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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故人我会当你已经消气了

    屋内,南枝靠在墙面,对话一字不落地落进耳边,她磨了磨牙又强行挤出一丝笑道:“云团,你知道什么叫自作自受吗?”

    云团懵懂摇头。

    她翘起唇道:“往外看一眼就知道了。”

    门外的白文摸摸脸颊,尴尬地看了眼自家大人,本就站在理亏那一面,单从口舌之争怎可能赢过,连带着他也跟着矮了一截,面上无光。

    陈涿轻咳了声,上前几步走到屋内,靠在门框边,距南枝只有几步的地方。

    阳光稀疏地从门外透进来,在地上投着暖黄光线,又分出几丝拂在两人衣摆鞋面上。

    云团将几摞书堆放好了,擦擦额角汗就见两人别扭地隔着间距站着,她刚想说话却被白文一把拽住,拉着便往外走道:“云团,你上回给夫人在膳房端回来的糕点叫什么,我回回去膳房怎么都寻不到呢——”话刚涌到喉间,就被一拉一拽地走了。

    屋内外霎时安静下来,陈涿侧首看她一眼,朝那处挪动了几步,试探着伸出手勾住了她的指尖。

    南枝拧起眉,用力想拽出食指却没成功,身旁气息却愈发靠近,她五官皱成一团,刚准备抬脚狠狠踩他的靴面,肩侧忽地搭上重量,耳边传来轻浅的声线:“知道错了。”

    他俯下腰身,侧着身形,将额心搭在她的肩上,手心紧攥她的食指以防她逃跑,一身玄衣温顺地垂下袖摆,纠缠少女的浅粉衣裙,被窗中风吹动着宛如飘摇幡旗。

    南枝眼睫如蛾翅般扑簌着,仍从鼻尖轻哼了声,目不斜视。

    雕虫小技,她才不会被打动。

    陈涿抬起脑袋,折着光的眸子落在她的侧颊。

    几丝碎发勾住他的眼睫,又撩向南枝的脸颊,灵动地来回摇曳着,她被挠得难耐,仍忍住理顺发丝的念头,他却伸出指尖,将那几根胡乱摆弄的发丝撩到耳后。

    指尖冰冷,轻轻划过肌肤,她不禁想到了走到枝梢下便会掉落的雨水,顺着面颊,一直淌到怒火烈烈的胸口。

    她终于睨他一眼,清浅瞳仁中映出一点溶影。

    陈涿趁势,手心攥住的食指一点点扩张,直至拉住整只手,解释道:“此次危机四伏,好些人都在暗中窥视着,只等找到些纰漏,万一出现什么意外,难保不会拿你开刀。为保周全,我这才没多言,并非刻意想瞒你。”

    南枝心里那团火却又重燃起来了,那晚她一路奔波到城外,见着满地木屑残骸,陷入泥地的车轮印一直滑到了山崖边,她看着四周,身体快被风托着往上飘,只剩下一颗沉重又压抑的心在下坠。那一瞬真以为他被暗害,跌进了山崖底。

    做戏做的果真周全。

    她面无表情,大力扯回了手,泄愤地抬脚狠狠踩向他的脚面,又觉不够地碾了两下,这才稍稍平息心口火,转身一刻不停地往外走了。

    陈涿手心空落落的,尚还不知自己哪一句话说错了,就见着她出了房门,声线波动着笑意唤起“云团”,依旧是欢快雀跃的好心情。

    他孤零零站在墙边,少有地生出了无计可施的窘顿感。

    连着几日,南枝该吃吃该笑笑,夜里就抱着一卷被褥,厚着脸窝进了惇仪殿下的榻里,每每陈涿想寻她说话,自顾自念了半天,她就连眼皮都未抬分毫,大有一种老死不相往来的魄力。

    *

    柳家摊上的案子交给了高栋,几乎是在办差的隔日,就以证据不足的由头将柳家母女从牢中放出来了。南枝撑着伞,望向被幽幽烛火映着的阴暗牢道,里面走出了相互搀扶的两人。

    郑氏一仰首就见到了南枝,热泪涌到眼尾,蹒跚着几步上前就死死攥住了她的手道:“南枝,母亲夜夜惊惶,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幸好,幸好母亲还活着,还能再看看我的女儿。”

    柳明珍见着这幕,神色微僵,默不作声地走到了郑氏身旁,扶住了她的臂弯。

    南枝看向被紧箍着的手腕,垂目收回了手,只道:“走吧。”

    她转身,率先朝着马车方向走去。

    郑氏用指腹擦着眼角,应了声喋喋道:“不过母亲在牢里也并未受什么委屈,先前沈言灯极照顾我们,说话也是温言温语,至多只是牢房有些阴冷。只是偶尔闲暇时,我总是想到你,想到你会不会被我连累,受了什么委屈。”

    南枝听着,缓缓垂下了眼睫,语气稍柔道:“先前沈言灯是不是让你写了什么证词。”

    郑氏不明所以道:“沈言灯说写了那份证词,他就可在其中转圜,此后不久就能将我们从牢中放出来,我在牢中待得头晕眼花,并未瞧仔细,是明珍仔细看过说没问题的。”

    柳明珍缩了缩肩膀,避开她投去的视线。

    她顿时生出一种水漫口鼻的无力感,闭了闭目劝道:“京中多事,你们又牵涉进了这种案子,为保无恙,过几日你们就回扬州吧。”

    郑氏皱起眉:“南枝你不和母亲一道回去吗?难不成你真要继续留在那陈家,我听说此次案子的由头就是那陈涿,你在这太过危险,就和母亲一起回扬州吧,如今柳家是母亲做主,绝不会再出现之前那种事。”

    南枝将伞交给了马车旁的小厮,踩着脚凳,掀帘上去。

    郑氏见她不答,眉心拧着刚准备继续劝阻,绝不能留在这种虎狼窝,忽地余光瞥见一锦袍,脚步瞬间瘫软,几乎是靠在了柳明珍身上,她颤着声线问道:“那是谁?”

    小厮看了眼,恭敬答道:“那是柔容公主的驸马,颜大人。”

    颜屺在马车的另一边,缓步往牢里走,面庞温润柔和,如常地含着几分笑,眼底却透着浓浓的不耐,自这案子交给了高栋,生生将他唤过来几趟,问些宫宴上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又是怎么替柔容挡了那匕首的……着实令人厌烦他却还得好脾气地一遍遍应答。

    似有所感,他抬眸,往靠在路旁的马车上扫了眼,却只见到了露在马车旁的深灰衣角,便没在意地敛回了眸光,维持着谦和皮肉往里走。

    郑氏快速地缩回了身子,手紧紧捂住胸口,大幅度喘着气,额间都淌出了细汗。

    柳明珍撑着力扶住她,不解地唤道:“母亲?母亲?”

    郑氏脸色煞白,缓了好久才堪堪回过神,手颤着扶住马车边道:“我没事。”说着,她自顾自地上了马车,坐在一旁恹恹缓着神,沉着眉眼,没再说一句话。

    南枝看着郑氏心神不宁的模样,只当她是在牢中受惊过度,张了几次唇终究没多问。

    唯独目睹全程的柳明珍不动声色地左右看看,据她所知,母亲从未来过京城,怎地见到公主驸马这般激动?她很快联想到了先前沈言灯所说,南枝是母亲与旁人所生,难不成……她惊惶地睁大了眼眸,又生怕被发现,连忙埋首遮掩着怦怦乱跳的心。

    ——

    宫里为了安抚,先派人给惇仪送了好些珍宝,又主动给陈涿添了官阶,绯衣换成深沉的绸紫,几日一过,很快就叫人忘却了先前的刀光剑影,羡慕起陈府的泼天权势来。

    皇恩浩荡下,陈涿不仅没谢恩,还接连旷了几日的早朝,由头便是惇仪殿下和夫人经此次意外受惊过度,需得有人照料着,他抽不开身只得告假,折子递到陛下案前,御笔多疑地顿了许久,暗暗揣度查探了几次才批了他的假。

    可身在府中,惇仪身旁没给他留半点温清定省,问安视膳的尽孝空隙,温融融的屋里一边热闹非凡,南枝手持小剪,捏着一张张红纸,尾音扬起笑和惇仪说着话,决心要在年前练就一手好剪艺,却细致地剪了一些不伦不类的图样。

    黄牛剪的像肥山羊,雀鸟剪的像瘦母鸡……惇仪却被哄得眉开眼笑,温声夸赞她手艺灵活,栩栩如生,南枝被夸得扬起下巴,双眸晶亮,尾巴快要翘上天。

    另一边,陈涿捧着早已凉透的茶水,扫过那怪模怪样的红纸,不忍地收回了视线。

    南枝浑然不觉道:“剪了这么多,等到了年关全府的窗上都能糊着我剪的窗花,在雪夜里红艳艳的一点,肯定很好看。”

    惇仪欲言又止,可不忍打击她的信心,犹豫着点了头。

    几张窗花平整地铺在木桌上,她伏首小心地将纸屑吹净,鲜艳的红发带坠在颈间,一簇一簇地飘着,陈涿看着,不自觉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上前坐在南枝身旁。

    惇仪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这几日南枝反常地黏在她身旁,不跟涿儿说一句话,涿儿被冷落着,偏生还非要凑过来,她早就看出了两人间的不对劲,便适时地放下手中的剪刀道:“涿儿,你帮我剪些窗花,我想起些要紧事得交代给管事。”

    她前脚刚走,陈涿就已坐到了对面,指节蜷在那把小剪上,垂目却见南枝半点余光都没投来,他抿着唇,将红纸叠起,沿着线条剪了几下再展开。

    南枝身形不动,眼珠不自觉挪动定在了他手中的红纸上,就见一张活灵活现的鲤鱼图,和她那沓放在一块,立刻显出了巨大的差距。

    她磨磨牙,翘起的尾巴慢慢落下,耷拉到了地缝里。

    陈涿见缝插针:“我教你。”不待她应声,他的手就覆上了她持着剪刀的指尖。

    屋内只余剪刀咔咔的声响,南枝很想矜傲地一把将他的手推开,然后极高冷地别过脑袋,宛若隐世高手般随意一剪就剪出比他好上千百倍的窗花,可手却很不争气,被握住照着他的方向一点点成了形。

    展开才见是一个简单的福字。

    这有什么难的。南枝从牙缝里小声地“嘁”了声,别过脑袋照着记忆一剪,信心满满地展出来,却只剩下一个口。

    她眨眨眼,不敢相信地看了好一会。

    陈涿压下声线中的笑意,眸光平静又坦荡地看她道:“需要我教你吗?”

    南枝耳朵尖泛红,快速将手中红纸揉成一团,埋在身后装作都没发生过,冷淡地和陈涿说了这几日的第一个字:“嗯。”

    陈涿眉梢终于舒展开,郁气略略扫空,主动拿起红纸和银剪演示给她看,南枝看得很仔细,可实施起来却又天差地别。

    一盏烛折了火光,落了一叠废枝……终于,她歪歪扭扭举起了一个福字,脸上激动地翘起笑意,弯着的眼眸晶亮,却在触及陈涿的那刻立刻收敛起来,缩回脑袋,绝不给他留一丝好脸色。

    陈涿:“……”

    他捏捏眉心,方才消解的沉闷成倍地积压在胸口,却又没任何可解的法子。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南枝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歪斜的福字小剪纸,悄悄地翘起唇角,她剪的可真好看,比陈涿的好看了不知多少,都怪自己过于蕙质兰心,聪慧机灵。

    陈涿却忽地站起身,银绣面的玄衣沾着好些碎红纸,随着步伐一点点拂落在地,停在了南枝身前。

    南枝下意识拽住椅把,眸光颤动着看向他,带着些茫然和无措,他不会是发现软的不行,要对她用强硬手段了?这屋里一个人也没有,要是呼救会有人能听到吗?

