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灯大步走入院中,目光落在了她指尖的三张纸上,笑意微冷:“边关战情紧要,陈大人竟将心思都放在旁处了。”
伴着他一道走到此处的,还有陈府侍卫与他带来的人,一拦一挡,两相对峙,抽出的刀剑在空中泛起冷冽寒光。他站在锋芒中,紫衣飘摇,似没察觉几寸外的危险般,幽幽地看向她。
南枝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纸,看向沈言灯,忽觉他好似与以往不一样了,失了点书卷堆起的儒雅气,冒着更凛冽又傲然的戾气。
白文当即挡在她面前,冷声道:“沈大人无诏无令,贸然闯入重臣府中,已是重罪!”
沈言灯恍然未觉,只看向南枝道:“陈大人出征在外,平日又树敌众多,难保没有宵小趁机做些什么。我是奉陛下诏令,派人护佑府中安危,以免他在前线分了心,一命呜呼,再也回不来。”
南枝默了会,左右是不相信颜明砚会有这般心细。
她悄悄将那三张纸叠好,收进袖中,道:“陈涿走时,已将府中琐事安排妥当,不需再平白耗去多余人手。”
沈言灯笑意不减:“怎么?南枝是不相信我吗?担心我会害你?”
南枝一下噎住。
他继续道:“京中多事,我不过是担忧你的安危,再且这是陛下诏令,也不能轻易收回,若你不愿,只让他们在府外照看着便是。”说着,却往前一步,靠得愈发近。
白文侧身挡在两人中间,扬起手中刀鞘道:“沈大人,这里是陈府,就算有陛下诏令,也也断没有在这不顾礼数,胡作非为的说法。”
沈言灯瞳仁转动,只看他一眼,露出一点转瞬即逝的杀意:“若论礼数,你不过是陈涿身边一侍卫,官阶好似只有六品,有何资格挡我的路?”
白文捏紧刀鞘,一时胸口怒意难忍。
南枝听得眉心轻蹙,伸手拉住白文的袖口,将他扯到另一边道:“既是陛下诏令,那沈大人将人留下便是,只是府中琐碎事多,母亲和祖母又都身子不好,忽然出现这么些人只怕是会吓到她们,还是就守在府外吧。”
京中流言她也听到了些,颜明砚虽有陛下之名,却无皇权之实,只能做一受人摆布的傀儡,传闻驸马入宫,帮其理政,而朝中又以沈言灯为首,她可不会犯傻,扮得老实点,总比胳膊被大腿拧折强。
沈言灯看向她疏离的神色,眸光轻跳。
至多再过三月。
陈涿一定会身死边关,京中无人可护,他可以徐徐图之。
他扬起笑,暗紫色常服衬得眉眼多了点阴翳,轻轻点头道:“好。”
接下来数日,那些安插在府外的人手在明面上几乎没对府中人生出任何影响,仅是疏松地守在府邸四周,连话都不怎么说,可每每南枝出行,总会发觉身后有好些在暗中窥视的目光,藏在暗处,悄无声息地跟随着。
甩不掉,找不出。
南枝心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今是光明正大地监视,手脚如同上了桎梏,谁知下一步会得寸进尺到什么地步?
卷宗边角被磨出了毛角,她将其随意一卷,决定最后再去一次染坊,若仍无所得,必须改换旁的出路。
若无遗旨,陈涿于边关只是一出谋划策的外来人,就算大获全胜,也根本不可能改变京中局面。
甚至,她开始考虑先将惇仪公主和陈老夫人悄悄送出京城。
*
华丽殿中,炉中香料被压作了紧实梅花,火光噬着边角,一点点将其融成雾状。
案侧,玉瓶剔透,横插一朵极艳梅枝。
柔容将镂空金炉盖上,抬目看向眼前人,轻嗤一声:“倒不知当年父皇母后是受了什么样的蒙蔽,竟将一只白狼眼错看成好归宿。”
颜屺漫不经心地抿着茶水,眸光瞧了眼桌上梅枝,唇角轻扬道:“可我怎么记得是你主动点头首肯,才促成这场赐婚的?”
柔容扬扬眉,带着点嘲弄道:“你错了。若非父皇道你才学出众,品行谦和,是为驸马的上乘人选,是不会有梅林那次初见的,更遑论什么赐婚,那都是父皇仔细考察后才定下的。”
颜屺笑意一僵,默了会道:“这些年的是是非非,又怎么说得准?你我行至此步,中间又隔着明砚和昭音,终究还是有些情分的。如今你既主动求和,我也并非赶尽杀绝之人。”说着,他抬手,抽出侧旁那枝梅花,扑簌间,坠了几片花瓣。
一室幽香。
柔容看他一眼,没搭腔,转而道:“那时在别苑里,带了面具,企图让惇仪说出遗旨下落的那人是你?”
颜屺极坦然道:“不过是权宜之计。”
柔容指尖一紧,鲜红蔻丹在掌间划出深痕,她冷冷抬目道:“你口中的权宜之计,是将旁人性命当作草芥?我与你相识十几年,竟没发觉你烂到根底的本性。若真叫你挟了帝权,只怕天下都成了你的掌心玩物。”
颜屺神色间笑意隐没,指尖用力,梅枝被折断。
他径直看她,满含不屑地轻笑了声,讽道:“我原念你是来求和,原还是揪着这点小事不放。柔容,如今莫说旁的了,只要我想,就算你也只是一介玩物。”
蓦地,柔容气恼,腾地站起身,抬手狠狠落在了他的脸上。
声响清脆。
脸颊侧留下一道鲜明的巴掌印。
他的脸偏到另一边,只觉火辣辣的痛意,却并不意外。
一个高高在上,锦衣玉食长大的公主,怎可能受此屈辱?可今非昔比,难不成他还要纵她容她,继续做她身边一条随意驱使的狗?看清局势,早些服软,他还能给她一条活路。
他抬手摸了下脸:“柔容,你还真以为是从前吗?你的命,颜明砚的命,都在我手中。”说着,他抬首,却忽见柔容身形晃荡,指尖狠狠掐进了桌案缝中,竭力维持着身形。
颜屺皱眉,站起身拽住她的手腕道:“装什么?”
可下一刻,柔容抬起充斥血丝的双眸,嘴角噙着笑看他:“母后自幼教导我,纵然华衣加身,钗环满发,眼前尽是坦途,也不能忘了留有退路。即便身无分文,受制于人,四下皆是虎狼,总不至输尽最后一张筹码。”
颜屺一愣,心中蓦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很快胸口那阵碾压般的剧痛像是和念头相应验,他箍着手腕的力道加紧,沉沉盯她,少见有点慌地质问道:“你做了什么?”
柔容不语,唇角慢慢淌下一条血线,目光挪到了桌角香炉。
一个暗宠筹谋,不漏破绽的人,所行之事必定百般小心,层层防范。唯有在他极自信的,不会多加思索的物件上,才能一击即中,要了他的命。
颜屺深谙制香之道,又是掺了两人初见回忆的梅林幽香,自是会先入为主,坦然受之。
颜屺反应过来,用轻颤的指尖拿起茶水,浇在那香炉中,可香雾早已散开,满室皆是,毒也深入呼吸,必死无疑。
他双眼赤红,忍着晕眩的视线,将手撑在桌上道:“柔容,你真是疯了?你我非要到了这等鱼死网破的地步吗?竟不顾自己的性命来杀我!”
柔容立身站着,随手擦着唇间血,却越流越多,索性不管,她道:“你说我不敢杀你。颜屺,你当真错了,我是无忧无虑活到了这岁数,可到底也是皇室中人,兄弟阋墙,父子相残的事见得还少吗?我只是不想活的与他们一样,并非是我不敢。”
颜屺喉间涌上血味,他强忍着,隐在袖口的指尖摸到了一小瓷瓶。
一个善于制香制毒的人,身上怎会不常备良药?不知何毒,难以立刻根治,可至少能暂时压**内毒性,留出活命的珍贵机会。
只是,只是……
他攥紧了瓷瓶。
柔容的身子骨较颜屺差些,不过是在强撑,五脏六腑早已翻江倒海,搅成一团,她扶着桌角,开始乏力,跌坐在地,于生死不过一线。
颜屺将药瓶拿出来,掌心倒出了一黑色药丸,却没动作。
柔容看得一怔,心底轰地一声,满脸难以置信:“你有解药?”
他不答,指尖轻颤,只抬目幽幽看她。
柔容疼得愈发清醒,兀自盯着那药,下一刻,趁他不备,伸出手夺去了那药丸,快速吞入腹中。
颜屺手心空荡,他垂目看了眼,没了那凌于颈上的选择,神色间竟有一瞬的放松,可转瞬又在心中唾骂自己。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蠢笨之人?
死到临头,竟平白将活命机会递到旁人手上,耗了数年算计,汲汲营营,步步谨慎,却折损在了大获全胜之前,将所有果实拱手让与他人。若没猜错,此事定是那小人作派的沈言灯暗中筹谋,杀了他,颜明砚又不是理政治国的料,大权便都能落在这小人手上。
他自嘲地轻笑一声,指尖慢慢收束,撑不住身形摔倒在地。
口鼻开始流血,艳过梅枝。
柔容吞了药,一时竟也不痛了,她稳了心神,遥遥看向另一边瞳仁开始溃散的颜屺身上。
两相对视。柔容抿着唇,终究侧首避开他的视线。
颜屺闻着满室梅花香,犹如再回当年梅林,眼前刚闪过那场景,全身一阵敲骨吸髓的痛,蜷着颤着,感受着热意流失。
要死了。他极真切地感受到。
死到一步之遥,死在了绝不可能的人和物上,将活命的机会送给了害他的凶手。
他忍不住唾骂自己,颜屺啊颜屺,你真是一条贱皮贱骨的狗。
第112章 厚葬母亲对不住你们
殿门打开,一股清冽又凄寒的初春疾风猛地吹入,散尽了满殿浓郁馨香。
沈言灯用手帕捂住口鼻,遥遥往里看了眼,却只见着一具横躺在地的尸首,虽与料想有所偏差,却也没甚区别,他唇角微勾,略带遗憾道:“陛下,您不进去瞧瞧吗?”
那身绣着繁复龙纹的暗红衣角在风中晃着。
颜明砚不明所以,有点不耐地朝里探了下头,只这一眼,眸光就触及了地面那大片大片的赤红,如数条蛇一道吐出了猩红信子,蜿蜒着朝他逼近。
风中带着湿气,扑到面上,蓦然清醒。
他怔着,眼睫挟着雾意颤了颤,终于抬起脚,一步步走到殿中狼藉处,见着了地上那具没了生息的尸首。
柔容扶着桌案站起身,来不及追究沈言灯为何要违背承诺,就对上了他惶然的神色,心一紧:“明砚……”
颜明砚缓缓蹲下身,指腹探到了他的鼻息,顿了会,手指而后慢慢蜷住。
柔容见他如此,心中愈发慌乱,可颜明砚却比她想的冷静得多,抬起通红的眼尾看她,哑声道:“母亲,发生了何事?”
她一怔,动了动唇,却又无可辩驳:“是我,我下毒害了他。”
案上散落的梅花瓣胡乱飘散,摇曳着融在了血渍中。
颜明砚从脑袋到四肢都有点发软,像在极寒冰水里浸了多日,每一呼都如针扎般刺痛,他失了力,近乎瘫软在了地上,眼尾通红道:“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走到这步?”
柔容动了动唇,眼中含了泪:“明砚,他一日不死,朝中一日难定。母亲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做了他手中的傀儡,看着皇权旁落,战事再起……明砚,如今你成了陛下,成了天下人的帝王,一人之私只能抛在身后。”
高束的墨发凌乱散在脸侧。颜明砚一时说不出话来,酸涩蔓延到胸口,强逼着咳出了一口淤血。他半跪在地上,陡然生了一股强烈的无力感。
为了劳什子的皇位,走到家破人亡的地步,什么一人之私,天下皇权的,他统统不在乎。从始至终,想要的仅有那一份恣意。
柔容见他咳了血,身形踉跄地到了他身旁,含着哭腔道:“明砚,母亲明白,明白你从未想过这些,可没办法,世事总是不遂人愿的。你生在皇家,又正逢乱世,意外登高至此,今日心软一分,他日刀剑就会抵在你的脖子上。”
她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手上,话在此刻说不完了:“我任性妄为了半辈子,自以为没惹出过什么大错,可回首一望才发现,引狼入室,自以为是,一叶障目,当年父皇母后耗了心血才保下的江山,兜兜转转,如今竟是害在了我手上,战事又起,忠臣被害,奸臣当道,害死了那么多人,我对不起他们。”
颜明砚指尖一紧,垂目才见,手心有一冰冷的药丸。
他怔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惶然转首。
柔容一再压下的喉中血瞬间奔涌而出,将一身华服染得鲜红,她的脑袋搭在颜明砚的手臂上,声线愈发低弱道:“明砚,昭音孤身在暨郡,那地凄冷,她肯定也自顾不暇,就莫要再告诉她京中的事了。往后你记得护好你妹妹,母亲、母亲对不起你们。”
颜明砚感受到那倚在身侧的力道变得沉重,热意逐渐散去,犹如一块无波无澜的巨石死死地压在他身上。他不敢转头了,颤着唇轻声道:“母亲……”
四下皆静,鼻尖还萦绕着一点轻薄的梅花香,将四肢都浸得酥软无力。
香快散完了。
殿门处,沈言灯将手帕放下,略带遗憾地轻叹一声,可眉眼间却无波无澜,淡淡吩咐道:“厚葬。”
*
初春是个极扰人的时节,清晨时残存着几缕寒冬的凄冷,待到沉云一散,阳光一洒,那沉积在身上的厚衣就会闷出一层薄汗。
树梢间落下疏密的光影,南枝坐在染坊阶前,目光略带着迷茫地看向街前的熙攘,行人如织,各自谈笑,身后院子里一阵嬉闹声,几个孩子正追逐着四下跑着。
她轻叹了声,站起身轻拍着衣袖上的灰尘,刚准备离开。
袖口却被轻轻拽住。
她转首才见一小女孩,怯生生看向她道:“姐姐,你的东西掉了。”说着,手中抬起那卷宗,递到了她面前。
南枝反应过来,将卷宗接过来,想起了来时在路上买的那几块麦芽糖,拿出递给她道:“谢谢你,喏,拿去吃吧。”
小女孩眼睛一亮,脸上扬起害羞的笑,快速接过蜜糖跑了。
院中剩下几个孩子也凑到小女孩跟前,拥作一团,踩得石板地上的薄灰都在晃,叽叽喳喳说着话,分着那油纸包起的麦芽糖。
她遥遥看着,靠在门边,摸出偷偷留下的一小块,抛进嘴里,慢慢咬着。
糖渣四溅,很快融得发软,黏得上下牙沾在了一块。
可这院中却是分糖不均。
原本捧着糖去分的小女孩手中空荡,另外几个一瞧就是结了派的,先哄了几块,又觉不够,趁着杂乱强抢了几块,尤其是为首的小胖墩,身后跟着几个“小弟”,嚣张地塞了满嘴,还朝着小女孩挑了挑眉,一幅极欠揍的模样,另有几个打抱不平的与他争论,一时场面乱作一团。
南枝嚼糖嚼得腮帮有点疼,她拧着眉,费力咽下一块,就撸起了袖子,准备好生发挥一下侠士本色,伸张一次正义。
这堆小孩里,最高的也只到她大腿处,处理起来绰绰有余。
她活动了下手腕,只伸出了三根指头,就将那小胖墩从人群中分离开了,拉住他的小辫,训道:“我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就是你这小浑球抢了她的糖,怎地这般贪心,人家好心分你一块还不成,非要厚着脸皮全抢来,还不还给人家!”
