,更不会与京城扯上关联。”

    南枝想着,慢慢念道:“管着扬州一带的官员,有沈家,谈家,饶家……那便是他们其中之一了。”

    郑氏捂住胸口,咳了几声又道:“寻常至多打点些银票,怎可能将库房中的物件送到这些人的府邸上。”

    南枝听着,脊背忽地一僵,唯一一个不是打点银票的人家,数额过多,只得从库房物件着手,这才勉强能凑够。

    柳明珍见着郑氏咳嗽剧烈,起身扶住她,神色凄婉道:“这牢中阴冷潮湿,生生将母亲头痛之症引出来了,实不能继续这地待下去了,南枝,你一定快些想办法,将我们救出去。”

    郑氏却挥挥手道:“不过是些老毛病,我不要紧。沈言灯虽将我们抓了进来,却到底顾念着些,并未做什么。南枝,这谋反的罪名不是小事,你千万小心些。”

    南枝本想从这得出些消息,问出来的却反倒更乱更杂,脑袋更痛了。她看了眼郑氏,轻轻嗯了声,道:“时辰差不多了,我回去了。”

    郑氏的目光仍殷切地追在她身上,直到背影消失在又黑又长的小道间,才被柳明珍搀扶着坐回墙角。

    南枝没走几步,就快到了狱卒处,刚准备出声唤着白文,忽地从黑暗中横亘出一手,将她生生拉到了角落。

    第58章 是我如今就可杀了我

    牢中,隐隐从不知名角落里传出类似鼠虫的碎叫声。

    一只手按在南枝嘴上,另一手拽住她的手臂半束在怀里,使其被迫靠进了一温热胸膛,耳畔撩起一缕温热气息。

    南枝脊背一僵,刚想张口咬他的手,却听到他道:“南枝,是我。”

    ——是沈言灯。

    这一刻,南枝全身都似定格在了原地,腿脚僵硬,纤密眼睫如蝶翅般颤动,那从狭窄小窗透出的,明暗交织的光亮平静地落在两人身上,将一呼一吸都映出了阴影,纠缠在两人周身。

    沈言灯眉眼低垂,视线沿着光的方向,从圆润耳垂一直流连到脸颊,他轻声道:“我把手松开,只与你说会话,好不好?”

    南枝缓慢地点了点头。

    沈言灯松开她的刹那,她立刻挣脱开,背靠墙面,以一种防备的姿态抬眸看他,但凡有半分异常,便直接转身寻白文。

    沈言灯瞧着她的动作,心口蓦紧,声线轻颤道:“南枝,你怎么了?”他不明白,满面困惑,恢复了记忆的南枝为何仍以这种目光看向自己:“是不是有人乱说了什么?南枝,我是沈言灯,你想起来了对吗?”

    南枝紧抿着唇,后脑勺贴在阴冷的墙面,过了许久才开口:“我想起来了。”沈言灯唇角刚扬起,却又听她道:“你要杀我。”

    窗外树梢积雪落地,泠泠一阵窸窣声。

    沈言灯脸色有些发白。

    南枝抬目,定定看他道:“我知你瞧不上柳家商贾的门楣,虽非当年沈家账上有了空缺,也不会应下这等婚事,可若真心不愿,大可与我直言,为何非要赶尽杀绝,至我于死地?”

    沈言灯怔着,不能全然明白这话:“南枝,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绝不可能对你动手。”他脚步轻微地向前挪动了些,抬手强行握住她的手腕,执拗地盯着她,缓慢地吐露心底的话道:“那些缺漏的账不过是借口,这桩婚事本就是我向父亲求来的,婚书也为我亲笔所写,一字一句皆是真心。”

    南枝皱眉,试图挣开他的手却无果,只得红着眼眶看他道:“派人追杀我至山崖的刺客,是沈家派出的人。沈家上下能调动这些人手的不多,你算其中之一。而正巧那时沈家缺漏的烂账已平,我也被母亲赶出了家门,若自此对我斩草除根,便可银钱到手,不用娶妻,一切顺心。”

    “你怀疑是我?”沈言灯声线轻颤,拉扯她的力道变大:“南枝,你竟觉我会对你动手。”

    他眼神复杂,身形晃了晃,艰难地扯动着唇角,默了瞬另一手在袖中握住一匕首,强行塞到她手心里,眼圈泛红道:“你若觉是我派人害的你,如今就可杀了我。”

    南枝的手被攥住,握紧了那匕首。匕首铁套被褪下,露出那尖锐阴冷,泛着烁烁锋芒的刀柄,因两人动作剧烈,在昏暗地上颤出一簇摇曳的光。

    她一时僵住,手心贴着冰冷的刀柄,被他钳制住往前逼近,惊惶抬首:“沈言灯,你疯了!”

    沈言灯动作不停,破开清雅的外皮,露出藏在内里,似蛛网般层层叠叠地渗入血肉中的疯狂,他指尖用力,生生按住她的手将匕首没入腹部。

    刀柄入肉,声响格外明显,涌出浓烈血腥味。

    虽是不深,却染了两人满手的血。

    南枝看着蜿蜒流入手心的血珠,吓得呼吸急促,满头是汗,她猛地将人一推,那匕首清脆地颠落在地,沈言灯嘴唇发白,踉跄往后退了好几步,衣上艳血迅速渲染开,他没心思顾及,掀起眼帘看她道:“南枝,你不舍得杀我,所以是信我了,对吗?”

    南枝衣袖被染上了血,她看着他,似是头一次认识沈言灯般。

    沈言灯稳着脚步,朝她走近道:“我们早有婚约在前,只要你离开那陈涿,我们就能重新成亲,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他站定南枝身前,用另一只干净的手轻擦去南枝脸颊上溅到的血点,语气柔和道:“南枝,你与陈涿和离吧。”

    南枝生硬地避开他的手,抿着唇不说话。

    沈言灯看着她,眸光轻颤,像是突然受了刺激般,俯身握住南枝的手腕,眼尾赤红盯着她道:“南枝你喜欢上他了是不是?你怎么能喜欢旁人!凭什么?南枝,你本应是我的妻!凭什么因着一场错,就与旁人在一块了?”

