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舒栗人生中第一次乘坐超跑。要说虚荣,那倒不然,可能因为驾驶座上的人并非自己先前少女心未褪时,会自动脑补代入的高冷霸总。他反其道行之,一张年轻嫩亮的面孔只会给人一股子小孩装大人的觉知。
但显而易见的是,这一段路,附近车辆会自动避离这只过分张扬的机械野兽。
尽管它在这个时段的瑞安路根本开不出本应展现的能耐。
能感知到舒栗在偷瞄他,等红灯时,迟知雨掠来一眼:“有什么事么?”
舒栗问:“你什么时候学的驾照?”
迟知雨:“出国前。”
舒栗“哦”一声:“车也是那会儿买的?”
迟知雨轻描淡写地说:“这是我成人礼礼物。”
舒栗连点两下头:“很不错的礼物。”
迟知雨:“云庭也是。”
舒栗消化了一下这四个字:“就你现在住的云庭的房子?”
迟知雨颔首,嘴微挑:“对啊,你过会儿要去的那个。”
舒栗微拧一下眉——那种微妙又无法具述的古怪感又出现了。是否因为对方在炫耀?这样波澜不惊亮出身价和家底的语气,听着怪让人牙痒痒的。
“你呢,”果不其然,他把同样的话题引向自己:“你成年的时候收到了什么?”
舒栗回顾少顷:“一顿饭,一个蛋糕吧……”
她居然记不太清了,她有过成人礼吗,印象更深的是二十岁,父母为她筹办宴席,选在附近的饭店大厅,也邀请集结各路亲朋好友,凑齐十桌人。舒文远登台念稿,倾诉着这些年来的养女不易,又慷慨激昂地陈词,褒赞她学海无涯苦作舟,声泪俱下,陈亚兰则坐在主桌哭得打湿了一包纸巾。至于她,完全不像整场晚宴的主角,反像迎宾小姐,陪同父母四处游走,挨桌敬酒,再把利是封收入囊中。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穿半高跟鞋,脚趾被皮质尖头挤压得无法呼吸,走路重心前倾。那一整晚,她都非常局促和费劲。
“女大十八变了啊。”
这是她听到最多的评价。
开学回到寝室,室友大夸特夸她朋友圈照片:“栗子,我看到你生日宴了,你那件粉色的旗袍好好看好显身材哦。”
那是当日跟拍摄影师精修后发来的成片,收到压缩图包后,舒栗翻阅着,也斟酌良久,最后还是不忍背弃老爸老妈的良苦用心,将其刊载于社交账号。
“还有一件衣服?”她不确切地往下说。
——如果那也算赠礼的话,虽然后来她再没穿过一次。
迟知雨跟着蹙了眉:“就这些?”
“不止,”舒栗摇摇头,把玩着手边的奶牛猫包挂:“还有决心。”
迟知雨一愣:“什么决心?”
舒栗说:“三十岁一定不要这样过的决心。”
这也是她二十岁时在双层奶油蛋糕前,双手合十,眼皮闭拢,虔诚祷告的心愿之一。
—
七点多,杭城路面拥堵,就这不到三公里的路,也开得如同龟移。
返程后半段,迟知雨打开了音乐,有些吵闹的英文歌曲,节奏感极强,鼓点轰踩着整个车厢,掺杂着返古部落人振臂齐呼似的垫音。臀下座椅似在震颤,闭上眼说是livehouse现场也不为过。
舒栗依稀听见一句“Thisisgonnabethebestdayofmylife”,不由莫名其妙地瞟眼显示屏,歌名居然也叫这个。
再看一眼左侧男生,指节扣在方向盘上,正随着旋律脑袋轻点,沉浸其中。
“你很开心哦?”她问。
她的受难日,他生命中最好的一天是吧?
男生似乎没听清,但捕捉到她嘴唇在动,降低音量:“你说什么?”
舒栗重复:“我说你今天很开心吗?”
他从侧面看也密而长的睫毛扑闪一下,满脸错愕:“哪有?我随便调的,刚好播到这首。”
他当即切歌,换轻松低缓的乐曲。
车厢瞬时清净不少。
舒栗偏头瞧向窗外,车裹着风,灯盏晃花人眼,似生日那晚大堂灯灭后攒动的烛晕,她猛又想起:“噢,除了这些,第二天我妈还带我去保险公司领了成人金。”
——那是她第一次拥有可自我支配的大额费用,一共是两万块,她借此跟朋友飞了趟首都和云南,在盈厚的假期内挥霍掉一半资金。
她转过头来:“你呢,你应该去过很多国家吧?”
迟知雨似乎思考了一下:“也还好。”
父母各地购置房产,其中一处在南法,是挑高八米的别墅,静卧密林边界,迟润青常起大早,扛着猎枪随邻居狩猎,像白雪公主一般摘回一篮色彩绮丽的蘑菇与浆果;也去圣莫里茨和二世谷滑雪,就在姐姐如雨燕般盘旋于皑白的山脉,他总会在小木屋里嫌弃起伏不定的网格信号,又怒不可遏地灌下半杯热饮。
托家庭的福,他比这星球上绝大多数的孩子都更早见世界,知世界,入其境,闻其声,触其温,记其形,满足的阈值就此节节攀升,漂浮在杳渺的流云之上,像一架难以着陆的飞机。
无病呻吟。
念国际高中
时,他曾跟Nio袒露过自己长久以来虚无的心境,而对方为此发出这样的锐评。
在豪车展一样的地库停好车,他们与货拉拉的面包车司机对接。几名服务人员先搬东西上电梯,迟知雨语音知会许阿姨一声,又看看身侧的女生:“哎。”
舒栗回眼:“嗯?”
他扭过脸去,正视电梯门:“阿姨问你今晚在不在这吃。”
不提还好,一提她顿觉前胸贴后背,快要饿趴下。她也不客套了:“方便吗?”
迟知雨说:“阿姨都这样问了,她肯定觉得方便。”
舒栗笑一下:“我是问你方不方便?”
迟知雨低声:“你幽门螺旋杆菌是阴性吧?”
舒栗心服口服:“你这人真的有点毛病诶。”
“怎么不回答?”
“是!”舒栗从牙缝里嗑出一声:“我用公筷也不行么?”
“那倒不必,”迟知雨摁亮手机,给阿姨发消息:可以盛饭了,两碗。
又补充:给她多盛点。
许阿姨回过来一个有红晕的笑脸。
上楼后,迟知雨示意他们将东西搬送至书房,饽饽头一次见家里来这么多人,满地人腿如会动的树阵,而他是破阵的猎犬,兴致冲冲地玩起闪避游戏。
碍手碍脚。
迟知雨一把将它托起,米袋那般扛上肩头。
饽饽第一次来到这么高的地方,四脚无落点,吓得分毫不敢动,鼻腔细细嘤咛。
许阿姨见屋外络绎不绝地进人,又搁下横七竖八的零件与箱体,有些意外。
但她没多问,在围裙上搓搓手,帮忙打下手。
舒栗一道整理那些松散的支架。将它们拾掇到一起,尽量不弄脏或剐蹭到踢脚线。一回头,竟见饽饽置身高塔,被男生一张金贵的脸衬着,似RPG端游里的绕脖跟宠。
她忍不住笑问:“你知道你这样特像什么吗?”
阿姨将那些人送出门,迟知雨才把狗夹送回地面,回她:“什么?”
舒栗说:“像那些逢年过节带着小孩去看灯会的老爸,生怕他们看不见台上的演出。小时候我爸也这样扛过我。”
迟知雨遽地不言不语,只撂下三字:“吃饭了。”
又格外叮嘱:“先洗手。”
这次他没有过来争抢洗手间,舒栗挤出那款味道清新的番茄叶洗手液,心起一念,随后走出门,见男生已经候在桌边,挨着椅背,双手百无聊赖地扒拉着筷子。
“饭够吧?”他下巴示意她碗口。
那里快堆叠成微缩珠穆拉姆峰,她吃惊地坐下:“我在你眼里是河马吗?”
迟知雨显然压着嘴角憋笑许久,泄出极低的一声:“阿姨盛的,关我什么事。”
事实证明,在阿姨的下饭菜咒术里,她完全可以变身一小时河马。
猛犸兽在世也不是不行,她又自行离席,打开电饭煲,再添半碗饭。
迟知雨叹服:“舒栗,你是真能吃啊。”
而女生毫不难为情,淡定搁下小碗:“今晚就吃光你家米仓。”
这么不客气又不讲道理,她是不是已经把自己当这个家的女主人了?
真够自来熟的。
迟知雨无从评议,就见她和许阿姨打成一片,全程赞不绝口,“好好吃啊,阿姨,你可以去迪拜开饭店了。”
打从业起,许自萍极少体验到如此之高的情绪价值,自然笑不拢嘴。
有这么好吃?
迟知雨开始起疑,夹起一小块小炒肉,混坨米饭含入口中,好像是还不错,以前怎么没觉得。
饭毕,舒栗贴墙消食,自顾自地举着手机刷搞笑视频。
迟知雨洗了把脸,也走到她身畔,学她画框般一板一眼的挂壁姿势。
“这是在干嘛?”
舒栗偏头看过来:“饭后贴墙半小时,获益良多,你不知道么?”
“不知道。”
“哦,我差点忘了,”她平静地吐出毒液:“你都贴床站。”
迟知雨捏起手指,极想将右拳抬高,然后——很轻地怼到她头顶的旋上,招人厌地搅几下……她的旋也长得太正规了吧,像一轴夜海中央的微型风暴。
“你在看什么?”她突地昂脸,双目近在咫尺,眼尾内侧那点淡红的血丝都清晰可见。
迟知雨怔神,几秒后才启唇:“你有超大头皮屑。”
“怎么可能,我每天洗头。”
“那可能只是飞虫吧……”他的语气变得含糊,字眼也不甚确切。
舒栗更是惊恐,开始扒拉头毛:“那太吓人了好吗?”
她解掉皮筋,放飞了那只“山雀”,又用手指梳理几下,再度将圆脑袋倾凑过来:“再帮我看看,还有吗?”
迟知雨的视线再也无法迁回到那上面,心却早被吸入了旋流,他故作镇定地答:“没有了。”
女生吁了口气,随意绑个低马尾,准备打道回府:“我要回去了。”
“哦。”他肩胛一拱,也脱离墙面,看她拿起椅背的帆布袋,行至玄关。
阿姨在厨房瞄见,步出走道送客:“小舒你要走了啊?”
她冲迟知雨跳眨两下眼皮,疯狂暗示:“小雨你要不要送一下小舒啊,饭后刚好走一走,不容易积食。”
舒栗摇头婉拒:“不用了,我一会儿还有事。”
“什么事?”高处的男生不假思索问。
舒栗斜他:“我所有事要详细告诉你么?”
他短促地哼一声,满不在乎的样子:“问问罢了,你爱说不说。”
舒栗勾唇,看一眼书房门:“东西先摆那,我明天过来装,不碍事吧?”