小胖墩抬首看她一眼,似在估摸两人实力差距,暗暗计较一番后,忽地嘴一撇,眼一皱,躺在地上嚎啕起来:“坏女人!你欺负小孩,吓唬小孩!啊啊,快来人瞧瞧啊,有人仗着年纪大,在这欺负小孩!”可惜却是光打雷不下雨,一点泪都没挤出来,眼里还闪烁着得逞的精光。
院中刹时充斥着他的哭嚎声。
南枝呆站在原地,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种会颠倒黑白的小孩,可除了她外,其余孩子却早已习以为常,眼神中带着点鄙夷看向他。
下一刻,就居在院子四处的各家听到动静,不自觉走到房门处,探首张望着,再搭上那小浑球的哭喊声,倒真像那一回事。
南枝站在目光正中,像真做了欺负小孩的恶人一般,双颊生出层薄红。
那小胖墩的爹娘也听到那阵熟悉的哭喊,忙从房里跑出来,一股脑就往这处跑,南枝看着疾步而来的两人,心中一跳,莫不会是来找她算账的吧?
谁料那小胖墩陡然从地上跑起来,一下躲过了自家爹娘横生出来的手,四下乱窜着。
他爹娘气得牙痒,熟练地抄起捶衣用的棒槌,骂道:“竟还有脸跑,一天到晚什么事也不做,尽知道惹祸,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竟得了你这种冤家!”
那小胖墩不服气地反驳道:“明明是这坏女人欺负我,爹娘,你们就会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人,我还是不是你们的亲生孩子!”
一跑两追,没几下就将他抓住,按住怀里教训着。
南枝眨眨眼,嘴角却不自觉翘起一点笑意,暗暗等了会才上前,假模假样地劝道:“孩子年纪还小,也没惹出什么大祸,也就是抢了别人的几颗糖,还非在地上撒泼打滚,倒打一耙罢了。老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只要往后好生教导,应是不会成了那等好吃懒做,撒泼耍赖的恶人,更不会成了坑蒙拐骗,满口胡言的衙门常客,莫要动气,莫要动气。”
那爹娘一听,眉跳眼横,下手力道更重,哭嚎声音更大。
小胖墩满怀怨气道:“你这坏女人,日日跑到我们坊里,谁知道你存了什么坏心思,说不定是想将我们几个孩子坑拐走,要不就是惦记上了坊里的贡布!爹娘,你们别被她蒙骗啊——”
南枝满眼无辜地看向他,忽地笑意一滞,模糊地想到了点旁的。
近乎晌午的暖阳煌煌得照着,面庞浮起一阵近乎眩晕的热,搅动着,混杂着,唯有一点树梢中遮拦出的阙影,平实地盖在她身上。
缓缓地,她蹲下身,朝着最开始递了糖的小女孩,露出了一抹克制的笑意,温声道:“先前我怎么听闻坊中的贡布被偷了?难不成是我记错了?”说着,将身上藏的最最后一块麦芽糖递到她手心。
染坊人人对她客气,可连着数日探查,也不免在背后生出点嘀咕,忧心她存了什么别样的目的,如几年前一样再害了他们,便都不敢靠她太近,一问只得一答。
可孩童却不会想的那般深,朝他们一笑一怒,便能轻易将人区分成善恶好坏。
那小女孩见着糖一喜,凑近她一点,小声道:“没丢的,那次是瞧错了,都误以为那小贼偷的是贡布,这才传出了消息。后来才发现,贡布好生放着呢。爹爹说,那块贡布是如意坊风光过的最后一点凭证,害怕再有人惦记,就让我们莫要声张,就让别人以为它被偷了。”
院中几口缸安放着,红黄蓝绿,绕在一溜灰的墙内,几只迎着初春回来的燕雀驻足在枝丫上,歪着圆滚滚的脑袋,两只乌黑小眼定着往下看,乍出了几声清脆的啼叫。
南枝摸了下她的头,声音放得愈发低柔,只问道:“那你知道上次的小贼是偷了什么东西吗?”
小女孩费力想着,摇头道:“以往贡布都是放在正堂里的。”说着,指了下满窄杂物的屋子:“那小贼溜进去后,就抱着东西跑了,屋里没什么东西少了,就是观音像歪了一点。爹爹误会了她,还有点歉疚,想着什么时候能当面致歉呢。”
南枝轻颤着眼睫,站起了身。一个极大胆的念头破茧而出,在脑袋里乱飞着。
怪不得,方木偷了贡布后不久,明明她忘了物归原主,衙门出通缉小贼的消息没了,一切像是没发生过那般。
怪不得,陈涿在找,旁人在找,浩浩荡荡这么多人手,快将染坊的砖瓦都翻遍了,竟全都没有寻到。
……
她有点迷茫地回想,那装着贡布的布包被她扔到了何处?
第113章 生父兜兜转转,又到她手
南枝从染坊离开时,正是晌午后,炙热从树梢中微微透出,漫天浮着令人生燥的热意,她心如锣鼓,只想立刻回府,去瞧瞧那布包中装的到底是何物,可又不敢声张,脚步如常,甚至还到巷子边的茶铺歇了脚。
刚端上茶水,就听到邻桌几个在细声说话。
“你们听说了吗?宫中发了丧,好似是柔容公主和驸马死了。”
“死了?你胡说什么?前几日我还瞧见从公主府里出来的马车,怎可能突然遭此意外?”
另一人嘁了声:“今早刚刚出的意外,虽不知是何缘故,但这消息却是我板上钉钉打听出来的,而且是两人一道中毒而亡。”
南枝心一震,今日晨起她就出了府,还没来得知宫里传来的消息,此刻一闻,满心骇然,不禁转首径直看向他们,问道:“什么?”
那人吹嘘的声音被一打断,眉心一皱,转首却见是个美人,便又露出笑颜道:“就是那嫡长公主柔容和她那驸马,不知怎地出了事。”
南枝指尖紧掐杯盏,却是根本不信,问道:“此事当真?”
那人仰着下巴道:“这事出得急,还急召了官员入宫,我去给几家府里送菜时,听到几个小厮在那说嘴,便凑近多听了几句,绝不可能出错——”他脚边的确放着几个空荡的菜篮,面上也不似作伪。
南枝却没心思再听他说下去了,脸色苍白,当即起身丢了银钱,匆匆抄近路往府里赶。
可前脚刚至一地,忽有一帕捂住口鼻,眼前晕眩,再没了意识。
隐在暗中盯着她的几人,连着几日没觉出不对,一时也有些松懈,见她进了茶棺歇脚,便也放松了警惕,却没注意她早早出了茶馆,待回神时见那地没了身影,立刻起身追上,可巷口空荡,竟是连一片衣角都没寻到。
几人面面相觑,忙不迭回去禀告了。
*
沈大人亲自下令,要厚葬柔容公主和颜驸马,尸首合葬于精挑细选出来的沉香木棺椁中,暂且停在宫中,灵堂则设于宫中一隅,还宴邀了朝中数臣前来祭拜。
众人不明变故骤生,仍穿着丧服进宫入宴。
这前脚刚迈进去,就听殿中琴声泠泠,琳琅生彩,几人愕然对视了眼,才反应过来是鸿门宴,可事到如今,只得硬着头皮进到殿中,以全身丧服窝于那一角中。
高栋就居于其中一位,虽不靠前,却也是上首打眼就能瞧出的地方。
他来前,方才将京中变故寄去了边关,可两地遥远,最少也需三五日才能得其回音。今日是闻公主逝世才至宫中,却要穿着丧服却要在此参筵,心底平白生出一阵诡异的悚然感。
没一会,殿外来人了。
却不是陛下,而是一身华服的沈大人,几步行至左边首位,眸光平静地扫过殿内一圈,众人压下疑惑,也都齐齐行礼。
他面上露出一点笑,只道让他们都坐下。
一时寂静。
那位魏老臣的嫡孙,魏侍郎一身清正,见着此景忍不住开了口,问道:“沈大人,臣等骤闻柔容公主和其驸马离世的噩耗,心中悲痛不已,公主驸马身为陛下之生母生父,关系重大,却平白骤去,一不知其死因,二不得见其尸首,反倒空将臣等晾在此地,实不知用意为何?”
沈言灯看他一眼,捏在酒樽的指尖微紧,轻叹了声道:“魏侍郎话中似有怨气?今日我让诸位聚于此地,实则是因此事另有隐秘,陛下又年纪尚轻,担不得此等重任。这才将诸位宣至此地,另商要事。”
他站起了身,行至桌案前,做出极为难的模样道:“公主与驸马身死,实则为与蛮族通信,意为叛国,被拆穿后自尽。”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
魏侍郎面色一变,当即质疑道:“公主是为赵家正统,怎可能叛国?若无证据,莫要空口白言,胡乱攀咬!”
沈言灯施施然拿出信笺,让他们传阅着:“此信上有匈奴王的刻印,是从驸马身上搜寻得来,诸位一看便知。柔容公主与其感情甚笃,难保不是被其哄骗,这才误入歧途,做了此等错事。”
信笺传在几人中间,言明陈大人出征,兵力为几,又至何地。旁的皆可造假,可唯独此刻印实打实出于匈奴王手中,世上无二,没法辩驳。再且此番起战,本就蹊跷,若是京中有人报信,反倒说得通了。
众人皆惊,王国公混在其中,也好奇地张望了几眼就快速退下。此等要事,王家早已不是当年的京中名门望族,可不敢瞎掺和。
高栋打眼一扫,浑身僵住,不可置信地擦着眼眶。他可不信柔容公主会做此事,定是这小人在随意攀咬污蔑,可刻印造不得假……那便是京中有奸细?会是谁?
他心中惴惴,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恨不得此刻就回府,再寄封信到边关。
沈言灯见着时机正好,道:“陛下与公主驸马关系匪浅,若知此事,不知会有何等反应。我辗转一夜,满心焦灼,却也不知该何解,这才将诸位寻至此处,共寻对策。若能为战事平息添上一份力,沈某也算无愧了。”言辞恳切,满面真诚,又沉身一拜。
众人瞧他此态,半信半疑,却还是主动将人扶了起来。
沈言灯四下谢过,转首间对上了一随从的神色,他眉心一皱,随意寻了个由头脱身,就先走到殿外听其耳语。
两三句间,理清了前因后果。
他道:“陈府中没人?”
那随从摇了摇头:“四下都寻了,却没瞧见。”
他眸光一冷,南枝日日去那染坊的事,为了什么他心知肚明,却也知没可能寻到就也放任其去,可如今一活人凭空消失,难不成真与那遗旨扯上了关系?想着,他当即道:“派人在京中好生找找,还有那个叫白文的侍卫,想法子带来问问话。”
*
另一边,灵堂居于宫中最偏僻一隅,绸白幡布在空中大幅度地摇晃。
四下空荡,唯有一棺椁停在堂中,几盏灯火笼着,灵位幽然,颜明砚跪于铜盆前,恍惚地拿了铜黄纸钱燃着。
火光吞噬,飘出点点灰烬,近乎快燃到了指尖处,冒出一阵钻心的烫意。
他这才收回了手,长睫轻颤,抬目看向那并列在一起的灵位,不知看了多久,被烫红的指尖蜷着,手背突出了青筋。
两边白烛燃泪,在桌面簌簌积了一层。
颜明砚看着,却腾地站起了身。
什么狗屁的皇位龙椅,全都是强塞给他的,从未问过他想不想要,凭何让他弃了一己之私,让他承了赵姓,做劳什子赵荣的继子?
他泄愤般将身上那层龙袍扯下,扔进了面前那火光焰焰的盆中。
龙纹精细,沿着细密丝线,慢慢攀爬着,燃烧着,化作满盆乌黑布料。
他就穿着中衣,大步出了灵堂,径直往宫门口而去。
前头宴席已散,众臣却难解心中堵闷,无措下俨然将沈言灯当作了主心骨,一道共商大计。唯独高栋,见着左右不散,实在等不及了,就装作腹痛难忍,先行告假出宫。
刚走到宫门口,就见被侍卫拦下的那道身影。
高栋一边往前走,一边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待到近前这才敢确认:“陛下?”说完,察觉不对,忙不迭服身行礼。
颜明砚被拦在宫门口,几个侍卫明明识得他,却偏说什么担忧陛下安危,不得孤身出宫,饶他拿了身份出来压人,还是僵持在了这。
本就烦躁的情绪更加难解。
他转眸看了那高栋一眼,对他倒也有些印象,紧皱的眉尖忽地一平,张口道:“高大人这是要出宫?”
高栋对上那道视线,脊背慢慢爬上了一股沁凉,他僵硬地扯出了抹讪笑。
*
京郊树荫横生,处处透着春日已至的清新盎然。
马车一路疾行,将京城远远甩在了身后,只能看到一点黑影。
南枝蜷成了一团,窝在绒毯铺着的位上,仍被颠簸得眼皮轻颤,缓缓张开了眼。药性未消,她尚未处于迷茫恍惚时,就对上了另一边两人的目光,一怨一歉,都直勾勾盯着她。
她定了定神,下意识道:“母亲?柳明珍?”说着,刚想坐起身,四肢动了下才发现手脚皆被布条结实地绑着。
郑氏连忙倾身,上前将人扶着坐起来,垂着眸道:“先忍忍,待到了驿站,母亲就给你松绑。”
南枝想着上次郑氏所说,陡然反应过来这是要将她带离京城,她心底一慌,余光瞥见帘外景色,却是一片青绿,忙不迭挣脱着道:“什么驿站,我不走,母亲你快些给我松绑!我得回去!”
郑氏恍然未闻地,继续在她的身后垫着软枕,淡淡道:“今日你不走,来日想脱身都没法子。南枝,饶是你怪我怨我,母亲都不能放任你回那等龙潭虎穴。”
南枝听着她话中的顾忌,和面上的遮遮掩掩,却是满心不解,拧眉道:“母亲,你在怕什么?”
郑氏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车厢陷入一片沉寂。
马车仍在疾行,速度过快,车辙在平坦又直挺挺的官道都有点颠簸。按着这势头,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远离京城,到时再想回去就不知要耗费多少功夫了。
南枝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暗暗回想着。
按着以往对母亲的了解,她一没来过京城,二没与什么人结过很深的仇怨,行事也算是小心周全,能是因着什么才非要将她带着,紧赶慢赶地离开京城。只怕这仇家身份不凡,一旦出手必然至他们于死地。
可此人能是谁?
母亲入京住了能有小半年,在这连个相识的熟人都没有,寻常也没见她和谁来往过,甚至都没提起过谁。
她暗暗咬牙,转瞬换上一幅可怜的神情,凄声道:“我渴了。”
不待郑氏有何反应,柳明珍便主动倾身,露出柔柔的笑道:“母亲歇着,我来给妹妹喂水就是。”说着,将茶水递到她唇间,一点点喂下去。
南枝解了渴,看向柳明珍皮笑肉不笑的虚伪神情,轻轻一嘁,就转过了头。
忽地她一滞。
上次柳明珍在府前拦住她,非说什么颜驸马是她的生父,满面笃定,倒不像是随意攀扯的模样,可之后母亲矢口否认,神色间却不像是毫无牵扯的模样。
驸马能与母亲有何关系?在以往的印象中,颜驸马惯常以一幅温和谦逊的模样示人,像是个居于闹市中的隐士,可自从颜明砚继位后,他一改往日清心寡欲,大揽朝中权柄,俨然成了民间口中所传的“真皇帝”。可见这驸马也并非全然是个超凡脱俗,只爱书墨之人。
而那位刺杀陛下的侍女在公主府,柳家送予沈家的首饰也在公主府。沈父对她的怨恨不至到赶尽杀绝的地步,只能是受了旁人的嘱咐。那夜她和颜明砚所遇的黑衣人,昭音在府中下人里一再排查,却并无半点线索。如若不是下人,而是主子……沉在记忆中的事慢慢联在了一块,却越想,心中越闷得慌。
她眉心一跳,缓缓道:“母亲怕的是颜驸马?”
话音刚落,郑氏脸色一变,声音抬高了点,反驳道:“莫要胡说!”
南枝却愈发笃定,目光灼灼地看向她道:“若不是驸马,母亲为何这般心虚?”
