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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第22章把他勾得魂不守舍。……

    再睁眼,天亮了。

    天空蓝得几乎见不到一朵云丝。

    虞兰芝放松心态。

    击鞠在大瑭其实就是双脚替代马匹打马球,规则如出一辙,不光民间喜爱,贵族也爱,毕竟骑马的风险和成本还挺高的。考虑到虞兰芝不敢骑马,大家在没有协商的情况下,自发约定次日主玩击鞠。

    虞兰芝是陆宜洲的未婚妻。

    以陆宜洲的能力,根本不需要袭爵,将来也能为她挣一个三品往上的诰命。

    慕强乃人之天性,谁不想给这样的人多一些善意和照顾。

    大家不一定会围着虞兰芝献媚,但一定会有意无意迁就她。

    这绝对是以前享受不到的待遇。

    现在,这个带给她诸多好处的人又出现了,守在去马球场必经之路的六角亭。

    虞兰芝再傻,也猜到陆宜洲是在等谁。

    本来就很招眼的一个人,穿着翻领飞鹤银纹圆领袍,露出一侧锦绣的半臂,腰束蹀躞带,腕上系着同色箭袖,有种肆意的英气少年感。

    此时,她手里还攥着月杖,放以前的脾气,极有可能举起来敲陆宜洲。

    无奈今时不同往日。

    她是个欺软怕硬之人,祖父已致仕,门庭仅靠阿爹和大伯父勉强支撑,亲事的主动权也全在陆宜洲手中。说句不好听的,但凡他心眼坏一坏,跑去长辈跟前揭发她,足够她脱一层皮,达到兵不血刃退婚的目的。

    可他没有。

    他对她不好,常使她难过,却不是卑鄙之徒。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

    虞兰芝拎清现状,轻易不去硬碰硬,想通后,就把攥得死死的月杖,缓缓松开,拄着往前走。

    宋音璃目光在小两口身上来回瞟一圈,拐一下虞兰芝,笑吟吟先一步离去。

    “芝娘,你们说话吧,我在马场等你,不急哦。”她眨眨眼睛,边走边道。

    “好,我说几句话就去。”虞兰芝瞄了陆宜洲一眼。

    他走过来。

    晨间的风尚有些凉,他的眼睛怎那么热切,不再咄咄逼人,更没有皱着眉咬着牙,此时的他,仿佛是一个真的温和之人。

    “芝娘,你想要小狐狸吗?我带你去山里抓。”

    他心无芥蒂地攀谈,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这份功力足以媲美沈舟辞。虞兰芝很是钦佩,摇摇头,回:“不了。我和大家先约的击鞠,有空再说吧。”

    明天她就要回去,根本不会有空。

    “嗯。”

    陆宜洲的失意一闪而过,却出奇的温顺,并未为难她。

    虞兰芝稍稍讶异,不动声色地辞别,脱身。

    大家陪虞兰芝玩击鞠,酣畅淋漓,她玩了两回,推说疲累玩不动,让出了主场。

    靠腿跑的击鞠还真不是一般的消耗,众人也就不客气,牵来马儿节省力气,继续笑笑闹闹。

    虞兰芝回到住处重新洗脸梳头,换上鹅黄褙子粉蓝色的百迭

    裙,柔软的发髻别一枚蝴蝶宝石金步摇,流苏垂在耳畔,柔柔地晃,宛如初雪后的迎春花,清丽可人,往那六角亭子一坐,同春樱唠嗑,不时点评两句大家在场上的表现。

    一个熟悉的背影遽然闯进了视野,又很快向北而去。

    梁元序没在山里狩猎!

    意外之喜,虞兰芝一下跨上一步,两手撑着栏杆,探出半边身子。

    整个过程发生得极快,也就是吸了口气,把自己最甜美乖巧的声音夹出来的弹指之间,“梁舍人——”

    甜腻得自己都一哆嗦。

    梁元序早已扳鞍策马,修长有力的手臂绕紧缰绳,犹如离弦之箭飞快消失。

    虞兰芝悻悻然阖上了嘴巴。

    春樱站在她身后,也没吭声。

    留给她独自消化尴尬的空间。

    他没听见。

    虞兰芝攥了攥手心,眼眶和鼻腔酸酸涨涨的,心口也像是被挖去一角,从十五岁遇到他,每当想起他,欲罢不能的痛感如影随形。

    可是偏偏等她眼眶红了,嗓子暗哑夹不出甜蜜声音的时候,他骑着白马,折身飞奔而来。

    虞兰芝像做梦一样,微启唇畔,一眨不眨盯着马上年轻的郎君,越来越近,直到六角亭下,利落地翻下马,额前柔软的碎发于微风里浮动,走到她面前,一栏之隔。

    这个左耳垂有粒小红痣,微弯长发如丝缎的郎君清晰地走进了她眸中。

    怦然心动。

    “方才,还以为听岔了。”梁元序柔声道。

    树叶在风中沙沙,小鸟在枝头啾啾,都抵不过她胸腔如雷的狂跳声,太响了。

    天光晴,再也没有委屈。

    郁郁葱葱的田庄飘来阵阵花香。

    梁元序陪她投壶,能不能中全看她脸色,把她逗得蹦蹦跳跳。

    开心的时候就有意回避了会扫兴的话,她只想梁元序陪在身边。

    梁萱儿骑着马儿贴着场地木栏蹿走,叫了一声哥哥。

    梁元序“嗯”一声,接过下人递来的竹筒,饮一口,用手背沾沾嘴角,目光瞥向大着胆子觑他的虞兰芝,似乎也没那么害羞了。

    “还是不敢骑马?”他问。

    虞兰芝站在他身边,想伸手摸摸他的白骢,又缩回手,“只敢骑大瑭最矮的劣马。”

    骑着也战战兢兢。

    梁元序这匹白骢,于她眼里就是巨兽。

    “摸吧,它一向友善活泼。”梁元序笑了笑,“像你一样。”

    虞兰芝就有些儿心荡神驰,清糯的声音染了一层娇娇的甜,“那你可得看好了,莫要它踢我。”

    梁元序忍俊不禁,“好。”

    那是他的马,与他有关的在她这里都不具备危险性,即便有,也能克服。

    虞兰芝从他身后冒出半颗小脑袋,又缓缓伸出一只葱白柔嫩的素手,在马腹揉了揉。

    白骢无动于衷,缓缓眨了下温和的大眼睛。

    “骑吗?”梁元序眼帘微垂瞅着她。

    “我可以?”

    “可以。”

    直到春樱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她扶上马,她才发现自己腿肚子抽筋,直打转。

    虞兰芝慌乱之中抓住梁元序的肩,“你不能走,要不,要不,我先下来吧……”

    “不走,我牵马。”梁元序的手隔着薄薄一层衣袖覆在她手背,微微用力,拨开了那只没大没小抓着他的柔荑。

    虞兰芝后知后觉,脸蛋就更红了,像犯错的孩子。

    她知道他是为她好。

    梁元序默默拉开距离,直到足够的远,足够此地无银三百两,就那样牵着白骢,在场地外散步,一圈又一圈,等她的腰腹和臀/部慢慢放松,能够适应白骢的节奏,重新找回马背上的感觉,才问她:“敢不敢跑起来?”

    虞兰芝忙趴下,用力抱住白骢的脖颈,“不要,我害怕。”

    也不全然因为怕,跑起来就离得更远了。

    “好。”

    想着陆宜洲那句“没有我,你哪来的资格站在这里”,虞兰芝抿抿绯红的唇,脱口而问:“今后,我还能再来这里玩吗?”

    梁元序认真思考了片刻,抬眸凝视马背上的她,“可以。”

    她顿时笑靥如花,仿佛打了一场胜仗,开心的小脚晃悠悠。

    柔软的绸缎的绣花鞋,包裹着形状美好的纤足。

    梁元序看了几眼,复又把目光上抬望向她。

    这是虞兰芝第一次居高临下端详梁元序,新奇的角度,使他的俊美有点儿我见犹怜的味道。

    还好是坐在马背上,还好离得足够远,否则,她真怕自己昏头亲上去。

    人类对于喜爱至极的总会本能地想用嘴巴尝尝。

    陆宜洲嘲笑她是土狗,连接吻都没听说过。

    那可真是小瞧了她。

    她不仅知道什么是接吻,还亲眼见过,一个人的嘴唇贴着另一个,就叫接吻。

    遇见梁元序之前,委实无法理解,甚至觉得脏,遇到梁元序以后,霍地就释然了。

    所以,梁元序的嘴唇是什么味道?

    她盯着他愣神。

    梁元序嘴角微牵,收回视线,也转过了脸。

    单纯如她,把对一个人的爱慕以最直白的方式铺陈眼底。

    毫不掩饰想拥有的渴望。

    当梁元序耐心教授用腰部如何发力缓震,虞兰芝已经开心到愿意原谅全世界。

    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冷酷的声音,提醒道:再不抓住机会,下次可就不知猴年马月,说不定你再也见不到他。

    是尚存的理智对乐不思蜀的她最后一次警告。

    虞兰芝猛一个机灵。

    “冷吗?”

    梁元序以为她打寒噤。

    “序哥哥。”

    他后背僵住,原以为再也听不到这声称呼了。

    “我能不能跟你说句话,就在六角亭坐一会,这里四面八方开阔,我不会把你怎样的……”

    梁元序没有回答她。

    默默牵着马,缰绳在他白玉般的手背勒出道道红痕。

    成年人的法则,不回答就是拒绝。

    虞兰芝眼睛里的小火苗趋近熄灭。

    “你该回去了,添一件厚实的衣服。”

    “序哥哥,我不冷。”

    “听话。”

    “我想跟你谈谈。”

    ……

    片刻之后,场景换成了六角亭。

    梁元序和她各自占据凉亭的一角,以最远的距离相对而坐,幸亏六角亭子建的不大,否则这话也没法聊。

    虞兰芝心潮澎湃,面红如血。

    短暂的混沌后,脑子一下子清明起来。

    请他过来是为了好好说话,而不是看她表演呆滞。

    糟糕的是自从踏进六角亭,谁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时间有限,诸如吃了没,最近当差累不累不说也罢。虞兰芝认为当务之急是拿出对付男人的手段和力气。

    幸亏她有勇有谋,来之前专门取过经。遗憾的是能为她提供经验的可靠之人唯有成过亲的秋蝉,听起来又都不怎么靠谱。

    殊不知“靠谱”的秋蝉也不敢教啊,她又没发癔症,怎敢指点娘子不三不四的东西。

    梁元序目光轻移,落在虞兰芝稍显单薄的衣裙上,还算听话,加了一件斗篷。

    “真的不冷?”他问。

    虞兰芝摇了摇头,手里的丝帕早已扭成麻花,“序哥哥……”

    “嗯。”

    “我想对你说一些冒昧的话,但我本意不是要冒犯你。”她一鼓作气,“拜托你听完了,如果很反感就……就再也不理我好了,千万别说出去。”

    这点她深信梁元序,完全可以不用强调。

    “你确定要说?”他慢慢抬起眼,盯住她。

    虞兰芝的心脏旋即漏掉半拍。

    一紧张,她的舌头就不大听使唤,和脑子各忙各的,腿也发软。

    “我,我和陆宜洲根本不像大家看到的那样,要不是缺个契机早退亲了。他瞧不上我,我也不中意他,我和他迟早打一架……”

    梁元序安静地听她说“疯话”。

    “可是你和他,看起来很开心。”他忽然开口。

    温雪一般的眸子泄露了虞兰芝尚且读不懂的情绪。

    她不仅读不懂,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如何狡辩上。

    “假的!”

    “千万别信!”

    “他一张嘴淬了毒!见天儿挤兑我,他能不开心吗?”

    “你要是看见我对他笑,那肯定更假!我只是现在不中用,打不过他了,才故意奉承他呢。”

    梁元序失笑,看着她,目光温柔。

    虞兰芝就有点儿中了蛊,听见自己幽幽的声音,“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是不知该从哪一句讲,才能让你觉得不混乱,觉得我不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她抿一抿唇,声音微颤,“我知道你心里有一个人,今日这般唐突,也不是非要强求你的感情,我只是,只是我,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使你明白,我想要一个站在你身边的机会……”

    为了尽可能地相配于他,她从未懈怠过,一直很努力,努力长大,努力变漂亮,努力成为璃娘那样闪光的女官。

    也设想过梁元序听完“疯话”的反应,或许震惊,或许害羞,再或许厌恶,但从未想过他表现出了一种近乎于苍白的平静。

    一个人,是怎么做到,对异性的表白无动于衷的?

    没有一丝的反应。

    虞兰芝感到迷惘,灵犀一动,一叠声地解释:“你别误会,我不是红杏出墙,我,我不是那种坏女人,我和陆宜洲在等一个契机,只有你能……”

    梁元序站起身,漠然凝视她,“你该回去了。”

    “对不起。明知你的情况,我还非要对你讲这些话。”她不争气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我只是想,如果,如果的话,你放下了璃娘,而我还没成亲,我随时愿意补上那个空缺,实在放不下的话……那你慢慢放吧。在这之前,我总得告诉你这么一件事。”

    或许她哭的样子太吓人了,吓住了梁元序,他的手掌覆贴着她小小的脸庞,拇指压在她的脸颊上,任由泪珠一串串打在指尖。

    有点痒,她不敢吭声,只是仰脸望着他。

    六角亭外,春樱吓到不敢呼吸,左右仓惶张望,唯恐什么人经过看见这一幕。

    六角亭内,虞兰芝上前一步,梁元序的手没有离开,紧紧捧着她,像正当防卫,又像真的只想捧着她。

    她踮起脚,心想:他要是不乐意,大可以捏着我的脸推开,但他没有,那就别怪我得寸进尺。

    可是够不到。

    梁元序怔怔站在原地。

    以他和她之间的差距,很难对齐,他得把腰稍稍放弯。

    一双素手,攥住他衣襟,毫不费力拉低了他,他在惊恐中屈服,也在惊恐中找回一丝理智,往上抬了抬,虞兰芝的唇堪堪印在他的下巴上。

    ……

    等虞兰芝回过神,梁元序和他的白骢早已无影无踪。

    似乎搞砸了,把梁元序吓得魂飞魄散。

    此后,直到崇邺八年结束前,再没见到他。

    以上都是后话,暂且不提,眼下的情况是虞兰芝勉强从空白中醒过神,脸上燃烧着“红杏出墙”……不是,是色胆包天发作后遗留的红潮,在几欲昏倒、欲哭无泪的春樱面前,一步一步迈出六角亭。

    失魂落魄。

    晚间就寝的时候,她还在琢磨梁元序的味道。

    啥滋味也没尝到,脑袋就被梁元序拿开,拿的不远不近,刚好避开她不知死活的嘴。

    梁元序眼睫乱颤,呼吸有些重,火一般燎向她的肌肤。

    一捧雪似的一个人,脸颊竟是热乎乎的,离她那么近,近到她渐升惧意,怕他亲她,只能无助地呢喃“序哥哥,我害怕”。

    明明特别想要,想要他摸摸她亲亲她,可一旦他露出疑似侵略的神情,她又退缩。

    那一刻,尚未察觉潜意识有多自私,只想享受他的温柔,而不愿满足他。

    好在什么都没发生,梁元序慢慢地松手,头也不回离开。

    宋音璃一根食指戳了戳虞兰芝后背。

    虞兰芝“嗯”一声,“我没有睡。”

    外面传来了三更天的梆子声。

    原来夜这般的深了。

    宋音璃小声问:“你和陆宜洲怎么回事?”

    能感觉到这两个人有问题,从圆丘那会儿就不太正常,陆宜洲撇下芝娘离开,昨日竟又玩闹一处,仅隔了半日居然又闹翻了,今早气氛更不对,晚膳后芝娘干脆躲进屋里,一步也不肯踏出。

    陆宜洲站在外院与内院之间的那条鹅卵石小径上,站了很久。

    最后,宋音璃走过去,问他是否有事?

    他站在阴影中,表情不甚分明,却有种说不出的狼狈,张了张嘴,说:“没事。”

    虞兰芝翻过身,望着表姐的方向,黑暗使得她的眸光失焦,并不能看清什么,同样的,表姐也看不清她。

    “就那样,话不投机半句多。”她轻描淡写道,“我没少得罪他,他也看我顶不顺眼。”

    宋音璃默了默,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何时与梁元序那么熟?”

    不怪宋音璃疑惑,在大家眼里,这两个人若非一层救命之恩,可以说风马牛不相及的,基本没甚接触的机会。

    然而芝娘竟自然而然骑着梁元序的白骢,他为她牵马,若非后来的小娘子都骑上了,这一幕定然特别诡异。

    那时大家沉浸在接触白骢的兴奋中,倒也没往不妥的方面联想,唯有青梅竹马的璃娘嗅出一丝不寻常。

    她太了解梁元序了。

    了解他明知梁夫人会搞砸一切,仍旧冷眼旁观梁夫人绕开梁家的长辈,趾高气昂地向她们家提亲。

    了解他承诺的一生一世照顾她是真的。

    然而,只要是他的妻子,他都会这么做。

    倘若他有足够的诚意,宋音璃应该也会顺其自然接受这门亲事,她和他自幼相识,门第相当,才貌各有所长,相配程度近乎完美,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但是他不够,而宋音璃也有自己的骄傲。

    两人就此不再提这茬。

    其实梁元序若是强行提亲,宋家长辈自不会拒绝,但他没有,他尊重宋音璃的拒绝。

    现在,宋音璃把满心的疑惑问出来,除了好奇,更多的是担心,一种无法言表的忧虑。

    虞兰芝回答她的疑问:“自从他救了我,我纠缠过他一段时间。他是个非常好的人,并没有因此看不起我,后来梁夫人失言,我们两家不太来往了,他给我写了一封充满歉意的信,告诉我他的母亲不对,因为我长得特别漂亮。信纸上有淡淡的月叶香,他的字好看极了。”

    特别漂亮其实就是一句补偿,一句恭维,但他这么说,虞兰芝就幻想是真的。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不叫他序哥哥了,在人前躲着他,那样的话,我阿娘就会放心。”

    宋音璃:“……”

    黑暗中,宋音璃徐徐伸出一只手掌,探向虞兰芝的脸庞,潮湿,有液体在往下滑落。

    所有的不合理之处顷刻间都合理了。

    宋音璃恍然大悟,然而她终归也是一个不比虞兰芝大多少的小娘子,尚不足以应对如此复杂的状况,只觉得心惊肉跳,惶惶然。

    “不能再对任何人提起,知道不?”

    “我知道了,璃娘。”

    “千万不要让陆宜洲发现。”宋音璃幽幽道。

    一旦闹出什么丑闻,陆家,不,陆宜洲本人也可以让芝娘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个世上。

    “陆宜洲早就知道。”虞兰芝裹紧丝被,“正是如此,他才对我益发刻薄,不过他很想甩掉我,就默许了这件事。我们商量过,等一个合适的契机退亲。”

    虞兰芝心里有怨有憎,也有理智,在评价陆宜洲时竭力的公正,不美化也不丑化,“但凡他心术不正,有的是法子解决我,可他没有,偏偏要走一条给每个人都留有余地的路。”

    “他不是真正的坏人。”

    只是对她不好罢了。

    只是对她刻薄了一点,无耻了一点。

    其实每个人对待不同的人态度皆有差异,在璃娘面前,或许他又是另一番嘴脸。

    本着这种想法,虞兰芝评价时才没有一竿子将他打死,不过也不想再帮他。

    屋外传来几声不知名夜间动物的叫声,帐子内一片安静。

    “璃娘,你介不介意?”