    在她的目光,眼前人只轻轻叹了声,垂首拉住了她的手腕,缓缓上移使得手心贴在了他的脸颊侧,道:“你可以打我出气。”

    南枝眨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又听到他道:“别不理我。”

    她愣了下,看向被手心笼罩的侧颊,底下一片温热触感,蓦地像被烫到了般,手快速移开,生怕再次被逮住,缩到了身后。

    陈涿就站在她身前,身形宽大,堵住了她逃跑的所有可能,眸光里透着暗光,缓缓道:“如果你不打我,我会当你已经消气了。”

    南枝缩在椅上,仰着眼眸看向他,憋了好半晌才道:“强词夺理。”

    第82章 亲事晋江文学城首发

    黑靴交叉在两只绣鞋中间,只一移就轻轻碰上,抵着鞋边却没用力,就足以暂且将人留在这椅上了。

    陈涿动了动指骨,因捻着剪刀过久而泛起酸意,听这话他眉梢一挑,语调放松道:“这怎么能算强词夺理?你若心中有气,就如同那日一样打我,我就乖乖站着这,绝不会还手。”说着,他垂了下脑袋,似方便她动手一般。

    南枝眨着眼,目光下意识落在了他的脸侧,那日的掌印早已消却,连一点红痕都没留下,她在身后张了张指节,肩颈又往后挪动着道:“你乱说什么,我才不打你这种骗子,反正我以后也不会理你,你也不许和我说话。”

    他却反倒将脑袋往下移动,指节搭在椅把上,腿也随身形往前抵在了她的膝盖中间,垂着眼睫看她,缓缓陈述道:“可你还在生气。”

    椅子窄小,南枝没地方能往后移了,她攀着椅把,几乎倒在了椅背上,却莫名觉出了不对劲,分明是她在生气,怎地身份调换成了被逼到角落的那个。

    ……阴险。

    她从牙缝里磨出这两个字,眼珠滴溜溜转了圈却没瞧见一个人影,有些遗憾地想,要是白文在就好了,习武的手劲一定很大,说不定可以代劳。

    陈涿看着她胡乱变化的神情,就知没什么好心思,可好不容易撬出了几句话,总不能再将人放跑,他转而道:“只要你消气,想做什么都行。”

    南枝蔓延到天际的念头蓦地收回,眼皮一抬,透着点刻意压制的兴奋道:“真的?”

    他犹疑了下,才缓缓点了头。

    南枝摸着下巴想了许久,仍没想到足够让陈涿气得七窍生烟的坏事,不过倒有了底气,她腰杆一挺,伸出一指推开他下移的肩,勒令道:“这几日我不想和你说话。”

    陈涿被迫直起腰,膝盖却慢慢压了点,直至碰到了椅子边缘,默了瞬道:“你不想让我教你剪窗花了吗?”

    南枝一时噎住,可底气颇足,小哼了声道:“这是两码事。”

    生气归生气,玩归玩,绝不能混为一谈。

    ,

    陈涿点头,面上平静,没露出半点不自在道:“那你今晚回竹影院,我教你剪真正的黄牛和麻雀。”

    南枝不由自主看了眼桌角怪模怪样的窗花,笑意一滞,居然嘲笑她剪的不是真正的黄牛和麻雀!方才惇仪殿下都夸过的漂亮窗花!没眼光!

    还有他这狼子野心,简直是昭然若揭!居然想用小小的窗花诱惑她,她的意志有那么不坚定吗?

    她腾地站起身,却忘却了**横亘着一膝盖,抵着根本没法站稳,身形晃着刚想坐回去,腰身却攀上一只手,往前一收就落进了他的怀里。

    陈涿单手抱起她,坦荡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南枝双腿离地,鞋尖踢着他的膝盖,下意识攀住了双肩,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羊入狼口了。

    她被抱着,比他高了些,垂首凶巴巴道:“你放我下来。”

    陈涿掂了掂,用双手一块托住她,眉尖皱起道:“上次受伤的手好像有点痛,动不了了。”

    南枝一惊,紧紧拽住他的衣裳,不敢乱动了:“哪只手?肯定是伤口崩开了,你先将我放下来,让大夫过来重新包扎。”

    他的眉峰皱得愈发深,垂着眼睫一言不发。

    南枝见他不说话,急得用双手扶起了他的脸颊,道:“你说话啊?怎么突然哑巴了,不会是疼的说不出话了?”

    他抬眸盯着她神色,似有所感地缓缓道:“不用唤大夫,这几日夜里我都是自己上药的,崩开也不算什么,歇会就好了。”

    南枝忙不迭推开他,拽过他的手掀起袖口,气冲冲道:“夜里没人,你真就放任不管吗?以往没见你这般听话。”

    袖口掀开,白布渗出了新血,蜿蜒着顺着手臂青筋淌到了手腕,滴落在地。

    她轻嘶了口气,又抬首瞪了他一眼,忿忿道:“活该。”

    恶人有恶报,骗子没好下场。

    算了,就当她做些好事,帮他唤一次大夫。

    大夫来后,熟稔地包扎好伤口,又交代了些要紧事,就转身回去了,南枝托腮,坐得远远的,余光瞄一眼地上沾血的白布,只一瞬又缩回。

    陈涿将袖口放下,主动坐到了她身旁。

    南枝摆弄着桌上的茶具,没抬眸看他,却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伤的?”

    他道:“那日夜里有人找到了我落塌的地方,趁我熟睡时伤的。”

    她晃着茶具的指尖一顿,抬目看着他恶狠狠道:“骗我就是这种下场。”

    陈涿低低“嗯”了声,受伤的右手搭在桌上,凑近轻轻碰着她摆弄茶具的指尖:“知道错了。”

    南枝刚想甩开他,却瞥见了一点漫出袖口的白布,还是停住了动作道:“我一点也没消气,还是不会和你说话的。”

    嗯……这样的话,她也还算是在认真地生气。

    陈涿轻捏着柔软的指尖,总算得了有来有回的对话,说什么自然全都应着。

    可没等南枝想出彻底解气的坏事,竟先收到了国公府递来的喜帖,凝欢居然提早了好些婚期,要与那岑言成婚了,一时间她惊得什么也不顾得了,夜里缩在惇仪身旁几乎没怎么睡,晨起却困顿着有些迟了,刚收拾齐整就与陈涿一道去应宴。

    王国公府的喜宴办得急,邀的人却是极多,岑言穿梭在人群中,喜袍招摇,没半点被姑娘招赘的窘顿,反倒乐呵呵地挨个迎人,被几个公子哥含沙射影地笑话几句也只当作没听懂。

    府邸简单地披了些红绸,没甚特别装饰,又因是招赘,岑言从小便是孤儿,无父无母,倒也省却了什么接新妇的各种礼节,只留了一拜堂,细细看来,竟与寻常人家的婚事没甚区别。

    两人被王国公送进了府门,陈涿顺势看了眼那新郎,脸白身瘦,周身透着阵儒雅孱弱劲,瞧着只是个寻常书生,他如常地收回了视线,垂目却见南枝四处张望着,急匆匆地拽着他的袖口道:“凝欢肯定在梳妆呢,你就自己在这吃会酒,我要去后宅了,要是等不及了你就先回府吧,我不和你一道了。”说着,没等他应声,拽着衣摆就飞快跑远了。

    他孤身站着,远远瞧着她拐进了后宅的长廊,无奈转身却对上了一人的视线,眉眼稍沉,缓缓道:“沈大人也来了。”

    这边高栋在查着案子,虽尚未出结果,沈言灯算是与不久前陈涿的境遇相同,陛下却一反常态,没半点要弃用的意思,如往常一样在垂拱殿传召他,交代差事,言语间尽是信任和重视。

    沈言灯看了眼南枝离开的方向,意味不明道:“我是不是得在这恭喜陈大人起死回生?”

    陈涿轻笑了声道:“起死回生倒算不上,不过是侥幸些,赶在下葬前回来了。”

    沈言灯“啧”了声,慢悠悠道:“你说要是晚上那么几日,等到棺椁埋进土里,又落了碑,所有人都以为陈大人没了命,会是何等光景呢?”顿了下,眸底透出阴冷的光,问道:“到了那时,南枝又需要多久会忘了陈大人呢?”

    “多久?”陈涿眉峰一挑,有些疑惑地重复了这两个字,反问道:“沈大人如今该担心的不应该是她多久忘了你吗?那些梦里都难梦见的事,有何好惦记的?”

    沈言灯脸上笑意彻底被吞没,只余一双黑压压的眼眸,像是盘在暗处的一窠蛇,随时备着猩红的蛇信,露出毫不遮掩的、阴冷的杀意。

    ——

    喜宴过于匆忙,后宅乱得什么声音都能听到,这边在清点宴上膳食单子,少出一道又碎了碟子的都有,好一会才停了话头,那边有姨娘闹着非要去宴上,被几人劝着仍点名要见王国公,南枝走过嘈杂的长廊,终于到了稍显僻静的院落。

    上下只能听到王夫人一人的声音:“凝欢,我早就说了这喜宴办得太过着急,东西没备齐,单子没对,过于简陋,不如再等上几个月,科考过了也好看看那书生的真才实学,若是个稻草包,往后也有转圜的余地,唉,这喜帖一发,想反悔都难了。”

    随即传来王凝欢轻柔却不容置喙的声音:“母亲,此事是我与岑言商议过的,真要赶到科考后,谁知会生什么变故?那几个眼一转,指不定到时岑言的坟头草都三丈高了。如今父亲见着王琮落到了庄子里,正是有心弥补你我的时候,何必为着一个科考误了这么好的时机。”顿了下,她又道:“母亲,方才我听丫鬟说,有姨娘闹着要见父亲,你何不去瞧瞧呢?”

    王夫人一惊,骤然忘了方才事,低骂道:“没规矩的!”说着,大步匆匆往外走,见到南枝也只是打了个照面。

    没了长辈威慑,南枝终于有胆量进去了,才见昭音也在一旁,正放松着身子,感叹道:“终于走了,王夫人在,我真是连气都不敢喘。”

    还没来得及出声,目光很快被一旁闪烁着的彩冠吸引住了,长长流苏坠着,曳出细微的泠泠声响,不规则地缀在其中的彩石被投到窗前的日光折出此起彼伏的霞光,虚掩在红唇,粉腮,明眸间,往下肩颈流畅,重绣喜服垂落在地。

    南枝看着这背影,油然生出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复杂感,当然,她也感叹着念出了声,只换来昭音和凝欢的一记眼刀。

    第83章 黄牛我不认识

    几个喜婆守在一旁,周全地理顺这身红艳艳的嫁衣,王凝欢坐得久了,脖颈泛酸,只能透着铜镜的虚影看她们,无奈道:“这婚事办得是有些急了,本准备最早也是要到年后的,可我左右琢磨着,越拖变数越多,就想着趁年前将亲事办了。”

    昭音剥开一个个核桃,咬在嘴里含糊道:“今日怎地没见到那岑言的父母?好像连个关系远的表亲都没见到,底细摸清了吗?”

    南枝悄悄用手摸了一颗剥好的核桃肉,塞进嘴里,故作无事地附和了声。

    王凝欢抿了口茶,补着唇脂道:“岑言说他年幼时父母就因意外离世了,往日亲朋见其势弱,没人愿意接济,他也就此与那些人断了亲缘,一人流落在各地,靠着替人写书信,跑腿为生。我派人去查问了他的邻里,也都能对得上。”

    昭音拍了下偷核桃仁的爪子,没甚波澜地同情了句:“身世倒还挺可怜。”

    南枝缩回了手,眼巴巴地看向昭音。

    昭音被看得头皮发麻,把剥好的核桃仁一推,嫌弃道:“吃吧吃吧。”

    时辰很快到了,后院的杂乱被锣鼓声遮盖住,喜婆扶着王凝欢,从自家曲折迂回的长廊往外走,走到前院最喧闹的地方。

    岑言站在人堆最前面,是极鲜明的一捻红,他眉梢微弯,接过喜婆递来的红绸,王凝欢的视线被莹莹烁光折射着,瞧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那长而顺的喜袍,她垂眸,轻呼了口气,这才抬脚与他走了进去。

    到了堂前,王国公和王夫人坐在上首,方才刚在后院因着琐碎小事吵了一通,面颊还涨着几许怒红,此刻见着小辈遥遥拜下,一人压下眼底的嫌弃,强行凝出笑,另一人侧瞥她眼,面上自是满意无比。

    唯留了一拜堂礼,没要多少功夫就已结束了,宾客很快被迎送到了后院吃酒,喧闹渐渐四散开。南枝和昭音混在围观人堆里,见着王凝欢又进了内屋才敛回视线。

    因着公主府唯余昭音一人赴宴,她需得将礼送到王国公面前,南枝便落了单,准备一人先去用宴,捧着一把核桃仁,没几口就吃完了,她拍着手心屑往前走,身后却忽地有人唤她的名讳,她转首愣了瞬道:“沈言灯。”

    沈言灯朝她一笑道:“没想到能在这碰见你。”

    南枝下意识朝后退了点,带着难以遮掩的疏离。

    沈言灯的眸光僵了瞬,垂眸露出点仿徨的苦涩感,轻声道:“幸好柳伯母如今被放了出来,陈家也脱了罪,我瞧见你安然无恙地站在这,就安心许多了。”

    这地是那日诗会用来作射艺的靶场,算是条离筵席近些的小道,宾客自是没几人知道,附近也没什么人经过,反倒方便了沈言灯,正大光明地往前凑近了些。

    他盯着她,腰间佩着她绣的那只不伦不类的香囊,眸子里透着点依恋,又道:“我记得后日就是你的生辰了,从小到大每年的生辰我都是与你一道的,还记得去年扬州落雪,我们一道在城外瞧烟火,你不慎将我送的衣裙烧出了小洞,不敢告诉我,偷偷寻了几家铺子都没将修补好。”顿了下,他伸出指节,轻触着腰间香囊道:“这香囊,就是那时你送给我的。”