郑氏避开她的视线:“我没有心虚。”
南枝挺了下腰杆,陡然多了点底气道:“那我便告诉母亲,宫中方才传出消息,说是那位驸马中毒身亡,已然身死。”
郑氏一怔又是一惊,当即抬起了脑袋,双眸装满了愕然:“你说什么?莫要随意扯话来骗我。”
南枝却是迎面看她道:“母亲将我绑来前,我刚知晓了这消息,打算回府中细问。若母亲怕的是他,他如今已然身死,绝无零星半点害我的可能。”
郑氏恍惚了会,眸光飘忽,不知在回想些什么。
她年岁已大,实则见这驸马不过寥寥几面,却深知其心狠手辣,听着这死讯,满心只生出一股痛快酣畅之感。
当年战乱,柳父带着娇妾金银,一夜间不知逃窜至何地。而她孤身在外,没有多少银两傍身,又意外得了风寒,躺在郊外观音庙奄奄一息,只当自己要死了。一个背着重剑,古道热肠的剑客就在那刻出现了,不仅救了她,还答应将她一路送到乡下庄子里安身。
他叫剑十七。
南枝看着她,在此刻终于确定,却更不解:母亲和驸马素味平生,为何会畏他至此?到底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她想着,身子往前靠了点,兀自盯着郑氏道:“既没了危险,母亲能放我回京吗?”
郑氏抬目看她,眼中闪过一抹坚定:“京中生乱,边关起战,如今最好的去处是寻个地方躲过这场浩劫。南枝,你若回去,往后不知会发生什么,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叫母亲一人怎么活?母亲已经失去了你父亲,不能再失去你了。”
南枝自打知道自己不是柳家女后,头一次从她口中听到“父亲”两字。
“什么?”她睁大眼睛道:“我的亲生父亲?”
郑氏头一次直面这段往事,面上涌出一丝疲惫,沉沉地看向她道:“你的生父就是被那驸马害死的。”
南枝连偷偷解布带的指尖都停住了。
郑氏搭着眉眼,轻声道:“他是那位驸马的人,因常年背一柄重剑,便名为剑十七。那时他本是为着旁事才到了扬州,却意外与我相识。我生下你不久,那位驸马见他许久不递消息回去,便亲自来了,见着他在此安家,心怀怒意,将刀抵在你身上,胁迫他找出什么东西,否则就要派人对你我赶尽杀绝。”
南枝听着描述,莫名觉得有点熟悉,呆呆道:“背着重剑?是在找什么?”
郑氏摇了摇头:“我也不知。而且从那以后他就下落不明,直至四年前他托人将遗书递到了我手上,我这才知他已经过世,还和那位驸马积了极深的仇怨,让我多加小心。我忧心了一阵,却没生出什么意外,便再没当回事。直至去年夏日我却在扬州见到了那位驸马,好似与沈家关系颇近。我一时无法,又怕他发现你的身份,这才将你赶出了扬州。”
南枝指尖紧捏着衣带,想到了染坊堂内那座观音像。
她问道:“那母亲可知,他有没有什么习惯,会不会专门在东西藏在什么地方?”
郑氏想了想道:“他幼时曾在庙中住过一段时日,颇为信佛尊佛。因着居无定所,又常有任务在身,若有什么贵重物件,便会藏在塑像中,以求佛祖保佑。”
这一刻,南枝联系起了所有,全身血液都凝了凝,又融化着散入四肢。
她抬眸,径直看向郑氏道:“母亲,当年父亲在找的东西,我找到了,而且只有一步之遥,只要你放我回了京城,算我求你了。”说着,圆眸透出浓浓的恳求。
耳畔响起车夫高呵的驾马声,掠过两边树荫。
郑氏抬目看向她,隐隐地,好似看到了当年那人离开,承诺会再回来的模样,她心一紧,却又偏过了脑袋,垂目道:“南枝,母亲只剩下你了,什么都不想管,不想顾,只想要你能好好活着。若你非要回去,往后就别认我这个母亲。”
南枝听着这话,心一冷,眸光隐隐暗了些,可情绪转瞬即逝,她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不能在这耽搁下去了。
背后悄声解了一路的布带终于松开。
她趁着两人没注意,身子往那边倒去,双手攀着车门道:“你若不放我回去,我就这般跳下去。”
帘子被打开,露出车夫惊骇的神色。
马车速度过快,景色骤变,却是来不及急停,郑氏慌得起身,颤声道:“南枝你做什么?莫要乱动,我答应你!”
……
没了快马牵引的车厢停在半路上。
马蹄声渐渐远去,迎着烈日,很快化作蜿蜒官道上的一个灰点。
郑氏遥遥看向那道毫不犹豫离开的身影,眼尾微红,心底一片冰冷,却也明白当初那将南枝赶出府门的事,终究在两人心里都留了痕,只怕往后也难以复原。今日一别,往后何时能再相见?
柳明珍适时上前,关切道:“车夫去寻新马了,这里日头晒,母亲身子不好,还是先去那边稍坐一会吧。”
郑氏回过神,听着这柔和的声音,心底那点酸涩也算缓和些了,勉强露出一笑,和她一道往树荫下走。
第114章 戒备谁要出城
黄昏漫在天际,轻风拂过树梢,伴出一阵细碎的树叶摇曳声,又阴凉凉地匝过身上每一处。几近城门将关时,南枝终于驱马回来了。
可此刻城门处却静得出奇。
寻常走个过场的关引查阅骤然变严,出城门的守卫一个个排查对照,一引一人,还要细看包袱中的物件,直至确认无误才得以出城。左右有佩刀披甲的兵卫来回巡守,目光灼灼,迫使四周变得井然有序。行色匆匆的百姓排成长队,因这阵仗一时骇得噤声不语,面上露出畏惧的怯色。
幸而行的是“宽进严出”的策略,另一边进城门的就活泛些。
南枝从马上下来,心底隐隐有点不安,下意识低了脑袋,同手同脚地牵着缰绳往里走。那城门守卫却只瞥了她一眼,就不耐烦地挥手让她进了。
她进了城门后,却心一沉。
若城门处往后都是这种情形,就算她机智地寻到了遗旨,可这么些人严防死守,能有什么法子从京城带出去,甚至一路送到边关?
缰绳上粗粝的刺毛磨得手心一片红肿。
南枝垂着眼睫,昏黄光影在面上投下长短不一的弧度,她磨了磨牙,索性翻身上马,朝着和陈府相反的方向而去。
*
不算大的院子,却林林总总堆了十几个箱子。
方木盘膝而坐,将木箱子打开,一件件盯着里面皮料的线头、浮毛、尺寸……待确认无误,便仔细地将其叠回箱子里。
春日渐深,厚料卖不上价,这些都是花低价从京城料商那坑哄来的,但她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人脉自是遍布天下,只需花上一丁点路银,往北运送就能枯木逢春,至少赚个三成利。
南枝走到院前时,只见到那满院的箱子,几乎瞧不见院子本貌,她人一呆,差点以为走错了。
忽地,从箱子后面探出了一小脑袋,双眸发亮,朝她挥手道:“南枝,我在这。”
她一边惊叹一边往里走:“怎地这么多箱子?”说着,直接坐在方木对面,背靠在沉甸甸的箱子上,轻呼了口气,过度紧张而僵硬了整日的身体总算微微放松。
方木转了转眼珠,自是不会将这等“生意经”传给旁人,扬起下巴道:“发家致富的秘密,说了是要付银钱的。”
空中飘着皮料上的浮毛。
南枝揉了揉鼻子,俯身一道叠着那些皮料,她瞄了方木一眼,略显生硬道:“当初我刚在京城碰见你时,好像是在染坊门口,还塞给了我一布包,你当初是从何处找出的布包来着?”
方木的动作一停,有点茫然地抬起了脑袋。
这事早就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染坊那处也没再贴过什么逮小贼的告示,她以为是被南枝送了回去。
她是从何处寻到的布包来着?
这还要回到约莫一年前,南枝和陈涿成婚的第二日——
染坊那时没被那么多人盯上,寻常门可罗雀,整日都没什么人经过,方木原是在和京中几个毛料商纠缠价格,却在和他们饮宴时听说了染坊中有一等一的好料,难忍心中好奇,酒醒后就到了染坊里一探究竟。
她一路进院畅通无阻,明晃晃进了堂内。
堂中尚未收拾,梁上密匝匝地蒙着挂灰的蛛网,旧物七零八碎地收在一块,轻易拿走一件,就是哐当当的一阵响。唯有上首的乌木桌被擦得蹭亮,平实地摆着一尊半人高的观音像,坐于莲台,眉眼半垂,因年头太长又经过一场火,漆料略显斑驳,半面身子都燎出了灰烟,小窗朦胧地投入光线,明暗交替处愈发模糊。
——真正的贡布就放于观音像旁三寸外的木箱里。
她却被那尊迎面得见的观音像震住了。到底是常年在外经商的人,再怎么不信,遇上这种神佛之事也不由得敬上三分。正犹豫着想要离开时,转念想到昨夜夸上的海口,她还是咬了咬后槽牙,停了脚步。
可此地一片狼藉,怎么也不像是能藏东西的地方。
方木以己度人,若她是染坊主人,若她藏银钱,自是会藏在旁人碰也不敢碰的地方。
她作揖拜了拜,动作鬼祟地走到那尊观音像,左右摸了半晌,没觉出什么不对便蹲下轻轻抬起了一条小缝,眯眼细看半晌,这才发现里面没了专门用来填泥像的稻草,浅糊了一层干泥,一动掉下了好些渣,隐隐露出里面一团浅青色的布包。
那观音像过于沉重,只能慢慢挪着边角到桌边,从小缝里将布拽出来。可扑簌簌掉了一层干泥,才终于将那布包从中拽了出来。
屋内接连不断的细碎声响,也终于使得院中人频频张望,又起身往那处走去。
方木原只是想端详一番,回头也好与那几个商人搭上话,指尖刚扯开布包一瞧,瞥见了那一叠厚实的布,厚实得有些不对劲,刚准备细摸细看,就听到了越发逼近的脚步声,她一时无法只能抱着那布包仓促跑远,在院中处撞上了尚还失忆的南枝。
烈火焚过,观音为其作盾。
染坊重建,处处收整,独独没去动堂上高耸的观音像,它便又陷入了一片黑暗,沉默又平静地,看梁上成网,案前落灰,直至一缕光映入泥像。
冥冥之中,这份沉寂了近四年的包袱就这样重见天日,送到了另一人的手里。
方木拧眉细想道:“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从屋里那尊观音像里面找到的,你不是将东西送回去了吗?怎么突然提起这事?”
此刻,南枝心里已有九成笃定,她按下心底激动,神色归于平静,只道:“没什么,不过是今日来的路上突然想到了。”说着,指尖捏着毛料的力道变紧,终于决定道:“方木,我今日过来有一事想要拜托你。这几日京城戒备突然变严,出城必须要查验关引,你经常运送货物,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暗中将一人送出城?此事关系重大,若你为难就当没听过。”
方木动作一停,眉尖轻皱看她:“谁要出城?”
南枝抿唇,却摇头道:“暂时不知。”
方木默了默,商贾对朝中时局大多极为敏锐,连着几月动荡,边关又起了战,往后必定少不了一场断骨重生的内斗。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暂放了京中生意,去旁地避上一避。如今掺和进旁事,对她来说有害无利。
她想着,放下了手中东西,少见地有点严肃,只道:“好,我帮你。”
没办法,来寻她的人是南枝,纵是无利可图她都必须竭力相助。
*
夜幕渐黑,天上星,地下灯,在天际线处点缀着寥寥微黄。
南枝终于拖着满身疲惫回了陈府,可刚至门前,遥遥见到府邸上下灯火通明,没半分将要入夜的意味,她心底一紧,近来她归府得迟,就算这时辰回来也不至于等她至此,府里怕不是出了什么事。
像是应和她的念头般,前脚甫一迈进门,云团就急匆匆地扑到了身前,脸色煞白道:“夫人可算是回来了!白文被沈大人带走了,如今还没回来!”
南枝累得快要蔫下去的心蓦地一吊,道:“什么时候的事?母亲知晓了吗?”
云团摇头道:“今日晌午时,沈大人突然来了,说是有要事要寻夫人,夫人不在,他就强行将白文带走了。白文听着夫人的交代,并未怎么反抗,只跟他走了,可这时还没回来。奴婢本是要去告诉公主的,可近来公主病得又重了,用药后就歇息了。奴婢就没敢声张。”
檐角坠灯,廊前飘彩。
南枝垂着眼睫,初春夜里那阵混着清幽的冷风吹着眼角眉梢,撩起几缕被汗沁湿的发丝,又从肌肤一直顺着淌进心里。她身子极累,却又不能露出分毫,只抬起手腕扫了下额间汗,道:“去寻高栋。”
她于朝中所识的人并不多,紧要关头只能去寻凝欢,可凝欢身怀有孕,万一受了惊,动了胎气怎么办?思来想去,她依稀忆起了这位与陈涿以往关系颇近的同僚,高栋。
云团刚应下,准备往外走。
可脚步一往外抬,忽地一惊道:“夫人,那不是高大人吗?”
南枝便也扭头,就见一辆马车停在了府门前,那位高大人正歪着身子,踏着脚凳从马车上跳下来,脸上却露着为难又焦灼的神色,刚一落地就双眼发光看向她,衬得面色都亮堂了许多。
高栋愁了大半日。
自打陈涿离京后,他没了庇佑,眼见着沈党势大,边关寄回的信也要他一忍再忍,静观其变,如今他一边要刺探宫中事,一边还要寻各种借口将信寄送到边关,快活成了一只人人可欺的小白兔,实在憋闷得紧。
他苦啊!怨啊!
顶着同僚嘲笑的丑恶嘴脸,他好不容易寻个腹泻的名头从宫里逃出来了,竟霉到了脑门上碰到了颜明砚,他好说歹说,仍非要出宫。没办法,他只能将这尊大佛藏在马车里,悄摸带了出来,可这大佛一下午没说几句话,就坐在那马车上,不知在想什么。
他想着南枝和昭音郡主关系近,兴许能劝上几分,这才紧赶慢赶来了。
打眼见到南枝,他三步作两跑上前,两眼泪汪汪道:“夫人,你帮帮我吧!”
南枝不明所以。
高栋想去攥她的手,抬起又落下,满怀怨怼地看她道:“夫人去马车里看看就知道了。”
南枝被这眼神看得发毛,也知这不是说话的地,便也抬脚上了马车。
第115章 边关一个小白脸能有何用
伴着春夜的清风,帘子被挑起,漫了车厢的冷凝透出一缕微弱的光亮,随即一寸寸地罩了满地,直至只着墨黑中衣的颜明砚抬起了头,被光刺得眼睫轻颤,却无甚神情,双眸沉沉,浮起了几分与平素不相符的冷寂。
见着南枝,眸中这才有了一丝细微变化。
他定定看她。
南枝却是一惊,瞳仁陡然睁大,转首不可置信地看了眼高栋,见他苦着张脸,强挤出一抹可怜的僵笑,这才隐隐敢确信,这厮是跟在高栋马车上,偷跑出宫的。
她拽着帘子的指甲微紧,转念却又想到了今晨在茶铺所听,柔容公主和驸马在宫中骤然离世,昭音又离京已久,而今他虽成了人人畏羡的帝王,却又成了实实在在的孤家寡人,只怕是实在熬不住了,这才从宫里溜出来的。
将帘子放下,她默了默,道:“陛下。”
话音刚落,颜明砚盯着她的眸光一滞,屈在袖口的指尖陡然收紧,手背突出几条青筋,他厌恶这名头,唇间一张一合轻巧巧地唤出,于他像是一捆粗糙的麻绳,紧紧勒在脖颈上,每逢窒息却又松开,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如今人人都这样唤他,可他独独不想听到她的声音。
他抬目看她,语气褪去了平日的散漫,近乎强硬地纠正道:“我并非什么陛下,无论你唤我什么都行,能不能别再让我听到这两字?”