    良久,虞兰芝小心翼翼询问。

    即便璃娘总是表现的无所谓,不在意,可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当面一问,问个清

    楚。

    也只有此时此刻才可以,将来再想知道,就会变得难以启齿。

    宋音璃摇了摇头,“不介意。”

    “坦白说,你的想法吓我一大跳。”她回握住虞兰芝的手,笑道,“人有时候很怪,自己习惯的,一旦被别人分享了,多少会有些不适。可我也没有很想嫁给梁元序,况且他是人,不是谁的私有物,我不会让自己的独占欲坏了心性。”

    “我也会像你一样,不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嗯,我相信你。”宋音璃道。

    虞兰芝把头轻轻靠近她,“我还有阿爹阿娘,能嫁给梁元序最好,嫁不了我就乖乖听从长辈的安排。”

    也就是她都明白,不胡来不硬来。

    宋音璃莞尔,想了想,推心置腹道:“没有哪个男人真能容得下未婚妻三心二意,陆宜洲答应你是一回事,心里有没有芥蒂就是另一回事,之前怎么样已过去,无法挽回,从此以后,当着他的面,你收敛一些。”

    “嗯。”虞兰芝也有些后怕。

    “你很清楚,将来多半还得嫁陆宜洲,那不如把他哄好了,他开心,你的日子自不必说也舒心,何乐而不为呢?不然,他真把亲事退了倒还好,怕只怕他不退。”

    那将是虞兰芝的地狱。

    虞兰芝生生打了一个寒噤,抱紧宋音璃手臂。

    次日,大家各自收拾,有同行的,也有走其他路的,三三两两,满载猎物离开了这片广阔又富饶的田庄,踏上归途。

    :=

    经过一晚姐妹夜话,虞兰芝成长不少。

    当陆宜洲走过来搀扶她登上马车,她就客客气气道谢,如同来时,共乘回家。

    将来再有什么事也会与他有商有量。

    走一步是一步。

    等着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结果。

    但不管怎样,她都得把陆宜洲这条退路放端正。

    切勿得罪。

    璃娘有句话极有道理:做不成夫妻不要紧,可也不能变成仇人。

    虞兰芝趴在窗口瞅着路旁一排排的树木花草,从眸中飞速消失,马儿跑的真快,三天三夜过得也真快。

    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在陆宜洲眼皮底下打盹。

    昨夜一直谈心,天亮前才恍恍惚惚眯了会眼。

    不知过去多久,路况陡然颠簸,她晃悠悠睁开眼,赫然发现陆宜洲坐在对面,抱臂,一动不动,目无波澜,直视着她。

    把她吓得清醒大半。

    “你干嘛像鬼一样盯着人——家。”最后一个字被她灵活地拐了两个弯,放柔了十几倍,勉强抵消下意识的凶神恶煞。

    陆宜洲移开视线,“你怕我?”

    虞兰芝“嘁”了声,“我只怕鬼。”

    “你不知道昨天我有多开心。”陆宜洲喜上眉梢,喜形于色,简直是心旷神怡。

    “开心呗。”

    “我们一群人进山打猎,各个身手灵活,当时我就叹道幸亏没带你,你想啊,我骑马你骑驴,一不留神我把你踩了,多尴尬。”

    虞兰芝牵牵嘴角,配合地笑了下。

    “其实不会骑马挺正常的,你也不用自卑。”

    “我没自卑。”

    “你可以学的。蓁娘知道吧,就是那个身量跟你差不多的,请我教她,我稍微一点拨,她就懂了。”

    陆宜洲口中的蓁娘温婉蓁,宋家郎君的表妹,箭术骑术相当不错,正因如此才敢随从郎君进山打猎,其他小娘子基本就是在田庄里玩耍。

    “她不是会骑马,还用你教……”虞兰芝不解道。

    “会不会的有什么所谓,反正我也不是真心想教,她也不是真心想学,我们主要是为了打情骂俏。”陆宜洲笑呵呵道。

    虞兰芝由衷地赞叹:“你可真是个禽/兽啊。”

    “哪里哪里。”陆宜洲谦虚道。

    两个人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很长时间没再讲话。

    虞兰芝坐立难安。

    陆宜洲怎么知道的?

    马车越走越慢,照这个速度何时才能下车?

    祸不单行,连天老爷也凑热闹不嫌事儿大,半路骤降倾盆大雨,车夫慌忙给马儿套上斗笠蓑衣,告知陆宜洲先到前面歇脚的亭子等一等,这种疾雨来得快去也快。

    于是后面乘坐下人的车辆也跟着驶向亭子附近。

    这下不知又得耽搁多久。

    虞兰芝已然坐如针毡,对面的陆宜洲不是陆宜洲,是一个熊熊燃烧的泥炉,把她架在火上烘烤着,煎炸着,直至焦糊发黑。

    陆宜洲笑道:“你,这是哪儿不舒服?”

    她总共挪动了四次圆圆的小屁/股,挪得他有种难言的燥热。

    虞兰芝道:“车里太闷。”

    “已经开了两扇窗。”

    “还是闷。”

    “憋坏了我可担不起,劳驾你自己去外面,凉快。”

    “我这双鞋,光是绣工就撵上半年的脂粉钱,沾不得水。”

    “我背你。”

    虞兰芝眼底迅速飞过一丝戒备,说话都客气了三分,“那哪儿能,跟您尊贵的玉背比起来,我这是破鞋,不必不必。”

    说完,一琢磨,不对劲。

    难以置信从自己嘴里蹦出“破鞋”二字,脑子被陆宜洲踢了?

    讽刺无比。

    陆宜洲果然满目鄙夷,偏过头,深深望着窗外。

    你才是破鞋。虞兰芝咬着牙,在心里骂。

    仿佛能听见她心声,陆宜洲头一转,深邃的黑眼睛亮得像宝石,灼灼盯住她。

    虞兰芝浑身一凛,像只炸毛的猫儿。

    陆宜洲毫不怀疑,倘若他敢动她一下,她就跳起来抓他。

    “每次,不都是你欺负我,”他轻声问她,“我何时伤过你?”

    虞兰芝:“……”

    “你在害怕什么?”

    她害怕的东西,命好的公子爷陆宜洲,这辈子都不会懂的。

    虞兰芝干笑一声:“笑死,我会怕你?”

    这场雨下了半个时辰,才不慌不忙收了势头,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

    终于可以行车。

    一个时辰后,虞兰芝和仆婢一根头发丝也没少,被陆宜洲完璧归赵。

    虞二夫人由衷地微笑,目光柔和,对他的好印象逐日递增。

    这趟收获颇丰,鹿两只,野雉数只,另有三张狐狸皮,其中一张还是白到不掺一根杂毛,全部献给了虞二夫人。

    虞兰芝两眼发亮,去摸那白狐皮子,不意扑个空。

    陆宜洲将皮毛收好递给下人,对虞二夫人恭敬道:“三张差不多够您在冬日做套护具,不够下回我再给您打。”

    没有我的吗?虞兰芝后知后觉。

    虞二夫人眉开眼笑,不吝言辞把陆宜洲从头夸到尾,留他用晚膳。

    “那就叨扰您了。”陆宜洲拱手道谢。

    “这孩子,真乖觉。”虞二夫人看女婿,越看越爱,“芝娘,陪七郎喝茶去。”

    说着就要亲自去趟厨房,以免新来的厨娘拿不准姑爷的口味。

    待她和一众仆婢的身影消失在转角,虞兰芝才喃喃道:“两张皮子就够了……”

    “够了也没你的份,你又不稀罕。”陆宜洲没回头,拔腿就走。

    十日后,陆府送来一箱冬日衣料,貂皮羊皮狐狸皮,还有一件白狐斗篷,洁白如雪,毛绒绒,摸一下柔软如云,暖烘烘的,再大的风雪都能扛住。

    陆宜洲没说给谁,但谁都知道那是给谁的。

    虞兰芝抱着仙女一般美丽的斗篷,如梦似幻,又愧又爱。

    真的很喜欢,喜欢到舍不得撒手,连一句硬气的话都说不口,然后为这样贪婪的自己深深惭愧。

    不过这个小娘子很快又把自己安抚好,喜欢漂亮的斗篷没有错,收下漂亮的斗篷也不代表贪婪,而是陆宜洲欠她的。

    那么多冷嘲热讽,不是白挨的。

    这碗饭就该她吃。

    她抱着毛绒绒的斗篷,在陆宜洲如影随形的视线下跑回自己房间。

    仿佛没说谢,脊梁骨就挺得很直。

    冬月初四,大雪,郊社署大小官员赶往圆丘,准备冬月初十的冬祭,皇后首次担任亚献,虞兰芝等十位斋娘首次登台辅佐。

    紧张在所难免。

    临行前,虞兰芝把信笺交到小厮手中,写给陆宜洲的,

    大意就是展信悦,她将去圆丘参与冬祭,归期十五,勿念。

    总算有了一点为人未婚妻的自觉。

    陆宜洲阅完信,重新折好放入怀中,挑了根最大的红萝卜,“吃吧,你未来的女主人要去做大事,待她回来再介绍你们认识。”

    漂亮的小黑马卡嚓卡嚓啃萝卜,自由垂下的尾巴悠然摇摆,皮毛油光水滑,宛如发光的玄色丝缎。

    原是准备的一匹小白马,更漂亮。

    不意陆宜洲中途改主意,换成这匹黑的。

    黑色才配黑心肝的坏丫头。

    小黑马的红萝卜将将咬一半就被人类丢在地上,它一脸懵圈,尽管长得黑,却很可爱,尤其发呆的时候,人类为它取了一个朗朗上口的好名字,叫小呆。

    喂了一半就失去心情的陆宜洲十分低落。

    可是怀中有她写的信,是她的,那燃烧心底十余日的怒火就被熄灭了。

    他怔怔按住心口,芝娘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的,至少知道给他写信了。

    本着原谅她的心情,这日晚,陆宜洲睡了一个好觉。

    恍如重回青幕山梁家的田庄,芝娘坐在六角亭的木栏上荡着双足,他走过去,戳破梁元序的幻影,取而代之站在她面前。

    她没生气,张开双臂跃入他怀中,小脑袋一歪,枕着他的肩,像只撒娇的猫儿。

    “你怎能这般轻浮?”他咬紧牙,红着脸。

    “你不喜欢吗?”她蓦地捧住他的脸,像亲梁元序那样也亲了他,柔软的唇贴在他唇上。

    陆宜洲身形微晃,瞬间觉醒,一动不动。

    “喜欢吗?”她问。

    “喜欢。”

    “还骂我不?”

    “不骂了。”

    梦里,他竟如此窝囊。

    可是窝囊也有窝囊的好处,那样她便允许他碰,不碰她还不乐意,把他勾得魂不守舍。

    天色破晓,陆宜洲比平时早起半炷香,冲进净房,换下衣裤,再出来时,额头挂着水珠。

    卯正,三等婢女照常走进七公子房间,洒扫整理,完毕再将该换洗的薄衾被褥和贴身衣服带回去清洗。

    自从公子年满十五,院子里的妈妈便独揽清洗他贴身衣物的差事,不让小丫头片子碰。

    因为第一个接触的婢女又惊又怕,拿去问嬷嬷公子里裤上沾的什么?

    嬷嬷眼一瞪,小丫头一凛。

    嬷嬷冷声道:“公子长大自然就有的东西。今儿你只来问我,算你懂事,若是跟别个嚷嚷,你的造化可就到头了。”

    婢女连忙跪下请罪。

    此后,陆宜洲的贴身衣物就不再由婢女经手。

    言归正传,三等婢女把公子换下的衣物全部折进箧笥,眼皮都不抬,视若无物,交给赵妈妈,功成身退。

    赵妈妈是大夫人最信任的老人之一,唯一的缺点是有些洁癖,反倒适合伺候极为讲究的陆宜洲。

    这日,赵妈妈委婉地提醒大夫人,是不是该在公子成亲前找个贴心人儿。

    大夫人摆摆手,“找不了一点,老太君恨不能把他院里的母苍蝇都撵出去。”

    赵妈妈只好闭嘴,自是不好意思道出公子十余日遗了两次。

    憋坏了吧。

    陆宜洲憋没憋坏犹未可知,虞兰芝这厢却是要憋不住了。

    教引嬷嬷拍拍她的小肚子,“让你屏息凝神,不是真让你不喘气,不喘气那还是人不?”

    虞兰芝深深吸了口气,喘气是肯定要喘的,只是过于紧张,呼吸跟着凝滞了。

    初十就要站在皇后的身边,着实让这群小娘子既雀跃又紧张,面面相觑,又攥着手心不语,连平时最为叽叽喳喳的梁萱儿都变得安静。

    别看平时一个比一个娇气挑剔,真上场却是一个比一个认真的。

    帝后下榻圆丘行宫,一干闲杂人等不得出入,在此办差的每日需经重重关卡,一道一道验明正身,核对门籍,这种级别的防御要是能被人攻破,天下早就大乱。

    明明梁元序也在其中,怎么跟人间蒸发似的,无论虞兰芝如何打听,也没机会见到他。

    多么固执的拒绝。

    越是如此,她越不让自己消沉。

    做女官是因为他,但这些她坚持到现在,让自己变得更优秀的事并不会因失去他便放弃。

    反而要做得更好。

    这样,将来,有朝一日,还能再见面的话,她就能昂首挺胸,神气十足,而不是灰头土脸,灰心丧志。

    虞兰芝捧着《太常寺要录》,翻看着梁元序朱红的笔迹,将书册按在心口,微抬下巴,一瞬不瞬望向窗外枝头唱歌的小鸟。

    多普通的小鸟,灰扑扑的羽毛,可是它很开心呀。

    她低头,盯着自己海棠粉的的高腰笼纱裙,这是戒掉粉蓝色的第五天。

    并没有多么难戒,海棠粉本就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粉蓝色却是她的心脏第一次为男孩子怦然且疼痛的颜色,是梁元序多情的眼眸。

    她摸了摸自己的裙褶儿,如同把不为人知的思念也抹平了。

    冬月初十,崇邺冬祭。

    幢幡宝盖,祭乐高扬,作为擒贼有功,受过褒奖的斋娘,虞兰芝站在了第一排,皇后和她之间仅仅相隔了五步远。

    十七岁的虞兰芝第一次目睹了传说中的龙凤:大瑭皇帝和皇后。

    威仪万千的衮服翟衣绚丽夺目,裹着无上权力浸淫出的压迫力,令人不敢直视,但华服之下,他们长得与祖父祖母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一对看起来更严肃更威风的老人。

    冬祭结束的第二日,帝后起驾回宫。

    斋娘们则要等三五日再动身。

    待行宫恢复往日的氛围,几名斋娘才露头坐在廊下晒冬日的暖阳。

    叶斋娘小声嘀咕了一句:“原来皇帝也会老……”

    是呀,皇帝居然也会老。

    在许多人眼里皇帝应是没有生老病死的烦恼,甚至不会如厕的。

    小娘子们思绪乱飘,心有余悸。

    庆幸六年前皇帝就不再选秀,不然她们之间必定有人要入宫,那么老的皇帝,她们同时不寒而栗。

    叶斋娘左右瞧一瞧,表情鬼祟,压低声音飞快说了句:“辰妃今年才二十八,跟我大姐姐差不多的年纪,怎么就与皇帝一见钟情了呢?”

    二十八岁,在小娘子们的眼里不小了,相当成熟,是大人,可是放在六十余岁的皇帝旁边,分明就是个小孩子呀……

    小孩子怎么会爱上那么老的大人呢?

    虞兰芝想不通,这里没有小娘子想得通,大家便不再讨论。

    她们更好奇辰妃的美貌,据说人间绝无仅有,倾国倾城。

    虞兰芝小声嘀咕,嫁给比祖父还老的皇帝,辰妃的家人得多心疼呀……

    第23章 第23章作为奖励,我教你接吻如……

    崇邺八年的冬祭圆满开始,圆满落幕,天佑大瑭,海晏河清。

    据闻,帝后在圆丘敬谢社稷之神,大皇子拖着病体跪在敬思殿为国祈福。

    初十那日,众宫人亲眼目睹位于大曜宫中轴的明堂鸱吻紫气萦绕,散去时满室异香,大皇子晕倒之际,明堂那株已近十年未开花的腊梅绽满枝头。

    司天台连夜卜卦问吉凶,得出吉兆,大吉!

    明堂龙气骤盛,万物生。

    是大皇子的忠心和孝心感动了上苍和先祖。

    时年冬月,被褫夺敏王封号的大皇子一步一步迈出囚禁他长达半年的敬思殿,重新回到父皇身边。

    大皇子深深叩首,叩谢皇恩,哽咽着道出对父皇的思念。虚弱不仅未曾削减这位皇亲贵胄骨子里的矜贵,反而平添了几分出尘。

    到底是亲生的骨肉,只是不敌他的四弟罢了。皇帝有所触动。

    事实究竟如何皇帝心里一清二楚,如今罚也罚了,诫也诫了,便借吉兆一事赦免他,

    恢复原封号。

    这几年,皇帝的心肠越来越柔软。

    辰妃功不可没。

    死里逃生的大皇子,重新回到另一座“牢笼”。

    这座“牢笼”奢华程度仅次于大曜宫,也如地狱一般冰冷。

    有一个尊贵凛然的名字,叫十王宅,原身就是紧靠大曜宫的今宁坊,最多时候住过十位皇子,时人习惯称之十王宅。

    当皇子年满十五就要迁居此处,衣食住行皆有专人照料,只有在崇文馆读书那几年才能接触到外人,其他时间无不生活在严防死守的压抑中。

    如此这般,皇帝才能高枕无忧,他的江山外内无患。

    十王宅的皇子却像蛊虫似的慢慢蚕食手足,最强大的那个方能走出去,站在人世之巅。

    敏王府位于十王宅角落,这是住了十余年的地方,很熟悉,熟悉感令人生出一点慰藉,但敏王不久之后便会发现最安全的反而是大曜宫,那个囚禁他长达半年的地方。

    重获自由的敏王仍旧身如浮萍,无根可依,皇室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碾死他。

    犹记得那日风和日暄,参拜完父皇,下人搀扶体力不支的他离开紫宸殿,一路被人侧目而视,有好奇,有探究,有恶意,还有嘲笑。

    父皇赐下的御车过于高大,内侍疏忽,而他腿伤在身,一个不留神脚滑,狼狈跌倒,周围响起几声硬憋在喉咙的笑。

    两旁的千牛卫漫不经心,口中说着“殿下小心”,双脚钉在原地动也不动。

    胆小的宫人僵在原地,大脑飞速判断是立刻上前搀扶没有前途的敏王得罪翼王,还是冷眼旁观等旁人出手保平安。

    内侍口中喃喃“殿下恕罪,奴婢该死”,双手却比敏王还绵软,扶了几次都未能将他扶起。

    敏王面色苍白,咬紧牙关,无措之时就被两只充满力量的手掌搀起,那人明明离得最远,却走的最快,神情从容不失严肃。

    君臣初见,敏王魏昭记住了这个年轻人,他叫陆宜洲。

    ……

    其夜,星隐多云,不甚分明。

    整座洛京沉睡入梦,只有西市巷陌深处臭名昭著的黑市,牛鬼蛇神攒动。

    这里有最严格的交易规矩,只要你谨慎遵守并愿支付足够的赏金,就有无数能人异士甘为你鞍前马后。

    拥挤的街市,人们窃窃私语,除了几声突兀的咳嗽,没有人大声喧哗,如若出现特别大的声音,那一定不是好事,多半是某个坏了规矩的家伙在受罚。是以黑市也被称为哑市。

    眼下就有一个刚刚受罚完毕的,掉了一半脑袋,被疤脸仆从拾掇拾掇扔进独轮车,草席一盖,不知要运往何处处理去。

    两名阴郁的黑衣卑然人迈入此地,看也不看左右招揽生意的,一径来到哑市要价最高的独眼老头店铺。

    他们用生硬的大瑭官话低声道出目的,矮个的卑然人也不废话,直接从剑匣掏出一袋金叶子,纯的,足的,黄金。

    高个卑然人小声道:“下个月有十匹卑然马抵京,还望独公幸希笑纳,费心打点,予我们几分方便。”

    正常情况下,大瑭并无马匹限养令,意味着交易自由,唯独卑然马例外,不仅明文规定限养还有严格的管控,每一匹都得去官府报备登记在册,哪怕死了也要把尸体运到官府验明正身。

    违令豢养、偷盗、买卖轻则砍头,重则诛满门。

    十匹,不啻谋逆大罪。

    独眼老头垫了垫黄金重量,丢进身后的箱子没有说话。

    矮个卑然人压低声音:“独公若能出手相助,事成之后赏金再翻三倍。”

    这是豪客。

    不计代价的亡命豪客。

    独公沉默了一会,捋须点了点头,身子始终没动过。

    高个卑然人做长揖连拜两次,奉上联络密函,这才与矮个同伴后退两步,跨出狭窄的铺面,消失于夜色。

    两个人的出现,两个人的消失,在哑市掀不起任何波浪。

    独公的铺子也重归宁静,连油灯也舍不得点,唯一的光源是门口那盏模糊的八角灯。

    独公问:“阁下还有何指教呢?”