    他的眼底慢慢蒙上一层雾,水汽朦胧,处处潮湿。

    渐渐地,语气变得哀转祈求:“南枝……你忘了他好吗?就像当初忘了我那样。”

    南枝无声地张着唇,最终只轻轻挣开他的手,道:“言灯,有些事不是忘了就能改变的。”

    “南枝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他的手垂落在袖下,眼尾淌着晶莹泪珠,滚落着和地上血混在一块。

    与此隔了几步的地方,白文许久未见人出来,朝前几步唤道:“夫人,时辰到了,该回去了。”

    这一声终于将南枝唤醒了神,她对上沈言灯的视线,许多话只化作一句劝告道:“宫宴刺杀并非小事,你苦读多年,应走科考入朝、文官清流的正途,不应将前程折在这事上。”说着,她略过他,快步离开。

    此地空余沈言灯一人,腹部的血越染越大,他恍若未闻,没入角落的眉眼彻底被暗光罩住。

    行至此步,便不能再回头了。

    ……

    南枝面色发白,一路到了白文身旁。

    白文顿时瞧见她衣裳的血渍,惊道:“夫人您这是?”

    南枝自顾自地往前走,待出了牢房,冬日阴郁的阳光落在身上,呼吸才稍稍顺畅了些,对着身后白文道:“放心,这不是我流的血,先不回府,我有些事,想去寻一趟方木。”

    白文这才松了口气,令着车夫过来。

    ——

    “花绣”自打开了张后,虽在京中贵女中传开了,却因价格过于高昂,大多人有心无力,每日宾客寥寥。

    这边马车刚停下,方木早早候在跟前,见着那车帘被掀开,丫鬟护着高夫人下了马车,高夫人四下看了圈,见着院落这般小,面上微讶道:“就是这吗?”

    方木适时上前,露出极标准又和善的笑道:“您便是高夫人吧,这就是花绣,请随我来。”

    高夫人便是高栋的夫人,此番是因听闻陈夫人与这衣裳铺子关系熟稔,这才特意赶来照顾些生意的,见着虽觉这地方简单又狭小,可还是多了些耐心,颔首由方木引着一路到了正堂。

    院中处处清幽,似是隐者所居简室。

    侧旁,响起绣娘穿针引线的轻微声响。

    方木奉上茶水,适时解释道:“这些绣娘都是做了十年朝上,专门请来的针线巧手。”说着,将手中一叠图册递到高夫人面前:“夫人瞧瞧这里面的样式,可有喜欢的。”

    高夫人抿了口茶,只觉唇齿留香,才见是茶汤清透,幽香飘飘的龙井,这时节一两龙井值一金,竟只用来招待宾客。她又将目光投向图册,厚厚一摞,绘着各色各式的绣样,单瞧就觉款式新颖,只翻几页就选定了。

    这边很快又引着她往屋内去,先定料子,又量了最合适的尺寸。

    见着时辰迟了。

    丫鬟在旁小声提醒道:“夫人,今日是您的生辰,大人说让您早些回去的。”

    高夫人正与绣娘商议样式,敷衍着应了几声。

    方木听着,眸光一闪,转身出去了后再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木盒,递到高夫人面前,笑道:“方才听闻今日是夫人生辰,这便是花绣予您的小小心意。”

    高夫人接过木盒一,好奇地打开却见是一对白玉镯,晶莹剔透,瞧着就成色不错,她一惊,忙将木盒退回去道:“这玉镯太贵重了,怎能让你白送,快拿回去。”

    方木轻咳了声,模仿着平日里南枝说大话时脸不红心不跳的模样,一本正经道:“我此番到京中做生意,本就不是为了赚多少银子,结交些如夫人这般品味高远的人才是最大幸事,这玉镯正好配上夫人那身月牙白衣裙,搭在腕上,想来能更衬得您眉眼如画,清雅出挑。”

    高夫人听着,唇角不自觉高高扬起,摸着那玉镯,忽觉这银子花得颇值,这掌柜也与京中那沾满铜臭味的商贾不同,内敛知礼,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她便也收下这贺礼,真切笑道:“就如此,我便也不再推拒,就多谢掌柜一番好意了。”

    从来到走,高夫人被哄得眉开眼笑,爽快地付了定金。

    马车刚驶离小巷,方木瞬间褪去伪装,随意提着衣摆,快跑着进屋数起了银票,她似是隐士嗅到如鲜花香草的清幽味,眼中放光,兴致盎然,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这才收了起来。

    可没一会,外面又响起了马蹄声。

    方木满脸意外,今日她只约了高夫人一位宾客,这来的又是谁,想着她迎出去,却见南枝满手沾着血,缓慢地下了马车。

    她瞪大双眼,惊愕道:“南枝,你你你……官府可在这一条街外啊。”

    南枝:“……”

    她闭了闭目,强忍下揍她的冲动,耐心地解释道:“这是沈言灯的血。”

    方木更惊:“你对他下手了?”

    南枝抬脚往里走,到院内盆里净手道:“他自己动的手,人没事。”

    方木这才松了口气。

    南枝看着被染红的铜盆,垂目道:“我都想起来了。”她洗净手,随意在帕子上擦了擦:“沈言灯也知晓我想起来了。”

    方木想着沈言灯一贯的品行,又看着她衣上的血,大胆猜测道:“他不会是以命相挟,逼你和离吧。”

    南枝摇了摇头,双颊仍有些白,坐到了石凳上问道:“当初我从扬州一路至京城,就是因着刺客追杀,想着来寻京兆尹庇护,可却不慎跌下山崖失忆了,我一直以为那些刺客是沈言灯派来的,如今却又觉不像。”

    方木替她倒了热茶,自然不是龙井,而是些碎茶末勉强凑出的:“沈家家风严苛,单是庶子庶女都得搭上一门楣高,沈言灯是沈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嫡长子,定是不会匆促定下婚事,当初我听闻这事时,就觉诧异,那眼高于顶的沈大人怎可能会点头同意?”

    南枝指尖轻颤。若是平常,沈父定不会轻易同意,可那时沈家似缺一大批银子,正是火烧眉毛之际,柳父立刻以婚事作挟,这才定下了婚约。

    她不敢再想,环顾这院子一圈道:“方才有客人来过?”

    方木被转移了注意,脸上立刻扬起笑道:“对,虽说客人来的不多,可个个出手阔绰,单是这月就净赚了一百多两。不过……”她拧了拧眉,少有地露出了犹豫的神情:“不过京中高门做得起这衣裳的仍是少数,待过了换季制衣的关头,便没什么人了,我想着要不要盘个铺面,做些常衣。不过以往我只走货,赚差价,还没做过这般大的生意。”

    南枝笑了笑道:“当初是谁说,耽误一瞬就是少赚一枚铜板的?这三百多两可造不出一个金银窝。阿木,你一人从扬州的小伙计走到这一步,什么时候这般畏缩了?”

