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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回去(二更)各归其道

    坠着雨水的树叶被风一吹,晃下雨水。

    那两包药掉在了地上,颜明砚飞奔着走到身前,靠近着半跪下,垂目就看到那根被针根戳进去的指腹,他呼吸近乎一滞,指节轻颤着从袖口扯下一段布条,哑声道:“我先将针拔出来,便带你到暨郡看大夫,你忍忍。”

    南枝视线昏沉,全身快要脱了力,只低低应了声,就闭上了双目。

    颜明砚伸手的指节有点抖,触到那沾了血的冰凉银针时,全身似都僵麻了瞬,他长睫颤动,一手按住指尖,另一手费力往外拔出银针,鲜血瞬间涌了出来,待用布条紧紧缠过几圈后,却仍可见泛起的血渍。

    南枝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双唇抖得厉害。

    颜明砚将她扶起来道:“我们去暨郡。”

    南枝闻言却轻微地摇了摇头:“等我一下。”说着,转身往屋内走去,关上了房门。

    颜明砚站在院中心,三言两语问清了缘由,瞬间看向了地上躺着的那流匪,眸光浸上了沉沉杀意。他半蹲下身,抽出了腰间匕首,探了下尚未微弱的鼻息,便伸手紧紧捂住他的口鼻,匕首调转方向径直往那只手上刺去。

    巨大痛意将药效都逼退了,流匪猛地惊醒,瞪大两只眼,却因被捂住了嘴,只能死死盯向他,发出几句低微的呜咽。

    不顾四周还站了圈孩子,颜明砚神色阴沉,半张脸上溅满了血点,冷冷地盯着他,活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直至鲜血淌满掌心,人疼得昏死过去,如烂肉般瘫软在地,才将那匕首拔出,只顿了瞬又重新刺入其心口处。

    流匪彻彻底底地没了生息。

    颜明砚染了满手血,黑袍上却瞧不出什么明显痕迹。

    只是收回匕首的那颗,指节近乎痉挛般抖动着。

    这是他头一次直接地,惨烈地对人动刀剑,溅出的血与那日殿中母亲身上淌出的血一样,蜿蜒着缠在人的身上,黏腻又恶心,像蛇吐出的那截猩红信子。

    他缓缓起身道:“找块布将他盖起来。明日晌午前会有人来处理,要是想活命,你们也跟他一道走。”

    孩子们吓得满脸惧色,捣蒜般点了头。

    他从怀中拿出帕子,垂目仔细地擦过指节,丢下那帕子,飘落在流匪脸上,盖上那满面狰狞。

    一行人异常安静地站在院中。

    可等了许久,屋内竟没传出一丝声音。

    颜明砚眉尖轻皱,上前轻轻叩门道:“南枝?南枝?”。

    许久没人回应。

    颜明砚眉尖轻皱,慌得直接推开房门,才见南枝晕倒在了墙角木筐旁,他快步上前,将人扶起来,侧目看了眼窗外天色,这地与暨郡至多只需半日脚程,而今晨起不久,只要他速度快些,能在黄昏前赶到。

    想着,他侧身,直接将南枝背上了身,径直往外走去。

    一路出了院门,消失在了那起了第一缕微阳的山林中。

    夜里刚下过雨,整片山林都弥漫着一股清新又爽利的气息,树荫都透出灿黄光影,深浅不一地烙在地上,叫人觉那枝叶都更为脆青,花香愈发馥郁,处处含着春日渐深的气息,唯独那路上被雨水浸得格外湿透,格外泥泞。

    颜明砚的脚步却越来越快。

    可山路颠簸,南枝半睁着眼皮,意识却仍不清醒,指尖紧紧攥住眼前虚晃的一块衣料,低低呓语着疼,半晌后不知梦到了什么,呢喃中含着点哭腔道:“……我好难受,好疼,手指好像被钉子钉住了……陈涿,怎么办?我是不是要死了?”说着,那强压在眼眶里的泪珠忍不住了,啪嗒嗒地滚落,似要一次将所有的泪淌完。

    肩处濡湿一大团,他抿了抿唇,而后继续往前走,坚定地回道:“不会。”

    “南枝,你一定会好好活着。”

    两地相距不远,颜明砚却从未觉得路有这么长,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不知过了多久,他遥遥望了眼,终于看见了一座城池,心口总算松了口气。

    只要到了暨郡,一切就好了。

    暨郡是母亲出嫁前就定下的封地,其权在此地无人可置喙,这些年虽从未亲临,可年年郡中账目,贡俸等一干事宜都会派专人送到公主府,联系紧密,听其派遣。这京中的人再怎么胡来,也不能轻易将手伸进去。

    更何况如今昭音在那,有她在,至少能安生将伤养完。

    可在距城门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颜明砚却停住了脚步,将南枝放在树荫下,上前对一要进城的大娘道:“大娘,能不能劳烦您跟城门守卫说一声,有一个叫南枝的姑娘有事要寻昭音郡主,此事万分紧要,只要禀告郡主,她一定会出来的。”

    大娘狐疑地打量了他和南枝一会,只觉两人模样倒是生得端正,也不是什么麻烦事,爽快地直接应下了。

    颜明砚回到树荫下,半跪着膝,眸光静静注视她良久,而后伸手撩开脸颊旁的发丝,指腹却鬼使神差地顿在了脸上,轻颤着触过眉眼。

    忽地,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快速收回了手。

    眸光闪烁着,站起身藏到了另一边的暗处。

    果然,守卫闻言,当即禀告给了昭音郡主。

    没过一会,就见昭音匆匆忙忙跑了出来,就见树荫下南枝一人昏睡着,指尖处还绑着一透血的布条,竟像是重伤不起的模样,吓得面色一白。

    她一边招呼人去请大夫,一边将人扶起来,快步往城中走。

    直到两人背影消失在城中。

    颜明砚这才从暗处走出去,抬目沉沉地望了眼,却是朝着与其相反的方向而去。

    清风吹起衣袍,少年高束起的发尾在空中轻晃。

    他忽地想起了年关前那夜表兄说“齐景王问政孔子,孔子言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若有朝一日君不君,臣不臣应要如何?”

    他答,各归其道。

    可从他莫名其妙做了劳什子储君开始,便就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

    什么狗屁的各归其道!没人能管得了他的命运,更别说把他和政务捆在一起相依为命了,于是他逃了,一路从京城逃到了这,却见各地满目疮痍,大旱,流匪,灾民,疫病……他在递上的折子里看到过只言片语,却从未想过朱笔断人命,更没想过担起帝王肩上的半分责任。

    风声烈烈。

    他垂下眼睫,嘲弄般扯了下唇角。

    也许这世上真的人各有命,而他命中注定要做万人敬仰的帝王,享尽天下荣华富贵。在宫里过往尊贵又无聊的一生。

    毕竟世事是常不遂人愿的。

    不过若是表兄今日再答。

    他想,他应是依旧会答,各归其道。

    走出一片密林,大路平坦。

    那几匹马停到了他身边,首领沉眸看他道:“昨夜你说,给你两包药就跟我们回京,是真的吗?”

    颜明砚抬起头看向他们道:“我都来了这处,自是会跟你们回去。”

    首领松了口气,总算找到了其中一人,回去应是也能交差。

    很快,一阵阵沉闷蹄声响起,扫起满地尘土,径直往京城而去。

    *

    暨郡处于北境,地小物稀,人丁寥落,年年只有边关内外的商队会在这暂时歇脚,旁的便再很少见到什么外来客。

    此刻城门处,一商队正收拾着货物,这三人身形高大,面带凶气,虽穿着中原衣饰,说话间却带着点匈奴口音,不过此地像他们这样流于两地,口音奇怪的商队有很多,倒也不出奇。

    三人手中收拾着东西,余光却扫到了昭音带着南枝往城中去。

    他们看得眉心一跳,互相对视几眼,低声道:“是不是?”

    “长得这般像,又和那郡主走得这般亲近,除了她还能是谁?”

    一人忍不住道:“正愁着没处寻人呢,居然一出来就碰上了!你们在这继续盯着,等我回去将这喜讯禀告给褚公子,让他增派些人过来,到时抓了陈涿的夫人,再夺了暨郡,直接一箭双雕。往后中原也不过就是囊中之物了!”

    三人将那几个箱笼打开,上面放着是一罐罐葡萄酒,醇香浓厚,可略微扒开底下那层稻草,就能窥见几道折射而过的刀剑寒光。

    一人粗略数了下,便道:“加上先前送来的那车,差不多了。”

    暨郡地方贫瘠,常年有边关大军护佑,安稳日子过惯了,加之郡内穷得叮当响,没什么值钱的珍宝,将这地方强行抢占了都觉费力费人费时,根本不会有人将心思动到这上面,便没养多少兵士,住着的也都是些老弱妇孺。

    单单是这些,他们都觉得是褚长公子远远高估了这破地方。

    待清点完毕,三人分开行动,只分出一人回去报信,另两人推着满车酒水,身形很快隐没在了巷子口。

    *

    春寒未褪,月光似在地上铺了一层无形的霜。

    一片寂静,陈涿卧于塌上,五官清隽,额间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忽地胸口一阵紧缩般的骤痛,他蓦地掀起了眼帘,气息微乱。

    尚还不到三更,却再没睡意。

    他直接起身下榻,掀起帐门走了出去,一阵料峭的寒风吹在他的面上,渗到骨头缝里,梦中那阵绝望感才渐渐褪去。

    陈涿绷紧的下颌才终于放松了些。

    自他收到高栋的信后,让晁副将派人去寻,调用了埋在各地的势力,可直至今日,除了零星几点的线索外,根本就没寻到人。

    若是京中派出的人寻到她,至少不会伤害她的性命。

    可唯一的变数是那褚修然。

    陈涿站在夜幕下,只着了件墨色的薄薄中衣,身形透着几分凄寂。

    夜中接连辗转的噩梦绝不能成真。

    他必须速战速决,立刻见到南枝。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晁副将走到他身旁,睡眼惺忪,问道:“大人怎么还没睡?”