    背后的竹帘就被无声掀起,走出一人,覆面具,浑身包裹在黑色斗篷中,依稀可辨身形修长,握刀的右手如美玉似修竹。

    高、瘦、白,特质极明显,人群中一眼分辨。独公不觉得对方会给自己活命的机会。

    除非,他有对方想要的。

    年轻人:“密函。”

    独公丢给他。

    “我要买自己的命,多少?”

    “这批货是凛王的。”年轻人是陈述而不是疑问。

    独公眼皮一掀,“阁下既然知道,何必蹚浑水,果真不怕吗?”

    梁元序低笑,冰凉刀刃拍拍独公的肩,刃过之处溢出血花,旋即手腕一翻,提刀横看锋利的寒芒,“你帮凛王做了这么多事都不怕,我又何惧?倒是你那个躲在梅花坊的儿子,怕得很。”

    每一个字都是一道惊雷,醍醐灌顶,独公错愕的表情在梁元序漆黑的眸中四分五裂。

    “你是何人?”独公声颤。

    梁元序抿唇不语。

    独公:“……”

    “你在找这个吗?”梁元序伸出负在身后的左手,缓缓打开,露出一支诡异又歹毒的小暗器。

    独公瘫坐,“你要什么?”

    “这趟交易,我陪你。”

    梁元序含笑,冰冷的像一捧雪。

    ……

    冬月的洛京渐冷渐冰,蛰伏的宵小鬼祟从四面八方冒头,都想在这里分一杯羹。

    年关前,军机营添置的五十匹战马即将入京。

    给事中一一核对,不停抄写存录,再层层上报,最后还得送至陆宜洲——陆佥事面前核准,此乃军机营最基本的政务。

    小陆大人年后才及冠,这里却再也无人起轻视之心。

    小郎君不止会念书,打人也很疼。

    他这个位置原本是由文官权领,遇到战事兵祸才会重新交由武官。简而言之,唯有能文能武的人才方能胜任。皇帝一眼就相中陆宜洲,直接跳过千牛卫服役这一环节,把人放进了军机营。

    身为指挥佥事,陆宜洲有核准政务之责,五十匹战马不是小数目。

    他扫一眼公文,提议的依旧是凛王,不同的是,这回皇帝批复了。

    天下战马皆出卑然。

    卑然马完美融合了速度、力量、聪颖,健硕,上了战场人马合一。

    正因如此,管制形同军器。

    好在再复杂的管制也影响不了老百姓。

    老百姓买不起战马,更不用提养了,吃苦耐劳的大瑭马反而是最受欢迎的。

    卑然马在大瑭,仅是军队所需,以及少数顶级富贵人家身份的象征。

    那么,想要通过黑市交易十匹的卑然马商,用膝盖都能猜到不是啥好东西。

    可惜黑市不会有人问因由,只问金银。

    谁也想不到,就在今夜,一名来路不明的年轻人,动机神秘,畅通无阻,把手伸进独公的铺子。

    难道年轻人不知道独公背后的东家是谁么?

    ……

    在虞兰芝从圆丘回城的前三日,虞相,如今得改称虞老太爷,病倒了。

    虞府上下经过短暂的慌乱迅速稳住,虞侍郎告假侍疾,虞大老爷尚在外地,收到消息至少也得五天后。

    虞二夫人心里发慌,面上却不敢显露,此刻与妯娌虞大夫人坐在元静斋的明间。

    她们是儿媳,男女有别,不到特殊时候也不好进去探望公爹,只得先在此处坐下,静候虞老夫人出来,那时她老人家必定已是神思倦怠,她们也好上前服侍。

    “弟妹可知发生了什么?”虞大夫人回了趟娘家府中就变成这副光景,人有点儿懵,如今局面稍定,连忙询问虞二夫人。

    “我也没个头绪,上午公爹还精神抖擞,招待回京述职的姚刺史,晚上就急火攻心抱恙。”其实虞二夫人知道一点点头绪,只是不方便宣之于口。

    虞侍郎也交代过,万不可在大嫂跟前浑说,涉及家族安危的大事,除了自己的夫人,他不相信任何内宅妇人。

    虞大夫人唉声叹气,今年芝娘和琼娘先后定亲,多圆满啊,两桩喜事过后,怎么也想不到公爹会致仕,现在冷不丁病倒,难言的担忧油然而生。

    她的琼娘才刚定亲啊,万一有个不好,一耽搁就是三年,三年后谁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这一晚,虞府无人安眠。有人担忧亲人,有人担忧前途,但更多的是两者一齐担忧。

    倾

    巢之下,安有完卵。

    老太爷的身子骨决定了虞府未来,往小了说,孙辈的亲事肯定多舛;往大了则大老爷和二老爷回乡丁忧。

    丁忧完能不能回到原来的位置,没有人能保证。

    但可以肯定,吏部侍郎这个位置一旦腾出,就再别想拿回来。

    只要想一想这个可能,女眷们止不住打颤。

    十五这日,虞兰芝回府的路上已听说近来发生的事,更完衣前脚迈进元静斋,后脚御医就宣布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老太爷挺过来了。慢慢温养着,以后切勿劳累。”

    虞兰芝从惊恐中缓缓舒出一口气。

    众女眷双手合十,感谢诸神,有一个算一个。

    愁云惨淡的虞府顷刻间云开雾散。

    虞兰琼红着眼,肿得像两颗桃子,见到虞兰芝,连拌嘴的力气也无,只丧眉搭眼挽着虞大夫人。

    虞兰芝也忙去搀扶自己的阿娘。

    虞二夫人抬眼看看她,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没事了,没事了。”

    仆婢簇拥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的虞老夫人迈出寝卧,大夫人和二夫人忙上前一左一右搀扶。

    虞兰芝和虞兰琼落后一步,紧随。

    虞府大管事腰身微弯,拉着胡御医的手道不尽感激,顺便把银票塞进了御医手中。

    胡御医推辞不肯受。

    大管事温声道:“府中老爷们侍疾的侍疾,在外的在外,只有我这张老脸尚有几分薄面,拿出来招待您,本已愧疚难安,若您再连这点心意都不肯接受,那您的多番见惠,我等何以克当。”

    胡御医只好受之。

    一般官员有恙所请御医其实就是正七品的医史,隶属于太医院,也算是御医,而胡御医却是正五品院使,平时伺候的贵人主要为皇后。

    个中差距不必明说。

    此般人物放在虞老太爷致仕前也不一定能请得到,致了仕,反倒得其尽心医治,不用猜也知谁的功劳。

    经此一难,虞家劫后余生,再次刷新对陆家门庭的认知。

    老太爷病倒的第一日,虞侍郎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请到太医院的人问诊,勉强稳住病情,次日情况复又急转直下,直到陆宜洲请来胡御医,一天不到,柳暗花明。

    两位御医两种结果,生与死的差别。

    也是簪缨世胄与新贵的差别。

    十八那日,虞兰芝把谢礼准备妥帖,递帖子邀陆宜洲喝茶。

    私怨归私怨,大义归大义,陆宜洲帮了这么大的忙。于公于私虞兰芝都不可能没有一点表示。

    谁知陆宜洲不上道儿,反手请她去陆家的别苑。因是城郊,来回花不了太久,虞二夫人便同意了。

    虞兰芝立刻变了脸,磨磨蹭蹭不愿赴约。

    冬猎所犯的恶行,罄竹难书,更可怕的是不知哪个王八蛋全抖落给陆宜洲。

    什么教蓁娘骑马,什么打情骂俏,越听越像是在点她!

    但是单纯炫耀异性缘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不管怎样,还是在家踏实,去陆宜洲的地盘,心里发慌。

    虞兰芝问:“阿娘,我能不能拒了,改日再邀他喝茶?”

    虞二夫人正在试新衣,打量铜镜,心不在焉道:“拒呗,只要你良心过得去。”

    虞兰芝哑口无言。

    “我说,你有点谨慎过头。他已经是你未婚夫,青天白日的,到处都是人的别苑,真不至于。”虞二夫人顿一顿,又补充道,“当然,女孩子有警惕性是好事。”

    母女俩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虞兰芝在心里哀嚎:我哪里是怕他非礼我,是我,你的亲闺女,非礼了别人,极有可能被他知道了!

    璃娘的忠告历历在耳,此刻,虞兰芝真怕陆宜洲秋后算账。

    情场失意已是足够痛,经不起其他折腾了。

    不过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次日她还是登上了陆府的马车。

    陆宜洲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又移开,“这次是我请你,过两天你再请我。”

    虞兰芝:“……”

    陆宜洲眼皮一撩,“怎么,我就不配你请我喝杯茶?”

    “要不今天我就给你沏,权当请你了。”

    陆宜洲没说话,头一歪,微微笑。

    虞兰芝妥协,“知道了知道了。”

    陆宜洲的笑意就蔓延进眼底,伸手一拽,把她拉到身边,掏出个宝贝似的东西晃一晃,“谢礼,我都提前给你备上。我要喝你沏的乌龙茶,还要吃你亲手做的又甜又咸的杏仁酥。”

    “知道了。我给你做一盒。”虞兰芝的视线就没离开过他掏出的小玩意。

    陆宜洲手一抖,小玩意唰地展开,一幅栩栩如生的黑马图,神气活现,灵动可爱。

    虞兰芝杏眸睁圆,叹道:“好神骏的一幅画,哪儿买的,不少钱吧?”

    她对这个礼物很满意。

    “不清楚。”

    陆宜洲尚未卖过自己的画,还真不知价格。

    “喜欢吗?”他问。

    “喜欢。”

    “那以后不准骂我了。”

    “看情况。”

    陆宜洲佯装生气板起脸,可他的嘴角一直上扬,清澈雪亮的黑眼睛有点孩子气。

    虞兰芝就不怕他了,哼一声。

    陆宜洲低眸看了她一会,轻轻道:“它叫小呆。”

    “你把这么好的画取名小呆?好歹你也考过一个探花,能不能深刻一点,内涵一点?”虞兰芝眨眨眼睛。

    陆宜洲把她的食指放在小黑马脑袋上,一字一句道:“我说它,叫小呆,活的,不是画。”

    虞兰芝神情巨震,闪出一个猜测,陆宜洲笑着点点头。

    “对,就是你猜的那样。”他道。

    虞兰芝张大嘴巴,指指小黑马,复又指指自己。“大哥,这一看就是卑然马!你爹娘知道你这么花钱不?不要耍我啊,回头找我退钱……”

    陆宜洲把她不安的食指一点点按下,纠正:“不是大哥,是洲哥哥。我比你以为的有钱。”

    “可是,这是卑然马……”她喃喃道。

    这也太豪横了,谁受得了。

    心脏狂跳,应该是卑然马的缘故。

    而不是他自然而然地与她十指紧扣。

    陆宜洲视线下移,停在她半张的唇上,慢慢地说:“马的事先放放,你做的好事,怎么说?”

    虞兰芝理直气壮道:“我能做什么,你不要捕风捉影……”

    “我猜你吻技超烂,不对,你根本就不会。盯着你的人告诉我,梁元序被你亲得面无血色。”

    虞兰芝恼羞成怒,“你监视我!”

    “要点脸吧,不让人盯着我怕你把我表哥吃了。即便有约定又怎样,你也不能明晃晃给我扎绿头巾!”

    虞兰芝的粉腮涨得通红。

    这事,确实是她色令智昏,是她做得不地道。

    然而猜到他知晓是一回事,被当面揭了短又是另一回事。

    她怔怔道:“你有癔症。”

    “比不过你,你是真的这个。”他给她竖了个拇指。

    虞兰芝锤了锤胸口,这个年纪的她要是死于心疾就算在陆宜洲头上。

    陆宜洲重新握住她的手,“再自责也不能打自己不是。”

    “我没自责。”

    “好,我很欣赏你的脸皮。作为奖励,我教你接吻如何?”

    “啊?”虞兰芝一把推开陆宜洲,“滚啊,我吻技不行,你就很会吗?”

    “当然。”

    “那我也会。”

    陆宜洲“噗嗤”笑出声,“你会什么啊,把人亲的脸煞白,落荒而逃。虞兰芝,你真的,非常差劲,非常可笑。”

    他拍了拍檀木小几,弯腰捧腹大笑。

    笑裂了虞兰芝最后一寸自尊。

    笑得她脑子凌乱,羞愤欲死。

    嘣——

    弦断了。

    当人处于极度尴尬与羞恼中,就必须找点事情做,让自己显得忙碌。

    那么,她找点什么事做比较好呢?

    视线就定在了陆宜洲的唇上。

    几息之后。

    陆宜洲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施了术法生生定住。

    虞兰芝松开他衣襟,擦擦嘴,往后挪了挪,“怎么样?你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也没落荒而逃,可见是人的原因,

    不是我技术不行。”

    这一年的冬月,她气疯了,亲自下场自证,哪怕是陆宜洲,她也下得去嘴。

    意外收获一个清净的世界。

    陆宜洲仿佛被毒哑了。

    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动也不动僵在那儿。

    虞兰芝心里畅快,大仇得报。

    冷不丁,石化的陆宜洲忽然活了过来,轻声道:“差劲。”

    “?”

    “这算什么,贴一下就算亲吗?”

    不等虞兰芝反应,后脑勺就被一只大手固定,陆宜洲歪着头,独有的淡香气息扑面而来。

    她眼睛越瞪越圆。

    这一次是紧紧相贴,轻柔碾转,反复噙着逗着。

    虞兰芝止不住战栗。

    她喘不过气,又热又渴,终于打开牙关大口呼吸,陆宜洲忽然之间就灵台一闪,凭着本能把舌尖渡入她口中,两个人俱是一哆嗦。

    虞兰芝呜呜摇首,世界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声。

    他用力固定她。

    第24章 第24章两片花瓣似的粉唇已是微……

    虞兰芝觉得自己这辈子岌岌可危。

    要是被阿娘知道她做的一堆好事,一准敲折她的腿子。

    车舆内,她蹲在角落哭了许久,两片花瓣似的粉唇已是微微红肿,被陆宜洲嘬的。

    陆宜洲俯身捡起她挣扎时踢掉的鞋袜,以袖擦擦她的纤足,套上。

    “讲点道理,是你先趁我不备强吻我,我以牙还牙怎么了,难道只准州官你放火,不许百姓我点灯?”

    “我只贴了一下,你舌头都伸进来!”虞兰芝哭到打嗝。

    “你就没伸吗?我本已停下,你忽然往我嘴里送……”陆宜洲冷哼。

    “……”

    好奇伸一下而已,他就按住她猛嘬。

    虞兰芝放声大哭。

    可她难过的却不是被陆宜洲嘬了这件事。

    而是本应该感到肮脏惭愧的一件事,她的身体竟那么喜欢,喜欢到化成一朵柔柔的云,任由陆宜洲轻薄轻-亵。

    陆宜洲却以为酥-瘫的她晕厥,忙停下,亲亲她脸颊,又亲亲她耳垂,低哑地道着歉,而她正舒服的小脸通红。

    如此陌生,如此不知廉耻,彻底颠覆了虞兰芝对自己的认知。

    想到难以启齿的隐秘悸动,再想到一旦为陆宜洲察觉,不定要如何得意如何嘲笑,她用力揉眼睛,把泪意憋回去。

    在下人眼中,小两口斗嘴掐架家常便饭,故而听见车舆内传来细小的异声也都见怪不怪,目的地一到,车一停,各个自发后退数十步,无人上前打扰。

    吵完了他们会自己出来。

    没过多久,脸红脖子粗的虞兰芝率先下车。

    陆宜洲则静坐原位,两手搭在膝盖,待有碍观瞻的觉醒消退才慢吞吞走下。

    别苑有片收拾得极平坦的马球场,正值辰初,暖暖的冬太阳洒落金色的光,引路的随从微微弯着腰,送出一只手,“娘子请看。”

    顺着下人指引的方向,一匹小黑马正在哒哒哒散步,不时摇一摇流苏缎子一般的长尾巴,油光水滑的高贵皮毛在阳光下泛着珍珠的光泽,美到人移不开目光。

    虞兰芝眨动着眼睫,下意识走过去。

    忽然,斜刺里冲出一匹小白马,同样的漂亮同样的神气活现,撒着欢哒哒哒,追着小黑马,两匹马儿就跑了起来。

    虞兰芝的魂儿霎时就被小白马勾走了。

    白色的,好似还未成年的白骢,梁元序的爱马。

    小黑马固然好,但大部分小娘子第一眼绝对会义无反顾爱上小白马!

    “喜欢吗?虽然还没长大,驮着你绰绰有余。”陆宜洲站在她身后。

    虞兰芝负气朝旁边挪了几步,陡然意识到一个沮丧无比的事实:一旦掰扯起来,她不仅理亏还活该。

    谁叫先动嘴的是她,怀揣好奇模仿他伸出舌尖的也是她,最后被人亵-玩了可不就是活该。但凡她贞烈不从,宁死不屈,陆宜洲都不敢硬来。

    可是,她觉得好委屈。

    深深的懊悔与自责。

    “我这趟来主要为了表达谢意,奉上我们家一点心意。”虞兰芝低落地念着早就打好的腹稿,“小黑马,恕我愧不敢受。不然阿爹阿娘定会责备我不懂礼数。”

    “怎么,吻完不认账,连马也不敢收?”陆宜洲挑眉。

    “你能不能不要再提这件事……”她低头很小声。

    “你,这是害羞还是害怕?”他负手倾身,歪着头打量她。

    虞兰芝脸涨红,忙扭头吩咐随行仆婢取来礼匣,一股脑塞陆宜洲手里,“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如果你以为欺负了我,就可以拿出来威胁我嘲笑我,那你可想左了,我不会承认的。”

    陆宜洲捧着礼匣,没回应。

    虞兰芝就低着头,逃也似的想要离开,擦肩而过的瞬间,被陆宜洲攥住胳膊,他笑道:“这像什么话,我邀你,你赴约,茶一口没喝就走,耍我呢?”

    她慌得很,满脑子都是自己做的荒唐事,以致嗓音有些尖锐,听起来极不友好,“你放开我,滚啊。”

    这下是真的很糟糕,周围的下人只是故意离得远,但不代表聋了,她没大没小的一嗓子,把陆宜洲的脸面往哪儿搁。

    果然陆宜洲的神情有些挂不住,松开手。

    “滚”这个字用的特不得体,下人没法再当小两口是打情骂俏,只想离得越远越好,以保七公子颜面。

    虞兰芝做了这么多缺德事,不在乎再多这一件了,她只知道自己很慌,把一切都搞砸了,想变成乌龟缩进壳里,逃回家。

    可她忘了陆宜洲陆七公子也不是善茬,岂能由她蹬鼻子上脸,果然他三两步追过来,棱角分明的唇紧抿,多了种犀利感。

    她只看了一眼,就慌忙收回视线。

    陆宜洲低下头,在她耳畔小声说:“刚才你可不是这样,哼哼唧唧迎着我,我若不停,咱俩就要提前洞房了。”

    轰的一声,虞兰芝的脑仁裂开。

    通红的小脸慢慢煞白。

    “所以,你在装什么?”他问。

    “陆宜洲。”她说。

    “您讲。”他笑。

    “你真恶心。”

    “……”

    陆宜洲慢慢点了点头,立刻转身,拔腿就走。

    众人全部傻眼,不用猜也知两人闹掰了。

    好在管事的反应快,眉开眼笑对虞兰芝作揖,问她是想现在试骑,还是先去花厅喝杯茶稳一稳。

    主家都走了,她试什么骑喝什么茶?