    方木听着,那只差被人最后推一把的距离顿时没了,她腾地坐起身,激昂道:“对!我什么时候畏畏缩缩了,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说着,风风火火地就要往外跑。

    南枝看得一愣:“你去哪?盘铺子也不需这般着急吧?”

    方木道:“趁着深冬未至,我去再谈些料子,趁着那些商人没走,抓紧去请他们喝酒吃肉。”说着,她着急出院子的动作一顿,想起什么又走回来道:“之前我想着你记忆没恢复,一直没告诉你。我回扬州时,拿着你给我的图样去问柳家首饰铺的掌柜,可那掌柜却遮遮掩掩,似是另有隐情,你想要追根到底,最好趁着官府查出前,先将人抓回来。”

    南枝正欲继续问下去,方木却没功夫在这待下去了,快速转身消失在院门口。

    她苦思冥想抿着热茶,刚入口五官就皱成了一团,忙将茶水扔到一旁,费力咳着。这肯定又是方木贪小便宜,从哪个黑心店里买回的黑心茶,比药还苦!太提神了!

    ——

    陈涿回府时,夜色已黑,四下又飘起簌簌小雪。

    他听着白文的禀告,面色一沉:“沾了血?”

    白文道:“大人放心,夫人说她没受伤。”

    陈涿冷眼瞥他一眼道:“她说什么你就信,竟还任她继续奔波,当时就应回府唤大夫。”

    他挥手示意他退下,径直进了房内,抬脚进了内室。

    南枝正褪着脏衣裳,却听着耳旁脚步声愈发近道:“云团,替我拿身干净的里衣。”

    脚步顿住,转而到了箱笼里拿起一件,递到南枝身前。

    南枝看着那单薄的衣裳,转首不解道:“云团,这是夏日的里衣,外面还下着雪呢,这时节怎么能穿——”见到人,话却止住,下意识红着脸挡住,斥道:“你、你来,怎么也没个声音?快出去。”

    自那日分房后,陈涿就再没回来过这主屋,夜夜受着书房凄凉的寒风,自然也好久没与她亲近过。南枝如今只穿着小衣,手一晃,全是瓷白细腻的莹光。

    他看着地上被染红的衣裳,却没半分旖旎心思,皱眉扫视她裸露在外的肌肤道:“你受伤了?”

    南枝缩着肩膀,脸颊像火烧似地发烫,他直接将人一拽,左右看了圈见真没什么明显伤口,这才松了口气。

    两只冰冷的手紧贴在温热肌肤上,又胡乱触着身子,残留着冬日雪粒融化的凉意,南枝却被冻得双颊通红,咬唇推开他道:“我没受伤。那血不是我的。”说着,忙到箱笼旁,随意寻了个单衣套上。

    陈涿这才发觉自己满身雪粒,褪下外裳将其随意搭在一旁,又半倾身将手放在炭盆上烘热,他抬眸,看着那被月牙白衣裳拢上的肩膀,眸光一跳,忽觉喉咙发紧,垂目道:“那是谁受伤了?”

    南枝系带的动作一滞,又故作无事地转过头,心虚地瞄他一眼,小声道:“没谁。”

    陈涿想着,周全考虑道:“牢房潮湿,难以痊愈,若是丈母受伤的话,明日我让大夫到牢中递些药。”

    “不是母亲。”

    “是那位柳姑娘?”陈涿神色淡淡:“那就不必让大夫过去了。”

    “也不是她。”南枝小小声地道,微不可查的,却还是被陈涿听到了。

    陈涿看着她明显不对劲的神情,直起了腰身,手心已氤氲满了热意,他眉心轻挑,声线听不出情绪道:“该不会是那位沈公子吧?”

    南枝心底一凉,不明他是怎么猜到的,明明自己掩饰得很好。她轻咳了声,抱起地上的衣裳,却察觉到了那道紧随着的炙热视线,心口一阵莫名其妙的心虚,像是背着他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她将衣裳胡乱一塞,道:“意外碰到的。”

    陈涿淡淡嗤了声:“他倒是有闲情逸致,竟在牢中与别人意外偶遇。”

    南枝转过身,偷瞥一眼他的脸色,见着尚可,这才放心大胆地继续道:“他说,当初那些刺客并非他派来的。你能不能帮我查查,是谁想害我。”

    “总归是沈家的人,是不是他下令的有区别吗?”陈涿看她一眼,眸光轻闪道:“不过你若想查究竟是何人,倒也不算什么难事。只是这几日我宿在书房,夜夜难眠,白日上值都觉困乏,难有余力。”

    第59章 借口你们在做什么

    院中一阵风刮过,将紧闭的窗缝震得哐当响动。

    南枝立刻反应过来,拉着他坐到椅上,贴心地帮他捶肩,一边露出含着谄意的笑:“力道如何?前几日娄大夫来施针时跟与我说了,若觉疲累,活泛了肩颈处全身都会极舒畅的。今日就当我善心大发,给你捶会。”

    拳头轻轻柔柔,没章法地乱敲着。

    肩颈处浮起酥麻,伴着她温热的气息,一簇簇缭绕着。

    不仅没活泛,反倒更僵了。

    陈涿呼吸发紧,指尖搭着的那块衣料被捏得有些皱。

    南枝敲了几下,就觉手腕泛酸,悄悄放缓了速度道:“怎么了?是不是好多了?”

    陈涿古怪地“嗯”了声:“明日我会让白文去查沈家。”

    她一喜,没想到进展得这般顺利,连忙乘胜追击,拳头加大力道道:“其实我还有件事,需要麻烦心地善良,乐善好施,平易近人的陈大人,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

    陈涿早就对她张开就来的夸词习以为常了,甚至觉得比高栋拍马屁的能力还强上好些,让人没法拒绝。他侧首,拉下她的手,直直看向她道:“南枝,空口套白狼只能用一次。”

    南枝挪开视线,谁说她空白套白狼的,不是替他敲背松肩了吗!贪心!她在心里不忿地轻哼一声,想着又满脸真诚道:“那我明日跟娄大夫学一套针法,帮你疏通筋骨。”

    最好扎成刺猬。

    陈涿额角青筋一跳,默了许久才道:“那倒是不必了。”说着,他垂下眉眼,似在理衣袖时随口道:“毕竟睡在书房那种地方,就算日日施针,只怕都会腰背背痛。”

    南枝终于嗅到了他的意图,微眯起眼,犹疑道:“你想回来?”