    陈涿侧目看他一眼,忽地道:“晁副将,你想不想将那丢了的三座城池夺回来?”

    晁副将一惊,瞬间清醒道:“当然想!自从吃了败仗后,我白天觉得自己没脸回去见爹娘妻儿,夜里又在想那匈奴会不会卷土重来,连着做了近半月的噩梦,若不是大人来了,如今都睡不安生呢。”

    除这些外,最重要的一点他没提,他们如今是败兵,足够被钉在史册里唾一唾了,往后下场只有两个,要么戴罪立功,自己将脸面和功名搏回来,要么大败而归,等着陛下发落。

    他小心地问:“大人有何办法?”

    陈涿淡淡道:“办法我倒是有,只是要晁副将领五千精兵,离开雁门关。”

    晁副将吓得一惊,单膝跪下,拱手劝道:“大人,自先祖开朝以来,就定下了铁律,除非有当今陛下的圣旨和先祖遗诏,才能调遣边关将领离开。无诏擅调者,就算立下功名,也是死罪一条。先例不能轻易违背,若只有这一个办法,我宁愿一辈子守在这!”

    “你愿意,我可不愿意。”陈涿冷笑了声,垂目看向跪在地上的人,默了半晌,退而求其次道:“那若不动兵,我还有一法,需要你点上五百精兵,去抓匈奴族中的一个人,可惜这办法九死一生,兴许就回不来了。”

    晁副将当即一拍胸脯道:“这世上就没有我不敢闯的地方,大人尽管说是谁!”

    陈涿转身往营帐中走去,只丢下四个字道:“匈奴王帐。”

    晁副将整个人呆住,半晌才反应过来,嚎道:“大人你说什么?”

    *

    郡主府里。

    南枝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身旁脚步声来去匆匆。

    有人一直在叽叽喳喳说着话。

    她好几次都想睁开眼,让那人赶紧闭嘴,身上却又冒出一阵更汹涌的困意。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炙热的暖阳直直照在了南枝脸上,她颤了下眼皮,然后睁开了眼,略有点茫然地打量着周遭。

    下一刻就有道身影闯进屋内,径直和她对上了视线,惊喜道:“南枝,你终于醒了。”

    南枝满脸意外,也终于清醒了,揉着眼眶道:“昭音?我怎么会在这?我睡了多久?”

    昭音坐在她身旁,替她掖好被角道:“是你自己到城外,让人进城给我传话的,这都记不起来了?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受的伤吗?”

    南枝迷茫地摸了摸脑袋,是她自己让人传话的吗,她只记得在屋里眼前一黑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便问道:“颜明砚呢?应该是他送我过来的。”

    昭音笑了声:“南枝,你睡了三日,把脑袋睡傻了吧。我那兄长平白捡了一个皇位,不在京城享乐,跑到这里做什么?”

    南枝愣了会,而后突然意识到什么,震惊道:“三日!我睡了三日!”说完,就要翻身下榻,一掀被褥才发现全身衣裳都被换了,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颤巍巍地看向昭音道:“我穿来的那道衣裳呢?”

    昭音道:“当然是扔了,那件衣裳全都是血点和泥水,还破了好几个口子,反正也穿不了,就让人扔了。”

    南枝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你扔哪了?”

    昭音狐疑看她半晌:“这我怎么知道……不过,你是不是在找这个?”说着,她打开一旁箱笼,将那块灰布递给她:“我见你单单将这片布绑在了腿上,应是有些特殊的,就留下来。”

    南枝接过那块灰布,顺着缝隙,眯眼往里看了下才放心,又要起身道:“我要去雁门关。”

    昭音直接将她按回了榻上,双手掐腰道:“你身体还没好全,去什么雁门关?大夫诊过脉都说了,伤倒是其次,主要是你劳累多日,这才一时昏睡多日。不许去,就安生待在府里!再说你不就是要见表兄嘛,我让人给他送封信,跟他说你在这,他肯定会过来的。反正暨郡与雁门关距离不远。”

    她听着,想要挣扎的腿瞬间缩了回去,既然陈涿能过来,那她还费什么神,先安生躺个几百天休养,再多吃些喝些,将这段时日亏空的都补回来,剩下的等他来了再说。

    唯一麻烦的就是……她来边关根本没和他说过。

    南枝一时有点心虚,她挠挠脑门,想不出好法子,索性抛到一旁道:“好,那你帮我给他递封信。只是你真的没看到颜明砚吗?他和我一起来的,从京城一路走到了这,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昭音狐疑打量她,一时不确定这是真的,还是昏睡太久,脑袋睡出了什么问题,她先答应下来道:“好,我也让人出来打听打听。”

    暨郡和雁门关相距颇近,通常一日就能将信送到,隔日就能收到回信。

    南枝亲眼看着那信使骑马离开了城门,像是将肩上那块重石搬走了般,处处都轻松。

    第122章 分别那匹马离开了

    信使纵马离开,踏起一地黄土。

    唯剩一柄“信”字鲜红小旗插在马鞍侧,被风吹得烈烈作响。

    南枝遥遥地望了几眼,还没来得及忧心,就被昭音拎着耳朵回去敷药了。

    直到两人走后。

    城门处百姓寥寥,仅有几个搬箱理货的游商,不约而同地停了动作,抬目朝那信使处看了眼,彼此交换视线后又低下脑袋。

    郡主府虽有点简陋,全然比不上昭音在京城的居所,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分成了前后两院,后院种满了牡丹花,要比京城的花期早点,半数已然含苞待放。

    南枝坐在椅子上,正低头研究着自己的手。右手大拇指被缠了一层厚纱,单独地直挺着,她尝试动了下,却只能小幅度晃动,看来至少三年内都能凭着这手指,少写很多字,多偷很多懒了。

    她往后一靠,困意绵绵。

    昭音正站在牡丹花树中,满手沾的全是泥,抬手朝她挥道:“这院里的花都是我特意从暨郡各处挑回来的,品相和都是最好的,瞧着日头,估摸很快第一批牡丹花就要开了,等你回京城,记得带点回去,替我送些给凝欢。”

    南枝撬起一条眼缝,像被太阳晒得绵软的长毛猫,动弹下爪子都费劲,从喉间含糊地“嗯”了声。

    昭音见她这模样,又直起身道:“别睡了,过来和我一起松土。”

    南枝抬起眼皮,默默抬起了大拇指,满脸可怜道:“我真的很想去,可惜我的手……”

    昭音:“……”

    昭音挥了一把汗,默默将锄头放下,便坐到她身边。

    边关难有这般深浅适宜的艳阳天,一层光晕落到人身上,像是披了件松软的棉花。

    昭音侧目看她一眼,自打年前她到了这,巡视郡县,过年关,百里外起了战事……连着数月,一直都只有自己,瞧着京里的动静,原以为往后都要这般过下去了。

    没想到会在城外看到南枝。

    她搭下眼睫,虚遮住那一点寂寥,将南枝的手掰过来,忍不住道:“表兄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跑来边关,若非你这次命大,就真要交代在这了。等明日他来了,我一定要好生说说他。

    南枝心虚地挪开视线,摸摸鼻子:“是、是……都是因为他。”

    天是正蓝,微风吹响花簇。

    昭音随口道:“对你,你说颜明砚那厮一道来暨郡了,我派人打听过了,他一直在京城享受荣华富贵呢,应是不在这边。”

    南枝拧了下眉,这是回去了?可只这一顿,目光落在昭音身上,又想到了另一桩事,柔容公主和其驸马离世的消息,她还没告诉昭音。

    可有时,话总是说不出口。

    昭音侧身,折了朵牡丹花苞在手中摆弄着。

    艳日的阳光落在浓色花瓣上,使得这地都盖了层绮丽的光彩,她静看了会,终究没忍心说出口,只将话咽下。

    两人接连在这处歇到了黄昏后,管事道晚膳准备妥当了,才一道动身。

    可没走几步,就有人禀告道,府外来了几人,问清缘由才知,是以往饥荒灾年,暨郡地少人稀,不受重视,柔容公主顾念着这是她的封地,就私下出了不少银钱,令人送了好些粮食到这儿,因而郡内才对昭音这般尊崇。如今其中几个领头的做生意赚了银钱,特意回来报恩,还推了满满几车物件到府前。

    昭音想了想,让人将他们带进来。

    浅灰云雾中,飘出了一条弯弯的鹅黄绸带。

    管事看着天色,就令人在院落中四下挂上灯。

    几个高大壮汉推了板车进来,板车底下垫稻草,蒙了一层布,哐当当隐约能听见几道瓷器碰撞声,若是方木在,肯定大跳起来说这板车有问题,寻常商人运瓷物必定会里外三层垫上布,怎会留下这么清脆的缝?