    虞兰芝只恨自己反应慢,被陆宜洲抢了先机,原本先一步潇洒离开的人是她才对。

    但这不会影响她逃走的速度,嗖地爬上车,一叠声催车夫,嗖地回府,一口气跑回自己的寝卧,躲进被窝,再也不肯出来。

    只有纯洁善良的小娘子才会遇到正缘。

    而她自私,贪婪,放荡,果然在陆宜洲手里翻了船。

    但凡她克己些,也不至于落到被人-渣陆宜洲羞辱的地步。

    虞兰芝哭得很伤心,比被梁元序拒绝那日还伤心。

    再也无颜面对男神。

    她脏了。

    小娘子不自爱的下场。

    这日中途归府,神色不对,被虞兰芝用突然来月事糊弄过去,歪打正着,她确实快来月事,月事期间小娘子脸臭不稀奇。

    倒真给她糊弄过去。

    没有长辈怀疑。

    虞二夫人吩咐芭蕉端去一碗红糖暖宫汤。

    春樱汗流浃背,收下暖宫汤,服侍虞兰芝饮用。

    今年最大的一场雪飘飘荡荡,姗姗来迟,满城莹白。

    天不亮虞兰芝就起身准备上衙。

    自从秋蝉成亲,甚少随虞兰芝外出,平日里主要料理小钱库和四季衣物,因而对她和陆宜洲之间的幽微关系,不算明了,许多事便以自己的角

    度去判断。

    在她眼里,洲公子时常来访,对老爷和夫人恭敬有加,小礼物大礼物不断,大部分都到了五娘子手中,变着法儿哄娘子开心,绝对算得上殷勤。

    而娘子也甚少在背后嘀咕,秋蝉就默认了这两个人感情升温,相处愉快。

    今日下那么大的雪,秋蝉想:可算是如了娘子的心愿,她一直心心念念洲公子送的白狐斗篷。

    谁知秋蝉才把斗篷拿进寝卧,就被春樱一把拦住,可惜为时已晚,虞兰芝看见了。

    春樱边对秋蝉使眼色边道:“白色太打眼了,我倒觉得青色官袍外面配那件貂绒斗篷更娇俏,是吧,秋蝉你也觉得。”

    秋蝉还能说啥,一头雾水但反应迅速,立刻换来貂绒斗篷。

    白色斗篷不是好东西。

    是能把小娘子美晕的阴险暗器。

    就是因为收到它,虞兰芝才对陆宜洲松动。

    明知他动机不纯,居心叵测,竟还默许他的靠近,一点一点的退让,拉手、拥抱,最后与他抱着滚到一处,险些酿成大祸。

    更可怕的是他都知道,知道她舒服的哼哼唧唧。

    虞兰芝双手抱头。

    一只毛团子就蹿到她脚下,翻个滚肚皮朝上。

    是小圆子,她的波斯猫。

    春樱摸出一团猫儿草,唤小圆子,“莫要打扰娘子,过来玩。”

    喵呜一声,小圆子飞扑猫儿草,又蹭又贴,左嗅嗅右嗅嗅,抱着打滚。

    虞兰芝愣住,那时的她与小圆子这一刻有何区别?

    陆宜洲就像她的人形猫儿草。

    ……

    洛京的雪越积越厚。

    这日郊社署的斋娘们躲在屋内烤火炉,调皮一些的跑去院子里堆雪人。

    唯有虞兰芝和另一名斋娘坐在角落安静地看书。

    巳初二刻,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掀起厚重的夹棉帘子,四名不苟言笑,目光炯炯的女官携着干冷的风迈入。

    为首的女官年约四旬,五官格外出挑,在这样的年纪依然让人一眼瞧出她的美人底子,比她五官更惹人关注的是那一身绯红正四品尚宫公服。

    虞兰芝等人不敢怠慢,忙整衣上前施礼。

    尚宫左侧的宫女颔首还了一礼,温声道:“这位是尚宫局的叶尚宫。”

    众斋娘再拜:“叶尚宫。”

    叶尚宫点点头,目光如炬,从一张张天真懵懂的小脸上徐徐扫过,最后停在虞兰芝脸上,顿了顿,又停在梁萱儿脸上。

    众人屏息凝神。

    叶尚宫偏头对右侧的司簿道:“左二三,右二。”

    司簿应是,飞速记下。

    然后,这群人就走了,同来时一样突兀。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是要搞什么名堂。

    同处一室,相隔数步,算相当近的距离了,声音再小也逃不过虞兰芝的小耳朵,她听见叶尚宫说“右二”。

    右边第二个正是她。

    这日下衙回府,春樱小声道:“洲公子上午来过一趟,待了不到四刻便离开。我打探得知那个时辰老太爷正在睡觉。这会又来了,正在老太爷的元静斋。”

    虞兰芝下意识想到什么,显然春樱同她一样,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沉默。

    行吧,这也算求仁得仁。

    她耀武扬威惯了,但不是真的傻,非常清楚陆宜洲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假如没有遇到梁元序,她想,她应该也很喜欢陆宜洲,能嫁给他确实是一件走了大运的事。可他偏偏不让她好过,总是揶揄她挤兑她,昨天还辱她。

    虞兰芝觉得自己一颗心被他捅得千疮百孔,恼羞成怒,脑子发热,才当着陆府下人的面对他大呼小叫,失德失礼。

    丢那么大的脸,丈夫一气之下休掉妻子也不是没有,更何况她和陆宜洲只是定亲。

    所以今天陆宜洲是来退亲的。

    希望他留点口德,注意措辞,否则,长辈磋磨她多少天,她便诅咒他多少天。

    要是害她被禁足丢掉差事,她就给他画小像烧成灰喂乌龟,这样他下辈子就只能做王八。

    虞兰芝攥紧拳头,视死如归。

    等着元静斋来人发落。

    未料等到天擦黑,也不见有人过来收拾她,中间她还陪阿娘吃了一顿美美的晚膳。

    阿娘气色红润,心情明朗,问她鸡丝拌面味道如何,喜欢的话让厨房再给她拌小半碗。

    虞兰芝估摸自己没事了。

    逃出生天,虞兰芝和春樱一齐松了口气,次日又能活蹦乱跳上衙。

    祖母还让人做了她最爱吃的桃子形状的八宝馒头。

    虞兰芝终于百分百确定陆宜洲没有说她的坏话。

    最后那点悬着的心也随之放下。

    洛京雪后的清晨,一路呼吸清冽干冷,嗅一下格外醒神,来到仁尚门附近,道路两旁堆着厚厚的积雪,中间街道干净平整,是当值守卫连夜清理的成果。

    各位大大小小的官员经过这条打扫干净的街道,陆续上衙。

    郊社署的斋娘比较特殊,休沐时间多上衙时间晚,说白了她们更像朝廷养着的一群吉祥物件,用的时候很有用,但不常用,算是朝廷变相给予世家贵族的一种恩惠。

    正因如此才设置了三品往上家世的要求,否则国库赔本。

    当虞兰芝走进皇城没多会儿,下朝的官员也三三两两出现,本朝文官三日一朝,武官五日一朝。

    头一回看到穿公服的陆宜洲。

    清柔晨光映着他,比文人高大轩昂,比武夫秀丽清瘦,正处于少年向青年过度的阶段,没有夸张的肌肉虬结,衣料下微微隆起的肌肉线条平滑流畅,但一发力,单手就能控住她。

    陆宜洲忽然抬眼,完美对上了正在闪神的虞兰芝。

    虞兰芝花容失色,没头苍蝇似的往右拐,尽可能避免打照面。

    陆宜洲哼笑一声。

    第25章 第25章除非她陪他睡觉,那他一……

    我可不是怕他,只是不屑于罢了。虞兰芝在心里为自己找补。

    那个人,那张白皙的脸颊,深邃的眉眼,在和风薄光里,虚化成淡淡的金色轮廓,好看到让她的眼睛发热,针扎似的酸痛。

    方才,他用那种眼神盯住她,心里头不定多么得意地评价她:廉价的小娘子,整天口口声声梁元序,到头来一点好脸色一点小恩小惠就软了骨头,任他玩-弄。

    虞兰芝茫然回眸。

    陆宜洲竟还在原地。

    惊得她心跳漏了半拍,一溜烟小跑消失。

    因为特特绕路的缘故,这一趟比平昔足足多花去半刻钟才来到郊社署。

    当虞兰芝跨进廨所,发现大家到的都比她早。

    梁萱儿对她挤眉弄眼,迟到了,嘿嘿。

    昨天随叶尚宫一道过来视察的宫女和司簿也在,二人正在核对斋娘手实,司簿抬眼扫了扫虞兰芝,“虞斋娘,劳驾上前核对手实。”

    虞兰芝应是,老老实实走过去,两手交叠,站姿笔直。

    所谓手实就是一份详细记载个人所有状况的册籍,上至家世背景,下至体貌特征,做过哪些事,要做哪些事,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行走于世,证明自己是自己,全靠它,路引度牒也是建立在它的基础上填写。

    见气氛还算温和,虞兰芝问:“敢问大人,这是有什么好差事要下来吗?”

    司簿笑了笑说是,“做好了就有赏,怎么不算好差事。”

    挤作一团看热闹的斋娘顿时窃窃私语。

    司簿所言的好差事次日便传进虞府,宫中内侍亲自上门宣读懿旨。

    原来辰妃贵体违和,久治不愈。为此宫中每日烧香燃灯,诵经祈福,昼夜不息,效果仍旧不理想。司天台的能人掐指一算,辰妃的宫殿还缺一盏大海灯,得供奉七七四十九日,方可破暗为明,护大功德。

    这不是普通的妃嫔,是皇帝此生挚爱,赐下的封号比肩星辰,所居的宫殿名为广寒宫,可知她在皇帝心中不亚于神

    女。

    就连为海灯添油的护灯史,皇帝都不想用位卑身贱的宫人,恐亵渎了神明。雍容大度的皇后还能怎么着,只好站出来打着自己的旗号从斋娘中挑选,皇帝果然满意地微笑。

    由此,虞兰芝“幸运”地入选护灯史。

    她尚且懵懂,虞二夫人却觉得气不过。

    皇帝越老越糊涂,越老越昏聩,这是要把三品以上世家的贵女当宫婢使唤。

    所谓斋娘,辅佐皇后侍奉神明,就算被使唤,那也是正宫娘娘使唤,何至于沦落到为一个妾室守灯?

    辰妃娘娘高贵,世家的贵女们就卑贱了么?

    最为过分的是此一去便要七七四十九日,连除夕都不能归家,昼夜为海灯添油,同那明堂洒扫服役的小太监小宫人有何区别?

    虞二夫人捏着帕子擦眼泪。

    虞兰芝眼波一转,抱着阿娘肩膀道:“拢共选了三名斋娘,我、叶尚书家的叶斋娘、宣北侯家的郁斋娘,她们都能去,我自然也去得。今时不同往日嘛,权当我提前历练,将来再与贵人打交道也便宜。”

    郊社署免不了接触宗亲,哪个不是贵人。

    一句“今时不同往日”蓦地点中了虞二夫人,止泪怔然,是她着了相,竟没有芝娘看得通透。

    虞侍郎叹一声,摆摆手,“君明,臣才有气节有傲骨;君昏,臣当自洽圆融,明哲保身。我儿守灯,没甚大碍。”

    皇帝已不是当年的皇帝,沉迷女色,不肯立褚,冷眼坐山观虎斗,至今已斗得个七七八八,只剩三皇子凛王和四皇子翼王屹立不倒,朝局早晚会有一番动荡。

    所幸虞家在鼎盛时戒骄戒躁,宁可委曲求全也不盲从站队。

    从长远来看,虞老太爷是一位眼光独到且智慧的老人。

    虞侍郎叮嘱道:“宫中行事,切记谨言慎行四个字,你只需做好斋娘的分内之事,其余时间多看看书晒晒太阳。”

    虞兰芝乖觉点头,“阿爹放心,我都省得。”

    守灯斋娘吃穿用度全部比照正五品女官。

    办差之地不外乎偏殿佛堂,等闲接触不到外人。辰妃不需要她们伺候,换句话说,她们极可能连辰妃的面都见不到。

    可以想象日子有多枯燥。正适合拿来潜心读书,也适合躲着陆宜洲,免得他又挑她休沐的日子上门。

    次数多了总会遇见的,即便遇不到祖母也会逼她去逢迎。

    动身前一晚,虞兰芝坐在书案前搜肠刮肚,写了一封书信,收信之人自然是陆宜洲,内容简单说了下自己即将进宫服侍辰妃,归期来年正月十四。

    当陆宜洲展信阅读,虞兰芝已经进宫。

    和书信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盒杏仁酥,那是之前答应要为他做的。

    不论怎么说,虞兰芝都会深深记得他救过祖父这件事,相当于救了虞家。

    不论他有多过分,恩义总是大过伤害的。

    陆宜洲轻轻咬了一口杏仁酥,没有她的唇舌香甜。

    ……

    广寒宫中,迎接三位斋娘的姑姑自称柳氏。

    柳姑姑负责安排并照管她们,三个人轮班,也就是隔两天一当值,当值的时候不能离开佛堂,每三个时辰添一次灯油,添完打扫周围,不能使案上留下油污。

    比想象中清闲,同想象的一样乏味。

    唯一的惊喜是佛堂建得大小适宜,方便烧地龙,温暖如春。来之前她们还忧心忡忡,这么冷的天,谁也不想在清冷的佛堂受冻不是。

    万没想到这里非但不清冷,还分外气派,一几一案,不是楠木便是紫檀,地上铺着传闻中的金砖,冬暖夏凉,此时此刻果然暖烘烘的,直接跪地也伤不了膝盖。

    与此同时,叶尚宫正在咸凤宫回话。

    “回皇后,三名斋娘已经安置妥帖。”叶尚宫欠身道。

    凤座上,锦绣华服的皇后微抬眼帘,淡淡“嗯”了一声。

    叶尚宫心中满是疑惑,欲言又止。

    皇后道:“你是不是想问本宫缘何突然命你换掉梁斋娘?”

    本已定好了人选,各方面都符合,哪料皇后想都不想便让她换人。叶尚宫只好把自己的侄女叶斋娘拉过来候补。

    皇后淡淡道:“那得问皇上,他做的好事。”

    掐头去尾的一句回答,叶尚宫显然听不懂,却淌下一滴冷汗,忙敛目把脸垂得更低,再不敢有任何疑问。

    皇后凉凉一笑。

    佛堂守灯的日子清闲而宁静,一眨眼相安无事度过七日,来到了腊月,崇邺八年的最后一个月。

    虞兰芝住在佛堂后面的退步,共有三间厢房,麻雀虽小肝胆俱全,热水供应极为妥帖。

    有种与世隔绝,独居空山的幽静。

    每当念书累的时候,她会轻轻拂过梁元序的字迹,放空脑袋。

    今天是她把事情搞砸的第三十九日。

    准确的说她搞砸的不止一件,还得罪了陆宜洲,不过问题不大。

    毕竟他没采用极端方式退亲,说明也不是什么歹毒之人。

    待她从“空山”归家,一切或许就回到正轨。

    梁元序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青梅竹马修成正果,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津津乐道的佳话。陆宜洲找了个温和的说辞把亲事退掉,她求仁得仁,夹起尾巴做人。

    倘若真是这样,对她而言未尝不是最好的。

    她能抓住的,唯有太常寺的考试。

    小寒那日又下了一场雪,辰妃的身体竟奇迹般地有所好转,皇帝龙心大悦,赏赐三名斋娘白银百两和御膳房的糕点。

    叶斋娘瞄了眼桌子上的糕点,有气无力道:“再好吃也不如直接赏我一碗红烧肉。”

    虞兰芝吞了吞口水,说到肉,守灯是要茹素的,茹到第八天,她已经做梦都在啃自家厨娘卤的五香鸡腿。

    从前梦里风花雪月,春风沉醉,如今梦里最好的状态也不过是同梁元序坐下一起啃鸡腿,有时他吃的比她多,她还不高兴。

    叶斋娘“咕咚”咽了下口水。

    二人相顾无言。

    初四轮到虞兰芝当值,天不亮就得去佛堂添油,然后伏在隔壁的案上小憩,三个时辰再去添一次,如此往复循环。

    在广寒宫,虞兰芝有种忘记时间流逝的超脱感,抹胸倒是越来越紧,勒得心口不舒服,系松了又兜不住,幸亏临行前秋蝉给她包了三件放宽两寸的,提醒她哪天不舒服便换上放宽的。

    从下半年开始,那里就像吹了气似的鼓起来,因天冷衣裳厚尚不明显,也就没在意,直到此刻,已无法通过系带来包容。

    虞兰芝坐在自己的寝卧,褪去衣衫,盯着铜镜左瞧瞧右瞧瞧,原来这就是女郎的丰腴,陆宜洲所言的梁元序喜欢的类型。

    至于这里有什么得趣的,梁元序为何喜欢,她并不懂,却本能的想要再丰腴些。

    当一个人只想着讨好他人的喜好,未免落了下乘。

    虞兰芝偶尔也会懊悔冬猎那日没有抓住机会。

    后来在梦中无数次回顾,益发相信那一幕不是错觉,是序哥哥真的要亲她,正式的接吻,就像陆宜洲那样亲她,却看见了她满眼的懦弱与求饶,他就退了。

    下次,要是还有机会的话,她一定勇敢。虞兰芝这样想着,眼睛微微发涩。又小声加了一句,如果他尚未定亲的话

    四十九日并没有多漫长,不知不觉熬过去。

    虞兰芝从大曜宫一脚迈出,恍如隔世。

    金吾卫亲自驾车送三位斋娘归府,在排场上给足体面,此乃皇后的恩典。

    这趟差事,除了金银赏赐,皇帝还赏下一个最实在的好处——太常寺的考试可以为三位有功的斋娘单独放宽要求。

    盖因久治不愈的辰妃在斋娘到来后明显好转,应了司天台的卦象。

    于是从上到下,人人有赏。

    三位斋娘委实瞎猫撞上死耗子,添个灯油满载而归。比起实在的好处,骨气又算什么。

    虞兰芝陡然觉得四十九天没吃肉一点也不亏,并且还能再来一回!

    春樱眼瞅着自家丧眉搭眼的小娘子听完圣旨肉眼可见地亮堂起

    来,扎上一对小翅膀就能起飞啦。

    这厢送走来使,虞二夫人拉着宝贝闺女的手仔细检查。

    进宫做杂役加上不能吃肉,怎么看起来一点也没瘦,不知是不是错觉,个头似乎又窜了点,向来平平的小胸-脯现在明晃晃拱起。

    “吾家有女初长成。”虞二夫人满眼欣慰。

    再有三个月,虞兰芝即满十八,或许真该考虑一下陆宜洲的提议:虞家正值多事之秋,朝局又不太平,保险起见不若把婚期提前。

    原来陆宜洲在虞兰芝归府前拜访过一趟。

    为全二老的爱女之心,陆宜洲甘愿立下字据保证爱惜芝娘身体,绝不不让她二十岁前有孕。

    二十岁后再生养,极大地保证了母子平安。

    虞兰芝身材娇小,十八嫁过去也难免要受一点罪,但有了陆宜洲的保证,倒是值得考虑。

    虞家二房的夫妇并未一口否决,表示再想想。

    陆宜洲恭从。

    关起门,虞侍郎立即心动,撺掇夫人:“依我看,不如依了陆七郎?”

    虞二夫人没好气斜他一眼,“你懂什么!”

    虞侍郎:“……”

    当年虞二夫人被虞侍郎“哄骗”到手,两人年轻无知,一个傻一个莽,新婚头一个月遭了大罪,现在怎么说也不想自己闺女步后尘。

    芝娘随她,标准的南方小娘子,身量纤纤,那小腰还不盈陆七郎一握,而陆七郎表面温顺听话,一瞅见芝娘就像草丛里的恶狼,眼冒绿光,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她这个岳母。

    说什么不让芝娘有孕,怎么就不说分房睡,安的什么心?

    人都或多或少自私,陆宜洲也不例外。

    之所以有婚期提前的想法,陆宜洲的借口是谁叫她不等退亲就肆意妄为给他扎绿头巾。

    没错,就是这样。

    起初,他并未想太多,是她自己把握不住,就莫要指望别人把饭端到嘴边来喂。

    他又不是渡世的菩萨,怎么着也不能没尝到味就任由她拿捏。

    除非她陪他睡觉,那他一定百依百顺。

    陆宜洲嘴角微勾,搁下笔管,吹一吹写好的帖子,密封好递给随从,“送去虞府。”

    这么久不见,他甚是想念。

    明日元宵节,她不敢不出来。

    虞兰芝这个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不撞南墙不回头,陆宜洲若像普通男子那般卑躬屈膝,她绝对不长记性,只会更不把他当回事。

    对付犟种,就得恩威并施,连吓唬带哄。

    说回虞兰芝这边,自从回府,稍作休整,通过春樱叭叭的小嘴,理清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那就是啥事也没发生。

    梁宋二府尚无定亲的传闻,虞陆两家更没有退亲的苗头。

    难道连老天都在帮她?