    南枝动了动唇瓣,心口挂了铁般有些沉重,听着却又觉恍若隔世,想起了扬州城外,那日漆黑夜中亮起的一簇烁光。

    沈言灯的目光追随着她的眼睛,透着点楚楚哀求,深处却蛰伏着许多情绪,张唇道:“今年我还能见到你吗?”说着,他眉尖皱着,似察觉到什么,抬首对上了另一人的视线,顿了下眼底蛰伏的冷意慢慢涌出,可语气不改继续道:“哪怕只有一刻,南枝。”

    她听着低落又苦涩的声线,有点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抬首,声音刚咬在唇间却被打断。

    “南枝,我找了你许久,也不知你去了何处。”陈涿走到了她身旁,如常地想要去牵她的手,道:“原是在与沈大人说话。”

    南枝侧眸见是陈涿,有点意外,府中以往递的请帖也不少,从没见陈涿参过什么筵席,今日耽搁到了这时辰竟还在这,原以为早就走了。

    她下意识道:“你怎么没走?”说着,发觉被指尖拉起,她磨磨牙,拧了下他的手心,将手缩回了袖子里。

    陈涿手心被紧拧了下,神色不改道:“回府的马车只有一辆,我当然要与你一道回去。”

    沈言灯自是将两人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眉梢一挑,意味不明道:“原来是死而复生的陈大人,先前南枝以为你坠崖了,生生纵马到了京郊,若非我跟在后面,还不知会出什么事。”说着,他环顾四周的红心靶,蓄意道:“好像就在这,我和南枝一道听到了你坠崖的消息。”

    不提还好,一提南枝心底就涌出些火气,她面无表情地远离了点陈涿,道:“我要去用宴了。”

    待到南枝背影远离了这处。

    沈言灯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下香囊,笑意褪去,道:“南枝好像并不是很想看见陈大人,方才我说的也并非全然不可能,若是陈大人此番回不来了,到底如何还说不准呢。”

    陈涿冷眸看他,缓缓道:“沈大人与南枝的婚约早已成了陈年旧事,就算再怎么臆想,与她共乘一马车回府也是我,不是你。沈大人有这功夫,不如想想如何应对刑部的查问。”说着,越过他,追随着南枝的身影离开了。

    一阵冬风席卷而过,沈言灯颤了颤睫,转首看向那一前一后离开的身影。

    臆想?

    他冷笑,很快就不是臆想了。

    ——

    陈涿到时,南枝已和昭音缩在一块吃酒了,两人窃窃说着话,又偷笑一声,根本不是旁人能横亘而入的。

    他不喜这种宴,来时就被好些人攀谈着耽搁不少功夫,如今遥遥看了几眼,便吩咐几个丫鬟照看着南枝,少吃些酒,先行去府衙取些卷宗,待到散筵时再来接人。

    可南枝和昭音凑到一块,又是这种喜庆日子,怎可能说几句话,两人只需一个眼神,手就凑到了酒樽上。

    丫鬟出言一劝,南枝听是陈涿的嘱咐,圆眸睁大,反倒端起酒樽豪饮一杯,擦着袖口,带着醉意“嘁”了声道:“陈涿是谁?我不认识。”

    后果显而易见,等到陈涿回来时,丫鬟们拉拽着一浑身酒气的醉鬼往外走,她两眼泪汪汪,依依不舍地扒着门缝不愿走,与昭音喊道:“就算是王母娘娘也不能将我们分开,昭音,我的好相公,你等我多织点锦布,明年七夕下凡来见你——”

    筵席上还只剩了几人,听着看着两人醉酒的窘态,不由得捏帕捂住唇角的笑,直到陈涿暗含警告的视线扫来,这才收敛着,噤声不语。

    陈涿看向含情脉脉告别的南枝,无言地捏捏眉心,却又觉在意料之中。

    他一手捻紧卷宗,另一手直接将人抱起,托着臀,使其脑袋趴在肩上,大步往那处马车走,直到将人放到位上坐下,这“织女”仍在含糊不清地说着醉话,睁着迷离的双眼,伸手拽着他的袖口。

    陈涿被迫弯腰,使得两人距离越凑越近,几乎快要面贴面,他垂着眸光,夹杂着透出点暗色,可南枝费力地辨认他一会,忽地睁大眼睛,惊愕道:“你不是那只老黄牛吗?怎么跟着我一道上了天庭?”

    陈涿:“……”

    南枝伸手捏捏他的双颊,歪着脑袋看他许久,才疑惑道:“怎么没了牛角?”说着,有点反应过来了,恍然道:“我知道!这是妖怪道行修炼足够了!化身成人了!”

    她拍了拍他的肩,鼓励道:“不错不错,有悟性,往后做我的小弟,在天庭我罩着你,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

    他垂目,看着早已不知天南地北的醉鬼,俯身啄了下她的唇,哑声道:“我是谁?”

    她呆了瞬,伸手捂住唇瓣,睁大水盈盈的双眸,许久没说话。

    被冷落数日的陈涿眉尖一挑,将卷宗随手扔在身后,俯身又啄着她的眼皮:“认识我吗?”

    南枝被酒意醉晕的脑袋一时转不过弯,眯了眯眼却还是只能看到摇晃的五官,她伸手,按稳他乱动的脸,辨认了会极为老实道:“不认识。”

    “不认识?”陈涿的脸被两只手左右按住,竟也乖顺地没往前靠,只是道:“你再靠近点看看。”

    她照着他的话越靠越近,眼睫快扫向了他的脸庞,一寸寸看过,后知后觉这好像不是妖怪,是个人,一怔惊道:“你是陈涿!”说着,手捂住嘴,满脸警惕地瞪他,含糊道:“我才不要和骗子说话。”

    陈涿似早已等着这句,手直接横伸向她的腰间,坐下将人揽到了怀里,学着她以往的话道:“可骗子已经知道错了,我们南枝是世上最宽宏大量,心地善良,菩萨心肠的人,可以原谅他一次吗?”

    南枝听着夸赞,潮红的双颊更红了几分,扬起下巴,轻哼了声道:“那我要考虑考虑。”

    陈涿顿了下,看她晕乎乎的眉眼,指骨轻抚过她的脊梁,缓缓道:“那南枝可以在考虑的时候,告诉我,今日和沈言灯说了什么吗?”

    南枝随口道:“他约我一起过生辰。”

    陈涿笑意僵了瞬:“往年南枝都是与他一起过生辰的吗?”

    她有点迟钝,茫然了会才反应过来,脆声道:“我们每年都会在扬州城外放烟火,漫天都是,可好看了!”

    第84章 夜晚晋江文学城首发

    红日背到皇城的另一面,一弯纤细的银白从云中露出了影。

    公主府上。

    沈言灯被仆役引着,走到了屋内,垂目扫过椅旁两杯尚还氤氲着热意的茶盏,眉峰一挑道:“我似乎来的不是时候,驸马方才待过客?”

    颜屺看了眼那未动一口的茶盏,笑了声意味不明道:“有人来的比你还不是时候。”说着,他抬起指骨屈敲了下桌案道:“坐。”

    沈言灯掀袍坐下,另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启唇道:“先前家父与驸马结交数年,其中辛秘我并不想窥探,也没有将其公之于众的念头,今日来此,只为上次未尽之事。”

    颜屺兴味看他,指骨摩挲着瓷杯底,其实他并非一定要杀了陈涿,此人虽与太子关系亲近,可一个扭头就要咽气的病鬼就算被陈涿扶持,真到了继位那日,说不定能被玉玺压死,因而他一直偏向于拉拢。

    即便那日沈言灯出言相胁,他面上应下,并未真的想撕破脸皮,可没想到转头就收到了一惊天消息,让他彻底下了决心。

    ——陈远宁没死。

    ——坐在龙椅上的不是赵荣,是陈远宁。

    帝王多疑,即便是个偷穿龙袍的冒牌货。

    这些年陛下表面虽对陈涿多加照顾,可暗地里的刺探就连他一个外人都看在眼里,起初他还有些不解,如今转念一想倒也全明白了,冒牌货不过就是怕被扒下龙皮,褪回一条蛆虫。

    陈涿无论知或不知,都注定不是他的同路人。

    他便顺势道:“你到底与他积了多大的仇怨,一次未成,竟还想着继续。”说着,啧了声道:“真是心狠手辣。”

    沈言灯剔起眼帘看他道:“驸马所谋之事一旦败露,你觉陈涿是会赶尽杀绝还是装作不知?”

    颜屺状似愁苦地轻叹了声:“你既说到这地步了,好似他的命的确不能留,那我便想些法子。不过这几日刑部在查那婢女刺杀的案子,常常召我去问询,沈大人就不怕真的涉及你我?”

    沈言灯道:“此事我已有对策。”

    他幽幽道:“家父年迈,早已不复当年追随驸马时的意气风发,如今混在刑部里也只能做被孤立的弃子,不如早早告老还乡。”

    颜屺愣了瞬,心底算计被眼前人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这沈侍郎是他多年前随手一助的举子,倒没想到这般忠心耿耿,给一丁点骨头就跟到了如今,可惜只会乱吠,没多大用处。不过此次倒能替他遮上一遮,他笑道:“那就照沈大人所言。”

    ……

    两人左右谈了不过一刻钟,沈言灯被仆役送出了府门。

    另一边路上,耍酒疯的昭音正被丫鬟扶着,跌跌撞撞地硬要往这边走,眸光忽地一凝,瞧见了熟悉的身影,伸着脑袋靠近了些道:“那是谁啊?”

    她抬脚要往那处走,却被不知从何处横插而来的仆役拦住,毕恭毕敬道:“郡主,您醉了。”

    微侧的方向正好挡住了那身影,昭音揉了揉眼睛,视线中却什么都没有了,她皱着眉,嘟囔了几句,酒意作祟硬催着她继续抬脚。

    仆役忽地一转身,躬身行礼道:“公主。”

    柔容还没走到近前,就嗅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她蹙眉道:“怎地用了这么多酒?还不快点来人,将郡主送回去,再让膳房送点解酒汤来。”

    昭音被这一打断,挠挠头转瞬也就忘了,讪笑了声又朝柔容三根手指道:“母亲,我就用了两杯酒,一点都没醉。”刚说完,双脚原地绊住,脑袋一仰直接跌到了几个丫鬟的怀里。

    柔容扶额叹气,忙令着几个丫鬟将人扶走。

    闹哄哄的一吵,颜屺也从屋内走了出来,见是柔容面上立刻扬起笑意道:“夜色已深,殿下怎么起来了?”

    柔容抬眸往屋内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捏着额心道:“睡到一半,做了些噩梦,你再制点安神香吧。”

    颜屺当即上前,替柔容捏了捏肩颈,又随她一道往后院走。

    ——

    天际最后一抹光被吞没,月牙随之从云雾中透出了一钩暗亮,给漫府红绸盖上了一层柔腻的纱。

    岑言推了木门入屋,就见王凝欢早已换去了嫁衣,坐在桌前手中翻阅着宗谱,抬首见他蹙眉问道:“方才我让人在府里寻你许久也没找到,你去了何处?”

    他坐在桌前,将手中几叠纸推到她面前道:“回去取了些东西。我知你对我仍心存戒备,可我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好法子能应对。喏,这些是我的户籍路引,祖宅地契,虽只是点薄田地产,总归是我的全部身家,你捏在手里也能放心些。”

    王凝欢点在宗谱上的指尖顿住,垂目看向那叠纸,倒也没有推拒,道:“你既如此坦荡,那我应当同等报之。我与你成婚的目的先前已然说清,不过你什么也不用做,只需防范族中一些人。”

    她慢吞吞道:“当年陛下刚回京城时,先帝被叛党所围困,是祖父上前护驾,一刀斩了那褚党头目,这才得了爵位,实则王家族中并没几个真才实学的,倒都想着分一杯羹,你需得小心我那几个庶兄,还有族中……”

    岑言伸手托着下巴,眸光盯在她脸上一动不动,似在出神。

    屋内说话声断断续续着,一直不停。

    月影渐渐挪到了树梢缝中,透出细碎银光。

    陈涿将南枝抱下马车时,她早已昏睡过去,臂弯蜷着卷宗,手仍在无意识揪着那衣领,在梦中小声说着他的坏话。

    他充耳不闻,将人在怀中揽好,走到了长廊处才问道:“今夜你是回竹影院,还是去母亲那?”