    一行人停了板车,为首的名为赫连冒,乃是当今匈奴王的侄儿,更偏中原相貌。

    他目光四下瞟了会,慢慢定在了往这处来的两人身上。此行他们不争地,不抢财,只有两个目的,一是将郡主活绑回去,也好威慑千里外的中原皇帝,二是把那位陈大人的夫人杀了,好让他尝尝诛心之痛。连着几日部署,为防止引人注目,只带了不到百人,只带天幕彻底黑下来,就将郡主府围个水泄不通。

    可惜南枝迷糊了半日,只想回屋安生睡了一觉,好应付明日陈涿的“责问”,因而她和昭音距那板车几步外,就各自走了。

    赫连冒心底微怒,面上不显又上前一步道:“小民经商途中,听闻郡主来了这地,便想起当年柔容公主所施的一粥之恩,救了小民的一家老小,可她已然身去,小民只得恩情回报给郡主。”

    昭音轻轻垂下眼睫,却并不意外。消息满天飞,离得再远都能听到些风声,与这噩耗一起传到暨郡的还有一封家书,母亲在信中说京中多事,一时走不开,让她好生待在暨郡,莫要擅自离开。

    她这才明白,母亲为何要早早地将她一人送到这。

    “小民听闻柔容殿下喜酒,特意带了些匈奴盛名的葡萄酒。”赫连冒转身指向那几个箱子:“如今公主不在,郡主能替她尝一尝也是极好的。”

    昭音原是想让他们将东西送回去的,可如今一说,倒萌出了饮一杯的念头,刚想往前走,可那人忽地又道:“可惜如今柔容公主被污蔑了个叛国的罪名,谣言纷纷,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止住……”

    昭音一怔,骤然提高声量道:“你说什么?!”

    暨郡人人尊崇柔容,自是没人瞎传谣言,更遑论传到她的耳边,如今骤闻,心口止不住地下坠,上前一步拽住那人道:“你说什么?母亲怎可能惹上此等罪名?”

    赫连冒叹了声:“郡主你松开小民,小民慢慢与你说就是。”

    昭音这才意识到失礼,可指尖刚一松,腰间被匕首尖处抵住,抬目就对上了赫连冒阴冷的笑,她满腔怒意被泼了一盆凉水,尽量沉稳道:“你到底是何人?”

    说话的空隙,管事发现了端倪,满脸惊恐地围了上来,赫连冒稍一用力,匕首没入腹部,漫出一点鲜红的血,他噙着抹阴毒的笑,朝向管事幽幽道:“想要她活命,将陈涿的夫人带过来。”

    *

    南枝甫一回屋,就没知没觉地躺在了榻上,正睡得迷糊,忽地被人揪了耳朵,睁眼就见昭音一脸凶相地站在她身旁,道:“别睡了!起来用晚膳了!”

    她吓得浑身一激灵,擦了把唇角就坐起身,茫然道:“怎么了?”

    昭音手中端了一杯琉璃盏,里面晃着紫澄澄的光彩,递到她嘴边道:“尝尝。”

    递到嘴边的酒水,南枝自然而然地饮了几口,甜津津的酒水瞬间弥漫开,她意犹未尽道:“味道不错,还有吗?”

    昭音脸色略白,摇了摇头。

    月冷地凉,南枝盘膝坐在榻上,将琉璃杯放到桌上,借着一缕月光,这才注意昭音腰间一缕异样的红,蓦地皱眉惊道:“你受伤了?!”

    昭音少见地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南枝,你知道离暨郡最近的、最安全的地方在哪吗?”

    她哪有心思听这些,套鞋就要下塌帮她寻医,谁料脑袋一晕,又摔坐回了榻上,她晃了下晕眩的视线,费力道:“昭音,你给我喝了什么?”

    昭音垂下长睫,轻声道:“你包袱里的迷药。”

    她听着,恨不得猛拍自己脑门:自食恶果啊,这种危险东西用完为什么不早早扔了?如何好了,留着报应到自己头上了。

    ……

    意识像落到地上的一根断线,任凭怎么费力想将其拾起来,憋破脑袋也是徒劳。待她拼劲全身力,扯开眼皮时,先感到的是四肢束缚感,就看到昭音俯身将她绑紧。

    她低弱如蚊道:“昭……昭音,你绑我,做什么?”

    此刻,她的脸颊近乎贴在马脖上,双手绑在了身后,肩侧斜挎了一弯弓,因药效没过,浑身软绵绵的,靠着绳索才能勉强维持住身形。

    昭音轻呼了口气,继续道:“这匹马是信使常年与边关通信所骑,就算将其眼睛蒙上,也能将你送到表兄那,你安生点,天亮就能与他汇合。肩上那把弯弓,是你一直想要的,如今我送你了——”

    “昭音!”南枝慌得心口乱跳,打断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末了,她盯着昭音的神情变化,猜道:“是不是来了什么人,他们威胁你?要害你?还是……要害我?”

    昭音将一方赤红信旗插在马鞍上,闻言指尖一顿,终于敢直视她的目光,却直接抬首拍了一下她的脑门,凶道:“我让你走就走,何来怎么多话!”

    南枝泪汪汪地呼痛一声,眼珠却乱飘了圈,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处城门,一时愕然道:“我怎么在这?正好,昭音你与我一道走。”

    “郡主府有暗道直通城外。”昭音犹豫了瞬,从怀中拿出了一株被压得有点扁的牡丹花苞,斜插到南枝发间:“帮我把这株话带给凝欢。就是可惜了,还没到开花的时节。”

    南枝眼中含泪道:“要给你自己给!我才不帮你!”

    昭音眼睫轻颤,仰首看向她,轻轻扬起了唇,漆黑夜色中,眸光闪着晶莹的亮光,像是掉在地上的烁星。

    她抬手轻轻往马背一挥,这匹老马就如往常数百次一般,沿着既定的方向疾驰而去。

    远处仍隐隐传来南枝不甘的声音:“昭音——”

    一直等到那马远远消失,城门守卫小跑着上前,道:“各处已经按照郡主的吩咐布置好了。”

    暨郡人少,地少,兵自是更少,匆匆聚集不知能有多少人,四处还混杂着好些底细不明的商人,谁知会是谁在暗地里放出支冷箭,戳到心窝口。

    昭音着了身深蓝衣裳,发间只斜插了一只银簪,她慢慢道:“郡主府外可能有他们的同伙,你们只在远处守着,听见动静再上前。”

    郡主府里,所有下人都被五花大绑,蹲坐成了一团,低声呜咽哭着,赫连冒手中握刀,领着几人围守在他们身旁,被这哭声吵得皱眉,手腕一翻,大刀横插进那人手臂处,抽出就是鲜血如注。

    他冷声道:“若再吵,掉的就是脑袋了。”

    所有人瞬间噤若寒蝉。

    他往里瞧了眼,可那声称要将陈夫人带出来的郡主没了一点动静,隐约觉出点不对,道:“你们几个进去看看。”

    可话音刚落,府外响起一阵清脆又细微的叩铜锁声,他浑身一绷,视线凝在那到笨重木门上,示意身边人去打开门闩。

    几人一众围上去,隔着几步抬起门闩,随着门被打开的绵长滋啦声,却见那泠泠月光下蓝衣姑娘抬目,沉沉地看向他们,发间银簪一明一暗地闪,像是划破黑幕的一道璀璨银辉。

    她跨过了门槛。

    第123章 重逢(一更)开城门,护信使……

    一片密林中,月光稀疏地透下几点清辉,却挥不去漫到天际边的漆黑。

    四周死寂,唯有一串重复的马蹄声,嗒嗒行在黑暗中,饶是辨不清脚下的路,老马识途,也能如常又熟练地越过坑洼,将人送往远方。

    可药效没散尽,南枝像是被鬼压床了般怎么也提振不了意识,甚至连掐醒自己的力道都没有,她死死咬唇,这才没睡过去。

    暨郡没有屯兵,单靠寥寥几个守卫,定是凶多吉少。

    她不会放任昭音一人在暨郡的,只要她能解开绳索,纵马早些赶到雁门关,让陈涿派兵过去,一定还有转机。

    可都怪她选的这迷药药效太好了,脑袋昏昏沉沉,只想大睡一觉。

    这马按照这速度下去,最早抵达也得是天亮。想要改变,只能拼一次,解开绳索,她尽全力纵马疾行。

    南枝半趴在马上,轻颤着抬起眼皮,软绵绵的指尖开始挣身后的绳索,不知解了多久,绳结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可她本就是靠着绳索**才固定在马背上,一时散了力,马背又颠簸,上半身散了力,竟开始左右摇晃。

    但也只需再一借力,就能彻底挣脱。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定在了十米外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溪上,将心口和身上的力气存一存,尽全力伸出上半身,只等那一刻猛然一跃,滚落在潺潺溪水中。

    一阵翻滚中,她只护住了自己聪明绝顶的脑袋和美丽绝伦的脸庞,膝盖和手臂都被小石子摩擦,划出条条血痕。幸而只有在坠马时猛跌了一下,腿骨有些钝痛,其余都是小伤,就滚落着停在了小溪窝里,烂泥湿软,水位又不高,只漫到了她的耳尖处。

    溪水不冷,潺潺流淌在耳边。

    她甚至能听到,一滴滴水珠落在顽石上的沉闷声响。

    南枝咬紧唇,拼着力想起身,可一面是药效,一面是旧伤加新痛,汗涔涔地淌进发缝里,又和眼泪混在了一起,反倒耗去了大半力气,重新摔在了溪水里,糊了一身脏泥点。

    树荫稀疏,几缕月光透着缝隙,柔柔地打在她的脸上。

    深夜太冷了,月光也太冷了。

    越发沉重的困意袭下,她颤着眼睫,泪簌簌地往下掉,头一次全身蔓出了无边无际的绝望,指尖疼,腿脚疼,全身像要被碾过了一遍,只想把眼睛闭上,沉沉地睡一觉,睡到明早太阳初升的时候。

    可是、可是,她会不会就此一睡不醒了?

