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艳日光隐隐有些灰暗,冬风将树梢吹出层层波澜,拐着飞出弓弦的箭矢偏移了方向,王凝欢和卫公子单独到了靶场边沿,几轮下来竟也算势均力敌,难分胜负。
“咻”一声。
最后一根缀着红羽的箭矢没入红靶心上。
卫公子见着风势愈大,无奈地收起了弓道:“还是王姑娘技高一筹。”
王凝欢转眸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意味不明道:“若不是卫公子相让,只怕我很难赢得这般轻松。”
卫公子一惊,忙辨解道:“王姑娘误会了,我并非故意相让,只是……”说着,他垂下脑袋,脸颊微微泛红,声线愈低道:“只是今日一时见到了王姑娘,一时就连能弓都有些拿不稳了,这才脱手了几次。”
这地霎时有些静。
王凝欢一时愣住,没反应过来。
待想开口时,身后冒出了道声响道:“王姑娘,国公有事寻姑娘过去。”
她转身见岑言面上带着三分笑,款款站在两人身后,略微回过神,调整了下面色道:“既父亲唤我,那就暂且失陪了,卫公子。”
卫公子面露遗憾,仍善解人意道:“王国公既有事传唤,那我就不叨扰姑娘了,只是今日时辰尚可,待会风势隐有变小趋势,不知可有机会再邀姑娘一道比试骑术?”
王凝欢犹豫了下,缓缓点了头,就跟在岑言身旁一道离开了。
岑言脚步轻缓,微落王凝欢半步,声线和他的面容一样都格外和煦,道:“听闻卫公子祖上为武将,如今一瞧果真如此,我是万万比不过的。”
王凝欢随口敷衍道:“岑公子不必自谦,经文与骑射,能得一而擅已是难得,两者兼备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岑言笑了声,沉默着不再说话。
两人都加快了脚步,王凝欢下意识摸了摸手腕,忽地一顿,惊道:“我手链不见了。”
岑言连忙应声,眉尖轻皱,俯身帮着她一道找,可寻遍四处却仍未得见,猜测道:“兴许是方才落在那地了,我替姑娘回去寻吧。”
王凝欢摸着空荡荡的手腕,那串链是以往昭音送她的生辰礼,戴着好些年了,见着今日特殊才又将其从妆匣深处拿出,她犹豫了瞬便道:“罢了,你也不一定认识那手串的样式,我与你一道去吧,想来也耽误不了多久。”
走过左右绿荫的长路,隔着一道镂空图样的墙,转角就能回到方才的地方,却隐约瞧见了两道身影,勾肩搭背地说着话。
“卫家门楣也不低,难不成你难不成真要和那王姑娘成亲,进到这国公府不成?那往后不还得看那女人脸色过活?”
“你还真是蠢笨,国公府在京中怎么也算数一数二的高门,往常是怎么也不是卫家能攀上的,我又暂无功名,可若是能以如此转圜的法子,让那王国公往后在朝中毫无保留地帮衬我,不稍几年,待我升官进爵,那王凝欢生了孩子,到时这所谓名头还不是我一人说了算?”
“……卫兄好算计。”
隔着镂空墙面,绰约地瞧着两人的侧脸,只见眉梢间满含自以为是的精明,哄笑一声,又收敛眉眼,充作正人君子的模样离开了这处。
岑言下意识转眸看向身旁人,却见她面无表情,眸光透着镂空墙面落到了那道身影,他压低声音,有些紧张道:“王姑娘,你莫要在乎他们的话,我这就去告诉王国公,有国公在,没人能欺负你。”
王凝欢平静地转过了脑袋,语气淡淡:“他们说的不是实话吗?我既想要办这选婿宴,就得承受他们的口舌之攻,来这地的大多数人不都存着这心思吗吗?再且是我成亲,不是我父亲成亲,此事何需传扬到他耳中。”
岑言愣了下,垂眸不知在想什么,轻笑了声道:“那我便不多管王姑娘的闲事了。”说着,走到那方才地方蹲下身找寻着,稍一背身从袖中拿出那灿金链子,转身高高举起朝她露出笑意:“王姑娘,找到了。”
——
南枝练了没一会就大汗淋漓,用手掌给自己扇着风,坐在椅上连抿了好几口茶水。
四周没人,颜昭音不知去了何处,几乎听不到远处那些细碎说话声。
她半阖上了眼皮,也不必在乎形象,脑袋搭在椅背上,身体全然放松下来,感受微风慢慢在脸颊上跑动着,刚生出了一丝困意,耳畔忽地响起一阵轻微窸窣声。
她懒懒道:“好昭音,我一点力气都没了,求求你帮我倒杯凉茶水。”
脚步声顿住,很快响起茶壶倒水的泠泠音,她翘起唇角,没曾想今日昭音这般好说话,刚雀跃一下,隐约觉出那人靠近了,冒出一股熟悉的,清冽的松竹香味。
她全身一怔,半睁开眼皮,瞬间涌进的亮光一时使得场景模糊,视线中缓慢又渐进地浮进一道瘦削的月白如意纹衣袍,面含笑意,朝她递出一杯茶水道:“温水,你病刚好,少用些凉的。”
“沈、沈言灯……”她坐直身子,一时拘束不知该说何。
沈言灯似将上次在牢中所说忘了个一干二净,神色如常地将茶盏递到了她的手心,掀起衣袍坐在她身侧道:“以往在扬州时不见你喜骑射,没想到换了一地,喜好也变了。”
南枝扣着茶盏边缘,总觉这话含沙射影,说得她颇为心虚,都有些抬不起头了。过了许久,才瓮声憋出了一话道:“你怎么来了这?”说着,忽地意识到了不对,京中人都心知肚明今日诗会是要作何,难不成他是…… !
她瞬间抬起脑袋,双眼睁得极大,又惊又亮地盯着他看,可生怕他觉得不好意思,连忙压着面上神色变化,故作寻常。
沈言灯一瞧就知她在想何,轻叹了声道:“我记得以往在扬州时你曾说过,也想像扬州其余富商家一样办场选婿宴。也不知今日有没有在这里瞧上了什么人,我便特意过来探看一番。”
南枝小声提醒道:“我成亲了。”
沈言灯笑意微敛,竟顺着这话道:“是啊,你成亲了……如你所说,有些往事再难改变。”
南枝听出了他话中的松快,和些许渐渐释怀的意味,试探道:“你年岁已及弱冠,也在朝中有了官职,在京中风光正盛,怎么还未考虑婚嫁之事?”
他眉梢轻扬,转眸看她一眼,清亮瞳仁里透出难言的暗光道:“倒也在筹备中了,只是她尚未和离,恐怕需得再等些时日。”
南枝呆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他在说谁,眼睫轻颤着端起手中抿了口,踌躇张唇道:“沈言灯,我——”没说完,就被他打断道:“南枝,今日我来,不是想听你劝我的。”
他拿起桌旁搁着的小弓,垂目捏着那紧绷的弓弦,轻声道:“从来京城到如今,你已经提醒我很多次了,你我已然分道扬镳,再无可能。可是南枝,你每一次说这些的时候,我都能想到当初亲笔写那婚书,期盼与你成亲的时候,如今却……南枝,我也是会难受的。”
南枝张了张唇,望向他有些苍白的脸颊,眼前陡然闪过旧时种种,再也说不出话了。
他强撑起笑意,定定地对看向她道:“不过你放心,我知晓你难以抉择,绝不会再为难你做些什么,但我相信,你迟早会离开陈涿,认清谁才是良人。我会等着你。”
声线轻柔,透着妥协又无害的意味,连丝拒绝的缝隙都不给人留。
她被看得怔愣,指尖掐紧衣角,搜肠刮肚却寻不到应对的法子。
冬风渐冷,天际簌簌飘落下了薄雪,沁凉一团雪粒濡湿人的眉眼。
远处围成几团的公子姑娘被仆役围着,快步往廊下走,空旷一地很快唯余他们两人。
南枝被疾风一吹,冻得一激灵,起身看了眼椅背,这才想起忘了带件厚重的大氅,沈言灯见状,抬眸看了眼远处守着的侍卫,立刻有人奉上大氅,几步上前递到他手中。
他走到南枝身旁,向后一扬披到她肩上,垂目替她系上细带,她一时浑身僵滞,忙不迭后退半步接过那细带,低声道:“我自己来。”
沈言灯的手被悬在半空,被愈发汹涌的雪势沁出凉意,他眼睫颤动了下,垂目看着天色,意味不明道:“前几日见着雪停,本以为不会再下了,如今竟又落了大雪,刚融完的冰霜只怕很快就冻上了,不知这次什么时候能停。”
南枝将大氅罩好,瞧着四下没了人影道:“雪落得大了,到廊下避会吧。”说着,她转身准备往院里走,却忽地听到府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逐渐逼近的脚步声。
她顿住脚步,下意识朝声音源处看去,就见颜明砚穿着绯袍单衣,面容焦急,极快地跑到他们面前,见着沈言灯先是愣了下,很快想起事情高声道:“南枝,表兄乘的马车坠崖了,如今生死不明!”
南枝脑袋在这一瞬间僵住,惶然听清了他的话,反应过来道:“你说什么!”
颜明砚道:“有侍卫直接回宫中禀告,说是表兄一行人在过山路时,因着路途崎岖,加之天寒地滑,车夫一时不慎驾马跌进了山崖,那山崖深不见底,表兄只怕已经……这消息应该也传回了陈府,只是你在这,应是还没来得及回禀。”
南枝胸口一阵慌乱,颤声道:“不可能!未见尸首,怎能轻易断人生死。”说着,她快步往府外走:“我要去见他。”
第72章 纵马他不会出事
风雪萧寒,将厚重的大氅也吹得飘起。
“南枝!”沈言灯看向仓惶往外跑去的身影,眉心稍皱,冷眸扫了眼颜明砚,便大步跟在了她的身后,急声道:“南枝,风雪过大,若你实在着急,我派人去瞧瞧,你莫要过去了。”
出了府门,南枝脸颊被迎面冬风吹得惨白,四下望了圈只看到被颜明砚丢在府前的马匹,几乎没有犹豫,她大步上前,拽住缰绳翻身上马,紧夹马背一股脑往城门的方向去。
紧随其后的沈言灯瞧见她的背影,长睫掩着的眸光中不可抑制地透出几分冷意,转身见着一靠在侧旁的马车,他大步上前,直接拿出腰间匕首,割断了束着马的绳扣,翻身上马,追着她的背影而去。
街道四处没什么人,马蹄踏下一道道梅花印。
衣袍被风吹得鼓起,雪粒还没来得及落下就被风卷着带走。
南枝紧紧攥着那缰绳,手心磨着粗粝的红痕,凌冽冬风像刀刃般将眼角割得又红又疼,身后沈言灯的声音隐隐和蹄声混在一起,听不大真切了,只能看见近在眼前的城门。
守城兵卫远远瞧见有人纵马而来,当即上前大喊着拦道:“什么人!停下!将路引和户籍拿出来!”
沈言灯咬牙,狠心夹紧马背,疾驰着超过了南枝,将胸口令牌远远抛给了那兵卫,怒声道:“指挥使办案,给我滚开,放行!”
那两个兵卫反应过来,连忙退到了两侧,任由两人出了城门。
沈言灯看着愈发阴郁的天色,看向已经不顾一切的南枝,语气沉着道:“雪要下大了,南枝,这种时候不宜走山路!回去!”
