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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敷药晚来一刻会发生什么

    京中似被沉积的云雾压到了根底,转瞬暖阳也被吞没,只余一张被拉得绷紧的,黑沉沉的夜幕,无端落下雪来。

    陈涿下值得晚,披了大氅就快步迈进雪地里,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听着公主府来的仆役传话,道陈夫人今夜宿在昭音那,就不回府了。

    他眉心稍蹙,缓缓顿住了去酒肆的脚步。

    身后的白文追上来,高撑起伞,隔了拂落在眉眼上的雪粒,躬身禀道:“大人,沈指挥使应了陛下的令,这几日为护佑柔容殿下的安危,在府中上下放置了不少侍卫,应是不会有什么事。”

    一旁有仆役拎起小灯,映出方寸。

    陈涿抬睫,斜飞的雪粒濡湿面上几点,他颔首,看了那仆役交代,淡淡道:“夫人大病初愈,让守夜的丫鬟多照看些,莫要让其贪凉受寒。”

    仆役自是连声应下。

    准备去酒肆的马车调转了方向,厚重又不透风的车帘将里面隔绝,哒哒行向陈府,落下一串梅花状的蹄印。

    陈涿拿起木几上阅到一半的书卷,指尖刚挑过一页,目光又落在一旁整齐叠着的软毯,外面落在雪地上变轻的马蹄声响了许久,他眸光轻闪,忽而将书卷随意搭在一旁,朝着外面道:“去公主府。”

    马车很快调转方向,转而向另一方向而去。

    ——

    公主府内,兵甲摩擦声混着烈烈冬风,涌进府里各个院里。

    薄雪又飘起了一层,赤红火把林立在其中。

    大夫匆匆进了屋内,帮着颜明砚包扎伤口,只这血肉外翻,混了些小石块,需得拿银针一个个挑出来。

    那放在焰心炙烤得蹭亮的细银针,小心挑起被血染艳的肉。南枝坐在一旁,探眸望向,眼圈泛起了红,啪嗒啪嗒快要落下泪。

    颜明砚指尖轻颤,额角青筋突起,他轻吸一口凉气,望向南枝皱成一团的五官,眼睛真红成了个兔子,巴巴地盯着他手心瞧,他歪了歪脑袋,目光停留在她面上,语气浮了调笑和轻快的意味道:“以往听算命的说,人的手心上有一条寿命线,可每回我一摸就觉比旁人短了些,这次因祸得福,也不知能帮我添上几年。”

    大夫将石子挑出来,用袖口撸下额头的热汗,从药箱里拿出药粉,均匀地扑洒在上面,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痛,颜明砚眉尖拧着,轻嘶了声,声线颤着道:“还真有点疼。”

    南枝双颊苍白,吸吸鼻尖,看向他手心的伤,眉眼耷拉得像失了水分蔫着叶片的大白菜,直勾勾盯着他那伤口,越看越觉严重。

    这替她挡了一刀,往后偷偷说他坏话都要良心不安了。

    唯有颜昭音侧身站在一旁,指尖仍紧掐着那绷起的弓弦,敛起的眸光似想到什么颤了瞬,少见地沉默下来了。

    侍卫巡查各院的动静过大,惊醒了主院倚榻小憩的柔容,她听着门房丫鬟的禀告,吓得满背是汗,忙出房门寻了正为她制香的驸马,匆匆到了这处。

    几步进屋,她见着衣上染了好些血的颜明砚,脸一白,随后涌上的是闷闷怒意,转首指桑骂槐道:“你们一个个在府里转着,都快将公主府围成铁通,都是瞎了还是聋了?竟连这么大的动静都听不到,真不知要你们是有何用,单单是个绣花枕头,专来唬人的吗?”

    呵斥声一字不落地落进了院中侍卫的耳中。

    到底是先帝先皇后千娇百宠出来的嫡出公主,从出生起就被捧上了云端,可自成婚后,新帝登基,因着许多事千忍万忍,成了个任人揉捏的面团脾气,这几日被一个六品副都指挥使闹得府中不宁,已压了又压,如今被这一激便再也忍不住了,一言一句颇有气势,叫人听着不自觉垂了脑袋。

    雪都似凝滞了瞬,四下沉寂。

    唯有颜驸马敢在这时张口,他走到柔容身旁,抬手轻触了下她的臂弯,瘦削又被雪浸得苍白的面庞露出劝慰的神情,轻声道:“孩子们都在这呢,莫要动这么大的气。库房那地偏远,少有人烟的,侍卫一时不察也是常情。”

    柔容看他一眼,胸口气性勉强顺了些,看向肩颈也划了不少血痕的南枝,蹙眉上前道:“南枝,今日是府里看护不周,让你平白受了无妄之灾。唉,瞧着脸都冻得有些发紫了,还划了这么血口,姑娘家皮肤细嫩,留下的疤最难养护了。”

    南枝拧了拧眉心,她怎么觉得那黑衣人是冲她来的,刀刀都往她身上刺,反倒颜明砚次次拦在她面前却反被随意甩开,这才替她挨了好几刀。

    她刚想开口说明,颜明砚却抢先道:“母亲没瞧见我吗?我也受了不少伤,瞧瞧留了多少血,怎么不问我的伤能不能痊愈。”

    柔容看他满脸散漫的模样,没半分刚被人搏杀一场的凝重,她捏着额心,轻叹了声道:“这几日让下人多给你做些益气补血的药膳,莫要往外跑了,就安生待在府里养伤。”

    这边说着,外面小厮禀告说是陈大人来了。

    南枝脊背一僵,忙抬手捂住被划破的衣口,要是被陈涿知道她偷偷去瞧别人家的库房,反倒招来了一身伤,不知要怎么念她呢。

    陈涿脸色沉着,大步流星进了屋内,眸光先瞥向椅子上的南枝,南枝缩着肩膀,忙谄眼冲他一笑,他却仍紧绷着,淡淡挪开视线,对着柔容道:“姨母。”

    柔容见着他来,心稍定了些,上前几步拽住他的臂弯道:“涿儿方才来时,应也听了府里发生的事,这偌大公主府竟能偷溜进来一黑衣人,还伤了人,真是白费这些人在这充当摆设。”说着,往外瞧一眼,压低声音道:“外面那些人,我怎么都不放心,还是涿儿派人过来好生在府里排查一番,那贼人跑不远,怕是还躲在这呢。”

    陈涿道:“姨母宽心,此事来时我听了禀告,就已让人呈报御前,不稍几刻就会加派侍卫来这守着的。”

    柔容叹了声,声量极小道:“自父皇走后,京中就没太平过,一些人为着些莫须有的东西白费功夫。”

    话音刚落,几人都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却大多疑惑,没听懂话中含义。

    陈涿垂目不语,冷眸看向守在院中的侍卫。

    颜驸马神色如常,正俯身倒着温茶,青碧茶水缓缓淌满杯盏,他递到陈涿身前道:“陈大人匆忙来此,辛苦了,喝杯热茶吧。”

    陈涿垂目看了眼那茶水,接过道:“颜大人这些年于饮茗用香之道越发精进了,这般寻常的茶水,经手一泡,似都添了不一样的味道。”

    颜屺并非赋闲在府,而是领了翰林院编撰史录、修整残卷的文职,公务不多且极清闲,大多时日待在府里陪伴柔容,鲜少上值。好些人都羡他数年前被公主瞧上,从一寒门状元直接跻身皇室,离了争斗,独守一方文人清雅。

    颜驸马极贴心地为屋内几人都递了杯茶水,眉眼被氤氲热意染得柔和,语气轻缓道:“我也只在闲暇时随意琢磨会,不过是些附庸风雅的点缀之物,瞧着精致却没什么用处,不比陈大人护佑京中安宁来得辛劳。”

    陈涿不置可否,随意抿了口茶水就放到一旁,眸光越过几人身影,最终落在那努力缩小存在的南枝身上,尤其是她被匕首划破几处的衣裳,

    颜明砚的伤口被包扎好了,侧首正要对南枝说着什么。

    南枝悄悄捅他的臂弯,做出噤声的手势。

    陈涿径直看着她,启唇道:“该回府了。”

    南枝生怕被他念叨,少有地乖巧“哦”了声,将手中散出幽幽清香的茶水放下,当即站起身到了陈涿身旁,他转身对着柔容道:“姨母,夜色已迟,不便多留,我与南枝先回去了。”

    柔容嘱咐道:“南枝身上还有伤,回去就敷些药。这几日多注意些,若有什么不适,记得赶忙唤大夫瞧瞧。”

    ——

    两人一道出了府门。

    南枝不时偷瞥他的神色,正想着如何开口解释,内里蓦地响起一阵躁动,她下意识转首,就见那浓黑烟雾似突兀而出的独峰,飘在精巧华贵的楼阙间,隐约可见晃动的一抹火光。

    她心底一惊,那是库房的方向,竟都忘了手臂上刺痛的伤口,拽着陈涿袖口道:“起火了!快些去瞧瞧!”

    陈涿停住脚步,眸光平静地看向那跳动的浓焰,顿了瞬就转首道:“回府。”

    南枝却满脸好奇,激动道:“那地是府里的库房,没燃烛火的,肯定是有人刻意为之,我们过去瞧瞧再走,说不定能见着那纵火凶手!”

    陈涿道:“那自有该管这火的人去管。”

    他侧眸看向南枝沾了尘灰的脸庞,一瞧就知是在地上摔了几跤,手心如今还和空中雪粒一样凉,从不将安危放在心上。

    南枝眼巴巴地望了好几眼,被他拉着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行驶着,两人坐好。

    陈涿拉起她的手腕,一点点卷起半截厚重的袖口,见着几道横亘在手臂上的淋漓血痕,他指尖一紧,抬起眼帘看她,声线像被拉紧出箭的弓弦道:“为何要去公主府的库房?”

    南枝讪笑了声,心虚道:“……我说是迷路了,你信吗?”

    陈涿面无表情,不再看她,转而拿出木几屉中的药瓶,微微倾腰,眸光落定在伤口上,指腹沾着黏腻膏药,慢慢抹在伤口上,南枝往后缩了缩,手却被强拉着,她小声道:“疼。”

    他将一条血痕抹匀了,转而又抚另一条,淡淡道:“你竟知道疼。”顿了下,又掀起眼皮,漆黑眸子定定看她:“公主府若是安全,为何有重兵把守?你却敢趁着无人,入夜悄悄跑到没侍卫的地方,但凡晚去一刻,知晓会发生什么吗?”

    南枝眼巴巴看他,见势不对,态度极好道:“我错了。”说着,又生怕他不信,语气极为真诚恳切道:“往后有这种情况绝不会再去了,我和三清真人保证。”反正她信佛,不信道,三清真人往后不保佑她,自有善良又仁厚的观音娘娘护佑。

    陈涿看她眼,面上却没一丝相信的神情,将宽大袖口向上轻轻系了一节,刚涂好膏药的伤口被酿在空中,又将另一边袖子系上,垂睫均匀涂抹着药膏。

    一路就在陈涿闷着气,沉默为她涂药膏中结束,南枝半靠在车厢上,数次困倦得快要闭上了眼,全然没在意旁的。

    第62章 哄人男人真难哄

    府前凉风卷地,刮动孱弱树梢,晃了一簇又一簇的积雪,两盏艳色灯笼立于石狮前,罩出一圈飘在空中的细粒,府里主子仁厚,这种寒日都叫仆役暂歇着,马车停靠时,唯有蹄声回荡。

    南枝累了一日,在马车上半梦半醒颠簸了会,见着平稳下来了,揉着尚还惺忪的双眼,下意识想伸手攀在陈涿袖上,试图在他怀里继续入眠。

    陈涿却径直起身,指尖掀起那沉厚的车帘,下去了。

    一阵凉得浸肤的风顿时吹到南枝身上,她终于睁全了眼皮,茫然看向那掠过车帘的玄色衣摆,飘进了风雪中。

    她吸吸鼻尖,拢紧拖到脚踝处的玄色厚氅,只露出窝在皮毛上的面庞,打着哈欠也跟着他下了马车。

    白文上前两人撑伞。

    南枝转眸偷瞄了他一眼,没话找话道:“这雪断续着快下了有半月了,明年定是一个丰年。”说着,她悄悄从厚氅伸出一手,想去拽身旁人的衣袖。

    没等她得手,陈涿兀自出了伞,走入漫天雪粒,只着单衣的背影瘦削,步伐轻缓,宛若一株清立于疾风骤雪中的遒竹。

    完了,真生气了。

    南枝苦恼地摸摸脸颊,缩在薄薄伞下,一边想着如何哄人,一边回了院落,陈涿较她先走,却只隔了两三步,不远不近地,只稍脚程快些就能赶上。

    白文在旁看得干着急,别着眼暗示好几次。南枝歪着脑袋看他,疑惑道:“白文你的眼睛怎么了,若是不适得早些寻大夫看,这可不是小事,我记得在扬州时府里就有个人眼睛一直抽筋,拖着不去瞧,最后嘴歪眼斜了一辈子。”

    白文五官一僵,看着她轻叹了声,收回视线道:“夫人还是走快些吧。”

    南枝应了声,目光又落在地上,那整片洁白无暇的雪地被她踩出了一长串脚印,她不由得放缓脚步,去看形状各异的脚印,心思飘得远了,等最终进了院落,见着那木门敞着,陈涿眉眼轻垂,指尖捏着铁钳,正亲自添着炭火。

    她快步进去,褪下被雪濡湿的大氅,两边袖子仍被系在上臂处,露出一截横着血痕的手腕,快声道:“云团,快快唤人送些热来,我得好生沐浴一番。”有时南枝总觉自己上辈子是块白净面团,但凡哪处沾了一点灰,就格外明显地烙在身上,怎么也忽略不了。

    云团接过她手里大氅,刚准备应下,陈涿却放下铁钳,起身闭了涌进寒风的木门,冷不丁道:“伤口结痂前,只能拿湿巾擦洗。”

    南枝解着系带上的结,听着这话猛然刚抬首,张口就准备要剧烈抗议,却见陈涿无波无澜地抬眸扫她一眼,转而出了内室。

    珠帘清脆相撞,炭盆啪嗒一声,一块黑炭被烧出刺刺火花,歪斜倒在角落。

    南枝眨了眨眼。

    完了,还在生气。

    云团少见公子不理姑娘,还将人单单酿在一旁,不由得往内室多瞧了几眼,惊了会却也没在心上,总归姑娘一会就能将人哄好了。她道:“姑娘就用湿巾擦洗吧,身子要紧,暂先忍忍。”

    南枝勉强应下,跟着云团进了隔间。

    虽只是擦洗,却还是耽搁了不少功夫。

    待她穿着寝衣,翻身滚到榻深处,刚掀开被褥一角躺了进去,却见沐浴完的陈涿也来了,只穿了件单薄的月牙白衣袍,怀中抱了另一床被褥,淡淡看她眼就倾身铺到榻上。

    不知何时,四下早早放满了姑娘家偏爱的物件,转角坠帘,柜面摆梅,四处尽是生机盎然的鲜活色彩,榻上置的是绣有鲜活花鸟的被褥,陈涿将那床简单又素净的青面被齐整地铺开,在满屋色彩中颇为突兀,他垂睫道:“伤好前,就这般安寝。”

    南枝的神情凝在了脸上,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可那得好久。”

    陈涿掀起眼皮,黑眸内幽深瞳仁定定地落在她身上,语气平直道:“正巧你想与我分房,如今这般,正遂了愿。”说着,他自顾自地掀开一角,背对着她躺着。

    南枝睁大眼睛,这、这哪能一样?分房是分到两个房内,哪是这般近在眼前的只分一被,单叫人眼睁睁瞧着,看得见摸不着的。

    这府邸偌大,书房不能睡,就不能随意寻个厢房暂歇吗。她捏紧拳头,五官狰狞,无声地在他身后挥了两下,转而又恢复了满含谄意的笑,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他的脊背,小声道:“伤好全恐怕得要一个月,不能缩短些吗?”