南枝愣了下,看向他充斥着执拗和嫌厌的眼眸,轻轻点着头。
她坐到了车厢左侧。
高栋也风风火火地上了马车,刚上就先瞥了颜明砚一眼,见他与先前神色明显不同,这才松了口气,笑着试探道:“夜色渐深,宫门早已落了匙,如今回去只怕来不及了,若陛下不嫌弃,暂在臣的府上歇歇脚,明日一早臣将您送回去。”
颜明砚抬起眼皮扫他一眼,却又像没瞧见般平淡地收回视线。
全然无视。
高栋磨着后槽牙,暗暗在心里哄了自己半通,才抬起一双怨气冲天的眼睛,径直看向对面的南枝。
南枝轻咳了声,正色道:“高大人,事关紧要,先不论旁的,今日我早早出府,不知白文晌午时就被沈言灯带走了,如今都没消息传回来,我忧心会不会出什么事?”
高栋眉尖一皱,沉思半晌后冷笑一声道:“他如今倒是胆子大了。你放心,沈言灯不敢真做什么,左右拖个两三日,总会将人送回来!”
“两三日?”南枝心底一紧,她与方木定下的日子就是明日辰时,正值紧要,多拖上一时一刻都会添一份危险。她将心里那点畏惧和惊惶收紧,直至到忽略的地步,而后抬首认真道:“高大人,今夜能不能将人救出来?我要一件火烧眉毛的事要和他商议。”
高栋却一时犯了难。这人是出不了什么事的,稍稍使些力也就平安回来了,可狡兔还有三窟,沈言灯如此狡诈又伪善的一个人,逮了人走,目的没达成,定是会藏得极深,怎可能在一夜间寻到人,说上话?
*
距京数百里的雁门关。
春日已至,此地仍是处处苦寒,霜挂满树,围着扎堆营帐,各个铁盔冷甲,折出刀剑刃口处的那阵肃杀寒气。
主营帐中,只余角落处燃着一炭盆,因来去匆匆,帘子四掀,只余下几缕微弱热意。几封信置于案上,与旁的书图杂乱地堆在一起。
“陈大人常年身在京中,和那等满口儒道礼法的文人待久了,养就了这等杞人忧天的性子也不奇怪,但这处是边关,我等都是在刀尖血海里博出来的功名!蛮夷不过仗着一时运气,这才寻了点破绽,如今不也被逼得停在关外,不敢擅动吗?何不一鼓作气,将丢下的三城夺回来?”
说话的正是这些年来边关的主将凌卓,在军中威信颇高,虽对京中这位陈大人有所耳闻,可一平白来的小白脸凭何刚到,就空高他一级?于是自陈涿到这,句句相呛,非要与其作对。
陈涿垂目,修长指节摆弄着桌上那拆封已久的信笺。
一股凄寒冷风席卷而入,牵起帘外那彻亮的天光,映在他的面上。
忽地,指腹顿在信笺一角,他抬起双眸,平静地看向这位言语嚣张的凌将军,启唇道:“倒是不知,这边关何时成了凌将军的一言堂?”
凌将军听得一怒,抬首却对上他投来的眸光,不知为何,满腔怒意似被一浇,脊背处慢慢地攀上了一阵冰冷的悚然感,冒出了急汗,叫他动不了喉,一时怔住。可转念却又想,一个从京城来的小白脸,麾下能调动的仅是些残兵,只怕他挥挥手的力道就能将人吓回京城,有何需畏的?
他强行镇定,带着几分篾意道:“一言堂倒不敢当,某到底在边关多年,带着众兄弟们守到如今,得了几分信任罢了,陈大人久居京城,自然不会理解。”说完,坐在他身后的几个将领虽各个低下了头,却没一人出言反对。
饶是这位陈大人官职再高,威望再盛,生死关头,没人敢拿性命开玩笑。
陈涿见着此景,眉眼轻淡,见不出一丝怒意,只是抬眸沉沉地看了他会,忽地轻笑了声,缓缓起身道:“凌将军好气魄,刚犯下戍守失职,连丢三城之罪,尚未立下功名,就有底气对着朝中派来的人如此口气,想来是做了万全准备。”说着,走到他身边,指节搭在了他的肩处,宽袖上一行银云纹样撞上铁甲,泛出泠泠寒光。
凌将军脸色一白,只觉那轻飘飘的手像千斤顶般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半边身子都软了。
丢城之罪他起初是忧心过,可朝中却没传来半点风声,只当是紧要关头,不能轻易对人才下手,早了了这桩事。如今这一提,心肝都跟着颤了颤,他腾地站起身道:“我有何打算,自是与陈大人无关!陈大人莫要耽误我行动,影响了军情就行!”
陈涿的手被撞到半空,他理着衣袖,淡淡道:“那我便恭候凌将军的捷报了。”
说完,凌卓冷哼一声,领着营中半数人离开。
帐帘大开,边关这股干燥又凛冽的风,如刀般层层刮进来。
陈涿站在帐中,任风吹冷过,身形似苍松静静而立,只看着那几道身影离开。帐中所剩的人面面相觑,正欲开口之际,就听他道:“未有帅令,凌卓可调兵马不过千余,待他出兵敲鼓时,派人到雁门关外十里的浚刺山上接应,以免这位凌将军还未回京陈罪,就先丢了性命。”
帐中人神色间透出几分狐疑,念着他的身份,虽不信却只得起身屈膝称是。
*
夜凉如水,四下烛火似都浸满湿意。
南枝坐在堂前,瞥了眼侧旁的人,拧着眉道:“颜明砚,你待着这真的没事?”
颜明砚揉着眉心,总算缓和了点蔓到心底的倦意,他半靠在椅边,声线沙哑道:“母亲的灵堂尚还设在宫中,沈言灯以祭拜名义召了多位大臣入宫,却没一人到过灵堂,母亲的命,全然成了他的幌子,我若此刻回去,才会真的出了事。”
南枝听着,胸口冒出难忍的涩意,她垂目,轻轻叹了声。
颜明砚侧目看她,道:“高栋一时半会回不来,你若累了,便先回去歇息会,待见了高栋,我再让人过去唤你。”
南枝默了下,她在外奔波整日,又是纵马疾行,脊背早就黏了层薄汗,索性便也站起身道:“我很快就回来,时辰晚了,久等也不是事,若熬不住了,就唤云团带你到厢房。”她快声说完。这不想不要紧,一念着就觉浑身不自在,匆匆离开了这处。
堂内只余下他,门窗大开,一丝轻微动静都清晰可闻。
隐隐地,他像是听到了阵凄凄抽泣声,呜咽声,伏在耳边,每一呼一吸都扫过肌肤,带过阵阵战栗,哭过一阵又轻轻唤他陛下……
他未曾动作,仰首倒在椅上,许是只穿着中衣,脸色略有点苍白,眼尾却微红,颓然无力地垂着眼睫,掩住了那点冒出的湿意,却又簌簌滚落到发鬓中。
母亲临终时,道这世上总是事与愿违,他既继位成帝,就得守着这份基业,担上那一份责任,安心地守着“赵明砚”这身份,活过这一辈子。
可他非要这份自由不可了。
什么是事与愿违?是要瞎子打更,聋子掌物?还是要善人握刀杀人,恶人行善布施?那陈涿若非少时一劫,岂会是如今这般步步谨慎。斥他懦弱也好,无能也罢,他偏要逃,逃得远远的,就算母亲入梦骂他,斥他,杀他,也绝不回头。
窗外一缕阴风飘入,轻轻地拭去他的眼角泪。
*
南枝沐浴更衣完,身子终于松快了些。
她用干帕绞着乌发,却颇为不适应,一时伸得腕酸就丢到凳上,在榻旁停了脚。
目光慢慢地往下挪,定在了那漆黑的榻底,一时叫人难以相信那么多些人找了那么久的东西,竟就在这方狭窄的榻下,静静躺着。
而发现这秘密的,还是聪明无比,机智过人的她。
她摸了摸下巴,想陈涿在这榻上躺过那么多回,却连一点都没察觉,足够她翻来覆去嘲笑个上千次了。
待转身查了门窗,南枝这才持着灯盏,探入榻里燃出一点亮光,屈身往里一瞧,果然有个浅青色的包袱,静静躺在最深处。
她下意识屏紧了呼吸,将指尖往里探着,直至抓上那柔软的布料——紧张之余还在想,怪不得方木将其错认成贡布,摸得的确如云织雪卷,十分柔软。
待将那包袱拽了出去,她盘膝坐在地上,灯盏放于身旁,睁大双眸看向那团鼓鼓囊囊的包袱,拍下一点浮尘,将其缓缓打开,却只有一方极厚实的黑布,平整地叠成块状。
她摸了摸,实觉这布厚得过分了些,借灯稍一看,细细拆下了那线头,终得见内里一点明黄影子,心里几近一震,立刻将其收好。
真的,真的……在她手上!
南枝站起身,如热锅蚂蚁般在屋内来回转了几圈,而后站在窗前,望向远处那黑沉沉的天色,强行镇定下来。
将近天光破晓,熬了整夜的高栋动了陈涿留下的人手,又将几位同僚从梦中薅了起来,方才打听出人落到了何处,左右施压,生生用了一张调令将人从沈府里讨了出来。
只是这人,是彻底得罪干净了。大人您一定要早点回来啊!
他苦凄凄地想。
第116章 离京统统见鬼去吧
初春清晨,处处缥缈着清新又冰凉的薄雾。
白文被高栋硬拉着进到堂中,衣袍脏污,瞧着却没受什么伤,颇为精神,忿忿不平道:“何需你费心将我寻回来?我倒不信他真敢对我做什么?”刚说完,高栋一拍他脑袋,熬了整宿的怨气比鬼还重些:“是夫人要寻你,快些进去!我也能早些回去向自家夫人谢罪。”
两人拉扯着走了进去。
南枝和颜明砚皆换衣休整过,饮着浓茶生生清醒了几分。
见着白文进来,南枝急得站起了身,上前几步道:“白文,事关紧要。”说着,便也不再多言,抿着唇,眸光沉沉地看向他。
白文不明所以,忽地念及了要事,胸口随之一颤。他瞬间卸了满身轻松,声线里是压不住的激动和紧张道:“当真?”
南枝轻轻点了头道:“去书房。”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此处。
高栋一边困得打起了哈欠,一边从余光中瞄了眼颜明砚,干笑了几声,迈起小碎布走上前,诱哄道:“陛下,昨夜您一直不归,满殿宫人遍寻不得,吓得都快将皇城翻空了。要不,臣现下就送您回去?”
颜明砚换了身窄袖黑袍,眉眼间却不似往日那副随心所欲的恣意模样,只轻轻搭着长睫,眸光冷凝,许是被这初春凛冽的风刮得,眼角处有点微红。
闻言,只瞥他眼,便将手中茶放下,变回了往日浑不在意的散漫姿态,勾唇笑道:“我既出来了,就没想过再回去。”
话音一落,高栋脸上的笑就僵在了脸上,快被气得哭了。您老人家不回就不回了,可却是他亲手将人藏着带出来的,到时事情败落,无论是那沈言灯还是身在边关的陈大人都不会放过他,他真是脑袋被驴踢了,做出这等蠢事。
高栋咬咬牙,盘算着怎么让宫里知晓他的下落,好将人顺理成章地塞回去。
颜明砚似是看出了他的小心思,道:“自然,只要你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莫要做那等偷偷传信的恶人,我就算被逮了回去,也不会将你供出来。”
高栋听这明晃晃的威胁,在心里啐他几下,面上仍是笑道:“陛下说笑了,臣怎会偷偷传信呢?”
*
待书房木门关上。
白文再也掩不住激动,睁大眼睛道:“夫人当真寻到了?”
南枝不语,只转身将包袱从箱笼中拿了出来,细细拆开露出那一角明黄。
白文顿时上前,捏在包袱上的指尖轻颤,当即道:“东西既寻到了,那便一刻都耽误不得,我马上收拾东西,起身去边关。”
“不。”南枝伸手按住那包袱,摇头道:“你不能去。”
白文皱眉:“为何?”
南枝垂首,将那包袱重新收好,轻声道:“这次沈言灯已经盯上了你。你一旦动身离开京城,他少说也能猜出三分缘由,为阻拦你,必定会派出精锐,竭力追杀。饶你再厉害,路途遥远,双拳难敌四手,难保不会出了什么意外,而那些人会一直相追,直至取了你的命和身上物件,回去复命。”
白文愕然看她道:“夫人难不成是想……自己去?”
南枝将包袱系好,定定看向他道:“对,我就是要自己去。旁人就算知晓了,也只会以为我是忧思陈涿,悄悄溜出了京城,少有人能猜到旁事上。再且……沈言灯至少不会杀了我。”
窗棂斜阳,映出点点光尘。
白文想也不想道:“不可能!大人若是知晓了,一定会要了我的命。”
南枝冲他笑笑道:“我托高大人将你救出来,就是为了让你写封信告诉陈涿是你去边关,好让他别起了疑心,否则我早已一人走了。”
白文防备地后退一步:“夫人您就死了这条心吧!谁去您都不能去,大人到时回来,怎可能会放过我?”
南枝却跟着向前一步,循循善诱道:“你家大人还不都是听我的?有我在,绝不会让他责罚你。再且你若走了,柔容殿下和陈老夫人孤立无援,若有人拿她们开刀该怎么办?”
白文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
南枝眉梢轻扬:“你放心,我的命大得很,一定会顺利到边关。”
白文咬牙,再咬牙,将要一口牙咬碎了,都不敢轻易做这决定。
南枝目光落在窗外那明丽的阳光,缓缓道:“行至此步,鲜少有人能想到此物在我手中,还是由我送到了边关。这也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将此物送到边关的法子。另外,白文,我还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
南枝和白文回来时,一个满脸怨和愁,眉眼恹恹,快成了只苦瓜,另一个换了身行动方便的简装,窄袖束腰,是极暗淡的深灰色,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轻快,肩上挎着一深灰包袱,迈着小步走到堂内。
高栋实在困累得不成了,迎着上前道:(′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毛(*≧з)(ε≦*)整(* ̄3)(ε ̄*)理(ˊˋ*)“如今白文回来了,那我便也不留了。”说完,便要疾步告辞,直接将这烂摊子丢在陈府。
南枝看了眼坐在椅上的颜明砚,连忙道:“等等,人你还没带回去呢。”
高栋没跑成,不甘心地停了脚,转而凑到南枝身边,压低声音道:“他不愿回去。”
南枝拧了拧眉,辰时将至,方木在城门口等着她,将人留在府里算是怎么回事,她上前几步,好言好语道:“如今你身份特殊,是不可能在宫外待太久的。就算藏得让人暂时寻不到,可又能藏多久?藏到哪?”
颜明砚仍坐在椅上,闻言抬起了眸光,扫过她肩上所背的包袱,目光又是一滞,忽地道:“你要去何处?”
南枝一愣,心中警铃大作,否认道:“哪里也不去。”
颜明砚却是轻嗤一声,挑起眉道:“哪里也不去?那你怎地换了这身又丑又不起眼的衣裳?还套了双防水的靴子?这包袱里……”轻嗅了下,了然道:“装的是肉干和烙饼吧。”
南枝一时噎住,没料到他这鼻子比狗还要灵上几分。
他站起身,极坦荡地道:“听闻近来城门处加强防守,来往百姓皆需关引,才得以被放行。你既打算要出城,这幅模样,那便绝不可能是正经路子。既如此,不妨伸出援手,帮我一次。以免我回了宫,心中幽怨,梦中愤懑,将你的事说了出去。”
南枝听着这明晃晃的威胁,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想暴揍他一顿。
果然,小人就是小人,就算披了件帝王的金光龙袍,骨子里仍是恶劣不堪,几句话让人气得牙痒。
可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和颜悦色道:“好,我帮你。”
白文吓得一惊,夫人单独离京,被发现了还能说是想念大人,圆得回来,旁人也想不到深层上,可若带上了这么一个活靶子,只怕派去追他们的人得成倍加,他忙上前劝道:“夫人,这——”
南枝打断他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时机不等人,与其在这耗得坏了事,不如等到了城外,一瓶迷药将这厮迷倒了,再留信给沿途官府,告诉他们有这么一桩能加官进爵的好事,谁会不乐意?