    可是,她好想好想好想陈涿啊……

    自从陈涿离京起,她只敢在深夜偷偷想他一小会,再揉成一个小团在心里藏起来,连眼泪都不敢流,明明就差一点就能和他见面了,明明她已经准备好满肚子借口了。

    攒的眼泪瞬间全淌下来,反正底下就是溪水,小哭一会也发现不了。可压抑的哭声越来越大,回荡在空旷的密林里。

    南枝泪眼婆娑地想,要是真的有鬼,会不会以为自己是他们的同类?

    听说人在水里死了后,是会浮起来的。

    她记得陈涿说天下水系相连,说不定要时候她能顺着各地飘一圈,还能再回到京城,变成孤魂野鬼了好生去吓吓他们。

    ……

    眼皮重得撑不起。

    就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发间物件坠落,脸颊被溅起了一点水花,凉得她惊醒,可侧目看过去,月光映下来,却见了一点绮色。

    是那朵昭音托她送给凝欢的牡丹。

    这是一朵艳红的,含苞待放的牡丹,照着花期,只要再等月余,就能连根带枝一道运送到京城。

    南枝颤了颤眼睫,水珠顺着眼尾慢慢滴落,泛起一阵涟漪。

    她抬起了手,指尖陷在了烂泥,将那枝牡丹花抓在了手心,撑起了上半身。

    一只手按在了岸边,露出了一双通红的眼眸,她爬起来,站起了身。

    半边衣裳是湿的,脚步踉跄,她将掉在地上的弯弓拾起来,抬目看向四周,忽地顿在了原地,那匹马竟停在了她的几步外,埋首啃草。

    那双溜圆的马眼睛在月光中发出锃亮的光。

    南枝缓缓走了过去,再次拉住了那匹马的缰绳,可一丝血腥味传到了鼻尖,她皱眉,侧目向深草中望了过去,下一刻睁大双眸,紧紧捂住了嘴巴。

    深草中横躺着一具尸首,双眼还是睁开的,鲜血凝固了一片,应是刚被害不久。

    这就是送信的那位信使。

    南枝的心瞬间提在了半空,可紧接着远处传来了一阵窸窣声,侧目望去隐隐可见微黄火光,她呼吸一紧,拉住这匹马的缰绳缓步往那处走去,若稍有不对,立刻上马离开。

    越靠近,越能听清几人细碎的说话声。

    “陈大人让我出来找人也有了好几日吧,这么些人,分了那么多路,连个影子都没有寻到,到底能在哪?要我看,说不定根本不在边关。”

    “我从晁副将那听说,陈大人要找的就是他那夫人,可这千里迢迢,陈夫人怎么可能从京城一路跑到雁门关呢?就算真来了,一路凶多吉少的,也未必能到。”

    “诶!有些话莫要乱说!”

    被提醒后,那人立刻噤声,又端起烈酒,咬着刚炙好的兔肉,谈论起旁事。

    南枝只模糊听了几句,悄声从后扫了一眼,却见是十几个穿着兵甲的高大男子,正围坐在火堆前,喝酒吃肉,说说笑笑,话中好似提到了陈大人。

    如此穿着打扮,又以陈大人为首的,只能是雁门关的驻兵。

    她闭了闭目,强装镇定地走进了几人中间,笃定道:“你们是陈涿的人。”

    十几个人被吓得一惊,下意识拿起刀剑就翻身起身,呵道:“你是何人?”说着,抽出刀剑,道道寒光直指向南枝。

    南枝道:“暨郡有贼人潜入,事关紧急,还需你们能去支援他们一趟。”

    他们扫视她一眼,面上都露出狐疑道:“我们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若是什么贼人派来的探子,将我们讹过去怎么办?再且就算暨郡有难,此事也需回营禀告,由晁副将亲自调遣,我们都身负旁的要务,不能因你几言就擅自离守。”

    柴火燃得滋啦作响。

    两边分而对峙,南枝紧攥着缰绳,火光映得脸颊愈发苍白,发丝挂着串串水珠滚落在地,孤身站在暗处,另一边十几个人挤在一起,彼此交汇的目光中怀疑越来越多,随时准备握刀上前。

    可就在他们紧盯那怪姑娘的时候,她忽地弯下腰,从小腿上解下了一个布块,奋力一拆,露出了那里两张明黄的圣旨,眸光沉沉地看向他们,语气平静道:“我是京中派来的信使,身负圣命,所带的是当年先祖遗旨,可令边关万军,谁敢不从?”

    十几人惊得僵住,刀剑也啪嗒嗒掉在了地上。

    下一刻,齐齐跪在地上,拱手颤声道:“叩见陛下。”

    四周静默,柴堆爆出了一点火星。

    南枝垂目看向他们,暗自松了口气,继续道:“此旨是当年高祖亲自所写,意在防范边关生变,如今局势不同,当今陛下令我将圣旨送到边关,送到陈大人手中,让他携此旨,护佑边关百姓安稳。如今,你们能去暨郡了吗?”

    十几人本就是营中小兵,一连串称呼吓得他们一时抬不起头,自是点头如捣蒜。

    南枝轻“嗯”了声,又道:“暨郡情况不明,你们到后一定要小心,务必要护佑住昭音郡主的安危。”

    他们应下道:“您放心,我等即刻前往。”

    她垂目静默了会,暨郡人少地少兵少,根本没有任何值得费力的地方,而如今颜明砚坐在龙椅上,以此作胁,只能是冲着昭音来的。

    单凭这几人,肯定是不够的。

    可雁门关和暨郡两地距离太远,最快抵达也得要到天亮的时辰了。

    她忽地问道:“你们可知,此地距雁门关有没有什么最快的捷径?”

    他们对视了会,其中一人皱起眉,想到什么出声道:“若是最快,只能走山路。”说着,他转身指向那座山,遥遥一轮月挂在山涧中,依稀可辨路途陡峭:“这山越过去,就是与匈奴相交的浚刺山,再往东行不到十里地,直接就能到雁门关城东,只是山路蜿蜒,那里又极易遇到匈奴,你一人纵马,难免会有点危险。”

    南枝确认那山路后,牵马转身就要走,却又停住脚步,转首问道:“能不能给我喝一口热酒?”

    一人颤巍巍直接递了一罐,她端起来,看也不看,哐当当灌了自己几口热酒,烧得喉咙一阵炙热,眉尖都拧成了团,可快冷透的身子终于浮起了暖意。

    她将酒罐递回去,轻声道了句:“多谢。”

    月光中,南枝再次翻身上马,缰绳在掌间缠了几圈,猛然一夹马背纵马疾行而去。

    *

    雁门关内,也是一个不眠夜。

    关外屯兵都已退回城内,晁副将身披兵甲,染了不少鲜血,面上却是精神抖擞,笑着大步走到了城墙上,径直看向陈涿道:“陈大人,幸不辱命。”

    可不待他继续畅言,有人上前急报道:“大人,暨郡有异。”

    陈涿立于城墙上,大氅垂落,一身寒气。

    闻言,眉尖稍皱了瞬,抬目看他道:“何事?”

    “城门处来了一匹马,应是以往信使在两地通信所骑的信马,可如今马背上无人,马鞍上染了血迹,其中还有一封信。”

    陈涿接过信,拆开后寥寥几行看完后,指节蓦然一紧。

    信上只言明了一事,南枝如今就身在暨郡,平安无恙。

    捏着信角的指尖轻颤,他沉了沉气,送信的信使不会无缘无故失踪,恐是被人半路截道,这才仅剩下一马大抵达雁门关。可暨郡没什么可惦记的,那些人的目的只能是昭音郡主和南枝。

    他转首下了城墙,一边走一边冷声道:“启程去暨郡。”

    晁副将愣得刚反应过来,跟在他身后拦道:“大人刚令我深夜潜入匈奴王帐,我也将事情都准备妥当了,只差临门一脚,正值关键时机,大人怎能在此刻离开边关?去一小小暨郡?”

    两人脚步都停在城墙下。

    陈涿下颌绷紧,一身墨袍立在明暗晨光中,眸光夹杂着森森冷意,忽地抬袖,抽出身边兵卫的腰间配剑,转而抵在晁副将的脖颈处,寒光泠泠。

    他道:“我的事,你还没资格置喙。”

    晁副将僵在原地,愕然看他,只觉寻常冷静自持的陈大人像被魇住了疯魔似的,什么大事也顾不得了,他看了眼天色,心里愈发焦急,决心不让他在此刻离开:“大人,信使不在,许是路遇颠簸,不慎坠马,也未必是暨郡遇到了什么事。就算……就算真是暨郡遇事,也不足以让大人在此刻离开!陈大人,您当以大局为重,天下为重啊!”