    睡得正酣的南枝只调整了脑袋,窝在他胸口睡得更熟了。

    他轻叹声道:“既不说话,那我便当你想回竹影院了。”说完,臂弯收紧怀中的醉鬼,心安理得地抬脚往竹影院的方向去,一直进到内室,将人安放在榻上。

    他站在一旁,静看了会,唇角小弧度地翘起。

    南枝似察觉到了视线,掀开了一点眼皮看他,哼声道:“要喝水。”

    陈涿直接在榻旁桌给她倒了杯温水,将人扶着慢慢喂进去,她抿了两口,皱眉往前一推,质疑道:“怎么是苦的!你下毒了!来人啊,报官呐,贼人要毒害神仙啊!”

    陈涿:“……”

    唇上沾的都是酒痕,怎可能不苦?

    他将茶水放到一旁,捏了捏她脸庞左右的面团道:“想要解药吗?”说着,垂首亲了下她的唇瓣,道:“你现在去沐浴,将身上的酒味全去了,回来我就给你解药。”

    南枝捣蒜般点头。

    他起身,交代着云团将人带去沐浴,再让膳房送碗解酒汤来,便拿起榻上那卷宗随意翻阅了几下。

    这是当年染坊那桩案子的卷宗。

    染坊原名如意坊,所制染料是为京中独一无二,便得了机会给宫里奉上贡布,谁知从头到尾都被掺了剧毒,经手染工皆受伤严重。待案子刚平息,就又着了一场火,几乎所有锦布都被烧毁了,当时人人都道是老天降罪,便摘了坊前匾,渐渐沉寂下来。

    可根结就在那场火。

    怪不得颜屺将戏班设在染坊附近,又再三派人到那地前去查探。

    他将卷宗放到榻旁小桌上,垂目沉思了会。

    忽地,背上多了一温热又柔软的重量。

    有人将脑袋搁在他耳朵旁,蹭了蹭,小声道:“好舒服的床。”

    一簇簇热气洒在他耳边。

    他喉间微紧,从凳子上起了身,就见素面素衣的南枝茫然地站在原地,扶了扶自己的脸,不解道:“怎么床还会动?”

    陈涿深吸一口气,绕开她,到外面将醒酒汤端了进来道:“这是答应你的解药。”

    南枝嗅了下,不屑地“切”了声道:“你当我真的喝醉了吗,雕虫小技,还想骗我!这明明是解酒汤!”

    陈涿犹疑了瞬,转身将解酒汤倒在了瓷杯里,又递给她道:“方才拿错了,这才是解药。”

    南枝眯着圆眸辨认了会,终于满意地嗯了声:“对嘛,这才是解药,我就说你骗不了我嘛。”说完,仰首囫囵几口喝完了。

    她抬脚踉跄着,一下扑到了榻上,稍微翻滚着进了被褥,呼吸很快就变得均匀又绵长。

    陈涿沉默了会,上前将她的鞋脱下,收整了下就躺到了她身侧,坦然地将人勾到怀里,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摸她的眉眼。

    只缺席了一会,就醉成这般模样。

    麻烦,往后只能寸步不离跟着了。

    ……

    一个如常的夜过去。

    南枝醒时,眼前浮起许久未见的青帐纱,她呆了会,记忆停留在与昭音肆无忌惮地饮酒的那刻,剩下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肯定是陈涿,趁人之危,将她带回了竹影院。

    她动动小拇指就想明白了。

    南枝在榻上翻滚了会醒神,才探出脑袋望向空荡荡的内室,什么也没有,唯有眼底的小木桌放了一书卷。

    她随手拿着,只当是寻常书籍,窝到榻上准备翻看,可刚打开一点,余光刚瞥见几个字眼,就听到了制止声。

    “别看。”陈涿有些着急,快步走到跟前,想伸手拿过她手中的书卷。

    南枝呆了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直接将东西扔到他怀里:“不看就不看,我根本就不想看,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还给你。”说着,挪到榻里深处背过身,气得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陈涿怀里被塞着那卷宗,就只见到她的后脑勺,身子缩成了一团。

    第85章 生辰有些事该放下了

    南枝正对着里墙,一动也不动。

    陈涿反应过来,捏着卷宗的指骨动了下,蓦地生出了悔意,他试探着道:“此卷是一些旧事的卷宗,牵涉甚广,我这才——”

    没说完,榻中人骨碌碌坐起了身,凉凉看他一眼道:“是,牵涉甚广,总归你的事与我都没什么关系,你与我也没有关系,不用和我解释。”

    南枝到了榻沿,一手将人推开,准备套上鞋。

    发梢垂落,散乱地贴在颊侧。随着动作颤着,陈涿隐约能看着她面上的几分愠怒,他顿了瞬,指尖搭上了她的腕,将卷宗递到了面前。

    南枝积攒的怒和怨被一激,她抬手,一把将其拂落,就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径直往外走道:“云团,收拾东西,我要搬回浮光院。”

    陈涿站在原地,眼睫颤了颤。

    澄亮的天光从窗间投射而入,照得满地清白,青帐被风吹得飘起,拦住了那直投而入的光亮,圈出一笼阴影,玄衣就站在这阴影中,许久不动。

    南枝出了房门,晨间凉冽的风吹到面上,稍稍清醒了点。

    云团凑上前,讶异道:“姑娘真要搬回浮光院?”顿了下,原以为昨夜两人一道回来是和好了,可这怎么又吵起了架,她小心劝道:“那里许久没住人了,这些时日也没打扫,怕是一下收整不了,冬日夜里冷,姑娘在那恐是要得风寒的。”

    南枝胸口起伏渐渐平和,她冷静了点道:“那我今夜继续到母亲那,等浮光院收拾好再过去。”

    云团一听她是铁了心,只得先应下。

    她转首朝屋内看了眼,然后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地。

    半晌后,白文进了内室,抬眸看了陈涿一眼,俯身将那卷宗奉上,又道:“大人,已派人去染坊上下查验了一番,并未寻到。”

    陈涿眸光动了下,指尖蜷着好一会才重新拿回那卷宗,声线微哑道:“继续派人去找,增些人手注意颜屺那边的动静,莫让他捷足先登。”

    白文应了声,又犹豫道:“大人,属下知道大人不想听这些,更不想将旁人牵涉到这些事中,可夫人并非是坐等屠戮的孤弱之人,眼里又揉不得沙子,与其一味隐瞒,不如直接告诉夫人,兴许,兴许还会有些助益。”

    陈涿捏着卷宗的指骨泛白,冷声道:“滚出去。”

    一尾青帐卷起衣摆,他抬首,缓缓道:“她并非我的下属,不需为我冲锋陷阵,日日奔逃于危机中,稍有不慎就会被暗害,过得像我一样提心吊胆。白文,我的事不需你来置喙。”

    ——

    南枝一整日都缩在惇仪屋里剪窗花,她心不在焉,一叠红纸被碎成了片片,飘得到处都是。直到夜里,仍睁着双眸,胡思乱想到了后半宿。

    待到起时,深冬的晨光已大亮,却仍像蒙着雾般四下瞧不真切。

    一阵阵寒风吹得院中枝叶四下颤动,南枝坐在窗前,小口用着惇仪吩咐膳房做的长寿面,听着窗被风灌出的声响。

    用完后,她摆弄着那没甚形状的窗花,实在丑得没眼看,忽地有些后悔没让陈涿教教她了,至少教完再和他吵架。

    可没捏多久剪刀,就有人禀告说娄大夫在府前要见她。

    南枝看了眼外面疾风阵阵的天色,挠挠脑袋,娄大夫的懒怠程度与她不相上下,竟会在这种天出门?

    她还是披着大氅,一路到了府外,就见娄大夫站在白雾中,露出了一抹讪笑,再然后身形往侧旁一退,露出了另一人的身影。

    南枝将大氅拢紧,上前皱眉道:“沈言灯,怎么是你?”

    沈言灯穿了身极厚重的梅纹白氅,脸颊和耳朵仍被冻得发僵,扯着唇角朝她笑道:“我担心你不愿见我,便冒用了娄大夫的名讳。”

    “每一年的今日都能见到你,总不能只缺漏了今年。”

    南枝动了动唇,避开他的视线道:“今日天寒,你该回去了。”

    沈言灯身形不动,眼底凝出一点希冀的光:“南枝,无论霜雪多重,往年今日你我都会在城外放烟火,今年我已叫人在城外备齐了烟火,耽误不了多少功夫,马车也早早备好,傍晚前就能将你送回来,只一会,就一会……好不好?”

    她颤着睫,听着他字句下的汹涌,抬首对上他的视线,良久才道。

    另一边。

    陈涿眉眼冷凝,在院中来回踱步,他只穿了件厚袍,却压不住心里的烦躁,直到院外响起了脚步声,他才停住,道:“人呢?”

    白文面色讪讪,禀告道:“夫人与沈大人在府外说话,沈大人似想将夫人带出府。”

    陈涿神色一滞,越过他抬脚就要往外走。

    一直走到长廊那处,脚步又忽地顿住,他现在去能作何?如今南枝正在气头上,她若真想与沈言灯一道,他又不能将人关在府里,反倒会惹得她怒意更甚,只能生生看着他们离开。

    长廊两边遮风挡雨的竹帘被风吹得高高扬起,陈涿垂下眼眸,肌肤被寒风吹得快要碎开,脑中刚浮起两人并肩离开的场景,目光一冷,念头转瞬忽地变了,他才是南枝的夫君,就算起了争端那也是房中事,那沈言灯又算个什么东西?

    客人进府,他身为主人自是应该上前,再且冬日天寒,南枝身子不好,怎能在这时候出门,娄大夫早已说过,不能让她吹风,他身为夫君自是应该将人带回房中,好生照看。

    理由快要组成了一篇辩文。

    陈涿眼底踌躇消失,抬脚刚准备继续往前,目光却忽地顿在长廊另一边的身影上。

    远远地,两人遥遥相望。

    南枝将下巴往大氅里缩了缩,避开他的视线,这种天色,说不定待会还要落雪,她怎可能和沈言灯一道去京郊放烟火,万一被冻成冰,又碎了渣怎么办?

    她回忆着方才情形,想将沈言灯劝走可不是一件易事,话在嘴里打了好几个转才道:“京城不比扬州,你我也不复当初。以往你我年纪尚小,后来又有了婚约,无论做什么都没人闲言,可如今我成亲了,你也过了弱冠,到了议婚年纪,应将目光放在旁人身上。”顿了下,她看向面色苍白的人,扯着唇角将语气放得欢快些道:“你忘了,小时候你可是说过,老将眼睛放在旧事上,是会长不高的。”

    沈言灯唇动了下,想笑,眼尾却皱在一块。

    “沈言灯……”南枝视线有些模糊,好似回到了很多年前,她偷溜到沈家,救出被沈父关在房里的他,搬着梯子,跌跌撞撞地与他一块逃离了沈家,逃离了那些令人眼酸的课业,跑到街上吃遍所有甜食。

    她记得她哭时,他说过,吃甜的会让人心情变好。

    她的语气变得缓慢又轻柔道:“有些事回不去的,该放下了。”

    沈言灯听着,眼睫似被缥缈白雾融湿了,只能透着模糊的眸光看她,被分成了几个虚影,像他每夜做的梦般,影影绰绰的,瞧不真切。

    他捂住似在发裂的胸口,没忍住重重咳了声,喉间泛起了点锈味。

    她吓得一怔道:“你怎么了?”

    沈言灯扯了下唇角,露出安抚似的一笑,轻声道:“我没事。”说着,沉沉地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那雾气弥漫,南枝没太看清那目光,就转身回了府,下意识循着记忆往竹影院走,谁知恰巧碰上了陈涿。

    倒霉。

    她哼了声,就要调头往别处走。

    谁料陈涿忽地加快脚步,径直走到她面前,在她没反应过来时,伸手将她拦腰抱在了怀里,臂弯束住腰腿往怀中揽,转身竹影院的方向去。

    南枝呆住,脸埋在他的胸口,眨了眨眼,立刻挣扎道:“陈涿,你做什么?你放开我,我才不要和你一起回竹影院!”