南枝似被唤回了神,转眸看了他一眼,却又很快移开。她的手和脸都被冻得有些麻木,僵滞地攥着手中物,根本挤不进旁人的一句话。
沈言灯看着她的神情,胸口狠狠一攥,恍惚间记忆被拉回了几年前,那时他的课业受了先生严厉批评,称是凭此才学,绝无可能中举,父亲听着这话气得不轻,将他直接关在了书房里跪着,一日一夜不送水食,混混沌沌间,他听到了女子的啜泣声,强撑着身体走到了门前,沿着那条极小的缝,见着南枝眼圈通红,被好些下人拦着,却还费力往他这处跑。
那时的她就是这种眼神,里面只盛着一个人。
不知是不是被风灌的,他有些喘不上来气,全身肌肤泛起阵阵刺痛,一直蔓延到心肺。
沈言灯费力地抬起眼眸,看向那道飘摇起的衣袖,许久后,他抿着唇,妥协似地放缓了速度,只落后她几步,一个有何异动随时能上前相救的距离。
出事的地方距京城不远,只因山路蜿蜒回转,又因天寒地冻,好些地方结霜冻冰,颇为难行,南枝却根本顾忌旁的,铆足劲往前走,幸而这是颜明砚的马,品种上乘,这才一路安稳,不到半个时辰,她终于隐隐瞧见了那伫立在那的几个身影。
陡然勒紧缰绳,马匹一惊,骤停在原地,前蹄高高扬起,顿着又安稳地落在地上。她踩着脚蹬,翻身下马,就见一地残骸,散落的木架、车辕和陷进泥地里深深的轮印,一直蔓延到陡崖边缘。
风雪中,怀絮扶着面色惨白的惇仪,周围站着侍卫,好些已经攀绳向下去探看情况了,可山崖颇高,底下都是长着簇簇密林,加之风雪过大,天色愈黑,根本瞧不真切。
南枝腿脚是软的,踉跄着往那处跑,却被凸起的石块绊倒摔了跤,手心蹭出一片红肉,泛出血痕,她趴在地上,疼得眼泪啪嗒啪嗒滚落。
后面的沈言灯瞧见了,顾不得那两匹马,快步上前要去扶她,前面的惇仪也听到了动静,转首才见到了南枝,也往这处赶来。
沈言灯将南枝扶起,才见她哭得满眼是泪,眼尾通红,指尖颤着攥紧他的袖口,哽咽着一时说不出话,只能冒出几个破碎的字词道:“好、好疼……”他呼吸发紧,用指腹拭着她面上的泪,哑声道:“我带你回去。”说着,撑着四肢发软的人站起身,扶住胳膊要将人转而带回去。
南枝却推搡着他,手臂抖动着,力道不大。
沈言灯对上她蓄满泪花的眼神,却根本动不了了。
惇仪蹒跚着走上前,南枝顿时用握住她的手腕,强行咽下哭腔道:“陈涿在哪?”
四下又静又暗,唯有侍卫手持的微黄灯笼隐隐照着这四周。
惇仪沉默了会,伸出手擦了擦她脸颊的泥和泪,掩着声线下的颤动道:“侍卫还没寻到。”
“好孩子,回去吧。”
南枝却死死咬唇,费力地摇着头,越过她们往山崖边上走。
直到站在山崖边往下瞧才发现,一眼望不到底,脚边带着的石子掉落下去,不知顿了多久才能听到轻微声响,借着攀崖侍卫手提的灯笼才隐约瞧见被雪盖了一层的密林,透着让人呼吸发紧的冷白。
她垂着眼眸,长睫被雪粒薄薄盖着,眼前一阵阵晕眩,有些费力地喘着气,全身上下像失了感知般,麻木又僵硬,被定在山崖边缘。
惇仪走上前,刚想上前触碰她的手臂,她却转首,眼眸布满了血丝,眉眼通红,脸颊却又惨白,强行撑起两边唇角,喉咙刺痛,颤声安慰道:“母亲放心,陈涿、陈涿他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不会——”
没说完,四周一片漆黑,耳边传来沈言灯惊慌的呼唤声,有人在扶她的手臂,将她整个抱了起来,快步往某个方向移动。
她很想张口,说自己没事,这么紧张做什么。
毕竟陈涿又没死。
可努力了许久,却根本张不了口,像陷在云朵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有意识时,嗅到了一股浓郁又苦涩的中药味。
身旁脚步声不断,来回走动,强行将汤药塞进她的嘴巴里。
隐约间,她好像看到了陈涿。
陈涿……
她死攥住手边被褥,忍着沉闷的呼吸,强行将自己从梦境中拔了出来,额间冷汗密集,眼底血丝遍布,大喘着气看向层层叠叠的青帐。
满屋静谧。
房门紧闭,床边木几放着没用完的汤药碗,炉中飘出轻烟袅袅,沁出令人心神安定的清香。
她强撑着坐起身,怔愣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内室。
忽地,响起一阵清脆的珠帘晃动声,拎着食盒进来的云团对上她的视线,一喜,连忙对外喊道:“姑娘醒了!娄大夫您快过来瞧瞧!”
外面嘈杂了会,就见娄大夫提着药箱,快步走到她面前,不待她出声就按住了她的脉案,沉吟半刻道:“差不多了,只是这几日不能再有大幅度的情绪波动,在府中多多静养,用些补药。”说着,他收回手,揉揉熬过几夜酸胀的眼圈,总算松了口气道:“夫人先用些东西,养养精神,待会我再给夫人施针。”
他抱着药箱走到了桌案边,拿出包在布袋里的排排银针,缓慢在火上炙烤着。
云团忙不迭应声,将手中食盒打开,端着一碗浓郁的鸡汤递到她跟前:“姑娘快睡了四五日了,肯定饿了,先喝点东西垫垫肚子。”
南枝却没半分胃口,转首避开她递到跟前的汤勺,声音沙哑道:“他回来了吗?”
云团强行浮起的笑意一僵,低下脑袋遮掩了会,又勉强撑着唇角道:“姑娘放心,那些侍卫在底下寻了几日,只找到些马车细碎的木屑,根本没发现公子的身影,公子肯定不会出事的。您先喝点汤水,身子撑不住的。”
此刻凛冬,山谷少有野兽横行,便不会被叼走尸首,若真出了事,应是能寻到痕迹的,再不济真碰到了什么野狼,找了这么久总归有些血迹残存。
她攥紧被面,指尖泛白,在心中一遍遍强行说服自己,接过瓷勺用了几口鸡汤就再也咽不下,递到云团手边,恹恹道:“我用不下了。”
云团看着剩了大半的汤碗,眉尖轻皱着叹了声,将汤碗放到一旁。
娄大夫的银针备好了道:“可以施针吧,施完针后再好生歇会,心口沉闷就能散去大半了。”
云团连忙上前,想去扶南枝,却被她避开,直接掀开被褥缓慢走到桌案,眸光先扫了眼墙面挂着的那幅画,喉咙一紧,颤着眼睫缓缓坐下,将袖口卷了上去。
娄大夫将刚备好的银针缓缓扎进穴位里,却见南枝眼圈泛红,紧抿着唇,一声不吭,他轻叹了声,加快了施针速度,银澄澄地林立在皮肉上,可因太过专注,捻针的胳膊一拐,不小心将桌案上叠着的书卷推到了地上。
一张纸晃荡着从《国策》里面飘了出来,掉落在地。
南枝垂目看着,恍惚忆起那是她当初写的诗,随手夹在了书卷里,便转过了眼眸可忽地一愣,将目光又移回了那处——这好像不是她写诗的那张纸。
她撑着能动弹的另一只手,费力去够那张叠成方块的纸,捏在手心缓缓打开,却见上面寥寥写了几个字“申时,山崖。”,这字迹并不是她以往瞧过的。
那日约莫是申时左右传来的消息,从那地一路快马加鞭到京城,传到皇宫再从颜明砚那里得知,至多算上一个时辰。风雪难行,行程随时在变,又碰上了车辙损坏,怎可能被提前预知?
脊背慢慢爬上一层汗,她快速扫了眼屋内,见着云团和娄大夫都没注意她的动作,又将目光落在那本掉出纸的《国策》上,不动声色地用脚将其挪到身旁,俯身拿起又见到里面夹着张纸,写着“沈家老仆,入牢审问”。
第73章 脚印就她不知道
天上的云泛着寒气,一点点掉下雪白,浸润着全院,唯余廊前一点枯灰柳青,白文领着侍卫往前走,到屋前先抖拍下衣间雪,才迈步躬身进了屋内。
南枝衣着整齐,双颊仍冒着几分白,总算恢复了几分精气神。她手中捧着瓷盏,乌黑瞳仁顿住许久不动。
白文禀告道:“夫人,这就是那夜马车出事时,跟着公子的侍卫。”
那侍卫长相憨厚,透着几分呆愣和老实,掉进人群里都很难再拎出来,刚介绍完就诚惶诚恐地扑通一跪,俯身道:“参见夫人,那夜是属下跟在公子身旁,没护好公子,罪该万死!”
南枝抬眸,声线仍透着几分哑:“起来,我寻你过来不是要怪罪你,只是这几夜连连噩梦,总是梦到那山崖的场景……”说着,用指腹揩着眼角,瞳仁却又落到他们的脸上,盯着神情变化,装模作样地哀哀哭道:“你说,若是我当初与他一道去了,是不是就不会出这种事。”
侍卫额角淌出了汗,下意识看了眼白文统领,才勉强应声道:“夫、夫人,这与您没关系,那夜是有刺客突袭,马车才摔了下去。”
“哦?刺客?”南枝停下动作道:“哪来的刺客?有多少人?竟能使得马车摔下。”
“从山上冒出来的,约莫二三十人,使得马匹受惊。”
“穿着什么?身手如何?”
“穿着黑巾,身手极好。”
“那陈涿呢,他听到有刺客,难不成就坐在马车里一动不动?”
“这……”侍卫汗淌湿衣领,又看了眼白统领:“兴许公子小憩着,没听到动静。”
“就睡得这般深,外面来了刺客都没把他叫醒?”
“公子有些累。”
“从马受惊,再到一直车厢落到山崖,就一点声响都没有?”
“兴许是……有吧。”
“到底有没有?”
侍卫支吾着答不上来,又跪到地上道:“夫人恕罪,夜里雪大,属下未曾看清。”
南枝慢慢靠在椅背上,眸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会,半晌露出一幅伤感悲戚的神情,挥手道:“既不知晓,那就下去吧。”
侍卫终于得以喘气,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她揉了揉额角,状似无意感叹道:“白文,你说陈涿会不会没事,一切都是我做的一场梦,再过几日他就回来了。”说着,又揉了揉额角:“他不在,我连觉都睡不安稳。”
白文垂目敛眉,念着公子嘱咐,声线直平又含着一丝伤感道:“夫人要顾惜好自己的身子。”
南枝“嗯”了声,强行撑起笑,喃喃道:“这几日院里的雪就别扫了,留着……我看着也能再想起他。”
因着娄大夫嘱咐,南枝整日都待在屋内没出来,在白文面前悲春伤秋,说着身旁没有陈涿,夜里噩梦连着追来,后来为了摆脱悲痛,在桌旁摆弄了会画像,转移注意。
许是白日情绪波动过大,方才傍晚就歇息了,云团特意在香炉中燃了安神香,清淡的馨香飘满整个内室,刚陷进被褥就沉沉睡了过去。
整夜,她一丁点噩梦都没有。
隐约间,觉出那股熟悉的暖意。
隔日清晨,云层被阳光刺出个口,将整个京城融出了潮湿,脚底力道稍大,就会陷入松软又绵密的泥里。
南枝醒得极早,眼珠刚能转动,就一股脑从榻上跳了起来,赤足奔出内室,到了门前,就没见到什么异常,稍一沉气,又跑到了窗前。
木窗紧密,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可墙根底,却实实地映有两个暗红脚印,是铺着一层薄薄的赭石粉,沾了雪粒的脚一踩上,待到雪融化,就会显出被压实的脚印。
赭石粉大多用于画作,也可做草药,磨成细细粉状后颜色会浅上不少,平铺在地面上,除非顺着光照细细观察,单用肉眼几乎瞧不出来。这几日娄大夫给她开的药方正好有这一味,才让她想起来,以往她刚学画时,常不小心将粉沾在身上,稍一沾水,就会染红一片。
她愣了瞬,快速回房拿出一只黑靴,屏着呼吸,小心地对准那脚印——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南枝松了松胸口,呼出一口郁气来,就这般大咧咧坐在地上,好一会唤不回神,目光来回在赭石脚印和黑靴上打转,然后咬牙,从牙缝挤出一抹阴恻恻的冷笑。
骗她?居然骗她,连白文都知道。
有本事他就一辈子别回来……
白文被叫到夫人那处时,就一直胸口惴惴,总觉后背发凉,他费力压下异样,进到屋内就见俯身朝夫人行礼。
南枝坐在上首,慢悠悠地给自己沏了杯茶水,淡淡吩咐道:“将木窗都关上。”
白文不明所以,可还是照着这话做了,将木门紧闭后又到了窗前却发现是关着,刚一疑惑忽地瞧见墙底残留着两个暗红色的脚印,心口一滞,暗道大事不好。
背后传来南枝咬牙切齿的声音道:“认识这脚印吗?”
白文头皮一紧,只觉心分成了两半一面老实承认,一面嘴硬坚持,正在胸口费力互搏,难以胜负,许久后转过头僵硬地朝她露出一笑,试探道:“属下不认识……可以吗?”
南枝见他这脸色,什么都明白了,将手中瓷盏砰地放下,又一下站起身,气得在屋内团团转:“你果然知道!”说着,又顿住,微眯起眼看向他道:“陈涿如今在哪?”