颜明砚见着她应允了,过度紧绷的下颌总算放松了些,可那点笑却慢慢隐没,垂下眼睫,眸光间只余一点深沉的惘然。
唯有另一边的高栋听完,满身困意都被吓没了,他没听错?陈夫人是要孤身离京?还要将陛下一道带走!白文不仅不拦,还在旁边撺掇?
……难不成他是已经在梦中了?
直到他掐了把自己的大腿,这才敢确信,又在心里念叨:不成不成,白文敢瞒,他可不敢,此事必须写信告诉陈涿。
*
距城门口一条街外的铺子里。
方木换了身男装,乌发高束,却也并未对过多遮掩,眉眼清秀,一瞧就是个女子。因着时辰将近,该等的人许久不来,急躁地茶铺前踱步。
距这不远的空地上,栓了几匹马,停了两辆由驴牵引的木板车,上面堆满了箱子,五六个雇来的伙计聚在一块,闲得磕起了瓜子。
远远地,来了两人。
南枝见着铺前来回走动的人,提醒道:“我先前只说有一人,若是人家不带你一道,你便老实回去吧。”
颜明砚点头道:“那是自然。”
南枝几步走上前,见着方木穿了身利落长袍,惊得打量了好一会。
另一旁的颜明砚却已走到她身边,将腰间那块做工精良的玉佩递过去,道:“方掌柜,如今京中城门戒备森严,想要出去实属不易,我身无关引,还劳烦掌柜将我一道带出去。这是报酬。”许久前,他就曾向昭音打听过,南枝身边除却她与凝欢外,只剩下一个爱财如命的女掌柜。没有银钱打点不了的,若是有,那就是给的不够多。
方木狐疑地扫他几眼。
颜明砚了然,犹豫了瞬将腰牌递给她道:“凭此物,路遇县衙州府,所运货物都可寻官府庇护。”
方木双眼霎时一亮,近来逢乱,好些游商的货都被劫了,却寻官无门。这东西可比那等金银值钱多了,她小心翼翼将东西收好,便一甩袖一弯腰道:“您请!渴了饿了唤小的一声!”
准备了满腹说辞的南枝:“……”
人总算到齐了。
趁着这辰时人多事杂,守卫查探时难免会有些松懈。
方木遣人将货物绑好,束上驴车,又让一伙计回去,正好空了的人手和关引能由颜明砚顶上。待收整好了,她和两人驾马,剩下的便就坐在驴车上。
连人带货浩浩荡荡地往城门而去。
南枝和颜明砚并排坐在后面那辆驴车上,都在脸颊和衣上抹了点灰,挑弄出几缕碎发,全身都透着潦草和落魄,可五官出挑,气质出众,就算极力伪装,混在人堆里也极扎眼。
两人只得坐在箱子后,低头虚掩着上半身。
风和日丽,暖阳融融地照在人身上,似将人的骨头都晒得软了些,只想一躺了之,实在是偷懒打盹的好时节。
因着上面的耳提面令,不得已,城门守卫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可他们在米缸里待得久了,骤然拎出来怎可能受得住?这背后却早已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这时没人盯着,半数人都偷偷分了神。
这时辰,出城的更多些,挤挤攘攘地列了一队,扛锄老农,运泔水桶的,挑了两担筐的货郎……竟什么都有,他们这伙计又多,又是驴车的,放在其中居然并不起眼。
守卫被那臭泔水熏得满面狰狞,愈发不耐,匆匆瞟上几眼就将人放了出去。
眼看着,就快要排到了他们。忽地,另来了一队人马,统领见着这闹哄哄的场面,抬脚将领队守卫踹倒在地,怒道:“你们竟就是这样守城门的?要是真放走了什么,上面怪罪下来,就等着去地府寻剩下那半截身子吧!”
一时场面静住。
南枝和颜明砚不约而同地,将脑袋缩成了鹌鹑,只从箱子缝隙中偷偷去那凶神恶煞的统领,只见他环视一圈,冷声吩咐道:“但凡是经过城门的,一人一份关引,若有异处,直接抓回牢中严加审问!”
众人被震住,方才那阵烦于排队的嘈杂骤然隐没,个个噤声不语,乖顺地照着关引查验。
直至到了他们。
方木一手牵着马,另一手将关引交予查验道:“某游经各地,做些小本生意,车上装了几箱毛料,大人尽管去查验。”说着,露出了关引中夹的那张银票。
那守卫见她是个女人,鲜奇地多看了眼。忽地,指腹摸到了异样,他垂首一瞥,嘴角禁不住扬起,余光瞄着那统领未曾注意便就顺势收到袖中,笑道:“既是查验,自是一视同仁。”说着,他走向第一辆驴车,先见着那几个伙计的脸,便就开始查货。
方木见他收了钱,却又说出这番话,整颗心都在滴血。
不得不,领着守卫往后走。
与他们仅有几步。
颜明砚眸光沉沉,遥望了眼那宽窄城门后的天高地阔,绝不愿折在这一步上,扶住箱笼的那只手绷紧,似是随时准备反抗,下一刻身旁人却伸手按下他的臂弯,极小声道:“放心。”
他不明所以,拧眉看向南枝那困得发懵的面色,正欲张口,众人侧目,城内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铁蹄踏起街上泥沙,没有半点放缓,直至快踏到守卫身上,才猛地一挥缰绳,高抬马蹄,停在了原地。
正是白文。
几个守卫见此变故,当即抽出腰侧弯刀,质问道:“何人?因何在城门处纵马?还不速速下马,将缘由解释清楚!”
白文却只一声冷笑:“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守城门换了一批,竟连我也认不出来了?”
那统领见他口气如此大,上前辨认了会,忽地打了个激灵,自城门处加强防守后,总说要他在这抓了什么人,他起先不明,辗转打听才知是特意为一人设下的关防,就为了抓他一个人赃并获,搜出他身上的物件,而这人他以往远远瞧过,认得清脸。
递到他手上的立功机会!
统领当即给几人使了眼色,让他们暗中围上。
白文却犹为嚣张,抽出佩剑,往两侧一扫,凌起了阵疾风,挑下了他们的兵帽。几人头顶凉飕飕的,一捂才反应过来,瞬间气得脸色难看。
场面乱作一团,半数人都凑到他身旁,要去将人从马上擒下。方木趁机拉住守卫,似很为难问道:“大人,这生意等不得……”
守卫看都没看,只一挥手道:“快些走!别在这碍事!”
白文的眸光微不可查地朝那处一落,这是夫人早先交代过的,城门设此一关,就是为了将人、物和一些意外锁起来,沈言灯想当然地以为陈涿会将诸事交予他,因而府中一旦出事,头一个控制住的也是他。
除非此刻有一个更大的诱惑出现,乱了旁观者的心智,自以为能以小换大。
他收回视线,仰起下巴,做足了盛气凌人的姿态。
而这边,方木朝身后一挥手,两只历经风霜的壮驴拉着车,晃悠悠地走出了城门,乍然两边景色豁然开朗,被凄凄霜雪压了数月的苍树铆足了劲,胡乱地横生着枝叶,末尾缀出几点嫩黄细苞,融在这烈烈春光里。
不多时,驴车就远了。
几个伙计也松下心神,整个人都是松快了,靠在板车的箱上,笑声闲谈。
颜明砚垂目去看南枝,却见她早已困了个天昏地暗,又嫌弃这木板太硬,强撑着半梦半醒地从箱里拽出一块料,声线微弱道:“方木,你这块毛料我买了。从现在起,除非天上落了刀子,否则谁也别喊我……”说完,脸颊一歪,彻底昏睡过去。
他看完了全程,唇角轻微地翘了下,笑意融进了眼底,从箱里又拿出一块,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官道平坦,唯有眉梢几缕碎发晃人眼,他侧身,姿态闲散地靠在了箱边,端看这天地广阔,燕戏鱼跃,一行绿梢纵飞过。
那束在全身的铁链囚衣终于在此刻彻底脱去,他浑身只觉一阵前所未有的畅快,伸手搭在颈后,仰首看向澄白无边的天,眼睫轻颤了下,落下一点泪花。
什么狗屁的龙椅皇位,权势富贵,赵家江山,统统见鬼去吧!
这辈子,再也不见。
那驴车速度不快,却是极稳,驼着满车货箱,成了这座巍峨古城远处的一点。
只是没人得知,除他们之外,京中另一人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第117章 消失去将人寻回来
国公府中,王国公昨日几近深夜才归家,又因着宫中事在榻上辗转整夜,实在放心不下,早早起了就令人将全府几人聚到堂内。
王家实乃人丁兴旺,不算大的屋内坐了五六个妾室,还有三个成了家,有了孩子的庶子,各人压低声只说一句,便就是闹哄哄一团。
直到王凝欢被丫鬟扶着进了屋,抬目四下扫了圈,屋子竟全都静了,就算是那三岁孩童,也被长辈抱在怀中,捂住了嘴,生怕惊扰到了她,又换来什么报复。
要说也是怪他们掉以轻心,当初王国公怜惜那王琮刚死,国公夫人只剩下了这唯一的女儿,便都不舍让她也嫁出了门,将人留下招赘。他们只觉这一个娇姑娘能翻出什么风浪?
谁料日子渐长,獠牙竟竟真的露出来,活脱脱一个披着良善皮的恶兽,事事计较,睚眦必报,如今又有了身孕,听着国公的意思竟是想将其视作王姓子,往后说不定要来抢他们的爵位。
旁的妇人有孕,脾性怎么说都会变顺些,偏生他们家这姑娘,逮着一点小意外就将府邸上下翻过来查,告到国公那,尤其是身边那黑心肝的小白脸,也是个手段毒不见血的。
气得他们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吞。
王凝欢的身孕将近五个月了,腹部微隆,行动终究有些不便,她目光淡淡,只让丫鬟扶着坐下,全然忽视了这场面的僵滞。
直至国公夫妇来了,坐到上首,场面才稍稍松快些。
王国公满面憔悴,抬首揉了揉额间,忍不住叹出了声道:“昨日我一直待在宫里议事,到了夜里才回来,往后怕是好些日子都会如此。想来你们也能看出几分严峻,王家不比以往,我今日关了家门,只交代你们一句,莫要出头冒尖,在外惹事,全都安生点待在府里,至少将这段时日熬过去。”
平日里极受宠的俪娘忍不住开口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就连国公府都得避上三分,严重到了这种地步?妾身实在忧心得紧。”
王国公冷笑一声:“国公府?如今的国公府在他们眼中能算什么?”顿了下,他扫过屋内神色各异的脸,终究是怕他们惹祸,便道:“前几日正值风头的柔容公主和驸马在宫里没了,可知被安了什么罪名?叛国!”
话音甫落,王凝欢猛地抬首,脸色煞白,整个人都晃了下,指尖死死攥住椅把才稳住了些。
王国公道:“宫里乱作一团,仍在寻给蛮族递信的奸细!要在这时候,你们惹出了什么麻烦,莫怪我不留情面!”说着,抬首猛地一拍桌面。
底下人喏喏称是。
王国公心口稍顺,转眸看向神情恍惚的王凝欢,关切道:“凝欢,你怎么了?脸色怎地这般白?”
王凝欢近来身子不适,在榻上休养着,全然不知外面已经天翻地覆,此刻骤闻,竟觉腹部隐隐生痛,她强行定神,露出笑道:“许是近来吐得厉害了些,没什么大事。只是父亲在宫中几番斡旋,处境也艰难,还要保重身子才是。”
她一说完,屋内半数人都暗暗嘁了声,忍不住翻白眼。
王国公脸上露出欣慰,又皱眉道:“我心里有数。今日那岑言怎地没跟你一道过来?你身子愈发重了,他竟是一点也不上心。”
王凝欢满心想着昭音,没心思应对,只敷衍着答了几句。
待到这边散了,她便匆匆回了屋,脸色微沉,冷眸扫过周身几个丫鬟道:“宫里出了这等大事,为何没人告诉我?”
几人立刻跪了下去,怯声回道:“近来姑娘的身子本就不好,夜里也睡不着,昨日姑爷听了宫里消息后,忧心姑娘听了会出什么事,这才交代着奴婢们瞒下。”
她伸手揉着眉心,冷声道:“我才是你们主子,何时置我不顾,单听一外人的话了?这次只罚你们三月月俸,往后莫要再犯。”
几人松了口气,谢恩起身。
她四下看了圈道:“岑言呢?”
丫鬟道:“奴婢一早就见着姑爷出府了,许是赶早去给姑娘买刚出锅的糕点了。”
她发觉腹中痛意慢慢退了些,撑着桌角站起身道:“去将人寻回来。”
得了令,几个丫鬟便各做各事了,只分出两个上街寻人。
瓦花窗棂中透出光,柔着几盏玉瓷,如缎子般的细细光泽中又冒着一捻红,融在了明暗光影中。
她眉尖稍蹙,看向那疾步而出的背影,只觉手脚冷得像冰。
……
最开始只让两个丫鬟去寻,寻遍常去的铺子,而后添了房中所有小厮丫鬟,满京的找,各处的寻,最终惊动了王国公,全府大半人都去找一人,竟像凭空消失了般,再没音讯。
只剩下簪匣里藏着的一封信:旧乡急事,三月后归,保重身子,勿念。
府中人闻言,一面幸灾乐祸,实想看看她会闹出怎样的笑话,另一面却也心生好奇,这一个穷书生匆匆丢了一封信,凭什么能在这关头安然离京?
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接下来数日王凝欢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般,只让人压了国公府少了人的消息,依旧该笑该吃,该说该乐。
*
陛下失踪,宫人只当他又躲着寻清闲了,此刻去烦他,反会被恶狠狠训上一顿,只敷衍着四下寻了会,就放任其去。
可接连寻了整夜,满宫却都没瞧见他的身影,这才后知后觉。
皇上丢了?!
层层报到沈言灯那处时,他正阴沉着脸,听底下人道城门处抓住了白文,身上却什么都没寻到,刑部也没理由无端扣押官员,只得暂将人先放了。
另一桩就是南枝不见了。
在他几番嘱咐,进出森严的京城里,竟凭空消失了。
沈言灯穿着月牙锦袍,一行萧萧竹纹顺着袖而下,衬得面上更添几分好颜色,可唇角扯起了抹冷笑,心中再分明不过。
这时她失踪能去何处,莫不过就是到边关去找那死期将近的陈涿了,真真是一对情比金坚的患难夫妻。
想着,他指节绷得泛白,一时怒起拂袖,案上折子和茶盏全被甩着摔到了地上,哐当当几阵响,碎瓷砸到了跪着的人脸上,顿时见了血。
四周一片狼藉,索性站起身,冷冷吩咐道:“沿着去边关的几条路,派人将她追回来,只得活抓,不得伤了分毫!”
底下颤颤应声,又忍不住问道:“如今陛下不在宫中,属下在京城找了一通竟也不见人影,可要派人出城去寻?”