迟知雨掀高眼皮:“我会装作不碍事的。”
舒栗:“哦,谢谢你的装腔作势。”
“真不用送?”踏出门槛,她听身后人问。
舒栗回眸:“真不用,到家后我给你发消息。”
男生眉峰略扬:“行。”
女生一走,室内又安静下来,只余阿姨刷洗碗筷的动静,小狗踩踏地砖,追着他走入书房。迟知雨瞟一眼不再空落的墙脚,不愧是小树口袋,留下了一地“树干子”。他屈身捡起一根,在指间转了转,又放眼其余部件,回溯和还原傍晚的拆卸步骤与结构。
随即转过身,重新取来阳台的工具箱,开始就地组装。饽饽见猎心喜,用鼻头将螺丝拱了老远,被他轻拍一下脑门,它不依不饶,随后被禁足隔离出书房之外。它无缝可钻,只好堵住门板,在起伏细碎的钻头声里流涎打鼾。
门后男生席地而坐,几次拿起手机查看微信界面,约莫一个多钟后,才收到女生迟到已久的消息。
小树口袋:我到家了。
迟知雨放下螺丝刀,回复:你从镜湖游回去的?
小树口袋:……
她发来一张照片:大善人,我专门跑了趟万象城,给你买了谢礼,明天带给你。
迟知雨点开大图,是LOEWE的纸袋,里头摆着的包装盒如无意外,就是他前几日网购买下的同款番茄叶液体皂。
他收在卧室,打算趁她网店开张,以贺礼的名义赠送过去。这样她不容易有心理包袱,也不会过度曲解他的行为。
淦啊,撞礼物了。
迟知雨崩溃地搓两下头发,没办法了,他只能再下单同款毛衣了!
第32章 第三十二颗板栗岛上有一棵树
舒栗早上八点到达云庭。进门后,迟知雨已经在用早餐。甫一触上目光,对方就慢悠悠挖出一匙燕麦粥含嘴里,唇角兜起意味不明的弧。
一大早笑得这么高深莫测干嘛?舒栗云里雾里,跟着陪个微笑,同他问早。
“早。”他也回个早。
舒栗将手中包装精致的提袋搁上桌,隆重介绍:“给新房东的见面礼,还请笑纳。”
迟知雨瞟一眼上方的LOGO,抿着唇:“哦,先放那吧。”
挖空心思和钱包了吧,小树口袋。
找到名正言顺的机会对他示好很不容易吧,小树口袋。
舒栗接着往里走。
迟知雨也视线尾随。
饽饽啪嗒啪嗒地追逐女生鞋跟,舒栗倾身揉它脑门,刚要路过书房,她似无意瞥到什么,腾得“倒车”回退几步,就见书房内挨墙矗立起“半壁江山”。
舒栗错愕少刻,回头找桌后男生,两眼圆溜溜的:“你装的?”
迟知雨叮一声把勺子丢入碗中,颔首:“昨晚无聊,随便玩了会儿。”又补充睡前苦思冥想的原由:“我有点强迫症,你这些杂物放地上让
我很不舒服。”
舒栗再度扫视书房地面:“可你也没全部装完啊?”
迟知雨:“……”
凭什么她一夜好眠,他就要孤军奋战?
他才不会装完呢。
安装半截就是他的底线。
健康良好的感情怎么可以只有一个人冲锋陷阵。
“你是不是更应该说谢谢?”他扯下一旁纸巾,叠两道,抹抹嘴,又按回碗边,起身离席。
舒栗学切磋完毕的侠女抱拳两下:“大恩不言谢。”
迟知雨顿口,行吧,勉强接受。他走来她身边,抱起臂,共同欣赏昨晚已独自品鉴过一万次的战果:“没看见说明书,就随便装了下,也不知道有没有装错。”
舒栗咂舌:“你都不用看安装说明书?”
迟知雨:“地上七八个箱子,懒得翻了。”
又说:“翻乱了没准还要被某些人抨击。”
“某些人”自行代入的非常快,给面地使用新称谓:“房东老师,您都这么仁至义尽了,我怎么还舍得置喙你一句呢,我现在都觉得昨晚的礼物送轻了。”
迟知雨要笑不笑:“行了,礼轻情意重。”
“不过,”舒栗适时提醒:“你确定要放在书房吗?我以后多半还要在这边打包,不会干扰你打游戏吧?”
迟知雨抬眉:“无所谓,反正我戴着耳机,书房地方也够大。”
自觉大材小用,她露出还请包涵的笑:“其实阳台腾个位置给我就好了。”
迟知雨不解:“纸晒多了不是会发黄么?”
“噢,是哦,”她居然都没考虑到这点,后知后觉地扬声:“你这人怪心细的。”
他低笑一声,自行更正她的赞词:“是聪明,博识,百科全书。”
舒栗拜服地抿了抿嘴角,点两下头,做个“OK,收到”的手势。
“剩下的自己装吧,”男生满意地丢下这句话,举高脚边的小狗,作浮空飞行状,还比拟出机舱升降的声响,“hu————”他音色少见的响亮清爽,一路快跑至阳台:“我们要先出去玩咯。”
舒栗没辙地笑出八粒牙。
口口声声说让她自己来,等遛完狗回来,补装剩余架体时,男生压根没撤出同间房,给她自由呼吸和发挥的空档。他就坐到一旁电脑桌前当看众,转回椅子瞥着这边,为防止小狗满地捣蛋,他还将它按在怀间,不时指点几句。
舒栗忍无可忍,想摘了手套投掷到他叭叭不停的嘴上:“你不补觉的吗?”
他双手交叉,没骨架似的斜靠着把手,似地主家猖獗的监工头头:“我昨晚睡挺早。”
“那就去客厅打游戏啊。”
“哪有看全息3D真人建造好玩。”
“……”
舒栗咬咬牙,一刻打开螺丝刀,钻头汹汹向前,厉色要挟:“带饽饽出去,别影响我干活。”
椅轮轱辘,男生吓得直往后挪,椅背怼上桌缘:“好好好,我走我走。”
结果仍是言而无信,只将小狗关去门外,自己走了回来。
听见门板合拢,但后方明显还有脚步声挨近,舒栗往后刀一眼:“大哥你能——别在这碍……”
手碍脚……剩余三个字如烟飘散。
因为男生已屈身在她旁边的工具筐翻找起来,叮叮当当,最后拣出一管适用趁手的手动螺丝刀,判别上方刀头。当他在很近的地方敛眉端看,居然会让人联想到“认真”。
他眼帘一展,对上女生低处的盯视,扯开个笑,示意她手中的便捷款:“我们换一下?手动的用起来太累了。”
寄人篱下承人之恩,舒栗不跟他多计较,一把交出去:“也行。”
他却不接,悠游地走去另一边:“我怎么能让女生干累活呢。”
舒栗被他的话硬生生逗笑:“你还知道我是女生啊?”
迟知雨挨在竖起的支架边探头:“我怎么不知道你是女生了?”
舒栗瞟一眼紧闭的房门:“知道我是女生还把我跟你单独关在同一个房间里?”
房内一霎寂静。
舒栗第一次见到,原来有人的脸是可以层叠递进式红透的,像纪录片里开启倍速的滚滚云霞空镜——
“我……”大号“红人”张了张口,顿两秒,才讲出声:“我是怕狗影响你好吗?”
舒栗:“我又没有只让饽饽出去。”
“靠,”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爆粗:“留下帮忙也不行么。”
有她这样的吗?
他胸腔剧烈起伏一下,趿拉着拖鞋,急促挪步至电脑桌前,哐得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只狭小的白色遥控器,对准百叶帘,嗒得摁一声。
帘帷缓慢上升。
舒栗头一回发现这间房竟如此圣光闪耀,她几乎要拿手背盖住眼睑。
茫白的光线里,男生继续气急败坏地走回来,抛下一句“光天化日,我看谁还有话说”后,埋头拼装,眼睛再不看这边。
舒栗间或瞄他。
他头不抬一下,自顾自地套垫片,上螺母,将螺丝填入孔位,再哼哧哼哧地扭紧——这是舒栗为他脑补的配音和内心活动。实际是,他不依附机电类设备,也能自如地构建和执行。
舒栗自知她的措辞有些逾距冒失,挫伤了这位口硬心软的雷锋少年,便主动搭话,缓和气氛:
“你大学学的科目是不是类似建筑?还要自己做模型之类的?”
他冷冷眼风扫来,停滞不到一秒:“不一样,建筑类和设计类才做这种模型。不过我学过GIS和建模分析课,稍微懂点建模逻辑。”
“那你很厉害诶,大脑里能自动生成说明书,”她自在地说着,用螺丝刀敲动管架,咚一声,似破冰,固体传音,支起桥梁,也将夸赞输送过去:“我装之前看了好多遍商家发来的安装视频才敢下手。”
“是吗,”迟知雨眼底阴转多云:“没什么技术含量,多看多练就行了。”
舒栗想到他昨晚说的“留学生的自我修养”:“在国外的生活怎么样?”
迟知雨有些意外她会问这个:“能怎么样,过一天是一天。”
“那怎么回来了?”
“因为看不到明天。”他随意一答。
舒栗沉默,因为她从未在迟知雨口中听见过如此深邃的字眼,像夏末林尽处的萤火,将灭未灭。她追问下去:“你是指哪种明天?”
“我也不知道。”
一直以来,他都是个迷茫的人,每回在网络世界游窜,偶尔目及“空心人”这样的形容,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套入自身:是在说他吗?他就是所谓的空心人吧?为什么身边人都那么有方向感,那么踏实和融入,都在微笑,都炉火纯青地享用世界、运营关系。
而他像是一朵表面漂亮的水母,被家庭资源包裹上浮,内里空空荡荡。他不知道要成为谁,又该走向哪里。明明是个受益者,却活成了受害方。从出生到现在,他都像是坐在高速行驶、濒临脱节的车厢,他拼命地睁大眼睛看路,却从来没有握住过方向盘。那种日渐累积的不安快将他身心吞噬。
可当他真正跳车,滚落,却只是枯立在盘山公路的中央,茫然四顾。
“你想过吗,”问出来他自己都感到可笑,好抽象的议题:“活着的意义。”
舒栗抬眼,按关开关,中止钻头的动静:“你不是已经说了吗?”
迟知雨愣住:“什么?”
舒栗重复他方才的回答:“过一天是一天,发生了就有意义。”
“比如这一秒的意义,”她推动螺丝刀的按钮:“打开螺丝刀。”
“诶?没推开。”她有些难为情地笑一下,坦然接受此刻的窘迫:“失误就是下一秒的意义。”
“昨天定了今天要装货架,那今天就把它装完。今天不就是昨天的明天么?还挺好懂的。非要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手表
里那个需要打卡的运动环,把它填满就好了啊。填不满也没关系,它又不会因为你今天没完成,明天就自爆。”
她努努嘴,示意他腕部的表盘:“你今天的环不也走完一部分了嘛。早餐吃了,狗也遛了。”
她又笑了:“还有额外彩蛋。善心大发,亲自帮新来的租客安装货架。今天都这样了,明天还能差到哪里去呢。”
迟知雨不再开口。
回国的头两个月,他接受过一段时间的线上心理咨询,和老师视频时,对方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劝慰道:
“有思考已经很难得了,说明你在关照自己。但有时候思考太多,反而会让自己陷入混乱和虚无。人生不是一道必须解出来的题。趁着休息这段时间,不妨把自己想象成为一艘船吧,静静地漂一会儿,看看水会把你带去哪里。”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面前的女生,无数只白鸽在心脏附近飞起来。
原来水要把他带来这里。
带向一次环岛旅行。岛上有一棵树,在风中轻摆。
第33章 第三十三颗板栗砸掉下来的是花朵……
一整个下午,迟知雨都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房内清寂,而他的世界地动山摇,鸽子飞走了,气流的余波却回荡不止。
他不会真的喜欢上小树口袋了吧?