    “与我何干!我陈涿此生短短数载,端礼法,守正统,所弃良多,自认从未对不起过所谓大局一刻,行至此步,凭何还要被其所缚,眼睁睁看着我心中所爱危在旦夕。”他满腔怒意,那柄剑抵出一条血痕,腕间青筋暴起,攥了又攥,那柄剑被丢至一旁,晃出泠音,没入地里半截。

    晁副将全身僵住,对上他阴沉的眸光,一时话都咽了下去。

    城墙外隐隐传来一阵铁骑踏地的晃动声。

    晁副将听着这意料之中的声响,咬了咬牙,又上前一步。

    当今匈奴王年近古稀,膝下唯有两子,长子前些年重病离世,只剩一与中原女生下的次子赫连冒,自是不能继承王位的,若无意外,便是要传位给弟侄,可一年前,匈奴王帐中竟又诞下了一子,自是被百般珍重呵护,想来这也是匈奴王甘愿冒险,攻占中原的缘由之一。

    可战事吃紧,加之赫连冒对这弟弟心有怨恨,私下撤了不少守卫,

    晁副将这才得以受令,暗中潜入其营帐,掳走了尚在襁褓中的幼子。果不其然,匈奴王被打乱了所有计划,不顾一切地追讨至此。

    他跪下,恳切道:“匈奴将至城下,大人真要弃之不顾,为一小小暨郡离开?”

    陈涿道:“按照事先所议,不会有误。”

    守卫牵来快马,他扯住缰绳,正欲翻身上马。

    城墙有守卫急匆匆下来,高声道:“大人,城外似乎有些不对劲,您快过来看看,似乎有一女子纵马过来,马背上是信使的旗。”

    陈涿指节一顿,没由来地,心底泛起一阵惊惶。

    从浚刺山方向所来,能是何地的信使?除却是从山后绕行而来,可那地一路崎岖,稍有不慎,就会坠入山涧,尸骨无存。

    他的眼睫颤动着,转身抬脚往城墙而去,大氅在凛冽寒风中飘起。

    立于城墙上,望去是一片茫茫月色,柔柔洒落在地面,却驱不散萦绕在地面的夜色,而这漆黑夜色中,唯有一赤红色信旗在空中烈烈作响,几乎盖住了那道瘦削的,单薄的身影。

    可就在她身后,匈奴大军来了。

    一道身影单薄如羽,飘摇在数步之外,几乎一眼就能看见。岑言就在队伍中,抬目恍觉那身影熟悉,驱马纵行数步,瞧见后,面上浮起冷笑道:“真是巧,竟能在城门前碰到她!大王您尚且不知吧,此人就是那设计害了三王子的陈涿的夫人,只要能将此人射杀于阵前,陈涿必定悲痛交加,再无心力对付旁事,雁门关就是您的掌中之物了。”说着,他转而抢走身旁人肩上弓,行动间再无往日文弱书生的模样,挥羽破空而去。

    “凡是能将此女射杀于阵前之人,大王必有重赏。!”

    底下人齐声应是。

    只几息间,箭矢如潮水般挥洒而下,支支寒意的铁箭头划破凌空,追其而去。

    而城墙上,陈涿见到此景,瞳孔紧缩,当即拉弓射箭,截断那支将到南枝周身的利箭,高声道:“开城门,护信使!”

    两相对峙下,雁门关外早有准备,所射箭矢都携着火星,在漆寒夜中划出道道火轨,映得城门一片清亮。

    可南枝这时什么都听不到了,全身似是一根绷紧的琴弦,稍稍施力就要彻底断裂,她只剩下一双眸,装着那道紧闭的城门口,撑着往前冲。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那城门打开了,露出一道足以容纳她的缝隙。

    纵马而入。

    他从城墙上,快步而下。

    南枝驶停了马,朦胧的眸光中蓦地冒出一道熟悉的身影,苍白的唇颤了颤,她辨清了人,暗淡的眸中终于冒出了光亮,飞奔着扑到他的怀里。

    身后那匹马受惊受累过度,轰然倒地。

    陈涿抬手抱住她,指节仍在轻颤,有些不敢触碰她清瘦的肩背上,许久才出声道:“南枝……”

    南枝全身冰冷,被大氅裹住终于生出了一丝暖意,她抬目看他,满腔委屈蓦地涌现而出,哭出了声,抽泣道:“昭音、陈涿你快去救救昭音。”

    第124章 昭音(二更)你已经尽力了……

    天际线边隐隐生出丝缕朦胧白意,仅剩下几盏燃着微黄的烛火,浸着蔓延在天地边的冷意。

    暨郡城墙下,数人围守,刀剑齐出,抬首望向上首城墙,赫连冒被逼退至方寸之地,只得将剑抵在昭音脖颈处,放言道:“谁敢靠近分毫!莫要怪我手下无情,杀了这位郡主!”

    底下管事一听,急得连忙走到前面,道:“将刀放下,留郡主一命!你要什么,我们都可以给你。”

    赫连冒冷冷扫视一圈,却没在其中寻到那陈夫人的身影,一时心底怒极,此行本就是他主动揽下,好在父王面前挣面子,这不过一小小暨郡和郡主,能费多少功夫?可快要得手之际,不知从何处又来了一对兵,生生将他手下的人折损大半,如今只剩这寥寥数人,而那位陈夫人也不知所踪。

    他将刀抵近了几分,垂首问道:“我问你,陈涿的夫人在哪?若你老实说出来,我就留你一命,将你带回去。往后派人与你那皇帝兄长商议一番,也是有将你放回的机会。”

    昭音睁开眼皮,遥遥看到天际边渐渐澄白的光亮,映出数里沃土,连绵行至远方,一缕晨辉柔柔地落在了地上,催起无数生机。

    她喃喃道:“天亮了……”

    赫连冒皱眉道:“我问你,她在哪?!”

    昭音扯了下唇,轻声道:“她安全了。”

    赫连冒的手臂扼住她的脖颈,咬着后槽牙道:“我没功夫与你在这闲扯!你的命如今捏在我的手里,就算不杀你,我也有千万种折磨你的办法,若是识相,最好快些将她的下落说出来,也能少受些罪。”

    昭音被迫仰首,手臂上的伤受到牵扯,眉尖皱得愈发紧。

    赫连冒见她如此,也知暂时问不出来,抬目示意身旁几个下属,就道:“想要她不死,你们立刻去备几匹快马,放我们离开。最好再派人去一趟京城,告诉你们的皇帝,他的亲妹妹在我们手中,叫他快些撤兵送城,否则能不能换他一个全乎人就说不准了。”

    底下围守的人闻言,顾忌着郡主的性命,只得按照他的话去准备。

    昭音眼皮一动,慢慢松开了掰他手臂的指尖,转而调转至头顶,抽出那根银簪,狠狠扎在了身后人的腹部。

    身后人呼痛,束缚一松,她毫无犹豫,一跃城墙而下。

    一身沾满鲜血的蓝衣翩跹在空中,恰似枝头坠落在地的一片叶,料峭寒风冻得双颊干涩,她想起了母亲,母亲摸着她的脑袋,告诉她,每个人都应为自己所承担和所拥有的付出代价,或大或小,却都是过往走出的每步注定好的。身受百姓之食禄,也应负相应的使命。可转而,她又想起了凝欢,南枝,明砚……想起她亲心养鱼许多的牡丹花还没送到京城,恐怕要永远地留在暨郡了。

    可那遥遥晨光中,为何看到了南枝?

    怎么又生出了幻觉?南枝此刻一定安全地抵达了雁门关。

    她闭上了双目,沉沉睡去。

    可远处,南枝坐于马上,只差寥寥数步,就能行至城外,可眼前不知为何冒出了一具浑身沾血的宝蓝身影,晃在她的眼眸里。

    她愣了愣,全身都在僵麻了,指尖哆嗦地推开身后动着唇的陈涿,下了马,几乎是一步一摔地跑到了处。

    血流得很多,淌了满地,满地尘土都是浓重的血腥味。

    她伸出指尖,一遍遍地去擦那脸上的鲜血,直至袖袍都被血浸得通红,还是擦不掉,怎么也擦不掉。

    南枝咽下艰涩的哭腔,将那只牡丹花往她手心塞,道:“这是你的,我、我不会帮你送的,你把眼睛睁开,昭音……昭音!”

    许是她的力道太大,昭音竟真的颤动着睁开了眼睫,模糊地对上她的眸光,呢喃道:“南枝,怎么会是你?”

    南枝紧紧拉住她的手,拼命点头道:“是我,昭音,你不许睡,我是不会帮你送牡丹的,还有、还有春天了,我们约好一起打马球的,你不许睡。”

    昭音露出一道极浅的笑意,只是静静地听她在说,静静地看那这道也许是幻想出的人影,体内的热意渐渐流失,她轻轻道:“抱歉啊,南枝,我可能要失约了,往后你们都要好好的,我、我会想……”话音止在了半截,那只手冰冷地留在了南枝掌心。

    南枝握住那只手,伏在了地上,用袖子擦眼泪,却还是一串串地往下掉,压抑的,悲戚的哭声轻轻回荡在四周。

    明明从一开始她那么讨厌她,明明她说话句句戳人心窝,可为什么她教会了她射箭,为什么要让她们越靠越近,在危难之际,还将逃命的机会给了她……

    陈涿走到她身旁,轻轻伸手扶住她的肩。

    南枝眼眶通红,指尖轻颤地拽住他的袖口,看他道:“陈涿,是不是因为我?因为我来迟了……都怪我,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动作再快一点……”

    陈涿哑声道:“南枝,你已经尽力了。”

    南枝哭得无声,却几近昏厥,浑身像是被掰碎了般处处都疼,尤其是胸口,像很多很多针在扎,扎得血肉模糊,漫至了她的口鼻。

    没了人质,城墙上的赫连冒被押了下来,一时也没想到陈涿会出现在这,面上有些慌乱,狡辩道:“是她自己跳下了城墙,我从未想过杀她,此事怪不得我!我是匈奴王的儿子,你们不能动我!”