    窗外风雪呼啸,凶恶地震敲着窗。

    炭火渐渐热起来了,融起满屋暖意。

    过了会,终于听到他语气沉闷道:“你也知伤好要一个月?”

    她扭动着蜷在身上的被褥,又戳戳陈涿的脊背,当即改口道:“半个月就好了!只是些小伤,重伤都在颜明砚身上,我根本没事!”说着,没忍住继续戳着他的脊背:“今晚的事是个意外,我不知道突然会有个黑衣人。”

    指尖一下一下碰着他的背,半晌后,陈涿坐起了身,垂眸抱起软枕和被褥,走到床边,直接将那床被铺在了地上,放好软枕躺下,继续背对着她。

    幸而屋内暖和,只穿单衣躺着倒也没事。

    南枝看着他的动作,在心底重重地哼了声,也别过身紧闭上双眼。

    只一刻,又睁开了。

    还不如分房呢。

    只给看,摸一下都不成!

    他躺在这,她睡不着,只能又扭回脑袋,挪到床边盯着他的背影,蓄意拉长了绵软又可怜的语调道:“陈涿,我手疼。”

    床下闭目的人,眼睫轻轻颤动了瞬,然后睁开了眸,望向那燃出了烛泪的蜡,淡淡道:“卖乖没用。”

    南枝吸吸鼻尖,继续装可怜道:“可是方才擦洗的时候,上面的好些药膏都被蹭掉了。”

    静了会,那道瘦削身影站起了身,拿起塌前木柜屉里的膏药,到了床前,伸指握住她的手腕,另一手的指尖捻起清凉药膏,慢慢涂抹开,那血痕被药膏浸得愈发模糊粘稠。

    陈涿墨发半散,纤密长睫搭落,半遮住幽深的眼眸,却在烛火浸润下多了几分柔意,面色却仍是紧绷着,冷淡地专注在敷药上。

    滑过血痕的指腹微热。

    南枝伸出两只手,偷瞄着他的神色道:“当时我和颜明砚刚进去不久,那黑衣人就来了,说不定那里面藏着什么秘密,后来才悄悄回来纵火的,可他是怎么藏在府里的呢,居然没被那群侍卫抓住。”

    陈涿面色平静,将两手涂完膏药后,从被褥拽住她的双腿,卷起了截,打量着见没什么伤口便递回了被褥中:“双手涂了药,别放在被里。”说完,转而继续躺回地上的被褥里。

    南枝伸着两只手,看向他果断的背影,只得小心地将双臂放在被面上,睁着圆眸呆看那静立不动的青帐,身体是困倦着,可眼却越睁越精神。

    陈涿躺下后,很快就没动静了。

    她小声唤了句:“陈涿。”

    没反应。

    她眸光微亮,加大声量又唤道:“陈涿。”

    还是没反应。

    南枝一喜,果断起身,拽着被褥和软枕小心地躺到了他身旁,还不忘贴心地给他搭了块被角,两人虽隔着距离,可不知怎地困意瞬间席卷而来,她困出了泪花,寻个舒坦的姿势就沉沉入睡。

    冬日的深夜总是又静又燥,静的是四周毫无生息,唯余自己呼吸的均匀声,燥的是一刻不歇的炭火,和内心难定的枯热。

    陈涿缓缓睁眸,侧身轻轻搂住了睡姿歪斜的南枝,垂睫轻吻过她的额心,手落在她的腰处,一搭一搭地轻抚着,眉眼落在虚空处,不知在想什么。

    ——

    这一夜,南枝睡得颇沉。

    昨日惊慌过多,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浑身困倦疲惫得难忍,今晨睡过了早膳时辰,丫鬟进来又添了一轮新炭,才堪堪睁眼。

    陈涿自是早早起身,去府衙处置昨夜事。

    云团将榻边青帐拉开,将呆躺在榻上的人拉起来,服侍着她洗漱换衣,坐到了桌前用膳。

    南枝托着腮,捻勺一口盛着热粥,颇有些食不知味,暗想怎么将陈涿哄好,过了会忽而问道:“云团,你有没有听说过陈涿生气的旧事,大多是怎么被哄好的?”

    云团苦想了会道:“公子脾性淡然疏离,并未曾因着什么事悲切肆笑过,这生气……奴婢还真没听说过能令公子动怒的人或事,这哄……更没人敢在公子面前出言放肆了。”说着,她看了眼满脸愁容的南枝,道:“姑娘是将公子惹生气了,是想寻法子让公子开心吗?”

    南枝眼神一移,别扭地哼了声道:“才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

    云团看着她的神情,掩着笑却也不点破道:“近来天冷,府衙定是比不上府里膳房的,姑娘若能给公子送些热腾腾的饭菜,公子定会很高兴。”

    “是吗?”南枝眼睛一亮,轻咳了声正色道:“我记得府衙有一地卖牛肉饼的铺子,味道尚算不错,今日也无事,就去一趟吧。”顿了顿,又埋首抿着粥,耳垂泛红,小声道:“记得让膳房做些羹汤糕饼,放在厚些的食盒里,我带出去自己吃。”

    云团笑着应下,忙不迭唤人去备了。

    此时将近晌午,幸而车夫在这府里做事,早已习惯,熟练地加快了脚程,赶在午膳前到了府衙。

    南枝拎着食盒。

    刚下马车,就见了送颜明砚出来的白文。

    白文绷了半日的身子在见到夫人那刻一松,宛若见到救星般双眼骤亮,快步将人送到了门口就赶忙回身,又进了屋内,对着陈涿禀告道:“大人,属下刚瞧见夫人在外,手中拎着食盒,定是心中挂念着大人在这膳食不周,专程过来给您送膳的。”

    香炉袅袅,飘起一阵轻薄的香雾,虚遮住了白文的视线。

    窗前隔着一层竹林,坠着厚雪,青白相间。陈涿就坐在窗前,着了身素雅青袍,墨发被吹起一缕刮到颊侧,手中正翻阅着颜明砚昨夜所见陈叙,听着禀告,神色如常,又垂目翻过一页,从喉间淡淡“嗯”了声。

    白文转身刚要出去,又听他道:“闭窗,添炭。”

    ——

    府衙门前,一片肃穆。

    颜明砚将手中伞前倾,隔雪搭在南枝头顶,另一蒙着白布的手心垂在袖下,在身鲜明绯衣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南枝下意识看了眼他的手,问道:“你怎么来了这,不是应在府内静养的吗?”

    颜明砚面色轻快,没半分受伤的憔悴模样,朝她露出一笑,散漫道:“和表兄说些事,母亲才允了我出来。对了,你来这作何?”顿了下,看向她手中的食盒,语调多了些被雨水浸过的凝滞:“给表兄送饭菜?”

    他意味不明笑了声:“陈府的膳房倒是不错,隔着木盒都闻到味了。”

    南枝捏了捏食盒木柄,听着他轻巧的话语却一阵良心不安,总归是因她而受的伤,实不忍拎着美味羹汤越过一病患。她犹豫着提起了食盒,表面客气却暗示祈祷拒绝的话,小心道:“你想要吗?

    颜明砚眉梢一挑:“不怕表兄怪你?”

    南枝当时就挺直了腰杆,圆眸里都写满了威严,掷地有声道:“我怎可能怕他怪?也不瞧瞧我是谁?”

    他唇角轻翘,清亮眸间浮起了别样情绪,先回首看了眼沉寂的府衙,才回首接过了饭盒:“既你主动给我,那我就也不客气了,也好尝尝陈府的饭菜有何特别,竟这般合你的胃口。”

    南枝皮笑肉不笑,大方地将东西送出去了,然后空手走进了府衙大门。

    第63章 画像自是旁人不能比

    到底是刑狱地,纵然天色苦寒,四下也守了好些如竹竿般站着的守卫,肩颈落着雪粒,余光就瞧见那满脸愁容,磨磨蹭蹭的夫人走进了院子,一步三歇地进了京兆尹的房门。

    屋里没声。

    南枝扒着门缝,悄悄伸头望了眼,就见着了那桌案后的青衣,正垂目细看着什么,她心里顿时打起了退堂鼓,这办差的地方颇无趣,呆进去后只能托腮傻坐着。既食盒没了,不如调头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退堂鼓还没敲响,屋内人眉眼一抬,语气冷淡道:“是何人?”

    被发现了,南枝僵笑了声,同手同脚走了进去,还没站定就见陈涿的目光飘到了手上,她心虚地缩了缩,藏到袖口道:“听云团说你今晨走得急,连早膳都没用,总这般下去身子是熬不住的,我、我……”她噎了噎,被预备好的说辞在这忽地断节,只能硬着头皮胡诌道:“我是专程与你一道用午膳的。”

    陈涿的目光从空荡荡的袖间,移到了她的面上,轻歪着脑袋,眼底露了几分疑色,他将指尖的纸张搁下,语气平直似只是随意一问道:“午膳呢?”

    南枝眨了眨眼:“是啊,午膳呢?我这就去问白文,府衙的膳房怎地还不递午膳来!”

    陈涿眉梢轻挑:“用这里的午膳?”

    “当然。”南枝笃定道:“我就是专程来尝尝这地的午膳的。”

    陈涿慢慢垂了目,指节搭在墨黑折光的桌案上,望向那被风吹得轻颤的书页,平淡道:“来时见到颜明砚了。”

    南枝心觉他绝不可能这般神机妙算,连将膳食送人都能预先猜到,当即应了声:“见到了。”

    陈涿抿了抿唇,垂目将目光落回那陈词上,长睫轻垂着,虚掩住浸在瞳仁里的黯色,默了会,那修长指尖捏着纸张轻轻揭到澄白一页:“颜明砚昨夜数次救你,是该重谢。”

    她赞同地“嗯”了声,后怕道:“幸好昨夜颜明砚与我一道去了,若只我一人,定是没法在那黑衣人手中逃脱,撑到昭音他们过来。”

    陈涿道:“重恩难言,自是旁人不能比。”

    南枝心中一紧,莫名觉这话有些古怪,却又见他抬眸,定定看她道:“只不知我与这恩人谁重要些,你这心底真意予谁多些。”

    她当即道:“当然是你!”

    陈涿却垂目,将陈词放到桌边一角道:“可你已予了他。”

    南枝眼睛睁大,瞬间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食盒,可这是怎么猜到的?隔着这么远总不见得是预先听到了?难不成真是多智近妖,何日成了精怪?有千里眼顺风耳?遥遥闻了见了?

    她当即做出反应,盘腿坐到桌案对面,披在肩上的厚重大氅坠落在地,将脑袋搁在桌案上,眼巴巴盯着他道:“我本是想给你的,还特意交代了膳房呢,那食盒装的都是你平日爱吃的,可颜明砚瞧着很喜欢陈府的膳食,我这才一时心软给了他。”

    桌面摆着一盏玉瓶,还是上回南枝来时随意放的,一直没动过,半遮住了她的面庞。

    陈涿神色平静,望着她蓄意扮做可怜的模样,眼眸弯着,似盛着一弯清泉般水莹莹的,直勾勾盯着他,面上写满了真诚。

    他指尖轻颤,挪开了视线。

    次次都卖乖,想将事情糊弄过去。

    剔透玉瓶旁,那碾了花瓣,染得粉蔻的手慢慢伸了过来,一点点靠近他搭在桌面上的手背,然后顿住,伸出一指,轻轻戳了戳。

    他呼吸一紧,垂眸看她。

    她眸光清亮,似在瞳仁里燃了盏永不熄灭的小灯,朝他翘着唇角,露出一抹鲜活又俏丽的笑道:“我请你吃巷子口的那家牛肉馅饼,好不好?”

    砚台上悬挂的毛笔轻晃,一滴墨滴落,在纸笺上炸成小花,又快速洇晕散出。

    陈涿眼眸沉沉,像失了声般静坐着,一动不动,看她许久。

    ——

    寒风中,巷口却冒着腾腾热雾。

    饼铺上撑一柄宽大的油布伞,大娘拿着湿帕左右擦了一遍又一遍,不时俯身添柴,待到锅里的水被烧出了“呜呜——”的声响,将木盖一掀,扑天白雾散开,冒出牛肉馅饼的咸香味。

    借着府衙西角横伸出的屋檐,摆了几张木桌椅。

    陈涿倒出茶壶里的热水,熨了遍筷勺,垂目放到她面前,她托腮,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大娘的动作,那牛肉馅饼和辣汤刚被端上来,忙不迭就捏勺用了口,热汤入喉,舒服得眯起了眼。

    自她上回病后,府里膳房就像是没了油盐酱醋似的,味淡得和喝白水没什么区别,这好不容易将陈涿诓来一道用膳,决不能轻易放过。

    檐外风雪飘飘,南枝一边用着热汤,一边捅捅陈涿的臂弯,歪着脑袋看他道:“今早我一睁眼就见自己在榻上,是善良的陈大人将我抱上去的吗?”