能在夜里悄悄从窗边翻到屋里,赶在她醒前又走了,来去匆匆,肯定还在京城。
“还在京城对吗?”
白文的脑袋埋得愈发低,摇摇头。
她轻哼一声,明目张胆地威胁道:“反正我也知道陈涿没事了,你说不说对他而言都不算什么,但你如果非要助纣为虐,垂死挣扎,一条道走到黑,我就从娄大夫那要点痒痒粉,每晚加到你的晚膳里。”
白文的五官皱成一团。
要是不说,公子会怪他粗心大意,没守住秘密,估摸还会罚他,夫人也定会悄悄报复他,往后日子肯定不好够,要是说了,公子本就理亏在先,又不敢违抗夫人,那他基本不会受罚,再且夫人都知道了这么多,只差临门一脚根本影响不了什么。
他苦着的脸慢慢舒展开,果断改换了阵营,表明态度道:“夫人,这些都是公子交代下来的,属下也觉太过分,若非公子逼迫,属下从未想过瞒您。”
南枝勉强信了他的话:“陈涿在哪?”
“公子并未在那马车上,而是早已回京,正在一酒肆落榻。”
——
京中酒肆缩在楼阙间,雪粒盖住灰瓦,蒙起了一层枯败又沉郁的阴翳。二楼木窗开着,飘出浓烈酒香,混着雪雾化作云霭,屋内静谧,窗前落着小桌,两人随意对坐,小炉温着烈酒,底下火花刺啦刺啦跳动着。
赵临捂唇咳了声,又毫不在意地挪开视线,用隔着厚布包起酒壶柄倒了满满一杯温酒,稍抿了几口脸颊就熨出暖红。
一杯饮完,尚觉不够又要去拿酒壶。
陈涿抬起眼皮,看他一眼道:“赵临,你的命还有用。”
赵临撇撇嘴,捏着酒杯的苍白指尖不情愿地顿住,将其随手放在桌旁,他身子朝后稍仰了些,潮红眼圈动了下,哀叹声道:“本就活不了几年,竟连酒都不让喝了,真将孤当成你手里的傀儡了啊。”
他试探着用余光瞥了眼陈涿,见他眉眼平淡,便又伸手将桌案旁的酒杯拿起,小抿了口,一股辛辣瞬间涌入口鼻,彻底驱散常年浸入喉间的苦涩药味,他满意地喟叹了声:“生前尽欢,死后才能无憾。”
陈涿懒得搭理他:“昨日陛下召你作何?”
“能作何,不过是试探问一些你到底死没死的话,又在我面前哭了一通,说加派了人手去寻你的尸首,定要将这事查清楚,为你风光大葬。”说着,轻嗤了声,坐直腰身:“我瞧父皇昨日不像作伪,说得情真意切,字字诚恳。”
陈涿继续道:“那边呢?”
赵临动作一滞,将手中酒盏放下,露出兴味的神情道:“估摸也是觉得你没出事,这几日动作小心了不少,不过还是被我的人跟上了,你猜猜他们去了哪?”
陈涿:“……”
赵临笑意扩大:“猜不到吧。”
他故作神秘:“见着督京司群龙无首,也不在京中四下安插人手了,他们派人去了一趟染坊,就是奉上贡布出事的那个染坊,暗中查找着什么。啧,孤记得当初他们充当的戏班也在那染坊附近,你说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陈涿眉尖微蹙。
染坊的案子是他上任后的第一桩,被人投毒导致坊内死伤惨重,而后靠着接济才存活到如今,那里有什么东西值得找寻?
他垂目思索了会,嘱咐道:“派人将那边盯紧了,查清他们在找什么。”
赵临敷衍着“嗯”了声,眸光落在了棋盘旁的那本书上,书皮上写的是《国策》两字,便拿起随意翻阅了两页,待看清内容眉眼忽地一抬,笑出声道:“陈涿,你私下竟会看这些。”说着,蓄意念道:“公主一把将那美目温茂的书生揽在怀里,曰娶否?书生羞声连连。”
陈涿眉尖一蹙,看了眼那书皮,后知后觉地想起南枝说过,兜售情爱话本的小贩为了满足一些在私塾偷阅话本的顾客需求,常用些书皮包上一层,专用来掩人耳目,恐是下人一时察将她的话本带过来了。
赵临兴致盎然地翻了一页,才见里面夹着张纸条,指尖揭开一瞧。
字迹清隽,整齐写着四句诗。
他扫视着看完,快要压不下嘴角的笑,目光意味不明地停在他身上。
陈涿不明所以,将那张纸拽过来,眸光缓缓看过。
——“陈涿坏透根,理歪脾气大,脸厚心眼小,南枝最厉害”。
赵临看着他越来越黑的脸色,噗嗤笑出了声,脸颊底都浮起了红润,捂住颤动的胸口道:“这真是孤十几年来见过最好的诗,一字一句极为恳切真实。”
陈涿眉梢轻扬,轻叹了声,让她写情诗,没写便罢了,转而写了首诽谤诗,还悄悄藏了起来。他将纸叠得整齐,妥帖地放进书卷里放好,垂目淡淡道:“太子若觉无事可做,可以早些回去。”
“不笑了不笑了。”赵临强行抿住唇瓣,憋着含笑的语气道:“只是你如今以假死名目脱身,就不怕回去以后有人生气。”
陈涿沉默了会,没回答,转眸看向窗外那落满积雪的枝头。
第74章 搜寻定不会让他死不瞑目
白面细嗓的小宦官立身站着,眼珠滴溜溜乱转,暗自打量着四周,待听到内室的脚步动静后,腰身陡然一弯,含着哭腔道:“陈夫人,陛下特嘱咐奴才过来瞧瞧您与惇仪殿下,让你们切莫伤心过度,陈大人定会福人天象,转危为安的。”
南枝红着眼角,苦着眉眼,声线低落道:“多谢陛下关心,我也相信陈涿一定不会出事的。”
宦官直起身,抹着淌泪的眼角,哀声道:“这几日陛下是以泪洗面,整夜难眠,可转念想到夫人和惇仪殿下定会更加忧心,忙遣奴才过来告诉夫人,陛下已加派人手,务必寻到陈大人,将他带回来……只是今日怎么没瞧见惇仪殿下?”
南枝瞄着他泪光盈盈的眼睛,狠心一咬牙,掐了把大腿,瞬间也涌出了泪花道:“母亲忧心陈涿出事,已经好几日没出房门了,便让她一人静静吧。”
宦官眉尖轻皱,有些惋惜地轻叹了声道:“陛下特意嘱咐了,这……怕是要劳烦夫人,将陛下对陈大人的忧思转达给殿下。”
南枝抹着眼角,后悔刚才使了那么大劲,语气轻颤地“嗯”了声。
宦官刚想转身离开,忽地又想到什么,道:“对了,沈大人主动请缨说要替陛下分忧,领了搜寻山崖的差事。奴才来时正巧在宫门口碰上了沈大人,他让奴才告诉夫人一声,恐有些事要来询问当夜侍卫。”
南枝一边应着,一边主动将人送出了院门,那细条条的宦官身影一消失,她就沉下脸,气冲冲地回了屋,总算知晓为何不想告诉她了,就是怕她在旁人面前露馅,这才蓄意瞒她,好帮他做戏。
白文眼观鼻鼻观心,像根木桩似的站在房门处,生怕被殃及。
南枝瞥他一眼,勉强维持住自己的善心,提醒道:“记得提前交代那几个笨侍卫,提前统一口供,连我都瞒不过去,别在沈言灯面前露馅了。”
白文如实禀告道:“夫人,这是公子当初特意交代过的,说是不必做得如此圆满,留些不起眼的缺漏出来,任由他们去查,属下这才未曾预先交代那些侍卫,没曾想……让夫人提前发现了不对。”
南枝眉尖轻皱,沉默思索半晌后道:“那就由他所说的吧。只是我提前他假死脱身的事不许告诉他,就说我什么都不知晓。我倒要看看他想瞒到什么时候。”
白文头皮发麻,心底默默为大人暗叹了声。
——
四五日足够让陈涿生死不明的消息传遍京城,虽说未见尸首,可山崖陡峭,木质车厢都被摔成了碎渣,更遑论是人,说不定早已被什么凶兽叼走了。京中议论纷纷,朝中局势也随之变化,沈言灯俨然成了陛下跟前最得力的红人,升官领差,大有当初陈涿入朝风光无两的趋势。
是以,到了陈府府门时,周身侍卫面上也沾了几分春风得意的意味,身着肃穆,往里一走,大有抄家夺舍的架势。
沈言灯却并未将侍卫带进府,反倒一人循着记忆慢慢进了竹影院,刚进去就见南枝坐在廊前,眉眼淡淡,正看着下人院中一块打理松烂的泥地。
他极自如地走到身旁,将手中补品递到一旁丫鬟手里道:“娄大夫说你体内仍有寒气残存,我便让人寻了点血参。”
南枝抬目看他,圆眸旁特意打了脂粉,微微泛着红,道:“你是要来问那些侍卫的吗?我让人将他们叫来。”
“不急。”沈言灯抬脚进屋搬着椅子到她身旁,顺势坐下道:“我是来寻你的。”
院里响起丫鬟清扫的簌簌声,她们礼数周全,颇守规矩,一点神情变化都没有。
守在廊前的白文听着这话,眉心一跳,悄摸瞪向沈言灯,腹诽道:这厮也忒明目张胆了吧,他家大人才“死”了没几天,就敢上门了,真不怕他家大人还魂来找他。
南枝眼睫轻颤,指尖捏着膝上衣袖,僵僵地动着嘴角:“你来找我作何?”
“那日我见你不顾一切出了城门,又晕倒在山崖边上,隔了这么久才醒。我便担忧那陈涿离世后,你心中沉疴难解。”
提起这事,南枝就得吸着鼻尖,用帕子擦擦眼角,做出一幅不愿接受事实的模样,闷声道:“我相信他一定不会有事的,肯定是掉在山崖里不慎摔伤,没法回来,只能在山崖底下寻个地方休养,迟早会回来的。”
沈言灯唇角笑意微滞,安抚道:“陈涿虽不在了,但我受陛下吩咐,定会将此事缘由查清,尤其是冲撞马车的那伙刺客下落,定不会让他死不瞑目。”
南枝抽泣着小声“嗯”了声。
他不愿再提陈涿,眸光透着几分怅然看向院中场景,转而道:“以往在扬州时,我就常想若你我有一日成亲了,府中会是何等场景,如今瞧着院里的人,和这每日稀松平常的扫雪,正与我当初所想重合。”
他的眉眼愈发黯淡,被黑氅围着的冷白面上透着几分失落寂寥,仍转首朝南枝撑起一笑道:“我只是想起了些往事,一时说得多了,你便当作没听见吧。”
南枝指尖一紧,僵硬地将视线平移到了院子里。
她错了,此刻就应在屋里装睡。
以往在扬州时,怎从未听他说过这些。想着,她在心里轻叹了声,当初婚事定下时,沈父就让他离了趟扬州,一直到她从柳府离开都再没见过,若是当初他留在了扬州,有些事恐怕就会不一样了。不过往事难改,一切都成了定局。
沈言灯仍看向她的侧颊,瞧见她隐隐透出的几分拘谨,轻声道:“追杀你出扬州的那伙人,我已有头绪了。”
南枝没想到他会忽地提起此事,愣了瞬蓦然看他道:“是谁?”
沈言灯看向她满眸惊奇,径直瞧他的神情,笑了笑道:“总归不是我,宽心,我会寻时机替你报仇的。”
南枝仍想继续问下去,有一侍卫匆匆跑到了院里,抬目见到沈言灯,俯身道:“大人,属下有急事要禀告。”说着,为难地看了眼他身旁的南枝。
沈言灯却面不改色道:“说吧。南枝于我而言,不是旁人。”
侍卫只得道:“大人派属下暗中搜查京中,其余几地都基本无恙,如今只剩东街没找过了,那里似有异动。”
南枝怔住,她要是没记错的话,陈涿藏身的酒肆就在东街,眸光不动声色地扫过白文,见他也是一幅没预料的模样,心底一沉,却又不敢妄动,这种事应是秘闻,沈言灯为何让她知晓,莫不是在试探?
沈言灯面上透着无奈,站起身朝她道:“既有要事,那我只能先走了。”
南枝见他径直离开的背影,疑惑道:“你不是要询问那夜的侍卫吗?”