    南枝的视线模糊,慢慢抬首看向了他,布满血丝的瞳仁冒出浓浓恨意。

    她站起了身,一步步走到赫连冒身旁,看向他道:“是你害了她。”

    赫连冒被她眼里的杀意吓得惊住,避开视线,只觉没人敢动他道:“是她自己从城墙跳下去的,与我何干——”

    还没说完,南枝猛然抽出匕首,死死刺向他的胸口,指节用力得泛白,来回搅动,溅了两人都满脸血点,她抬起黑沉沉的眸光,活脱脱像是爬出来的修罗,一字一顿道:“我要你滚下去,向她赎罪。”

    赫连冒五官狰狞,四肢扭曲,若不是身边人紧紧按住,早就跳了起来,他痛骂道:“你们难道真要看着这疯女人杀了我?我可是匈奴王的儿子,若我身死,你们也逃不了。”

    一旁晁副将眼珠转了转,心里犯了嘀咕。陈大人派他掳了三王子,本是准备扶持这位赫连冒为王的,可如今赫连冒要是死了,所有谋划不都成了空谈。

    他刚踌躇着想出声,陈涿抬目冷冷睨他一眼,眸光意味明显,惊得他连忙低下脑袋,再不敢多出一言。

    南枝却像是听不到般,抽出匕首,再次猛然刺入他的胸口,鲜血横流了满地。

    赫连冒痛骂的声音渐渐小了,化作成了一道小小的呜咽,最后彻底消失,可那道匕首仍在重复刺入,抽出。

    陈涿走上前,轻轻握住南枝浸满鲜血的手,安抚道:“南枝,他死了,你已经给昭音报仇了。”

    南枝眼睫颤了下,垂目终于看清了自己满手的鲜红,指节一抖,那匕首摔落在地,眼里终于看得清别人,她再也撑不住,骤然昏厥了过去。

    *

    边关苦战,众人皆知匈奴王身边来了一谋士,神机妙算,事事抢占先机,却是个中原书生的模样。消息不胫而走,其身份慢慢传入了京中。

    国公府里堂内来了一群不速客,皆是王家族老,此番带着族谱到了国公府,面上都是严肃冷色,颇有威严地坐在了上首。

    王凝欢的肚子已极明显地隆起,她被丫鬟搀扶着走进了堂内,先抬目看了眼下首的王国公,便垂目道:“各位叔叔伯伯,今日怎地这般好兴致,齐聚在了国公府?我如今身子重,若有何不妥当的地方,先在给各位长辈们赔罪。”

    其中一白发白须的老者抬目,他正是王家族中名望辈分最高的,拿起茶具一摔,质问道:“你罔顾礼法,招赘在先,竟还妄图承了王家爵位,如今引狼入室,所招赘婿如今竟成了蛮族叛徒!此等重罪,你竟还有脸面站在这!”

    岑言的身份虽未得确定,但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暗中戳王家的脊梁骨,尤其是她和她腹中的孩子。王凝欢这段时日听多了闲言碎语,脸颊只白了白,很快就定下心神,笑道:“叔公在哪听的谣言,岑言怎可能是什么蛮族叛徒,他分明是回乡探亲了,叔公若不信,我这儿还有他留下的信。”说着,就要使唤丫鬟将信取来。

    王叔公冷哼一声:“不用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今日我们带了族谱过来,不是为了质问你,而是要救你。你怀胎数月,终究算是王家子嗣,如若所生为子,王家上下帮着遮掩些,就记作是你弟弟王琮与妾所生,往后还能保他一命,而你就去乡下庄子里住下,莫要再回京,莫要再见他一面。若生的是女儿……”他没再说下去,拿起茶水喝了一口。

    王凝欢身形一晃,撑在丫鬟身上借力才稳住,转而看向王国公道:“父亲,您是如何想的?”

    王国公并未看她一眼,起先他应允凝欢选婿,本就是因王琮身死,一时心软,又因他膝下那三个庶子,老大蠢笨如猪,难堪大任,老二风流成性,迟早死在女人身上,老三……呵,全然是和王琮一样的草包废物,三个靠着他们的娘走到如今,细细一究,全都不成气。

    这一回首才发现,他在朝堂兢兢业业数年,竟没人可继,因而才将纵容凝欢留在国公府中,为其择一样样出彩的夫婿,盼着能诞下一天资不错的孩子,谁料出了这样的幺蛾子,自是要弃车保帅,以王家前途为首。

    他终于出了声道:“叔公说得在理,凝欢,你和孩子保命要紧。”

    王凝欢看着他的神色,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沉了一口气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更不会让它做了那王琮之子。你们若容不下我,大可将我赶出王家。”

    王国公拧眉,语气不悦道:“凝欢,长辈在此,你怎可如此无礼?”

    她孤身站在堂中,抬目冷冷看向他们:“长辈无状,我何需守礼?”

    “你!”王国公没料到惯常守节懂礼的女儿竟敢当众出言反驳他,一时愠怒,摔了手边茶盏道:“王凝欢,你说什么?!竟敢对我摆出这等脸色,我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是疯了吗!”

    她依旧站在堂中,灌入其中的寒风阵阵,只显得那身形愈发清瘦。

    族老坐在上首,见她此态,心中已有了成算。

    忽地,门外有一小厮出言道:“国公大人,边关传来急报,昭音郡主身死,事出紧急,沈大人让诸位大臣一道入宫议事。”

    不待其余几人反应,王凝欢撑了许久的身形彻底一歪,倒在丫鬟怀里,转首看那小厮,颤声道:“你说昭音什么?”

    小厮硬着头皮,如实道:“昭音郡主跃入城下,已然身死。”

    王凝欢死死抓住丫鬟手腕,铺天盖地的悲怆还没盖住她,腹部率先一阵骤痛,她额间疼得冒出了密汗,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看向丫鬟道:“去吩咐、吩咐大夫,还有稳婆,我要生了。”

    丫鬟骇得一惊,立刻跑了出去。

    幸而早先准备周全,将人送进产室后,没一会稳婆和大夫就到了。

    国公夫人听闻消息,连忙赶到了侧屋守着,可抬目就见一盆盆血水端出去,她吓得一惊,又连忙拉住丫鬟问道:“这是难产了?”

    丫鬟道:“大夫说姑娘连日心神不宁,又骤然受惊过度,这才大出血的,保不保得下孩子……”她埋首没敢再说。

    王夫人听得一踉跄,又赶忙掀帘,走进内室,迎面一阵极浓的血味,稳婆双手沾血,也有些无措,大夫面露难色,见到王夫人连忙道:“国公夫人,姑娘月份还小,血崩过多,情况怕是不大好,兴许只能保其一了。”

    “保我!”王凝欢整张脸惨白,汗涔涔地往下淌,她没弄清昭音的死因,没见到暨郡的牡丹花,没有好好在这世上畅活一回……绝不能在这般年岁就惨死。

    她抬手拽住王夫人的手腕,指尖用力按出了道道红印,眼尾却淌下泪痕,语气颤抖却坚定道:“母亲,你保我,你想要什么、什么权势富贵,什么爵位,什么体面的风光的,你想要什么,往后我都会给你挣回来,只要我能活着!”

    王夫人怔了瞬,对上那双含着泪花的双眸,许久未动,直至手腕被攥得发痛,她才颤声道:“大夫,尽全力,两个都不能弃。若真要走投无路的地步,就保、保我的女儿。”

    大夫当即明白,立刻道:“姑娘,您先攒攒力气。待会我再给你喂一次参汤,再试一次,若还不成,我就给姑娘施针。”

    王凝欢轻轻点了下头,平躺在榻上,指尖捏住被单边缘,那一口气噎在喉间至今没咽,她深深地呼吸着,脑中只剩下“活着”这一个念头。

    王夫人被丫鬟扶到了外室,站了许久都回不过神。

    不知等了多久,内室终于响起一阵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她浑身一激灵,快步走了上去。丫鬟抱着襁褓走了出来,报喜道:“恭喜国公夫人,姑娘生下了一千金。”

    她面上笑意一僵,当即皱起了眉尖。此刻却也不只是为了爵位,这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为了王家名声和安危,那几个族老和王国公自是不会放任其留在府里的,凝欢不知会被送到哪个庄子里。如今这生的又是女孩,没了用处,只怕连孩子都得一道带去受苦。

    若真如传言所说,说不定、说不定……往后都回不来了。

    她将襁褓抱到怀里,眸光柔和又怜惜地落到孩子脸上,伸出指尖逗弄了下,只见那孩子露出眼缝,好奇地看了过去,颇像凝欢幼时的模样。

    她的唇角不禁扬起了笑意,可转瞬念及心事,轻轻叹了声。

    此刻府门处,从宫中回来的王国公匆匆走入,见到迎面而来,面上带笑的小厮,立刻反应过来,饱含期盼问道:“生了?如何?”