    陈涿却是少有的强硬,速度半点不减,任她胡乱舞动手脚。

    南枝眯了眯眼,威胁道:“你再不松开我,我就要揍你了。”

    没得到一点回应。

    她对比了下两人的四肢差异……差距过大,不宜强攻。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磨牙霍霍向恶人。半点没犹豫,她拽着他的衣领,仰首,使劲咬上了他的脖颈。

    陈涿脊背一麻,脚步顿在了长廊尽头,垂目看她。

    南枝松开了嘴,只见脖颈处留下了一排整齐的牙印,积着小齿状的淤血,可惜她口下留情,收了几分力,不然按照她的功力,肯定得破皮。

    她见他不动了,眉峰一挑,得意道:“怕了吧?快把我放下来。”

    陈涿搭在她腰身的指节一顿,竟真松开了点力道,俯身屈膝,将人放在了长廊两边的木杆上。

    木杆后空荡荡的,动作稍大点容易摔下去,南枝的腰身仍被他束着,稳定在木栏上,她不满道:“你过去点,让我起来,我要回母亲那,最近几十年都不想再看见你——”

    蓦然间,腰身力道一紧。

    南枝被迫往前一倾,贴上了他的唇,舌尖几乎在瞬间钻入,席卷着漫入每一角落,动作激烈,力道颇大,整个唇舌泛起麻意。

    她睁大圆眸,余光四下瞄了圈见没人经过才放下半颗心,脸颊飘起了红晕,瞪了他一眼,却又不敢往后倒,只能被迫与他越贴越紧。

    陈涿半垂着眼眸,俯着腰身,一手揽紧腰身,另一手扣住后脑勺,心底积攒的沉郁只消解了一角,他只得愈发用力,快将人揉在怀里。

    没一会,南枝有点呼吸不过来,忿忿地逮着他的舌尖咬,却像给了他鼓励似的,反倒顺势点起了她的齿关。

    第86章 重要晋江文学城首发

    竹林被冬风乱拂着,碧青竹叶四下歪斜,发出簌簌声响,长廊迂回曲折,抬眼望去四下空荡,青叶伴着风,打着旋在里面穿梭。

    许久不停。

    南枝恼得伸出两根手指,悄悄捏住他脖颈牙印处的一揪肉,大力一转。

    陈涿果然顿住,掀起眸子幽幽看她,然后松开了她的唇,他呼吸尚有些杂乱,眼尾潮红,半屈着膝,额头靠在她颈部轻轻喘息着,一簇一簇的热气喷洒在肌肤上。

    南枝双手紧攥着木栏,鞋尖踢向他的胸口,声线残存着一丝粘意道:“你放开,我不想看见你。”

    陈涿平复了些,抬首看她:“怎么没和他出去?”

    她轻哼了声,水碧绣花鞋慢悠悠地踩着他的腰腹道:“我去哪和你有什么关系?”

    陈涿的掌心扶着她的腰,平静地陈述道:“我们成亲了。”

    她用指腹抹了下唇瓣,眉峰一扬,挑刺道:“成亲了也可以和离。”

    挟住腰身的掌心一紧。

    陈涿指骨搭在她的衣带上,他站起身,忽地直接掐住腰将人挟持到了怀中,南枝一时失了稳定,吓得五官乱飞,四肢粘在他身上。

    她惊得结巴道:“你、你、你吓我一跳。”

    头顶传来陈涿轻飘飘的声音道:“是你先吓我的。”

    南枝一噎,小声嘟囔了句,报复心还挺强。她还只是嘴上说说,过过瘾,要是真和他和离了,这小心眼指不定怎么对付自己呢。

    她眼珠滴溜溜一转,眼前浮现了一幅凄惨场景——几人连拖带揍地将她赶出京城,抢走她的全部身家,自己只能缩在角落里跪地求饶,喊大爷饶命。旁边可能还有讨生活的卖艺老翁拉着一手胡琴,乐音悲凉,嗡嗡地震在巷口。

    南枝:“……”

    她痛苦地闭了闭眼。

    陈涿垂目看她一眼,自顾自地将人抱稳,缓缓道:“你不想看看我给你备的生辰礼吗?”

    南枝琢磨着踹他一脚的动作停住,犹疑道:“什么生辰礼?”顿了下,照着陈涿的阔绰程度,生辰礼定是价值不菲……金叶子?玉石首饰?还是一叠叠银票?

    她圆眸陡然一亮,又状似不经意问道:“价值几何?”

    陈涿眉尖轻蹙,思索片刻转瞬笃定道:“千金难买。”

    南枝遮掩地轻咳了声,挣扎着从他怀中跳下来,板着脸道:“你既诚心诚意准备了,又这般恳求我收下,那我就暂且回去一趟,将我的生辰礼拿回来。”说着,率先转身往竹影院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竹影院。

    南枝打定主意不往屋内靠近一丝,便坐在院里秋千上轻晃着,等着陈涿从里拿出了一精美木匣,外嵌白玉,里描金粉,木头泛着厚重又古朴的光泽。

    陈涿站在她面前,手握木匣的力道微紧,少见地露出点踌躇和怯意。

    南枝眼睛蹭地亮起,伸手直接接过那精美木匣,可打开时视线忽地顿住,她缓缓拿起了匣中安稳躺着的一枚香囊。

    香囊布料是上好的嫩青色云锦,绣线泛着鲜亮的光泽,束起两边的红穗也缀着偏棕小玉石,嗅着传来一阵清甜花香……唯独,唯独这样式缝得扭成一团,腰圆状香囊曲折得有点像元宝,绣面空荡,只用红线歪歪斜斜地绣了两个极微小的字,需得贴近才能瞧清:枝、涿。

    她轻捏着,而后抬首迟疑道:“你绣的?”

    陈涿耳朵尖冒起了点红,脑袋微不可查地动了下,而后他搭下眼睫,淡淡道:“我随意做的,没费多少功夫,你若不喜欢就扔了吧。”

    南枝指腹轻抚过绣面,这香囊看似简单,可对初学者而言不熬上几宿是断断没这模样的,她唇角翘了翘,垂首将香囊挂在了腰间道:“虽说针脚有些粗陋,但我的眼光倒也怪异,瞧着竟莫名有点喜欢,勉强戴在身上吧。”

    她系在了腰间,一点脆青搅合在薄粉衣摆间,颇为醒目。

    陈涿紧绷着的下颌终于放松。

    南枝满意地看了会腰佩,又抬了抬下巴,矜声道:“好了,一码归一码,我要回去了。”

    陈涿却一手按住了她的肩,眸光落在她身上,半晌后才道:“有些事我并非是想瞒你骗你,只是不愿让你也掺和进刀光剑影里,日日掐着心。**下去。”

    她落在秋千边缘的指尖滞住,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他。

    他继续道:“南枝,因为与我成亲,你已平白陷入了些事中,我不想再将你拽到和我一样的境地。”

    南枝看着他,动了动唇道:“那你呢?”

    陈涿眸光颤了颤,而后缓缓摇头道:“我不重要。”

    陈涿一直都知道他不重要。

    那年母亲携遗旨出京城,携着数精兵,唯有他一稚童格格不入,成了整队的累赘。因而母亲危难之际,抛他在荒野,他明白也理解。

    褚党叛军将他抓了回去,想用他公主之子的身份领赏,就将他绑在马背上,四肢束着,嘴里塞着白布,日日夜夜,他亲眼看着他们用刀用剑,只轻轻一划,无论男女老少,瘦如枯木抑或壮硕似牛,脖颈筋脉瞬间裂开,溅出热血,涌到他的脸上。

    所有都是鲜红的,都透着浓烈的血腥味。

    根本记不清就这般颠簸了多久,只知晌午时会有人将他的嘴松开,喂点馒头和水。他数着,一共有四十七次。

    后来是怎么逃出来的倒有点记不清了。

    那伙人得了消息,似觉他没用,准备就地杀了。

    刀将入喉的那一刹,一柄剑横插着挑开了那刀,有一高大剑客身手矫健,快步上前,将他从那些人手中救了出来,笑出一口白牙对他道,他家夫人要生产了,他是出来寻稳婆的,没曾想反倒救了个孩子回去。

    嘈嘈杂杂,他痛得难受,趴在那肩头,被绳子束缚的几处磨出了血,然后恹恹地闭上了双眼,准备再也不要睁开。

    再醒来,是被一阵汹涌的啼哭声吵醒的。

    里面有妇人在生产,没有人顾及得上他,他就窝在屋前那点檐下,颤着眼皮看那漫天雪景。

    等待着,等待着,再次闭上的那刻——手心却被塞了糕饼。

    一点暖意碰着他的额,有人道:“这地狭小,没有余屋,里面妇人刚生产完,你先在这待会,一会再进去。”

    他被迫又睁开了眼,将甜得腻人的糕饼吃完了,沉默着走入了那片雪中。

    许是受恩师教诲,他惯爱将时局比作棋局,黑白相比,两边对峙,一个个挪到近处或被吞吃或占据领地,可无论下场如何,他们都是有用处的。

    而他一直都是棋局中极边缘的一子,遥看着他们争斗。

    时至今日,陈涿谁也不想帮,谁也不想扶,何人坐在龙椅上于他无异,他只希望不复当年之景,刀如镰,命似芥,随意一拢就断去一片。

    平静就好。

    有赵临在,皇室就不会乱。

    那遗旨被毁,朝中就不会乱。

    ……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南枝却忽地轻嗤一声,抬首道:“我身边的人就没有不重要的。”

    她从秋千上站起身,径直看他道:“你都说我们已经成亲了,至少于我而言,你的确是有那么一丁点重要的,若有朝一日,我陷入危难中,你定会不留余地地帮我,可如今一调转,凭什么就觉我会冷眼旁观,难不成我比你缺点胆子?你这是,那什么眼看人低!”

    ……好吧,她是少点胆量,不敢明目张胆说他狗。

    陈涿唇动了下,眸子沉沉看她,漆黑瞳仁里透着一点轻浅的光,半晌后道:“我知道错了。”说着,他伸手想去拉她却被避开,“我只是不想让你涉险,你若想知,我愿一桩桩地告诉你。”

    南枝冷哼一声道:“好了,你想说我也不想听了!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过我的阳关道吧,两不相干正遂我意!”说着,她抬脚想越过他离开,这次却直接被他拽住了腕。

    落在腕上的手下移,勾住了她的指尖。

    陈涿垂着睫,一点点牵住了她冰冷的手指,轻轻暖着。

    力道不大,南枝却有点动不了腿了。

    可恶的心软……

    她咬咬牙,另一手的指尖碰了下腰间香囊,暗自唾弃自己一番,然后移出一点余光看他:“多久没下雪了?”

    陈涿怔了瞬,想着回道:“约莫十日。”

    南枝眉峰一挑,悠悠道:“我忽地有点想堆个雪人了,若是今日天黑前落了雪,我就听听你的解释。”末了,她眯眼盯他,凶巴巴道:“当然,不许作弊,作弊是要被罚的。”

    ……

    冬日雪和夏日雨不同,它来时大多会有些预兆,天暗多雾,且偏于持续数日而落,积得屋檐廊角处处是雪才肯罢休。

    距上一场大雪已过了许久。

    南枝不信就会这般巧。

    果然,她坐在院中躺椅上,让云团端来了些甜糕,就着话本悠闲地咬着,一直等到了天色擦黑,话本上的字都有点看不清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将话本一扔,从躺椅上站起身,稍微动弹了下四肢,转首看向房门处的陈涿,笑意盈盈道:“好了,我得回去了,母亲今夜吩咐膳房做了好吃的。”

    陈涿面不改色,抬眸看向了夜幕,瞳仁里忽地倒映出绚烂霞光。

    南枝听到了声响,愣着转首。

    那被蒙上一层灰雾的空中忽地炸出了各色烟火,花苞状散开,一朵落下又浮起,此起彼伏,如潮涌出。

    天仍是暗的,如一条蒙着灰,遮着光的长缎,从头至尾却缝了数个流光溢彩的花绣,彩线松垮着坠下来,伸手似能触到。

    第87章 下雪大义灭亲

    低暗夜里垂坠了光彩。

    陈涿走了过去,试探着拉住了南枝的手,道:“既是年年都看,总不能只缺了今年。”末了,补充道:“这是昨日就已吩咐好的,不能算是作弊。”

    南枝小声道:“这又不是下雪。不算不算。”

    陈涿捏了捏她的指腹,垂目道:“这么严格啊。”

    “那当然。”南枝哼了声道:“我一直都很严格的,绝不会留下一丁点浑水摸鱼的空隙。”

    陈涿有些苦恼:“就连自己的夫君也不能吗?”

    南枝认真地想了会道:“好吧,勉强给你一点点机会。”说着,她伸出了小拇指晃了晃,强调道:“只有一点点。”

    陈涿看着在眼前乱晃的指节,没忍住,伸手将其攥在了手心里,就这般拉着她往屋内走。

    进了内室,南枝被按着坐在了桌案前。

    陈涿坐在一旁,松开了她的小拇指,目光转而落在桌上格子分明的棋盘上,默了瞬从棋盏中捻出一枚黑,啪嗒落在正正中心道:“南枝,若世上有一物,值得所有人垂涎,不知耗费所有人钱权去夺的,就算丢了自己的命也在所不惜的,会是什么?”

    南枝弯着腰身,托着腮苦思了会,才迟疑地小声道:“皇位?”可说着,又自顾自地否认道:“可陛下膝下唯余太子一个皇子,旁人也只能拥护他为储,就算要争,也争不起来啊。”

    陈涿道:“京中皆知,太子自幼身弱,太医断言,至多能再活五年。”

    南枝拧着眉尖,想起了宫宴有过一面之缘的太子,原来他身子这般孱弱,早知上次她就多关怀几句了,她忍不住道:“天下名医这般多,真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了吗?”