他打开网站检索,又去询问人工智能软件:喜欢上一个人会有什么表现?
“频繁地想起对方、在意对方动态、见面时容易开心/紧张、想跟对方见面、主动分享生活、想多看到对方、想要靠近、想被需要、幻想与TA的种种与未来……”
迟知雨双眼定在屏幕上,越看瞳孔越紧。
完全吻合。
他不可置信地将手机倒扣到一旁,眼不见为净。两分钟后又拿起来,划关所有APP,打开Moba手游——没有什么是开一把游戏解决不了的,待到他十步杀一人,脑中自空空。
单排匹配进缓冲界面,他注意到队友ID左侧的爱心情侣标等级,116级???还没出生就开始绑CP了吧。
舒栗打这款游戏吗?ID不会也叫小树口袋吧?一会儿出去搜搜,看看她的段位有多可笑。
他不由自主地分神。
靠。
怎么又想起她。
他心不在焉地舞着剑,歘歘斩倒蓝BUFF,又把游戏视角调到双人路那对情侣身上,为之不耻地想:连体婴,他才不会关照他们那条路,打扰他们的你侬我侬。放心吧,努力抗压吧,毕竟你俩那么好。
不过,倘若跟舒栗开黑,她会玩哪条路。感觉对抗路才符合她手起刀落力拔山兮的屠夫性格,举起斧头吆吆喝喝,不要跟她太相配。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笑一下,驱动着人物往单人路走。不对,拇指又停下来,他不是要往下面刷的吗?于是又从河道折回中路,路过兵堆,手痒痒,先脏波兵再说。
中路狂摁信号,发起撤退,干得漂亮,最后开麦:“偷来的饭好吃吗?”
迟知雨连点几段位移远去,难得回复队友:好吃。
手机停在胜方MVP的结算画面,迟知雨再度闹心,一把快意恩仇的对战显然没有让他就此心平气和,反而更想去微信里邀请舒栗加入队伍,展示他流畅炫丽的操作和统领全局的意识。他猜想,她多半不爱玩游戏,那她喜欢做什么?她现在在做什么?
他扫眼手机首页时间,接而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地走至门边,侧贴到门板上,屏气细听,悄无声息,连饽饽蹦跶的脚掌声都没有。
要不出去看一眼?可他在“午休”啊。
不然假装去卫生间?可卫生间又不路过书房。
心烦意乱地倒回床上,迟知雨曲起手,揉揉双眼,又将手机举至面前,无所事事地来回刮动。目光陡一落脚在客厅监控绑定的APP上面,他撇撇嘴角,犹豫几秒,将其打开。
前段时间更新过,这回很顺遂地进入首页。
书房位于监控死角,而镜头是红外线模式,平日会追随活动物体转向,此刻它定格在一成不变的界面,静悄悄。
迟知雨失望地将它撂到一旁,起身拧开瓶盖,喝水解乏。
倏地,耳机里传来拖鞋摩擦地面的响动,迟知雨忙不迭抓高手机,是舒栗从书房走了出来,小狗闻风而至,她立刻蹲下身,跟狗笑闹。饽饽在她的抓挠下舒适地躺平,翻出圆肚皮,她的声音也渗入耳膜,被电波干扰,不及现实清澈,但语气没有变质分毫,异常温柔:
“饽饽最乖啦——我们的乖小狗,我今天没带零食,明天一定带给你——”
她双手握住它四脚朝天的前两只小爪,前后舞动,很有节律地即兴立契:“拉钩!上吊!绝不欺骗小狗宝宝!如果我明天忘了,那我也变小狗……”
迟知雨双手握着手机,似在收看一档极有兴味的热门节目,不自觉后靠到床头,再不退出这个画面。
待到女生休憩互动完毕,转头回归书房办公,他才意识到自己恍然未觉地勾唇许久,两腮都微微酸僵——他好像个变态啊。他飞快地熄屏,猛挠几下头发。他不会真的喜欢她吧。
不一定,迟知雨,别这么武断,他疾疾否定自己,不一定就是喜欢。他的世界太久无人踏足,才下意识地想要开灯和让座。她又恰巧在他空白的屋壁上开凿出窄门,他瞄见罅隙外的绿色,自然想要走近,望一望大地和天空。
他看向拢闭的房门,再出去做个实验不就好了,这是他家,凭什么他要东躲西藏,窝在房内,心思不定地戒备一位外来客。
说干就干。
迟知雨抚两把蓬乱的头毛,趿上脱鞋,路过全身镜时,他退回镜前,拉拽一下起皱的衣摆,才深吸一口气,面色坦然地扳下把手。
他伪作随意地走出,速度要不徐不疾,步向书房门。
舒栗正在里头对比飞机盒样品的尺寸和硬度,铺出一地七零八碎的玩意儿。她屈坐在低处,刚好面朝房门,余光扫见一人脑一晃而过,不由抬眸。
“迟知雨?”许阿姨才不会这么狗狗祟祟,饽饽也长不到这么高。
那脑袋斜探回来,也不知是否因大梦初醒尚还惺忪,对方握拳打了个呵欠,视线飘忽:“干嘛?”
“你醒了啊?”
“昂。”他溢出低不可闻的喉音。
舒栗自若地寒暄:“午觉睡得好吗?”
“一般。”
她作思考状,替他找缘由:“不会是因为家里多了个人吧?”
男生像是瞬间清醒,如闻天大笑话,“哈?”一声,她可真把自己当回事:“跟你没关系。睡前输了把游戏,气得没睡好。”
当真小学鸡,气点有够低。
“睡前少玩游戏吧,皮质醇过高,容易睡不着,还会做噩梦。”
她好心规劝,对方却将话题岔去别处:“你玩吗?游戏。”
“大学玩过,现在不太玩了。”
“哦。”
“你又在弄什么?”他注意到她手里薄如蝉翼的豆绿色纸张,脚畔套娃式叠放着的方矮纸盒,还有她过分拮据的坐姿:“坐这么低,不难受么?”
又说:“东西全放地上,饽饽没乱咬?”
舒栗看看被纸壳海包围的自己:“还好吧。饽饽也要休息的。有地方坐就行,阿姨把她洗衣服的凳子借我用了,”她举目四望:“你家也没什么能摆东西的桌子吧。”
不得不说,他家真的简洁到超脱,脱离正常人类生活。
他是不是有任意门,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时装秀部件到底都收置在何处?
迟知雨看一眼窗口长达两米的升降桌:“放我桌上弄不就行了?”
舒栗跟着掀高眼帘:“你桌上也没多大地方吧,我东西一放,你打游戏都会被影响。”
话音刚落,有身影覆过来,利索地经过。视野里,男生推远人体工学椅,单膝跪地,佝身钻入桌肚。他将排插上的黑色三极插头一把拔出,起身斜转主机,利索地将后方的各种连接线逐一卸除,
最后托抱到胸前。那只海景房的机箱看起来自重不轻,价值也不低。舒栗回过神来,正想上前帮一把,对方已将其稳稳落放到地面,挺起腰身,掸了掸手,自得地回过眼来:
“现在有地方了。”
舒栗怔几秒,反应过来,几欲感激涕零,又忍不住煞风景地确认:“不会要涨我房租吧?”
男生刚扬起的唇角立刻闭成一道横线:“当然了,怎么说也得涨一倍。”
舒栗失语,又笑开来:“有你这样坐地起价的吗?”
他下巴一挑:“我不起价,你就要一直坐地了。”
舒栗搁下手里的雪梨纸,半信半疑:“说清楚,不涨价我可真用了啊。”
“真稀罕你那点钱。”他冷呵,转头处理残局。那些粗细不一,颜色各异的数据线,在他手里仿佛都拥有自己的名字与标记,被迅速归位,无一错处。最后他轻拍机身玻璃罩:委屈你了,bro。
欣喜和感激混杂着,冲刷过来,舒栗捡起手边的纸盒套组,语无伦次:“不是……我想说,真的,你人太好了吧。”
她在心底收回以前对他的所有负面判词,过去是她有眼无珠,绝绝对对的狭窄和自负。
她在夸他哎。
瞳仁亮闪闪地看着他,就是昨晚望向白色沃尔沃姐的同款眼神。
那是两片微小却高清的荧幕,倒映出一个崭新的,或许他自己都未曾察知的角色。
好爽。他人生中有过这么轻飘飘的时刻么?迟知雨再难抑笑,清一下喉咙:“也没多好吧,一般。再说你都送见面礼了。”
“那我真搬过来了啊。”舒栗不再客套,腰椎明确在呼救。有福不享是蠢猪。她忙不迭地拾掇地面的杂物,将它们一一丢入空置的收纳盒。
盯着她的背影,迟知雨如梦初醒。
不对,他在干什么?
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分享出自己一半地盘和王座。
他手抄进裤兜,目随女生来回运送,接管另一半全白书桌的使用权。那头逐渐填上色彩,似雪野消融,花丛生长。
跑动间,有张碎纸片飘来他这边,扑簌着,蝴蝶般降落在他键盘的边缘。
他挑起来,像夹起一道空白的符纸,“哎”一声,故意语调平平:“你越界了。”
舒栗愣停,茫然看他手里东西,揪回来:“什么越界。”
迟知雨想了想,吐出一句“等会儿”,而后走出书房。片刻,舒栗听见撕拉塑封纸的窸窣声响,回首就见男生将昨晚趁火打劫的贴纸样品抽出来,快步走上前来。
他停在桌子正中央,连贯地撕下那些被缩小的平面小画,从上至下,贴出一道“三八线”,好似一道细窄的、缤纷的溪涧,区分出楚河汉界。
舒栗被他孩子气的行为逗笑,躬身帮他压平其中两片仍有翘边的贴纸,欣然采纳:“原来我的贴纸还能这么用。”
“你那些东西,别超过这条线。超过就涨租。”他假意列下条款,实则条条是虚壳。最后的骄傲倾吐出来,久筑的高墙似乎才能心安理得地塌方。他任凭它们滑落,好像砸掉下来的是花朵。很明显,也很明确,他想对她好,想要她好,因为她变得更好,他也觉得自己不再那么糟糕。
不必抗拒;
也无需验证。
——他就是喜欢她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颗板栗落日的容器
收拾好自己的半片地界,舒栗从客厅搬了张餐椅过来,开始尝试打包。韩素纸成本虽低,但不易弯折,占用打包时间,淘汰出局;硫酸纸价格过高,同样不予考虑。最后还是雪梨纸以手感取胜,被她纳入首选,用作飞机盒内部打底,随后是泡沫膜,将明信片、贴纸、便签一一分类码好,舒栗顺手点开物流小程序,胶带还在路上,派件进度已到滨湖区,大概率下午能取。
初次上新的产品材质她都尽量择优,尤其胶带,直接选用最高规格的台湾和纸特油,每卷宽度有2.5公分。她从笔袋里取出量尺,再次确认飞机盒高度,纳入成套的三卷胶带妥妥不是问题。
将瓦楞纸板嵌入卡槽,她顺意地拍了拍手,回头就见男生睨着这边,不知看了多久。
四目相对,他毫无端倪地一笑,转回显示器,操控着里面的橘猫在斑斓诡谲的不夜城中跑酷。
舒栗莫名其妙。
阿姨吸尘途经书房,探个头,见两位小辈挨桌并坐,顿时喜上眉梢,忙不迭按灭手里风筒,去厨房里准备果切。
端着满当当一钵草莓过来,她提前敲敲门,以防打搅到他们。
戴着耳机的迟知雨率先回头,扫向阿姨:“什么事?”