他停住脚步,站在院里转身看她,眸底隐隐透着些寥落,垂目轻声道:“只不过是我想见你编的幌子。”
南枝一僵,眸光移过他的目光,指尖扣着袖口,支吾半天说不出话。
沈言灯眸光轻颤,许久后才道:“记得让娄大夫按时过来问诊。”
……
待到人走远了,白文急匆匆上前,皱眉道:“夫人,这沈言灯定是察觉出了什么不对,才派人暗中巡查京城,东街大多是酒肆客栈,若要一间间排查需不少时辰,要不要属下提前告诉大人?”
南枝眉心紧拧,按她对沈言灯的了解,这侍卫忽地闯入将差事大咧咧地说出来,绝不像他的一贯作风,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若此刻派人通知,定会沿着踪迹查找。
她腾地站起身道:“不,别派人去陈涿那。立刻让人备马车,再知会昭音和凝欢一声,说我心中悲痛难解,要约她们一道去西街茶肆说话。”说着,将丫鬟递上的大氅穿上,随意一系就大步往外走。
刚到府门前,马车就已备好了。
她敛着衣袍,快速踩着脚凳坐稳在车厢里。仆役正收着外面的脚凳,雪地路滑,许是踩到了什么冻霜,扑腾一声摔倒了地上,下意识捂腰哀叹了声道:“嘶,好疼——”
陷入焦灼的南枝听到这声响忽地一滞,脑袋紧绷着的细弦骤然松开,晃出一阵泠泠音,她的指尖紧攥住座位边沿,眼睫抬起,眸光忽地现出一阵清亮的光彩。
——不对,她不能去西街。
今日她就一直在想陈涿为何非要露出破绽,连那几个侍卫的口供都没准备好,如今竟恍然想通了,他是故意要留下一些破绽,好让想找他的人捉摸不透,就像她孩童时玩的你躲我寻的游戏般,藏得太严实就没意思了,只有露出一点点破绽,就像是驴子面前吊的萝卜勾着人一直往前。
他在声东击西。
吸引抑或分散一些人的注意。
那仆役被搀扶起来了,外面呼痛的声音渐渐停住。
马车准备要走了。
她摸摸下巴,强忍在心里好好夸耀一番的冲动,掀起车帘,垂目低声对着白文道:“不去西街,去东街,立刻拦住去告诉昭音和凝欢的人,去东街。”
白文不明所以,急声道:“这会不会太明显了,要是被沈言灯发现了怎么办?”
南枝思索半刻,随即笃定道:“放心,我了解沈言灯,地点就定在那酒肆,他见我敢直接到了那处,便率先排除那地,等他反应过来,要搜查那酒肆时,陈涿见着四周动静,早早就能脱身。这是目前最快能通知他的办法。”
白文沉吟半刻,当即点头称是。
第75章 隔壁珠玉在前
枝头积雪被日头融得淋淋滴落,溅得檐角一片水洼。临窗桌前,店小二正摆着些甜津津的糕点,昭音和凝欢坐在一侧,可兴致都不大高,听着下人禀告就急匆匆从府里出来了,反倒比南枝来得还早些。
昭音心事重重,垂目沉思着看向桌案。
王凝欢轻叹了声,提醒道:“这次陈大人怕是凶多吉少,至今也没个准确消息,估摸南枝受了不少打击,郁郁难解,这才来寻我们说话,待会可千万注意点,好生开解她。”
昭音轻“嗯”了声,打起了些精气神道:“表兄自幼早慧,做事总有自己的章法,绝不会因着这种小事丧命的。”
两人说着,南枝推门而入,径直走到窗前坐下,一言不发就先探眸朝窗外看了眼,只见以这酒肆为中心,瞬间涌了好些人,看似是寻常客人,可各个身形矫健,目光在四周来回打转,行踪古怪。
王凝欢见她的反常举动,心中忧思更甚,只得小心翼翼地问道:“南枝,你在看什么?”
南枝蓦然回过神道:“没什么。”
她心不在焉地端着茶水,抿了口一边打量着窗外动静,一边道:“只是觉得这里酒肆虽又小又旧,还居于僻静地方,可周遭行人倒是颇多,瞧着生意不错,这才多看了两眼。”
不得不说,陈涿这酒肆选得倒还不错,周围数家店的装点都没什么区别,往里一走,稍不留意,去的是哪家都能瞧错。想着,她不自觉抬眸,朝隔壁看了眼,咬着牙一遍遍念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才勉强压下直接去揍扁他的冲动。
王凝欢却觉她在强忍悲伤,犹豫着道:“南枝,人总归是要往前看的,若觉心中不畅,大可与我们说说,莫要憋在心里。”
南枝眨眨眼道:“我早就放下了,已经在考虑改嫁了。”
对面两人都呆住了,许久没反应过来。
忽地,隔壁冒出一阵杯盏落地声,有东西骨碌碌滚到了墙根。
南枝眉梢一扬,眼睛蹭地一亮,这是能听到?
她摸摸下巴,心中瞬生一奸计,啧了声,故意抬高声量道:“有句古话怎么说的来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跑。我难道还要等他起死回生吗?总要早做打算。不过目前这改嫁的确有些急了……听说前朝有个家财万贯的贵妇人在后宅豢养男宠,倒颇值得学习,我享受几年再说。”
她说得肆无忌惮,分外猖獗,反正陈涿又不能正大光明地出来,想说什么全由她这张嘴,听吧听吧,最好把他气傻。
对面的两人吓得脸色煞白,以为她受什么刺激了。
昭音起身探手贴到了她的额头,惊慌道:“完了,没起烧,是真傻了。”
南枝小哼了声,将她的手拍开:“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变傻。”
王凝欢越发紧张地与昭音商议道:“不如等会给她寻个大夫瞧瞧吧,这种病症千万不能拖,到时后悔想挽救都没机会了。”
昭音赞同点头。
南枝看着她们,深深地叹了口气,惋惜道:“真是慧眼不识珠。我不过是心胸豁达,遇事乐观了些,竟被你们这般误会。”
两人狐疑盯了她半晌,这才暂时歇了去寻大夫的脚步。
附近酒肆环绕的侍卫渐渐多了,南枝又望了一眼,倒也略微有了成算。
她眉眼彻底舒展开,放下心问道:“那日选婿宴上我匆匆离开,倒不知你最后定的是何人?是那位卫家公子吗?”
王凝欢眸光轻闪,掩饰着垂目道:“原本是他。可惜前几日他纵马时不慎将腿摔断了,如今还躺在府里不能动弹呢,别说嫁娶了,往后还不知能不能站起来呢,反正两家都没彻底定下婚约,父亲就帮我换了人选,就是那位颇有才学的岑公子。”
南枝隐隐有点印象,似是个有些文弱的书生,谦和有礼,若有才学,能在来年科考中举倒也不错,她刚想开口继续问下去,忽地有人推开了门,一阵冷冽的过堂风吹了进来。
三人下意识转首看去,就见左右两个侍卫推开房门,沈言灯一袭束袖锦袍站在中心,眸光阴冷,淡淡朝着里面张望了圈,这屋内唯有桌椅,暂歇的小塌,便只余一些摆设,一目了然,没什么藏人的可能,他的视线落到了南枝身上,唇角微扬,露出一抹轻浅笑意,温声道:“这几日京中藏匿了一贼人,如今只剩东街没查验过了,居然有碰到了南枝。”
南枝歪着脑袋,径直看了他一眼,倒比料想得早了许多。
算着时辰,隔壁应是反应过来了。
沈言灯说完后,便退了出去,目光放在与其相邻的两间上。
其中一间没燃灯,空旷无人,另一间绰约闪动着人影,他递给侍卫一个眼神,分成两路,自己则去了有人影晃动的那一间,刚推开房门,就见一扇挡住屋内景象的虚白屏风,映出靠在桌旁饮酒的男子身影。
没盲目进去,而是抽出了身旁侍卫腰间的弯刀,径直劈向那屏风,整面绣有花鸟图的白面被劈成了两半,晃荡着砰地倒在了地上。
沈言灯对上那人视线,却是一愣道:“太子?”
赵临坐直腰身,笑了声道:“这么?见到孤有点失望?”
沈言灯反应过来,俯身行了一礼道:“臣不敢。”
京中人人皆知,陈涿是太子党,且与东宫关系密切,幸而当今陛下唯余一子,与往后新帝相交便也没什么值得诟病的。可如今陈涿出事,东宫却没半分急着寻人的迹象。
他禀告道:“这几日京中出现一贼人,到多地打家劫舍,却难寻其踪。臣派人寻觅京城,只剩下东街这几家酒肆客栈没找过了,没曾想叨扰了殿下。”说着,他抬目落到了桌面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水,面露疑惑道:“只是不知,殿下在这宴请什么宾客,茶温尚存,臣来时竟也瞧见有人出来。”
赵临理直气壮道:“怎么?孤就不能一人喝两杯茶了?”
沈言灯忙道:“臣并非此意。”
赵临冷哼了声道:“陈涿失踪多日,孤心中顾念,只得到他以往常来的地方缓解心中忧愁,好不容易寻到了几分清净,却还要被你所扰。”念了会,隐约找到些陈涿训他的滋味,忽觉不过瘾,抿了口继续道:“办差便办差,还将这屋子弄得乱七八糟,待会掌柜来了孤还得赔他银两,这便罢了,怎能在百姓居所闹事。”
话音没落,外面忽地响起一阵高昂的马蹄声,连带着木车轮骨碌碌地驶过石板路的声响。
沈言灯眉尖一皱,几步上前从窗户中望了眼,就见一车夫驾着马车快速行进,惊得周旁行人连连退让,他咬咬牙,意识到是这太子蓄意将他拖延在这,那陈涿估摸就在那马车上,匆匆转身道:“臣有公务在身,先行退下,日后再向太子赔罪。”说着,带着那些侍卫急匆匆地离开了。
很快,街巷几人纵马,快速去追那行迹可疑的马车,又惊起了一阵惊呼。
待他们走远,四处总算恢复了一片静谧。
赵临看向一片狼藉的屋子,轻“啧”了声,晃着宽大袖口,踩过那倒地的屏风,将那木门紧闭上。
布帘遮掩的角落处缓缓走出一人。
赵临坐回窗前,给茶盏递到他面前:“这沈言灯还真是难缠,孤瞧他没确认你的生死是不会罢休的,父皇选他倒还真是选对了。”
陈涿没答,眸光定定看向隔着一道墙的对面。
隐约间,听到一阵轻快脚步和女儿家说话的声音,而后瞬间安静下来。
她们走了。
赵临自顾自地道:“今日察觉到不对劲,往后只怕更认定你没出事,纠缠得更紧。你说他是怎么会寻到这来的呢,你提前派人放消息给他了吗?”
陈涿收回视线,唇角轻翘了瞬道:“他们越在意我的生死,将注意全放在这上,于我越是好事。有人明白我的目的,特意他带过来了。”
“谁啊谁啊?”赵临睁大眼睛,求知欲颇强地探着脑袋问道:“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陈涿抬睫看他一眼,却只笑笑,伸手喝了口茶水。
赵临顺着他的视线转眸看了眼隔壁,呆了下瞬又咬紧后槽牙。原以为是谁呢,不就是南枝嘛,有何神秘的。是是,你们夫妻同心,能明白彼此,有何好炫耀的。
他撇撇嘴,看不惯陈涿一幅春风得意的模样,蓄意刻薄道:“对了,方才南枝不是说豢养男宠吗,东宫最近倒是收了许多书生拜帖,其中不少生得眉清目秀,脾性温和体贴的,孤可好心帮她牵线搭桥,若要改嫁,京中也有不少好儿郎,柔容公主家的颜明砚好似一直对她贼心不死,还有那沈言灯,据说两人是青梅竹马……”
陈涿动作一滞,笑意微敛,淡淡道:“珠玉在前,怎可能再看上旁的瓦石?”