    陈涿默了瞬道:“太子中的是毒。”

    南枝一怔,再往下探就是皇家辛秘,她及时地止住了话头,转而猜想道:“若是太子早逝,陛下想来会从宗室中寻一子过继。”

    陈涿却忽地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先帝曾留一旨,定了若赵荣身死,无人可继的储君,且这旨可令边关大军。”

    南枝骤然睁大眼睛,心口砰砰,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四周看了圈。

    陈涿神色轻淡,根本不觉自己话中有什么问题,在她手心闷声道:“此事陛下也不知,世上唯有五人知晓,如今你是第六个。”

    南枝松开了手,忽地有点坐立不安,像是小人物知道了大秘密,即将卷入一场生死浩劫的危机感,她闭了闭目道:“好了好了,就到这吧,我只能接受到这了,再说下去,今夜指定要做噩梦。”

    陈涿低下脑袋,靠近她的脸颊道:“那你还想与我有关系吗?”

    南枝不看他,瓮声道:“我得再考虑考——”话音未落,耳垂忽地裹上了湿意,一点软肉被轻咬着扯成了各种形状,伴着热意洒在耳尖道:“不守信用。”

    她脊背泛起一阵阵麻意,狡辩道:“才、才没有,我只是做事周全了点,需要多想想。”刚说完,耳尖多了一道轻浅的齿痕。

    痒意从耳垂蔓延到了脖颈。

    南枝腰身发软,指尖紧紧揪着他的衣领,一点点倒在了地上。

    木桌被往前推着,一摞书,两盏棋,哐当当落了满地,嫩白与漆黑在地面跳跃回弹着,震震叮叮地响动。

    ……

    敞着的窗映出漫天绚烂,一簇一簇地散在空中。忽地一点雪粒飘了进来,落到两具滚烫上。

    南枝倒在地上,发髻散开,眼眸泛着盈盈水光,正对着窗外景,她松开紧咬着的唇,呢喃道:“下雪了……”

    雪粒溶溶一点,与漫天烟火交织在一起,渺小得几乎瞧不清其本貌,需得浸软了融透了,钻入地面,积攒着,侵入着,将整片天地都染上它的冷热,才能一点点开拓出领地。

    滚烫烟火缓缓掉落,终于得以与雪景混杂在一起,惊得屋内人一阵骤唤,声线低柔又难忍。

    满地莹白,唯有梅树枝头坠着点红,却被因从空中坠落的火光,很快融成湿漉漉的,像下了冬日雨般不得已滴落在地,又浸润一片积雪。

    很久没落雪了。

    院中那只苍树冬日干涩,树荫被风吹得摇曳乱颤,却又像在主动舞动,哗啦啦一阵低语,似在安抚,可树根却用力汲取着雪融成的水,尽力伸展着枝丫,许久不停。

    ——

    烟火满城可见,自是包括了正往沈家府门里走的沈言灯。

    他站在门口,烟火将脸映出了溢彩,可却遮不住眸底的黯淡,站着许久未动,只抬睫定定看向整片天。

    身旁有人忍不住问:“大人,您吩咐的……还要放吗?”

    沈言灯动了动唇,半晌后才形成声音道:“不放了。”

    他转身往里走,脚步有些急,直到站定在沈父面前。

    沈父今日在这等了他许久,此刻一见到他,满腔的话瞬间涌出来:“你怎么才回来?今日那高栋又将我叫了过去,耽搁了一下午才将我放回来,我瞧他是因为我暂时被陛下停职,抓住空闲,刻意刁难,幸好你如今在陛下面前也能说得上话,快不帮为父想想办法,早早复职。”

    沈言灯一言不发,素白锦袍幽幽垂落,眼底费力压抑着什么,许久后他蓦地笑了声,指尖颤着,紧攥住了沈父的衣领,吐出字道:“当初南枝被人追杀,离开了扬州,是不是你派人做的?”

    沈父坐在椅上,惊诧又震惊地看向他,很快怒意翻涌上来了,儿子敢凶老子,这天下何来这般的道理?反了他不成!

    他瞪大眼睛,怒意冲冲地看他道:“沈言灯,我是你亲生父亲!反了不成!你居然敢质问我!”

    “质问你?”

    沈言灯冷笑:“父亲你错了,我如今是想杀了你。”

    “你!你敢!”沈父咬着牙,目光立刻在屋内扫视了一圈,怒声道:“还不滚过来将这逆子拉下去!”

    没人回应。

    就连他一向看重的郑叔都埋下了脑袋。

    沈父意识到了不对,终于冒出了一丝恐慌:“沈言灯,我是你亲生父亲!你疯了吗?滚开。”

    那掐着衣领的指骨发抖,泛白,沈言灯深吸一口气,依旧是以往那幅风光霁月的清雅模样,他平静地重复问道:“父亲,我在问你,为何,为何偏偏要对南枝动手?为什么?”

    沈父眼神飘忽了瞬,避开他的视线道:“并非是我想对她动手。”

    沈言灯沉默了瞬,一会后带着点笃定道:“是颜屺。”

    沈父怔着:“你怎么知道……”

    沈言灯道:“颜屺身居京城,与远在扬州的柳家人无冤无仇,凭何偏偏要对南枝动手?”

    沈父在他的目光下,终究摇了摇头:“此事我也不知,去年颜大人到了一趟江南,将我为他备好的金银全带了回去,意外见到了柳家母女两人,多问了几句后忽地令我杀了她们。可柳家也算是扬州大户,我一直没寻到机会下手,直到柳家将那柳南枝赶出家门……”他有点心虚,咳了声道:“我知晓你一直想娶她,可不过是个女人,你如今想要什么样的没有,何必这般。”

    沈言灯骤然将人松开,垂目看他,带着嘲意道:“父亲,你还真是那颜屺身旁的一条好狗,只因他的一句话,就能毁了自己的儿子。”

    沈父双脸涨红,猛地一拍桌子:“你说什么!沈言灯你居然敢这样羞辱你的父亲!”

    沈言灯不再理会他,身形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房门。

    有小厮想上前扶他,却反被推开。

    他站在院里,看向空中烟火,胸口一阵压抑的,难咽的痛,用拳用力地捶打,按压,仍消解不了分毫,一阵风雪吹过,落满发梢,似也钻入了他的心口,凉得透骨。

    小厮紧张看他道:“公子您身子不适吗?小的去唤隔大夫来?”

    沈言灯扯了下唇,含着嘲意轻笑了声,只道:“父亲身子不好,方才已然胡言乱语,恐怕也难撑几日,你去告诉他,往后沈家重担只能压在我一人肩头了,我定不会辜负他的期盼。”

    小厮不解,却仍照着他的话去了。

    隔日清晨,京中传出一骇闻,陛下近来重用的沈大人居然主动上奏大义灭亲,道是沈侍郎在扬州苦职多年,一直未得重用,对陛下满腔怨言,早先便私下咒骂过帝王,后来因与富商结亲,手中多了银钱,便暗自筹划,私下贿赂公主府婢女,使其在宫宴之上对陛下行刺杀之事,好全了自己心中的愤恨。

    沈大人起先被蒙在鼓里,意外发现后,心中惊惧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可只一夜便想清了,君大于父,子需替父受过,他当即将事情来龙去脉全然告诉了陛下,又跪在垂拱殿内许久不起。

    随着字字剖心的话落音,陛下终于从手中那些证据中抬起了脑袋,看向沈言灯,意味不明道:“沈侍郎是为你亲生父亲,就算你不说,也未必能查到他身上,你如今这般呈递到朕面前,就不怕被后人指责?”

    沈言灯埋首,言语铿锵又真诚道:“父亲这些年一直栽培臣,臣尊他敬他,愿替他受过,可他想害的人是陛下,臣怎么能冷眼旁观,看着他一错再错!先有君再有臣,陛下为国为民,辛劳一生,哪有余力顾及到一江南小官,父亲却因此怀有私怨,违了君臣之道,当被万夫所指!臣知此举不孝,但帮他隐瞒,心中难安,夜中难寐,不吐不快啊!”

    陛下听着他表忠心的话,眉尖一挑,终于正眼看待了这个只想随手一用的棋子。

    第88章 晨起南枝与我在一起是天意

    殿内,陛下笑了声,屈指轻点了下桌案,忽地开口似是友善询问般道:“那沈爱卿觉得,朕该如何罚?”

    沈言灯埋首于地,藏于暗处的眸光透出冷意,半晌后道:“先帝在位时,褚党对先帝埋有私怨,在朝中大肆结党,企图谋权篡位,这才酿成了三年余的惶惶乱世。如今发现,自是不能留存后患,轻拿轻放,威胁陛下之威信。既是谋反,按律当为死罪,就连臣,身为其子,也不能轻易姑息。”说着,他抬手,缓缓褪下了自己的官帽,搁到一旁。

    陛下神色间多了点意外,倚在龙椅上。

    一个已被捏住的秋后蚂蚱,自是不足为惧。可这沈言灯倒着实让他意外,像这般称手又称心的刀,上一个还是刚入朝的陈涿。

    他沉吟半刻,道:“沈爱卿报国之心,朕看在眼里。先下去吧,此事朕会好生考虑。”

    沈言灯点到为止,躬身退了出去。

    刚出殿门,一阵凛冽冬风滚进他的衣袖,他转眸看了眼被关上的殿门,唇角慢慢扯出了抹冷笑。

    圣旨倒下得极快。

    晌午前就已传遍了京城。

    谋反是重罪,即便有沈言灯在前为其陈情,愿主动替父受罚领罪,陛下感念其孝心,将其轻之又轻,可凡是参与其事之人皆被押到牢中,其父沈侍郎身受五十脊杖后,丢了半条命,便要立刻被流放至边关,路途艰辛,若不失血死在半途,都算是老天保佑。

    自然,陛下也象征性地罚了沈言灯十脊杖。

    朝中因着此事,乱作一团。

    另一边,陈府两人还没醒。

    几缕晨光从窗间透出,照出满室的散乱,物件琳琅散开,半床被褥不知怎地铺在了地上,又皱成一团,香炉袅袅,盈着满室糜糜。

    帐中两人睡得正熟。

    忽地,距这内室的拐角外,有人连着唤了几声公子。

    平静被打破,窝在暖褥中的南枝拧紧眉心,赤坦坦的手臂缩进了被褥里,伸脚猛踹着身旁人,语气不善道:“喊你的。”

    陈涿早已醒了,见着南枝被吵得缩了进去,只露出点头顶,他这才从榻上坐起了身,眉眼舒展,只随意穿了件寝衣,就抬脚出去。

    白文垂着眉眼,假装没看见大人脖间那些挠痕,轻声细致地将今晨的事禀告周全。

    他眸光散漫,心不在焉地嗯了几声,默了下道:“你去将府衙沉积的那些公务递到高栋那,告诉他,我今日有些事,就不过去了。”说着,直接转身退回了内室。

    徒留下白文一脸疑惑,大人这几日能有何事?那些麻烦事不都丢给他了,明明清闲得很啊……

    这边极清闲的陈大人直接回了帐上,掀开被褥一角,重新将人抱了回来。

    动作不大,南枝却烦得又被吵醒,伸手挠了他几下才消气,哼了几声继续闭上了眼。

    陈涿却没什么困意了,睁着漆黑的眸盯她一会,指尖捏了捏她的脸颊,见她没察觉,又顺着触上了她的唇,描着轮廓,殷红似果。

    下一刻,南知睁开了眼,逮他个正着,她茫然了一瞬,然后啪嗒拍开他的手,万分疑惑和无奈道:“陈涿,你不困吗?”

    陈涿伸手将她往上移了移,正对上她尚还朦胧的双眸,搭着眼睫,语气低落又坦荡荡地道:“原本是困的,可你方才……”

    南枝脑袋混沌,没反应过来,直到他拉上她被褥里的手。

    她眨眨眼,彻底清醒,红着脸结巴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你你别污蔑好人!”

    榻上本有两床被褥,昨夜不知怎地另一床被扯到了地上,两人只能缩在一块,彼此呼吸都清晰可见。

    南枝明显觉得耳边热意大了点,耳尖被含吮着。有人心觉理亏,面上不显,便在没得到应声前自是主动伏低做小,等照顾体贴了,再趁其不备提出点微末要求。

    冬日清晨总是静得出奇,冷得骇人,指尖刚一探头,就难耐到全身发颤,需得换上温热的汤婆子,在手心慢慢熨探,才能使僵滞的肌肤放松,时辰一久极易热出汗来,气息才从方才的紧绷再到放松,四肢得以自如。

    ……

    这一闹,又得沐浴洗漱一番,待到晌午后两人才堪堪得以用膳。

    南枝歇了许久仍有点累,不大想理他,自顾自地用着膳,陈涿却从晨起到用膳,眉眼微不可察地透着点春意,捻勺替她盛了碗甜汤。

    南枝往前一推,懒散道:“不想喝。”

    陈涿将碗放下,顿了下便想吩咐膳房做点旁的送来,门外却忽地一声禀告,道是太子来了,脚步几乎和声音一道进来,赵临刚进门,顶着冬风吹得惨白的脸,扬起抹笑,颇为熟稔坐在了他们对面,顺手拿过桌上那碗没人用的甜汤,用了口道:“别人府上的东西就是好,尝起来味道都香甜了点。”

    陈涿神色微敛,眉尖轻皱道:“你怎么来了?”