    小厮知晓国公爷心中所盼,一时面露尴尬,回道:“生的是千金。”

    王国公眉心一皱,停在了原地,良久后也轻轻叹了声,只觉一阵头疼,他膝下那几个庶子,一个比一个不成器,矮子里难挑高个的,往后恐怕足够他烦心了。

    他挥挥袖口道:“我刚从宫里回来,昭音郡主身死,事发突然,还有不少公务,我便不过去了。”说着,调转方向,径直回了书房。

    小厮不得已,只得再回院里禀告。

    这时王凝欢已被送回屋内,喝了些补气血的汤水,勉强能说话了,王夫人坐在榻旁,正将手中襁褓递到她面前,却听到屋外道:“夫人,国公身有公务,暂时不便过来,让小的去库房取了些补品过来。”

    两人动作一顿,王夫人垂目,嘴角多了些嘲意,低声道:“也不怪母亲想要你生子去争那爵位,如今你也听到了看到了,外面谣言传得漫天,往后只怕你难以再留在府里,还要让这孩子与你一道受苦。为今之计,只能早点与其和离,往后你好好讨你父亲欢心,并非不能再招赘生子。”

    王凝欢面色憔悴,转眸看向襁褓安睡的孩子,这才提起了一丝精神,只道:“我明白母亲所言。和离我心中有数,可此番生产已是九死一生,差点就没了命,我绝不会再让自己置于此等险境,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往后我只会有这一个孩子,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尽全力护住她。”

    王夫人怔怔看她,恍惚间似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刚嫁入国公府的时候,那时她听着一声啼哭,也只想护佑好襁褓的小小孩童,可婆母逼迫,娘家催促,妾室讥讽,渐渐地,她将所有希望都放在了那时还不存在的王琮身上,给自己挂上了重重枷锁,只盼他早些出世,救自己出苦海。

    可她很快就回过神,心不在焉地说了几句,就转身出去了。

    没一会,丫鬟进屋,要抱孩子下去给奶娘,王凝欢喊住了她,强撑起了上半身,露出的眼眸中布满了血丝,强忍着胸口痛意,缓缓道:“你派人出去打听,昭音到底出了什么事。”

    丫鬟喏喏应声退下。

    王凝欢重新躺回榻上,抬目看向轻晃的帘幔,抬手擦了下眼尾,强撑着不敢泄出分毫脆弱。

    *

    雁门关内,连着数日,南枝新伤加旧疾,昏昏沉沉睡着,只偶尔清醒过几次,可次次都能有一道身影坐于榻前。

    屋内弥漫着一股苦涩药味,陈涿坐于榻旁,垂目正在看那两道明黄圣旨,一道是当年先祖遗旨,所言是众人皆知的,另一道则是先帝临终所写,其内容却颇有意思。

    圣旨直言将皇位传给赵荣,若其身死,就过继柔容公主膝下的颜明砚为嗣,并且让柔容及其驸马永居暨郡,不得回京,并且肩负督军之职,反倒让惇仪公主身担新帝的教养之责,帮其理政,直至其年至十五岁。其下海零零散散写了好些辅政大臣,可大多都是先帝亲信,要么被陈远宁驱出朝堂中心,要么早已身死。

    他垂下眼睫,指节轻搭在旨面上,沉思半晌。

    忽地,另一手心里搭着的指尖轻轻动了下,他蓦地回神,随手将圣旨放至一旁,看向半睁开眼眸,拧眉的南枝,轻声道:“哪里不舒服?”

    南枝茫然看了他一会才清醒,吸了下鼻尖,哑声道:“渴了。”

    陈涿指尖触了下水温,递到她唇边,一边慢慢喂下,一边轻声道:“等会把药也喝了,好不好?”

    南枝解了喉间的干涩,闻言抬目看他一眼,果断道:“不好。”

    陈涿拿出软枕,垫在她的颈后,盯她半晌才确认是真的醒过来了。

    那时南枝晕过去后,他一时惊慌,问了大夫后才知她身上多了这么多伤,这才致使昏迷不醒。原本打算等她醒后就和她好生分说分说,让她保证、发誓往后再也不这般冲动了。可连着数日,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敷药,那微末的愠意早已被心疼遮掩完全了,只能等着一切尘埃落定,与她秋活算账。

    于是,莫说生气了,此刻的陈涿和软柿子无异。

    他轻轻叹了声,摩挲着她早已生出新肉的指腹,妥协道:“等会让人送些蜜饯,你再把药喝了,如今你身体虚弱,这醒来了更需好生用药,不能就这般耗下去,好不好?”

    南枝靠在榻上,勉强“嗯”了声,可情绪低落,搭着眼帘,出神地看着一处。

    陈涿抿了抿唇,替她将被角掖好,起身出去了一会,就端了份蜜饯回来,道:“膳房做了些米粥,待会你有胃口了,我再让膳房端过来。”说着,将一只蜜饯塞到了南枝唇间。

    一股甜腻的味道在唇舌弥漫开,她像是被唤醒了般,颤着眼皮这才转眸看他,伸手接过了那碗药,捏起那勺只一口下去,泪珠啪嗒滴落在了碗里,她低低哭道:“陈涿,好苦……”

    漆黑汤药一勺勺送入喉中。

    她的眼睫沾着水珠,被呛到了,连声咳嗽着,脸颊被呛得涨红。

    陈涿将那药碗抢过来,伸手顺着她的脊背,垂目主动道:“昭音身死,错不在你,凶手已经伏诛,你不需承担他的罪孽。”

    可南枝拽住了他的袖口,眸光直直看向他,语气艰涩道:“我若是早到半刻,她是不是就会走到这一步?若我那夜能将她带这一道离开,是不是她就能好好活着?”说着,一时哭得难忍,伏在他的肩头放声哭着,泪珠濡湿了一片衣袖。

    陈涿静静地坐在榻边,指尖轻摸她的后脑勺,半晌后才道:“南枝,你已经尽力了。”

    第125章 战后殊死一战

    许是将郁气一次哭了出来,南枝脸上还挂着泪珠,昏昏沉沉地伏在陈涿肩头睡着了。

    陈涿垂下长睫,落在脊背的指节停住,侧目看向怀中人,漆黑眸光顿了良久,伸出指腹轻轻擦过她面颊上的泪痕,将人重新扶回榻上。他顺势也躺在她身侧,目光所及皆是一片温热,绷紧的身形渐渐放松。

    此刻,数日来,心底缺漏的那一块终于被填上。

    他轻握住她的手,也慢慢闭上了双目。

    珠帘摇,晃出层层波影,四下只余一片静谧。

    南枝在屋中精细养了小半月的身子,这才恢复了些心气,勉强能下地了。

    而城外和匈奴也僵持至今,虽说小摩擦不断,可忌惮着被掳来的匈奴王三子,双方暂都按兵不动,没曾走到大战那一步。

    城中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平静。

    天色已晚,四下点缀着点点灯烛。南枝和陈涿一道站于城墙上,遥遥望向数里外的军营,和浚刺山附近扎营的匈奴,隐约闪烁着簇簇火光,如刀般凛冽的寒风将两人衣袖都吹得烈烈作响。

    南枝向身旁依了依,被裹得只露出了个脑袋,垂目想了会,忽地道:“昨日战时,城外那位说话的褚公子是不是岑言?”

    陈涿眉尖一皱,转首看她道:“昨日你又偷溜出来了?大夫说了,得再卧床休养几日,你——”没说完,南枝对上他的视线,蹙着眉,不满地捏了他的指尖。

    他默了瞬,将话重新咽下,轻轻点了下头道:“是他,此人是数年前被灭亡的褚家后人,改名换姓,蛰伏多年,只会了今日。”

    南枝脸色有些发白,许久后才道:“那昭音身死,与他……有没有关系?”

    城墙高耸,一眺望可至远处重重山脉,却因夜色浓郁,只能隐隐窥见轮廓,平静地在黑暗中沉寂着。

    陈涿顿了许久,道:“为防生变,昭音到暨郡的消息,我曾派人层层瞒下,若非匈奴部中有知晓内情之人,不会生出此事。打蛇于七寸,褚修然等了数年,在京中埋下不少暗线,对所有情况了如指掌,自是不会放过此等机会,只可能是他授意为之。此事也怪我一时心急,发现他时算漏一步,这才酿成大错。”

    南枝攥住他的指尖一紧,眼眶微红,声音飘在了风里:“陈涿,我要亲眼看着他付出代价。”

    陈涿侧目对上她的视线,轻声道:“好。”顿了会,看向她惨白的脸色,道:“这地风大,时辰也晚了,回去让膳房做些暖身的热汤,好不好?”