    陈涿捏勺的指尖微紧,半晌淡淡道:“你夜里梦游,自己上去的。”

    南枝轻哼了声:“骗人。”

    幸好她心胸宽广,从不与他计较这些。

    南枝夹起一块牛肉馅饼,塞满了腮帮,看向眼前落满石板路的街巷,对面人家在廊前高挂了两盏艳红灯笼,被吹得来回耸动,她看着,忽然有了一年已逝的实感,咽下一口道:“下月就要过新年了。”

    陈涿也抬起眼帘,眸光落在她的侧颊上,轻轻“嗯”了声。

    一年了……

    “过得真快啊。”南枝感叹了句,便低头将碗里汤喝完,腹中饱了,便有余力去琢磨旁的了,她将馅饼,慢悠悠吃着,暗自想着如何让陈涿彻底消了气——送膳的法子是不成了,那送东西呢?只这琴棋书画诗舞礼乐弓剑骑射……她也没甚精通的,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画了,不如就送幅画像哄哄他?

    想着,她转眸直勾勾看向陈涿,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来回描绘着他的五官,这目光难以忽视,较之手心碗面还烫些,陈涿长睫一颤,抬眸对上了她的视线,刚触上,她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埋首小鸡啄米似的,鼓动着腮帮继续嚼起馅饼。

    陈涿道:“来时用药了吗?”

    南枝脊背一僵,她忘了……

    实不怪她,那上药忒麻烦了些,挽袖涂药,还得将它酿干了。

    她可没有陈涿那样的耐心。

    总归不是什么大伤。

    陈涿单是看着就已了然。

    南枝是何人?一个没人剥金桔就可不吃的人。

    他道:“用完就回府,让云团敷药。”

    南枝老实地“哦”了声。

    ——

    接着几日,陈涿当真是说到做到,一直睡在又冷又硬的木地板上。

    南枝许久未曾作画,手生得紧,破天荒地早起了几日,才堪堪完工。

    刚派人将画像送过去,就听着禀告说昭音来寻她。

    自这那夜出现了个身份不明的黑衣人,随即库房又着了火,负责此事的沈指挥使被陛下当朝苛责了顿,却也并未有什么实质惩戒,紧接着又让他调查此事,反倒是历来受陛下宠信的陈大人被酿在一旁,朝中人都道沈言灯虽居六品,却得了圣心,迟早成这朝中新贵。

    朝堂纷扰,落进被守卫得森严的公主府里,连点响声都没传出来。

    颜昭音心里存了事,好不容易得了空暇,连忙来寻南枝解闷。

    她来时,南枝正收拢着案前朱笔,斑斓染料将指尖浸成了各色,有些还蹭到了下巴,脸颊处。

    昭音看着桌面丢在一旁的废稿,拾起看向那郁青的漫天草地,笔触精致又细巧,不禁惊了声道:“这是你画的,居然画的这般好。”

    南枝得意地扬起下巴道:“那当然,琴棋书画我可样样精通,一幅画对我而言,实在是小菜一碟,不足挂齿。”

    昭音撇撇嘴:“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顿着,又看向画像里自成一派的风格,道:“不过你这笔触倒极特别,是专跟什么人学过吗?”

    南枝想到了些什么,笑意一滞,转而含糊着转移话题道:“差不多。对了,你怎么专门过来了?”

    昭音被这一问,想起了事慢慢放下画纸,叹了声道:“那夜库房起火,库房里的物件倒没怎么损坏,只是那记录却被烧得一点不剩了。我猜就是那黑衣人特意择回去做的手脚。”

    南枝想着道:“那么多侍卫,他怎可能又溜回去,会不会是在府里有什么同伙?”

    “同伙……”昭音心底浮起了些犹疑,上回在别苑除却母亲和姨母外,只有她为护母亲,切实地与那戴面具的头目打过照面,若没看错,应就是的那夜黑衣人,可他是如何能在一众监看下逃出生天,真有同伙在府里不成?她想不透,将疑惑咽在肚里,递出了手中请柬道:“这是凝欢让我交予你的。她府中多事,你身子弱又禁不起寒,就托我送给你。”

    南枝将手往腰上随意一擦,接过一瞧那纸上所写,睁大眼睛道:“选婿?”

    颜昭音点头道:“凝欢所说招赘之事,王国公态度暧昧,尚未真正点头,但探听着口风,却也并非全然不能。如今难办的是王姓族内那些族老,说了王琮虽已残,却可在庶子中择优,记在国公夫人名下,便也没什么两样。王夫人咽了这么多年的气,怎可能应下这种事,便要抓紧为凝欢选婿,不落人后。”

    “就在几日后,凝欢特意让我们前去为她掌眼。”

    南枝看着那请柬:“以往在扬州城里,富商之女招赘多为在楼阁上抛绣球,还未见过这般作宴招婿的呢,肯定很有意思。”

    颜昭音眼底透着狡黠,扬起唇笑道:“若有兴趣,你不妨也办一场——”

    还没说完,南枝赶忙紧捂住她嘴,转首见着四周无人才松了口气。

    昭音不解道:“表兄又不在这,慌什么。”

    南枝却郑重地摇了摇头道:“我近日觉得陈涿愈发神出鬼没,隔了几道墙的话都能听到,谁知他是不是躲在哪处偷听呢。”说着,又忍不住要真办了场宴会是如何……她摸着下巴,想得满脸是笑,若真如此,她定要好好折磨一番陈涿。

    ——

    那幅画像很快被送到了府衙。

    白文递到跟前,俯身禀告道:“大人,这是夫人送来的。听云团说,这可是夫人这几日一心为大人画的画像,每一笔都代表了夫人对大人的切切真情,大人要打开吗?”

    案前,陈涿怔怔抬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几日南枝背着他满脸神秘地在做什么,原是在为他画像。

    他盯着那被卷起的画像,冷郁神色渐渐消退了,眼底透着清亮的光,唇角微不可查地轻扬,咳了声淡淡道:“既都画好了,那就拿过来吧。”

    画像卷起,一根细带系着,他从白文手上接过,长睫扑簌着来回颤动,在面上投着形状不一的阴影,修长指尖松开那画像,另一手将桌面物件随意往里一推,铺散开才见并非是简单人像,而是一张郁郁葱葱的春景图。

    满卷脆青,绘满浅草,四处随意点缀着艳花。斜阳笼处,只见两道被缩小在远处的身影,一着嫩黄衣裙的少女骑于马上,衣摆依着风的形状浮动,其身旁站着一玄衣男子,只露侧脸,依稀可见其目光追随着而去。

    画的是他和她。

    陈涿静看着那画像,呼吸微紧,眉眼垂落,缓缓舒展出轻柔的弧度。

    白文颇有眼色道:“这画上的就是大人与夫人吧,果然瞧着就颇为相配。夫人定是实实挂念大人,才能将大人画得这般传神出挑。”

    陈涿指腹轻触那画像上的人,启唇道:“今日公务已然办完,不必在这停留,风雪渐大,早些回府吧。”

    白文一喜,刚要应声,却听外面传来禀告声:“大人,沈指挥使求见。”

    陈涿蓦然收回准备卷画的手,眸光轻闪,转而看向那空荡荡的墙面,嘱咐道:“将人迎进来,这画就挂到那墙上。”

    ……

    沈言灯进屋后,陈涿正坐在桌前,缓缓倒着茶水,听着动静却也不抬首,只是垂睫抿了口茶水,淡淡道:“沈大人落座吧。”

    屋内门窗尽开,阵阵往里涌着疾风。

    沈言灯双颊被吹得有些苍白,唇角含笑,眼底却透着几分冷意,抬脚坐到了那桌案对面,道:“京中快要闹翻了天,陈大人倒是有闲心,在这饮茗赏雪,当真不怕公主府库房的那场火烧到自己身上?”

    陈涿平静道:“沈大人多心了。这凛冽冬日,大火怎可能烧得起来?”

    沈言灯冷笑了声:“厚柴作底,再淋上火油,就算是漫天暴雨,什么都只能被烧得只剩尘土。”

    陈涿淡淡嗤了声,转而道:“沈大人今日来这有何事?”

    沈言灯道:“自是有事要问。听闻十八年前,京中大乱,陈大人还为一五岁稚童,惇仪殿下为救如今陛下,带着大人远走京城,却被叛军所袭。为救陛下,大人被弃于叛军中,而匆匆赶来的陈将军也因陛下,被叛军所害。不知大人,是否因着此事对陛下怀恨在心,这才隐忍至今,妄图弑君复仇?”

    陈涿缓缓抬起了眼眸,定定看他却并未有什么情绪波动,只道:“五岁稚童能记之事寥寥,更遑论如今天下太平,圣上英明,有何需要怀恨在心的?沈大人不必以小人心度君子腹。”

    寒风吹散香茶飘起的雾气,两人对隔着,沈言灯咬了咬牙,目光忽地瞧见在那墙面上的画像,眸光轻颤却很快被掩下,转而露出一抹温和的笑道:“这是南枝所画?”

    陈涿转眸看着那画像,抿了口茶水道:“自是她为我所作。”

    沈言灯站起身,端详着那画像半晌,却轻叹了声道:“南枝几年不勤画,技艺着实不如往常,待过几日,我将往年南枝为我所绘的画像送给陈大人瞧瞧。”

    陈涿神色一滞,冷冷看他。

    沈言灯自顾自地道:“当年南枝于琴棋书画之道上不善,被些不长眼的嘲笑了好一番,就缠着我教她作画,这一笔一划仍透着些我当年的画风,可却不如当年为我而画的那些。画中之道,颇为深奥,这人不同,落笔所感也就不同。陈大人,你说是吗?”

    他转首朝着陈涿扬起笑,眼底涌着些嘲意。

    陈涿捏着杯盏的指尖泛白,冷眸看他,扯着唇角道:“我却只知,作画与作诗一般,需得讲究心境。有些人事,瞧见了也落不下一笔,而有些,却能废寝忘食,专为其绘。”

    沈言灯笑意变淡,敛眸道:“我怎从未听过此等谬论。风雪渐大,我还得回禀御前,就不再着叨扰陈大人了。”说着,他微微一俯身,转而大步流星地离开。

    可刚出了房门,那温润面庞陡然浮起了阴冷暗色,脸色愈发苍白,一身厚重大氅都暖不起来,他看向那飘渺的风雪,胸口沉闷着,想起了数年前,也是这般的冬日。

    七岁的小南枝红着眼,敲响了他的房门。

    刚出去还没瞧见情形,就被她紧抱住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朝他告状,说有人笑话她是个什么也不会的小废物,又求他教自己作画。

    他看得她满脸的泪,一时慌神,当即满口应下。

    可私塾早出晚归,每日能抽出半个时辰已是难得,与小南枝说不了几句就得停下,他也未曾将她学画的事放在心上,谁料几月过去,她跑得满头是汗,将他的画像放到了桌前,翘着唇让他夸奖。

    原是照着他留下的画稿,斟酌着描绘。只学一点时日,却已十分传神。

    后来桌案常能见到她为他作的画。

    有的是他一人,有的是两人一道……隔着岁月,满卷回忆。

    他本以为,南枝只会为他一人作画。

    第64章 对手几十年……

    灰朴的石板路蒙着薄薄雪层,玄衣摆拂过被漆料填满的砖缝,大步踩出一道道脚印,径直往堂内走。

    屋里隐隐传来细碎的说话声,陈涿只抬眸往外看了一眼,握紧手中那画卷,随即越过往书房那地走,冷声吩咐道:“上次沈言灯送的那木箱在何处,去拿来。”

    白文噤若寒蝉,低低应了声便去寻了。

    陈涿进了书房,那卷画被搁在桌案上,沿着倾斜又慢慢往下滑,一直到了桌边将要落下,他看着,终究伸手按住,再慢慢解开了那系带。

    墨黑漆面上慢慢展开一张春色盎然的图,却再也不似初见那般心境。

    白文将木箱送到了房内,俯身递上。

    陈涿抬眸,将其掀开,定定打量了会,果然在一众物件下见到了雪白画卷一角,他将其拿出,解开那系带,沉寂许久的整幅画颤动着垂落下来——碧水湖边,柳丝摇坠,夕阳下的漫天彩霞绽出绮丽柔光,约莫十三四岁的粉裙姑娘轻轻拽着另一男子的衣袖,朝着露出抹盈盈笑意。

    捏着画卷的指尖微紧,揉出一抹皱痕。

    忽地,又瞥见画卷旁的一行小字,瞧着像是刚添上不久,“枝梢头,花满楼,送春迎冬终得见,几时卿心映我心”。

    原是一首情诗。

    ——

    南枝与昭音一道用了晚膳,才依依不舍地将人送到府门口,这时终于隐隐觉出些不对来,怎么没瞧见陈涿?天色尽黑,往常这时辰早就回来了。

    她随口问道:“陈涿呢?还没回来吗?”

    云团为难地看她一眼,小声道:“公子早就回来了,一直待在书房里。听白文说,公子好似心情不好,连晚膳都没用。方才郡主在这,奴婢不好与姑娘说。”

    南枝将下巴往皮毛里缩了缩,全然没联想到自己身上,只当他是在公务遇到了什么麻烦,一边走进房内,一边吩咐道:“他不在正好,等会你偷偷去膳房寻些甜果糕点来,待会我要边瞧话本边吃。”

    云团拧眉道:“姑娘刚用过晚膳,快要入夜,容易积食的。姑娘要用宵食,自己去膳房要,奴婢才不帮你,要是被抓住,定要被公子说教的。”

    南枝窝在雪白大氅里,小声地哼了声。

    哪有那么夸张。

    不吃就不吃。

    刚进屋,就瞧见了消失半日的陈涿,正坐在椅上垂睫饮着茶水,桌面摆着她今日刚完工的画卷,她眉梢一扬,坐到他身旁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得意道:“怎么样?我的画工是不是很好?”

    陈涿将茶盏放下,侧眸定定看她,视线似浮了点似有若无的怨意,还没等南枝看清,却已转了过去,淡淡道:“是很好。”

    南枝莫名觉得有点怪怪的。

    她道:“以往我的画工更好,只是有段时日没画,都有些手生了。”说着,拿起桌面那卷画,慢悠悠地拆开系带,松开了半截,却瞧见了构色绮丽的一角,奇怪道:“这好像不是我送你的那幅画——”忽地,话噎在了嘴边,那画卷被彻底打开,她瞧着画上相互依偎的两人,笑意也凝固在脸上。

    这这这……怎么会在这!

    多少年前的东西了!

    是谁翻出来的!

    谁!

    她瞄了眼陈涿,忙不迭将画卷放下,心虚地讪笑了声道:“那什么,有点冷,我去泡个糕点。”刚说完,生怕被他追问到底,急忙想站起身离开,手背却忽地被按住。

    “跑什么?”陈涿语气平静,轻飘飘地,像是冬日雪枝梢头的一缕风,又拿起那画卷道:“你当年的画工的确好了许多。幸好瞧见了这画,才能让我窥见一二。”

    南枝眨眨眼:“真的吗?”