    陈涿动作一滞,抬眸,神色间没半分被说中的尴尬,淡淡道:“我知你恢复记忆,一时难以接受与旁人共榻,你若不愿,我也不会强求,书房虽阴冷,可如今也添了厚褥,炭盆,应是不会太过难捱,至多一时不慎,染些风寒罢了。”

    他说得一本正经,南枝听着,莫名觉得有些亏心,她轻咳了声,挺直腰杆道:“你回来也成,可夜里楚河汉界,地盘划清,你不能像上回一样偷亲我,夜里趁我睡着将我拽过去。”

    陈涿想起她夜里毫不安分,手脚乱伸的睡姿,眸光轻闪,很快点头应下,如常道:“那是自然,我夜里素来安稳。”

    南枝想着自己夜里的模样,眼神飘忽,咳了声说回正事道:“今日我去寻方木时,她说柳家有一专管首饰的掌柜,兴许是知道些什么,你能不能派人去趟扬州,将人带回来。”

    陈涿淡淡颔首,站起身道:“好,只是京城和扬州两地往返,速度最快也得半月余。”

    “半个月……”南枝拧了拧眉,半月之期太长,难保这边会发生什么意外,但也得道:“将人带回来就行。”

    陈涿看着她纠结的眉眼,安抚道:“放心,此事关系重大,未定下幕后主使前,不会有人轻易对柳家动手的,你今日在外奔波许久,先去沐浴,去去寒气吧。”

    南枝伸展着手脚,也觉劳累,朝外唤了句云团就转身到了隔间沐浴。

    木门被打开,带着一阵寒风,云团快步入内。

    陈涿走到廊前,静看了会越下越厚的雪地,对着候在一旁的白文吩咐道:“派人去将柳家接触过那批首饰的掌柜抓来。”

    白文点头应是。

    一身单薄的里衣被风吹得打着转飘起,雪粒钻进缝隙里,他眸光一闪,又吩咐道:“派人去将书房那小榻拆了。”

    白文正欲应下,反应过来“啊”了声,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重复问道:“大人,您要拆了书房的榻?”

    陈涿面上神情有些别扭,轻咳了声:“夫人要是问起来,就说雪下得太大,房顶漏了水,将小榻浇坏了。”

    这几夜宿在书房里,他又重翻了遍旧时阅过的书册,忽觉出些不一样的味来。

    沈言灯想借柳家之事污他罪名,妄图挑拨离间,假道伐虢,他便也能釜底抽薪,近水楼台,总归他于南枝才是拜堂成亲的正经夫妻,那一纸婚约是没法比的。

    白文抬首,看了眼严实又厚重的瓦片,怎可能是风雪能撬动的,这理由也太蹩脚了吧。

    别说夫人了,他都不信。

    但还是维持着正色应下道:“大人,属下会交代下去的。”

    陈涿淡淡颔首,转身如常又进了房门,就见云团拿起那被血染红的衣裳整理起来。

    他眉尖微皱,上前道:“南枝今日去了趟牢中,那地阴冷潮湿,多有鬼魂,这衣裳应是也沾了些晦气,拿去扔了吧。”

    云团听着就觉颇有道理,当即转身出去,赶忙令人将衣裳烧了。

    房门被关上。

    隔间淅淅沥沥传来水声,掺着浓郁馨香。

    他行至榻前,拉起那如青雾般的帐,眸光一寸寸扫过,往昔所见自然浮在眼前。

    没一会,南枝用干帕绞着发尾,缓着出来就见他站在床前,不知在看些什么。

    发尾大致不滴水了,她将干帕随意放下,走到床边,跟着他的目光看了圈,可床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在看什么?”

    陈涿收回视线,看她一眼:“没什么。”

    南枝“哦”了声,直接上塌,拽着白日被炭盆烤过的暖褥,苦思着怎么划分地盘。她腰身弯着,垂下发尾潮湿,几滴水珠顺着耳后一点点淌下,似是浸润到花瓣深处的露水。

    陈涿看着,转身拿起干帕,撩起一簇头发,缓慢地用干帕包裹着,南枝察觉到他的动作,略微后倾着身子,毫无耐心道:“好了好了,已经干透了。”

    “这几日你都是这般潦草敷衍过去的吧。”陈涿眉尖轻皱,垂目慢慢地替她将发丝分开,用干帕来回绞干,语气稍沉道:“怪不得这几日的汤药没起什么作用。”

    南枝一下就被说中了,湿发虚掩着的耳垂微红,她朝后移着,半靠在陈涿腿上,没什么底气道:“当然不是,每晚我都是等着头发干透了才睡觉着……肯定是娄大夫的问题,是他的医术太差了。”

    陈涿看着她单薄的寝衣道:“刚沐浴完应要披件外衣。手给我。”

    南枝转首,高高抬起手,将手心贴到他的脸颊侧,弯着眼尾朝他笑道:“是热的。”

    手心一触即离,挟着少女身上的馨香,似是枝头高高缀起的摇曳花苞,轻轻一碰,就会歪着脑袋回弹到指尖,温热又柔软。

    陈涿动作一顿,水珠从指腹淌到了手心,顺着脉络蜿蜒成溪流。

    南枝打了个哈欠,将腿脚伸入被褥里,抽出枕头下的话本随意翻看着。

    陈涿看着,忍不住道:“帐内烛火暗,伤眼伤神,明日再看。”

    南枝颇为不服地轻哼一声:“你还好意思说我,是谁拿着一画册专在夜里看。”

    话刚说完,两人都僵了瞬,拢着发丝的指尖轻颤,滑过颈处肌肤,使得周遭气息愈发滚烫,南枝紧掐书页边沿,舌头像打了结,什么也说不出了。

    寂静中,陈涿松开发丝,掩着面上的不自在,将干帕搭在一旁道:“我先去沐浴,你将头发绞干再睡。”