那身素净衣袍飘然立在上首,他冷笑了声道:“真是不识好歹。”顿着,垂目沉吟半刻道:“无论死活,都将人带回来。”
底下人对视几眼,掩下意外,低声应下。
*
一路颠簸,烈烈暖阳晒得脸颊都温软了几分。
春困难解,南枝躺在板车上睡得正熟,忽地鼻尖泛起阵毛茸茸的痒,她狠狠拧眉,猛地拍到了一只手,冷哼一声又转头睡过。
如此反复几次。
她咬着后槽牙,愤愤坐起了身,双眼充斥着怒气,瞪向那捏了根狗尾巴草的颜明砚,他眨眨眼,只将狗尾巴草扔了,一脸无辜道:“方掌柜让我过来问你的,要不要喝茶。”
待环顾一周,这才注意到驴车已经停了,和马一道栓在木柱上,有伙计捏着胡萝卜给它们啃。
这地是个茶铺,专门给赶路车队用来暂作休整,摆了几张木桌。‘
方木正和几个伙计豪饮凉茶解渴,瞧见她醒了,遥遥朝她挥手道:“快过来,在这歇会再赶路。”
南枝应了声,从板车跳了下去,余光瞄了眼欠揍的颜明砚,指尖摸索到了包袱里的一小瓶,这才坐到了方木身边。
颜明砚撇撇嘴,将狗尾巴草随手一扔,散漫地跟在了她身后。
见她来了,方木将油纸包打开,露出糕点,递到她面前道:“茶铺没什么吃的,先吃这些垫垫肚子。”
睡了一路,腹中空空,她只带了噎人的肉干,见着软糕立刻塞了几块到嘴里,将脑袋搁在方木肩上,脆声夸了她半晌。
颜明砚看着她这幅谄媚的模样,轻嗤了声。
只换来南枝的一记眼刀。
待吃足喝饱,南枝将那瓷瓶拿了出来。
此番去边关的路线与商队并不完全重合,加上京中必定派人相追,以免给方木惹上麻烦,也得早些打算,分道扬镳。
趁着如今人多,早点将这麻烦扔了,才是上上策。
南枝借由动作遮掩,慢慢洒了点迷药到碗里,又故作无事地拿起茶壶,主动给周围人都倒了一杯,只将那碗加了料的递给他,冲他笑道:“喏,喝点茶水,别渴死在路上。”
颜明砚眉尖稍扬,指腹轻敲那碗沿半晌,却没动作。
南枝一颗心系在了那茶碗上,余光偷瞄,正琢磨着怎么让他喝下去。
忽地,却听茶铺外又停了几匹快马,几个商人吆喝了小二几句,便鬼兮兮地低声道:“方才在城里你们瞧见了吗?好像是什么要紧人不见了,城门处调了好些人,要出来寻呢。”
“嘁,整日里大惊小怪,恨不得将眼睛黏在别人身上,瞧见旁人里衣穿的是何等颜色?能是谁不见了?难不成还能是皇上跑了?”
这话一出,同伴脸颊有点涨红,讪讪地不好意思搭腔了。
只一步之遥的桌上,颜明砚敲着碗的指腹一顿。
南枝连那碗加料的茶水都忘了,不知是不是来寻她和颜明砚的,这也忒快了。
这才不过半日,就派出了人手,若再等上几日,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呢。
方木瞧出这两人的紧张,笑了笑,主动打破沉默道:“走吧,快些赶路。”
第118章 胡闹京中送来的信
烈烈阳光斜着淌过木顶,映出半地金光。
茶水才喝了半盏,驴车再度上路。
南枝蹲坐在箱子中间,瞥了眼颜明砚的背影,只后悔没真将他药倒在茶铺。但凡他一昏迷,就能立刻让人送到最近的衙门里,再雇辆好马车一路送回京城,丢下这个大麻烦。
微风阵阵。
方木看向蔫头耷脑的两头驴,恨铁不成钢道:“争取天黑前赶到樵郡,到了后再给这两头驴多喂点料,等明日还像这般拖拉,直接卖给驴肉火烧的店,重新买两匹快马。”
南枝靠在箱子上,垂目思忖着。
一直到黄昏西斜,她沉沉地打了个哈欠,嗯……想吃驴肉火烧了。
两头驴紧赶慢赶进了城。
樵郡虽为郡,可地方极小,因着村落四处绕水,又建了个码头,货物常来常往,这才得以繁荣兴旺。四下歇脚住店的商人很多,他们一行人接连赶了一日的路,早已精疲力尽,各进了屋内歇脚。
入夜,方木和南枝宿在一处。
方木打了会算盘,算着此行路费几何,便就哈欠连连,走到榻旁就见南枝早已熟睡,伸手替她掖了下被角,也歇下了。
月光洒过窗棂,落满一地银辉。
呼吸声渐渐变得平缓。
南枝慢慢睁开了眼睛,侧目看了方木一眼,便就悄声爬了起来。
商队中人多眼杂,脚程缓慢,已经比她料想的迟了许久。如今京中又派了人出来相追,虽不知是为了谁,但跟着方木只会给他们添麻烦。
南枝走到桌前,借着柔和月光,提笔道“顺手牵马一匹,下次一定还”,写完将纸条一折,压在砚台下,挎着包袱就摸黑下了楼。
客栈年久失修,落脚一踩就听木板嘎吱抗议,走得她一路心惊肉跳,好不容易到了客栈下面的马厩。
借着窗间透出的几缕微黄。
南枝捏着鼻尖,在马厩旁来回走了几圈,左右不懂马种好坏,刚捏上绳索准备牵出一匹,颈处忽地被抵上一冷硬的东西。
她身子一僵,当即抬起了两只手。
一道语气散漫,带着点笑意的声音传来:“小贼,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快快报上,再跪下告饶三声,我就考虑不带你去见官。”
南枝正对着一匹马,那马哼着鼻音,饶有兴致地瞪起双眼看向她。她五官皱成一团,讪笑了声,略有点心虚地结巴道:“大大大……哥,!我和这匹马的主人认识,是过来帮她喂点草料的,您误会了。”
那人轻笑了声,眉尖轻扬:“哦,是吗?居然大半夜出来喂马?你当我是傻子吗?好了,既然不愿求饶,那我现在就带你去衙门。”
一地沁凉月光下,隐隐勾勒出了道高挑又眼熟的身影。
南枝生怕他惊动太多人,刚准备告饶,余光忽地瞥见地上身影,动作一滞。下一刻她磨着后槽牙,直接转过了头。
颜明砚的指节还捏着木枝,抬目就见她脸上落了一层银辉,五官都愈发朦胧,唯有那圆眸中带了点愠色,凝出清亮的光,盯着他一字一顿道:“好、玩、吗?”
他蓦地回过神,指腹捏着木枝一转,收回袖侧,轻咳了声正色道:“我就是见你挑马挑的一般,特意过来帮你的。”
南枝轻嗤了声,一个字也不信。
他顺势走到近前,伸手摸着那匹马的头顶道:“这匹虽然体型高大,身形强健,可下盘不稳,难以承担长时间的脚程。”说着,手一转,指向一旁那匹个矮的:“不如选这匹,体型小,四肢却稳健。”
南枝却听得心不在焉,暗恼被这麻烦精发现了,再脱身可就难了。
颜明砚侧眸,一眼就看出她的焦灼,轻笑着威胁道:“你是要跑路吧?怎么办?我已经发现了,就你这小身板也不可能把我拍晕,要么就带上我一道,就将我送到暨郡,要么就等我将客栈所有人都惊醒,选吧。”
南枝皱眉道:“你要去暨郡?寻昭音?”
颜明砚道:“如今这世上除了昭音,我还有何处可去?”
话音落下,两人都沉默了会,凄凄皎光映了满地,唯有马厩中偶尔传来几阵嘶声,回荡在一片空旷的院中。
暨郡与边关相距不远。
南枝终究点了点头道:“好,那你与我一道走吧。”
于是,三更之际,一间客栈里凭空少了两只马。只剩下层层飘云后,一点玉缎似清润的圆月。
*
那封信送到边关时,已是三日后。
距浚刺山十里的高地上,猎猎寒风卷过,拂起地上几点尚披着寒霜的泥点,数位将士身着铁甲,唯有正心那位肩披大氅,身形欣长,恰似重叠山间一株松。
遥遥望去,凌将军带着近千精兵,不仅将那一队蛮族打得落花流水,还乘胜追击,一路奔至山间谷底处,胜利近在眼前。
这还是他们与匈奴对上后头一次打得这般爽快。
几个将士面上不禁露出笑意,余光不自觉扫向那位陈大人,却见他神色平静,漆黑眼眸只盯着那些被穷追的败兵上。几人心里不免生出讥诮,姜还是老的辣,这陈大人虽年少得名,怎可能比得上经验老道的凌将军,如今没话说了吧。
将那声声嘲弄藏在心里,四下一片静默。
另有兵士疾步而来,屈膝递信道:“陈大人,京中急送来的信。”
陈涿眸光落在信上,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唇间似轻微地弯了下,他伸手接过,却见信封面上那赫然的高栋两字,眉尖轻皱,带着一点烦闷地抬起眼睫。
他没有拆开,修长指节转着那信笺,目光又落向那遥遥远处。正当凌将军纵马大笑之际,那层层山间忽地冒出密集的寒光,精铁所制的长箭如潮水般涌落而下。骤然不得防,只得匆匆拿起手中盾,可两面夹击,要么往后退,要么咬牙反击,两败俱伤。
四周传来一阵惊惧声。
他轻叹道:“晁副将,安排好的人手可以去了。”
除了凌卓,晁副将是边关驻将中最有声望的一位,只败在其一根筋,常常出言得罪人。此刻见着山下场景,一改面上的笑意,匆匆行礼就带人过去了。
埋伏好的人手虽距混战地远些,却胜在处于那些弓箭手背后,蜂拥冲上去,缺于近战的弓箭手就难以抵御了,想往后退,却是一面陡峭的山崖,仓惶间已见颓势。
至多一刻钟,就已鸣金收兵。
接连几战几败,本想靠着此次挣回些军功,也好落下那京城小白脸的脸皮,可如今听着兵戈相撞声,凌将军脸色苍白,四肢发软,手中铁剑哐当摔在了地上,一时惶然不敢相信,只得任凭兵士将人带到了陈涿面前。
凌卓束发半散,满身血痕,被两个兵士压着跪下,他却仍不甘如此,梗着脖子道:“这次、这次是意外!想我征战沙场几十年,立下赫赫战功,是凭着真本事走到了如今,如今不过犯下区区几桩小错,陛下不至于革了我的职!”
陈涿垂目看他,淡淡地笑了声,缓缓抽出一旁晁副将的腰间配剑,泛起泠泠剑音,他抬手,剑尖直抵住凌卓喉间,轻轻压出一道血痕,殷红血线顺颈而下。
凌卓被迫抬首,惊怒交加道:“陈涿,就算你坐镇军中,也断没有你来处置我的道理!要杀我,得上奏通禀圣上,得了圣旨!”
陈涿眉眼淡淡,捏着剑鞘的指节轻轻一推,破入肌肤,划出一点血肉,他道:“你身为边关主将,却在听闻军中时敷衍而过,失职在先,匈奴骤而攻之,而你却因厌于北地苦寒,私自离守,这才误了军情,致使匈奴连攻,丢下三城,如今你贪于取胜,就连穷寇不可追的道理都忘了,擅作主张,差点酿成大祸,数罪相加,纵有你有十个脑袋都难保。真不知,我该说你无能,还是你实打实就是个蠢货。”
如刀般层层卷过的寒风吹过,晃起漆黑衣袍。一道寒光闪过,剑刃破开筋脉,只剩下奔涌而出的鲜血,溅满了手腕。
凌将军还在寻借口,没料到变故生得如此快,双眼瞪大,抬手捂住脖颈,却又从手缝中淌下。
陈涿丢下剑,垂目用手帕细细擦着指节,淡淡道:“就用你命,警示军中,绕你背后主子是谁,奉的是什么令,如此关头,若生出事端,延误军机,下场如他一般。”
周围几个将领闻言,背后都冒出汗意,冷风一吹更显凉意,齐声硬着头皮应下。
远处残局尚未收拾完,一时难归。
陈涿这时才将目光放到了那封染满血点的信上,缓缓拆开,眸光落在信中内容上。
地上尸首仍在,又是多年同僚,众人心里难免发毛,便悄摸打量这位从京中来的陈大人,以往只知他在朝中威望极高,圣上都敢驳,如今一见,倒根本不像个文官,活脱脱是个地狱来的修罗,凌将军驻守边疆多年,竟面不改色,说杀就杀了。
可忽地,陈大人神色一变,漆黑眸光沉沉落下,不知是看到了什么,脸上竟露出几分近乎苍白的惊惧,捏着信笺的指尖也微微颤动,几乎是咬着牙道:“胡闹!”
说完,他只觉胸中沉了一口气,强行镇定下来,缓缓收信的指节却仍在轻颤,他抬目,冷声道:“晁副将,你熟悉军中情况,调出一队精锐人手,沿着从京城到边关的路线找一个人。”
晁副将一愣,面上有点为难,边关无令,是不得擅自派兵离守的,可陈大人所说定是有其用意,想了想便硬着头皮应下。
*
连着赶了两日的路,且都是陡路快路,此刻南枝和颜明砚脸上全是倦意,包袱里干粮也少了大半,见着前面有城,当即选了间客栈暂时歇脚。
许久没坐过这般舒坦的地方,两人都深深地松了口气,端起茶水快速地喝。
待喝了个半饱,南枝侧目看他一眼道:“你身上有银钱吗?”
颜明砚近乎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全须全尾就已不错了,怎可能还记得旁的,此刻一摸腰间两边空,只睁着两只眼,理直气壮道:“没有。”
南枝嫌弃地“嘁”了声,慢悠悠地包袱摸出银票,特意在他面前飘了飘道:“看到了吗?什么叫先见之明,什么叫准备周全,什么叫足智多谋?学着点。”
颜明砚一脸坦然,蹭吃蹭得颇有底气,道:“在吃喝上,我的确得向你学学。”
南枝刚准备反驳,可慢慢地,竟觉周围人的目光都移到了他们身上,主要是她身上,一边瞧,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第119章 院子绝不能放弃在这
一道道炽热的目光传来,南枝身形不动,眼珠四下转了圈,小声道:“你觉不觉得有人在看我们?”
颜明砚眉尖轻皱,不忘纠正道:“准确来说,是在看你。”
南枝先将银票收好,便慢慢缩起了脑袋,可四周投来的目光愈发明显,兀自盯向她的脸,伸出手指指点点着。
甚至隐约可以听到几道声音:“是不是他们?”
店家的菜还没上。
两匹马还拴在客栈马厩。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却只有一个字,跑。
南枝尚还不知发生了什么,颜明砚就拽着她,她拽着包袱,一股脑跑出了客栈大门。
客栈正处于闹市中心,左右行人如织,两人停在了个僻静点的角落,南枝靠在墙边喘气,无力地自问道:“我为什么要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颜明砚看她一眼,没应声,心中却隐隐泛起阵不好的预感,只一转首,眸光慢慢眯起,定神道:“等等。”说着,他伸手将墙上那张告示揭了下来,慢慢摆到南枝脸旁比对着,略带点犹疑道:“这上面的人是不是你?”
告示上赫然是两张画像,其中一张与南枝约有八分像,底下一行小字道是京中官家姑娘被贼人掳走,若能提供线索者,奖赏重金。另一张眉眼间与颜明砚略有相似,却没多写什么缘由奖赏,让人下意识以为他就是那个贼人。
南枝看向那告示,轻嘶了口气道:“完了,方才客栈里的人肯定是认出来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脸朝向另一边,额头耷拉在墙面上,闷声道:“真倒霉,还没吃饭呢。”
颜明砚推开她的脑袋,小心地将告示贴回去。
他拽着她的后衣领,拉着她往外走道:“先出城吧,出去了再想办法找点吃的。”
南枝不舍道:“那两匹马还在客栈……难道要用两条腿走剩下的路?”
颜明砚沉吟半刻道:“回去是不行了,先出去再说吧。”
两人一路出城才发现,四下早已贴满了告示。
因着赏金诱惑,常能见到有人驻足在周围,细细打量几眼。南枝只得低头垂目,在脑袋一圈裹了条灰布巾,一路垂腰拱背,伪装成蹒跚老人,才得以出了城。
城外大多是连绵起伏的山,漫着层层叠叠的苍树,打眼一瞧,只能从沟壑中辨出几条羊肠小路,官道走不了,只能另辟蹊径,走更陡峭些的,更鲜为人知的地方。
天色渐黑,两人只得就地过夜,可没走一会,遥遥地竟看出有处灯火。
走近后,南枝的目光停在这两盏灯火照得微黄的地方,脊背却是一凉,只觉周身冒出一阵阴寒气,咬牙道:“叫你别过来,非要过来!”