    她不大相信,狐疑道:“你不生气?”

    “我为何要生气?”陈涿端详着那画卷,淡淡道:“画是好画,诗也是好诗。”

    “什么诗?”南枝暂时放松了警惕,伸着脑袋探眸看了眼,这才在画卷一角看到了那诗句,字迹清隽劲瘦,她一眼就看出了是谁写的。

    陈涿转眸,就见到那挤过来的侧颊,眼珠正直溜溜盯着那画卷,快速想着对策,他问道:“你觉这画和诗如何?”

    这问题……

    她能不回答吗?

    南枝眼神飘忽,话在嘴里滚了好几圈,一面怕又踩中了陈涿脆弱的猫尾巴,一面又觉自己的画工实在是出神入化,贬低它会违背自己的良心,最终艰难道:“尚可。”

    “尚可?”他意味不明地重复了句,又缓缓道:“听闻当年是沈言灯教你作的画,而为他所绘画像能堆满数个箱笼。”

    南枝睁大双眼,他从哪来听来的谣言,哪有那么夸张?不过是少时初学作画,整个扬州城内身姿皮囊好的男子寥寥,模样一般的又实在握不住笔,这才多为他画了几张。她果断表明立场道:“那都是些没根据的传闻,往后我定为你多画几幅。”

    陈涿垂睫,将那画收到了一旁,神色淡淡道:“再多只怕也比不上他。”

    南枝紧急在心里算了算,道:“肯定比他的多。就算三月一幅画,几十年算过去,也能有半屋。”

    他指尖轻滞,几十年……往后他们有几十年。今非昔比,几张被岁月斑驳得泛黄的旧画能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些堆放在里库房深处的杂物,眸光又落在手中卷上,紧了紧,然后系上了细带,在她面前扬了扬道:“与这卷一样?”

    “当然一样。”说着,南枝忽地反应过来,他话中说的不止是画,更有那写在小角落的两行诗。可从小到大,她最不善的就是诗了,幼时上学堂,对着先生布置的作诗课业,她在桌前打了半个时辰的哈欠都做不出来,直接誊了份诗集上名家诗作,说是自己写的,隔日气得先生猛拍胸口。

    她沉沉地吸了口凉气,先应承下来再说,往后的事留给往后的她忧心吧:“绝对和这卷一样。有画又有诗。”

    陈涿总算彻底将那卷画搁到了桌面上。

    南枝想着方才的话,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怎么出了私塾,还给自己寻了个课业?

    ——

    入夜,那榻下依旧铺上了被褥。

    时辰尚早,陈涿穿着寝衣,坐于案前,垂目执笔在那幅春景图上写着什么。

    南枝盘腿坐在被褥上,遥遥看向他,很是恳切道:“地上很冷的。”

    他将笔墨搁下,轻吹了口气,静看了会便起身将其挂到墙面,南枝凑上前,看着刚提上去的那行小字,“南枝梢头,缀玉含珠。春景袭马衣抱风,一水溶石敲君心”。

    她刚看一眼就觉困倦,别过视线,看向桌面摆好的残局,随口道:“这怎么只下了一半吗?”

    陈涿瞧了那画一眼,听这声音转眸看了眼道:“棋谱上的残局。”顿着,又道:“沈言灯只教你画,怎么,没教过你棋吗?”

    南枝闭目,恨不得将方才的话吃回去,讪笑道:“他怎么可能教过我。正好,我不会,你来教我,我这么聪明,保证一点就通。”

    棋,她只瞧过旁人下过,因不通规则,只囫囵能看懂个大概。

    她将棋盘上的残局一收,倒进棋盏,抱起尚算轻巧的棋盘到了被褥上,盘腿坐着,眨了眨眼道:“我要是赢了你,这地上的被褥能不能收回去?”

    数年前,陈涿于棋道颇有兴趣,意外拜了专工此道的名师,精学两载,京中能胜过他的人便已寥寥。先生逝后,便再也没败过。

    他转首看了那画,眸光轻闪,然后坐到那棋盘另一边道:“好,我教你。”

    四周暖意融融,浸着恰到好处的热燥。

    棋盘端正,摆到了两人中间,左右各放一盏,南枝将手放在白棋盏轻搅,攥几个放到手里又扔下,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棋中,黑子先行,各自轮次。每一子四周都有气口,若被堵死,则沦为弃子……”

    南枝听得直打哈欠,将这些当成一个个小人看不就成了,一旦手脚都被绑住,只能可怜被对方俘虏,再失去那片地盘。她偷摸伸手,将那边的黑棋盏拽到面前,以此掌握先手,然后不耐道:“好了好了,我懂了,快开始吧。”

    她看准时机,将黑子一放,抢先占据地盘。

    陈涿垂睫,紧跟她后,放下一子。

    月光虚藏于厚重云层后,莹莹透出几缕皎光,落在地面那层薄薄雪上,使其映出更洁白的光。屋内只余落棋的啪嗒声,一子接一子,南枝落棋不悔,失了些地盘也不懊恼,只是惋惜地蹙蹙眉。

    然后,她接近输了几盘。

    可陈涿却从最初的留有余力,慢慢地正色起来。不过初学,回回落子都能紧咬不放,纠缠着难以摆脱,对上他这种学过数年的而言,已是极为出色,再且她从未学过什么棋技棋谱,纯粹是观察棋盘而落。

    棋风观心,落子见性。

    他不再收力,抿唇果断绝了她的后路。

    对面的南枝满脸郑重,捏紧手中好不容易得来的七个“人质”,瞄他一眼,捂住肚子,满脸痛苦道:“好饿,陈涿你能不能帮我到膳房那些糕饼回来。”

    陈涿道:“夜色已深,此时进食对身子不好。”

    南枝拧眉,眼巴巴看他,声线都透着阵可怜道:“我饿得肚子疼,要是不吃糕点的话,会晕过去的,你要眼睁睁看着我被饿晕,见死不救吗?”

    陈涿抿了抿唇,终究站起身披上了大氅,往外走出去。

    他前脚刚离开,南枝蓦地站起身,到桌案上寻着棋谱,一页一页认真翻阅,开始临时抱佛脚。

    刚才败的那几局,她都是猜着陈涿的心思胡乱下的,不作数。如今才算和他来真的。

    等到陈涿端着一小碟糕点回来,放到她身前,南枝半点倦色都没有,连糕点都没心思用,斗志满满地坐在案前,又起了一局。

    第65章 花钿占了旁人的迟早是要还回来的……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涌出一阵凌晨时方有的枯寂,快要燃尽的蜡心跳了瞬,然后彻底堙灭,迎来晦暗和蒙白的交接处。

    被褥上仍摆着残局,白盏掺了半数黑子,黑盏搅着几颗圆白。

    南枝输了一夜。

    从一开始的不服气到忿忿再战,最后抹着两把辛酸泪,没下棋的心思了,只想将陈涿狠狠揍一顿,打得他跪地求饶。直到天色将白,她才勉强点头歇息。

    榻上两人相拥而眠,面色沉静,唯余胸前的一呼一吸。

    直到晌午后,才隐有醒来的迹象。

    南枝睁开眼眸,就瞥到了身旁的陈涿,昨夜的惨痛霎时浮现脑海,她忿忿一咬牙,悄摸从榻上起身,赤足溜到桌案旁,拿起朱笔随意沾了些殷红,回来趴在榻旁,摸着下巴,提起笔,琢磨着在他脸上画只大乌龟,丑得没眼看的那种。

    她捏着朱笔比画半晌,却又转了念头,唇角翘起一抹蔫坏的笑,提笔轻轻勾出几片赤红花瓣,浓艳相宜,没几笔就绘成了朵精巧的花钿。

    画完,将朱笔一扔,她半趴在陈涿身上,边用手扇着风,边小口吹着气,争取在他醒来前吹干。

    陈涿的眼睫被风吹得轻颤,终于忍不住,缓缓睁开了眼眸,就见着了正在做坏事,满面窃喜的南枝,眉梢轻扬道:“好玩吗?”

    南枝吹气的嘴巴一僵,就对上了他的视线,她眨了眨眼,语气满含真诚和恳切道:“好玩。”

    陈涿脸庞生得白,眼睫纤密,五官清隽,回回面无表情,剔起眼帘瞧人时,总会生出一种高不可攀的矜然感,若稍冷淡些,眉眼间便会涌起些摄着威压的阴翳,额间一点红反倒给整张脸添了几分艳色,却又没媚俗的意味。

    “是吗?”他道。

    南枝腰间忽地横亘上一只手,裹挟着她往榻上靠近,渐渐地快要趴到了他的怀里,后脑勺处也被轻轻按住

    那殷红花钿下的眸光慢慢下滑,落到了她的唇瓣间,浸上了点点幽深。

    力道微微加重,快要贴上的瞬间,南枝脸颊通红,蓦地伸出两只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唇,眸光闪烁着避开他的视线,支吾道:“没、没……没洗漱呢。”,说完,她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热意,面上慌乱愈盛,挣脱开他的怀抱,撞开拐角处的珠帘,一溜烟跑到房门处,推开探着脑袋,唤道:“云、云团,我饿了。”

    大敞的房门,瞬间涌进阵阵寒风。

    榻上的陈涿忽地失了怀中温软,他垂目看看,轻轻皱起了眉尖,待到从房门一直涌到内室的凉风吹来,才勉强压**内枯燥。

    他刚坐起身,随意寻了件外裳披上就瞥见了那留在榻旁的鞋,便俯身提起鞋,又顺手将待在披风上的大氅搭在臂弯上,走出内室就见着那正站在风口的人。

    南枝轻呼着气,企图吹跑黏在面上的红晕,还没呼完,肩上忽地笼出一阵厚重的暖意,又被身后人拦腰抱起,她下意识揪紧他的衣领,将那处揉得生皱,才被安放在椅上。

    陈涿半蹲下身,手刚碰上脚腕,就触到一阵凉意,他抬眸看她一眼,垂首替她将嫩黄色的绣花鞋套上,道:“前几日娄大夫说,你若再受寒,施针之期就得缩短,汤药也得加量。”

    “什么?”南枝一愣,半点旖旎心思都没了,苦着脸缩在椅上。

    房门外,云团端着铜盆进来了,刚准备出声唤姑娘洗漱,抬眸却见到了陈涿额心那异常鲜明的花钿,惊得五官都一滞,公子这是什么癖好?

    她不敢多看,忙将眼神挪到地上,强行正色道:“姑娘,奴婢伺候您洗漱。”

    南枝吸吸鼻尖,站起身与她一道进了内室,换衣洗漱。

    陈涿面色淡淡,抬指轻触了下额心,走到铜镜前俯身瞧了眼,见着那抹由朱笔精心绘成的样式,然后微不可查地翘了瞬唇角,很快又敛了下去。

    尚没从铜镜前直起腰身,白文急匆匆走进了房门,快声禀告道:“大人,宫中急召,派人到了府衙却没瞧见大人身影,如今正在府中候着——”没说完,他抬眸,忽地瞧见了大人仔细端详铜镜的动作,怔了瞬道:“大人、您这是?”

    陈涿直起腰身,神色如常道:“无事,你继续说。”

    白文咽下讶异,继续道:“今日一早沈言灯入宫后,在垂拱殿待了约有半个时辰,陛下就派人到了府衙,还派人去了一趟高大人的府邸,应是有极要紧的事。来的那宦官正在府里等着呢。”

    圣心难测,自陛下提拔了沈言灯后,常在朝后单单留他下来说话,反而再也没将陈涿召到御前,引出朝中好些传言。此番急召,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陈涿敛眸思索片刻,就唤人洗漱更衣,只这额间花钿,干透染在额心上,一时竟也擦不去,急得白文团团转,拿着皂角和湿帕就要亲自上手道:“大人,这怎么办?若这般直接到了御前,只怕有失体统。”

    陈涿却避开他的动作,只将官帽戴上,正巧遮住了那花钿道:“莫要误了时辰,就这般去吧。”

    ——

    垂拱殿内,气氛古怪。

    陛下半垂着眼眸,指节搭在案牍几张奏折上,瞧不出什么神情变化,而沈言灯垂首站在一侧,面上噙笑,眼底闪着阴冷的光,一身绸面青衣官袍静静垂落着。

    高栋却是满头大汗,连拭一下却都提着心不敢,耷拉着脑袋,任那汗濡湿了官服衣领。

    没一会,殿中传来脚步声,陈涿身着暗绯袍,身姿似鹤,款款站到案牍几丈外,俯身道:“臣参见陛下。”

    陛下抬首,面无表情地盯向他,只一瞬却又立刻浮起笑意款款的仁厚模样,温声道:“涿儿来了,朕等你好些时辰了,快落座。”

    一旁守候的小宦官立刻上前,将木椅递到他身下。于是整个殿内,陈涿与圣上成了唯二坐的人,高栋吓得不轻,别着眼角一直妄图给他使眼色,可陈涿只理了理衣袖,似没察觉底下的暗流涌动般,竟如往常般坦然地坐下了。

    沈言灯笑了声,意味不明道:“陈大人当真是自如,敢在陛下面前这般坦然地落座,换作臣,陛下如此恩赏,只怕早已惶恐不安,跪地谢恩了。往后臣是得好生向陈大人学学胆量,也好往后遇事能不惊不惧。”

    高栋听着这话头皮一阵发麻,僵硬地尬笑了声,打着圆场道:“沈指挥使说什么呢,陛下与陈大人间的关系岂是我等能比的。”

    ……

    忽地,一道沉闷扣声响起,陛下屈指轻敲了瞬桌案,面色沉了下去,冷冷看向他们,愠怒道:“朕今日召你们来是话家常吗?”

    两人瞬间噤声。

    陛下又转眸看向陈涿,神色稍缓,语气却不复起初那般宽厚道:“今日沈指挥使递了几份奏疏到御前。朕瞧着里面内容颇有意思。说是涿儿去岁到了一趟江南,暗中和那地一带富商勾结,得其供奉好些家产,从而贿赂公主府的婢女,又特意派人在宫宴上刺杀朕。”

    他将奏疏扔到了地上,沉声道:“这是柳家母女的证词,说是你威胁柳家献出了家产。陈涿,是吗?”

    陈涿从椅上起了声,躬身辨道:“臣去年为去江南,是为督京司事务,追查逆党下落,此事陛下也是知晓的,来去匆匆,并未与什么商贾有过牵扯,单一证词,谁知是否为强行逼供而出,如何能将臣和谋逆此等大罪相连?”