    伴着一阵急促脚步声,和隔间小门轻轻搭上的声响。

    南枝终于找回了呼吸,她眨眨眼,将话本一抛,开始在榻上四处翻找着,从枕头掀到了被褥,什么画册都没找到。

    安全。

    她终于放下心,往里一滚,拽着被褥,捧起话本继续翻阅着。

    待陈涿沐浴完出来时,榻上的人睡得正熟,脸颊侧着压在枕头上,一旁还放着那话本,均匀呼吸冒着气,将话本书页吹得一颤一颤。

    他上前将话本放到桌上,又朝里一瞧果然发尾和他离开时一样,湿漉漉的,将枕头濡出了几团浅淡水痕。

    南枝睡得着实不大安稳,双手胡乱动着,将被褥扯到了腰下,又横出一条腿。他上塌,半屈膝在她身旁,侧身又拿起干帕缓慢绞着。

    四下静谧,炭盆里没添多久的新炭被烧得浑身赤红,实在禁不住尖声“刺啦”叫嚷了声,吐出一丝火花。

    每一刻都被变得格外绵长。

    待干透了,陈涿收回了帕子,眼睫似风吹般轻颤了瞬,眸光从墨发移到她沉睡的眉眼上,许久不移,指尖捏得帕子淌出水珠,没忍住,他俯身,轻吻过她的眉眼。

    南枝轻轻蹙眉,在睡梦里哼了声道:“讨厌蚊子,居然敢打扰我……看我拍扁你。”说着,手胡乱在空中挥了瞬,又缩了回去,全身窝成小小一团。

    陈涿唇角轻翘,转身随意将干帕搭在一旁,放下青帐垂落着虚掩起床榻,影影绰绰露出两道身影,瞬间四周尽是少女身上馨香。

    四下清幽,他躺到了被褥,静等了会。

    果然,身旁人察觉到了热意,下意识翻动着身子,慢慢动弹,待手脚寻到了支点便安稳地靠在上面。

    陈涿垂目看着怀中人,眉尖轻挑,顺势将人揽到怀里。

    ——

    冬日清晨大多是沉寂又宁静的,只偶尔能听到风雪撬着窗缝的声响,偶尔会传来几声雪地被踩得吱呀乱叫的喊叫。

    南枝是被饿醒的。

    她刚掀起眼皮,就瞥见半撩开的胸口,赤裸裸地露在眼前,脸颊和其紧贴着,满面困意被惊得逃走。

    上首传来陈涿平静的声音:“醒了?”

    南枝抬首,和他对视着,红着脸道:“你、你怎么又这样……”

    陈涿垂下眼帘,淡淡道:“你先松开。”

    南枝一怔,手脚下意识动了瞬,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像藤蔓般紧紧缠着他,他一动不动,有点可怜地躺着,她忙不迭收回手脚,吓得结巴却仍不忘先发制人:“……你怎么不把我推开。”

    陈涿掀开被褥一角起身,身上寝衣被揉得皱皱巴巴,他背过身缓缓理顺,南枝就看着那寝衣在面前轻晃,似将她横行霸道的罪证摆在眼前,她小声道:“不如你今夜还是回书房吧。”

    陈涿拿衣的动作一顿,竟就直接颔首应下了,他将腰带系上,声线微抬,朝外面吩咐道:“白文,今日将书房的榻收拾出来,夜里我去那边。”

    门外隐隐传来白文苦恼的声音道:“大人,昨夜风雪大,掀翻了书房房顶的瓦,那积了几日的雪水全淌下去了,正巧就浇在那小榻上,滴了一夜将木头都泡坏了。对,将地上木板也泡坏了好些,没个几日功夫恐怕修补不好。”

    南枝下意识探首看了眼房梁,这肃穆庄重的府邸居然和破庙一样脆弱,被风雪一刮就坏了?她摸着下巴,面露疑惑,却还是道:“那你夜里还是回来吧,我尽量控制些,绝不会再像昨夜那样。”

    陈涿道:“那便如此吧。”

    房门被推开,风涌了进来,一盆炭被烧得没了生息,恹恹地倒在盆里,又被吹着飘起了一点灰。

    陈涿起得迟了,换过衣裳就匆匆去了府衙,南枝用着一碗比水还寡淡的馄饨汤,面无表情,味同嚼蜡,只用半碗就推到了一旁,站起身撑着懒腰道:“云团,今日我要去一趟公主府。”

    那首饰是在公主府婢女身上查出的,顺藤摸瓜,总是能找到是谁赠予她的。就算这人做的再悄无声息,偷偷摸摸,这般贵重的物件总会被身旁人多留心看上几眼。再且一婢女有多大的仇怨,竟敢当众刺杀陛下,岂止不要命了,是将全家人的脑袋当成玩笑啊。

    除了这事外,还有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她早膳没用饱,得去颜昭音那蹭些好吃的。

    这一次再到公主府,却不同于上次简单轻松。

    里外都守着好些佩刀的侍卫,面色严肃,雪飘了眉眼薄薄一层,守在四周,倒也不拦人,只用一双眼四下扫视着。

    雪地上映出深浅不一的脚印。

    南枝只是经过,就被看得头皮发麻,忙加快脚步,将雪踩出一阵吱呀叫声,路上只顾埋头往前住,很快轻车熟路地到了颜昭音的院里,到了廊下,她收起伞,抖落着伞面积攒的雪粒,抬脚进了屋内。

    颜昭音听着动静,刚出来就见着了她,微微一惊随后迅速反应过来,将木门一关,拉着她进到了屋内,一幅神秘鬼祟的模样。

    南枝顾不得旁的,一股脑坐在桌前捏着糕点就往嘴里送,含糊道:“你们府上的糕点,是全京最好吃的。”

    颜昭音没搭理她,将袖口那种首饰图纸又放到了她眼前,满身惊奇道:“我派人私下打听了一圈,府里竟真有人见过这首饰,就是我房里的小丫鬟,约莫一年前我这坏了张书案,她曾替我到府中库房里挑个差不多的,却不慎碰摔了一小盒,里面的首饰掉了出来,折了一角。她怕被责罚,就原样放回去了。我将图样拿到她面前一对,她吓得不轻,就全招认出来了。”

    南枝咽下口中糕点,又倒了杯上好的碧螺春,一边吹着浮动茶叶一边道:“那我们将库房的册子拿来一对,就知是何人送进去的了。”说着,抿了口茶,伴着一阵清透茶香,微烫热意瞬间包裹住整个胸口,她舒服得弯起了眼尾,忍不住又道:“你们的茶水也是全京最好的。”

    颜昭音却摇头道:“自陛下将案子交给指挥使后,那沈言灯不仅派人将那花露的住处围起来了,还令人一个个问话,名头说是要护府里的安危,可瞧着实在不像。若知晓这边的动静,定是不会放过的。”

    南枝一口饮茶一口用点心,没人在耳边管束念叨,愉悦得唇角翘起,满面笑意,总算勉强填饱了肚子,她掸去衣上点心渣,站起身道:“那我们去库房找个借口,悄摸看看那册子不就成了吗?”