一步之外,正是连堆的墓地,如土包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随意插了木碑,道是谁家父母,谁家祖辈,谁家儿女。
颜明砚额间冒出了点冷汗,却嘴硬道:“这有什么的,都、都是死人,难不成你还相信这世上有鬼吗?”说着,大摇大摆走了进去:“那里有两盏灯笼,正好方便生火了。”
南枝抱着自己,僵硬地试探了一步,半妥协道:“你把灯笼拿出来,拿到别的地方生完火再说。”
正说着,隐隐传来脚步窸窣声。
颜明砚会点身手,自是更敏锐些,眸光往那处一抬,拽过南枝就躲到了暗处,低声道:“有人来了。”
南枝忙捂住嘴巴。
脚步声愈发近,从树影中走出两道人影,费力拖拽着一具用布裹起来的尸首。
其中一人累得气喘吁吁,埋怨道:“什么脏活累活都派给我们,这大半夜的,被赶出来埋尸,真晦气。”
另一人看他道:“这老汉死得蹊跷,也不知得了什么怪病,村里不想声张,只能半夜过来,快点吧,这里怪瘆人的。”
两人便取下那灯笼,拿出掩在草里的铁锹快速挖着土。
南枝这才反应过来,灯笼是他们两人的。
她站得脚酸,悄声探眸望了一眼,谁料其中一人在躲懒,打着哈欠四下打量着,正好和那暗处澄亮的一只眼对视上。
一片寂静中。
那人后退一步,颤着手拍拍身旁人:“有、有鬼……”
“浑说什么呢?”另一人埋头苦干。
那人见状,直接用手掰起了他的脑袋,哆嗦道:“那是鬼,还是山里的野兽啊。”
南枝眨了眨眼,上前一步,想开口说话。
两人都吓得呆住,当即把铁锹一丢,大喊道:“有鬼有鬼!”
喊声凄厉,惊起满林雀鸟,风声掺着阵阵鸣叫,反倒显得愈发阴森。两人连灯笼都忘拾了,撒腿就逃离了这地。
南枝转眸看向颜明砚,恳切道:“我发誓,我只是想告诉他们,我不是鬼。”
颜明砚无言片刻,便起身走到那处,拿起一盏灯笼,借着光扫向尸首,却见被布虚掩着的老汉脸上生出了点点红疹,鼓胀成脓,手脚浮肿,难辨原貌。
他心里一沉,拿起那铁锹,简单掩埋了下。
做完这一切后,两人拎了盏灯笼,一道离开了这地。
*
因着京中生乱,各地方官员中好些站错队的被一刀切,新调来的经不住事,又为给京中筹钱,施下种种税款,搅得地方苦不堪言,一时四处动荡,人人自危,刚刚开春,百姓尚且饿得食不果腹,更拿不出余粮,为避难为活命,只得逃至旁地,可处处都乱,尤其是一些匪患聚集的山头,隐有重新作乱的趋势。
两人没了马,单用两条腿走路后,反倒发觉路上同行的多了。
爆发疫病的消息是他们三日后得知的。
片片树荫下,一群躲灾的人谈起此事,起先不过是几人生出了红疹,高烧不起,很快就传至周遭郡县,染了半数人。饶是往年有疫病的经验,也难以在短短几日处理这么多人。
南枝和颜明砚靠在树下,两张脸全都被泥灰染得看不出原貌,闻言对视一眼,缄默不言。
乱世多灾多难,京中不平,各地官府也难有余力应对这些。
直到他们谈起了京中事。
“听说京城里头柔容公主和驸马还没下葬,这都过了多久了?半个月了吧。”
“差不多。要说他们也是活该,身为驸马,住的是皇宫,吃的是官家粮,居然敢偷偷和匈奴传信,若不是他,我们何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说话的是个书生,谈吐间有些学识,这段时日道听途说了好些事,此刻愤愤道:“听闻那驸马祖辈上就跟匈奴有点牵扯,心里早就对宫里不满,这才敢哄骗公主,暗中行这等叛国之事。”
颜明砚腾地站起了身,冷冷看他道:“你说什么?”他身形高挑,就算五官用了泥灰染黑,突兀站在人群中,仍是极有威慑力。
场面一时静住,所有人的目光一道落在他身上。
那书生只当他是好奇,道:“这事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你居然还不知道。”
颜明砚抿着唇,抬脚就要往那处走,袖口忽地被拉住,目光顺着那只手落到南枝的脸上,她朝他摇头:“别冲动。”
他垂下眼睫,腕上青筋蔓延,默然坐了回去。
书生只觉莫名其妙,侧过头又与身旁人说起话。
南枝悄声看了眼颜明砚的神色,想了想道:“歇息得差不多了,赶路吧。”
颜明砚低声“嗯”了声,正欲收起包袱起身,地面砾石一震,传来几道急促的马蹄声,两人一对视,都被迫停住了动作,就见那几匹马停到了几步外。
和这几日拿着告示寻人的捕快不同,此次来的几人衣着统一,身佩腰牌,手握弯刀,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来回扫视着这圈人。
众人都看出这伙人不简单,又听说这地常有流匪沿路打劫,两相联想,一时喏喏不敢言。
幸好南枝两人早早用泥灰脏了脸,只这简单一眼根本看不出。他们很快挪过了视线,应是其中首领的将手中画像在几人面前展示着,问道:“这两人身份特殊,若有提供线索者,老实交代,赏银百两。”
话音一落,满圈人的眼睛都亮了几分,心里的畏惧都少了,反倒齐齐往那画像上打量,那书生更是站起了身子,越看越觉得眼熟,疑惑喃喃道:“我怎么觉得和那两个有点像。”说着,伸手遥遥指向南枝两人:“是不是他们两人?”
南枝和颜明砚从脑袋僵到了脚尖,一动不敢动。
几人当即握上弯刀,缓步走过来道:“将脸全都抬起来,那女的,把脑袋上的布也解开,莫要乱动。”
南枝老实地抬起头,手也慢慢地摸上了布巾打结处,余光和颜明砚对视了眼。
跑。
不过人多势众,这次跑,得有点技巧。
随着几人慢慢围上,南枝将布巾解开,露出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黑发连着黑脸,仍看不出原貌。
比对半晌,首领竟觉得有些相似,皱眉道:“把脸擦干净。”
南枝拿脏帕子擦了满脸,反倒越擦越脏,讪笑道:“大人,我这帕子都是脏的,再擦也是这样,要不大人给我点水,我也能洗把脸。”
首领犹豫半刻道:“罢了,你们两人跟我过来。”
南枝和颜明砚一道站起身,走到他们停着的那几匹马处,首领转身取着水囊。因着这几人停得急,附近又没地方栓绳,几匹马就这般停在了原地。
两人又对视一眼,往那首领处走了几步,可将要靠近,顷刻间却转了方向,各自伸手缠住了一只马的缰绳,踩上脚蹬,飞身上马。
那几人一时没料到他们竟敢当众抢马,反应过来后道:“他们跑了!快追!”说着,也跟着纵马追去。
距离咬得极紧。
首领被摆了一道,脸色不大好看,看向那绝尘而去的两匹马,手下意识就要去摸腰间弯刀,想着直接让两人从马上掉下来,转念却又想到上面的吩咐,不得轻易伤人,手只得不甘地收了回去。
只这转念的功夫,就已落后了一大截,钻进茂密林中没了身影。
几人不得已加快速度,听着那马蹄声的方向往林中更茂盛的地方而去。
可直到将那两匹马追到死路后,才见那马背上早就没了人,首领黑着脸,上前查探一番道:“单凭他们两人跑,绝对不住这片山,沿着方才的路线,东西两边,分开去寻,抓到后立刻上禀。”
沿着这座山林散开,他们穿梭在其中,可山路陡峭,草木茂盛,一时也没寻到什么身影。
首领握住那柄寒光泠泠的弯刀,顺着被拨开的草木走到一条溪水前,眸光锐利地来回扫视一圈,却只有几只蹦跶在野草丛里的兔子,
他弯下腰,直接拎起了一只兔子的耳朵,直接往溪水里丢去,却见只砸出了层层涟漪,倒没见有人影冒出来,便只转身而去,任由那只可怜小兔在水里扑腾着。
溪水潺潺,树梢被坠得极弯,在水中点出一片碧绿。
瞬间,冒出两个湿漉漉的脑袋,大口大口喘着气,南枝提起那只兔子,一步一步地坐在了岸边,奔波太久,早已累得全身发酸,一句话也不想说,只伸出手慢慢拧着衣角。
那只兔子一身灰毛湿透,来不及晃干,就飞奔着腿逃跑了。
颜明砚上前将人拽起来,道:“快走,要不了多久,他们还会回来的。”
南枝被拽得踉跄,只能勉强站起身,跟在他身后往前走。
晌午时分,阳光透过疏密的树荫,烙下团团暖黄,落在人身上却是冷热交加。
这趟路走得急,日夜兼程,只在撑不住的时候交替着小憩一会,南枝从小娇生惯养,就连从扬州逃命到京城也没这般拼命,如今疲乏多日,身子早已是强弩之末,这又忽地受惊受冷,一时脑袋发晕,视线模糊,沉沉地快要倒下去。
她捂唇咳了咳,用湿透的袖口擦了下眉眼,却没擦去在眼前晃悠的虚影,只能依稀辨认着颜明砚的身影,缓步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一直等到两人走出了这片林子,春日里温暖又和煦的清风缓缓吹拂而过,叶片哗哗而动,浸过两人半干的衣裳。
颜明砚松了口气,面上刚露出笑意,转头却见到双颊潮红,唇色却惨白的南枝,他一怔,快步上前用手背轻触了下她的额心,只觉一阵滚烫,拧眉道:“你起烧了?”
她低低地应了声:“没事。让我歇歇,你别乱晃,我歇歇就好。”
颜明砚看向一眼望不到头的前路,转身将人搀扶住,垂目道:“我带你进城看大夫。”
南枝烧得迷糊,用最后一丝清醒,拒道:“不能去,会被认出来的。”
他将她拽紧,眼尾也泛起了点红意,:“认出来又如何?大不了我跟他们回去!”
南枝的指尖死死按住他的手臂,抬起一双充斥血丝的眼眸看他,艰难地一字一顿道:“我都走到这里了,我不能回去,颜明砚……城外附近会住着一些散户,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能遇上大夫,你送我到那去,我不能回去。”
他们已走了近十日,至多明日傍晚就能到暨郡,而距边关只剩下一步之遥,天知道她下了多大的决心才离开京城,走到了这一步,绝不能轻易放弃。
颜明砚对上她执拗的眸光,一时怔住,指节攥紧她的手腕,垂首妥协道:“好。”
只是天色渐黑,两人不知走了多远,才隐隐看到了一处微黄。
颜明砚隔着袖口,都觉一阵灼人的烫,他面色苍白,只觉从心里漫上一阵如藤蔓般裹人的无力感,却只能将人扶稳了,低声道:“快了,找到地方了,你再等等。”说着,他抬目望向那漆黑夜路中的光,指尖隐隐有点发颤。
走到近前,才发现是座破旧的小院,与附近郡县相距不远,却孤身立在郊外。
院门挂着一块善慈庵的牌匾。
颜明砚将人扶好,轻扣了下那铜扣,先是没动静,而后又敲了半晌,院门才被打开一条小缝,冒出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你们是谁?”
顺着声音来源,目光往下移去,才见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端着一烛盏,生得面黄肌瘦,眼中却装满了谨慎,他俯低腰身,问道:“你家里有没有大人?我妹妹生病了,能不能让她进去歇会?”
小女孩咬着唇,犹豫半晌才慢慢打开了门缝,低声道:“进来。”
她侧身放两人进来,手中的烛盏照着脚下地,引着两人往院中走去。
这院子虽陈旧却收拾得极规整,院里还站了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孩子,颜明砚看了几眼,见都是些半大孩子,隐约能猜到这处是何地,心中总算松了口气,便扶着南枝一直进了内屋。
烛盏被摆到桌上,映出一屋清亮,只有一榻一桌,和一些堆起来的木筐。
颜明砚将南枝放到榻上,从她随身带着的包袱里摸出碎银,递给小女孩道:“我这妹妹如今高烧不退,我得出去帮她寻些药,还劳烦你照顾她一会,这是酬谢。”
小女孩直接接过了碎银,捏在手心里,低低应了声。
颜明砚垂下眼睫,眸光停留在榻上人身上,惯常散漫的眉眼此刻却凝出了冷峻的弧度,默了会替她掖紧被角,便摸着袖中藏着的那把匕首,推开房门,一身肃冷黑衣走进了凄凄月光中。
屋内,南枝骨头缝里泛着一阵阵的冷痛,像是浸泡在漫无边际的冰水中,饶她如何扑腾,翻涌,也到不了对岸,往深处沉着,沉着。忽地,面颊贴上了一点暖,全身陷入暖和的棉花里,有点像是……方木的味道。
有人喂了她一碗香甜又暖身的小米粥,帮她擦了额间的冷汗。
第120章 流匪(一更)她好疼
朔风阵阵,吹起地面上一层薄薄黄沙。
营帐内,几个前来议事的将领刚走,陈涿坐在案前,眸光沉沉地看那几份战前急报,近来听闻匈奴王身旁来了个极器重的年轻人,名为褚修然,面相像是个中原人,匈奴王却对他极为信任,事事相问,件件嘱托,且经过几次交手,此人应是对他了如指掌,派什么人,用什么战术,竟都能提前猜到几分。
褚修然,这名号他倒是极为熟悉。
十七年前,他随母亲回京后,带回了所谓正统储君“赵荣”,权势滔天的褚家便慢慢被压制,其家主只能拼着最后一丝余力,妄图围杀皇室,却又被王国公斩在殿前,整个褚家便再没什么掀风作乱的能力。
很快,宫中降旨,赐褚家满门抄斩。
只除了王家殿前表态,朝中其余和褚党亲近的一干人等皆受到了牵连。
那日雨下得淅淅沥沥,他年纪尚小,和母亲一起到王家探望老国公,而后却在府门前见到了这位褚修然,约莫八九岁的年纪,跪在漫天雨水中,全身湿透。
他居然是在求杀父仇人一家,求往昔定过亲的仇人在圣旨降下前,入宫让陛下留府中姊妹一命……陈涿幼时倒是与褚修然关系颇近,可自从他与母亲回京后,两相对峙,就彻底撕破了脸,更遑论褚家灭亡也有陈涿的一份,自是不同往昔。
陈涿多看了几眼。
可没料到,王家竟真的有人出来了,一个比褚修然跪着还矮点的姑娘,若他没记错,应该就是与南枝走得颇近的那位王姑娘。
那姑娘走到褚修然面前,许是年纪太小,话都说不利索,磕磕巴巴好一会才表明意思,一是王家帮不了他,二是给了他一把伞。
褚修然没接那把伞,直接起身离开了。只是转首间,恰好和他对视上了,两人都停在了原地。可惜事隔太久,陈涿也记不清当时说了什么,约莫是褚家犯上作乱,鱼肉百姓,罪有应得类似的话,话了他还好心将油纸伞递给了褚修然,不料却被他反手扔到了地上。
陈涿只记得那日的雨下得记大,淋得褚修然连路都走不稳。
再后来,褚家满门身死,也渐渐被京中人淡忘。
一股凉风吹过帐门,
陈涿回过神,垂目看着那信笺半晌,手执朱笔圈住了褚修然三字。
这是个早就死了的人。
帐外传来脚步声,晁副将急步而入。
陈涿抬目见是他,起身沉声道:“有消息了吗?”
晁副将意识到他是在说寻人的事,摇摇头又踌躇道:“是匈奴那边来了信使,说有位褚公子要和大人单独在浚刺山上见一面,可难保蛮族不会趁机派兵围堵,不如我替大人回绝了?”
绣有斜枝的宽袖落在桌上,朱笔溅了几团污渍,恰是枝头一点暗红。
陈涿垂下眼睫,眸光阴沉地落在了那堆积如山的书卷,径直打断他道:“再多派些人手,从京城到边关的一路上细细地找,好好地找!若再像这般没有半点线索,我也不需再劳烦你们边关大军,我自行带人去寻!”