    沈言灯当即反应过来道:“陛下,臣可以命为誓,在狱中从未对柳家母女动过重刑,此间证词皆为她们真心所诉。”

    陛下不说话了,垂着眼帘静静地看向那被散开的奏疏,又将眸光移到了陈涿身上,一瞬似涌出很多复杂的情绪,痛惜和无奈,畏惧和担忧……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

    他往后倚着腰身,极疲倦的模样,说好早已预备好的打算道:“陈涿在朝多年,颇得朕心,一时朕也难以相信这证词,按理如此浅薄的证据无法说明什么,可沈指挥使已提出此事,也不能就此简单揭过,你就暂且在府中休养几日,待彻底查清再回朝中。”

    自他继位起,朝中无人能用能信。夜夜入梦常会忽而惊醒,浮起那年叛党入京的景象。陈涿凭着科考入朝,因着惇仪才允了他督京司的官职,可却只是个没实权的名头,直到供奉到御前的贡布染毒,是陈涿及时出现才得以及时救驾。

    往后他就愈发依赖陈涿,任督京司壮大,得以监百官,清佞臣,甚至瞧见他与太子亲近也并未制止。可有些事……早应警惕的。

    就像养荒野中的野狼崽,决心喂食的第一日,就要做好他反咬一口的准备。

    当年的叛党就是先帝的宠臣起了反贼之心,围困皇城,派人追杀先太子,此后天下动乱,哀鸿遍野,好几年才被镇压。若朝中一家独大,怕是会重蹈覆辙,再复当年之景。

    高栋眉心紧皱,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咬咬牙刚要出言。陈涿却忽地转眸,扫他一眼,他一愣,忽地明白了目光的意思,躬身又退了回去。

    陈涿语气真切道:“清者自清,臣相信沈指挥使,更相信陛下,定会给还臣一个清白。臣在陛下身边这几年,次次救驾于首,绝不会有任何忤逆之心。”说着,他躬身谢恩,那宽大的绯袍虚遮住了轻淡的眉眼。

    陛下道:“朕自是相信你的。可惜京中谣言甚嚣,也是实不得已之举。”

    他眼角微眯,岁月留下的皱纹笼在一块,想到了什么又道:“不过是在府中暂歇几日,也好多陪陪惇仪,莫要叫她误会了什么。”

    埋首跪下的陈涿眼底浮起点点厌恶,又回道:“陛下放心,臣不会让母亲担忧的。”

    ——

    宫门口,陈涿两侧衣袖轻晃,缓步行至马车前,将手中官帽递给白文,刚准备起身上去。

    身后却传来声响道:“陈大人。”

    沈言灯笑意温和,几步行至他身旁,语气尽是嘲弄道:“陈大人经了如此之事,竟也是这般镇定自若,倒也不知当真是心中无愧,还是伪装太深,这点事已没法撼动根本……不过这几日陈大人赋闲在家,心中可莫要因此事懊悔痛恨,我观陛下心中还是对大人留有余地的,迟早会复了大人的官职。”

    陈涿眸光轻闪,凛冽冬风将衣袖吹得阵阵作响,他垂目,一言不发地转了身,对上了他的视线。

    沈言灯瞧见他额心一点殷红,冷嗤了声:“陈大人这是什么癖好?竟画上了姑娘家的花钿。”

    陈涿眉梢轻扬,微微讶异道:“你自己教出的画工,竟认不出了?”

    话音刚落,沈言灯反应过来,神色僵在了脸上,眸光凝出冷意,死死盯着他。

    他继续道:“南枝爱玩闹。昨夜困倦了一夜,待到晌午才起身,晌午时她却又趁我安睡时偷偷所为。这染料一时擦不干净,只得这般带着来上朝。”说着,又似想到了什么,顿了下又道:“对了,沈大人放在木箱里的那画像我见到了,果然南枝那时的画工更稚嫩些,如今笔法娴熟,也知自己想画什么了。”

    沈言灯一句句听着,指尖紧捏着衣袖边缘,折光的绸面映出一道道皱痕。

    远远地,被他们落在身后的高栋终于赶上来了,快跑过来,捂胸大喘着气道:“陈大人,属下有事寻你说,怎地走得这般快。”说着,当即就看到了陈涿面上那抹异常,愣了下立刻联想到了什么,窃笑道:“陈大人额心这是夫人画的吧,样式倒是好看,怎地这般招摇地带出来了,要被人瞧见肯定是要笑话的。幸好怎地也没什么旁人,闺房之乐嘛,我和沈指挥使都明白的。”

    他说着,用肩撞了撞沈言灯的肩膀,有意调节方才殿内两人针锋相对的气氛。可笑了两声,左右看看,忽嗅出几分不对劲。

    怎么怪怪的?

    沈言灯隐忍着,扯起唇角道:“告诫陈大人一句,占了旁人的迟早是要还回来的。”

    陈涿垂睫理顺绯色官袍,淡淡道:“这就不劳沈大人操心了。晌午已至,既陛下让我歇息几日,我便也不需到府衙上值了,正巧也可在府中好生陪陪南枝。”说着,看了高栋一眼:“有些事就劳烦高大人了。”

    高栋忙不迭应下:“大人,属下定会尽职,比不让大人失望。”

    第66章 掌柜陈涿绝不能留

    晌午后,四下泛起一阵又燥又冷的烈风,和煦暖阳高悬于天穹,柔柔融进了地面那层单薄冰层。

    陈涿并未直接回府,令着马车到了京城中一不打眼的酒肆中,刚到径直往二楼而去,脚步熟稔,瞧着便知是常客。

    推门而入,仆役早已备齐了茶水和糕点,香炉袅袅飘起薄雾,将整屋都浸上一层清幽的暖香,正中心底下却跪着个中年男子,不安又无措地埋首,见着那只官靴从眼前而过,蓦然磕着脑袋,高喊道:“大人!草民不过一铺子掌柜,实不知惹到了哪位大人!若有什么仇怨,草民可奉上所有家产,只求、只求大人能饶我一命!”

    他不过是扬州一普通铺子掌柜,兢兢业业多年,自认没与什么人结怨,却忽地在回家途中被人敲晕,再醒来时竟已在入京的路上,问了数遍看守他的那些人,可得来的只有沉默,快将人逼疯了。

    屋内没什么响动,只传来落座的窸窣声。

    掌柜悄摸抬起眼缝,颤着身子看了眼,就见一绯袍男子,坐在他几步之外,姿态矜然,面色冷淡,垂目不知在想什么,额心却突兀地染了点艳,似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眸光轻轻一垂,看向他启唇道:“我知你名柳文轩,是柳家旁支庶子,多年前受主家恩惠,让你掌了柳家金银器物的生意。”

    柳文轩没曾想被他查到了根底,面上肉一颤却不知是因着什么被寻来,只将脑袋搁得更低了。

    陈涿却忽地轻笑了声:“倒也不必惊慌,我夫人与柳家颇有渊源。此番唤你来并非为难,只是有些事想问一问。”顿了下,目光投向手旁样式讨巧的鲜果状糕点上,新奇地拿起一块在手中打量着道:“去岁柳家掏空半数家产,以运送嫁妆的名义尽数送到了沈家府上,此后不久,这批家产不翼而飞。我知掌柜是柳家颇信赖的亲信,便想问问,它们是作何用?”

    掌柜一怔,随后反应过来,埋首眸光闪烁,答道:“是沈府账上亏空,这才不得已求助老爷,老爷早有与沈家接亲之念,趁势作胁,这才、这才提前以嫁妆的名头将银钱送去了。”

    “账上亏空?”他将糕点放下,擦去指腹细渣道:“柳家是扬州城内有名的富商,积财数辈,一个地方知府,何来如此大的亏空?”

    “此事关系重大,如今柳夫人入狱,轻则流放为奴,重则株连全府。我只要将你缘由道来,无论如何,自会保下你的命。”他站起身,挡住了从窗棂透出的光尘,几步走到面前,那绯袍轻晃,居高临下睥他道:“那沈家,要这些钱财有何用?或是献给了什么人?”

    掌柜看向那晃在跟前的衣摆,全身都在发抖,说是死不说也死,索性闭目争取一线生机,咬牙道:“草民说。”

    ——

    沈言灯本办了一件得意事,可在宫门口这一搅,半点悦色都没有,眉眼透着股阴郁,直接回了沈府。

    沈父遥遥从报信仆役口中听说了消息,大喜,在堂内等着沈言灯回来,待沈言灯走了进来,再也遮掩不住脸上笑意,激动道:“言灯,为父果真没看错你,来京不过短短几月,你竟已行至此步,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能彻底取代那陈涿,光耀我沈家门楣。”

    沈言灯今日没心思应付他,强忍下烦躁脾性,面上强撑起一抹尚算温和的笑意道:“陈涿在朝中牵扯过深,早受忌惮。陛下如今不过是顺势而为,想要彻底除了他,还得费些功夫。”说着,笑意凝了凝,语气多了些冷意道:“只要从柳家入手,将他彻底和宫宴刺杀联系在一起,饶他再如何得帝心,也翻不出什么波澜。”

    沈父听着,眉尖轻皱了瞬,劝道:“言灯,这柳家不应再查下去了。”

    “为何不能?”沈言灯眸光一沉,不解道。

    沈父眸光轻闪,却避开了他的视线,寻借口道:“在扬州时,众人皆知沈柳家牵扯过深,若被有心人构陷,也难以说清。”

    沈言灯却微眯起眼,盯着沈父的神色变化,这些时日他查案时,并非没注意到其中疑点,不过只想早早将疑点和陈涿联上,便避重就轻,并未查清。他心底忽而涌出些不好的预感,语气稍冷:“父亲,有何事还请如实相告,若是沈家做了什么,有朝一日被捅出来,我却连解释都没法在陛下面前说清。”

    沈父端着茶盏,遮掩着抿了口,沉默许久终道:“那些首饰是柳家去年送入府中的嫁妆。”

    “什么?”沈言灯面色一沉,心口慌乱愈盛,几乎是咬着牙问:“那为何会被献入公主府?”

    沈父唇翕动了瞬,眉心皱了皱,神色间多了些身为人父的威严,沉声道:“此事你不必知晓。这世上没有天降的好处,沈家世代难入京城,官职低微,若我没寻机会斡旋,哪有今日沈家光景?哪有你得圣上青睐的机缘?幸而如今这差事是落在你手中,更没人会联想到沈家,自可安然无恙。”

    沈言灯眉心郁气却半分没褪。

    安然无恙?单他查案月余就觉出数个疑点,那陈涿怎可能不知。恐怕早已在背后深查数日,摸得比他清楚百倍,迟早得了证据,递到御前,那他不仅要彻底失了南枝,就连今日所得一切都会转瞬消散。

    ——陈涿绝不能再留。

    他隐忍着坐了回去,心底疑惑未消,看向跟随沈父身边奉茶水的老仆,又不动声色递给身旁人一个眼神,身旁人立刻会意,转身悄然出去了。

    沈父却没察觉异样,安抚着他继续道:“言灯,你放心。待你真的在朝中站稳脚跟,为父定会助力再上青云。”

    ——

    陈府房内,柳家掌柜坐在侧旁,谨小慎微地看向许久不见的南枝,又瞥了眼她身旁的陈涿,怯怯说着话。

    南枝是见过着这掌柜的,颇得柳父信任,如今听着他的解释,却深深地拧起眉,疑惑道:“你也不知?”

    柳掌柜讪笑道:“回夫人,老爷虽信重我,却也并非事事让我插手,尤其是……数额如此庞大的家产,不过我猜测应是转送给了旁人,这才让那些首饰流连到了京城。”

    南枝狐疑看他,怎觉有些不大对劲?

    柳父不信底下几个庶子,总觉他们会抢占家产,掠去铺面,反倒对这些跟在身边多年的掌柜们颇为信赖,寻常若有生意往来,必定是带着他们一道出去会谈,怎可能一点风声都不知晓。

    一旁陈涿将油纸打开,露出里面精致小巧的果状糕点,往她那处推了推道:“午膳用了吗?”

    南枝被分了神,看向那卖相颇新奇的糕点,刚饱的腹中又生出点饿意,便捻起一块咬了口,含糊着毫不心虚道:“用了一点点。”

    柳掌柜拘谨地坐着,手脚都不知该放在何处,声线中都带了些哭腔道:“夫人,我真是什么都不知,就求您放过我吧。我老母八十,孩子还在襁褓,就留我一命回去看看他们吧!”说着,扑通跪了下来,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撸着袖口快要哭出了声。

    南枝嚼得腮帮鼓起,却被他一举动惊得都不敢咽东西了,结巴道:“那、那你下去吧。”

    柳掌柜一喜,下意识看了陈涿,见他也颔首这才敢转身后退,可惜南枝端着茶水咽糕点,没注意两人的举动,待咽下后刚想和他再问些这掌柜的事,眸光却忽地注意到陈涿额心那花钿,他竟还留着!

    她将糕点一放,惊得睁大眼睛问道:“你、你今日就是这般出去的?”

    陈涿坦然地“嗯”了声,垂目看了身上衣裳,满面疑惑道:“有何不对?”

    南枝站起了身,走到他面前,倾腰用指尖抹着他额心,欲哭无泪道:“我只是随手一画,你怎能这般带出去,去的还是宫中,这旁人一瞧就能注意到。”

    陈涿道:“颜料色重,没洗去。”

    “这染料是可用皂角洗去的。”她用手指没抹掉那花钿,气冲冲地站在他面前:“要是被知晓是我画的,不知会误以为我有什么怪癖呢!”

    陈涿语气真诚道:“我入宫时带着官帽,不过寥寥几人见着罢了,更不会有人知晓是你所画。”

    南枝满口狐疑:“真的?”