    再或者梁元序又被拒婚也说不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琼娘再也没空与她斗嘴。

    男女之情真的能极大改变一个人性情。

    自打琼娘与大理寺姓唐的郎君定亲,几番接触,情根深种,人多的时候嗓子就像被掐着打鸣,细声细气,甚至还对她柔柔一笑。

    就是现在,去元香堂的路上,狭路相逢,琼娘抬眸睃了一眼羞涩的未婚夫唐于徽,又瞥向虞兰芝,腻着嗓子盈盈施礼,“五妹妹。”

    虞兰芝心惊肉跳,僵硬地回她一礼。

    唐于徽微微颔首,自始至终没有抬眼看周围的小娘子一眼,满眼都是琼娘。

    待众位姐妹互相见礼,一一辞别,他亦步亦趋随琼娘而去。

    不得不说,琼娘的命实在好,未婚夫是祖母亲自挑选的,经过了大房以及她本人点首同意,两家才敲定亲事。彼此门第相当,男方不仅生得俊俏,还对琼娘一见钟情,费了不少功夫求娶的。

    所以,祖母也不是不知道亲事最好双方你情我愿这个道理。

    一炷香后,虞兰芝从元香堂离开,含烟眉皱紧,手里攥着陆宜洲的元宵节邀帖。

    每个节气,他都不会放过她,总要拉她出来溜一圈。

    祖母命虞兰芝好生收拾,彼此温存感情才能升温,分别了数十日,是该多陪陪未婚夫,维系一番。

    明明都是亲生的,为什么差别这么大?虞兰芝垂眸盯着手里的帖子。

    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感知自己和阿娘不为祖母喜爱。祖母同她们母女讲话的眉头都会不自觉微蹙,笑意从未真正到达眼底,透着高高在上的冰冷。

    在祖母眼里,她之所以未能继承阿爹一半的顶级好容貌,就是阿娘的罪过,是商户出生的阿娘污染了几代耕读传家的濛洲虞氏。

    可虞家往上数数,不也有一个卖油郎祖宗么……

    年幼的虞兰芝不知如何表达,现在了然了,却不敢表达。

    祖母对琼娘只会说:“莫要太惯着唐家小子,他的帖子三次应两次即可。”

    而她,但凡怠慢了陆宜洲,祖母都会让她脱层皮。

    在这场亲事里,虞兰芝好像任何事都没有做主的权力,并且一直逆来顺受。

    等她想明白,赫然发现陆宜洲的帖子已经被她狠狠踩在脚下。

    第26章 第26章这么舒服,你不喜欢吗?……

    谁说啥也不能做主的!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

    虞兰芝的叛逆情绪在元宵节彻底表现出来。

    这日,在田妈妈一声声的催促中,她不紧不慢,拖拖拉拉换好新衣裙。

    “娘子,洲公子已经等候多时,慢一点倒也没什么,可您这,拖了半个时辰,实在说不过去呢。”田妈妈火急火燎的。

    虞兰芝慢吞吞走出寝卧,慢吞吞道:“就来了。”

    不是喜欢拖着她遛弯么,耐心等着吧。

    虞兰芝朝春樱使个眼色,待妆娘和春樱打招呼之际,头一低冲出去,素面朝天直奔府门。

    “娘子,娘子,您还没涂胭脂呢!”

    “好娘子,让奴婢给您描两笔吧,保证锦上添花。”

    “娘子,娘子,祖宗欸!”

    身后远远传来田妈妈和妆娘压着嗓子的惊呼。

    虞兰芝置若罔闻。

    府门外,拴马石附近停着两辆马车,前面那辆深色的,十分敞阔。

    陆宜洲正在车上把玩尾戒,就见一片海棠红绫石榴裙闪进来,裙摆的苏绣仿佛真的花儿,随着虞兰芝气势汹汹的步子摇曳。

    她漂亮的小脑袋挽着同心髻,后脑勺垂下的朱砂红丝绦系成一朵双环结,说不出的动人。丝绦垂顺,蜿蜒在她的腰窝上,她竟视他如无物,大咧咧背对他,撅着腰冲外面的仆婢做鬼脸。

    “春樱,快上车,莫要搭理她们。”她两只小手拢成喇叭的形状。

    “就来了!”春樱中气十足,跳上后面一辆车。

    “再不转回来坐端正,我就打你、屁、股。”陆宜洲扬一扬眉。

    虞兰芝一凛,单手捂着臀,猛然扭正了身子。

    陆宜洲眨眨眼,有愉悦溢出双眸,看上去特别单纯善良,可惜虞兰芝不会再上当。

    因为她见过了他凶狠的模样,在她骂他恶心那瞬间,凉凉的,眼睛微眯,带着点孩子气的唇角紧抿,抿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整张表情像是要吃掉她。

    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五十天。”陆宜洲苦恼道。

    虞兰芝戒备地问:“什么五十天?”

    “我们,五十天没见面,你做的杏仁酥我都吃光了。”

    “你就不怕我下毒?”

    陆宜洲乐了,笑嘻嘻道:“你舍不得。”

    虞兰芝:“……”

    陆宜洲凑过来,歪头仔细打量着她,“你不想过好日子吗?没有人会跟好日子过不去对不对?你喜欢的,我都给你买,你舍不得我死。因为,就算我死了,你也嫁不成梁元序。”

    虞兰芝抬手捂住他的嘴,“住口啊,你再口无遮拦拿我的事情说嘴,我就……就撕烂你的嘴。”

    陆宜洲滚烫的唇亲亲她柔嫩的手指,眼巴巴道:“知

    道了,知道了。”

    另一只手比划个封口的动作。

    明明上一次吵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不欢而散,为何陆宜洲总能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样突然温顺的他,让她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虞兰芝抽回手,扭过头,粉腮微鼓。

    陆宜洲抿笑。

    见好就收,没有继续动手动脚。

    时下元宵节看花灯走百病,许多女子成群结队过桥登城,祈求健康平安。

    走百病的人一般为妇女孩童和老人,不过这一天也是元宵节,便会出现一些郎君陪伴小娘子而行的盛况。

    虞兰芝心念动,不等她开口,陆宜洲已命停车,率先一步下车,复又轻扶神情明显开朗的她。

    她总是容易被新鲜的、愉快的事物转移注意力,然后就忘了生气。

    待虞兰芝意识到不对劲,赫然发现人群中唯一认识的人只有陆宜洲。

    “我的春樱呢……?”她张大了眼睛,一直以来习惯抬眼春樱就在可视范围。

    “与我的人在一起,不会丢,我保证!”陆宜洲笑吟吟牵起她的手,越走越快,虞兰芝得小跑着才能追上,想甩都甩不掉。

    陆宜洲牵她穿过如织人潮,沿河向东而去,岸上张灯结彩,鼓乐笙歌,岸下河水汤汤,花船流连,不时飘来动人的琵琶声。

    一片国泰民安的喧闹。

    没有人知道在这喧闹的前一日,曲水河畔血流成河,卑然细作逃跑不迭跃入滚滚浪涛中,军机营丢失的十匹卑然马去向成谜。

    那原本是凛王用来中饱私囊的一块肥肉,不等尝一口便被人黑吃黑,如今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军机营和大理寺查到他头上,说都说不清。

    独公的尸体半个月前就被发现,一刀封喉,凶手极其冷酷,手段干净利落。

    ……

    走了一段距离,虞兰芝右手提着两盏螃蟹灯,陆宜洲右手牵着她,左手提着两盏她吵着非买不可的小狗灯。

    陆宜洲道:“不能再买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拿不开。”

    “你别抓我手,咱俩至少还能再拎四盏。”

    “傻瓜,我不抓好,拍花子一盏灯便能把你骗走。”

    “你才是傻瓜。”

    虞兰芝可不傻,回头望了一圈,还是没有看见自己的人,只能心有不甘被他握在手心。

    他的手掌比她大了一圈,包住她,虞兰芝放下兜帽,有点热,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怯,唯一清楚的是自己的左手并不反感越界的他。

    可他那些伤人的话语,得意的嘴脸,都如一场及时雨,及时浇透了虞兰芝的心窝窝,醍醐灌顶。

    此时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走到人少的地方,陆宜洲晃晃她的手,“芝娘,我得告诉你个事。”

    虞兰芝立刻进入防御状态,满脸戒备,“有事说事,你可不要冷不丁对我讲暧昧的话,咱俩没可能……”

    “大姐,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陆宜洲淡淡道。

    虞兰芝气结,“你才是大姐,我比你还小两岁!”

    陆宜洲立刻改口:“芝妹妹。”

    虞兰芝:“……”

    “芝妹妹。”灯火中,夜幕下,陆宜洲深幽的黑眸令人心悸,眼睛里仿佛藏了一整片星河。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得告诉你,我理解不了你们小娘子时兴的东西。”

    “什,什么意思?”

    “你的鞋子,为何两只不一样?”

    虞兰芝大惊失色,忙提裙检查,脸色逐渐难看,恨不能掘地三尺跳进去,“刚才,在车上,你为何不说?”

    “说的话,你就不会下车陪我。”陆宜洲据实已告。

    她穿了一只家常软底绣鞋和一只崭新的千层底苏绣海棠鞋。

    倒也不妨碍行走,仅限不知道的情况。

    知道后,她的脸更热了,火辣辣的。

    “别难为情了,反正也只有我知道,旁人看不清,梁元序就更不会知道。”陆宜洲笑道。

    说的也不无道理,灯火辉煌的元宵节谁会注意阴影处藏在长裙下的鞋,再说,也不会遇到梁元序。

    虞兰芝明显舒了一口气。

    陆宜洲收回视线,“原以为得罪你,又要一直不理我的,你能来,我很开心。”

    “别装了,你直接请到我祖母跟前,不就知道我肯定得来。”

    陆宜洲坏笑。

    “芝妹妹,”他的声音微微低下去,偏头垂下眼帘看着她,突然来了一句,“你一直都是漂亮的小娘子,涂不涂脂粉都一样……”

    那么认真的一双眼,仿佛心里面真的这么想。

    虞兰芝掉过头,假装看向河对岸的风景。

    陆宜洲两指捏住她下巴,提起,面对面凝视着她。

    虞兰芝的头发根霎时竖起来,一颗小小的心脏拼命控制两个自己——化成抱着猫儿草的小圆子摊开肚皮任他触碰,亦或被陌生人抓住尾巴的小圆子龇牙咧嘴哈气。

    在这紧要关头,没想到挽救她的人竟是琼娘。

    蜜里调油的琼娘和唐于徽正走在河岸边,唐于徽老远便发现灯火阑珊处熟悉的身影。一般人还真发现不了,不得不说大理寺办案的人,洞若观火。

    事实上二人并不知还有一个虞兰芝,被陆宜洲的背影完全挡住。

    唐于徽主动过去抱拳打招呼:“陆佥事。”

    近来因公常常接触军机营,唐于徽有幸和这位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共事,感触良多,世家就是世家,与豪门最大的区别便是家族底蕴深厚,一言一行张弛有度,认知远超同龄人。

    今日偶遇,岂有不打招呼之理。

    男人其实比女人更慕强。

    陆宜洲迅速松手,整了整虞兰芝毛绒绒的兜帽,转过身,噙笑回礼:“唐寺正。”

    琼娘睁大了眼,“五妹妹!”

    虞兰芝逃出生天,连忙站到琼娘身边,“琼娘。”

    虞兰琼没想到陆宜洲这么接地气,居然陪虞兰芝走百病。

    依她理解,两人至少得在小山棠梨园纸醉金迷,再不济还有陆家别苑,享受的都是普通人免进的私人领域。

    这场相遇,有人高兴有人不乐意。

    显然虞兰芝很开心,唐于徽也格外愉悦,唯有陆宜洲一万个不乐意,但他并不是那种凡事上脸,傲慢无礼之人,面对唐于徽的热情,虞兰芝兴奋的小脸,最终弯唇一笑,答应了唐于徽的邀约。

    这些都是芝娘的家人。

    四个人同路前往唐家在洛京一处极有名望的茶舍——梅町。

    掌柜的万没想到公子突然携贵客而至,连忙引路,来到梅园最深处的雅间。

    两个人变成四个人,虞兰琼略遗憾但是并不怪唐于徽。他想和陆宜洲交好说明上进,从前没机会,如今有了连襟身份,可不得好好抓住。

    两位郎君坐在茶室漫漫而谈,虞兰芝则和琼娘来到梅林散步,权当走百病。

    梅林不大,胜在清幽别致,香气扑鼻。

    没有外人在场,琼娘立刻松开挽住虞兰芝胳膊的手,翘着鼻孔粗声粗气道:“我可不是奉承你,我是为了徽郎。”

    “你奉承我也没用。”虞兰芝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端着茶点的婢女款步走来,为两位小娘子斟茶递水。

    琼娘自然不是第一回来,这里的下人都认识她,见她摆摆手,立刻颔首欠身告退。

    虞兰芝抓起梅花糕咬一口。

    “多谢。”虞兰琼别别扭扭道。

    “……?”虞兰芝以为自己听岔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

    “去年腊月濛洲刺史收买刑部的人,污蔑我阿爹宿娼,要不是颂国公的门生从中递了一句话,我阿爹凶多吉少。”

    颂国公乃陆宜洲的亲祖父,参天大树般的人物,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因为芝娘的存在,虞陆两个不相干的家族从此联系起来,虞家受益无穷。

    虞兰琼不喜虞兰芝,可也不得不承认有芝娘才有陆家联姻这件事,而攀上陆家才发现许多那么难那么凶险的事,到头来只是别人一句话。

    可悲又可叹。

    这样的大事,虞兰芝今日才从虞兰琼口中得知,不过长辈们好像也没有专门与她讲的必要。

    虞兰芝呐呐道:“人没事就好,大伯父身正不怕影斜,这位置也只有他坐得正气。”

    虞府大老爷现任濛洲市舶司提举,品级不高

    ,仅有从五品,然而能让一个不惑之年的男子与骨肉分别,离开洛京,不惜艰辛也要上任的一个从五品职位,不肖细说,其中的含金量不容小觑,给个洛京从三品的官都不太想换。

    虞兰琼哼了声,正是有阿爹,大家才过的这般滋润,住着洛京普通三品官想都不敢想的大宅子。

    不过没有祖父和二叔父,阿爹也坐不了那个位置,说到底,还得一家人抱成团才有好日子。

    虞兰琼自言自语道:“幸亏陆老夫人当初没看上璃娘。哪能什么好事都派给姑母家。”

    “什么意思?”

    “你在宫里住傻了吧,活像个睁眼瞎,啥都不清楚,姑母与梁大夫人和好啦!瞧瞧她家,进可陆家,退可梁家,真是好命。”虞兰琼没好气道,“当初她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同咱们家争陆家的亲事,幸好被你捡了过去。她表面不敢说嘴,背后不知有多酸,如今总算看清现实,转圜过来,与梁大夫人和好如初。”

    两个还在闺中就结下梁子的女人,为了儿女亲事,握手言和。

    小圈子人尽皆知。

    梅花疏影,在月下,烛火中投了一道淡淡的轮廓,隐去虞兰芝眸中落寞。

    她强笑着“哦”一声。

    梁宋两家早晚要结亲,时间问题罢了。

    不是早就清楚了。

    不能再让遗憾的心继续下沉,她得振作起来,这样,将来再相遇,梁元序称呼她弟妹,她大大方方喊一声表姐夫,多谐当。

    虞兰芝抓起暖身的果酒一憋气干了。

    把个正在剥橘子的虞兰琼吓一跳,瞪着呛得直咳嗽的虞兰芝道:“我劝你悠着点,饮果酒是我个人癖好,我有的是酒量,你就算了,免得等会在未婚夫跟前出丑。”

    她更怕虞兰芝在唐于徽跟前失礼,丢的可是她的人。

    “我不是傻子,用不着你提醒。”虞兰芝失落道。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虞兰琼翻个白眼,忙把宝贝果酒拿回自己手边,小酌。

    ……

    这样美丽的节日,万民同贺,彻夜灯火,唯有凛王像只丧家之犬,奉旨入宫参加元宵家宴,胆战心惊吃了几杯酒,全程没敢抬眼瞟皇帝。

    他是淑妃所出,外祖乃宣北侯,在辰妃进宫前,宫中最得圣宠的便是淑妃与容贵妃,如今所有人都靠边站,形同半只脚踏进冷宫。

    再次犯错,他早已没有从前的底气。

    卑然马一事随着独公之死,死无对证,可查证下来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此事实在是下面的蠢货处理的不干净,又有容贵妃和翼王母子俩添油加醋,害他举步维艰。

    容贵妃今年四十出头,乍一看宛如二十八-九的妇人,风姿绰约,艳丽无双,飞扬上挑的凤目溢满得色,睃了翼王一眼,翼王亦递了一个眼神给她,母子俩为等这天,等了许久。

    果然宴会结束,席间和蔼可亲的帝王轻飘飘丢下一句话,“司天台断言近来将出现危月燕冲月,大凶,有伤天和,老三八字硬,便留在敬思殿抄抄经书,去去煞气。”

    众人不语,有喜形于色,也有兔死狐悲,更有明哲保身。

    凛王两膝一软,扑通跪在了麟德殿那绝顶奢靡的金砖上。

    容贵妃妩媚莞尔,“凛王不胜酒力,殿前失仪,还望陛下饶恕则个。来人,扶凛王下去好生歇息。”

    两名内侍垂首碎步上前,弯身架着凛王默默离去。

    洛京的天,终于要变了。

    秉笔太监搀扶年迈的陛下一步一步走下龙椅,经过四皇子翼王,太监抬眸对视一眼,又微微垂下。

    年轻的翼王殿下挑眉淡笑。

    他是老皇帝最为耀眼的孩子,踩着敏王、鲁王这些哥哥的血泪,距离最后的赢家仅差最后一小步。

    皇室的子民依旧沉浸在国泰民安的节日气氛,万家灯火,一派祥和。

    梅町一隅,虞兰芝又饮了一杯果酒,脑门和脸颊往外冒热气,蒸腾着眼底仿佛也弥漫了一层水雾。

    虞兰琼命人端来热水伺候虞兰芝洗脸,讥笑道:“什么都要来一嘴,唯恐我短了你好吃好喝,这不是你能喝的好东西,缺心眼。”

    “我酒量确实一般,但我酒品绝佳。”虞兰芝淡淡道。

    虞兰琼的脸色唰地一下就涨得通红。论酒品之差,阖府上下,无出其右,八岁喝醉尿床,十二岁追着土狗拔毛反被咬伤,十六岁一脚踩空跌进荷花池,窜稀窜到差点归西。

    “虞兰芝,你要是敢在徽郎面前胡言乱语,我杀了你!”虞兰琼跳脚。

    虞兰芝哈哈哈捧腹大笑,笑到眼泪纷飞。

    “什么事啊,把你乐成这样?”陆宜洲披星而来,笑吟吟轻扶花枝乱颤的虞兰芝。

    淡淡的酒味儿。

    虞兰琼起身浅施一礼,道:“她喝了我的果酒,问题不大,只是走路不太稳当,脑袋清醒得很。您把她交给婢女,喝点水顺顺,很快就好。”

    陆宜洲颔首,搀扶虞兰芝登上早已守候多时的马车。

    唐于徽携虞兰琼送别陆宜洲。

    车夫在主家走进梅町不多久,就已赶到。

    春樱上车服侍虞兰芝,发现她脸儿干净头发整齐,显然上车前已经整理过,便喂了她一些水。

    行驶一段路,虞兰芝忽然道:“我想下车走走。”

    陆宜洲说好。

    两人肩并肩沿着长楸街道而行。

    下人已驾车离开,陆宜洲笑道:“把走百病进行完,往后,你一定长命百岁。”

    虞兰芝轻轻嗯了声。

    “徒步这么久,脚痛不痛?”

    “还行。”

    “我背你?”

    “那就不是走百病。”

    “好。”

    繁华的街心熙熙攘攘,僻静的长楸街道她与陆宜洲长时间沉默。

    陆宜洲一脸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不开心?”

    “你别搭理我,我就会好受一些。”

    “我不理你,咱俩什么时候才能说上话?”

    “那就不说,咱俩不认识不相干,才对谁都好。”

    “……”陆宜洲抿唇不语。

    虞兰芝不痛快,想起自己是怎么被迫来到这个地方就更不痛快。

    早前就说了,她欺软怕硬,对长辈一肚子怨对命运一肚子怨,吭都不敢吭一声,现在就不一样,眼面前的人是陆宜洲,酒壮怂人胆,她重拳出击。

    早把璃娘的忠告当成耳旁风。

    一阵风卷着凉意扑过虞兰芝滚烫的面颊,她感觉清醒了一些,陆宜洲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不敢反抗你祖母,却敢拿我撒气,我不介意,只要你愿意与我常相见,任性也好,刁蛮也罢,我都不介意。但你得清楚我对你的好。”

    他掉过身,双手扶着她肩膀,认真地强调:“你得清楚我对你的好。”

    换个人她敢吗?

    她敢对冷漠专横的祖母叽叽歪歪不?敢对爱而不得的梁元序咋咋呼呼不?