许自萍笑着走过来:“我给你们洗了些黑美人,”她注意到桌面居中的卡通贴纸小径,不大懂如今年轻人的情趣,只是笑得更开,将果盘搁置到那上边,遮盖边界,并招呼起舒栗:“小舒你也一起吃啊,这个品种的草莓可甜了。”
舒栗沉浸在各项数字账目的统计里,潜心掐算打包成本。此时才回过神来,直言谢:“啊,谢谢阿姨。”
许自萍道声“不客气”,就笑眯眯离开书房。
迟知雨秉持待客之道,没有先拿,而对方似乎也在等他出手。两厢僵持一分钟,他问:“你不吃么?”
“你是东家,当然你先来。”尽管她已经食指大动。
迟知雨不再迂回。注意到碗里的草莓都被切开,他捏起一粒细看,面色顿时僵住。
与此同时,身畔传来女生赞叹不已的惊呼:
“天啊,这是爱心吧?阿姨好会做。”
她惊奇地查看,果肉剖面有奇工巧思,刚好切出一个完整心形:“你吃的水果都好精致。”
迟知雨深吸气,迅速将那枚“爱心”塞入口中,没好气地嚼动:“都快下市了,还弄这种过季水果。”
舒栗无法认同,拈出一颗欣赏:“你怎么能这样说阿姨,搞出这种花型很费时间和刀工好吗?”
迟知雨装样子吃下第二个,就把果盘推出自己的“国界”,向女生靠拢:“你喜欢吃就多吃吧。”
舒栗:“你不吃了?”
男生随意地调整着耳机:“太甜了。”
蹭到就是赚到,舒栗笑一下,不再客气地享用清甜多汁的果肉。
迟知雨最小化游戏全屏,停在桌面,不大自在地打开电脑微信,给许自萍发消息,仅一个问号:?
而对方的回复飞快且无害,依旧是脸带红晕的可爱微笑。
迟知雨:“……”
他被看穿了。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无所适从。
舒栗会看出来吗?
真服了许阿姨,搞出这种奇形怪状的操作。
跟他授意的一样,舒栗不会以为他在疯狂暗示吧,误会他在跟她示爱?
他忐忑地扯掉耳机,环起双臂,仰靠到工学椅椅背,偷偷打量一边埋头摁数字键盘,一边猛猛把草莓往自己嘴里喂的女生,她上辈子是热带雨林的大象吧?想想兀自窃笑,晃两下腿,把椅子转向背对她的视角,抬起手机翻看,滑了一万个网页,却一个字都渡不进大脑。过了会,又啪嗒盖回去,双手交叉,盖在头上,伪作无所事事:
“要帮忙么?”
舒栗偏眼,见男生看也没看这边,懒懒散散,有些不确定:“你在跟我说话?”
他斜来一眼:“不然呢。”
舒栗望向他宁静辽阔的雪山桌面壁纸:“你不打游戏了?”
迟知雨回:“开黑的朋友都不在线。”
舒栗若有所思地“哦”一声:“你现在没事做么?”
迟知雨颔首:“嗯,有点。”
舒栗想也没想:“那去睡觉吧。”
他不可思议:“我才醒过来哎。”
舒栗颇感奇异:“你以前下午都怎么过的?怎么今天就无所事事了?”
迟知雨语塞,两秒后淡淡开口:“可能就像你说的,家里多了个人,有点不自在。”
不料对方大惊失色,PTSD般严正示警:“你可千万别突然反悔啊,跟我说
不租了,要我立刻搬走。”
迟知雨:“……”
他曲了曲覆在桌面的手指:“我是这么靠不住的人么?”
“很难说。”
“?”
男生当即戴上耳机,一个字都不乐意再说。舒栗斜睇他被屏幕光映得雪亮的侧脸,又挪去他显示器。
他居然没再玩那个猫咪冒险游戏,而是打开一张Word文档,十指翻飞地打字,较劲般把机械键盘摁得嗒嗒响,不多时就敲出多行段落。
舒栗问:“你在写论文么?”
她以为他套着硕大的耳机,播放强节奏音乐,多半听不见,不想对方闲闲接话:“我在写合同。”
舒栗眨了眨眼,大概猜到:“租房合同?”
迟知雨:“嗯。”
“啊?”
“啊什么?”
舒栗抓抓头皮:“我没打算长租,拟合同会不会太正式?”
迟知雨目不斜视:“有人说我靠不住,白纸黑字的合同总不会也靠不住吧。”
舒栗噗笑一声,抚慰:“我就随便说说。你这种雪中送炭的大好人我怎么会觉得靠不住呢,再怎么说都得在我的人际靠谱榜中排前五吧。又是装架子,又是让桌子,还把一整碗草莓都给我吃。谁这么没良心,说你靠不住。”
男生这才偏过头来,得意漫上眉梢:“知道就好。”
舒栗见他屏幕上已然密密麻麻,不想折了他一片苦心:“你要实在想做份合同的话,我也不介意。”反正不是花她时间,走正规流程也绝非坏事。
装什么,非要跟他分很清是么,如她所愿。迟知雨正身,继续噼里啪啦,超速打地鼠一样攻击键帽。
她一直知道迟知雨有多搞笑,但从没认识到他还相当高效。真真正正的实干家。不过半个钟头,他从别处搬来一台闲置的打印机,连上电脑,一式两份地打印出合同,又从抽屉摸出一只墨黑色订书机,咔哒两下装订完毕,滑来一份给她。
舒栗目瞪口呆,举起来,一目十行,掀页浏览:“你自己写的?”
“嗯。”他轻描淡写地应着。
的确是他写的,完全不同于网络上的同质化模板,她前后阅览,奇怪问:“怎么没有租期?”
左侧的人沉默须臾,说:“你决定。”
分明是句窝心话。
口气却寡淡如水,听不出半点涟漪。
然而舒栗还是如听仙乐,循声去追踪他神情,似是无法确信。
他托住后颈,不紧不慢:“反正是我的房子,我又不用给自己设期限。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舒栗灿然一笑:“那等我得道升天,一定不忘替你美言几句。”
“跟谁美言几句?”
舒栗愣住,有些被难住:“总之,先跟我的大脑和细胞美言几句,多灌输‘迟知雨是个超级好人’的理念。”
哼,他轻笑一声。不合时宜地猜想,如果现在把他的开心值接入电脑,主板会不会为此烧焦。
—
临近傍晚,舒栗收到物流的短信,告知胶带已抵达驿站,她不想拖拉至明天,于是看了眼时间,起身跟一下午都闷闷靠坐在电脑前的男生说:“我出去半小时。”
他摘下耳机:“干嘛去?”
舒栗回答:“胶带样品我还填的之前车库的地址,要去取一下。”
迟知雨的手指在键盘边叩击两下:“要我送你去么?”
“不用,”舒栗否决这个提议:“我扫辆共享单车来回半小时就能搞定。这个点你开车的话大概率要绕远路,可能半小时还不止。”
“……”
他就知道,他只要表现出一丁点的喜欢,她就会顺杆子越爬越高,要坐在月亮上对他指点江山了。
凭什么她要他做什么,他就必须遵从和听话;她是他的指南针吗,让他往东他就不能朝西?
他今天偏要送。
逆鳞层层掀上来,迟知雨把转椅蹬离桌前,起身去沙发取来外套,雄赳赳走到玄关,拉开鞋柜,也开始找鞋……服了,他怎么这么多鞋,选择困难症了——他速瞄一眼舒栗脚上的款式,拎出一双近似的丢出来,动作果断得像是提前排练过。
刚提上鞋跟的舒栗以为天黑了,挑起眼,竟是少爷居高临下地蹬着鞋,眼神睥睨。
小狗转着短尾巴在他俩之间嗅动。
她:“你也要出去?”
他:“嗯。”
她好奇:“拿快递?”
他冷硬:“没快递。”
“那是?”
当她直白地注视他,他忽的心虚了,顾左右而言他:“就……出门散散心。”
“要一起出门啊——”许阿姨拧关水龙头,适时出现,笑得很慈祥。她见女孩儿没拿包,猜她应该还要回来:“小舒这是要去哪儿啊?”
舒栗笑答:“去取个快递。”
女人微笑的面孔偏向迟知雨:“小雨呢。”
“出去走走。”
舒栗是时间管理大师,看看腕表:“马上就五点半了,你不如把饽饽带上。”
迟知雨套好夹克,活动肩背,利索地理两下衣领:“你付我四十五么?”
舒栗倒是不太在意:“可以呀,给你一整天的钱都行,毕竟你今天帮了我很多忙。”
迟知雨反问:“我的忙只值四十五块?”
舒栗正色:“你的忙是无价之宝。”
哈哈,许阿姨也在一旁听笑,掩着唇退回别处,不再搅扰。
迟知雨彻底哑掉。怎么会有这么老脸皮厚又油嘴滑舌的女生,关键他还有点吃这一套。他干脆地脱掉还没穿稳的鞋,提着饽饽前肢去套牵引绳。
再从阳台回身,他瞟见女生的一摆衣角还候在玄关柜后,似一尾白鸥的羽梢,他低头微微抿笑,又急速切换至无波状态,绕上狗绳,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出楼道。
在小区门外分别前,舒栗一脚蹬上明黄小电驴,扣着头盔叮咛:“你遛完了就先回去吧。”
“哦。”男生不咸不淡地应着。晚风正盛,他的刘海在额前浮动。
刚要掉头转动把手启程,背后蓦地传来一句:“好好看路,注意安全。”
而车轮已滑出,她总要有所表示吧,索性腾出左手,举向天际,做了个大大的,非常明确的OK姿势,又摆动两下,好似生怕他没看到。
她的指圈刚好形成落日的容器,光像橘汁一般在里头轻晃。
迟知雨会意一笑。
目随女生消融在车流间,他原地滞留片刻,也不顾狗子是否急得团团转,转头解锁手机,打开高德导航,在终点栏里输入昨日得知的小区名,选择模式:步行。
很烦,叛逆劲儿又上来了。
他才不要先回家,他要带狗一起,走在她回来的路上。
第35章 第三十五颗板栗加力苹果
为防止错过返程的舒栗,迟知雨选择走反向的非机动车道。此时接近晚高峰,行人车流俱多,低处的小狗便没了落脚处,迟知雨索性将它一把抱起,思考回去之后是不是该买个便携宠物包。
饽饽在他身前翻拱,寻找最舒适的姿态。
“好臭啊你,”他嫌弃地抽动鼻子,兀自推卸责任:“有人都不给你洗澡了,光顾着忙自己的事情。”
“还掉毛,”他瞥一眼自己袖口,那里已被勾上几根乱七八糟的超细“线条”,继续自言自语:“真败家啊,三千块的吹风机,给你用一次就报废了。”
骑着车的舒栗平白无故打了个喷嚏——是因为花粉吗,她望一眼街道对面盛放的梅树,花冠似胭脂晕在空气里。她不由笑了笑,刚要拐入最后一条街,兜里手机忽然嗡嗡狂震。
她刹停电瓶车,单脚点地,摸出手机,【云庭公馆3栋1602】这个大名赫然出现在屏幕上。
不会把狗遛湖里去了吧。
她心中一紧,赶忙按下接听键:“喂?”