    陈涿抬眸看向她气势汹汹,双手掐腰的模样,轻轻翘起唇角道:“真的。”说着,顺势将人一拉,手勾着腰身拢到怀中,让她坐到腿上,眼睫低垂着道:“不过往后这几日想来我也不必入宫了,沈言灯今日在御前告了我一状,陛下怀疑那是宫宴是我派人刺杀,下令让我在府中歇息几日。”

    南枝想从他怀中挣脱的动作一顿,看向他垂落在眼尾的长睫,和隐隐低落的面色,心间一软,伸手贴上他的脸颊,语气轻快道:“那正巧在府中歇息几日,我也可再与你切磋切磋棋艺,还能照着你的模样,再予你画两张像,不比每日起早贪黑上值好多了。”

    她说着,眸光落在他的面上,像顺毛似地抚了抚脸颊,忽觉触感好得和狸奴肚皮那层软肉一样,她眼珠狡黠一转,将两只手都贴上了双颊,玩幼时软偶般来回揉了揉又停住,乐得唇角翘起道:“就算你没了俸禄,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陈涿抬起眼帘,对上她晶亮含笑的圆眸,熟悉又温软的馨香靠得愈发近,喉间很快泛起一阵燥热的干渴,径直涌到了腹中。

    下意识的,拥住腰身的力道一紧,贴在她手心的脸颊感受到层温软的热意。

    没忍住,轻蹭了瞬。

    温软在怀,靠在胸前,贴在腿上。

    他轻“嗯”了声,直直看她道:“那南枝真是善良又大方。”说着,眼底那层黯淡的光渐渐消退,染上另一抹幽深,目光寻渴般转而落到她的唇瓣,喉结轻滚,双手将人束在怀里,固定着难以动弹,仰首轻碰上了那唇瓣。

    没有明显阻拦,对他而言等同于得了纵容。

    唇瓣渐渐辗转深入,吸吮着撬开齿关,舌尖刚一碰上,就似是失了控般扣住后脑勺,拉近两人距离,愈发强势地纠缠着,掠夺尽香甜甘霖。

    南枝字不成句,困住了他腿间那狭窄地方,又因被抱住怀里,脚步碰不到地,只得被迫搅住他的衣领,忿忿将其捏得一团乱。

    呼吸很快变得急促,整张脸浮起一层近乎桃瓣似的浅粉。

    第67章 服输你输了就不能再打地铺的

    南枝被亲得头晕目眩,身子瘫软,下意识快要从腿上下滑,那按在她腰间的手掌慢慢下移,拖住了她,指尖向下深陷,廓出了弧度。

    柔软上的触感明显,她的整张脸瞬间红透了,揪着他的衣领含糊抗议着,不知过了多久才被松开,可抬眸一看却见他眉眼松快,哪有方才低落的半分影子。

    ……被骗了。

    她小口呼着气,忿忿伸手揉了一把他的脸,看着五官变形得挤成一团,又偷摸捏了把侧颊才勉强平衡些,将手放下,扬起下巴,颐指气使道:“渴了。”

    陈涿自是侧首端起桌上茶盏,要递给她,她忙趁着这空闲,挣脱开他的怀抱,又快速捞起桌上那包糕点,转身就往内室跑去。

    陈涿的唇角被小齿咬得红肿,泛着潋滟水光,手心还端着茶盏,怀中却乍然失了温软,腿间绸面绯色官袍被两人有些剧烈的动作揉得一团皱,他轻叹了声,带着些遗憾的意味。茶盏被调转了个方向,抿了口,温热茶水将唇间残存的甜意送入喉间。

    ……

    南枝坐在桌案旁,一手托腮垂目思索着什么,另一手将指尖插入棋盏里来回搅动把玩着,腮帮颠颠地嚼动着桃子状糕点。

    她总觉得那掌柜的反应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是哪处,有点像是骗,又有点像是畏,可她又不凶,有什么好怕的?

    没等她想清楚,陈涿走了进来坐在她对面,又将手中茶盏推到面前,随意将桌案被碰出的棋子放回去,问道:“在想什么?”

    南枝将手从棋盏里拿出来,轻哼了声,又喝了口茶水,暂时不想和他说话,陈涿也不在意,将一旁的油纸包敛着,放远了些道:“太甜了,少吃点。”

    她在心里悄悄腹诽着,他又没尝,怎么知道甜不甜。但她勉强不跟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抬起眼皮看他,声线尚存着一丝哑问道:“刚才那掌柜,是不是有点问题?”

    陈涿指尖持着圆润棋子,循着记忆,大致将昨夜两人没下完的棋局一点点复原出来,垂目淡淡道:“南枝觉得他哪里有问题?”

    明明只有他们两人在这,南枝却左右看看,一幅隔墙有耳的神秘模样,悄悄压低了声音道:“他一定在骗人。”那掌柜一直不敢看她,语气和身子都在颤颤巍巍,每回她撒点小谎时就会这样,又猜测道:“他是不是提前被什么人买通了,刻意不将事情说出来的?”

    陈涿神色如常,只抿了抿唇瓣,隐隐浮起方才酥麻痛意,又打量了那棋盘一眼,确认没有遗漏后才道:“南枝想找这掌柜,是想将柳夫人救出来吗?”

    南枝看着棋盘上被摆好的黑白方,皱起眉尖端详着该怎么打败他,散漫地点了点头。

    陈涿道:“今日沈言灯呈上了证词,柳夫人说江南一带富商是受我胁迫,被迫奉上了银两,因而那婢女才会有柳家的首饰。我猜想柳夫人是受了沈言灯蒙骗,这才写下了那证词。”

    南枝指尖捏着的黑子啪嗒一掉,猛地抬首,满脸愕然地看他。

    陈涿却似根本没受其影响般,将掉落的黑子放回棋盏道:“昨夜不是说这盘肯定能赢我吗?”顿着,又安抚道:“不过是些没根由的证词,起不到什么作用,只是沈言灯既得了证词,自会派人在牢中好生照料柳夫人,等这案子彻底结了,人也就能放出来了。”

    南枝的心却定不下来道:“你是因着此事才被陛下苛责吗?”

    陈涿长睫轻颤,抬眸看她,然后轻轻“嗯”了声,有些苍白无力的解释道:“倒也怪不得旁人,是我没多注意,才被沈言灯寻到了空子。祸兮福所倚,如你所说这几日便在府中好生休养。”

    南枝看向他极力维持平静的神色,心口又是一软,决定这几日对陈涿好些,再也不使唤他做这做那了。

    棋盘黑白交错,被窗棂处的光尘折射出柔意,上首那幅画像高高耸立着,下首两人也在对坐,她苦思想着对策,定要将这盘赢下,也好将榻旁那地铺收走。

    可一个学棋新手怎可能赢得过拜了名师,研学多年的老手?

    她不通高超的棋艺,只能靠猜着陈涿的心思慢慢摸索。

    陈涿眼底却透着比她还复杂的情绪。夜中一人凄苦,那地面是不能再歇了,可寻个顺理成章的理由回去却不是易事。如何不被发现,巧妙地输似比压倒性地赢还要难些。他忍不住提醒道:“南枝,入界要缓,不能贪胜。”

    南枝眨眨眼,扫了眼被围困的大部队,当即收回方才那子道:“我当然知道了,不过是试探试探你,咳,我重下。”说着,将棋子收回去,眼珠滴溜溜四下看了圈,许久都没寻到合适位置,说着话拖延道:“对了,过几日凝欢要办宴选婿,你要和我一道去吗?”

    “选婿?”陈涿茫然了瞬,随即很快反应过来,道:“恐我那时没空。再过几日是父亲忌日,年年此日母亲都要与我一道去祭拜,路途遥远,需得在庄子上歇息一晚。”

    南枝抬起脑袋,看他,犹豫道:“父亲忌日?那我是不是也需要去?”

    陈涿看向她抬起的圆眸,像只睁大眼睛,茫然看他的小狸奴,没忍住翘了瞬唇角,伸手轻摸她的脑袋,笑意微敛回道:“不用,路途遥远,庄子里又清苦凄冷,难有府里的炭火那般暖和,你身上寒症未好,今年就不必去了,往后有的是机会。”

    南枝道:“可你与母亲都去,单我一人留下……”

    陈涿道:“放心,母亲不会怪你的。”说着,顿了下,眼底夹杂着漠然的光,淡淡道:“毕竟也不算什么要紧事。”

    南枝有些不明白他流露出的情绪,却还是“嗯”了声:“那我明年再去。”说着,目光又垂落到了下面的棋局,忽地发觉不知何时这局竟与棋谱上的完全一样,她心口一震,悄摸将底下的棋谱翻开,瞄了两眼,快速将棋子落下,又不动声色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陈涿看了眼方才她落黑子的地方,似没察觉般也如常地落下一子,忽地又道:“我听闻江南一带富商膝下女儿大多会招婿,来承了家业,不知南枝以往动没动过这种心思?”

    南枝眼神飘忽,轻咳了声。

    当初沈家不肯与柳家结亲,听闻好几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姑娘都招了婿,自然肖想过一番摆宴选婿,挑选美男的心思,可这种关头只有傻子才会承认,她一本正经道:“当然没有,我这般正直又高风亮节的人怎可能动过那种心思,没有没有,你可莫要误会我。”

    陈涿抬起眼帘定定看她,意味不明道:“希望过几日国公府摆宴选婿的时候,你也是这般态度。”

    她摆摆手,讪笑两声道:“当然不会,我怎可能是那种人。”顿着,她垂目一惊,指着棋局立刻转移起了话题道:“看,我赢了!”

    陈涿敛目看了眼,照着那棋谱提供的思路,棋盘黑子抓住一漏洞就死死不放,缓慢又小心地绞杀,后方被吞了几子也没被转移注意,直到彻底将白子逼入绝境,他将指腹棋子放下,“嗯”了声道:“你赢了。”

    南枝笑得极为得意,没曾想自己竟如何聪慧,一点就通,以往只潦草见过旁人下过几局,又只简单了解规矩,这般轻松就赢了,虽说看了两眼棋谱,但那几乎能忽略不计。

    唉,小小陈涿,不足为惧。

    她弯着眼尾,满眼透着光亮,起身半趴在桌案上,遥遥伸手拍了下他的肩道:“说好的,你输了就不能再打地铺的,只能回榻上歇息了。”

    陈涿微不可查地翘起唇角道:“愿赌服输。”

    ——

    垂拱殿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陈涿被陛下勒令回府休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朝中,反倒是那入朝不久的沈言灯颇得帝心,此次不仅一举将陈涿拉下,又被陛下赏了好些物件,遥遥送进了沈府。

    一时间,朝中动荡,东宫麾下不少人都劝太子早些与陈涿斩了关系,以免被他所牵连,引火烧身,累了储君位。赵临满脸悲痛,在东宫数次掩面痛哭,似是不信陈涿竟会做出如此事,又当众表明会查清此事,还陈涿一清白。

    只这风口浪尖的陈涿,却没点火烧眉毛的急促,正坐在桌案旁,垂目看着南枝满脸愁苦,提笔半日写不出一字的模样。

    写什么?自是给他的画像题首诗。

    南枝幼时厌学,大了更甚。被赋闲在家,无事可做的陈涿强拎着专门替他画了幅人像后,还需得在旁写所独创小诗,这分明是在琢磨人。她被身旁人看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在纸面画了一横,良久都没动第二笔。

    过了半晌,她调整五官,转首露出一幅凄惨又可怜的神情,委屈道:“其实我手臂上的伤还没好。”

    陈涿眉梢轻扬,缓缓道:“我记得你还曾给沈言灯绣过一香囊——”

    “好了!”南枝连忙打断他,那香囊是逼不得已才绣的,扬州城内有婚前女子需得为男子绣个香囊的习俗,单那香囊,可是她拖延了好几月才磨出来的苦工,绝不可能再来一次。还是写诗好,她支起唇角,带着谄意笑道:“手臂突然不痛了,我马上便能写出来。”

    她挪回脑袋,慢慢在那横添了一竖。

    陈涿垂目将丢到一旁的几张废稿收起,看着那潦草几字,眉尖忽地皱起,他怎么觉南枝的字都与那沈言灯有些相似?

    第68章 情诗你记得早点回来

    陈涿不动声色地将那些被捏得皱巴巴的废纸放下,侧眸,修长指尖在一叠书册旁滑着又顿在那本《国策》上,抽出又随意翻来两页,里面一张轻薄的纸扑簌簌落在地上。

    这是昨日刚从沈家那拦下来的密信。

    内容倒没什么重要的,似是沈言灯盯上了一个仆役,在寻机会将人困住。

    他半垂着眼眸,将两张放到一块稍稍比对着,只轻易就能瞧出相似,或者不能说是相似,几乎是照着一个帖子刻出来的,字迹清隽峭瘦,偏于今时文人爱写的,棱角分明些的楷书,只是南枝的笔锋轻些钝些,才略略能够区分。

    大致几眼扫过,他忽地想起了当初从扬州打探回来的消息,信中寥寥几笔说是南枝与沈言灯幼时便形影不离,稍有空闲,就会聚在一块,待到年岁稍长,两人都上了私塾被迫分开,每月却仍挤出几日相见,可见感情颇笃。

    以往不觉,如今一瞧,她的字、画、难以窥见的前十几年……都与那沈言灯纠缠不清。

    陈涿面无表情地将两张纸各自放回去,一张夹在书里,压到案牍最底下,另一张叠好,妥帖地放到桌案小角,离得远远的,连半分靠近的可能都没有。他轻扯了下唇角,忽略心里那似野火燎原的妒意,再像又能如何,往事难追,姻缘已定。人心都能变,先前那十几年又能算得了什么?待到老了,连翻来追忆的谈资都排不上,更别提人了。

    南枝满心扑在面前那张纸上,终于磨蹭出了第一个字“陈”,每一笔划都落得极为认真,她在心里悄悄算着涿有几笔,还能拖延多少时辰。

    忽地,听到他问:“南枝以往在私塾是最不听话的学生吧?”

    南枝眼神飘了瞬,咬唇小声道:“才不是。”

    陈涿眉梢轻扬,循循道:“那为什么写得这么慢?以往在私塾也是这般吗?”

    南枝矜傲地扬起下巴,慢悠悠地轻哼了声,满脸得意道:“在私塾时,我的课业是回回都是写得最好看的,字迹工整,好些先生都夸我是于书法上有天赋的学生。”

    陈涿笑意加深道:“是吗?南枝的字这般好?是自己学的吗?”

    南枝脱口道:“当然不是,是我照着——”顿着,她忽地意识到了些不对,犹记幼时刚上私塾交课业时,她没动一字,聪明地寻到了沈言灯写过的课业,当即占为己有交了上去,被先生大赞字迹规整,还拿给整个私塾展示……自食恶果,没办法,她只能抹着眼泪,挑灯苦练,这才练了一手沈言灯相差无几的字,想着,她忙咬住舌头,话打了个转道:“是我照着帖子临摹的。”

    陈涿继续道:“那是谁的帖子,能让南枝进步这么快?”

    南枝眨眨眼,尬笑两声道:“没谁,只是我于此道天赋极好,稍一用心就能做到这种地步。”

    陈涿垂目打量了眼桌案,笑意稍敛道:“那南枝用心点,很快就能写完了吧。”

    “当然!”她挺直腰杆,面色严肃又凝重,姿态端正,手持毛笔,做出一幅一丝不苟,正襟危坐的郑重模样,然后调动手腕,缓慢地落下了涿字的一点。

    拖不少多少时辰,她吸吸鼻尖,又可怜地看他道:“好饿,不知道乐于助人、心地善良的陈大人会帮我去膳房取些糕点吗?”