    赵临吩咐着小厮替他也拿碗筷来,随口道:“孤本是到府衙寻你的,可说是你有什么要紧事得处理,孤还忧心你惹了麻烦上身,紧赶慢赶来了,你居然在悠闲用膳。”

    陈涿将身形往南枝那边挪了点,淡淡道:“既没什么大事,倒也不必留下用膳,你能回去了。”

    南枝想着昨夜陈涿所说,忍不住多看了赵临几眼,臂弯轻碰了下他:“莫听他胡说,自然能留下用膳,云团,再去拿套碗筷来。”

    赵临先对陈涿撇撇嘴,又朝着南枝露出笑,有恃无恐道:“人跟人的差距还真大,某些人心黑的像芝麻馅似的,也不知怎么安然活到这岁数的。”

    南枝满眼赞同地点头,小声道:“就是就是。”

    陈涿:“……”

    这边云团端上碗筷,赵临尚未没用膳,倒也不客气就这般与他们一道用起了膳,尚才吃了几口,他终于想起了正事,道:“对了,宫里方才传旨了,终于将指使婢女的罪魁祸首找出来了。”顿了下,露出了纯良无辜的笑道:“还是沈言灯亲自去御前告发的,告发的还是他的亲生父亲。”

    陈涿听着,下意识朝身旁看了眼。

    南枝指尖一顿,想了会却也不觉讶异。

    那首饰是从柳家送到沈家的,以嫁妆的名义附在单子里,嫌疑最大的也只有沈父,可唯一令人费解的是动机,一个江南小官吃了什么豹子胆敢刺杀当今圣上?她脑中又浮起了柔容公主府库房的那场火,燃尽了所有证据。

    陈涿看向她略有变化的神色,转眸沉着脸看向赵临。

    赵临啧了声又道:“沈言灯大义灭亲,居然告发亲生父亲。父皇感念他的忠心,只被罚了十脊杖,还派人将伤药送到了府上,倒也算因祸得福了。”

    陈涿彻底将银箸放下了,黑眸定定地看向赵临,意义不言而喻。

    赵临却蓄意笑了声,对着南枝道:“陈夫人,你觉得沈言灯主动揭发其父之举,是蠢还是聪慧?”

    南枝抬起了脑袋,瞬间感受到了身旁那道直勾勾投来的视线,她摸摸脸颊,讪笑了声道:“我、我不知道,但应该算是有点聪慧吧。”刚说完,单用余光瞥就觉身旁人面色一变,她当即改口道:“当然,也就只有一丁点,跟我相比,还是差了几百年道行的。”

    赵临添柴加火道:“那陈夫人觉得,是陈涿和沈言灯谁更聪慧点?”

    南枝咬咬牙,囫囵几口用完碗中肉馄饨,丢下一句道:“两个都又笨又呆,加一块都不如我聪明。”说着,缩着脑袋,飞快地溜走了。

    赵临摸着下巴,仍对这回答不大满意,刚想抓住她再问,抬首就对上了陈涿阴恻恻的眼神道:“赵临,你很闲?”

    赵临心虚地挪开视线,连做出虚弱状,捂住胸口咳了又咳道:“不行,孤来找你的路上,不慎吹了点寒风,身子快要撑不住了,咳咳,要是有人对孤动手的话,真就要一命呜呼了,咳。”

    陈涿看着他拙劣的神情,捏了捏眉心道:“听闻蜀地有一神医,医术高超,颇善解毒,我派人将他带回来给你瞧瞧。”

    赵临见他不计较了,嗤了声道:“这几年孤找过多少大夫了,你也是知道的,何必耽误那些功夫。”顿着,语气稍沉道:“毕竟此毒随孤的年岁过久,早已药石无医。”

    话音落下,两人都沉默了会。

    赵临自幼身体便孱弱,旁人只当是其母妃生产时难产而亡,给他也留下了病根,可直到他慢慢长大,也觉人外有人,总有神医能治弱症,筵请几人来一搭上脉象,支吾许久都道是中毒,十五年来毒早已蔓延心肺,药石无医,用天材地宝吊着也活不长。

    那年他也正好十五岁。

    赵临干笑了几声,缓解气氛道:“今日沈言灯主动上言,将颜屺和沈家的罪责全丢在了他父亲身上,想来与那颜屺脱不了干系。”

    陈涿轻嗯了声:“前几日我假死脱逃,本早已做好了万全之策,可不仅暴露了位置,夜中还忽地多了批人手追杀,想来那时两人便已搭上了信。”

    赵临从桌上抓了把瓜子,一个个剥开仁再一股脑丢进嘴里,幸灾乐祸道:“沈言灯与你夫人早定有婚约,却被你半道截胡,心里早就恨透了你,和那颜屺凑在一块,还不知怎么偷摸害你呢。”

    陈涿看着他,冷笑一声,将他剥好的瓜子仁全拢走,慢悠悠道:“只有蠢货才会将失败怪到别人身上,自己懦弱无能,连人都护不住,是他耽误了南枝才对,怎能算我半道截胡?南枝与我在一块是天意。”

    第89章 想杀一家子烦人精

    晌午后,落雪未停,悠然地伴着深冬清冷的微风,一点点铺满地面。

    南枝坐在马车上,本想去瞧瞧方木在京中人烟最密集街道的铺子,可想着方才赵临所言,道是案子已然查探清楚,可前不久在公主府库房遇着的那黑衣人反复地浮现在眼前。

    思索许久,她心中始终惴惴,还是令着车夫调转了方向。

    到了公主府时,雪势慢慢减小,南枝直接下了马车,轻车熟路地往昭音的院落走,刚前脚刚进后院,就碰上了另一人。

    她愣了下,微微后退了点道:“颜驸马。”

    颜屺身旁只跟着个小厮撑伞,本是径直往前走的,却在见到她时顿住了脚步,他笑意温和,宛若最寻常的宽厚亲和的长辈,关切道:“是来寻昭音的吗?”

    南枝点了点头:“我来寻她说会话。”

    他道:“倒是不巧,晌午前昭音就出府了,说是要去国公府一趟,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南枝一趟扑空,有点失望道:“那我去国公府寻她吧。”

    颜屺面上含笑,眸光却阴冷地扫向身前垂首的姑娘,眼尾透出点厌烦。

    想杀。

    和她爹一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家子烦人精,像夏天甩不掉的那群苍蝇似的,顶着两个大眼睛,视线却非要黏在别人身上,嗡嗡嗡烦得脑袋疼。

    他动动指骨,强行压抑住心里汹涌的恶心,露出一抹笑:“风雪渐大,你寻昭音有什么事不如告诉我,等她回来我再转达她,也省得再跑一趟。”

    南枝踌躇了瞬,目光落在他满含善意的脸上,有些事告诉府中长辈的确是方便点,可不知怎地,看着他笑盈盈的双眼,莫名有点开不了口。

    正犹豫着,身后忽地有人道:“南枝?”

    昭音三步作两,走到她身旁道:“你怎么来了?”说着,注意到对面的颜屺,又道:“父亲,你们在说什么?”

    颜屺笑意微敛道:“没什么,既然昭音回来了,那我也就不打扰你们说话了。”说着,他主动抬脚,缓缓往前走。

    等他的视线离开了,南枝终于没了那种怪异感,想起正事道:“我是特地来找你的,今日那首饰的案子出来了,说是沈家所为,可你还记得上次我和颜明砚在库房那遇到的黑衣人吗?阻止我们看那账本,后来不久又起了火,东西都烧光了,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昭音心一紧,她并非没有察觉,那黑衣人身形熟悉,极有可能是在别苑绑架她们的人,可又在众人追捕下很快没了踪迹。加之昨晚她醉酒时看到的身影,晨起一回忆莫名发觉有点像那沈言灯,不过他来府中能是寻谁?

    几边一串联……她有点不敢深想。

    南枝继续道:“能在数人追捕中逃出生天,又烧了库房,你说……这黑衣人是不是府里的?”说着,她转首看了眼,见着驸马脚步缓慢还没走远,不自觉放低了声音道:“上次你不是用箭射中了他肩处吗?伤痕定是还在,派人查探下身边人,小心点。”

    昭音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颜屺隐约听到了几句,雪粒顺着宽袖溶在腕处,他甩了下衣袖,冷冷掀唇道:“痴鼠拖姜。”说着,踩在雪上,大步而去。

    南枝并未在公主府停留多久。

    昭音将人送出去后,坐在屋内许久没回神,待丫鬟进来时她才张口道:“近来府中有没有什么人,肩膀受伤,私下唤过大夫的?”

    丫鬟想了会道:“驸马的肩膀不是受了伤吗?”

    “什么?”她蓦然站起身:“怎么受伤的?”

    丫鬟疑惑道:“不是那日在宫宴,替柔容殿下挡了一刀吗?”

    昭音反应过来,蓦地松了口气,道:“除了父亲,小心点探问府中的其余人。”说完,她恍惚着想了会,指尖紧掐住衣带,却仍压不住怦怦乱跳的胸口,只觉一阵如恶兆般的预感始终笼罩在周身。

    ——

    趁着天色尚早,南枝还是令着马车去了一趟“木衣坊”,此间与那花绣不同,开在京中人烟最稠密的街道处,此地多是百姓必经地,左拐是蔬果摊贩聚集,扯着嗓子到处充满吆喝声,右转是林立密集的小铺子,各家门坊仅有几步大小。

    刚下马车,就见坊门大敞,直坦坦写着“三百文一件,五百文两件”的木牌立在坊前,一眼望去,衣裳全是成衣,大多是杂糅各种款式的新鲜衣裙。

    雪粒仍在飘,在坊里端看衣裳的百姓却极多,挤攘在各处,交谈声在几步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那掌柜方木却一改在花绣中的端庄高雅模样,脑袋四周系了个妇人做活用来防汗的蓝布巾,身着素净耐穿的藏蓝短袄,笑得张扬爽朗,灵活地穿梭在人群中。

    她眨眨眼,不知该不该上前了,可远处的方木一抬眼却瞧见了她,和身旁人说了几句就脱身过去,轻喘着气道:“紧赶慢赶在冬日前弄好了铺子,又是刚开门第一天,有点忙。”

    南枝摸着下巴:“何止是有点忙。这么多人,生意这般好,要不了多久就能赚得盆满钵满了。”

    方木忽地笑了两声,凑近小声道:“诶,这里可有一半是我专程雇来的托。”

    “托?”南枝惊得双眼睁大。

    方木见怪不怪:“开门第一天,肯定没什么生意,不雇几个人在这装得热闹点,怎么将人吸引过来。这招可是我走南闯北,从一富商那学来的生意之道。”说着,往里指了几个站在铺子外,举着衣裳来回端看的道:“那几个就是。”

    南枝很快就接受了,缩着脑袋和方木凑到一块,辨认着有哪些“托”。

    此地本就窄小,又是落雪的深冬,几家铺面的人稍一多,就挤得水泄不通。

    几步外,艰难穿过人群的一辆华贵马车里,赵临刚从陈府出来,神情尚算愉悦,将腿翘到另一边,散漫道:“怎么这般慢?被王八上身了?”

    侍卫无奈道:“殿下,这道本就不是马车能走的,今日人不知怎地那般多。”

    赵临嘁了声,指尖挑起车帘往外一看,目光忽地顿在了远处含笑说话的南枝身上,她身边是……

    因着方木头戴棉巾,面相偏英气,被几人一挡朦胧得有点雌雄莫辨。

    这是个男人?

    太好了!他眼尾一挑,又想到了刺激陈涿的路子满脸兴奋,当即起身下了马车,穿梭过人群兀地往南枝那处走去。

    南枝点了几个行为怪异的,竟都是方木花了银两雇来的,惊讶得和她越贴越近,直到耳边传来一阵兴奋的声音道:“快让我瞧瞧这是谁?”

    两人都抬头,就见乐得双脸泛红的赵临,目光滴溜溜落在方木身上,这才发觉这是个女人,笑意微敛,面上明显浮起了点失望。

    南枝莫名其妙,想着他的身份道:“赵公子,你在这作何?”