    她谁都不敢,只敢折腾陆宜洲。

    陆宜洲轻轻骂了句“坏丫头”。

    虞兰芝很讨厌陆宜洲,因为又被他看穿了。双唇炽热,是他低头覆盖了,用力地吮,强势又温柔地捏开她的牙关,城池寸寸失守。

    在她的耳朵里,树上的叶片岸边的河水发出的声音越来越稀疏,陆宜洲急促的喘息越来越响。

    身高的差距使得她被迫向后仰起,上半身无助地迎着他。

    许久之后,在潮湿的凌乱的呼吸间,她听见陆宜洲低低的耳语:“不许哭。这么舒服,你不喜欢吗……”

    第27章 第27章这里是她的闺房,元宵夜……

    虞兰芝心想要是不惹他就好了。

    好好说话就不会有这出。跟他硬碰硬做什么?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的,反倒让他抓了机会又在她口中作威作福。

    现在,她是彻底脏了。

    陆宜洲轻薄她,却振振有词,“这就是接吻,学会了不?”

    虞兰芝用力抵住他胸口,“我什么时候说要学?”

    他神情凝滞,反问:“什么时候学不是学?能不能先听听重点,重点是梁元序不喜欢这样,你再噘着嘴亲他,他可能就不逃跑,直接给你一嘴巴。”

    她竟

    被他带偏,略有后怕,脱口而问:“为何?”

    “他有洁癖,嫌脏。”

    “那你还教我?”

    “我不嫌脏。”

    “你爱嫌不嫌,与我何干!”

    如此一通胡言乱语,虞兰芝是小娘子,完全醒悟了这个人的小把戏。

    他好色,他有冲动,夜黑风高,他觉得她同样好色,稍稍拨弄就颤得不成样子,很便宜很好得手,于是一言不合就对她下嘴。

    然后又良心发现,捧起她的小脸,似乎要对她负责。

    他说:“事已至此,咱俩凑合过得了。待你考完,年纪刚刚好,我回去商量一下,把婚期提前,早些完婚。”

    “我不要……”

    “我们亲过了。”

    虞兰芝用力抿唇,摇头,她不要。

    她不想再被他更便宜地对待。

    陆宜洲上前安抚惶恐的她,“你别怕,答应你们家的事情我都能做到。成亲而已,我又不会把你怎样。”

    “梁元序有什么好,他会陪你玩,惯着你吗?。”

    虞兰芝扭过头,沉默,望着水中摇晃的月亮。

    一颗心,也不由自主地摇晃。

    “我回去想想。”许久之后,她轻声道。

    芝娘说“回去想想”而不是“我跟你拼了”。惊喜来得让人猝不及防,陆宜洲眨眨眼,微挑的眼角又得意又愉悦。

    ……

    次早,晨曦淡金色的光穿过覆着窗棱的白绢,又穿过轻罗帷幔,朦胧地落在虞兰芝的睫毛上。

    眨了眨眼,思绪回笼,这里是她的闺房,元宵夜就像一场春潮急雨,冲刷得她缓了许久才缓上来。

    虞兰芝发了一会呆。

    思绪漫漫飘回了昨晚。

    昨晚归府,她左右睡不着,值夜的秋蝉走过来,她就拉着秋蝉的手,吐露许多不为人知的心事。

    这些事只有秋蝉扛得住,换别个怕是不等听完就已吓晕。

    虞兰芝面对从小生活在一起的秋蝉,支支吾吾地问:“那个,和郎君接吻肚子会不会鼓起?”

    她招惹过陆宜洲两次,被他按住欺负了两次,这事说出去谁都会骂她活该,只有她自己清楚自己吃了亏。

    秋蝉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平静地听着,平静地凝视着她,缓缓摇头,“不会。”

    虞兰芝紧绷的肩膀倏然落下。

    “洲公子与您,可还有其他行为?”秋蝉忽然问。

    维持的神态依旧是见过大场面的。

    虞兰芝又羞又愧,掩面摇摇头否认。

    秋蝉不放心,把怀疑重新问了一遍,详细、私密、直白。五娘子的婚期还有一年,早晚都要知道都要她来教,眼下这种情况,不适合再含蓄。

    听着秋蝉一道比一道惊悚的问题,虞兰芝当场石化。

    那种时刻,不可能感觉不到陆宜洲的变化以及居心叵测的心思,但他尚算良知未泯,除了嘴巴,并未冒犯其他的地方。

    得到确切的回答,秋蝉万年木头似的小脸露出类似松了口气的表情。

    主仆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怅然。

    “娘子,您这个年纪好奇郎君很正常,对男女之事有感觉也没甚好羞耻的,但是您得珍爱自己啊。这种事一旦让郎君得逞,他们很舒服,舒服完不必承担任何后果,您就不一样,稍有不慎肚子鼓起来,万劫不复。”

    虞兰芝涕泪皆下,抱着秋蝉的手忏悔。

    秋蝉安慰道:“接个吻而已,不会有事的,今后引以为戒,切莫再招惹洲公子,万一哪天他控制不住,谁也救不了您,传出去也是咱们吃亏。”

    见过大世面的秋蝉轻言软语,摆事实讲道理,细致入微地剖析,虞兰芝垂着眼听进了心里。

    秋蝉柔声道:“两个人在一起,情啊爱的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对方有没有良心。想必您早就瞧出来,洲公子靠得住。”

    “将来成了亲,您还不用像其他女人那样担心丈夫纳妾,生一堆孩子,一起花丈夫赚的钱。”

    “倘若您嫁的是梁家,真能比陆家更如意?倘若序公子突然想纳妾,您如何处理?”

    虞兰芝被完全问住了。

    秋蝉轻轻握住她的手,替她回答,“您会心痛,对感情失望,变成一个深闺怨妇。换成洲公子就不一样,先不说他不会纳妾,便是偷吃,您也不会那么痛苦,不那么痛苦地过着体面的生活,不好么?”

    虞兰芝的目光一直盯着面前的茶盏。

    良久,她抬起眼,轻声道:“我明白,我再想想。”

    秋蝉离开以后,她闭上眼,连梦也没做一个。

    翌日一早,春樱被虞兰芝陡然换了个人般的精气神震惊到。

    五娘子一大早便要沐浴更衣,洗完烘头发,一张小脸被水汽蒸得白里透红。

    元宵节后碧空如洗,院子当中那株和虞兰芝同岁的望春玉兰,开花了,挂满深灰色的树枝,幽香浮动。

    虞兰芝撸起袖子,领着自己的大小婢女归置箱笼,清点小私库。

    忙前忙后,忙上忙下。

    婢女把粉蓝色的衣裙挨个挑出,她亲自整理,也不要旁人插手,兀自叠得整整齐齐。

    春樱指挥婢女抬来四只箱笼,虞兰芝就把整理好的一一放进去,也把一个少女从及笄到十八岁的轻狂锁了进去。

    虞兰芝怔怔摩挲着冰凉的铜锁,心里面有个很小很小的声音在说:我可以得不到想要的人,但是我不能被想要的人看轻。

    ……

    两名小厮听说有活干,立即迈着小短腿儿笑眯眯来到五娘子房门口,都还不满十二岁,长得挺皮实,像是有力气的。

    二人把婢女姐姐抬出来的大箱子抬到板车上,全部摞好,捆结实,揣着娘子赏的零嘴和一大把铜钱,呼哧呼哧推车而去,移交库房。

    如此归置,衣裙瞬间减掉大半,再裁新的就要接不上更换。

    虞兰芝对锦绣庄慕名已久,递给春樱一张大额银票,叮嘱道:“你去跟掌柜的说,能裁多少做多少。再把我库房几匹好料子搬过去。我的尺寸她们有,胸口放宽两寸,其他不变。”

    一向对自己都小气巴拉的五娘子出手便是二百两。

    春樱领命,脚步轻快退出了内室。

    穿漂亮的裙子心情也会漂亮。

    娘子开开心心的,屋里所有人也都开开心心。

    忙到辰正,虞兰芝的三间房“焕然一新”,秋蝉适时出现,端来一碗银耳马蹄红枣羹。

    “娘子先吃碗甜汤,奴婢帮您整理。”

    秋蝉是为数不多识字的婢女,不仅识字还会算账。虞兰芝的钱箱就是她在管,把太常寺历年的试题按日期整理好问题不大。

    “好。”虞兰芝确实累了,坐下安静地吃甜汤,粉腮微动,没有咀嚼食物的异声。

    她的各方面礼仪日渐得体,端出去,往那里一摆,挑不出毛病,已然是个标准的洛京贵女。

    这点连向来挑剔的祖母都忍不住夸了她一句:是块璞玉,打磨出人样了。

    打磨的,将来嫁做人妇,不会堕了娘家体面。

    秋蝉浅笑,目光扫过垂眸用汤的五娘子。

    人年轻的时候异想天开不是大罪,没必要小题大做,过度苛责自己。只要及时明白一个道理:再多的冒险和刺激都不如过好日子,孝顺爹娘。

    不枉她昨夜说了那么多。

    秋蝉和春樱最大的不同是——春樱一切以虞兰芝喜好为准,爱娘子所爱憎娘子所憎;秋蝉却极其理智,二十八岁的她对爱与憎没有太明确的分界线,一生所图不过是娘子有好日子,那样她才有好日子。

    其实在外人眼里,虞兰芝才是虞府最受宠的小娘子。

    嫁妆是姐妹们的三倍,无人敢置喙。

    但这笔嫁妆承载着家族的期盼,如果她不争气,势必要被族人抛弃。

    虞兰芝打起精神,重新振作。

    虞二夫人对陆宜洲这个女婿越来越满意,虽说一开始彼此都没瞧上,可感情是相处出来的,如今他对芝娘多好啊。

    不过芝娘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考试结束前,二房夫妇决定先不与她谈论婚期,以免分心。

    另一边,二房的书房内,虞侍郎正在与陆宜洲对弈。

    “婚期终归要

    以芝娘的想法为准,我们不反对不代表支持你。”虞侍郎提前说明。

    陆宜洲端端正正回:“我明白,无论何种结果我都会尊重芝娘。”

    虞侍郎欣慰而笑。

    翁婿二人就开始谈及正事,凛王元宵夜被幽禁。

    淑妃因此受到不小的打击,回宫的路上突然晕厥。

    然而老皇帝满心都是辰妃,哪管相伴几十年的淑妃死活,只命人赏了点金银布帛权作慰藉。

    淑妃的宫人唯能啐一口,骂一句“红颜祸水”之类的诅咒辰妃。

    宫人的出生和生存环境就那么一亩三分地,认知短浅实属正常。

    书房内,两名在朝为官的心中雪亮。

    一个是无根无基的绝色美人,一个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两个人在一起,倘若有什么不好,必然都是美人的错,他日史书工笔亦是如此。

    虞侍郎问:“那十匹卑然马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案情已经有了眉目,陆宜洲也不再避讳,“凛王为他人做了嫁衣,不过他本身也难当大任,今日之境并不冤枉。”

    翼王的优秀全靠凛王衬托,因为凛王实在是一个蠢人,老皇帝抬举他,不过是想着杜绝一家独大,又怎会真心器重他呢。

    蠢人是世上最无可救药的,是没有脑子的坏人,而不是单纯的笨人。蠢人做事从不计算后果,行动便没有畏惧,只凭一时快意,破坏力无法估量,连自己都能赔进去,更遑论他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虞侍郎真正担心的是翼王御极之后,吏部还有没有他的位置。

    他不怀疑陆宜洲的人品,但不能否认人性的本质,人都会从心底更敬重地位高者。

    当芝娘失去他这么一个还算有权势的阿爹,未来将如何自处,陆七郎是否尊她敬她如故?

    这种问题埋在心里就好,一则唯有时间才能回答;二则他不会轻易认输,总要为妻子儿女挣一个前程。

    二房的小厨房炊烟袅袅,姑爷做客,便是厨娘拿出看家本领的时刻。

    虞二夫人坐在隔壁的炕上教虞兰芝柴米油盐之事。

    “十指不沾阳春水没什么,将来嫁人婆家也不需要你操持家务,可厨房的弯弯绕绕你不能不懂,拿起账簿不能看不懂条目。你得让所有为你做事的人在心里清楚这不是好糊弄的主子。”

    虞二夫人教的认真,虞兰芝听得也认真。

    自从定了亲,她就断断续续接触中馈。

    阿娘对她的要求就是将来不被人轻易糊弄。

    虞二夫人放下账簿,低声道:“世上没有清澈如水的厨房,你把下人放进来做事就要做好被刮油水的准备。下人尝到甜头,自然为你卖命,守好这一亩三分地。这点子油水说白了就是你赏的。”

    “我明白。”虞兰芝道,“这油水就是给能做事的人的甜头,哪天不好好做事了,我就找个贪墨的由头把人解决掉是不?”

    孺子可教也。虞二夫人笑眯眯的。

    对主子忠心,就有刮不完的油水,一旦生有异心,那就是养肥的硕鼠,宰了换个更忠心的。

    “你可莫要学你表妹那套仆婢也是人,打压仆婢便是不仁不慈。正因为仆婢是人,是人就会有异心,所以才需要规矩约束。你不立规矩,早晚就要被他们骑在头上。”虞二夫人抓了把瓜子,边磕边说古,“前朝皇帝知道不,据说咽气前那两年,想吃个鸡蛋都得向御膳房打欠条,一枚十两银子。”

    虞兰芝的下巴险些跌掉,“十……十两?”

    “少见多怪。便说要一百两,皇帝也得买。这就是奴大欺主最极端的例子,当然在陆家不会出现,但你若是立不起来,难免就要遭人轻视怠慢。记住了,回去仔细琢磨。”

    虞兰芝乖乖“哦”了声。

    那边厢的翁婿将将结束一局,小厮来报:“老爷,辞公子来拜访,带了好些方物。”

    辞公子,应该就是虞家二房的表公子,那位与芝娘差一点定亲的表哥。

    同二房的关系真亲近。

    陆宜洲撩起眼皮。

    沈舟辞带了一车方物,昨儿傍晚汎江的管事才运送到洛京,今儿一早他就给姑父姑母送来。

    有芝妹妹最喜欢的汎江橘,姑父偏爱的粘高粱酿造的琥珀酒,以及自家田庄采集的蜂蜜做成的蜜饯,都是汎江特有的,洛京吃不到。

    小厮推开门扇,躬身请辞公子入内。

    只见一名身量修长的清瘦郎君阔步迈入书房,陆宜洲面色不动。

    沈舟辞恭恭敬敬行晚辈礼,“姑父。”

    虞侍郎朗笑,“来得正好,四郎,这是你妹夫陆七郎,午膳留下来陪我们小酌两杯。”

    “是,姑父。”沈舟辞又转向陆宜洲,比谁都清楚这位妹夫的来头,因此并未托大,依旧温和谦谦施礼道,“陆佥事。”

    陆宜洲还礼,“沈公子。”

    虞侍郎:“……”

    一家人这么见外么?

    陆宜洲的眼神微凝。

    怪不得芝娘大言不惭把表哥单拎出来气他呢,当时他却不以为然。

    因为没有人告诉他,芝娘的表哥这般俊秀脱俗,完全不像个商人,便是放在梁元序旁边,单论相貌也不输多少。

    她就喜欢好看的。

    她好色。

    有这么一位能说会道又相貌绝佳的表哥奉承着,不定有多快活。

    陆宜洲轻轻抿唇,视线漫无目的扫过,无意中撞上了沈舟辞,他也在看他。

    沈舟辞立刻弯唇微笑,“陆佥事少年英才,相貌气度不凡,沈某早已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实实在在一句恭维,每个字又是真的,不矫情也不华丽,明知是奉承,却又不至于使人反感。

    陆宜洲:“沈公子过誉。”

    从前没有机会,引荐又显得太刻意,虞侍郎才一直未能把沈舟辞介绍给陆宜洲,今儿机缘巧合,天时地利,自然要拉着围坐饮酒叙话,增进亲戚间的情谊。

    沈舟辞懂进退知礼仪,表现的既尊敬又不至于卑微,十分得体。虞侍郎很是满意,想着要是还有个闺女便好了,现在生肯定来不及。

    一场酒宴,三个人各怀心思,面上一个比一个从容。

    沈舟辞能感知一道若有若无的敌意。

    敌意?

    他早已习惯这群洛京贵族的高高在上,但还从未被人如此当回事过。

    想到陆宜洲不过是个比他小三岁的黄毛小儿,他也就不甚在意。

    第28章 第28章落得被郎君抱在怀里唇舌……

    十六这日,虞兰芝跟随阿娘学了不少东西,又一起回内院用午膳。

    虞侍郎则在外院与两个小辈浅酌,老少皆欢。

    二房在吃食上从来不拮据,平时从养生的角度出发才吃的相对简单。

    读书人都看重这个,也忌讳奢靡,虞侍郎自然不例外。

    贵客在的情况就例外了。

    今儿菜色极为丰盛。

    母女二人从上房到厨房再回到上房,兜一大圈,尤其虞兰芝大清早的整理房间,消耗最多。婢女一把饭摆好,娘俩都多用了小半碗。

    饭后喝茶小憩。

    虞二夫人想到什么就随口问什么:“昨儿与七郎玩得可还尽兴?”

    “凑合吧。不过中途遇到了琼娘和她的未婚夫,我们就近逛了一圈梅町。”

    “那丫头是个有福气的。”想到唐于徽的举止投足以及满目爱慕,虞二夫人点评一句,蓦地又笑眯眯道,“不过论起福气,还得是你。”

    虞兰芝勉强笑了笑。

    笑是因为阿娘说的对,勉强是因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堵在胸臆。

    虞二夫人夸张地拧眉嗯了声,尾音拖长,道:“笑得恁生硬,可是我那佳婿哪里做的不好,唐突了你,且与我说说,我教你收拾他。”

    怕只怕真说了,您老就不是教我,而是抄起烧火棍捶他。

    虞兰芝托着腮,理智道:“您想多了。您和阿爹一致看好的郎君不会歪到哪里。”

    她鬼迷心窍,不够自持,才落得被郎君抱在怀里唇舌戏玩的下场。

    但是她和陆宜洲不一样。

    绝非轻浮、随便、滥情之人。

    她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婢女端着一果盘清洗干净的汎江橘迈进明间,母女二人就开始剥橘子。

    地道,还是这个味儿。

    虞二夫人姓沈,标准的汎江人,打小吃惯的东西长大了就改不掉。洛京名贵的果品再好也不如家乡这一口,故此,沈舟辞一有空就亲自来送方物,捡最新鲜的,常送常新鲜。

    虞兰芝对汎江没啥概念,就一个土生土长的洛京小娘子,爱吃汎江橘单纯是因汎江的橘子好吃。

    虞二夫人想到沈舟辞今年已经二十有三,心里多少有些愧疚。许多事两家没有明说,彼此却都心照不宣,他一直在等芝娘长大。

    被这个希望吊着,至今不肯说亲事。

    虞二夫人抬眼。

    眼前是个没心没肺的,扒着橘瓣儿吃得香甜。

    人心都是偏的,愧疚再多,都不会影响陆宜洲在虞二夫人心中完美的形象,金光闪闪。

    丈母娘疼女婿,那是真疼进心里啊,地位仅次于闺女。

    想到有一回,小两口从荷香水榭走出来,芝娘提着裙裾下台阶,七郎一个箭步抢在婢女前头,轻轻搀她,清澈的眼里含着光。

    虞二夫人就得意地笑了。

    谁说七郎没看上芝娘的?

    即便一开始没看上,现在也早已变成了小狗儿,巴巴得很呢。

    虞兰芝是不知道娘亲脑中丰富的想象,知道了顶多同意一个字——狗。

    且也没有阿娘认为的没心没肺。

    往嘴巴里塞橘瓣儿是为了缓解紧张。

    实则食之无味。

    胡吹乱嗙的人早晚会遭到反噬。

    虞兰芝正面临这样的困境。

    她也不是存心在陆宜洲跟前吹嘘卖弄,当时实在是黔驴技穷,面子上过不去,加诸上了头,才给表哥扣了顶“非她不娶”的黑锅,维持自己的虚荣心。

    哪料到今时今日,陆宜洲突然与表哥照面并同席。

    两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怎么就同席了呢?!