“喂?”听筒与侧方突地传来两道和音。
舒栗惊诧回眸,就见迟知雨凭空出现在她车边,夹篮球般挟着狗,手机还靠在耳边,也不挂断通话地看着她:“让你看路的呢?”
舒
栗拨开被风贴来唇畔的发丝,前后左右地看,最终绕回他脸上:“你怎么过来了?”
迟知雨把狗放回地上:“我怎么知道,随便乱逛。”
舒栗说:“这也太巧了,”又看看饽饽:“你没带它去湖边么?”
迟知雨说:“天天去,走腻了。”
舒栗认同地颔首:“也是。”
她似想起什么,从左边把手拎下一只温热的小塑料袋,抬臂交出去:“小区门口刚好有个卖油墩子的小摊,我给你和阿姨各带了一个。这是你的。”
油炸味扑鼻而来,迟知雨留神她勾着的东西:“什么?”
舒栗意外,重复一遍小吃的全名:“油墩子,你没吃过么?”
迟知雨摇头。
舒栗倾情安利:“好吧,很香的——要趁热吃,凉了味道会大打折扣。”
迟知雨没有接,眼往别处瞥了瞥:“我刚摸过狗。”
“隔着塑料袋,有什么的,”舒栗大大咧咧地说着,从帆布袋里摸索出半包杀菌率99.9%的湿巾,跟油墩子一并递送过去:“拿着。”
“这么烫。”男生一接手就叫出来。
舒栗隔着塑料袋和纸包摸摸自己那份探温:“哪里烫了?”
此男果真娇气,搞得她以为自己刚用火钳丢给他一块出炉木炭。
他还一副有凭有据的模样:“树皮能跟人的肌肤组织一样?”
舒栗干笑一声,不跟他多费口舌,垂头找闻见香味狂流哈喇子的饽饽,笑嘻嘻和它说话:“饽饽,你要不要坐我的顺风车?”
她用鞋尖叩两下踏板:“就这里,知道怎么上来吗?”
饽饽悟性极高,后肢一蹬,飞跃上脚踏,还转动半圈找准更安全适宜的站位。
舒栗瞠目:“迟知雨,你福气不浅,居然拥有全世界最聪明的小狗。”
“狗随主人,懂的都懂。”男生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末了又将用完的纸投入舒栗车篓。
舒栗回头:“你自己扔一下会怎样?”
迟知雨心安理得:“又不是我要吃这个的。”
话落,他上嘴咬了口,拧拧眉,看里头夹心:“这什么馅啊?”
舒栗求认同地挤眼:“萝卜丝的,很香吧。”
“勉勉强强。”他吃下第二口。
舒栗早对他的反应产生抗体,不在意地将牵引绳在车把上绕几圈,跟身边男生说再见:“我和饽饽先走一步了。”
他讶然掀眼,似是不可置信:“什么意思?”
舒栗拱一下肩膀:“我骑着车诶,难道还要一点点陪着你慢慢走吗?”
迟知雨哑口无言。
禽兽不如啊,这女生。
他好心来接她,她东瞧西看没第一时间发现他就罢,结果下一刻就要携狗高飞远走,让他一个人落单在车水马龙的街头。
“走咯——饽饽,和你老爸saybyebye~”她清脆地道别,手如摇扇摆动。
迟知雨从头到脚都要写上无语,最后硬生生从唇缝间逼出一句:“走呗。”
有什么值得不痛快的。
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多么简单的答案和决定。
他只是碰巧散心来这边,又不是专门为了偶遇和蹲守什么人的。
他当他摆出气话,以退为进,这颗板栗会拉下脸来哄哄自己,没想她真就驱动电驴,咻得一下扬长而去,消失在拐角。
迟知雨目瞪口呆。
看看手里排有齿印的,形似大号啤酒盖的油饼,他讷然几秒,三下五除二将其解决,把油纸袋和塑料包攥成小团,找到最近的垃圾桶,一下摔进去。
沉着张脸再回头,却见女生压根没走,停在拐口一家烟酒超市门前,回头冲他笑,明快而理直气壮;而小狗自她腿前探头,吐着粉舌头,也在笑。
行人,车流,路牌,倒秒的交通灯,远方油画般的天空,忽如开启景深特效,唯独这幕是定焦。
唇角已濒临脱位,他强自稳住面色,抄上兜,视而不见地从她们左边行经。
轮胎擦着地面,梭梭跟上来,裹着女生温声软语的抱歉:“哎,玩一下嘛,别生气啊。”
“耍我好玩吗?”他目视前方,步履幅度和速度却都不自觉下调。
她不假思索,还很坦诚:“不好玩干嘛要玩?”
迟知雨轻哼。
“油墩子呢。”她注意到他两手空空。
“难吃,扔了。”
“我都看到你把空袋子扔垃圾桶了。”
“……”
“暴风吸入啊,迟少。”
“某些人那么小肚鸡肠,说句不好吃就要把狗拐走。再不全部吃完,没准都要把我家抄了。”
“我有那么狮子大开口?我是宰相还是哥斯拉?”
“哥斯拉吧,比较符合你的个人形象。”
“如果我是哥斯拉,我一定会绕过云庭公馆16栋。不破坏那里的一张家具,一片墙皮。”
“算你识相。”
迟知雨分心地想,她的声音绝对掺了黑科技,少说一整版劳拉西泮,不然怎么解释回去这一路的宁静与平和。
—
迁居首日,舒栗为整理胶带,在云庭待到六点才回家。春时已至,天黑得也比凛冬要晚,再从云庭出来,湖面仍映有远空的余温,泛出银粉。
抵家时门缝里弥漫出糖醋香,她胃口大开地开门,唤了声“妈”,今日心情指数飙升,恐怕是因为得到了“安全”。
伟大的安全,是一切正面情绪的地基。悬挂于深渊边缘的肾上腺素只能叫惊怖,吊桥效应般的刺激,也都不是可依之地。
家就是安全的另一种具象。舒栗盛上满满一碗米饭,实际她刚吃下整块油墩子不多时,并未感到饥饿,但陈女士的饭菜依然入口津香。
父母鸡毛蒜皮地唠着家常,她不禁想到迟知雨,惯常独食的他也会跟阿姨聊天吗?
但他和六十多岁的人能聊什么?
——“今天的果盘什么意思?”
十公里外灯火通明的高阁里,迟知雨不着急执筷,先行“审讯”对面的女人。
许阿姨敢作敢当,备好托词:“小舒不是在吗,我想女孩子肯定喜欢可爱点的东西,就自作主张做了带形状的水果……”
“别搞,”迟知雨一瞬打断她明显糊弄的解释:“我对她没意思。”
许阿姨快在心里笑倒,嘴上连应:“好的好的,以后不会弄了。”
刚要扒自己碗里的五常大米饭,就听男生不以为意地开口:“家里还有那种草莓么?”
许自萍抬头:“吃完了。”
迟知雨问:“还有什么水果?”
许自萍弯笑:“还有黄车和澳洲甜地球。你平时不太吃水果,这还是太太前两天路过云庭,叫我去门口拿的。”
“我妈买的?”
“嗯。”
“哦。”
他一秒戒备,目光如炬:“你没跟她说什么吧?”
许自萍一眼看穿:“哪会啊,小舒的事我一个字没提。”
男生遽然提声:“我说是她的事了吗?”
许自萍:“哦,我只说了你最近状态好一些了,愿意出门了,三餐作息也规律了很多。”
“哦。”
迟知雨不再问话,用筷子夹了块米饭送嘴里,片刻掂起手机,打开微信,滑至那块鲜明的绿头像。
“明天就吃青提吧,”他淡淡吩咐,又一本正经警告:“不准再做奇怪的造型。”
阿姨:“好呢,我肯定不多此一举。”
—
夜风习习,舒栗难得陪老妈外出逛超市,夜晚静而黑,灰色的云团如帆船一般游过,弯月浮出绒毛,身畔陪一粒明亮的金星。
跟在陈亚兰后方当购物推车工时,她不时逗弄几下水产区的鱼蟹,又扒拉到冷饮柜掐算盛夏到来的日期,最后驻停在五颜六色的果蔬国。
陈亚兰从滚筒上撕了张保鲜袋,挑拣茄子和丝瓜;
舒栗则流连于分装成小盒的各
色精品瓜果,考虑到迟知雨今日的顶级助力,和自己草莓饕餮般完全不拘小格的言行,她决定涌泉之恩当滴水相报。
但她对迟知雨知之甚少,索性拍下面前冷柜的全景大合照,发送过去:看看喜欢吃什么,我明天洗好带过去。
万幸。
他没有在睡觉,几乎是秒回。
Avis:。
舒栗支在推车扶手上打字:这里面没有名叫句号的水果。
Avis:随便。
舒栗:我真的很不喜欢别人回随便。
聊天框安静下来,数秒后回过来一张图,框出她初始水果照中的某一栏。
舒栗循图去找,居然最为便宜的加力苹果,两颗挨装在同一只塑料盒内。
舒栗提醒:就这个?我放血的机会可不多哦。
Avis:给我削皮,去核,切成块,放在玻璃保鲜盒里带过来。
Avis:塑料盒装的我不吃。
舒栗:“……”
她捏了捏拳,心悦诚服地抿笑,回过去一个“遵命”表情包。
第36章 第三十六颗板栗新门牌
舒栗做事细腻,但在吃喝方面惯常大条,从不讲究挑剔,遑论按照迟知雨指示的那般去处理苹果。而且大早上的,父母都在,穿行于厨房餐桌,她一反常态搁那儿果上雕花,实在惹人猜疑。
用厨房巾擦干两粒红彤彤的苹果,捎上它们赶地铁时,她酝酿好借口,倘若迟知雨发难,她就说切好的苹果容易氧化。
不出所料,当她从帆布袋里提出保鲜袋时,还在进餐的男生目光一凝,不大满意地出声:“打发谁呢。”
舒栗忙将理由呈上:“我在家搞这么精致,我爸妈会觉得很诡异。”
迟知雨端起玻璃杯,抿水:“哪里诡异?”
舒栗不假思索:“可能会猜我是不是瞒着他们谈恋爱了。”
迟知雨突地就巴西莓饮呛到,脸也因此急剧通红,上气不接下气:“你爸妈,思维够发散的。”
“我不觉得诶,我反而觉得他们的思想世界有点小,不是编制就是婚恋,”舒栗将袋中苹果取出,一左一右托高:“你想要哪个?”