    赵临认错了男女,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绝不允许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有何缺失,看了圈四周找补道:“来成衣铺子,自然是买衣裳。”

    南枝满脸怀疑道:“你?来这买衣裳?”太子怎可能在街头小铺里买衣裳,不都是最好的绣娘用最好的衣料制最好的款式吗?

    这骗人的功力还不足陈涿的一个指甲盖呢。

    方木的目光却停在赵临腰间玉佩,发间木冠,身上那活灵活现的绣样上……这是一条有钱的大鱼啊!她双眼不由自主地亮了起来,悄摸拽了下南枝的袖口道:“这人机灵吗?”

    南枝犹豫了会,随即言简意赅道:“人傻钱多。”

    方木的眸光更亮了点,推了推南枝道:“雪大了,你先回去吧,免得影响我做生意。”

    南枝刚想提醒她眼前这公子的身份,免得她反被讹上一笔,方木却取下了头顶棉巾,颇为大方地系在她脑袋四周,打成结道:“这送你了,挡挡雪,你快走吧。”说完,就将她往马车那处推,她一步三回头,终究坐上了马车。

    方木调整出一抹热情的笑,转身引着赵临往坊内走,赵临身子弱,没怎么来过连转身都费劲的小坊,被赶鸭子上架进来后,便好奇地用指尖挑起了一衣裳。

    他的手一摸,和寻常所触天差地别,惊得两道眉飞了半截道:“这衣裳能穿?”

    方木笑意微敛:“当然能。”

    赵临没摸两下,就嫌弃地松开了指尖道:“给我的手都磨破了。奸商。”说着,看了圈四周,感叹道:“居然还这么多人买。”

    方木:“……”

    他是用豆腐做的吗?

    外面几个托实在累了,偷摸走到方木身旁,苦声道:“掌柜的,您家的托是站的最久的,我们几个受不住了,什么时候结工钱啊。”

    方木看了赵临,将他们拉远了点道:“再等等,天还没黑呢,晚上我请你们几个喝茶。”

    他们不愿,就这般在角落里争论了起来。

    赵临好奇心更甚,悄摸凑近点,竖起耳朵偷听,只听了几句就瞪大眼睛,卖这种衣裳就算了,居然还雇托假扮客人。

    真奸商,奸的没边了!

    他在朝中有她一半奸,也不至被陈涿训着窝囊到了现在……甘拜下风。

    ——

    马车停到陈府时,南枝刚下去就见陈涿站在府门口,她快步跑到他身旁,弯着眼尾看他:“怎么站在这?是在等我吗?”

    陈涿伸手捏了下她的脸颊道:“不是说今日不出门吗?”

    南枝心虚地眨眨眼,在榻上意乱情迷时说的话怎么能算数,她眼一转,就扬首亲了下他的下巴道:“方才我特意让车夫快些,就是想早点回来见你。”

    陈涿神色稍愉,牵住了她的手一道往府里走道:“今日膳房送的晚膳有点多,恰巧有你爱吃的山煮羊,先去用点热的,暖暖身子。”

    第90章 腌果草民名为岑言

    偌大陈府,春去秋来,没留什么岁月痕迹,唯有一点点碎雪盖住了青瓦廊头,又伴着凛风积成了形。

    窗外天光已暗,南枝早早用了晚膳,浑身都暖出怠意,便窝在了榻上,随意拽了本书翻阅着,眼皮将要粘在一块时,响起了脚步声。

    陈涿手中端了碟梅子糕,缓步走入,看她满脸困意道:“今日都睡到了晌午,怎地这般困?”

    南枝掀起眼缝,瞥他精气神颇足的嘴脸,不愿搭理地从鼻尖哼了声,她是晌午才醒,可又是什么时辰睡的,心中没点数?

    陈涿将梅子糕递到跟前道:“膳房刚送来的,说是梅子不值时令,但今日晌午后恰巧瞧见小贩,买了点腌梅,味道因是差不了多少。”

    她一动不动,抬眼看他,扮起可怜道:“没有手。”

    陈涿无言,捻了块最小的递到她唇边,南枝咬了一口,没滋没味的舌尖瞬间涌满了酸甜,这才心满意足地给他挪开了位置。

    他将被咬了一口的糕点收回去,瓷碟放在了桌上,掀开被褥进去道:“晚上用这种面食不好,吃一点就够了。”说着,将人往怀中一拉,升腾起的热意贴在一起,燥得人没法静心。

    南枝不满地拧了拧他的腰,想要抗议却又懒得张口说话,便就着烛光将最后一点字看完。

    屋内烛火刚燃,在青帐上摇曳出阴影。

    陈涿眸光稍暗,不经意问道:“赵临走后,我在府中等了你许久,都没见你回来,说好今日只在府中的,你去了何处?”

    南枝随口道:“去了趟昭音那,又去了方木那。”

    陈涿没听到那令人烦厌的名字,眉峰稍扬,语气轻淡道:“赵临说沈言灯受了十脊杖,若有空闲,倒应当去府上探望一番,毕竟昨日还特意到了府中贺你生辰。”

    南枝满脸警惕,嗅到了一丝别样的意味,伸手捂住他的嘴道:“食不言寝不语。”

    陈涿却将她的手拉下来,漫不经心地捏着她的指腹,刚静默了一会,蓦地又开口道:“若有一日,我与沈言灯都躺在榻上奄奄一息,你会先去看望谁?”

    南枝:“……”

    她将书卷一扔,敷衍道:“你你你。”

    陈涿追问道:“若你手上只有一份伤药,会给谁?”

    南枝:“你你你。”

    陈涿勉强满意,终于松开她的手,掩在被褥下的指尖搭在在她的心口:“那谁是南枝心里最重要的?”

    南枝眨眨眼,伸出指头一个个掰起来:“昭音,方木,惇仪殿下……凝欢,巷子口那个卖炊饼的大娘,还有她卖的猪肉馅炊饼……”算了会,终于得出结论道:“你应该能排在前一百。”

    陈涿沉默了。

    南枝见他被噎住,得意地打了个哈欠,刚准备入睡,耳垂却泛起一点湿热,舌尖反复打着圈,她浑身一燥,很快从耳垂红到了脖颈,不得已撬开了眼皮,含糊道:“不许亲我。”

    陈涿松开了齿,捏着她的手指向烛盏,颇有道理道:“天色还早,若是这时就歇了,明日说不定天光还没亮就醒了,到时府中下人都没起,只能躺在榻上无事可做,不如夜里晚点歇,按时晨起。”

    南枝挠挠脸颊,莫名觉得这话有些道理,可又莫名有点怪异。

    她犹疑道:“怎么听起来不大对劲?”

    陈涿正色道:“而且你方才用了糕点,吃完便睡对脾胃也不好。”

    南枝轻嘶了声,满脸后悔。

    陈涿的指骨清瘦又修长,埋在被褥里是很明显的突兀。

    四周极静,静得能听见彼此呼吸,南枝拽着他的衣领,埋在胸口的喘息终于泄开,软着身子,双颊通红道:“……只能半个时辰。”

    陈涿应得极快,面上坦荡荡,瞧不出半分抵赖的可能。

    这边方才应下,木门外忽地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白文的声音道:“大人,国公府那边有人来寻,道是有人暗中递了份信笺入府,内容关系重大,大人还是去瞧一趟吧。”

    帐内陈涿僵住动作,抬起手捏捏眉心,半晌没动。

    南枝幸灾乐祸地往榻内缩了缩,翘起唇,又关切地拍拍他的肩道:“陈大人,快去吧,别耽误了公务。”

    他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只披了件外裳出了内室,快步到外间开了房门。

    一阵清寒的风雪刮来,顿时浮起屋内所有热燥。

    白文满脸急切,压低声音道:“大人,那信上所写竟是关系陛下身份的,由一不知身份的小贩悄悄埋进了油纸包里,带进了府中,王姑娘和岑公子恰巧得见,又知晓此事关系重大,未敢张扬,只让人偷偷遮掩了下去,以寻夫人的名义到府上递了信。”

    陈涿眉尖轻皱,面色沉了些,抬眸和白文交换了视线,瞬间就明白了信中内容道:“你立刻派人去城中搜查那小贩的下落,动作切忌小些,莫要让人发现,只趁着今夜,明日天光亮时,无论寻没寻到立刻让人回来复命。”

    交代完,他转身快步进了内室,不得已换上衣裳。

    南枝身子方才全然放松,此刻躺在暖烘烘的被褥中,舒服得连一个指尖都不想抬起,极力遮掩可还是笑弯了眼尾道:“可怜的陈大人,这种风雪重的晚上还要出去办差,唉……早起早回哦。”

    陈涿垂目看她,只犹豫一瞬就俯身将她拉起来,一本正经道:“此刻夜深,我一人去国公府见一对刚成婚的夫妇,若被瞧见了,着实有点怪异,你不是与王家那姑娘关系极好吗,正好可以去和她说会话。”

    南枝茫然地坐直了身,方才褪下的寝衣又被套在了身上,她看了眼外面黑沉沉的夜色,肩膀一手缩,当即寻借口道:“你的差事,我应该不便插手。”

    陈涿却轻叹了声,指尖又趁机捏了下她的侧颊道:“可惜你知道的太多了。”

    南枝痛苦地闭了闭目,和他一道换衣出了房门,迎面就是一阵冬风,那沉积在脑门处的困意瞬间消解。

    雪仍在飘。

    陈涿将她的大氅系紧了点,反倒有点后悔道:“冷吗?若是太冷还是回去吧。”

    南枝不冷却也不困了,准备今夜和凝欢歇在一块反倒有点兴奋,手中拎着装满梅子糕的食盒,悠闲咬着道:“我一点也不冷,身子比你强健多了,快走吧。”

    ——

    国公府内一房门紧闭,屋内唯余两人,炭火稀薄,从门缝里飞出了点雪粒,王凝欢满脸焦灼地在屋内来回踱步,急得额角沁出了细汗,岑言坐在桌上,平静许多,正垂目看向桌上那张平整铺开的信笺,瞧不出神色变化。

    上面内容不多,唯有几字道:十九年前,赵荣已死。

    赵荣乃是当今圣上名讳,所写内容又关系重大,此间信笺稍一传出,只怕会连累到国公府上下。

    王凝欢又坐回桌旁,猛喝了一口茶水道:“陈大人怎么还没来?”

    岑言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安抚道:“宽心。如今此事唯有你身边几人知晓,左右传不出去的,无论此信真假,也并非是府中人所写,实在不成一火烧了,没人能发现。”

    两人新婚燕尔,感情正是逐渐升温的时候,岑言性子温和又守礼,无论府中那几人在他面前明嘲暗讽些什么,他都是一幅笑盈盈的模样,好似全然不将那些话放在心上,反倒气得旁人胸口堵闷,至多在王凝欢面前说上几嘴,王凝欢帮着他出过几次头,事后再关上房门,说些体己话。

    几次一过,夫妻间自是不比往常。

    王凝欢看向他的神色,心口稍稍安定了些道:“我明白。此事发现及时,府中没几人知晓,不会被发现的。”

    两人刚说完,门外丫鬟就禀告着,说是陈夫人领着陈大人来了。

    王凝欢松了口气,忙让人将他们带进来。

    南枝尚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进门就朝他们笑道:“凝欢,我给你带了梅子糕。”说着,她拎了拎手中食盒:“很好吃的。”

    话音刚落,却见王凝欢满脸焦色,眼圈泛红,一幅惊惶到了极点的模样,她怔愣着:“凝欢,你怎么了?”

    陈涿垂目就看到了桌上那纸条,上前稍一打量,神色稍冷道:“此信是由何人传来?有几人看过?”

    南枝扶着王凝欢坐到椅上,她慢慢回忆道:“今日昭音过来与我说了会话,我送她时正巧在府门口瞧见了一卖腌果的老翁,就让人买了点回来,但一直没想着用,待到用晚膳时,岑言瞧见桌上腌果,用了点就瞧见了油纸包里的这信笺。前后只有我身边几人看过,但都是从小跟在身边的,不会在外面乱说。”

    陈涿眉心稍蹙,目光缓缓挪到了南枝手中那食盒上。

    卖腌果的老翁?京中人大多不喜吃梅,不在当季,卖腌梅的铺子更是寥寥,却这般巧合就送到了陈府上,稍微动点手脚,轻易难以发现。

    他心口一骤,立刻拽住南枝想要掀开食盒的手腕,声线有点颤道:“你身子有没有什么不适?”

    南枝茫然摇头。

    他这才松了口气,将她的手腕放下道:“别吃这糕点了,可能有问题。”

    南枝反应过来,忙收回了手。

    岑言默不作声地看了会,忽地道:“那陈大人打算如何处理这封信?烧了?可若是就这般烧了,倘若那老翁再次送信,送到了旁人府上,谣言一传,轻易难以根除。”

    陈涿抬目看他一眼。

    岑言扬起笑,俯了俯身道:“陈大人可能不认识我,草民名为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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