    定是阿爹从中掺和。虞兰芝又羞又尬。

    虽说陆宜洲不至于离谱到问表哥她尬吹的话真假,但只要想到两个人同席,会聊天,会认识,以后见了面会自然而然打招呼,时间一久说不定就熟了,保不齐哪天喝酒再一说漏嘴,虞兰芝闭上眼。

    ……

    前院宾主尽欢。

    未正一刻,陆宜洲才辞别岳父,并带走一本棋谱。其上分布数十道朱笔标红,虞侍郎觉得女婿打棋谱时极有灵性,便予他带回去细细研究。

    经过穿堂,陆宜洲余光微闪,一个黄毛丫头在窥视他。

    这是芝娘的人,叫荔枝,十岁左右。

    她的人,只要露过面,他都记得。

    陆宜洲眼神一转。

    穿堂连接着回字形的游廊,荔枝就躲在游廊的西面窥视东面从穿堂而出的陆宜洲。

    西面的游廊紧邻一道观景花墙,虞兰芝则躲在竹子芭蕉的造景后。

    荔枝哒哒哒跑过来,“娘子,洲公子身边就一个男仆,没看有表公子。”

    虞兰芝身边的人私下习惯称沈舟辞表公子。

    虞兰芝:“你确定他没同表公子走在一处?”

    心虚的人总喜欢把问题确认一遍。

    “奴婢保证。”

    “好,很好。”虞兰芝松一口气,摸摸荔枝的小脑袋,“找你春樱姐姐,就说我让的,给你包一袋窝丝糖和松子糖。”

    荔枝喜形于色,谢过娘子,又哒哒哒折返。

    虞兰芝叹口气,一屁股坐在竹凳上,放空。

    忽然光线一暗,虞兰芝仰头,竟凭空出现一个陆宜洲,他没走。

    第一个反应不是打招呼,而是迅速合上两条大咧咧打开的腿,作出端庄娴雅的姿态。

    “你怎又回来?”虞兰芝暗恼,方才的坐姿到底是被他瞧了去。

    陆宜洲居高临下凝视她:“你让人盯着我,是不是想我了?”

    “你别发癫。”

    “好。”

    “……”

    “明儿我要去趟外地,最快也得月底回京。”陆宜洲道,“我们要有那么多天不能见面,你答应我考虑的事可别忘了。”

    虞兰芝垂下眼轻轻“嗯”一声。

    “不问问我去哪儿吗?”

    “陆宜洲。”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的话,咱俩成亲,你跟我好好过日子不?”

    “好好过。”

    “你知道我家的规矩吧?”

    “知道,我不纳妾。”

    “在我这里,不止不能纳妾。”

    “你说。”

    “你也不能在外面,我不知道的地方做坏事,因为外面的话瞒得了我瞒不了别人,到那时大家都会像看傻瓜一样看我。你不能把我变成笑话。”

    “嗯,我不会那样。”

    她坐着,他站着,许是错觉,奇异的温驯,如此配合她,这让她心里稍稍舒畅,心里舒畅人也就变得大方。

    大方的虞兰芝对陆宜洲道:“我这个人向来知恩图报,你给我体面,我也予你方便。假如我们在一起,只要不动我的婢女,你在家关起门做什么出格的,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只一条别太过分。”

    陆宜洲立在原地,神色游离。

    她正要开口,他抢先一步,淡淡道:“还有吗?没其他吩咐的话,那我先走了,芝娘。”

    “……?”

    陆宜洲折身而返。

    虞兰芝凝视着他的背影。

    最快月底才能回来,终于不用在他休沐的日子见面了。

    说真话,她和他见面不是猫脸一阵便是狗脸一阵,再好也会掐起来,狗咬狗,命里犯克。

    也不知哪个三流大师为她和陆宜洲合的八字,竟说天作之合,笑死个人。

    接下来几日虞兰芝蹦蹦跳跳上衙,仿佛恢复了活力,每天下了值就回府,缩在自己的小书房练字。

    她守灯有功,得皇帝恩赏,五月份太常寺考试难度直线下降,可以说是半卖半赠,只要她识字,熟记最基本的常识就能过。

    压力骤然减轻,立即发奋狂练。

    从前对自己的要求是写一笔工整的簪花小楷,现在却不满足于此,又有新的目标:写一笔极秀丽的簪花小楷。

    让人眼前一亮。

    练字这种事不需要多惊人的天赋,肯下苦功就一定有收获,天道酬勤。

    虞侍郎夸下海口,只要虞兰芝照着他的法子练习,担保不久的将来,定会得偿所愿,令人惊艳。

    她问阿爹:“有多惊艳?”

    “过目难忘,以后看到字就会想起你的人,觉得你秀外慧中。”

    虞兰芝的眼睛亮亮的,从此日日加练,比打八段锦还认真。

    正月二十,虞兰芝的外曾祖母——沈家的老太君九十大寿。四邻来贺,就连官府也送来一笔大礼。

    九十岁的高龄,不管放哪儿都要被视为祥瑞,时人相信祥瑞之家的子孙后代必然也长寿多福。

    本朝皇帝更是大力推崇。

    只要良民能活到八十,就要由当地官府赡养,免除所有赋税,按月领取油粮银钱,倘若孤寡无人照料,则由官府安排专人为其养老。

    沈家的老太君便是这样一位祥瑞,不仅耳聪目明,还能吃能喝,这身子骨,都要成仙了。连皇帝都称羡,破格封为正三品吉寿夫人。

    别看就一空架子散官没甚实权,可到底是实打实的正三品,体面不说,关键减免赋税,每年不知为沈家省下多少雪花银。

    幼年的虞兰芝,对人的双足的认知仅限自己嫩生生的小脚丫,或者阿娘那样嫩生生的大脚丫,从未见过发黑的,黄皱的,扭曲的一团骨肉。

    那年无意中撞见晾足的外曾祖母,她被吓得哇的放声大哭,沈舟辞连忙将她抱走。

    外曾祖母干瘪的嘴,慈祥的笑,完全不觉得被冒犯,苍老的声音嘟嘟囔囔叮嘱:“四郎,带好妹妹。”

    那日,她被阿娘狠狠训斥。

    从阿娘的训斥中她听到了一个女人被畸形审美凌迟的悲惨故事。

    那一团丑陋的骨肉是已经覆灭的王朝留给幸存者的烙印。

    在外曾祖母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必须折断脚掌,强行

    绑成所谓的三寸金莲。因为那个朝代,女人得有平坦的胸膛,纸片一样薄的躯体,一手宽的小腰儿,再加上三寸的脚,那样才有人欣赏,才配称之为女人。

    外曾祖母因为裹脚哭了半个月,所以她不是自愿的,是被迫害的。

    五岁的虞兰芝愧疚地低下头。次日就举着自己采摘的大桃子向外曾祖母道歉。桃子上的毛毛扎得她小脸小手通红。

    外曾祖母一点也不以为意,还摸摸她的小脑袋,夸她是个知礼的淑女。沈舟辞同婢女一齐帮她擦脸擦手,呵呵傻笑。

    从那之后,虞兰芝每年都会拜见外曾祖母,奉上新鲜的瓜果。

    老人家的牙齿还能用,胃口又好,连御医都说,只要她吃了不觉得难受,这么大年纪想吃啥就吃啥吧。

    言归正传,这日虞二夫人领着虞兰芝回娘家拜寿。她是家里嫁得第二好的姑奶奶,另一个则是虞兰芝那位早已仙逝的四姨母。

    虞二夫人一到,好几房的亲戚霎时聚在一起,包括外叔祖那边的几个房头,大家轻柔细语,有说有笑。

    长辈交口夸赞,平辈崇拜尊重,小辈恭敬温顺。

    大家都希望给这位六姑奶奶留个好印象。

    沈府吹吹打打一整天,撒出两大筐铜钱,又在一进大院摆下流水席,招待四方来客,品尝美酒佳肴,二进院的宴客堂招待重要贵宾。

    寿星老太君在宴客堂小坐片刻,吃了一个寿桃点心。

    但她年纪实在太大了,众人并不敢让她久坐。虞二夫人便和其他姐妹搀扶她坐上轿撵回吉寿苑。

    虞兰芝也随表姐妹们过去。

    姐妹们略有些羞涩,想亲近又怕唐突,只拿眼不时觑一下,观察几番,赫然发现芝娘还是那个芝娘,从前就没对她们拿过千金架子,如今同陆家定亲,依然亲和可人。

    大家就不再拘束,笑笑闹闹玩到了一起。

    吉寿苑不多会儿莺歌燕语。

    老太君一点也不嫌吵,巴不得她们天天叽叽喳喳。

    多有朝气,多么鲜活。

    老太君道:“莫要拘束她们,让她们玩。”

    虞二夫人应是,坐在祖母附近的榻上,朝各位不停夸奖虞兰芝的亲友抿唇一笑,“哪有那么好,到现在还是个猴儿心性。也就七郎疼她,不满十八岁舍不得娶进门,把她宠得不成样子。”

    满嘴的嫌弃,眼里却泛着慈柔的光。

    众人会心陪笑,恭维的声音此起彼伏。

    沈舟辞坐在石阶上怔怔瞅着虞兰芝,见她走过来,忙起身,对她笑。

    虞兰芝板起面孔,大摇大摆越过他。

    姐妹们也三三两两路过,恭恭敬敬朝他打招呼,一声接着一声“四哥哥”,喊完头也不回跑去摘梅花。

    沈舟辞兀自离开。

    虞侍郎下衙回家整理一番,也赶到沈府,朝老太君磕头祝寿,众人更热闹了。开席又吃了一场酒,因次日休沐,这晚虞家二房便歇在了沈府。

    歇脚的地方乃虞二夫人出嫁前的住处,几经翻新足足扩建了一倍。

    每日专人前来洒扫,以供虞二夫人回娘家落脚。

    勤奋又愉快的正月就这样不知不觉翻篇。

    来到了崇邺九年的二月,春风如剪,裁绿了树梢。

    家家户户开始准备春菜咸肉饭和碧绿可人的青团。

    虞兰芝想吃榆钱窝窝头,撒一点点盐花和花生油,又香又甜,可是洛京的榆钱每年都要落后早开的牡丹几日才能吃。

    月初濛洲那边传来了一封陆宜洲写给她的信。

    虞兰芝盯着封面“芝芝卿卿亲启”六个字,想骂一句,又想到阿爹写给阿娘的书信,封面也是如此——筠筠卿卿亲启。

    一切似乎又变得合理合法了。

    丈夫(未婚夫)这么称呼妻子(未婚妻)天经地义,倘或她以此大做文章,说不定要被陆宜洲讥讽孤陋寡闻,少见多怪。

    信纸被叠成了同心方胜的形状,不过难不倒她,略略研究,拆开轻而易举,不多时,就在她手里恢复成澄心堂纸原本的模样。

    每次目睹陆宜洲的字,虞兰芝才会下意识想起他是那位前无古人的年轻探花郎,字迹流畅,赏心悦目,却又不同他骄阳般的性格,竟是那么温柔。

    她想不出该怎么形容他的笔韵,脑子里闪出了“温柔”二字。

    也只有看着这样的字,她才会相信陆宜洲真的中过探花。

    一看内容,顿时索然无味。

    一个在崇文馆念过书,在几万才子中排名第三,跻身探花的人,从头到尾大白话。

    也不是她喜欢文人,好吧,她确实喜欢文人,梁元序那种的,但不管怎么说,陆宜洲就用大白话给她写信,连句酸诗也没有,委实有辱斯文。

    怕不是不会写吧他。

    这个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

    因为会试是答题,殿试乃答辩,针对的都是时事政策,妙语连珠固然锦上添花,但要是策答精妙准确,句句说进上面的心坎里,其他方面又没大毛病也不是不可以的……

    综上所述,很有可能陆宜洲并不比她强多少。

    也就口舌伶俐些,字写的漂亮。

    不过他说回京又要推迟,或许二月底,虞兰芝的面色就放晴了大半,心花盛开,又可以一个月不用与他照面了。

    整整一个月不会再有人惹她生气,轻薄她,虞兰芝打心底里高兴,放松,也就没注意到心头一个特别微小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空荡荡。

    万万没料初十大早,陆宜洲竟回来了。准确的说初九回的京,初十便登门拜访虞府。

    荔枝跑来学话,“付大娘说洲公子先拜见了老太爷,后来就与老爷进了书房,巳初乘马车出府,去哪里就不清楚了,反正灶上的娘子说中午只需准备夫人和您的饭食。”

    也就是翁婿二人不回家吃饭了。

    第29章 第29章他收回失神的目光,抬眸……

    虞侍郎和陆宜洲离开没多久,天空飘起淅淅沥沥的春雨,催发阵阵泥土与青草的芬芳。

    虞兰芝两手撑住栏杆眺望碧色荷塘,嫩绿蓓蕾亭亭玉立。

    虞兰琼疾步经过她,拖腔怪调道:“小心栽水里,也窜稀。”

    这个小娘子正值春风得意,与情郎如胶似漆,蜜罐里浸泡着,爱与被爱都强烈的像一团火,所以得意、骄纵,偶尔还带着点轻蔑,虞兰芝习以为常。

    但不能纵着她。

    “你以后能不能不要用鼻孔看人?”虞兰芝道。

    琼娘花容失色,“要死啊,你才用鼻孔看人,真是有辱斯文。”

    虞府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岂容得下一点有污美貌的用词。

    虞兰芝得逞地笑。

    姐妹俩顶着牛毛细雨避进亭中。

    这座位于荷香水榭的自雨亭乃虞府镇府建筑,虽说没有世家豪宅那样的山泉引流,却也匠心独运,自造水车,引水从四檐飞溅而下,宛若银瀑,盛夏时节更是纳凉绝佳之所。

    虞兰琼接过婢女递来的描金靶儿镜,一面整理春雨沾湿的发丝,一面对虞兰芝懒洋洋道:“姑母忒不地道,我猜你个小傻子怕还不知今年摘春菜独独没邀你。”

    整天就知道念书练字,不晓得的人还以为虞府的娘子要考科举。

    虞兰芝真的不傻,一清二楚,但是她说:“不知道。”

    果然。

    虞兰琼愤愤不平,丢下靶儿镜,“那知道为何没邀你不?”

    “不知道。”

    “因为今年宋家要去梁家的田庄。”

    说完了,没等到虞兰芝的追问。

    虞兰琼只好自己接着往下说,“姑母精明着呢,为了不落话柄提前在祖母跟前打招呼。”

    依旧木头似的,完全没有追问的意向。

    虞兰琼气结,决定靠自己把这事蛐蛐个有始有终。

    当时宋夫人是这么对自己的娘亲虞老夫人分说的。

    她说这么做全是为了芝娘好。芝娘定了亲本就该避讳郎君,再一个二嫂曾经想与梁家结亲遭拒,让芝娘过去,万一两个孩子遇上多不好看。

    虞兰芝道:“姑母说的确实在理。”

    不在理祖母也不会答应的。

    因

    为她是祖母心里“顶顶重要的”,她的体面比姑母还重要。

    虞兰琼撇撇嘴,“我就是看不惯她,陈年老黄历的事翻来覆去提。”

    她不待见虞兰芝可以,但是外面的人也不待见就是不给她面子,她自然不乐意。

    不过这个虞兰芝脸皮真厚,听见自己的糗事竟是纹丝不动,还咬了一口婢女刚摆上桌的糕点。

    “她爱提便提呗,我猜她也只敢在祖母跟前过过嘴瘾,出去半个字都不敢说的。”虞兰芝细嚼慢咽道。

    “说的也是。”

    姑母的话是虞兰琼听壁脚听来的,祖母屋里的壁脚也只有她敢听。

    不知道为啥,瞧着虞兰芝有点可怜,仔细想想也确实可怜。

    虞兰琼难得发发善心,“摘个破春菜而已,去哪儿不能摘,我就不爱去,我直接告诉姑母我不去,把她皱纹都气出来了哈哈哈。”

    “你是为了明儿好与那什么徽郎看杏花吧?”虞兰芝托着腮,“这场雨过后,杏花一定开的特别好。”

    被看穿了。

    “……”虞兰琼嘴角微抽。

    不过“徽郎”两个字彻底打开了她的分享欲,话匣子不要钱似的抖落。

    “徽郎为了我,连去外地审案也推了,要知道这个案子审好关系着升迁。”

    “你俩还真配。”都是满脑子除了彼此没其他正事的。虞兰芝酸酸地腹诽一句。

    这话取悦了虞兰琼,她说的更来劲。

    “那当然,我们早就心有灵犀。徽郎为了我此生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他阿娘都管不住他的,他只听我的。”

    “厉害。”虞兰芝捧场道。

    “对付郎君就得以柔克刚,学什么打拳,那是小娘子该做的么?一点小娘子的雅静都没有。你实在是太莽了,那陆七郎才不待见你,照我看他再神乎也是男的,只要你夹着嗓子说话,再稍稍淑女些,保管迷得他七荤八素。”

    “说你自己的事,莫要扯我。”

    虞兰芝不耐烦听这个,连场也懒得捧了。

    这下犯了虞兰琼的忌,热情凉一半,转过身不理她,咕哝一句:“真是个木头,半点趣味也无,怨不得陆七郎在菱洲差点子不回来。我要是他,也不耐烦同你相处。”

    这音量正常人听不见,听见了也听不清。

    偏偏虞兰芝不是正常人。

    真是刺耳,有那么一瞬有点生气。

    可也犯不着因此同姐妹吵闹起来。

    虞兰芝现在是成熟稳重的小娘子了。

    所以,她心平气和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幸运,我们不幸运的也得过日子不是?麻烦你不要老盯着这点刺激我呀,亲事又不是我能做主的。”

    她本本份份行事,一没去勾引,二没去利诱,莫名其妙就被定下终身大事,妥妥大冤种。

    比陆宜洲还冤。

    反正说到天上她都是最冤。

    虞兰琼回身讶异地望着她,嘴唇动了动。

    雨停了。

    虞兰芝抬头眼睛微眯。

    初霁的天空挂了一道彩虹,弯弯的,像微笑的眉眼。

    虞兰琼主动破冰,切了个话题,难得说句中听的,“哎呀,你这裙子真好看,四幅的金丝渐变,这缬纹花样,我也去裁一条。”

    比粉蓝色好看。

    天天看她穿粉蓝都看腻味了。

    虞兰芝垂眸摸摸裙摆,“样子时兴,价格也贵了许多。后面还有两条更漂亮的刺绣款,绣娘正在赶工。”

    锦绣庄加派人手,日夜追进度,无奈工艺繁琐,再快也快不到哪儿去。

    不像缬纹,时兴、灵活、相对便宜,穿腻了就扔。

    虞兰琼酸不溜几道:“这是在哪儿发了财?”

    “脂粉铺子。”

    一说这个,虞兰琼又不爱听了。

    虞兰芝背着手走出凉亭,同婢女们商量,明儿去自己西郊的小田庄挖春菜。

    挖好让厨娘做一桌子美食。

    乐趣就有了。

    ……

    且说那边厢的梁太傅府,简称梁府,梁大夫人含笑送别宋夫人。

    遥想未出阁前,她颇有些瞧不起宋夫人,可禁不住人家有福气,一脚嫁进了宋家,成为已故河洛大长公主所出的元嘉郡主的儿媳,公爹又是两淮盐运史,此等门第,夫君再扶不起也有一辈子享不完的福,偏偏宋夫人的夫君还是大儒宋祭酒。

    凭良心说,满洛京适龄的小娘子中,确实再找不出第二家比宋家更合适的。

    至于娘家陆府的小娘子,根本不用考虑,大一点的早订过亲,小的又太小,等她们满十八,三郎少说也有二十六七。

    当然,更青睐宋家主要还是因为宋音璃,这孩子言谈举止全然没有一丁点儿宋夫人的小家子气,反而说不出的高贵优雅,相貌更是没得挑,无论从哪一方面,都与三郎完美契合。

    梁大夫人一个漂亮地转身,搭着仆妇的手臂折身回到二门,二门连着游廊,雕梁画栋,游廊那一头走来如玉公子,可不就是她的三郎。

    梁元序是梁太傅亲自教养长大的,这是梁大夫人最大的遗憾。那么小就被抱走,极少接触娘亲,自然生疏,见了面也像个循规蹈矩的小老头,少了许多母子间的温情。

    说他不孝吧,他却是晨昏定省最勤快的,甚少说一句与她相左的话;说他孝顺吧,又活似个冰山,一点孩子气都没有,比他爹还无趣。

    可光看着他的脸,梁大夫人的心就被慈爱、骄傲、虚荣填满。

    梁元序低头施礼道:“母亲。”

    连阿娘都不会叫,小古板一个。

    “你,这是要去哪儿?”梁大夫人狐疑地上下打量。

    “回母亲,我要出趟城。”

    “何时回来?”