赵临“切”了声,对他这大言不惭的口吻颇为鄙夷:“孤好心提醒你,你这次假死脱身,可未曾提前告诉南枝,等到时你回去了,谁是珠玉谁是瓦石可就说不准了。”
陈涿眸光微沉,视线转而落到窗边,正巧见到日光下,三人一道走出了酒肆,南枝一边挽一个,手中还拎着一糕点,正与来接人的颜明砚说着话,似说到了什么伤心事,假模假式地捏着帕子擦起眼角。
赵临看热闹不嫌事大,感叹道:“夫君意外早逝,新人温情安慰,阴差阳错,姻缘巧合,促成一段佳话啊。”
第76章 念善人都看脸啊
行人熙攘,酒肆中的小二跑出来揽客,两边摊贩扯着嗓子唤出阵阵叫卖声。
颜明砚一身墨蓝衣袍,神色间没了往常的散漫,反倒透着阵忧思,待见到逐渐走近的三人,下意识看了眼南枝,又轻咳了声对昭音道:“这几日京中多事,母亲让我过来接你回去。”
自那日南枝匆匆离开国公府纵马奔向城外,后又听闻她昏迷的消息,他心中担忧不已,却又没法正大光明地上门拜访,只能趁着机会看她一眼,表兄如今生死未卜,只怕她心中正是难捱的时候。
他身形僵着,话在唇边打转许久才小心问道:“南枝,表兄吉人天相,一定不会出事的,我也让人加紧去寻了,若有消息必让人告诉你。”
南枝指尖系起油纸包的细绳晃荡着,她反应了瞬,不得已又拿起帕子擦擦眼角不存在的泪花,低落道:“我没事,我相信陈涿会回来的。”
颜明砚看着她,袖下的手刚想抬起却又放下,只轻轻“嗯”了声,他克制地收回视线,垂目淡淡道:“昭音,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
三人在路口各做告别,很快就分散开。
南枝坐到马车上,随手将那油纸包放到木几上,终于得以放松着身体,耳畔响起车轮骨碌声和街旁行人的吵嚷声,却都被隔了一层,朦胧得听不真切。
她靠在车厢上,眉眼低垂,想起这几日此起彼伏的遭遇,和方才在酒肆隔壁紧闭的房门,绷了多日的心口蓦地生出一股难言的酸涩和委屈。
这次不用拧她可怜的大腿,眼圈就霎时红了,泪花压在眼尾上,长睫扑簌着强忍住哭意,她生怕被白文听到,悄悄用手背拭过。
幸而离府前没抹什么脂粉,不然此刻肯定要抹上一圈花脸,她吸吸鼻尖,勉强顺过胸口的郁气,转而拆开木几上的油纸包。
店小二介绍这糕点是酒肆里的头一号招牌,说当年掌柜能站在京中立足全靠这一口香软酥甜的糕点。
她捧着芍药花状的糕点咬了两口,五官瞬间皱了起来,又腻又涩根本不好吃。
骗子!
……更难过了。
京城一点也不好。
她耷拉着眉眼,轻叹了声,将糕点随意扎起来,扣了扣车厢道:“不回府了,去方木那处。”
车夫应了声,很快调转了方向。
方木近日忙着在京中扩张店面,盘了个旧店,又招了几个伙计打理清扫那处,正是繁忙的时候,恐怕都不知京兆尹出事的消息,不过就算知道了,恐怕她只会拍着手,欢呼南枝又恢复了自由身。
马车停在巷子门口,南枝下去后就让车夫先回去了,她决定今夜要与方木挤在小塌上一块睡,抱着她哭诉一番,再埋在她胸口前好生感受人世间的温暖。
长长的巷口两边,积雪尚未清扫,混着灰泥堆在两旁。南枝刚走近,就见到方木正锁着花绣的门,她脚步一顿,又快速走上前,惊道:“你要出去吗?”
咔嗒一声,沉重又硕大的铁锁链合上。
方木将钥匙妥帖收好,确认绝不会掉开,这才抬首看她一眼道:“我要出去一趟,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南枝满脸委屈道:“有人欺负我,我来投奔你了。”
方木看向她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可怜模样,仔细瞧着眼圈好似有点红,她踌躇半刻道:“算了,我这好不容易将院里院外都锁起来了,你与我一道去吧。”
南枝立刻点头,用手紧锁住她的臂弯,生怕她反悔,一道相依着往外走。
方木看她,仍不信道:“真被欺负了?有谁敢欺负你?”
南枝小哼了声道:“店小二骗我,糕点太难吃了。”
方木哭笑不得:“就为这事?”
南枝睁大眼睛道:“民以食为天!这是一件大事!”
出了巷口,有个正在收摊的伙计,方木脚步顿住,拍了拍紧紧按在臂弯上的手道:“站在这等我一会。”说着,她走到摊前,熟稔地与那伙计打起招呼。
那伙计刚看见她,就连忙俯身将收起来的一个硕大布包递给她,笑着道:“方姑娘来得正巧,我正准备收摊呢。这里面是一百个牛肉馅饼,您记得数数。”
方木却直接抱在了怀里,将备好的一两银子递给他道:“来了这么多次哪里还需要数,还要谢谢你提前帮我做这么多馅饼,喏,这剩下的银钱就当存在这,我下回再要胡饼就提前与你说。”
伙计高兴地应了声,将银钱收好,继续去收拾小摊了。
方木走回南枝身边,就见她目瞪口呆的模样,笑着伸手在她脸前晃了晃道:“看什么呢?”
南枝看着那沉甸甸的馅饼布包,紧张又恳切地问道:“你怎么买这么多馅饼?难不成是京城出事了,要逃荒?”
方木却心情颇好,小声哼起了歌,检查了会布包的系带是否牢靠,就准备将它挎到肩上:“你见谁家逃荒带馅饼的?三天就馊了。”
南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伸手要帮她拎那布包,手心刚握上准备抬起来,先弯下的却是腰。她没想到这布包这么重,腿脚一踉跄,差点跌到了地上。
方木嫌弃地将她一把推开,轻松地将那布包挎上肩膀道:“就你这小身板还是先歇歇吧。到时候摔了我还要把你一道背上。”
两人一道往拐弯处走。
南枝不服,忿忿道:“我、我刚才是没发挥好!”
方木道:“不信。”
南枝狡辩道:“你比我还瘦,我肯定比你力气大,就是没发挥好。”
方木切了声道:“以往在各地走生意,我可是单挑过三个壮汉的,单我一人将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只能跪在地上喊女侠饶命,就你这样的,我一根手指就能对付。”
南枝沉默了瞬,气焰蔫了,又不解道:“以往没听你说,有练过什么身手。”
方木骄傲道:“以往在布坊我要搬整坊的箱笼,后来辗转经商,一个人掰成三个人用,连着几日搬满船的布料,练上几日保管比那什么剑术刀法管用。”
南枝彻底泄了气,她只可能是被搬的箱子。
……
没一会,两人七拐八弯终于走到了目的地——一个掩藏在层层楼阙后,从只容一人通过的巷子径直往里走,约莫十几步就能见到这在左右夹缝中的狭窄院落,挂着善慈庵的牌匾,乌黑木门布满了岁月划痕,轻轻一推就响起了连绵的吱呀声。
南枝探首张望着,尚没反应过来,就见一大群孩子蜂拥而来,将她们包围住,扬起最大弧度的甜甜的笑,眼尾弯弯,杂乱地脆声唤着“阿木姐姐”,又拽着方木的衣角,将她带进去。
她愣了瞬,犹疑地往里走,见着与破旧外观截然不同的院落,四处打理得很好,连一根杂草都看不到,足够孩子嬉闹,中间安了个木秋千,内屋不大可打眼一瞧就能窥见摆放整齐的桌椅,上面仔细放着几份笔墨。
方木被拉着到那秋千上坐下,她笑眯眯的,将在外的锋利锐气全然收敛,一个个捏着那些孩子的脸庞,能喊出他们所有人的名字,又将布包放下来,发放着牛肉馅饼。
孩子们约莫有二十多个,看着都年岁不大,多数还没她腰身高,其中唯有几个年岁稍大的正努力维持着秩序,他们岁数各异,可接馅饼时都很小心,将手在腰间擦了又擦,接过后只吃了一口就满足得眯起了眼。
南枝踌躇了会,便默默靠在墙边看着。
……
直到发完了,布包还剩了好些。
天色渐沉,院落旁点起昏黄小灯,年龄小的乖巧地坐在一块,还在啃馅饼,年龄大的已回屋,俯身写着课业。
南枝和方木一道坐在台阶上,看着天际夜色低垂,云团变幻,一点点笼罩住层出迭起的楼阙屋檐,吞没方才还橙黄鎏金的黄昏,只余一点泛着枯青的朦胧黑白。
南枝将视线投向那些孩子,眉眼浮起柔光,问道:“这善堂是你建的?”
方木招呼那些孩子到如今,有点累,将脑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道:“当然是我。这些年我经商每走一地,就会在那建一间善堂,可惜京城房价太高,暂时只能赁到这种地方。”
南枝怔着,过了许久才道:“我记得你说过,在扬州布坊做工前是住在善堂的。”
方木听着,脸上不自觉地扬起笑,温声道:“我住的那善堂也叫善慈庵,就在扬州城不远,那里的孩子比这多多了,每天都吵吵闹闹的,话说个没完,钱娘一见到我们调皮,就会掐着腰,凶巴巴地让我们早些回去歇息,不然就要揍我们。”说着,她不经意地擦过眼角:“可她每次只是嘴上说说。钱娘命苦,姓钱,一生都在为钱操劳,身子就没好过。”
“要是她还活着,绝不会眼睁睁看着那坏心眼的布坊掌柜欺负我,肯定会拖着铁锹,上门给我要说法,骂得那掌柜羞愤欲死。可惜她走得早,之后善堂没了银钱,我们只能出去找活计。我答应过她,往后也要成为像她一样的大好人。”
方木越说,声音越低,靠在南枝肩头的力道越大。
她看向沉寂又无边的夜幕,呢喃道:“可是南枝,赚钱好累。”说着,目光转向那些正在嬉笑的孩子身上,疲惫的脸上小弧度地翘起笑意:“也很开心。”
南枝颤着眼睫,伸手揽住她的肩,垂目忽地想起了书本上的一句,像是重新认识了这句诗般,下意思念了出来:“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方木只念过半年书,没大听懂,但知晓这是在夸她,唇角高高翘了起来。
漆黑的夜空中簌簌飘下了一团团的雪白,摇曳着落在两人身上。
屋内外的孩子心思也都跳脱起来,见着雪双眼就蹭地亮了起来,高声唤道:“下雪了!”他们没心思做旁的了,无论大小,蜂拥着挤到院内,一道伸手接那雪片,叽叽喳喳说着明早就能堆雪人,打雪仗了。
有个扎着三个辫子的小姑娘却站在人群外,将咬了一半的牛肉馅饼收好,颠着脚步走到两人身旁,将手中馅饼高高举起,递到南枝眼前:“漂、漂亮姐姐,给你次。”
南枝愣了瞬,眼尾弯着,接过她手中的馅饼,又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你吃饱了吗?”
小姑娘脸颊微红,感受着头顶传来的暖意,不好意思地轻轻“嗯”了声,就扭头快步跑开了。
方木在一旁忿忿道:“这孩子是我从奴市赎回来的,我给她取名叫念善,自小性子内向,从不主动和人说话,没想到头一次见就这么喜欢你,唉,真是世风日下,人都看脸啊。”
南枝念了念善宝的名字,得意地朝她扬起了眉梢,咬着那微冷的牛肉馅饼。
第77章 棺椁根本就没这个人
善堂宿的是直来直往的大通铺,底下铺上几层厚重的被褥,又各自揪着张小被角,窝成几团只露出一个个圆滚滚的脑袋,几盏昏黄烛火摇曳着,红烛滴着泪,映出她们恬静的睡相,很快屋内只余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南枝左拥着方木,右抱着念善,身体被略显拘谨的被褥束着,整夜里少有的安分和老实。
直至破晓,不知从何处炸起的鸡鸣声唤醒了这处。
南枝醒时,周围都已空了,只剩她缩在被褥里,挣扎了一会才起了身,刚一推门就是沁人心脾的晨雾,清凉湿意钻进肌肤里,瞬间化解了残留困意。
她长呼一口气,缩着肩膀和臂弯,就见堂内方木正领着孩子们在用早膳,几碗小米粥搁在桌上,冒着腾腾热气,她摸着愈发干瘪的肚皮,刚准备走过去就听到一阵急促叩门声。
只能转脚往那处走,推开木门却见是白文,刚瞧见她就上气不接下气地禀告道:“沈言灯到了府上,用棺椁装着一尸首,声称那是大人的尸首,还有宫里,宫里也派了人到了府上,说宫宴弑君案已经结了,就是大人勾结柳家,意图弑君篡位,想为太子谋私,但陛下宽厚,只暂时派人将陈府围起来,待到大人下葬再做定夺。”
她眉心一皱道:“什么?”