迟知雨淡淡瞥一眼,耳根红潮还未褪去:“男左女右吧。”
舒栗很考究:“你的左右还是我的左右?”
迟知雨:“……你的吧。”
“OK。”女生换双手,捧花般把那颗苹果护送至料理台前。
许自萍正在洗菜池前削芦笋,一面偷笑,见女孩儿过来,忙腾让地方,问她有什么需要。
舒栗看一眼墙角的刀座,笑说:“只要水果刀和砧板好了。”
许自萍示意她手中苹果:“还要再洗洗么?”又降低音量,几近气息地陈述:“小雨只吃净水器洗过的蔬菜水果。”
舒栗手窝到嘴边,也小小声:“啊,他真的很娇贵。”
“别以为我听不见。”身后幽幽浮出一声。
许自萍讪笑,拧开水槽边的岩灰细龙头。
舒栗窃笑着挨靠过去,重新清洁她在家就冲洗过多遍的苹果。
随即摊平案板,抽出刀柄,准备大展拳脚。2000yearslater,她手拙地剐出1/4的不规则果肉地图。
许自萍见状,忙将占用的刨皮刀冲冲水,让给她:“小舒我把我的削皮刀给你用吧。”
舒栗摇头:“没事啊,阿姨,我慢慢弄就好了。”
“你削完还有一半苹果吗?”头顶倏地降来一句嘲弄。
舒栗:“……”
看都不用看是谁在笑话她。
砧板上七零八落的果皮,每片厚度能以假乱真做出一道土豆片烧肉。她自觉不好意思,往左挪动两步,负隅顽抗:“你行你上啊。”
本还撑在料理台边缘的手递送过来,摊平了:“拿来。”
舒栗把负伤惨重的苹果和黑色果刀交出去。
男生有双巧手,熟练地挖去果柄与尾部附近的果肉,好像摘除了一顶画家帽,然后用拇指隔皮抵住刀刃,旋转果身,一道道,耕犁梯田般为整只圆果去衣。
他将剩余部分近乎0伤无损的果肉交回来:“学会了?”
刀削面变缎带演出,舒栗为之折服:“眼睛会了,手还不知道。”
他退后一步,躬身拉出橱柜抽屉,又扬头问许自萍:“阿姨,家里的保鲜盒呢。”
许自萍歪过身子帮他找。
迟知雨吩咐:“烫一烫,给她。”
“切块,装盒,”又瞟向舒栗,从岛台上抽张纸巾,不紧不慢地擦捻指端:“一步都别少,弄完了送书房。”
趁他春风得意地转头,翩然离去,舒栗扬高保鲜盒佯装要砸。
回过身接着将苹果大卸八块,许自萍开口:“小雨可爱吧?”
可爱?这可能就是受雇于人的基本涵养吧,什么违心话都能毫无负担地讲出来。舒栗如今寄人篱下,就打哈哈应:“嗯呐,超可爱。”
许阿姨继续寒暄:“小舒,你中午都在哪儿吃啊?”
舒栗回:“外面。”
许阿姨又说:“每天都要跑出去?多不方便啊。你平时喜欢吃什么菜?以后中午就在这边吃好了。”
舒栗笑笑:“哪有这样蹭饭的啊。”
“别这么说,小雨和我两人也吃不完,他那点饭量,猫都比他吃得多。”
舒栗将果块往玻璃盒里拨:“这不太好吧,不给饭钱我良心不安。”
许阿姨嗟叹,侧头看看她:“你看你过来之后啊,小雨变化挺大的,以前一天到晚不出门,现在起码愿意下楼转转。听阿姨的,你中午就在这边吃,我看他食欲都能跟着好。”
舒栗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我回头问问他,看他介不介意再说吧。”
往果堆里插了两根牙签转进书房,舒栗微微瞪眼。平日里对着电脑硝烟四起、策马追月的男生,居然捧了本书在看。
舒栗将保鲜盒嘣得一下搁到他肘边,戏称:“大王,请用。”
他眼从书页里别出来,注意到里头戳着的、天线式两边舒展的果签:“怎么,你也要一起吃?”
舒栗将自己椅子拉出来,咔嚓一声啃下大口手中的原态苹果:“我有。”
迟知雨问:“那怎么拿两根签子?”
舒栗都没想到他关注点如此奇特:“习惯。”
迟知雨扎出一块,送入口中,咀嚼评价:“非常一般。”
嘴上虽如此,又迅速吃下第二块。
舒栗早有预料:“这是你选的。”
她好奇他手中的硬壳书籍:“你在看什么书?”
男生用手指当书签,卡着页码,给她看封面。
全英读本。
橙蓝撞色封皮,洒脱的英文手写标题,写着《ninestories》。
舒栗沉默地偏开双眼,掏出包里各色日常用品,最后是笔电。
“怎么不接着问了?”他欠欠儿地看过来。
舒栗不与小儿辩日:“要干活了。”
迟知雨把纸页当围栏和掩体,不经意地往嘴巴里运苹果,悄然窥察她动作。女生先开微信后开网易云,最后从耳机盒里捏出入耳式耳机,将联结外界的通道堵死。
迟知雨轻哼着歌,也套上耳机,开机登入电脑微信,滑动几下通讯列表,最后点进舒栗的头像,敲字:
有什么推荐的歌吗?
刻意,删。
在听什么歌?
不行,显得过分关注她了。
要帮忙么?
昨天已经问过了,NO。
——有什么好问的,干嘛要没话找话,她暗示的还不够明显吗?一进门就说她父母都怀疑她恋爱了,这离告白也就0.000001毫米的距离了吧。他在这暗自躁动什么劲,不如耐下性子,坐收渔翁之利。
反正他绝不做捅破窗户纸第一人。
敌不动我不动。毕竟从小到大,都是女生先跟他表白,他要做的不过就是把婉拒换成接纳,易如反掌。
思忖完毕,迟知雨稍稍静心,打开通关小半的《Stray》,操控着猫咪在赛博风的街巷废墟里飞奔,刚过完一轮惊险十足的追逐战,他手指顿在WASD键上,不禁猜想,他跑图的动静会不会太大?
有话聊了。
迟知雨切出游戏界面,直奔小树口袋私聊:我打游戏会吵到你么?
余光里的
女生摆明一怔,开始打字:完全没有。
没有口是心非?他继续发话:我可以换红轴。
舒栗皱眉,搜索“红轴”的意思。她鲜少钻研数码产品,连手绘板都只略通皮毛,通常在procreate上画图,更别提这类键帽的轴体。
舒栗:倒也不用。
就这样结束对话了?迟知雨郁闷,重新打开游戏画面,让小猫原地转圈,仿佛在百无聊赖地追咬自己尾巴。
舒栗开着拼多多和1688比价,又切到后台看地址,忽的想到一事,脱口问:“方便把——”
她以为迟知雨会听不见,可男生锃亮的目光一秒转来,她居然有种他早在那边待命良久的错觉。
他扒掉头顶的耳机,懒懒地咬字:“干嘛?”
舒栗将话说完:“我接下来可能要买不少东西,方便把后台地址改到你这里么?”
她略显抱歉地微笑:“我在瞒着老爸老妈创业,没办法寄到家里。”
话落,男生抬起下巴,莫名意有所指:“你瞒你爸妈的挺多啊。”
舒栗满头雾水:“还有什么?”
你心中有数。
先点破的是猪。
迟知雨装模作样地敲了下回车,大度准允:“好啊。”
舒栗唇角幅度骤然增大了:“谢谢你呀——”
……?!
她怎么能用跟饽饽说话的口气跟他讲话?
这明显是在开作弊器吧,他要是客服绝对严查封号,让她再也使不出这种无敌大招。
迟知雨立即将头撇去另一边,盯住空无一物的白墙。
emmmm,这边是不是应该挂张画?
女生似乎喜欢一边输入内容,一边嘟囔着念出声来:“浙省……杭城……滨湖区……云庭公馆……3栋……1、6、0、2……”
连他的地址都倒背如流。
而他对她的住址一概不知。
他是不是有点人渣了?
迟知雨好不容易把心脏扯下蹦床,转回脑袋:“你家也住滨湖区么?”
舒栗“嗯”一声,将新地址保存下来,设为常用。
“哪边?”
舒栗奇怪:“问这个做什么?”
迟知雨说:“好奇你通勤时间。”
舒栗:“肯定比你开超跑快。”
迟知雨:“……”
他说要去接她上下班了?她怎么能脑补这么多。况且她还不是他女朋友吧。
他被噎住;她反倒坦然,告知自己每天坐几号线往返:“十多分钟就到了。”
迟知雨:“哦。”
舒栗问:“你们小区有专门的丰巢柜或者驿站吗?”
迟知雨:“都是物业送上门。”
舒栗:“……”不愧是清闲富人的宅邸。
考虑到接下来签收快递的频次可能较高,比较搅人清净,舒栗侧身而坐,诚恳地提前致意:“我以后快递比较多,恐怕会打扰到你们。”
“无所谓,反正我戴耳机。”迟知雨随意应下。
舒栗看一眼门外:“许阿姨呢,她中午要不要休息?”
迟知雨:“我妈给她在同小区租了房子,她中午回去午休。”
舒栗:“……好的。”
不过——
鉴于时不时有人敲门还是会惊扰到户主与小狗休息,舒栗摁着太阳穴沉思片刻,诞生新想法。她翻出包里的记事本,扯下一张,描出画框,又换粗头全黑马克笔,往里头填写三段式可爱圆体字提示:
【请勿敲门/打电话
快递外卖请放这里
谢谢,辛苦您啦!】
最后附上自己的个人IP形象,小树挤着豆豆眼,「拜托拜托~」手势的简笔画。
迟知雨撑住后颈,兴味盎然地看她完善细节。
一张简单易懂又可爱灵动的告示牌在分秒内完工,她将其展开亮相,与迟知雨分享:“将将——很不错吧。”
又低头在笔袋里翻找不会留痕的白色打底胶带:“可以贴到你家门边吗?这样物业送件上门就不会随便按门铃了。你或者饽饽在睡觉也不会被吵到。”
迟知雨浅浅勾了下嘴角。
她不光包容,还很周到,画图又这么漂亮。
几乎没有缺点的一个人,不怪他会喜欢她。
他直起上身,视线去到格纹笔袋的豁口间搜寻:“你有蓝色的笔么?”
“好像没有,”舒栗帮着看了看,滚出zebra的烟熏薄荷新色:“这是最接近蓝色的了。”
迟知雨倒也不挑,接过来:“那就这个吧。”
他不做迟疑地将“新门牌”拿过来,拔下笔帽,倾身在上面勾勒图案。
舒栗不明不白地起身追看:“为什么要画汗珠啊?”
唰唰涂色的手无语一滞:“…………这是雨滴。”
既然要贴在他家门上。
那怎么可以没有他。
第37章 第三十七颗板栗他的礼物
今天是舒栗续单的第十天,吃午餐时,她和迟知雨打起商量:“你帮了我很多忙。如果你哪天不想下去遛狗,我可以代劳。”
正一手一根筷子给肋排剔骨的男生掀眼:“什么意思,明天开始你不下去了?”
舒栗按出手机日历,翻给他看:“我打算在3月16日这天正式上新,最近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要赶个首页banner图,还要做预售链接。”
男生把肉丝含入口中:“很麻烦么?”