    南枝缓过神,轻微地点了下头。

    陈涿面上总算多了点笑意,转身弯下腰,放松语气道:“累了吧,我们一起回去。”

    南枝扑到了他的背上,将脑袋搭在肩侧,眸光怔怔地垂落。

    两人一步步下了城墙重阶,街巷人烟稀少,寥寥挂着几盏年关时遗落的鲜红灯笼,将那缠绕重叠的衣袖都笼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泽。

    南枝转眸看向他的侧颊,许久后,忽地道:“陈涿,很多很多年之后,我们变得很老很老,长了满头白发和皱纹,总会有一个人先离开,但你答应我,不能比我先走,也不能让我看着你离开,我会……很难受很难受的。”

    烛火轻柔,斜枝葳蕤,陈涿脚步一顿,长睫在脸颊处投落片片鸦影,轻轻颤动着,衬得眸光都多了几分摇曳,他轻声道:“好。”

    他扶稳她的身形,继续往灯火繁盛中走去,步步平稳,又道:“但我们还有很多很多年岁,南枝。”

    *

    遗旨在侧,自是与往日束手束脚的情况不同,先将边关外患平定,再清君侧,除奸佞,换一个太平盛世。既如此,与匈奴交战唯剩下一字,快。

    原先策略是除去匈奴王,扶其二子赫连冒继位,可赫连冒身死,此法就失了效用。军中众人一筹莫展之际,陈涿却直接抛出了与拓跋氏交涉的信件,愿在暗中与他们一道将匈奴骑兵堵在浚刺山中。

    拓跋氏算是匈奴王麾下得力一脉,却在数年前被忌惮,驱逐出草原中心,这才与其结下了深仇。若此番能助其夺回草原,许诺百年内不起争端。

    军中众人虽对此法心中存疑,可陈涿一是圣命亲定,二有先祖遗旨在侧,便也只得将满腹质疑咽下,暂且遵照其命令。

    关外战乱纷纷,黑柄白刃,兵甲溅血,又伴着一阵比一阵急的夏雨,落如白子,一直淋到了京城。其后不久,沈言灯以陛下名义,连发数道诏文,令其休战求和,皆被压在了军营案上,

    南枝身子稍好后,就很少能在雁门关中见到陈涿,有时用完药沉沉一觉醒后,才能在榻旁见到一盏刚凉的茶水,或是榻旁倦态尽显的人,乖顺地依在她身旁。

    聚少离多,可她还没来得及悲春伤秋,怅然几次,战事就已将平。

    初秋第一层落叶飘零着落下,盖过了黑白交加的天地,她被晁副将送到了浚刺山上,一眼就见到那寸草不生的陡峭山崖,一身墨衣身影遥遥孤身立着,眉眼平静,淡淡望向山下刀戈相撞的追战。

    听到脚步声,陈涿转首见是她,唇角露出笑意,上前几步牵住她的手道:“一路过来是不是累了?今日要不了多少时辰,我和你一道回城。”

    地形崎岖,马车过不来,只能先纵马,再步行上山。

    南枝吸吸鼻尖,脑袋缩回大氅里,嘴硬道:“我哪有那么弱不禁风,一点也不累。”

    陈涿没戳穿她,只垂目,替她将略乱的衣领理顺。南枝仰起下巴,任由他动作,视线径直落在了那山下。

    山下追的是残兵,准确来说是只带着几个随从的褚修然。

    兵戈相撞,碰出一簇刺啦作响的火花,晁副将率领精兵,纵马疾行,拉弓几箭射出,又多了几人倒下。

    岑言面上染血,那身简陋青袍早已脏污不堪,可被逼至绝境,转首看向那满幕血色,扯着唇冷冷嗤笑了声,不知是自嘲还是不屑,可眸光仍透不出半分悔意,一时竟驱停了马,任由追兵将其擒下。

    瞧见这场景的南枝一时激动,攥紧了陈涿的手,目光灼灼道:“那是岑言?抓住他了是吗?”

    陈涿轻轻“嗯”了声,眼睫轻抬,眸光中也透出了几分放松。在边关盘桓数月,匈奴大军已被击溃,只余寥寥残兵,单一拓跋氏就足以应对,如今拿住了褚修然,也可早日回京,让南枝好生休养一段时日。

    两人说话间,晁副将已经将底下残局收拾好,令人将岑言押送上来。

    两柄刀抵在他的脖颈处,稍微一歪,就要片入皮肉,岑言步伐平稳,先抬目看了陈涿一眼,轻轻笑了声道:“兜兜转转十几年,又是今日之景。陈涿,当年你道我褚家逢此大祸,是罪有应得,可全府几十余人,我长姐无辜,幼妹无辜,”他蓄意顿了顿,才道:“就如同那位死在暨郡的郡主一样,却被逼到了这种境地。”

    陈涿眉尖轻皱,尚未来得及说话,就见身旁南枝胸口起伏,上前几步,狠狠扇了他一巴掌,眼眶泛红道:“你道你家中兄妹无辜,为何不去地府寻你酿下大错的父母,是他们招致了此等祸端!你该问他们偿命!凭何来害我的昭音?你对不起昭音,也对不起被你蒙骗的凝欢!”

    岑言被打得偏过了脑袋,可眉眼平淡,并未半分愧歉的波澜,只在听到“凝欢”两字时,眼睫颤了颤。只顷刻,他恢复如常,勾唇道:“当年王家在殿前背信弃义,杀我祖父,就该料到会有这一日。”

    陈涿走到南枝身旁,伸手轻顺她因情绪激动而颤抖的脊背,抬目冷冷看他道:“那你此刻如愿了吗?”

    岑言声音蓦地停住,面上那点讥讽的笑意褪去,只觉秋风萧瑟,灌过空无一物的胸口。

    他许久未言。

    *

    大胜得归,终于得以班师回朝,原来寥寥残兵换成了近两千精兵,晃晃荡荡往京城而去,只这一路,与来时情景截然不同,还从京城传来不少消息。

    沈言灯本在朝中位高权重,深得人心,政务皆由他批阅议事,反观那新帝,没人会将身家性命压在一往日纨绔的身上,除却龙袍冠冕,全无帝王实权。可不知何时,情形变了,新帝忽而勤勉,先拉拢老臣,暗中开仓救民,又从太医署处调出疫病良方,着人大力推广,赢了好些民心,隐隐和沈言灯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直至陈涿回京的消息传来,更是引得好些人倒戈,帝位做得越发稳当。

    可有时,被逼至绝境,总会想着殊死一战。

    一封封被拆开,言明陈涿行动的信放于案上,沈言灯站在殿前,眸光沉沉,望向那连绵不绝的秋雨,浇得整座皇宫都透着一股肃然冷意。

    他伸出手心,接住檐角坠落的冰凉雨水,问道:“陈涿还有几日回京?”

    殿中人答道:“三日,若行程快些,只怕两日就可抵京。”

    “两日……”他垂下手心,水珠从指尖处滴落,只在衣袖处留下水渍。

    那时应是能再见她一面。

    “如今我在京中,能调动多少人?”

    “前几日陛下换了禁军首领,但原先埋下的人还能用,粗略算来,不到千人。”

    沈言灯默了半晌道:“明日通传陛下旨意,大军不得进京,只可驻守京郊,主将不得佩刀剑入宫,还有那位陈大人,告诉他,陛下在华章殿,要他一人前往。”

    华章殿位于皇宫一侧,位置偏僻,且从宫门口行至殿中,需经过一条长长宫道,左右难躲。此诏若下,便是明晃晃告诉其意图。

    底下人愕然抬首,劝道:“大人,今时不同往日,新帝羽翼渐丰,万一不成,假传圣旨反会被抓住把柄,到时陈大人若打着清君侧的名义,直接攻入宫中,便都来不及了。不妨暂等时机,往后再议。”

    沈言灯却只道:“照我说的做。”

    *

    两日后,消息传入京郊。

    来人跪在马车前,将宫中旨意说完后,却只听见马车内轻嗤着笑了声,而后陷入许久的寂静,他不禁打着胆子抬首,车帘轻晃,却见陈大人正俯身,为身旁熟睡的人整理着衣角,似察觉到了视线,抬起眼帘径直看向他。

    两相对视,他尴尬又紧张地低下脑袋。

    陈涿敛目,继续抬起南枝的脑袋,将一软垫平稳放好,这才回道:“告诉沈言灯,我会赴约。”

    那人听着一怔,而后指尖吓得一抖,从头到尾他何时提到一句沈大人?难不成这就被发现了?

    许久讪讪不敢言,只低应了声,就哆嗦着快步退下了。

    一旁刚从京中赶来的白文听了这茬,愤愤道:“大人,那华章殿地处偏僻,若被围堵在那,想逃都没办法。沈言灯必定是心怀不轨,您怎能轻易答应呢?”

    陈涿抬眸,从飘摇的车帘中瞥他一眼,淡淡道:“白文,先前的事,我还没未曾与你算总账。”

    白文眨眨眼,陡然想起来,一时脊背生出了凉汗,结巴道:“大、大人,夫人离京的事……属、属下,”说着,余光不自觉瞟向车厢,心里一万个祈祷夫人赶紧醒过来,说好有事您都担着呢!

    忽地,响起了一道茫然的声音:“谁喊我?”

    南枝揉了下眼睛,缓缓坐起身。

    “你听错了。”陈涿顿了下,又道:“不过方才宫中来了人宣召,我得立刻入宫一趟,不能与你一道回府了,这几日赶路接连奔波,你先回府歇息会,醒来后就能看见我了。”

    她打了个哈欠,被这一说,的确满身心的困倦,便道:“那你去吧。”

    陈涿低低“嗯”了声,垂首亲了下她的额心,就掀帘下了马车,侧目冷冷看向白文,吩咐道:“你留下,照顾好夫人。”

    白文挤出笑意,忙不迭应下。

    *

    经了数月,陈府里的两位主子都生着重病,檐角长廊陷入一片死寂肃穆,不复往日生机,唯有府邸上下那道道窗上张贴着的艳红窗花,鲜活地跃动在树影花丛间。

    马车刚停在府前,南枝小憩了会,脑袋昏沉着下了马车,却没在府前见到惇仪公主的身影,想起信中所言病况刚要出声询问,忽而一宦官模样的白脸男子走到近前,尖声行礼道:“是柳姑娘吗?陛下让奴才来召您入宫,道是有事相商。”

    南枝却是缓缓皱起了眉,颜明砚这时召她作何?

    再且,宫里是有些亲近的会唤她南枝,但怎可能有人唤她柳姑娘?

    她心底微沉,转手接过白文手上那柄弯弓,试探道:“这支弓是昭音赠予我的,旧时陛下说过想要,不知此番入宫,我能不能将它带进去?”

    那太监神情不变,只笑道:“柳姑娘既问了,那自是能带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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