——
雪粒缭绕着晨雾,飘到灰青瓦片上,除却阴冷,偌大京城只余下一点透着血腥味的阴翳。
南枝刚到府门前,就见一沉重黑木棺椁停在那处,木盖罩住光亮,只余一小缝使得风雪飘进,四个抬棺人分别站在侧旁,与府前几个护院对峙着,一旁有侍卫躬身俯腰,高高地撑起伞,沈言灯就立身站在伞下,大氅和锦袍被风吹得烈烈作响,目光直视着那肃穆又庄重的府邸。
这府门不让进,可从那门处四下延伸开,有好些佩刀的魁梧侍卫分散,几步为点,将上下守得极为严实,绝不可能有人得以逃窜。
飘飘雪幕中,沈言灯蓦然转首,遥遥就见到了她,冷沉的神色蓦然变得柔和,伸手接过侍卫手中伞,踩过松软雪地走到她身旁,倾斜着伞面罩在她头顶,语气轻快得似府前摆的不是棺椁,是花,道:“回来了?昨夜去了何处?”
南枝抬眸看他,脸颊被风雪冻得有些发白,却尽量使语气平静道:“你在哪寻到的尸首?”
沈言灯神色如常,昨日他当街疾驰追那马车良久,可待拦下时,却见内里空荡无人,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被戏耍了,正准备派人加大搜寻范围时,昨夜山崖下出现了这具被几匹饿狼啃噬了全身的尸首。
尸首,到底是不是陈涿难以确定。
可他忽地想明白一事。
——若是就此宣称陈涿死了,再告诉陛下告诉南枝告诉世人,往后陈涿永远不会出现,其权其名其利便都属于他一人,就算陈涿还活着,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再想想回来,恐怕也投石无路,赶尽杀绝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轻叹了声,惋惜道:“自是昨夜侍卫在山崖下寻到的,都快被饿狼咬干净了,若非侍卫出现及时,恐只能寻到些骨头,全尸都难留。”
南枝径直看向他,看他面上流露出的同情,若非自己知晓陈涿没死,恐怕也会被就此蒙骗过去。她垂目,乌黑瞳仁闪过几分沉思,顿了许久才张口道:“这世上与陈涿身形相似之人千千万,既是被咬得面目全非,又怎能确定是他。还有,我不相信,陈涿会死于一小小坠崖。”说着,她抬首,不着痕迹地松开大腿下狠劲拧动的指尖,眼圈已然通红,眸光透着几分悲戚。
沈言灯伸手轻轻擦过她眼角的泪花道:“我知你不愿接受这一切,可尸首已然寻到,若是不信,你帮我上前好生瞧瞧是不是他。”
南枝深吸一口气,目光转而落在那棺椁上,犹豫着缓缓往前走了两步,走进漫天雪中,指尖颤动着按住那棺椁木盖缝隙上,沉木浸着雪粒,又湿又冷,冻得她指尖肿麻,僵直着许久动弹不了。
棺椁盖的缝隙缓缓变大,光亮透了进去,隐约露出血肉模糊、被雪浸得发白的皮肉,一股刺鼻又腥臭的血味传来,飘散在这清凉的冬日里,沈言灯眸光沉沉地盯着她的神情变化,张口道:“南枝,是他吗?”
南枝的眸光始终不敢往下移,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再也忍不住转首捂住胸口,被那股难闻的血味刺激得一阵反胃,弯着腰许久缓不过劲,沈言灯忙将手中伞扔下,上前扶住她,用手轻拍着她的脊背。
她想着余光瞥见的那点,脸色煞白,幸而还没来得及用早膳,这才什么都没吐出来,可脚步虚浮,头晕目眩,愈发没力气,只得被沈言灯搀扶着一步步往府内走。
府前那几个护院仍尽职地守着府门,受着惇仪殿下的令绝不让那棺椁进到府里,见到脸色虚弱的南枝走到府前时,面面相觑了瞬却还是让开了道,任由两人进去。
沈言灯一直带着南枝进到了竹影院,让她靠在椅上,喝了几口温茶才勉强顺过劲。
他自责道:“我忘了那尸首都被这连日的雪泡得发白了,不应让你去辨认的,总归尸首已经寻到,陛下旨意已下,一切尘埃落定,更改不了了。”
南枝胸口起伏逐渐平稳,手心捧着那茶盏,忽地抬眸看他,强调道:“我并未看清那尸首,还不确定是谁。”
沈言灯看着她执拗的模样,轻轻叹了声,俯身两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直视着她道:“你不接受也没事,只是如今陛下不会轻易放过陈府,就连那惇仪殿下都危在旦夕,南枝,只要你点头,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保你周全,还有柳伯母,无论用什么办法,我都不会让你置于险境。”
南枝的脊背靠在椅上,看他苦口婆心相劝的神情,眉尖忽地一皱道:“惇仪公主是当今圣上的同胞妹妹,两人自幼一道长大,感情甚笃,怎可能对她动手?那些所谓的谋逆弑君之罪,又没有十足十的证据,诸多疑点尚在,怎可能牵连到母亲身上?”
沈言灯眸光里透着些怜惜,带着些无奈地笑了声道:“陛下要杀谁,给谁定罪,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那些兄妹情分,深厚感情,在皇位龙椅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一点浮尘而已。”说着,他垂目,一点点凑近南枝耳边,轻声道:“南枝,我知晓你如今觉得是我害得陈涿至此,可从头到尾,我什么都没做。今晨我只将寻到陈涿尸首的消息禀告到御前,可陛下沉默许久,面色复杂,再张口时居然要我将陈府的所有人都处理了,尤其是惇仪公主。在棺椁下葬后,立刻派人堵住惇仪公主的嘴,让她来不及说话就下到黄泉地府。”
南枝瞳孔紧缩,捏着杯盏的手背泛起青筋。
从她到陈府时,就觉陛下和母亲间关系复杂,似存着什么隔阂,可每每陛下派人到府中时,必要问候一番母亲,听着便觉情真意切,兄妹情深,可这真情下竟藏着的是刀剑。
沈言灯贴近她的耳畔,继续道:“最多七日,陛下只给我七日。南枝,并非我想强求你与我走,而是时局所迫,你若强留在这,结局只有一个,就是成为刀下的冤死鬼。可我绝不会看你沦落至此,南枝,只要你写下和离书,再承认陈涿那些罪名与你没有分毫关系,我就能带你离开这里。”
他说着,眼前像是浮起了日思夜想许久的场景,眸关愈发柔和,伸手要抱住她:“到时这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你我依然还能成亲,在这脏污的京城里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
南枝却猛地将他推开,那手中的瓷盏摔了下去,落了满地瓷渣。
她张着唇,看他的眸光复杂,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道:“沈言灯,往事已过,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沈言灯踉跄着退后,站定看她,面上笑意不减道:“还有七日,南枝,不急。我会一直等你的,等到你回心转意的时候。”
……
待到院中沉寂,南枝坐在椅上许久,外面那些丫鬟见着府中变故,也不敢贸然上前清扫,她就垂目,出神地看那满地碎瓷各异的形状,有细碎的米粒,也有棱状雪花……
早知昨日直接冲到隔壁揍他一顿,往鼻梁和眼睛上打,让他鼻青眼肿,没脸见人,总比在她一人在这受气强。
没一会,白文赶回来了,人还没到,声音就传了出来道:“夫人,打听出来了!”说着,他匆匆走进,俯身道:“高大人说旨意出来后,陛下就谁也不见,而刑部那些卷宗全转而交给了沈言灯,他也插手不了,如今只能静观时局变化,大人又是如何打算了。”
南枝抬首道:“门外那棺椁呢?”
白文道:“惇仪殿下下了令,绝不允那棺椁进府,只得暂时停在了府门那处,不过怕是也坚持不了多久,迟早会被搬进来。”说着,他犹疑着张口,小声道:“属下觉得那尸首来得蹊跷,说不定是大人故意为之。”
南枝看他一眼,扯唇扬起一个明媚的笑意道:“什么大人?有这个人吗?”
白文看着她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心底一凉,默默为他家大人哀叹一声,自求多福吧,他可没胆量在这关头乱说话。
他果断道:“属下说错了,根本就没这个人。”
南枝冷哼一声,站起身泄愤似地将地上碎瓷踩得嘎吱作响。
第78章 毒酒陈远宁没死
堂内,颜驸马坐在上首,眉眼间掺着温润笑意,望向侧旁椅上的人,不解道:“沈大人深夜来此,不知有何要事?”
沈言灯靴面沾雪,匆匆而来自是没功夫在这插杆打诨,直接道:“自是来这感激驸马这些年对家父的关切,若非驸马提携相助,只怕家父仍在扬州城内做一无名小卒,而我也难以做这指挥使。”
颜屺笑意定在了脸上,他抬目看了门口小厮,小厮瞬间会意,退出去将木门紧闭上,只余他们两人在这说话。
“今日我来此倒没有什么要事,毕竟圣旨已下,宫宴刺杀的罪名全定在了陈涿头上,驸马早已全身而退。”
颜屺眸光闪烁,面上笑容彻底沉没。
沈言灯似是恍然未觉,继续张口道:“陛下将此差事教予我,如今关头我便也不愿节外生枝,更遑论驸马还对我沈家有提携之恩,只要这桩案子结了,好让陛下也能安心,一切都好说。”
三言两句间,颜屺忽地明白了他的目的,笑赞道:“这陈涿已死,圣旨已下,那我就在这提前恭喜沈大人荣获圣心,官途光明。”
沈言灯冷笑了声道:“驸马不必在这与我弯弯绕绕,陈涿到底死没死你我心中都清楚,如今他下落不明,不知其目的为何,可若有朝一日他安然回来了,局势改变便只是一瞬的事,只有陈涿真的死了,一切才能照你我心中所想。”
颜屺眉尖轻挑,点破道:“你想要我帮你杀了他?”
“不是帮我,是帮驸马自己。”
屋内静了会,两人心思各异,却都没有直接言明,只在心中拨弄起各自算盘,许久后颜驸马将手搭在椅把上站起了身,左肩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他道:“沈大人既将话说到如此地步了,我便也不好再推辞,自会尽力相助。”
……
沈言灯来去匆匆,趁着夜色深重,很快淹没在雪幕中,颜屺站在院中,望向他远去的背影,含着笑慢慢悠悠地道:“痴心妄想的疯狗。”说着,转身准备回去,可守门小厮却忽地跑了进来,将手中信笺奉上道:“驸马,门外有一书生说要见您,还说您看了此物定会明白。”
颜屺对着下人和外人都是一幅温和谦逊的好面孔,可经着沈言灯这一遭,眉尖隐隐生出了烦躁,快速将信笺拆开,却见上面只寥寥写了五个字。
——陈远宁没死。
瞬间,他瞳孔紧缩。
——
黄帐中,龙床上。
“敌军来了……拿、拿剑,拿刀!废物,都给我滚开,你们这些废物,吞吃军饷的废物!朕是皇帝,事货真价实的皇帝!圣人!谁人敢拦!”
陛下满额是汗,指尖将龙绣被拽得粘皱,蓦然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坐起身大口喘着气。
龙帐脚踏下守夜的跪地太监被惊醒,忙直起腰身,出声道:“陛下,奴才在这守着,您是又梦魇了吗?奴才伺候您用水?”
陛下一把扯开了黄帐:“给朕滚过来!”
太监吓得爬起来,俯腰赔笑到了跟前。
陛下攥住他的手臂,咬着牙问道:“棺椁送到陈家了吗?”
太监犹豫了瞬,只能道:“奴才听说沈大人只送到了陈家门口,可惇仪公主似乎是不相信那尸首是陈涿,下令不让棺椁入府,最后两方僵持着,就摆在府门口。”
“废物!”陛下骂道:“朕给了他这么多的人,竟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
“罢了!”他像是咬着肉般艰难说道:“提心吊胆忍了这么多年,朕好不容易等到今日,等到陈涿死了,等到快要稳坐帝位的时候,绝不能轻易放过!去告诉沈言灯,明日就将那棺椁下葬,还有惇仪,她必须死!”
他说着,又自我怀疑地否定道:“不!此事要做得稳妥辛秘,不要沈言灯了!你去,你明日一早就去陈家,堵住惇仪的嘴,直接灌上一杯毒酒!”
太监战战兢兢,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得埋首应声退下。
偌大寝殿空空荡荡,他倒在龙床上,眼底透出些残忍的痛惜,轻声道:“涿儿,你可千万别怪朕,要怪,就怪你母亲,这么些年还是不肯低头,像是梁上剑般折磨得朕难以安宁。”
“朕只能,杀了她。”
一个宁静又寻常的雪夜过去。
京城什么也没变,唯有宦官趁着晨色尚早,带着侍卫进了陈家府门。
府中上下透着一阵冷冽晨雾,丫鬟如常清扫着院落,见着阵势颇大的宦官进门俯身唤着“公公安好”,那阵声响一直从竹影院往主院走,惊得整夜难眠的南枝从榻上坐起了身,茫然问道:“外面怎么了?怎么这么吵?”