舒栗想一想:“也不算很麻烦,但我这人挺完美主义的,想弄得仔细点,多给自己一点预留时间,查漏补缺。”
迟知雨听在耳里,有点失落,但还是“哦”了声:“我不想下去也能让许阿姨去。”
舒栗微笑,扒完碗底最后那点米饭,给自己盛汤。
见迟知雨手边专门用于呷汤的小碗还空着,她搁下自己那份,再度伸出手:“要帮你盛一份么?”
“啊?”对方似未反应过来。
“排骨汤啊。”
“哦。”他惬意地将碗交过来,惯性吹毛求疵:“我不吃全是肉的,也不吃带脆骨的。”
舒栗心底翻个白眼,用汤勺细致拣选:“知道了。”
之后两天,舒栗都在钻研什么样的打包公式能做到尽善尽美。最终敲定的方案是:豆绿色雪梨纸打底,再用泡沫膜缓震,最后绑上鹅黄棉线,打蝴蝶结,粘贴「小树口袋」专属店标贴,装入折好的飞机盒,再以同色系快递袋封印。
她打算精心记录每一步步骤。
女生将剪裁下来的边角料一股脑推至角落,空出大片白色背景桌,而后高举微单,不时变换摄图角度,中间一度脱鞋站立到椅面上,为俯拍出直观的平铺效果。
“你也是真不怕摔。”迟知雨仰头看她。
她倏地将相机镜头从高处对准他,咔嚓一下,直接铡断他吐出更多风凉话。
迟知雨失语:“允许你拍我了?”
舒栗查看景框里的成像:“那我删掉?”
迟知雨被问住,终究没有阻拦。但偶像包袱还是得背好,不能在她那留下黑历史丑照:“先给我看一眼。”
舒栗仍在高处品鉴:“长得好真好,什么表情都很好看。”
“你能不能先下来?”椅面就那点大,他真的很佩服她能在“高跷”状态下也面不改色。
舒栗好奇:“你恐高?”
迟知雨说:“我不恐高。我恐进击的女巨人。”
舒栗忍俊不禁,不再居高施压。她撑住椅背搭手,正要蹲身蹭下来,不知何故,重心无端往右侧偏移,另一边椅脚离地,她跟着栽过去。
“啊。”她轻呼一声,忙要扶住椅身。
一只手已快过她,架稳歪斜的椅背,动作趋同,她的手硬生生盖向他手背,指节几乎严丝合缝地嵌入他的指缝。一温一凉的相触,却如同极的磁石,一碰即离。
“不好意思!”她忙趿上拖鞋,惶然去看迟知雨及时扣停椅子的手,只有她知道自己刚刚的力道有多重,几乎押上她全部的体重。
果不其然,肤色过于净白的缘故,他的关节已泛出粉色。
“疼吗?”
迟知雨飞快地抽回手,在空气里猛甩两下,好像上面沾到很多隐形的蝶粉,要让他露馅地打出喷嚏。
“疼飞了,”好一会儿,他夸张地回:“估计骨折了。”
“真的假的?”舒栗不可思议,目光挪至他不知负伤与否的右手:“你活动一下看看。”
“骗你的。”他戴上耳机,让它包牢自己堪比煎蛋的耳朵,自如敲键盘,不再看这边。
耳麦里传来Nio的催促:“干嘛去了?报点啊,你特么要在那个墙角蹲多久?”
心思乱哄哄的,迟知雨敷衍回:“没看到人,不知道。”
两分钟后,他拔了颗手榴弹自雷,关闭游戏。
他歪头,目及座位上面貌平静的女生,没头没尾地开口:“我去下洗手间。”
舒栗正往笔电侧边的USB孔插数据线,眼皮翕动:“你去啊。”跟她汇报干嘛?她是晚自修的班主任吗?
迟知雨也对自己无话可说,起身离房。
洗了把冷水脸,他盯住镜面里的自己。片刻走向卧室,从床头柜抽屉里找出药盒,逐字浏览说明书里芝麻大小的字体——不良反应,精神性类疾病以及生殖系统「男性常见」那栏。
他没中招么。
自打吃药,他几乎忘掉那种感觉了。
迟知雨心情复杂地抓一下头发,去厨房拿水。刚要摔上冰箱门,他拉回来,多取出一瓶,带回书房。
女生正在伏案修图。
他抿着唇,目光掠过她后颈。日光贴在那里,有细细绒绒的浮毛,干净得像桃皮。他的心是找到支点的露珠,变得宁和。
他把裹着白雾的玻璃瓶墩得放到她手肘旁。
舒栗看向靠坐回椅内的男生:“你不会是严重到要冰敷吧?”
迟知雨:“……”他立刻将透心凉的瓶身抵到指节末端。
“你别故意搞事啊,我的手又不是铅球。”
迟知雨淡笑,不再装样,拧开瓶盖喝两口。
再扬眼,微信里Nio给他打来十条微信语音,最后留下一句:做去了?
迟知雨再次托马斯蒸汽小火车:?去死。
—
3月16日晚,舒栗谎称要与梁颂宜小聚,申请到陈女士特批,没有归家吃晚餐,而是留在云庭,一刻不停地刷新店家后台。临靠八点,她心跳得要冒出嗓子眼,双手合十作揖,天灵灵地灵灵,敬月亮敬星星,只要不比预计销量低就算大跃/进,就算开门红和对自己的最强肯定。
等时间一到,她反而不敢直面结果,低头翻阅起小红书后台,复看那些看过好多遍的点赞与留言。
迟知雨瞥见她呈现待机状态的电脑:“你不用看销量?”
舒栗呃一声:“我查高考成绩的时候也没第一时间进官网。”
迟知雨翘翘嘴角:“这又不是高考。”
舒栗振振有词:“这是我的成人考!”
迟知雨偏向虎山行,悠哉地打开自己电脑里的淘宝首页,翻出店铺收藏:“我来看看销量。”
舒栗当即起身,歪身在他显示器前“群爪乱舞”:“别啊,我自己看。”
难得见到她失序一刻,迟知雨抱臂后倚,愉快欣赏:“那你倒是看啊。”
舒栗深呼吸:“我先缓缓不行么?”
迟知雨不再触碰鼠标:“行。”
嘴上应得轻快,趁女生返回自己座椅,他在手机淘宝极速下单,地址填家里,化名一个“霖”,每样只买一种,她绝对猜不到。将购物列表一轮清空,他总算静下心,把手机盖回桌面,斜过头看舒栗。
女生的目光已流连于后台数据。她沉静地在触摸板上摁压,上下滑动。
她看起来既不欢喜也不失望。
迟知雨问:“怎么样?”
她转过脸来:“跟我想的一样。”
迟知雨不解:“你想的是什么样?”
她略作思索:“不辜负自己的努力吧。”
和她高考出分当日的心情如出一辙,父母热泪盈眶,而她面色平常,这是她理当获得的结果。后来跟同桌Q上闲聊,得知她分数。她俩本因班级位次接近被班主任安排在一处,但对方成绩却远超日常四十多分。那瞬间,舒栗心头不可抑制地浮出一层羡慕和忮忌,好像沉在缸底的砂砾被卷了上来,让她意识到自己原来也如此浑浊。
浑浊的体验后来会不定期出现在她生命的某一处。
她能做的,就是等候它们在静置回原处,好让她继续看清水草的长势,和鲤鱼的游向。
而睡莲总会开花的。
舒栗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关机收拾东西,给自己打气:“明天要开始打包了,加油。”
迟知雨盯着她:“你是不是不太开心?”
舒栗用手当笤帚,将桌面的碎纸壳扫入垃圾袋:“没有啊。”
他点入她店铺首页,打开每条链接看一遍:“就五个产品,每样都卖了二三十,加起来至少有一个百人买了你东西。一人投入,百人回报,获利挺高啊。”
“你是在安慰我吗?”舒栗直起身,狐疑地挠挠耳朵:“我知道自己的水平,还有文创市场现状,首发能有这种销量蛮不错的了。”
至少看着高考分数的她没有对自己失望;
那么她更不会对五年后的自己失望。
送她到玄关处,迟知雨说了句“等等”,随即去卧室取出一只纸袋,交给她,极快地陈词:“开业快乐。”
舒栗愣神,低头看一眼:“什么?”
他目视别处:“你上次说好闻的洗发水。”——别太感动了。
舒栗的愕然很快化为感念,不再犹豫地接过:“迟少,破费了。”
迟知雨无言地笑一声。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没有将包扎得体的毛衣一起拿过来。
或许是气温渐涨,它不太适用了。又或者,比起厚实的毛衣,他现在更想当几乎感觉不出来的棉麻。
换鞋时腾不出手,舒栗便把自己的帆布包搁到地面,礼盒袋却始终悬提在指间。
迟知雨瞄见,上前一步,替她拿起帆布袋。
他跟着换了鞋,在女生启唇询问前开口:“今天比较晚了,我送你到门口吧。”
舒栗打趣:“你不信任你们小区的治安么?”
迟知雨勾好鞋跟,起身高而长的一个人,此刻却微微含肩向她靠拢,小心端察她神情:“我怕有人嘴上说没事,走着走着就走进了湖里。”
舒栗失笑:“我有这么脆弱吗?”
迟知雨越过她,打开门,做个“女士优先”的手势:“那强者先行。”
舒栗不损他兴致,像只白鹭,“趾高气昂”地迈出门槛。
风从楼宇间隙穿过,挟有草木气息,有飞虫拍打着圆月般的灯罩。
两人相安无事地走出一段,舒栗打开淘宝卖家版里查看后台,页面订单一动未动,购买的峰值早就过去。她关了屏幕,揣回兜里,问迟知雨:“你是不是没参加高考?”
迟知雨口吻淡淡的:“嗯,但是要考SAT,考托福,要做项目,加社团,搞公益,参加竞赛……还要写文书,申请材料一大堆,应该也不比高考简单。”
舒栗被花里胡哨的名词绕得头大:“听起来比高考还麻烦。”
“也许。”他过来人一般耸耸肩。
他又问她:“你大学在哪读的?”
舒栗说:“不在本省。”
“北京?”
“怎么可能那么远。就在苏省,我在金陵师范读的本科。”
迟知雨估算着两者间的地理距离:“离家很近啊。”
舒栗认同地颔首:“嗯,高铁嗖一下就回来了。不过我大学除了寒暑假基本没回过家。”
“跟父母关系不好么?”
“怎么会,”舒栗旋即否认:“我和我爸妈很好,我很爱他们。只是尝到自由和独立的甜头后,就会一发不收拾。”
“独立和自由?”迟知雨重复着她的措辞:“是指一个人,离开出生地?”
舒栗望一眼没有星粒的夜空:“差不多吧,告别新手村,开始走南闯北,游历大好山川,完成各种任务,结识各种伙伴。”
身旁的男生倏然一笑:“我算么?”
“什么?”
“你结识的伙伴?”
舒栗摇头。
他陡然扬声:“我连伙伴都算不上?”