    颜昭音只犹疑了瞬,便果断站起了身,一道与她往外走。

    ——

    守着库房的是府里的老人魏妈妈,以往是跟着先皇后的粗使宫女,后来被指派到了公主府,年过四十,最是一丝不苟,寻常府里若缺什么物件需得提前在她那登记,按着份例月月固定,就连柔容都拿她没法子。

    远远地见着两人,魏妈妈立刻出了房门,站起身道:“郡主怎么来了?是房里缺什么物件吗?风雪这般大,令着丫鬟过来就是,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颜昭音笑道:“如今府里处处都是人,令着丫鬟来回总要被盘问,还是我自己过来快些。”说着,两人便被迎进了屋里,地方不大,简单摆着桌椅,烛盏,和那分为几册的书薄。

    南枝眯眼数了数,足足有厚厚六册,忍不住惊叹,公主府的家产果然雄厚,怪不得能糕点茶水都这般好吃。就是不知陈涿有多少家产,这次回去她是不是得悄悄打听下。

    颜昭音继续道:“这冬日凄寒,我手边的几个汤婆子都不顶用,便想过来挑几个新的,魏妈妈瞧着库房有什么,随意拿予就是。”

    魏妈妈听着道:“这点小事,郡主不该亲自过来一趟的,老奴记得库房有好些,全放在箱笼里,郡主站在这就成,库房里冷,我将那些拿出来郡主再选。”

    她前脚一走,昭音和南枝立刻变换了神情,快步到了桌上翻阅着。

    南枝一张张翻动书页,看着那些坠玉镶翡翠的物件瞠目结舌,吸吸鼻尖,强行将眼珠挪开,压下抢劫一番跑路的念头。

    昭音翻得头晕,捅着南枝手臂正要说什么。

    身后却忽地传来一道男声道:“昭音,你们在做什么?”

    第60章 偷偷面具人

    和脚步声一起逼近的是冬日里的习习寒风。

    两人都僵在了原地,手中翻动的纸张轻微颤动,然后缓慢地对视一眼,同步转过了脑袋,直直看向身后人。

    颜昭音先愣了瞬,有些意外道:“父亲?”

    颜驸马刚踏雪而来,清瘦脸庞被冻得有些苍白,只轻轻扬唇,眉眼就敛出朗润的弧度,声线泠泠道:“殿下惯用的香料没了,我就过来瞧瞧库房里还有没有,若是没了的话,恐得差使小厮抓紧去府外采买些。”顿了顿,眸光落在桌上被两人翻阅开的书薄上,疑惑道:“你们在这作何?”

    颜昭音松了口气道:“没什么,方才魏妈妈进库房帮我寻东西了,我们在这呆着,就觉无聊,随意翻看翻看。”

    颜屺道:“这些书薄都是魏妈妈整理好的,还是莫要随意翻动的好。若是乱了顺序,只怕还得叨扰魏妈妈。”

    颜昭音含糊应下:“父亲放心,我只是翻了几页,没动什么,算着时辰,魏妈妈应是很快就要回来了。”

    南枝歪了歪脑袋,目光落在颜屺鞋面上的雪粒,问道:“驸马在外站了许久吗?”

    颜屺愣了下,垂首扫视了自己一圈,随即脸上浮起淡淡的无奈,笑道:“还不是柔容,见着雪大,非要到亭子里观景,我忧心底下人伺候得不尽兴,就帮着布置了下,倒没察觉衣冠有些不整。”说着,他极谦和地垂目,拱手轻轻一俯身:“失礼了。”

    这动作惊得南枝一怔,颜驸马年过四十,大她一轮,是为她的长辈。再照着亲疏关系算是颜驸马是她的姨夫,怎能对晚辈这般谦和。她睁大眼睛,有些语无伦次道:“驸马不必放在心上,我不过是随口一说。”

    颜驸马直起身,笑意款款道:“礼数不可不顾。”

    这边说着,魏妈妈也从库房回来了,身后跟了好几个小丫鬟,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的汤婆子,镶金嵌银,瞧着就价值不菲。几人齐齐排开列着,魏妈妈上前笑着道:“郡主,库房里的都在这了,您瞧瞧可有合眼的,老奴叫人给你送过去。”

    颜昭音见着众人都在,也不好再提书薄之事,只得硬着头皮随意拿了一件道:“多谢魏妈妈了,我拿着回去就成,天寒地冻的,不劳您跑一趟了。”

    她拉着南枝一道,径直往外走。

    呼啸风雪中,隐隐传来颜屺温和的说话声:“魏妈妈,殿下惯用的那香料没了,上月来时,我记得库房里好似还有些……”

    南枝转首望了眼,木门被冻得一颤一颤,露出那道青衣身影的一角,似是黑白雪色中的一点碧,伴着风颤动。

    又刮起了一阵急风,她收回视线。

    枝叶积雪被挟下,薄薄盖住了门前深浅不一的脚印。

    两人渐渐走远。

    雪缠衣摆,共撑一伞。

    颜昭音拧眉,轻叹了声道:“若是再等会,应是就能找到了。说不准趁着魏妈妈不注意,还能偷摸带出来,偏生父亲在这时进来了,只能下次再去了。”

    南枝想着颜驸马专程为柔容殿下取香料,感叹道:“驸马对柔容殿下真好,事事亲力亲为,顶着这般大的雪来这库房取香料。”

    不像陈涿,连头发湿些都要念她。

    颜昭音点头道:“自我记事起,父亲就是这般,对着母亲事事上心,总想着亲力亲为,全府上下好些事都是他料理的。”

    南枝的手缩在大氅里,紧贴着颜昭音,小声道:“要是陈涿也这么乖就好了。”

    颜昭音没听清:“你说什么?”

    南枝眨眨眼:“没什么。”

    两人刚踏上小道,就对上四周几个侍卫面无表情的脸,话顿时一咽,加快脚步走着。

    又到了一处僻静,颜昭音想了想道:“等晚膳时,我将魏妈妈诓过去用膳,到时你悄悄过去翻看书薄。”

    南枝睁大眼睛,反手指向自己道:“我一个人,要是被发现了,会不会被当成小贼,送到官府里?”