云团答道:“好像是宫里来了人,一直往惇仪殿下的院子去。”
南枝呆了瞬,蓦然响起昨日沈言灯说的那些话,胸口惴惴不安,顿时掀开被褥唤道:“云团,快帮我洗漱,我要去母亲那儿!”
每一瞬都像是被拉长了般。
心跳声声震在耳畔。
南枝刚换好衣裳,准备将满头散发盘了起来,有人跌跌撞撞进了房门,凄声喊道:“快救救殿下!陛下、陛下给她赐了毒酒!”
她转首,却见是惊慌失措的怀絮,唇瓣哆嗦着,全身都在发抖。
南枝手中木梳摔在地上,脸色煞白,颤着手抓住了桌角的小匕首,慌乱起身一股脑就往主院跑。
为了避人耳目,丫鬟婆子都被寻借口调出去了,主院附近没人,唯有两个侍卫守在院门旁。
屋内惇仪衣着端庄,神色平静,坐在上首垂目看那宦官道:“本宫是先帝膝下的惇仪公主,当年身携圣命,协助平定了乱党,他无凭无据,就想用一杯毒酒将我打发了,当真不怕天下人诟病吗?”
宦官轻蔑看她,笑了笑道:“惇仪公主呐,这陛下想杀谁,怎么杀,不过一句话的话,哪里是你能置喙的?咱家已是足够好心了,没真照圣言将你的嘴堵起来,你就也安分些将毒酒喝了,莫要逼咱家将侍卫唤进来强灌。”
惇仪垂目冷笑了声,少有地不顾形象骂了句道:“他算什么狗皇帝。”
宦官神色一变,呸了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咱家便也不与你客气了!”说着,直接拿起那酒盏,意欲上前强灌。
忽地,院外响起一阵嘈杂。
他皱眉,转首就见侍卫匆匆而来,俯身禀告道:“公公,院外的陈夫人硬是要进来,说昨日受了沈大人的嘱托,万分紧急,有事要问这惇仪公主。”
这沈言灯如今是陛下身边的红人,隐隐快超过了当年刚入朝的陈涿,往后不可限量,他的面子左右是得给三分的,往后遇到什么事也能留自己一线。
他沉吟半刻道:“先将人放进来。”
惇仪腾地站起身,总算冒出了些慌乱道:“将她放进来作何!”
宦官看她一眼,没理。
南枝一跑进来,就瞥见了木桌上那盏鎏金酒壶,她全身紧绷着,面上不敢泄气分毫,僵硬地扯出一抹笑道:“公公,昨日沈大人私下特意交代了我,说让我想法子问问惇仪殿下,陈涿为何要叛君犯上,我这还没寻到时机,只怕待会也不好交差。”说着,她上前,将手腕上的金镯子塞到了宦官手里,赔笑道:“就说几句话,保证不耽误事。”
宦官掂掂分量,尚算满意,从鼻子里“嗯”了声:“去说吧。”
她这才挪着脚步往前走,抬首看向惇仪殿下,抬高声量道:“母亲,如今陈涿已死,你、你有什么话如实招供吧!陛下宽厚,是会放过你的。”说着,背对着宦官,用袖口遮掩着,将冰冷的匕首递到了惇仪手心。
惇仪紧握住匕首,却面露疑惑。
宦官在身后搭腔道:“都要死了,也就别耽误咱家的功夫了,要说的快些说吧,还得回去早些和陛下复命呢。”
南枝咬咬牙,朝惇仪眯了眯眼,转而骂道:“你这妇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都沦落到了这地步,有什么不能说的,也好让我在沈大人面前记上一功,你就当临死前做了一桩好事不成吗?”
惇仪犹疑地顺着她话道:“你竟想用我的命邀功,我……我凭何告诉你?”
南枝气得转身径直拿起那酒樽,倒进酒杯里又上前想要灌到惇仪口中。
宦官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这种婆媳反目的戏码,没半分阻拦的意思。
可两个女人争夺间,那酒盏里的酒撒空了,
南枝骂了声,转身又到了那酒樽旁,赔笑道:“实是抱歉,我真没想到她都要死了,竟都不愿柳给我一条活路,公公若不嫌弃,我可帮公公灌酒,也好泄泄心头恨。我这手上还有一镯子。”说着,她走到宦官身旁,在袖口缓缓找寻着什么。
宦官仰着下巴,不耐烦道:“你们这些妇人就是记仇,到了生死关头还要闹这一出,若不是咱家心善——”
还没说完,一方浸满毒酒的湿帕死死捂住他的口鼻。
鸩酒毒性强,一口见效,如今只捂住口鼻,宦官隐隐就有些头晕目眩,四肢麻木,瞪大双眼看向不远处院外那两个侍卫。
南枝看向状况外的惇仪,压低声道:“母亲!快些!”
惇仪反应过来,握紧匕首,快速上前,稳准狠地刺入那宦官的胸膛。
温热的血点溅满了两人面庞。
宦官抽搐两下,死瞪向他们两人,彻底没了气。
南枝连忙将宦官随意放下,指尖因紧张有些哆嗦,强忍着拉住惇仪的袖口,快声道:“母亲,等下你就藏在这,我唤那两个侍卫过来,就说你杀了这个宦官,从后窗与人接应跑了。他们肯定会派人去追,到时这里把守的人应会变少,我就下令,让人将府外的棺椁搬进来,您藏进去,等送到城外下葬的时候我再想办法。”
她一边说着,一边唇瓣翕动着喘气,想着哪处有遗落的地方。
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紧张,不能慌乱,不能哭。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死路。
面前的惇仪却忽地抬眸,看向她的身后,拽紧她的袖口道:“南枝……”
她脊背一僵,顺着惇仪的视线转身,却见到了意外之外的人。
陈涿站在门前,一身玄袍挡住了大半的光。
南枝怔着,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稳了下来,可眼圈却红了,她缓缓走到了他身前,抬睫看他,然后伸手用尽全力扇了他一巴掌,颤声道:“骗子。”
陈涿脸颊偏移,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五个鲜红肿胀的巴掌印,他抿了抿唇,俯身将脑袋搁在她肩上,抱住了她。
第79章 秘密认真的生气
深冬迎门的寒风似钝刀子般,一片片地割在南枝被泪浸润的脸颊上,吹得裂痛。
气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她趁机将泪珠蹭在了怀中人的衣襟处,稍微平稳着急促的呼吸,顺着视线望去,就见院口那两个守着的两个侍卫已被钳制住,府邸周围响起一阵刀剑相碰声。
看来是目的达成了。
她咬着牙,毫不留情地将人推开,抬目冷冷看他一眼。
陈涿张口想要解释,自他要和惇仪去京郊祭拜起,就已得知沈言灯派了刺客在半途拦截,思虑再三他并未加派人马,而是一人提前回了京城,任由那马车失控坠落山崖,故作假死。而沈言灯此人心思深沉,不会轻易相信,必然会探查到底。
而越着急越慌便越急于证明,几次调查都扑空,才会在见到尸首时不论真假都坐定他已死,才会呈报御前,有了今日局面。
可沈言灯竟主动去寻了颜屺。
颜屺在京中筹谋多年,人手早已埋成各处不起眼的暗线,昨夜他被纠缠许久,而为隐匿行踪身旁身旁没多少人,好不容易甩开却窥见了晨光。
紧赶慢赶,仍是来迟了。
他道:“南枝,我——”
南枝却没多留给他一个余光,直接越过他走了。
陈涿站在原地,长睫轻颤着,默了会他上前将惇仪扶到椅上,又侧眸看了眼没气息的宦官,垂目道:“母亲,今日是我来迟了,差点让您陷入险境。”
惇仪脸颊苍白,轻咳了声却道:“此事不怪你,全是我当年的报应。”
陈涿在她身前站着,脸颊被阴影笼着,忽地缓缓道:“赵荣早已死了,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陈远宁,对吗?”
惇仪一惊,唇瓣翕动道:“你、你怎么知道?”
世人皆知,当年她孤身将赵荣带回京城,被叛党围追危难之刻又得陈将军所救,有从龙之功。可实际上,陈远宁赶到时,几十精兵已全被杀尽,赵荣为了护她被叛党一箭击杀,早已没了气,唯有她瘫坐在尸首中间,抱着赵荣,看着满地血腥,不知何去何从。
其实先帝给她留了另一条路。
一份遗旨。这遗旨被密封在竹筒中,并未打开。
先帝说若她带不回赵荣,便去边关带兵攻回京城,让膝下公主之子过继给已逝先太子,推他为帝。
她和柔容都猜是圣旨上定的是颜明砚。
可那时她跨越数地,树皮都被扯个干净,处处躺着饿死骨,边关为防范胡人,大军不能轻易撤退……就算她一人跨越万难,真的侥幸到了边关,可照圣旨所言,天下必定大乱,一年、两年乃至十年都未必能平定。
她怀中抱着冰冷的尸首,犹如被抽干血肉的躯壳,只剩下了绝望。
这时,陈远宁赶到了。
她看着风尘仆仆,满脸络腮胡的陈远宁,忽地他与赵荣身形隐有相似之处。
陡然间,她心底冒出了个极荒唐的想法。
陈远宁少年时到了边疆,三年一归又匆匆离开,少有人知晓他络腮胡下的真面目,赵荣在她成亲后不久便得了封地,尚未长开就离了京城,长相早已不复当年。
半年,只要陈远宁假冒赵荣半年,待到天下平定,叛党被俘,到时再换宗室子继位。
她颤着手,淌着泪,将唇瓣咬出了血,用匕首毁了亲弟弟的脸庞,直至辨认不出。
她将陈远宁的胡须剃了干净,又用草药使其满脸红疹,辨认不出,最后给他吃了绝嗣药,商议半年后,一切物归原主时,再给他解药。
她站在芦苇荡中,看着满地尸首,亲手策划了一出狸猫换太子。
可半年后,天下平定,叛军尽俘,陈远宁却后悔了。
他杀光了知晓事情真相的人,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动她,生怕她说了出去,次次派人以关心的名义来看她,实则底下藏的全是威胁。
纠缠至今。
惇仪慌乱地拽住他,颤声道:“涿儿,是谁将此事告诉你的?”
陈涿当年落到叛党手中,没人知晓他经历了什么,去了何处,又是怎么寻到惇仪身旁的,那时他正巧看到了满脸红疹的“赵荣”,和躺在地上的“陈远宁”。
这些年他隐隐猜到了些,直至此刻终于确定。
他垂下眸光,轻声道:“我自己所猜,并无旁人相告。”
惇仪低下脑袋,娴雅又温吞的面庞愈发苍白。
她守着这秘密活了这么多年,每一刻都活在痛苦和折磨中,却又不知该如何挽回,只得熬着忍着,等着报应来的这一日。
但直至此刻,哪怕到了黄泉地府被父皇叱骂,她仍不后悔,若非当年赵荣带兵及时回京,天下早已四崩五裂,
一滴滴血从手缝中淌了出来,她一怔,松开手,这才注意陈涿手臂上的刀痕,因是玄衣难以注意,只染出了一片深色:“你怎么受伤了,我去唤大夫。”
陈涿却将手臂收回,淡淡道:“不过小伤。今日我只想问母亲,当年先帝给母亲的遗旨到底在何处?应是不在母亲身上了吧。事到如今,您若再瞒下去,只怕又要复当年之景。”
惇仪见他也知晓了遗旨的存在,只轻轻叹了声,似是瞬间苍老了数年般,满脸疲惫倦怠,许久后才轻声道:“原本是被我藏起来了,可——”她抬目,直直看向他:“你还记得染坊被投毒的那案子吗?”
陈涿怔了瞬,脑海中所有慢慢联系到一块。
……
陈涿走后,惇仪就一人在椅上枯坐许久。
院外风雪簌簌,狂风夹着雪粒涌进屋内,落在了地上那滩血渍上。
她这些年居于后宅,鲜少出府,与其说是守着秘密,更像是是靠着秘密而活的人。关键时刻她抛下陈涿,弥补多年却也捂不热母子心,而每每午夜梦回,梦中都会出现赵荣鲜血淋漓的脸庞,父皇骂她混淆了赵家血脉……她对不起他们。
如今秘密交托,十九年前的使命在这一刻终于圆满。
她却没有分毫轻松,反倒有些茫然,寻不到一丝活着的必要了。
目光慢慢转到了那鎏金酒壶上,几乎是不受控般,指尖颤着触上手柄,给自己倒了一杯,她垂下眸光,慢慢端着酒樽到了唇边,想要渡入口中的那一刻,看向了宦官胸口插着的那把匕首,忽地想起了南枝奋力救她的模样。
酒樽顿住了。
她熬着忍着,就像被关在笼中的雁,许久许久没看到这样顽强的生机了,莫名地,让她想到了当年的自己,一次次从叛党手里逃脱,只有一个念头,活着,活着带赵荣回去。
蓦地,眼尾淌下了泪。
手中那杯毒酒掉落在地。
她捂住脸庞,无声痛哭起来,泪水沿着手心落下,混杂着这么多年的忍耐和痛苦,终于得到了解脱。
她凭什么死?凭什么遂了陈远宁的愿?