晁副将愣了瞬,听清后皱眉刚想劝诫,抬目却对上他黑沉沉的双眸,森冷地盯着他道:“还望晁副将将这些话传达下去。”
他看得心里一凉,回避着视线,结巴道:“属下、属下听令。”末了,才想起正事,踌躇道:“那信使还在外面等着……”
陈涿强行压下心底愠色,冷声道:“我会赴约。”
……
雁门黄土干涸,常年大旱大寒,只会落那冷似寒铁一般的霜雪。可今日前一刻还艳阳当照,下一刻竟点点滴滴落下了雨珠,越下越大,将整片地浇得透烂,对关内外的百姓来说,都是大吉之兆。
陈涿手持一柄伞,却见山头站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褚修然听到愈发靠近的脚步声,转首对他对视,面上露出笑意道:“陈大人。”
时过境迁,褚修然早已不是当年那位矜贵的褚长公子,唯余眉眼间和幼时有几分相似,更多的是萦绕在周身的淡然书卷气,这才能隐在人群中,改名换姓称作“岑言”。
可陈涿眼中却并没有半点讶色,只抬目淡淡看他一眼,就走到了近前。
放眼全京城,鲜少能有心思、有这般恨意能令其布下此等大局。而就在高栋信上言说京中兴许有人与匈奴通信,里应外合前不久,派去查探岑言身份的人就有了线索:此人来历不明,多年来一直在边关游荡,似与匈奴来往密切,前岁开春前才冒用了旁人的身份、户籍,博得王国公的欢心,进了王家。
此后,陈远宁身份泄露,边关起战,新帝继位……一步步,应是都有他的手笔。
雨珠打在伞面上,冒出阵阵脆响。
岑言眉尖轻挑道:“陈大人竟不觉得奇怪?”
陈涿淡淡道:“雀鸟尚有反哺之行,牛羊仍有舐犊之情,褚公子隐忍多年,为褚姓族人报仇有何奇怪?”
岑言听出他话中的贬损,面上笑意却不减。
陈涿顿了顿,又道:“只是褚公子走到如今,我倒是想问一句,褚家的仇人到底是谁?是为了保全王家,临到殿前杀了褚大人的王老国公?还是被只为了谋权篡位,褚家尽数害死的赵家后代?这其中还包不包括和储君一道入京的我?”
岑言捏着伞面的指节泛白,像被撕开了那层假面,笑意彻底沉没在皮肉后。雨点打着泥点,溅到衣摆上,湿了一片。
过了许久,他才道:“若是当年,王家能救下幼妹,宫中能宽宥些,不叫褚家只余下我一人苟活,今日都不会走到这种地步。”
陈涿看向雨水中的数重山,缓声道:“那褚公子是想拉着所有人一道同归于尽了。”
岑言抿着唇,眼皮跳了下,才笃定道:“你们都得死。”
陈涿轻叹了声,只淡淡丢下句:“痴人说梦。”说完,便径直转身离开了这地。
天下将平,他的命不比以往,金贵得很,自是不能轻易舍去。
光秃秃的山头上,只剩下岑言独站着,一身绣着细密针脚的单薄衣袍被凛风吹得飘起,雨水斜打到身子。
他面无表情,手指却用力地紧攥伞柄。
一匈奴打扮的魁梧男人撑伞走到他身旁,姿态极为恭敬,问道:“按照公子的吩咐,人手伪装好了,今日就要派出去吗?”
岑言冷笑了声道:“当然要。不过除了暨郡外,昨日京城传来了桩极要紧的消息,陈涿的夫人正往边关这处来,你们潜入后,四下多打听打听。若有机会碰上,要么抓活的,要么直接杀了,带具尸体回来。那时我倒要看看他还能不能端着这幅高高在上的君子姿态。”
*
经了一夜淋漓的雨,破晓时天际泛着清透的白,四下弥漫起溶雾,将所有都笼成白茫茫的一团。
南枝烧退了些,撑起眼皮才见自己躺在榻上,茫然想了半晌才回想起来,她坐起身子,见着榻旁放了一碗小米粥,与高烧斗争一夜,正是腹中空空的时候,她没忍住,直接端起来小口喝着。
没用几口,房门就被人推开了,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端着碗温水,放到桌前,看她一眼低声道:“姐姐醒了,与你一道的哥哥出去帮你找药了,应是一会就回来了,姐姐再歇会吧。”
南枝道了声“多谢”,看了眼地上脏兮兮的包袱,许是昨日逃命太过着急,打结处裂开一个大口,她问道:“能不能借我一点针线?”
小女孩点点头,就转身到墙角筐子里翻找了下,找出一团缠成球的线,上面插着根粗针,她递到南枝面前,问道:“这是缝被褥的针,家里只剩下这根了,可以吗?”
南枝打量了会,她只绣过一香囊,对针线活属实不太了解,应是可以的吧。
她点点头,将针接过来,又弯腰拿起地上包袱,摸了块碎银递给她道:“谢谢,我在这叨扰了一夜,麻烦你了,这银钱你拿着。”
小女孩眼尾弯了下,接过那碎银转身便出去了。
房门被紧紧关上,只剩下她一人。
她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会,将包袱随意放到身侧,掀开被褥和衣袍,露出了一条裹着灰布的小腿,先俯身将绑带解开,仔细查看那块灰布。
果然,接连磨损几日,好几处线头都开了,隐约窥见一点明黄的影子。
她实在心虚,眸光一边瞄着房门,一边快速穿针引线,潦草将那灰布四周缝好。
忽地,外面响起一道沉重的撞击声,随即是粗狂的男声:“外面山路泥了,一下也回不去,我就暂在你们这歇歇脚,端点好米好面过来招待客人!”嘴上说是歇脚,话中却没半分请求的意味,反倒气势汹汹,更像是来讨债的。
南枝皱起了眉,将灰布牢牢系在小腿上,待锦袍落下一遮,什么都瞧不出来后才起身。
只是她余烧未退,身子虚浮无力,每一步都走得极缓慢,待挪到了门边,却听外面似是闹起来了,噼里啪啦一阵摔凳声。
她先从门缝里瞧了一眼,脊背顿时生出了冷汗。
这哪里是歇脚的过路人?
生得身形魁梧,凶神恶煞,手中还提了一约有膝盖高的重刀,活脱脱是个流匪,院中七八个孩子都被吓得往后躲,只有几个年纪大的挡在前面,强装镇定道:“我们这里真的没有粮食。”
流匪打量了圈,闻言冷笑道:“你们这群娃娃占着这么大一个院子,怎可能没粮食,要么全交出来,要么……”他看着那群孩子,细细算计着道:“男孩卖到人牙子那做苦力,女的卖到青楼,算着,也能卖个上百两,换不少粮草上山。”
南枝听了半耳,脊背又冒出一阵汗,她后退几步,这几日沿路上一直听说山上有流匪,可他们从来没遭过劫,如今终于将运气都用光了。
要是她没听错,昨夜应是下了整宿的雨,估摸将下山打劫的流匪困在了这,这院子离城不远,可昨夜她只在这瞧见了烛火,就算表面破败,在一片死寂中也颇为打眼。
她在屋里来回踱步了几圈,走到包袱拿出了一把短刀,末了又停住脚步,将腿上缠的那灰布取下,放到堆满布条的筐子里,取下那根粗针在迷药瓶里泡了半晌。
再次走到门缝处,就见那只重刀插进了木桌,直接将其捅穿了个洞,一旁放着他搜刮来的碎银,几个孩子都被吓哭了,吵得那流匪烦躁,抬脚就踹过去。
这魁梧汉子一脚能生生将人踢死。
她顾不了那么多了,猛地将门推开,颤声道:“等一下,我给你银子,你将他们放开!”
流匪抬目看她,没料到屋里还藏着一个,可双腿却只顿了一下,便就继续踢过去,踹在孩子腹部,倒了一片,积了满地的泥水也被溅起来,手腕都蹭掉了大片皮肤。
南枝上前将他们扶起来,嘱咐道:“你们都进去,把门关上。”
几个年纪稍长些的镇定些,可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早就没了主心骨,闻言就领着其余人往屋里走了。
房门关上后,南枝的心快要提到了嗓子眼,她佯装镇定,重重地咳了声,横眉冷眼地拾起了板凳坐下了,又猛地一拍桌子,震得刀面都抖三抖,满含威慑道:“你是哪座山上的?我的地盘都敢动!”
流匪被唬得愣了下,打量她半晌,却也没想起附近哪个山头是漂亮姑娘当家,狐疑道:“断尾山的,你是?”
南枝重重地哼了声,仰起瘦得削尖的下巴道:“原来是断尾山的,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滚回去告诉你们老大,这院里的孩子都是我养的,专门等着养大了卖银子,别再打他们主意!”说着,伸手到那刀侧,掂了两下那碎银,啧了声道:“不过我也听说断尾山最近的日子不好过,这银子就当是我送给你们的,到时你回去跟你们当家的一说,他就明白了。”说着,将银子一推,散到他面前。
流匪盯她半晌,心里也泛起了嘀咕,难道真是哪个山头的厉害人物,他没听说过?
做这种行当也是有规矩的,抢富人穷人乃至官府的物件都行,唯独这抢同行的饭碗需要掂量两下,要是有什么难听名声传出去,往后还怎么混,更遑论是这种不知底细的情况,万一惹上了什么厉害的,他可兜不住。
他讪笑两声,伸手把刀拔了出来,碎银收到怀里:“既都是一家人,那我也不客气了,只是姑娘总得报一下名讳,我回去也好和大哥解释。”
南枝转了转眼珠,一本正经道:“知南山的。”
流匪“诶”了声,转身往外走,知南山他倒是没听过的,兴许是什么远地方的。不过这姑娘长得倒像是画上的仙人似的,叫人一眼忘不了……他脚步一停,眉头紧皱,怎么觉得在哪见过这种脸。
南枝翘起唇角,在心里将自己从脑袋夸到了脚尖,什么叫临危不惧,什么叫智勇双全,真真是天底下难寻其二的聪明人,可下一刻,她忽地见那流匪慢慢转过了头,冷冷地看她一眼,从胸口摸出了一张告示。
她的笑僵在了脸上。
两相比对,几乎没什么区别。
流匪冷森森盯着她道:“这告示是昨日在山上一群骑快马的碰到了我,特意给我的,怎么会和你长得一模一样,我瞧着那几人像是吃皇家粮的,倒是不知一个草莽怎么和官府扯上了关系。”
南枝咬死道:“那是他们想办法要抓我!”
流匪气急败坏,骂道:“臭娘们!你当我真傻吗?!我不识字,发告示时还特意与我解释了,说你是京城里的,抓你回去能讨赏。你竟还与我浑说什么知南山,我说怎么从没听过这地方!”说着,他将脚踩在桌边,猛地一踹,直接将对面坐在凳上的南枝撞倒在地上。
南枝冒出满额的冷汗,紧紧捂住胸口,倒在泥地里。
流匪走到她身边,拎着她的头发将人拽起来,冷声道:“我这人生来心善,也就不和你计较了,你随我一道去官府,应该是能换上不少银子。”刚说完,地上疼得闭目的人却睁开了眼睛,摸出袖口藏着的那把短刀,猛然抬起了手,狠狠刺入了他的手腕。
南枝睁着猩红的眼眸,将短刀扎进血肉,费力搅动着,缓慢地道:“你做梦!”
顿时,鲜血直流。
流匪面目狰狞,屈伸着五指,被迫将人松开。
咬狗一嘴毛。
南枝沾得满手是血,顺着手心纹路慢慢滴落在地,聚成一团赤红,她握紧了那把短刀,身形晃荡着站起身,迎面对上那流匪。
流匪缓过了劲,看着手上长长一条血口子,气得脸色一阵青白道:“你、你!敢对我动手!找死,找死!那些人也没说要带个囫囵人回去,信不信老子把你的手剁了!”说着,他用另一只手拎起那重刀,刀刃两面银白,泛着泠泠寒光,足足到他膝盖那般高。
迎向那嵌着玛瑙,不到一掌高的精致短刀。
两相对比,全然是猫对恶狼,鼠撼巨象。
南枝却连一步都不能退。
流匪嗤笑了声,手腕只稍微一抬,她虎口就被震得一麻,那把短刀斜飞着,掉落在几步外,孤身站在原地。
流匪将重刀夹在腋下,伸手薅住她的乌发,嘲弄地笑道,“怎么不狂了?刚才不是很神气吗?快点跪下去,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可以考虑把你囫囵个送到官府。”
南枝的头皮被挣得发麻,又被按住脑袋往下压,早就疲累到极点的身体再也撑不住,轰然摔下去,趴在地上。
流匪见她这幅姿态,仰首大笑了几声。
可却没注意到,她的手撑在地上,慢慢仰起了溅满了泥点血点的半张脸,唯有一双眉眼沉沉地抬起来,在脏污的脸上格外澄亮,兀自盯着他,指尖则摸出了藏着的那根粗针,针头浸满了迷药,趁此机会猛地扎到他裸露在外的脚踝上,正是经脉流通处。
她没记错的话,娄大夫说过,人体经脉处是鲜血最畅通的地方。要是运气好点,说不定能在这恶人得手前,迷晕他。
流匪被扎得浑身都僵了瞬,腋下那重刀哐当当掉在了地上,好巧不巧砸中了他的脚尖,惨叫连着一声惨叫,响彻在院里。
南枝仍死死捏着那粗针,直到流匪疼得弯下腰,伸手试图将人扒开,可他越用力,针头进得越深,好似戳到了心口一样,他身上冷汗直冒,眼角都泛起了泪花,跌坐在了地上。
他直叫唤道:“你松开!松开!我不动你了!”
南枝半个字都不信,指尖被那只壮手掰得泛白,仍死死按住那根针,直到指腹被针头粗端生生地戳进了血肉里,如注血线淌下来。
五指连心,全身都随之痉挛,可这流匪竟还没有半分被迷晕的模样,南枝颤抖着看他一眼,面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灰败的绝望。
她好疼。
她好疼。
她好疼。
她好想哭。
但她没有,指节抖得愈发厉害,仍死死按住,一点力都不敢松。
那就赌一赌!赌他先被迷晕,还是她先被疼死。
她就这样半趴在地上,似是岸上一条干涸的鱼,只剩下一口气残喘着。
流匪一开始最尖刺的痛劲过去,终于反应过来,他和这臭娘们纠缠什么,直接抄刀将这双手砍了不就成了。
他一手仍和南枝较着劲,另一只流着长长血口的手,努力往一旁伸,费力地够那柄重刀。
南枝看到了,可她的手脚连动一下都费劲,更别提能有什么余力制止他了。
几缕被汗浸润的碎发搭在眼尾处,她费力地想,费力地想,活下去的办法。
忽地,那房门被推开,照料了南枝一夜的小女孩强撑着胆量,快步走到近前,两只手一道费力抬起了那流匪的重刀,丢到了远处。
有她带头,剩余的孩子也跟着跑了出来,有人用手去扣那流匪的眼睛,有人坐在他鲜血淋漓的手上,有人去掰和南枝纠缠那只手……流匪惨叫半刻,药效终于发挥了作用,他闭上双目,沉沉地晕睡了过去。
院中一时寂静,只能听到血珠滚落在地的声音。
几个孩子走到她身前,想要帮她拨出手指,南枝额间满是汗,唇色惨白道:“停停停!让我歇会,我歇会,自己来。”
她费力动了一下,指节哆嗦了下又停住,宁愿永远这样躺下去,也不愿再碰一下那根指头。
豆大的汗顺着脸颊,聚到下巴。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处终于冒出一道轻微的响动,院中所有人心提到了嗓子眼,一道转头往那处看去,却见到是提着药包回来的颜明砚,齐声松了口气。
尤其是南枝,顶着一张淌满了汗,又惨白如纸的脸,眼中却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轻声道:“颜明砚,你能不能把我敲晕了,我有点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