    颜昭音轻啧了声:“的确是个问题。”

    她忽然想到什么,眼底微微一亮,面上扬起窃喜的笑,拽住南枝的手拐了个弯,朝另一院子走去道:“有人可以和你一道。”

    ……

    一刻钟后。

    “你居然要我和你们一起去做偷鸡摸狗的事!”

    颜明砚扬起下巴,果断拒绝道:“抱歉,我的品行不允许我做出这种事。”

    颜昭音撇撇嘴,面无表情看他道:“哥,是谁五岁的时候摔了母亲的镯子赖到我头上的?是谁七岁的时候翘了私塾斗蛐蛐的?是谁十岁的时候偷摸在小巷揍了隔壁公子的?是谁十三岁——”没说完,她就被颜明砚紧紧捂住了嘴。

    颜明砚耳垂微红,目光下意识落到南枝身上,从牙缝里挤出字道:“好,我帮你,你闭嘴吧。”

    颜昭音拍开他的手,嫌弃地呸了声。

    南枝听着这些窘事却满眼发光,悄悄拽着昭音的袖口,嘀咕道:“等晚上你再悄悄和我说。”

    颜昭音转首小声道:“那一晚上绝对说不完。”

    颜明砚深吸一口气,捏捏眉心,假装没听到道:“这事万一要被守着的侍卫知道了,绝对不会轻易放过,稳妥起见,还是将此事告诉母亲,由她出面总会好办些。”

    颜昭音当即拒绝道:“不行。之前母亲为着这事已然忧心许久,好不容易摘清了关系,若要知晓那首饰与府里有关系,不知怎么忧心呢,总归不是什么大事,进去看看是谁将那批首饰送进来的不就成了。”说着,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眼珠转了转,狡黠道:“到时你们两人就悄悄到那,瞧上一眼就走,我就不信那些侍卫真敢把你们抓起来。”

    颜明砚瞥了眼正悄摸捏着桌上糕点吃的南枝,轻咳了声道:“既都这般求我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帮你们这次吧。”

    见他们说完了,南枝擦擦嘴角,站起身道:“那我让人回府说一声,今夜留在这和昭音一起。”

    ——

    公主府的规矩明显比陈府松散许多。

    几个院里各自都有小膳房,寻常用膳都是不必聚在一起的。

    柔容知晓南枝夜里要宿在这,因着如今府里人多口杂,不便亲自过来,就派人到这问候了会,前脚人刚走,后脚昭音就迫不及待地亲自去唤魏妈妈。

    夜幕渐沉,廊前仆役用木杆挑上了烁烁花灯。

    库房这地偏僻,晚上没什么经过,只远远上了几盏小灯。

    昭音拽着魏妈妈的臂弯,笑道:“魏妈妈是看着母亲长大的,肯定知晓不少母亲以往的事,正巧今日雪下得大,瞧着也没人会过来了,魏妈妈就到我那处喝些温酒,说会话吧。”

    魏妈妈一边被拉得往外走,一边无奈道:“郡主要寻老奴,差个人过来说一声就是,怎地又冒着雪亲自过来了,若是染了风寒,公主又要担忧了。”

    颜昭音将魏妈妈拉到道上,手背在后面打了个手势,一边道:“总归也是闲着,就当出来赏赏雪景。”

    ……

    另一边,一瞧就行迹鬼祟的两人猫着腰,从墙边探出了脑袋。

    南枝扒着墙边,小声道:“人好像走了。”

    颜明砚大咧咧地站了出来,垂目看她缩成一团,圆眸警惕地乱瞄着,像只垂耳抱肢的兔子般,闪眸轻嗤了声道:“胆子怎么这般小,这地又没有人,直接出来就是。”

    南枝被一激,忿忿轻哼了声,却仍不敢乱动,悄声跟在他身后一道往屋里走。

    魏妈妈被昭音催着走得急,匆忙只收走了库房钥匙,轻搭了房门,她轻轻一推,就响起了吱呀的木门连绵声,探头一瞧,四下黑漆漆的,烛火都熄了,什么也看不清。

    颜明砚早有准备,拿出袖口的火折子,手心蓦然冒出昏黄光亮,走到桌前就要燃起烛火,南枝看得一惊,忙上前小声阻拦道:“别燃蜡烛,会被看出有人来过的。”

    颜明砚微眯起眼:“这种事,你是老手啊?”

    “当然不是。”南枝心虚地道,不过小时候装鬼吓唬府里庶兄,溜走时手里的蜡滴了一路,然后被逮到揍了一顿而已。当然,后来她次次成功,再也没被抓住过了。

    颜明砚语调上扬道:“报官抓你。”

    南枝哼声,挑眉看他道:“你是同伙。”

    暗室亮烛,幽幽映出少女圆眸里的光彩。

    颜明砚捏着火折的指尖一紧,眸光不自觉落在她洋洋得意的面上,唇角高翘,眼尾弯弯,因踩中他的柄高扬起下巴,他眸光颤了颤,僵滞着挪开视线,忽然有些不解。

    为何凛凛冬日,灵台葳蕤?

    南枝的目光却早已被书薄吸引了,小心地拿起一本翻看着,见他不动,忙催促道:“快点,我还等着回去用宵食呢。”

    颜明砚心不在焉地垂目,只觉呼吸声都被放大了好些,他抿了抿唇,强行将注意放到那书册上。

    墙上烛火颤颤,摇曳映出两人身影。

    书页翻动声很快,找了许久都没瞧见可疑处。

    南枝不禁皱起眉,疑惑道:“既是有人在这瞧见过那些首饰,怎么也没记录在册?”