    “尽量早回。”

    “别忘了我与你说的事,明儿璃娘也去,你又休沐,不若陪陪她。”

    梁元序的身影已经从二门消失。

    梁大夫人气得直跺脚。

    仆妇忙劝她息怒。

    她一抽噎,朝左右诉苦道:“原是我的错,耽误了他与璃娘一回,如今我苦心撮合,为的不就是弥补,他倒好,整天忙得像阵风,除去早晚露一面,我还没回过味他就不见了。”

    仆婢低眉敛目,温声劝慰。

    ……

    这日,锦绣庄的仆役上门送新衣,是虞兰芝定制的春衫褙子百迭裙。

    雇主要得急,他们便做好一套送一套。

    不巧虞兰芝不在,春樱吩咐荔枝去知会娘子一声。

    一个跑了去,一个正要回,可不就正好半道相遇。

    荔枝忙上前施礼,“娘子,新衣裳又到了一套,春樱姐姐打发我请您回去试穿。”

    “什么样的?”

    “春衣是绣着朱雀鸳鸯还有卷草花纹的白绫褙子,好看的奴婢的眼睛都要闪了。还有一条浮光锦的百迭裙,波光粼粼,奴婢觉得您穿上就能变成仙女飞起来。”荔枝的小嘴吧嗒吧嗒。

    实在不会形容那一刻的惊艳,只想到“仙女”两个字。

    荔枝并未夸张,御用锦缎浮光锦,走动时犹若浮光跃金的水面。

    当年皇帝赏赐祖父,祖父交给了祖母,祖母立刻分了大房一半,半寸也未留给二房。

    阿爹气不过,发愤图强,第二年也得到了皇帝的赏赐——足够裁一条裙子的浮光锦。

    那是他为阿娘挣得的脸面。

    阿娘舍不得裁衣裳,全给了她。

    所以,虞兰芝有很多爱,并不比别人家的小孩差。

    每天打八段锦,打拳,汗水也不是白淌的,早晚她会变得强大,变成那种一眼就不好欺负的样子,震慑陆宜洲。

    虞兰芝的小跨院很是热闹,小小的明间站了三五个婢女,见她回来,纷纷施礼。

    “娘子,您看。”春樱笑吟吟抬手一指。

    飞罩下原本中规中矩的剔纱灯已经变成了一盏精致到她想用力“嚯”一声的百宝剔纱灯。

    像顶戴着璎珞水晶的花冠,熠熠生辉。

    虞兰芝发誓,绝不会有小娘子看见了不晕的。

    濛洲盛产剔纱灯,如此名贵又精致的东西不必猜也知是谁带回来的。

    为人大方,一掷千金,是陆宜洲另一个

    为数不多的优点。

    “周鸣说璎珞宝珠委实娇气,洲公子只能雇人专程送一趟,走的水路,因此比他晚到洛京。”

    周鸣是陆宜洲的随从。

    收到漂亮的礼物是好事,虞兰芝和大家一起高兴,一起欣赏。

    一晃眼,天黑下去,秋蝉把宝灯点亮,满室光华,宛若水晶仙宫。

    虞兰芝怔然,仰着小脸凝眸打量,许久才伸手碰一碰水晶串儿。

    真漂亮。

    ……

    次早,虞兰芝写了张信笺,备好一盒回礼,亲手做的杏仁酥还有几样自家的私房点心。

    点心本身不是什么名贵之物,然而胜在私房,别具一格。

    考虑到郎君都不怎么喜爱甜腻腻的食物,她做了一半咸一半甜。甜的最多算淡淡的清甜,只放了一点点冰糖,更多的则是牛乳。

    虞兰芝吩咐道:“帮我向洲公子转达谢意,宝灯太贵重,下回莫要如此铺张。”

    菘菜双手接过攒盒应是,退出了五娘子的小跨院。

    这个年纪的小厮腿脚快,用起来方便又不用避嫌。

    待事情一一安排妥当,辞别双亲,虞兰芝在仆婢的簇拥下,乘车出城。

    往年也不是每次都要与宋家姐妹同行,今年与自己的仆婢挖春菜再正常不过。

    不能去梁家的田庄,以前的虞兰芝会偷偷抹泪,现在的虞兰芝却只是怅然,轻轻吐了口气。

    呆坐,放空。

    ……

    春日挖春菜,其实就是拿个借口出门撒野,往往挖不到一盏茶功夫,虞兰芝就跑去钓鱼。

    午膳一定得吃自己钓的鱼和大家挖的春菜。

    图的就是春天的野趣和时鲜。

    谁知鱼没钓上两条,远远就望见男仆跑向茯苓回禀什么,茯苓扭身看了一眼她的方向,快步走向最近的春樱回话。

    春樱听完,脸上溢出惊讶。

    片刻之后,陆宜洲牵马走了过来。

    男仆上前弯腰双手接过缰绳,领着马儿吃草去。

    虞兰芝不否认不太喜欢同此人一道玩,却也不至于伸手打笑脸人。

    再说她是真的认真考虑了一些关于未来的事。

    考虑了许久。

    导致这段时间她私下总是怏怏的,有时还会走困。

    除了秋蝉和春樱,无人知晓。

    “你长高了。”陆宜洲的眼睛里有光。

    情绪总是被她操纵着,见到她,再多的酸涩愤然都会被抚平。

    “我本来也没有很矮,长着长着自然就高了。”

    来者是客,虞兰芝难得有种当家作主的成就感,请陆宜洲吃了顿午膳。

    乡野粗食,以她这里的条件实在是委屈了公子爷,可惜他从头到尾也没撂脸色。

    虞兰芝暗等他发表两句尖酸刻薄的点评。

    未能如愿。

    这架也就没吵起来。

    “你不是下午有事,喝过茶再回城不怕耽误事儿吗?”虞兰芝没想到这人惦记她沏茶惦记了数月。

    这口茶是非喝不可。

    陆宜洲道:“饮茶的时间还是有的。”

    她净手焚香,端端正正烧水。

    陆宜洲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身上。

    “婚期提前这件事,以后我不会再提。”

    虞兰芝抬起头。

    “那天我发现你蹙着眉。”陆宜洲略略沉吟,看着她阳光下的影子,玲珑有致。

    “每次你一蹙眉,就益发不待见我。”

    “我想要你高兴,想要你看见我的时候高兴。”

    虞兰芝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陆宜洲。

    “我已经向令尊致歉,提前的想法到此为止,我不强迫你。”

    虞兰芝客观道:“你没强迫我。”

    “我的本意没那么想过,可是我的行为却让你别无选择。”他收回失神的目光,抬眸深深凝视她。

    她不像他,她没有退路。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的。

    所以那时,多少带着点看笑话的心态旁观她觊觎梁元序。

    只没想到,他自己先变成了笑话。

    他比她更难过。

    第30章 第30章被他按在墙上再嘬一顿也……

    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最不待见的人偏偏最懂你。

    幽微的一颦一簇都逃不开他深深的眼睛。

    然后这个人动了恻隐之心。

    虞兰芝一时五味杂陈,被讨厌的人怜悯了。

    漂浮的视线不由自主瞟向右下方,梳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头绪。

    陆宜洲自己提起沸腾的水泡茶。

    喝了半盏。

    他站起身,“我要走了,芝娘。”

    虞兰芝起身送他,款步提衣快走两步凑近,不确定地小声问道:“婚期不提前的话,我们的中秋约定是不是还作数?”

    得亏陆宜洲多年的养气功夫,这一刻才没有破功。

    他腾地转过身,眼睛里全是怒火,笑弯弯道:“作数,怎么不作数,你可劲作。”

    她就是问问他是不是还会想法子退亲,没想到这人突然又开始阴阳怪气。

    虞兰芝眼波微微晃动,婢女都在廊下守着,如若反唇相讥,惹毛了他,被他按在墙上再嘬一顿也不是不可能。

    关键是根本没脸求救。

    她咬着唇放弃顶嘴,把这位大爷好生送出了门,目送他扳鞍上马,悬着的小心脏“咚”的一声总算落回肚子里。

    陆宜洲走后,虞兰芝又同大小婢女跳百索,骑小毛驴打马球,笑着闹着出了一头汗,快快活活玩到申初一刻,秋蝉不得不温声提醒:“娘子,再不回去咱们可能就要被关在城外。庄子上的老鼠比别处多,您肯定睡不好。”

    虞兰芝连忙听劝。

    她最怕老鼠了,两只小黑豆眼,会偷东西会咬人,哪怕毛绒绒她也爱不起来。

    刘叔驾车快,现在收拾肯定来得及。

    众人整装出发,载着两大筐春菜和五娘子钓的鱼。

    虞兰芝戴着春樱为她编的杏花手环,支起车窗眺望,明明还是碧色的晴空,云朵白白,突然就飘起了牛毛细雨,洛京的天气比小娘子的心情还古怪。

    昨儿她站在自家的荷香水榭郁郁寡欢,今日,此时此刻,心花盛开。

    为什么开心呢?

    因为见到了陆宜洲,没吵架,他还说好听的话,说进她心坎,不用再思考那些沉重的未来。

    可不就雀跃不已。

    没成想乐极生悲。

    “哐当”一声,车厢猛然向□□斜,虞兰芝“哎哟”一声,四脚朝天往后歪去,幸亏春樱眼疾手快,死死护住了她的脑袋。

    车外传来刘叔焦急的声音:“娘子,五娘子,您还好吧?”

    惊吓是有的,好在没受伤,虞兰芝左右环顾,大家都没受伤,

    她问:“发生了何事?”

    “左边的轮毂完全裂开,卡在深水洼。”

    “能不能修好?”

    “能,不过得先抬车。”

    虞兰芝扶着仆婢的手小心下了车。

    主仆几人形容狼狈,那一下砸坏了不少杯盏,也把几人的发鬓弄乱了。

    春樱把伞递给旁边的婢女,自己掏出干净的帕子帮虞兰芝擦脸,又抿一抿发鬓。

    刘叔一个劲告罪。

    发生这种事他确实有一点责任,但车舆房的责任占八成。

    虞兰芝重规矩,规矩之外也分情况讲人情,刘叔这么大年纪的人,为虞府驾了半辈子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两成的错误没必要大动干戈,回去罚一点月钱意思一下即可。

    “无人受伤便是幸事,先别纠结了,穿好蓑衣免得淋雨。”虞兰芝道。

    婢女取来蓑衣递给刘叔。

    刘叔感恩戴德,披好蓑衣蹲在烂泥洼抬车,一个人抬不动,仆婢们过去帮忙也不得要领,一个个跟泥人似的,十分狼狈。

    刘叔是粗人,好心建议:“再耽搁下去城门就要关闭,这边还不知要修到何时,要不娘子先乘骡车回吧。”

    仆婢的骡车塞满杂物,又坐过一车人,坐褥也不可能像主子的那样常常晒洗,对普通人而言没什么,甚至还挺干净,可五娘子哪里坐过下人的车舆,

    再一个,那褥子上还坐过男仆,春樱和秋蝉说什么也不肯把娇滴滴的虞兰芝放进去。

    天色越来越晚,虞兰芝认为不必再纠结坐谁的车,

    反正进城彻底没戏。

    忽听一阵马蹄车轮声,远处的官道上渐渐走出两匹黑色的骏马,拉着一辆气派的华车,不疾不徐驶来。

    仆婢忙簇拥着虞兰芝避让。

    那车越走越近,也越走越慢,直至完全停了下来,车窗挑开,露出一张梦里的脸庞,如烟春雨,幻化成雾,他像是雾中凝结的虚影,渐渐地过渡为实体。

    冒犯他后的第一百一十日,又见面了。

    “五娘,上车。”梁元序道。

    说完,他主动下车,泥水溅湿他襕衫。

    天青色,有着不明显的竹叶暗纹,说不出的贵气,却又看不出哪里贵。

    虞兰芝知道,那是云州的素锦,昂贵,清高,但不让人知道。

    文人就喜欢这种调调。

    “你和婢女上去,我在下面站一会。”他接过下人递来的伞,下人则径直帮忙抬车去。

    虞兰芝嗫嚅道:“我们鞋袜脏污……”

    “无妨。我现在跟你一样,等下还不是要上车。”梁元序笑着跺了跺脚。

    污水再次溅上他靴面。

    虞兰芝仰脸看向他,他慢慢地收回目光,看向了别处。

    仿佛完全忘了被她冒犯过,忘了生她的气。

    虞兰芝垂下脸,再谦让下去,只会显得自己更傻。

    “多谢梁舍人。”她浅施一礼。

    梁元序颔首,目送她登车。

    原来梁元序的车舆长这样。

    虞兰芝像个好奇的孩子,闯进不属于自己的领域。

    陌生,清冷,干净得一尘不染,充满了他的气息,若隐若现的月叶香。

    入目皆是深沉的檀木色,茶桌上的杯盏却是薄到近乎透光的甜白瓷,杯中茶水尚有余温,棋盘凌乱,几粒黑子躺在桌沿。

    虞兰芝伸出手,又顿住。

    “可以碰。”梁元序站在窗外,倾身看她,“我过来是要告诉你,右手边,你用力推一下,是一道门,里面有你需要的,新的,我没碰过。”

    “多谢你。”

    短短几个来回,她道了两次谢。

    梁元序缓缓合上窗,擎伞离开。

    春樱朝他离开的方向福一福身,找到暗门,打开,好一个精巧又别致的小柜子,分上下三层,分别摆放了茶盏、棉帕、衣服。

    出门在外都会备下几身衣服以备换洗,那端端正正叠放的显然是郎君的。虞兰芝没敢多看,扭过头盯住窗子上的明瓦出神。

    春樱展开棉帕,是松江布,全新的,洗净的,可以直接用的,残留着香胰子和太阳的味道。

    “娘子,我帮您重新梳头。”

    “嗯。”

    虞兰芝心想:我的模样糟糕透了,头发又湿又乱,像个女疯了。

    每次相遇都很糟糕。

    秋蝉是个体面人,平时安安静静的,但是会把虞兰芝掉落的青丝一根一根拾起,收进袖中,不让落在郎君的车里。

    虞兰芝青丝浓密,总共用了三张棉帕才彻底擦干净。

    春樱和秋蝉拿她用过的擦干净自己,并没有再去拿新的。

    秋蝉环顾四周,眼神微定,将用完的帕子折好,丢进脚边的箧笥。

    这边厢,春樱的巧手翻转数下,就帮虞兰芝重新挽好干净利落的同心髻。

    主仆三人收拾妥当,雨下得更大,马车也在梁家男仆的帮助下离开深水洼。

    梁元序敲敲窗,虞兰芝连忙打开,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点距离。

    他的肩膀已被雨水浇透。

    “五娘,白天你在哪儿?”

    “西郊的田庄。”

    “你家?”

    “是。”

    “我送你回那里将就一晚好不好?”

    “马车修不好吗?”

    “还要修很久,你是小娘子,在外面不安全。”

    虞兰芝迟疑了下,又瞬间秒懂,小声道:“好。”

    以梁元序的身份带她回城不难,可她已经定过亲,平时遇到还好,这样晚的天色,坐在他的车上,封闭的空间,难免要遭人非议。

    倘若有心黑的,只说她晚上坐梁元序的车,不提婢女也在车上,后果不堪设想。

    造谣的人最懂如何把一件事赋予自己期待的意义。

    “夜雨急,我们连累你已是心有不安,请你也上车。”虞兰芝鼓起勇气。

    不回城的话,这么大的雨,还把他扔在他的马车外怪怪的。

    从这里回到田庄差不多要一炷香。

    梁元序望着她,嗯了一声。

    春樱和秋蝉连忙站到了靠门的最角落,打起帘子。

    这样的车,按说她们不能坐的,但目前的情况肯定不适合太讲规矩,二人打算站在角落隐身。

    梁元序低头走了进来,坐在虞兰芝对面。

    好看的人,连被雨淋湿都狼狈的那么惑人。

    昏黄光线下,他额头挂着水珠,水珠并不老实,沿着他白皙的肌肤滚落,唇色看上去比平息更红润。

    他喉结缓缓滑了下,手微抬,欲言又止。

    虞兰芝会意,忙打开身旁的柜门,取棉帕双手递与他。

    “谢谢。”梁元序对她笑了笑,接过帕子擦脸。

    “坐。”他对春樱秋蝉讲话,“雨夜难行,恐要颠簸,万一摔了,无人照顾你们娘子。”

    二人便看向虞兰芝。

    虞兰芝轻轻颔首,“站着的确危险。形势比人强,连我不也坐进来,自己人就不必再讲那些规矩。”

    二人这才福一礼道谢,侧身而坐。

    梁元序收起棋子,从另一面柜中取出一只和田白玉茶盏,倒上水,轻轻推到她面前,“喝碗热水祛寒。”

    她衣衫单薄,微湿,却不敢在他的车上更衣。

    同样的,他也不敢换下潮湿的衣衫。

    不知哪里的泉水,甜甜的,很好喝。虞兰芝饮了一口,身上和手都暖了。

    却忘了唇上才描过胭脂。

    梁元序目光落在白玉盏的唇印,看了一会,良久才意识到这个行为唐突了她。

    虞兰芝两只小手悄然攥紧了杯盏,攥到骨节发白。

    “无妨的,交给下人收拾。”梁元序知道她在想什么。

    “给你添麻烦了。”

    “……”

    梁元序微微垂下眼帘,不再讲话。

    天上电闪雷鸣,虞兰芝心惊肉跳,好不容易熬到田庄,雨势不减反增。

    一道雷电闪过,照亮了梁元序白玉似的脸庞,眉眼深邃如夜。

    下车时,他下意识伸手搀她,又缩了回去。

    虞兰芝几番努力还是说不出请他随管事外院留宿的话。

    双脚落地,又是一道闪电,闪的她良心不安,才违心地道出一句客套,“要不,你,你们也留下吧,外院还有不少空屋子,张管事一向打扫得干净……”

    梁元序一顿,笑道:“好啊。”

    虞兰芝:“……”

    梁元序忍俊不禁,柔声道:“逗你的。我回去了,你留步。”

    “你这么正经的人突然开玩笑,吓我一跳。”虞兰芝为自己的失态找补。

    “我也会开玩笑的,与你见过的其他郎君没有区别。”

    “……”

    他深深看她一眼,不再说什么,利落地登上车。

    马蹄渐行渐远。

    像梦一样。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

    戌初,守门护院叩着传事的云板,站在倒座中间的屋外道:“五娘子回来了”。

    田庄的管事夫妇忙忙整衣出门迎接,一阵杂乱,一切又恢复了井然有序。

    婆子负责烧水,春樱秋蝉二人服侍虞兰芝沐浴更衣,其他婢女则收拾寝卧,铺被褥,点上安神香。

    一路无话。

    秋蝉是个沉得住气的,有条不紊做着自己该做的。

    春樱年纪小,尚有些跳脱,偷偷拿眼觑虞兰芝表情,想试着解读些什么。

    什么也没读到。

    疾雨停歇。

    层层帐子放下,屋内最后两盏灯被吹灭,黑暗包裹周身。

    虞兰芝缩进被窝,把脑袋捂严实。

    梁元序还是像从前一样善良强大,及时救她于危困。

    那种“他像天神下凡,我要做他媳妇报答他”的想法不可取。

    他也是人,不能因为他善良他喜欢做好事,就活该被人觊觎。

    这一晚,她沉思,脑海偶尔闪现陆宜洲的脸。

    长得好,家世好,出手大方又会哄,应是个经验丰富的花丛老手。

    虞兰芝觉得自己做为一名普通的小娘子,没多少见识,面对风月高手有一瞬间微微上头再正常不过,可这代表不了什么。

    陆宜洲不也对她上头。

    秋蝉说郎

    君能够身心分离,轻易与自己不感兴趣的小娘子云雨,且不管云雨多少次也不会影响他的喜恶。

    虞兰芝听了羞愧难当。

    所以,陆宜洲与她发生肌肤之亲,陆宜洲瞧不上她竟是两码事,完全不冲突。

    他一定很得意吧。

    可她是个有身份的小娘子,他不敢把坏事做绝,更不敢太明目张胆,就时不时砸银子哄她。

    梁元序就不会那样,才不是陆宜洲说的有洁癖,嫌弃她。

    梁元序,只是,不想伤害她。

    他不觉得她便宜。

    他是个很好的人,值得如愿以偿。

    沉睡前,虞兰芝小声咕哝:“让他实现心愿吧,与心爱的人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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