就算要死也得将他带下去一起死。
——
府邸乱着,已有人快马回去将此地情形禀告给圣上,到时如何处置还要靠圣言。
陈涿往竹影院的脚步越走越快。直到进了屋内,就见南枝端坐在镜前,让云团替她束着发,手中拿着湿帕擦去脸上血点。
一时湿帕被染红,南枝见附近没有铜盆,只得拧着眉嫌弃地拿在手上,他见状,快步上前,将铜盆递到她面前。
南枝却垂着眉眼,指尖拨弄着湿帕边缘的线头,像是没看到般一动不动。
云团见状提醒道:“姑娘,湿帕放到铜盆里就行,奴婢待会去洗净。”
南枝却满脸茫然,还四周看了圈,疑惑道:“哪里有铜盆?我怎么没见到?没事,我拿在手里就行。”
云团愣了下:“……公子手里的不是吗?”
南枝却笑了声,眉尖挑挑就看向镜中自己,淡淡道:“什么公子?我怎么没看见?”
纵观南枝往前十几年的人生,自出生起,她只认真地生过两场大气,一次是庶兄用弹弓将她养了三年的鹦鹉打死了,另一次是沈言灯将她精心准备了三个月的生辰礼送给了旁人。她若真生气了,绝不会费力争吵,只会将那人从她的眼前排除,与空气混为一谈。
那庶兄拉不下脸与她道歉,委婉提过几次却没诚意,隔了十几年至今她都再没他说过话,而沈言灯将生辰礼要回后,道歉了近三月,这才重回她的视线。
南枝气量大,气性更大。
她将湿帕捏在手里,神色如常地递了个簪子给云团道:“戴这枚吧。”
云团接过,余光却瞥见了公子脸上鲜明的巴掌印,终于意识到两人间的古怪,连忙埋首只顾束发,装作什么也没听到看到。
陈涿抿着唇,主动将她手上的湿帕拿过来,放到铜盆里。
南枝手里湿帕被拽走,眸光却没偏移分毫。
他站在桌旁,犹疑着走近了两步,道:“南枝,我并非刻意瞒你,这次过于危险——”
南枝根本不想听什么解释,神色轻淡又平静,见发髻束好了,腾地站起身,走到箱笼将藏起来的钱袋递给云团道:“云团,你帮我把这些银钱递给方木,就说是我送给善堂的。”
陈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云团接过钱袋,眸光忽地瞥见了陈涿手臂淌下的血点,因走动滴落一地,惊慌道:“夫人,公子受伤了。”
南枝动作这才一顿,眸光终于转移到了他身上,却只瞬间又移开,淡淡道:“我又不是大夫。”
云团反应过来,快步转身出去唤大夫了。
屋内只余他们两人,陈涿又走近了些,伸出指尖刚要拉她的手,南枝却不经意地避开他的动作,直接往桌案那处走。
第80章 小人等五十年后再与我解释
南枝坐到桌案边,慢悠悠地收拢着几卷书,想着过几日递送给方木,全然无视了几步外的第二个人。
陈涿站在原地,终于意识到了处境有多棘手。
他走上前,坐在了桌旁侧旁,露出半面巴掌印尚存的脸颊,长睫颤动着透出几分虚弱,轻声道:“我原是想昨夜就回来的,可路上却突遭偷袭,他们人多势众,出手狠辣,我被纠缠许久,死里逃生,并非故意回迟。”
南枝摞书册的动作一顿,从鼻尖冷冷地哼了声。
他是没有故意回迟,可竟用了假死这样的法子,从头到尾只将她一人瞒在鼓里,要不是她机智聪敏,恐怕如今还像个傻子似还不知道呢,行径恶劣,罪无可恕,若非她心胸开阔,早早雇人将他堵到巷口狠狠揍一顿出气了。
小人!!!
她气得侧首,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手里几本书砰地一声放在了桌上。
陈涿脊背一僵,注意着她的神色,小心道:“我并非刻意瞒你,可那日你与沈言灯一起到了山崖边,宫里也派了人过去搜寻,若稍有缺漏,极易被发现,我便只得将计就计,也瞒下了你。”
南枝扭回脑袋,仍执拗地一言不发。
她憋着气,将几卷书放到桌角,正巧是对着陈涿放在桌上的那只手,于是隔着几卷书,她刻意地用力去推搡他的手,可惜手没推下去,书却乱作一团。
她看着凌乱的桌面,一阵无言,暗自将此事也添到陈涿头上。
陈涿看着她气呼呼的脸色,这才反应过来,主动将堆得歪斜的书摆好,倒了杯温茶递到她面前道:“如今一切已尘埃落定,府外那些围守的侍卫今日就会离开。”
南枝实在忍不住了,直接起身要往外走,再停留一刻就要维持不住自己认真生气的模样,直接与他吵起来了。
她以往怎么没发觉陈涿这般聒噪。
白文正往里走,急忙有事要禀告。
她停住脚步,终于忍不住道:“白文,你帮我和某个表里不一,花言巧语,厚颜无耻的人说一声,往后五十年,我都不想看到他,更不想听他说话,等五十年后再与我解释吧。”说完,毫不停留地出去了。
白文尴尬地摸摸鼻尖,挪开视线,夫人说着是谁啊,好难猜哦……
陈涿捏捏眉心,沉声道:“有事就说。”
白文讪笑着上前道:“陛下已经知晓公子回来的消息了,当即便道派到府上的那宦官是假传圣旨,是以往与惇仪殿下积了私怨,陛下本人并不知情,另外陛下下令召公子和沈言灯入宫。”
陈涿站起身,垂目看向被摞得整齐的书卷,轻咳了声却道:“你去问问南枝,五十年能不能缩短些,五个时辰可以吗。”
白文愣了下,吸住腮帮的肉才忍住笑,道:“公子放心,属下定会一字不落地转达。”
——
垂拱殿内,陛下眼底烙着乌青,不安心地来回踱步,神色焦灼又疲倦,待见到玄色身影缓步进殿,才扬起一抹僵滞的笑道:“涿儿,你失踪这几日,朕一直为你忧心,以泪洗面,连早朝都暂歇了,幸而得知你无事,安稳地回了京,朕这才能从榻上起身。”
陈涿守礼地拱手倾身道:“臣参见陛下。”
陛下径直上前扶起了他,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我舅甥间,何需守这么多虚礼?快起来,让朕好生瞧瞧。”说着,端详他几眼道:“的确是有些瘦了,定是在外受了不少苦。”
陈涿不动声色避开他的动作,道:“臣那夜坠崖后,得幸被樵夫所救,本想着在外休养几日可却忽闻京中消息,道臣谋反之罪证据确凿,一时惊慌这才回了京中。”
陛下的笑透着些尴尬,余光忽地瞥见入殿的沈言灯,当即道:“朕心中也相信涿儿品行,若非沈言灯此番递上的证据确凿,朝中又多谣言,朕迫于无奈,这才暂且将陈府围守起来。”
沈言灯上前便瞧见了陈涿的身影,眸光一冷,俯身温声道:“臣参见陛下。”
陈涿眉梢稍扬:“臣此次回来,也恰巧寻了些证人和证物。”说着,他将袖中纸笺递上,道:“这是柳家首饰铺面的掌柜,常年跟着柳家上下经商,道那批首饰早已作了嫁妆的名义,送进了沈家府中,这是掌柜的证词,也有几本账册得以证明。”
沈言灯身形一僵,神色变化着当即跪下道:“陛下明鉴,臣并不知晓此事。”
陈涿继续道:“据柳家掌柜说自从柳家家主中风后,柳家上下全由沈大人把持,柳夫人对其也颇为信任,生意账目首先交予沈大人查验。此事只需稍派人到扬州城内询问一番便可查明。因而臣觉那所谓证词也是因此受了蛊惑,并非其真心所言。”
沈言灯抬首道:“陛下,臣以往与柳家定有婚约,柳夫人对臣便多了几分信任,这才将生意暂时交托给臣,至于旁的,臣从未做过,陛下明鉴!”
陛下冷冷看了眼沈言灯,本以为至少能与陈涿抗衡些,谁料竟真的有些嫌疑,可沈家一个江南小官妄图弑君,却又实在难以置信。
目光便又放回陈涿身上,照他所看,满朝最有谋反的还是眼前人,可惜却又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谋算太深,与那病太子关系过密,万一惇仪将当年真相告诉了他,这白眼狼绝不会帮他,可想杀狠不下心,不杀心中难定……只能借把刀,这沈言灯算是朝中唯一有可能做到的了。
不过此刻他最心焦的早已不是这些,挥挥手道:“既沈家有嫌,那此事就交予刑部高栋去查。沈言灯你先退下吧。”
待到殿内唯余他们两人,他皱眉,一幅懊悔痛恨的模样道:“朕身边有个小太监,以往与惇仪结过私怨,此番竟敢假传旨意,递了毒酒给惇仪,幸好涿儿赶回及时,这才没酿成大祸。”陛下微眯起眼盯着陈涿,缓缓试探道:“不知惇仪可否怪朕?有没有与涿儿说过什么?”
陈涿扯了扯唇角,抬首看向他道:“母亲性情敦厚温和,自是不会怪自己的同胞弟弟。”
他愣了瞬,当即笑道:“涿儿说的没错,惇仪与朕自小关系亲厚,自是不会怪到朕身上。”
圣旨当日就拟好送到了陈府,不仅让陈涿官复原职,还派人送了大批珍宝到了陈府,安抚受了惊吓的惇仪公主。
府中一派新气象,那看着就阴森的棺椁总算从府前移走了,丫鬟婆子忙着清扫府中上下,揭去被沈大人下令笼在府院处的白绸,有新宦官领着金银器物递送到府上,正与管事对着名目。
陈涿手臂简单包扎了起来,一边往院里走一边问道:“白文,夫人是如何说的?”
白文面露尴尬道:“夫人说,说等五百年后再回答这问题。”
他脚步一顿,心底想质疑却又觉这话的确像是南枝所说,捏着眉心无奈轻叹了声,问道:“除了这句话,没有别的了吗?”
白文踌躇半晌,好一会才小心道:“夫人偷偷骂了公子几句,属下耳朵尖,偷听到了,公子真的要听吗?”
陈涿:“……”
他不想再和白文说话,加快步伐径直往竹影院走,刚进去就瞧见南枝正与云团坐在廊前,搬了好些书出来,拿着细绳一根根给几摞书打结。
南枝笑意盈盈,眼尾弯着将被分类好的几摞书放好,余光瞄到了走近的衣摆也没半分生气的模样。
陈涿弯腰看了眼,从《三字经》到《穀梁传》什么都有,不禁问道:“这是在作何?”
云团下意识解释道:“夫人前几日去了一善堂,里面大多是年纪尚小的孩子,夫人便想将这些书送去那里。”
刚说完,南枝悄悄看了她一眼,五官狰狞,圆眸睁大,其意思再明显不过,居然不与她一阵营,还和这种骗子说话。
云团反应过来,郑重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绝不会背叛。
陈涿将袖口微挽,俯身要帮她一道系书,南枝就直接将几摞书拎起,递给云团道:“差不多够了,你寻个日子递去方木那里。”
云团应声,将那些书一件件搬到屋内角落。
南枝拍拍衣摆的灰尘,目不斜视,走进门内靠在墙上,语气欢快地与云团说着话:“云团,今夜我要与和母亲一道睡,待会就过去。”
陈涿眉尖轻皱,侧眸看向白文道:“母亲受了惊吓,需要静养,夜中还是一人最好。”
白文当即会意,刚准备去说却又听南枝冲着云团道:“我已经和母亲说好了,这受了惊吓的夜中就应该有人陪着。”
陈涿摸着手臂处伤口,淡淡道:“白文,方才大夫来包扎时说了什么?”
白文颇有眼色,叹息道道:“那大夫好似是说公子昨夜受了惊吓,不易孤身一人,手上伤口夜中也需换药,夜中一人的确有些不方便,可惜属下身有差事,恐不能陪在公子身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