    颜明砚随口道:“兴许是当成旁物,送进库房了。”

    南枝动作一顿,眼底困惑忽地被解开,混进首饰里太过引人注目,若以旁的名目就低调多了。昭音说那婢女的首饰是渐渐多了起来的,若每次使个借口进了库房取用,再将东西送到那婢女手中,就不易被发现,有什么是府里常常要取用的呢?她皱眉道:“颜明砚——”

    颜明砚下意识“嗯”了声,侧首看她,却忽有一柄银光闪过,直往身旁人脖颈刺去,他心口一抖,顾不得旁的直接伸出手,握住了那即将落下的匕首。

    “小心——”

    刀刃锋利,滑开了手心一层皮肉,殷红血点啪嗒滚落,顺着南枝的脸颊淌落在地,她蓦然回首,却见一黑衣黑巾的高挑男子持刀而立,冷眸扫过他们,而颜明砚满手的血,横出一臂挡在她身前。

    南枝看清局势,反应了一瞬,立刻吹熄了颜明砚手中的火折。

    四下顿时漆黑,唯能听到自己刻意收紧的呼吸声,她紧拽住颜明砚,依靠着脑中对这屋子的记忆,快速避让到一旁,下一刻却忽地听到了木门被轻关上的声响。

    南枝心口跳得快要蹦出来,指尖紧掐颜明砚的袖口。这地不大,不可能玩多久你追我藏的游戏,单单困在这处迟早会被抓住,必须出去,离这不远处就是寻守的侍卫。

    她轻吐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身旁的颜明砚似察觉到了,紧握住她的手腕,在手心快速写道“别怕我在”,然后将她往自己身后护。

    那黑衣人似也极熟悉这地,没碰摔任何东西,握刀左右扫了圈,开始渐渐往角落逼近,轻微的脚步声似敲在他们心口似的,与他们只剩几寸。

    南枝靠在墙角,手在发抖,忽地摸到了背后的窗,她镇定下来,又拉住颜明砚的手快速写道“跳窗跑侍卫”。

    ——跳窗跑去寻侍卫。

    然后又快速写下了“马球”两字。

    颜明砚瞬间意会,单手揽住她腰,另一手搭在窗边,紧张得屏紧了呼吸。黑衣人越来越近,只有一次机会。他咬牙,臂弯快速提起南枝,带着她一道越过了窗户。

    ——就像南枝在马球场救下王凝欢的那次。

    两人近乎摔在了雪地上,可却不敢停顿,都迅速站起身,南枝这时才瞧见颜明砚手心的伤,血肉模糊,狰狞可怖,因着方才动作剧烈,血淌得更多了,快要染红这片雪地。

    南枝吸吸鼻尖,深受感动,决定往后再也不在背后悄悄骂他小人了。念头转瞬即逝,她快速拉住颜明砚的袖口,快速往灯火密集的地方跑去。

    很快,黑衣人也翻窗出来了,落地就瞧见了地上那流成一串的血点,远远指向那有侍卫的地方,他冷嗤了声,沿着痕迹快速追上。

    雪粒飘摇,夜幕沉沉。

    距这不远的角落里,南枝却探眸往外瞧,见着那黑衣人沿着血迹跑远了,轻轻松了口气,然后快速扯了块裙摆,简单缠着颜明砚的手心。

    颜明砚唇色发白,垂目看她搭在眼尾的长睫,紧皱着的五官,笑了声化开有些凝重的气氛,语气轻巧道:“别怕,这是在公主府,他不可能得逞的。”

    南枝将他手心系紧,正色道:“包好了,别让血滴下来。等会小心些出去,直接去寻侍卫。”

    颜明砚从没看过她这么严肃的神情,唇角轻扬刚想说些什么,可笑意却渐渐在面上凝固,包扎好的手心蓦然紧握住南枝的指尖,又渗出了血。

    南枝一怔,抬首却在他清亮的眼眸看到了一个黑衣倒影,正不断变大,朝他们靠近。

    ——

    房内,香意融融,四下温和。

    魏妈妈喝了几盏酒,已然醉了,双颊酡红,前言不搭后语道:“当年柔容殿下就与郡主一般大的年纪,正巧瞧上了那年的登科状元,没想到先皇后为她选的夫婿也正是颜屺……没过几月,两人就成了婚,可惜、可惜先皇后命不好……”她刻出皱纹的眼角淌出泪花,话头止住不再说了,埋着脑袋伏在桌上睡着了。

    颜昭音心口惴惴,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坐在这莫名全身慌得出了汗。

    她见着醉酒的魏妈妈,拿了件披风盖在她肩上,抬脚走到窗前,推开静看着沉寂又静谧的府邸,远远瞧着,府里那几处高耸楼阙格外招摇,四下都是林立宫灯,将雪都照出了莹光,夜景清幽,可胸口还是闷着,像有块大石头压在上面似的,喘不过气。

    她拧眉,终于没忍住,抬脚推门就要往外走。

    途径墙上挂着那只小弯弓,她动作一滞,眼神复杂地停留着看了会,咬着唇,还是抬手将它取了下来。

    从这地到库房要不了一刻钟。

    颜昭音走着,忽地快跑起来,雪粒落在发上来不及融化又被拂落。

    快要到库房时,似有侍卫也觉出不对,快步往那处跑去,身上铁甲撞出了沉闷响动。她隐隐听到了几声呼救,心口愈发惊惶,在库房几丈外顿住了脚步,脑中有一瞬茫然看向眼前场景。

    雪地尽是血,染红一片。

    有一黑衣人站在雪地中心,只隐隐露出的一双眸也溅上了血点,颜明砚背对他们站着,受了好几处外伤,恹恹喘息着,将南枝护在身后。

    南枝转首,瞧见了侍卫和颜昭音,面色一喜,拉着颜明砚的手腕就要往这处跑。

    黑衣人却抢先一步,握住匕首,就要朝南枝刺去,颜明砚惯性地伸手一挡,迫使那黑衣人下意识收起了匕首,眼底涌出烦躁的神色,抬脚将他一踹,推到了地上。

    侍卫拎着刀剑往中心逼近,黑衣人四下扫了圈,皱起了眉,只想速战速决,动作也越来越快了,快步上前抬手掐住想跑的南枝后脖,生生将人抬了起来。

    南枝的脸憋得通红,指尖使劲扣着他的手背,看向颜昭音,艰难道:“救、我……”

    颜昭音的手都在抖,搭弓落箭,只在一瞬间。

    箭头从南枝耳侧而过,斩断一簇发丝,疾驰着刺入了黑衣人肩头,南枝睁大眼眸,浸着光亮看向昭音,好似天上的星星掉了下来,落进了她的眼睛里。

    黑衣人闷哼一声,手中失力松开了南枝,她当即摔倒在雪地里,大口喘着气。

    围在一旁的侍卫见着人质没了,快速上前要围观黑衣人,那黑衣人眼眸阴沉,捂住伤口,身手极敏捷地消失在院落中,侍卫当即跟着上前。

    颜昭音定在了原地,大喘着气,看向那背影,忽觉有点熟悉。

    是、是那个……在别苑的面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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