    陈涿不为所动道:“让云团去取。”

    南枝忙道:“你拿来的糕点比旁人的更香甜些,我只想吃你端来的。”她睁着一双水光盈盈的圆眸,眼底写满了真心诚意,还不忘体贴道:“当然,你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强迫你的。”

    陈涿看着她,然后站起了身,很快转身往外走。

    离开他视线的南枝嘴角立刻扬起了一抹得逞的笑,将毛笔随意一扔,身子软着倒在了地上,眯眼打量着玉瓶里横伸出来的艳梅。冬日里好不容易才有的艳阳天,居然被困在这写情诗,哪有人监督别人给自己写情诗的!

    南枝忿忿地爬起来,将溅了满桌墨点的毛笔拿起来,真情实感地写道:

    ——陈涿坏透根,理歪脾气大,脸厚心眼小……

    最后一句凑不上了,她托着下巴细想了会,郑重地添上了最后一句“南枝最厉害”。

    写完,轻吹着没干的墨迹,又将纸张拿起来欣赏了会,越看越满意,欣赏地轻啧了声,真是完美无瑕的一首诗,要是出世了不知会撼动都多少文豪的地位。

    可惜可惜。

    迫于某人的压迫,只能将它压在不见天光的箱底。

    南枝惋惜地轻叹了声,将它叠成方块,随意将其加在案牍边的一本书里。

    待陈涿回来时,就见南枝端正坐着,又重新起了一张纸开始写那两个重复数遍的字,可神情却与方才全然不同,得意中隐含雀跃,雀跃中隐含骄矜,身后要是有个尾巴早已翘上天了。

    ……

    直到最后,这诗在南枝左右拖延下,终究没写成,只有数张写了“陈涿”两字的废稿丢在一旁。

    ——

    临近陈将军忌日越近,全府上下陷入一种沉寂又森冷的气氛,走起路来本就没甚声响的仆役动作越发轻了,陈老夫人提早几日就进了佛堂小室,说要闭门祈福,茹素几日,就连惇仪殿下面上都笼起了一层愁云。

    ——独独陈涿,和他那日不甚在意的态度一样,从头至尾只交代了几句祭拜的行装,便再也没提起过了。

    南枝有些奇怪,可听闻自他出生后不久,陈将军就依着先帝的令奔赴边疆,常年镇守,粗略算来没见过几面,感情浅薄似也正常。

    她歪着脑袋,狐疑看向正摆弄墙面画像的人,可这也太不在意了。

    陈涿抬眸打量两眼,略微满意了,便退后几步到了南枝身旁道:“墙面似有些空了。”

    南枝没答,转而犹豫问道:“明日我真的不需与你一道去吗?”

    他转眸看她不安的神色,安抚道:“那地太远,几乎快要过了京郊,路途也过于崎岖,你若去了只怕还得引出风寒。我已与母亲说了你在府中暂歇的事,总归两三日的路程,很快就回来了。”顿着,他唇角轻扬,俯身,伸手轻触她的侧颊,低声道:“到时回来了,我再与你一道过生辰。”

    南枝愣了瞬,这几日府中忙着祭拜的事,便不好将此事说出来,总归还有近半月才到,她双眸亮着,道:“你怎么知道?”

    陈涿眉梢轻扬,笑道:“你什么事我都知道。”

    她嘁了声,一点也不信。

    陈涿道:“母亲与我一道过去,若遇急雪,可能要在途中多耽误几日,不过总归能在你生辰前赶出来。白文就留在府里,若有什么事便支使他去做。若他办不妥,就派人递信给我。”说着,他看着她漫不经心的模样,伸手轻捏了她的脸颊,微眯起眼道:“还有国公府的选婿宴,你说过什么别忘了。”

    南枝含糊地嗯了声,她和昭音私下密谋好久了,这次要开些眼界,看看京中贵女是如何挑婿的,总归天高皇帝远,他又管不着看不见的。

    对了,凝欢说要选哪样的男子来着,一是要能对付三个庶兄,还要能应付满口礼法规矩的族老,需手段狠辣,心志果断些,二是要身体强壮,绝不能像王琮那般乱嫖酗酒,三是对内的脾性要像泥娃娃,凝欢说时特意指向了她,说要寻个和她一样有点怂的面团脾性……

    她哪里胆子小了!

    污蔑!全是污蔑!

    维持了这些多年严肃又高傲的名声全毁了!

    陈涿看着她出神的模样,就知她方才没认真听,他微抿唇,两指分开掐着她的双颊,道:“听到了吗?”

    南枝被抬起了脸,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回过神,敷衍道:“听到了听到了,我对那些一点兴趣都没有。”

    陈涿盯她一会,勉强算是信了。

    他直起腰身,越过南枝远远看了眼白文,白文立刻会意,躬身下去令着人交代着什么。

    其实于他而言,后日的确重要,却不因着是忌日重要。

    约莫十八九年前,天下大乱,先帝信重一诸姓宠臣,放任其党羽滋长,垄了朝中大半数权柄,民间甚有“天下一统,赵诸两半”的戏言,先帝却仍未起疑心,直至宠臣毒害先太子,一时朝中动荡,先帝这才意识到,慌乱抽手压制。

    可一切已为时已晚,宠臣握权,开始堂而皇之地与先帝争斗,大肆对付与其政见相悖的朝臣,甚至妄坐皇位,派人追杀先帝膝下唯一皇子,也就是惇仪的兄长——五皇子赵荣。

    惇仪带着尚还年幼的陈涿离开了京城,奔波多地去寻五皇子。就是这时,得了圣旨,匆匆从边疆赶来的陈将军,挡了一剑,身负重伤,当场命亡。

    他垂目回忆着,眼底透出一种情绪交杂的暗光,却忽地横亘进一只手,晃动着,耳边也传来清脆的声音:“你听到了吗?”

    他转首,对上南枝的眸光:“嗯,听到了。你说什么?”

    南枝见他没听,犹豫着将疑问咽下了。

    她想问为何越到忌日,他的情绪越低落——不是那种见着亲人离世的怀念,而是一种掩在皮肉下轻淡的,不着痕迹的悲切和仿徨,明明很不高兴,却还要刻意表现出一幅不甚在意的模样。

    换做以往,无论悲喜,他从不像这几日一样。

    她歪着脑袋,朝他露出一抹笑道:“我想说,你记得要早点回来。”

    陈涿褪去眼底晦暗,唇角也翘起,轻轻应了声。

    第69章 骨头事事平安

    隔日清晨,整片天笼上了一层蒙蒙白雾。

    车轮卷起雪粒,碾成团,又遥遥驶向远方。

    南枝费力早醒了些时辰,却还是没赶上送陈涿离府。

    她回了声外面云团的禀告,往温暖的被褥中缩了缩就准备再睡一会,可望向那打着颤的青帐,又生不出困意了。

    左右翻腾了两圈,终究放弃,她磨蹭着起了身,待用过不早不晚的膳食后才约莫到了晌午,院落空荡,只偶尔冒出几阵靴子踩雪的吱呀声。

    南枝托腮呆望了会院子,无趣得都快变成冬日里呼呼大睡的棕熊,可脑袋里冒出的梦只围绕着一个人,她脸颊浮起薄薄的红晕,忙摸了摸双颊,轻呼着喉咙里冒出的热意。

    云团到了屋内,看她一眼道:“姑娘,莫要在风口站着了,今日是娄大夫要过来给你施针,说是要在晌午后来的,怎么还没瞧见人呢?”

    南枝的脸垮了下来,撇撇嘴猜测道:“兴许是他扎的针太疼,或是回回都故意开些极苦的药方,被救过的病患堵在巷口了。”

    正说着,外面人通禀说是娄大夫来了,下一刻他就扶着腰,跛着腿,一瘸一拐地到了屋里,愁苦地叹了声,这几日沈言灯总是派人堵他,强令他说出在陈府看到的一切,可大夫有大夫的底线,怎能屈于富贵威武之下?

    于是他特意拐了小路……

    “今日见着雪大,我还特意穿了防滑的靴底,谁知那巷口结了一层轻薄的冰,我一时不察踩上了,几乎滑了几丈远。这条小路我也走过不少回,今日怎么这般倒霉。唉。”

    南枝心虚地摸摸鼻子,主动将胳膊搁在了桌案上,安慰道:“倒霉多了就习惯了。”

    娄大夫噎住,摸着胀痛的臀部,瞪了她一眼,决定在她的药方里再多加些黄莲。

    ……

    没人在旁边,就连装可怜都没意思了。

    南枝眉尖深皱着眉,一幅漫不经心的模样,娄大夫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才低下脑袋,小声道:“前几日沈公子去寻了我一趟,说……这次柳家的事并非他本意,全为形势所迫,他不会柳夫人做什么的。若夫人想去牢中探望,只需报上沈公子的名讳,便不会有人阻拦。若夫人有事想问他,沈家的府门永远为夫人开着。”

    说完,娄大夫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在陈大人的府里给陈夫人说另一个男人的好话,这要是被发现了,往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好一会都没听到回应,他抬起头,却见她出神地瞧院里的积雪,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忍不住唤道:“夫人?夫人?”

    南枝回过神:“我知道了。”

    娄大夫踌躇道:“那夫人就没有什么话想让我带给沈公子的吗?”

    南枝眨眨眼,定神看了他许久,满脸怀疑道:“沈言灯是不是给你什么好处了?”

    “当然没有!”

    娄大夫着急反驳道。

    除了推举他那没出息的儿子到宫里做太医外。

    “那让我想想。”

    南枝拧眉,苦思了许久。据传言,沈言灯似是做官做得不错,在朝中都隐隐压制住了陈涿,可撑着他入朝的是刺杀案,就像棋局上一枚暂当马前卒的棋子,待案子了结,用处耗尽,要么被对方吞吃,要么沦为废子。

    她唇瓣翕动着,终究只道:“祝他升官发财……”顿住,胳膊上的银针被拔出,垂目忽而想起幼时沈言灯为她包扎伤口的眉眼,又道:“还有事事平安。”

    一刻钟后。

    马车上。

    “升官发财,事事平安。”沈言灯重复着这八个字,像是听到什么了不得的情话般,眼睫轻垂着,扬起了唇角。

    娄大夫苦着脸,眼尾的褶都快叠到了一起:“沈公子放心,南枝姑娘的寒症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往后按时施针用药,便也不会再犯。”

    沈言灯抬目看他,温和地拍着他的肩道:“多谢娄大夫,不枉我当初派人专门将你接到了京城,果然在这,你的医术才能发挥最大用处。”

    娄大夫皮笑肉不笑地扯动唇角。

    若不是被花言巧语骗来了京城,他那儿子怎会被京城繁华吸引,削尖脑袋非要到京中做劳什子御医,去吧去吧,等哪天宫斗被毒死就老实了。

    他继续道:“娄大夫放心,我会帮令公子疏通宫里关系的,要不了多久他就能穿上御医的官袍了。”

    娄大夫应了声,下了马车很快消失在小巷里。

    沈言灯在马车敛目半刻,问道:“人都抓到了吗?”

    帘外车夫回道:“抓到了。只是消失的时辰太长,老爷恐怕会发现。”

    过了好一会,内里传来一声吩咐,马车很快驶离陈府附近,只留下成串的蹄印。

    他如今是指挥使,又正得圣心,出入牢狱自是畅通无阻,七拐八弯到了一牢中,探望那以窃物罪名被关在牢中的老仆,此人姓郑,亲厚宽和,在沈父身边陪了多年,又在沈父受仇人报复时挡过一刀,深得其心。虽是奴籍,满府小姐公子却都亲切地唤他一声郑叔。

    “郑叔。”沈言灯笑吟吟地走到牢中。

    尚还在状况外的郑叔瞧见他,愣了下反应过来道:“公子,怎么是您?那些狱卒说我偷了东西,非要将我抓到这来,可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公子,我的脾性您是了解的,怎么可能偷东西?”

    他蹲下身,平视着道:“是我让他们将郑叔带来的。放心,只是有些事想问问郑叔。”

    郑叔在沈父身边跟了多年,早就练就了警惕又多疑的脾性,听着这话立刻意识到不对,缩着身子道:“你想问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前几日父亲说他此番能升官入京是寻到了门路,为着此事还花费了不少银两,包括柳家送上来的那些‘嫁妆’,便想问问郑叔,父亲是寻的何人?”

    郑叔咬牙,语气变得不善起来:“公子今日将我抓到这便是为此事吗?不知老爷知道公子敢这般胡作非为吗?”

    沈言灯笑意慢慢敛下去,站起了身,白袍轻晃,整张脸没入了深沉又灰寂的阴影中。

    郑叔坐在稻草堆上,瞪着他道:“若公子真想知道,不妨去问老爷,今日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吐露半个字的,至多溅了公子满身的血。”

    他不恼垂目,慢慢从袖中掏出几张轻薄的纸道:“郑叔不想说也无事。来之前我去了一趟郑叔妇人那,郑叔还不知家里出了事吧,和郑叔这种鞭笞二十,流放边疆的窃物罪可不同。”目光移回手中,轻啧了声道:“这是郑叔女儿的奴契,这是那妇人的。”

    “对了,这张是郑叔那儿子的。”他半俯身,看着面色愈发灰白的人,将奴契大咧咧地晃着,笑道:“快要到宫里征奴才的日子了,你说我要不要送他去宫里历练几年,学些伺候人的本事。”

    “沈言灯!你!你……”郑叔面白如纸,心肺像是被挤压般喘不上气,哼哧哼哧几乎快要昏厥过去。他在沈家做了这么年忠犬,就是为了不再让自己的孩子卑躬屈膝,为人奴婢,好不容易将一家奴籍赎了出来,却、却……!

    以往老爷常说公子善隐忍,心思重,迟早光耀沈家门楣,可他总觉公子是只装狗的疯狼,凡是被盯上,必得被敲筋吸髓,死咬不放,如今终于应验了。

    沈言灯挑眉道:“郑叔不说便算了。”

    他轻抖了下手中纸,收到袖里,转身就要走,可离开刹那,小腿却被人猛地抱住,似是咬着肉,一字一句说得极艰难:“只要公子放过家中人,奴定知无不言。”

    在牢中耽误的时辰不长,只是沈言灯出来后,脸色却有些难看。

    他知道父亲野心大,却不知大成这般,竟敢暗中襄助旁人谋反,且据郑叔所言,十几年前父亲科举中举时就跟着那人了,一直忠心耿耿,主动在扬州蛰伏多年,银子兵器流水般送过去,才得来一个刑部侍郎的位子,还毫无怨言。

    ——像条狗一样,扔点奖赏的骨头就卖命地跑。

    他扯着唇角冷笑了声,原来在出生前,他就与陈涿站到了对立面。

    只是那人走到这步,竟明目张胆地让宫婢在宫宴上试探,陈涿必定起了疑心,万一被顺藤摸瓜查出来,死的不止是父亲,还有整个沈家。

    他不能死。

    必须事事平安地活着。

    那死的只能是陈涿了。

    他挥挥手,立刻有人附耳上前,终究将那筹谋多日的计划交代下去了。

    ——

    一人在院里待着,南枝总有些心神不宁。

    很快,她就将这归咎为娄大夫扎针太疼的后遗症。

    晚膳时,白文过来禀告,说是雪路湿滑,马车虽是到了祭拜的地方,烧香焚纸后却忽地发现车辙全坏了,只能暂时寻了个地方歇着,明日定是回不来了,只能争取后日早些。

    南枝只随意应了声,满心想着后日的选婿宴。

    京中高门贵女选婿,怎么也不能堂而皇之地用这名头,贴上说的是诗会,王国公喜诗,此番专邀满腹经纶,文采斐然的科考学子,其中有京中家世低微的庶子,也有跋涉千里来的学子,也不乏些看热闹的贵公子……

    各式各样,后日她一定看花了眼。

    南枝偷偷翘起唇角,却见白文还没走,她不解道:“还有事吗?”

    白文暗示道:“外面传信的还没走,夫人就没有什么话要传给公子吗?公子若听到了,定是会很高兴的。”

    南枝敷衍着:“一路平安,早点回来。”

    第70章 选婿配不上你

    泠泠月光下,几十座墓错乱耸立着,散在附近,唯有一墓立在中心,半圆形土堆生出了些杂草,面前只用一简单粗糙的木刻立碑,刻有“陈将军陈远宁之墓”几字。

    冬雪飘飘,林子深处却传来几阵古怪的鸟叫声。

    惇仪跪坐在墓前,手中捏着澄黄纸钱,垂着目缓缓看那雪粒融在闪烁火光中,脸颊被火光映得有些发烫,却一动也不动。

    陈涿站在她身后几步,扫了那木碑几眼,淡淡道:“母亲,该回去了。”

    惇仪神色有些呆滞,听着这话打起了几分精神,将纸钱全塞进那火光中,轻声地开了口:“这些年,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此地只有满眼的墓和他们两人。

    陈涿知道她在问自己。

    他站在风中,宽大玄袍被吹得鼓起,看向木碑前微弯的脊背,眸光似透过眼前景渐渐飘到了数年前,蒙上一层沉重的光。

    身为皇室公主,无论是否得宠,却都受了全天下十几年的供养。乱臣挟权,圣上急症,京中又没了能承位的皇子,必须有人站出来,为赵家的天下拼出一条活路。

    ——十九年前,惇仪身负圣命,带着陈涿离开被乱臣掌控的京城,在先帝身边侍卫的护送下秘密逃离,要去接应暂到边疆历练的五皇子赵荣。

    可叛党紧追不舍,在惇仪接应到赵荣后没多久,便已寻到其踪迹

    力量悬殊过大,随行的精兵死伤惨重,倒在了半道上,追兵却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几乎快要将护佑他们的杀净。千钧一发时,尚且年幼的陈涿再难跟上他们的脚步,被追兵挟持住,而惇仪只回望了一眼,却拽着赵荣离开了那处。

    “以往是怨的。”陈涿长睫轻颤,尾音像风一样落在地上。

    惇仪语气里含着哭腔,佝偻的脊背轻轻颤动着:“当时我若是有半点法子,耗去我的命,都不会将你一人至于陷境。”

    追兵过多,不能耽搁一刻。

    若被抓住,那死的不止她,陈涿、赵荣、为送她出京枉死的精兵、京中等着她去救命的、乱了几年受灾受难的百姓……不计其数。

    她必须强忍着,用自己的全部换一个太平。

    那时的她不是母亲,也不是惇仪,留不得一丝私心,是必须完成圣命的公主,一个承载着所有人希望的躯壳。

    陈涿年幼懵懂,眼睁睁看着母亲回望他一眼,毫不犹豫地离开,徒留自己一人被叛军俘虏,那时他不明白,为何要将他抛弃在原地。

    直到长大,才渐渐明白那左右都是死局。

    一个从小在宫廷长大的女人,手无缚鸡之力,将累赘的他待在身边,只有几十个精兵,妄图冲破不计其数的追兵,手携皇子,到边疆寻陈将军,走到那步已是艰难之至。

    他有时会想,若是南枝也遇到此等陷境,会怎么做?

    可想了许久,他只冒出一个念头,若真如此,什么皇子孩子包括他,都不要再顾及,一定要安稳地躲起来,只要她还活着,就是好的。

    陈涿轻声道:“母亲,该放下了。”

    惇仪腰身弯得更低了,乌黑发髻中的几丝白发被月光映着,泛着银光,紧捂住唇,难以抑制地冒出了几声呜咽。

    他犹豫着走上前,蹲下身,有些无措地看向低泣的惇仪,踌躇半晌才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背上,笨拙地顺着脊背,道:“母亲那时已经做到最好了。我……也放下了。”

    惇仪的肩膀被轻扶着,濡湿了衣袖一小块,他轻拍着她的背,看向簌簌落下的雪景,承诺道:“有我在,绝不会再复当年之景。”

    ——

    今时男子重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凡有两者出挑,就常被赞为君子。于是国公府选婿,着重考察六艺中的书、射,暗中考察,取其中佼佼者。

    后院王夫人带着些女客一道赏花品茗,前院对摆小席,全为男宾,状似玩乐般出了首字各自对诗,可却也心知肚明此番作诗的目的,国公府虽较之数年前没落了些,可有其襄助,往后无论入朝抑或科考都得了极大的助力,于是个个费尽心思彰显才学,熙熙攘攘地冒出一阵喧闹声。

    正巧能将此景尽收眼底的二楼上,三个脑袋悄悄地趴在窗边,睁大眼睛打量着,却只能看见各色衣裳晃动着,昭音看得脖颈酸,忍不住道:“我们就不能正大光明过去吗?在这连脸都瞧不清楚。”

    王凝欢道:“未出阁的姑娘轻易见外男总归不好,再忍忍,待会母亲会寻由头,将后院的夫人姑娘都带过去,人多了,我们也就能过去了。”

    南枝蹭地直起腰身,惊喜道:“我成亲了!我是不是能下去!”

    昭音撇撇嘴,将人拉下来按住道:“你安分些吧。”

    南枝不服地哼了哼,被迫缩着身子,探出脑袋遥望着:“凝欢,你觉得哪个好些?”

    凝欢眯眼细看了会,费力指向王国公身旁的那一个道:“父亲说这位岑公子文采斐然,脾性温和,是来京赴考书生最出众的一位,他属意此人。”

    隐隐约约的,可看见一穿着简朴的男子,在锦衣华服中格外明显,面色白净,身形偏瘦,一眼就能看出是只会读书的书呆子,毕恭毕敬地站在王国公身旁,时不时上前应几声。

    半晌后,三人勉强辨认出来。

    昭音道:“太弱了。”

    南枝道:“太瘦了。”

    昭音道:“太呆了。”

    南枝道:“太穷了。”

    ……

    两人异口同声:“配不上你。”

    王凝欢摸着下巴,也赞同地点了点头:“嗯,就他这小身板,我那几个庶兄一只手就能拎起来。”

    几人没说一会,就见底下那些人渐渐动了,一道往着后院特设出来的大片空地,专在对面收拾出了数张靶,而王夫人也领着那些姑娘夫人出来,散作一团,便没有那么多顾及了。

    见着时机到了,仆役领着三人一道下去。

    国公夫人在人群中遥遥见了,走到王凝欢身旁,用帕角掩着,看向正在攀谈的两人道:“凝欢,你看看那两人,一个就是你父亲看好的岑公子,另一个是京中卫家旁支的庶子,我心中更认定那卫家的,至少是在京中。那穷乡僻壤出来的,只怕没什么用。你也莫要在这站着了,过去自己瞧瞧。”

    那两人正说着话,没一会将注意转到了靶场上,都握住弓,玩笑般拉弓射箭,可岑公子一箭脱手,却连靶边都没沾上,引得旁人一阵低笑。

    王凝欢被国公夫人催促着,低嗯了声,硬着头皮与南枝她们一道上前,站到附近不远处,也拉起了弓弦,做出练箭的模样。

    南枝摆弄着手中的弓,双手拉紧弓弦,强撑着颤手拉开,往远处靶子处射去,坠着红羽的弓箭以一圆润弧度落在了中途。她眨眨眼,对上昭音的视线,当即道:“这弓有问题!”

    昭音:“……”

    她上前,手心轻拍南枝的肩膀,又用脚推着分开她的双腿,抬高手臂直指那几丈外的红靶道:“肩收紧,腿分开定住别动,看准靶心,拉弓。”

    南枝费力扯开弓弦,尽全力维持弓箭平稳,却仍有些像树梢绿叶被风吹般颤颤巍巍,昭音被迫上前,罩住她的身形,就着她的力道往外猛地拉弓,指节处的薄茧咯在南枝手背上,对准那红靶心而出。

    “咻——”

    鲜红箭羽将碰到红靶心的那刹,另一处不知从何处飞驰而来的黑色箭羽正巧将其击飞,一道落在了地上。

    昭音皱起眉,转首就见那岑公子款步而来,对着她们俯身一拜道:“抱歉,方才是我一时没注意,将手中的弓脱手了,这才叨扰了姑娘们的雅兴。”没说完,另一旁的卫公子上前揽着他的肩膀,嘲弄道:“岑言,你竟连拉个弓都拉不稳,也不知晓是怎么长得这年岁的?若一时不察,伤了这几位姑娘,有十个脑袋都不够你赔的。”

    岑言脸色愈发白,埋着脑袋不敢说话,好一会才结巴道:“抱……抱歉,王姑娘。”

    王凝欢左右看了他们一眼,心底勉强有了些印象,才道:“无事,总归你也不是存心的。”

    卫公子“啧”了声,俯身拜了拜道:“王姑娘果然如传言所说,落落大方,心胸宽阔,不与旁人计较。”说着,他将随从手中拿起了弓,露出笑道:“早有听闻王姑娘于骑射上颇有见解,今日正巧碰上了,不知可否与姑娘切磋一番。”

    王凝欢眉梢稍扬,朝他点头道:“好,那就请卫公子多指教了。”

    她朝后和南枝两人对视了眼,便握弓和卫公子离开了这处。

    有仆役将远处那落下的箭矢捡起,澄黑长羽折出暗光,被递到了岑公子手上,他面色沉静,拿着软中含韧的长羽,朝南枝和昭音微微一笑,便退了几步离开此处。

    南枝摸着下巴,目光在三人背影上来回打转,叹了声道:“一个像孔雀一样太过招摇,另一个像山羊似的太过软弱。哪个都配不上凝欢,今日府里就没有更好的了吗?”

    昭音笑了声道:“你这是带着偏见看人。凝欢是选婿,又不是科举入朝,还得拿着尺子来量出个究竟吗?照我说这一个蠢笨直白,易看透,另一个低微可欺,好拿捏——”说着,忽觉话头偏移得过分了,忙扯回道:“好了,不说了我教你练箭。”

    上回公主府那黑袍还没抓到,其行动目的,瞧着是摆明冲着南枝来的,若能学些应对的本领,往后再遇此情形,也不至差点落入陷境。箭术易入门,又不需力气过大,只需掌握些简单技巧,更遑论有她这种高手的教导下,不说有多厉害,应是能自保。

    南枝的眉眼瞬间耷拉下去,惨兮兮地伸出被弓弦勒红的手心,扮可怜道:“手好疼,不想练了。”

    昭音冷笑一声,她可不是陈涿,轻易就能被糊弄过去了,目光一移只当没看到,强硬地推着她过去,继续调整着握起弓箭。

    南枝见这老招式不管用了,只能悻悻吸着鼻尖,满脸命苦地再握住那弓,双目无神地看向那红靶,昭音左右看了圈,见着姿态对了,才勉强嗯了声道:“试试吧。”

    南枝微眯起眼,对准远处那殷红靶心,刚准备拉弓。

    忽地,身后不远处响起一阵细碎的说话声——

    “那就是京兆尹的夫人?”

    “就是她。陈大人如今都被陛下停职了,正在府中赋闲呢,说是和刺杀陛下的案子有关。”

    “倒也真是大胆,这要是定罪了,不知还能不能活。不过有惇仪公主这生母在,想来也不会如何?与陛下沾亲带故的就是好啊,不像你我,明明有经世之才却只能屈居在这,给女子当赘婿,当今世道,可悲可叹呐!”

    “嘁,陈大人如何说不准。这陈夫人就说不准了,我告诉你,搅得陈大人被停职的祸患就是这陈夫人的娘家,扬州来的,小门小户,目光短浅,行为粗鄙,为着几分利就真敢做谋反的勾当。”

    ……

    南枝的指尖微顿,面上闪过一瞬茫然,昭音离得近,听得更真切些,她面容阴沉,眼底闪过冷意,侧身就着南枝手里的弓,扶住她的胳膊帮着稳住身形,转身拉紧弓弦,坠着红羽的箭矢从颤动的弦中飞出,直接朝几个公子中说话最嚣张的耳侧射去。

    一抹血溅了出来。

    那公子惊恐地瞪大眼珠,尖叫出声,捂住耳垂道:“你!你是何人!敢在国公府公然动手!”

    昭音扯着唇角:“若再敢妄言,下次伤的……”说着,她握住南枝手中的弓,上下移动着,特意在几处顿住,才意味不明地继续道:“就不止是耳朵了。”

    那公子狠狠咬牙,忌惮着她手里的弓却不服气,瞪着她们还想动手。

    昭音吩咐道:“来人,将这几个废物扔出去,别让我再看见。”

    今日邀来这地的男子大多家世平平,凭着相貌,才学……才有迈入国公府府门的机会,自是比不上公主的女儿,身旁仆役听着那些话本就胆战心惊,此刻忙不迭上前捂住几人嘴巴,阿谀道:“郡主放心,奴才们这就将人带下去。”

    待到这地再度安静,南枝眼睛蹭亮,一眨不眨地盯着昭音,这也太厉害了,要是她也学会了,往后不就能横行霸道了吗?她一转方才消极倦怠的嘴脸,拉着昭音的袖口,连声道:“我要学我要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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