舒栗蹙蹙眉,要揉太阳穴:“你能不能等人把话说完?我觉得你不只是伙伴了……”
迟知雨安静下来,几乎可以用屏息来描述。一种预感如子弹射向心房,又变成回弹不止的橡皮糖,偌大的期待和不安罩住了他。大门近在眼前,网约车也焦急地打着双闪,女生仍未给出答案,他忍不住催问:“怎么,答不上来?”
“我只是不知道那个名词叫什么……”舒栗絮絮出声。
迟知雨问:“什么?”
如果她非要说是双人成行的伴侣,那他也能勉为其难接下这个新身份。
她具体地表述:“就是角色死掉了又活过来的地方叫什么?”
迟知雨险些大喘气,勉力镇定:“……泉水?复活点?”
“对,你就是复活点。”她回眸看他,肯定地复述。她举高手里的厚礼,像圣诞老人的麋鹿,哐当哐当跑出去,回过头,也把属于他的礼物——她的笑脸落下:“谢谢你啊——我现在又满血复活啦——”
第38章 第三十八颗板栗I’mstill……
往回走的路上,迟知雨的唇形都是一弯躺着的月牙。快到电梯间时,他偶遇下楼倒垃圾的许自萍。
女人一见他就笑:“送完小舒了?”
迟知雨“嗯”一声,少见地主动搭话:“你现在回去么?”
许自萍说:“先去趟超市,家里生抽快用完了。”
迟知雨颔首。
看他外套敞穿,外头风也不小,许自萍叮咛道:“你赶紧回去吧,别受凉了。”
迟知雨还是“嗯”,正欲越身而过,他迟疑一下,回退两步,丝滑地转身跟上许自萍:“我一起去趟超市。”
许自萍惊讶:“你要买什么?我帮你带就好了。”
迟知雨漫不经心地说:“买点零食,有时游戏打晚了会饿。”
许自萍顿时心知肚明:“好诶。”
这一路,许自萍都在哭笑不得地“导盲”,因为男生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在手机里搜索信息——“女生喜欢吃的零食”——外加翻查舒栗朋友圈,想看看有无她偏爱的口味出镜,最后自做决定,把货架上各式各样的都取下一些,丢进购物车,提上满满一兜回家。
“我帮你拿回去吧。”阿姨看着他手里鼓囊囊的“微型小卖部”,生怕累坏他。
“不用。”他转身就走。
回到家,迟知雨将勒得指节生疼的购物袋放到餐桌上,又在书房里四处游晃,寻找可以搭建零嘴乐园的地方。
家里收纳空间这么少,还不能大张旗鼓地陈列在小树口袋的座位或货架上。
迟知雨注意到书桌下方的可移动收纳柜,把它拖出来,清理掉上面两层抽屉的杂物,又将零食紧凑得当地填进去,差不多能装下。
一鼓作气的整理,加上中途还要追赶叼走他数据线的调皮小狗,男生背脊都渗出薄汗,他脱力地摊靠到椅子里,撕开最后一袋无家可归的芒果干,衔进嘴巴,脑内排演明天要如何恰如其分地拉开抽屉,随意捡出一袋扔给舒栗的场景,最后自得一笑,将整片芒果干吞下。
睡前他不时拿起手机,点进微信,找出那个绿油油的头像,关注她的朋友圈有无新鲜事。
这些似乎已经成为一种肌肉记忆。
重复的刻板行为不限于此,快长草的小红书也被他从桌面角落翻出。
在外上学时,除去固定使用的留学生必备软件,他曾在迟润青的威逼利诱下,下载过小红书。姐姐早通过留美日常vlog和穿搭分享积累到十多万粉丝,而他的初始账号从始至终没变更过,连名字都还是一串字符乱码。
不可否认,这的确是个实用的搜索软件。
偷偷关注小树口袋官号前,他将性别改换为粉色的女性标识。
除非对方开天眼,有通灵之术,不然休想看出来是他。
今日无心游戏,又有点无聊,就阅读和点赞一下她博文解闷好了。
翌日大早,他被姐姐的微信消息吵醒,是张手持机票照片,在欢快宣布:我明天这个点到家,在浦东下~
迟知雨一瞬苏醒:?
迟润青:不是说了春假回去看你吗?
迟知雨惊坐起:我也说了不用啊。
迟润青:开弓没有回头箭[爱心]
迟知雨:?
迟知雨在床上呆坐片刻,听见外面门响,随后有人絮语。多半是舒栗到场,在跟许阿姨聊家常。他忙起身下床,从衣帽间挑出一套白T黑裤,换掉家居服,闲闲开门走出去。
女生正在客厅和小狗玩耍,见他着装不俗:“你今天有事?”
迟知雨顿一秒:“遛狗啊,不是有人要罢工了?”
舒栗闻言露笑:“我哪有罢工,明明是劳务合同到期自动解除好吗?”
别忘了还有∞租赁合同,迟知雨暗暗补充,走进盥洗室。须臾洗漱完毕,他挟着一身清爽的香气回到书房。
舒栗正在笔电上制表,统计归类后台订单的地址和数额,便于集中发货。隐隐察觉到男生立于侧后方,梦回随堂测验时会从高处审视你解题步骤的老师,后颈都跟着绷直。她不自在地回头:“你不用去遛狗的么?”
男生双手抄着裤兜:“你的货今天能包完么?”
舒栗估摸一下:“应该可以吧。”
迟知雨退回自己椅子,翻转椅背,大喇喇坐进去:“有个不幸的消息。”
舒栗警觉侧目:“什么?”
迟知雨欲言又止:“我姐明天来看我……”
舒栗一秒顿悟:“哦——要我避一天是不是?”
她面色口吻俱爽快,他反倒怯于多看:“有点突然,都不到一礼拜的假期。往年我们不回来的。”
舒栗完全没放心上:“因为今年你在家啊,她肯定是很担心你很想念你才要挤着时间回来的。不碍事,我今天多加会儿班。”
迟知雨安静地听着,一时哑然。
少刻后他说:“我帮你吧。”
腔调明明松散得不行,视线却束缚在尚未开机的显示器上,只敢看黑屏里那个面目不清的自己:“等我吃个饭遛个狗先。”
而对方的怀疑令人咯血:“你会打包吗?”
怎么不会?
她前两天试手时,他早在一旁将每道步骤暗记于心。
他偏偏嘴角:“你还没领教过我的动手能力?”
舒栗沉吟片刻,选择信任:“那你赶紧吃饭遛狗。等你回来,我给你一对一示范。”
——复活点,一对一……她以为她这样明里暗里地表示,他就会大举进攻地表白吗——在外遛狗的迟知雨迎着晨风,间或把狗举起:“饽,她有没有偷偷跟你说过喜欢我,说过你就汪一声。”
小狗睁着圆眼睛,悄无声息。
迟知雨手掌盖上去,从它脑壳顺毛到尾巴:“哦,我忘了,你本来就不喜欢叫。你只会默认。”
—
不得不承认,迁至云庭与迟知雨朝夕相对后,这个男生每天都在刷新她的认知,还是螺旋式上升那种。
下午三点,舒栗点数起装整完毕的六十六份订单。其中1/3都出自迟知雨之手。对方依样画瓢地跟随她打包五个后,开始自立门户,加入新创意,扎出的蝴蝶结款式青出于蓝,两边圈口都更加对称工整。
舒栗叹为观止:“你以前是不是经常给女生系鞋带?”
对方如受大辱:“我根本没谈过好么,全是被迟润青虐待出来的。”
迟润青?
舒栗猜想是他姐姐的名字:“她经常让你帮她系鞋带?”
迟知雨示意那面亮眼的乐高人展示墙:“她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套我一直没找到的绝版,我用钱跟她买,她不肯。”
“后来呢?”
“交换条件是让我给她的每个爱马仕包绑丝带。”
舒栗捧腹大笑。
“好笑
吗?从小霸凌我。”
“霸凌你的人也愿意坐十几个小时飞机回来看你?满世界找你都找不到的绝版乐高小人?”
迟知雨低哼一声,瞥向飞机盒上的封口贴:“你贴的太歪了吧。”
“歪吗?”舒栗掂高检查。
迟知雨倾身,拉开抽屉想拿卷尺,映入眼帘的是琳琅满目的零食。他惊怔一下,废寝忘食地做苦力一天,居然忘记这茬。他“嗵”得推回原处,气流几乎震起舒栗衣摆。
后者奇怪地睨过来,只见男生抽出第三节抽屉,信手拿了枚卷尺出来。
他把她刚“封印”的纸盒捞来身前,丈量两边,证据确凿:“差零点五公分,我的眼睛就是尺。”
舒栗:“……我真服了,谁会看出来。”
他:“迟知雨会看出来。”
舒栗:“你又不是买家。”
他怎么不是了。
她刚刚还兴高采烈地说有个叫“霖”的顾客每样都买了呢,看名字就觉得是个很好很温柔的女生,还自我带入感贼强,与有荣焉地表示,“还得是我们浙省人,有钱,大气。”
小心把他逼急了直接亮出底牌,或者买进全部库存,打她个措手不及,感天动地。
迟知雨按捺住这些小九九,把卷尺揣回抽屉,缓慢拉开上一层,图穷匕见:“饿么,我这有零食。”
舒栗垂眼,目及快“爆浆”的零食基地,她大感震撼:“这么多?你买回来不吃的?”
迟知雨停滞:“阿姨塞的,我不怎么吃这些。”
水果不爱吃,零食不爱吃,火锅不爱吃,甜品不爱吃,家常菜也兴味缺缺,他怎么维持生命体征到现在的?
“仙男啊。”她选出一盒小罐装薯片,发出如斯感慨。
举手之劳罢了,没必要夸他到这种程度吧。迟知雨也捡出一盒薯片,享用同款。
—
翌日迟知雨起了个大早,一路驰骋,跨桥渡海,驱车前往浦东机场。
他吸取上回教训,换了辆积灰的G63出行。
接到迟润青时,推着拉杆箱的女人愕然失色:“不是只让你在小区门口等我的吗?”
他把玩着车钥匙,为她拉开副驾门,笑得罕见明媚:“你的车再不开就要报废了。”
他留意到老姐的新发型,天使爱美丽同款。这种在《伦敦生活》里让菲比姐姐崩溃到要就地自刎的潮头,在迟润青身上却显得恰如其分,像科幻片里浑然天成的亚洲颜机械姬。
“你又剪头发了?”
“嗯,短发省心,”见座位空空,迟润青问:“我放副驾的hellokitty呢。”
迟知雨用拇指示意后排:“丢后面了。”
迟润青扭头望一眼,粉裙子白猫横卧中央,模样呆萌地瞧着这边,又莫名透出身不由己的气恨。
“你不能把她放好吗?”她扣上安全带,控诉老弟对自己陪驾小伙伴的粗鲁行为。
迟知雨扭打方向盘:“你不该夸我么,开了三小时都没让她摔地上,可见我车技多稳。”
也就月余未见,弟弟心情大好,迟润青心安的同时也感到好奇:“你真恋爱了?”
“谁恋爱了?”迟知雨瞬间垮脸,踩油门,将车驶出地库。魔都的日光如同淡金色的蜂蜜水,积盈车厢,带来早春恰到好处的温感。
迟润青永远这么语不惊人死不休:“尼尼说你不是处男了。”
迟知雨扣紧方向盘:“你能不能别老跟他探查我的动向?”
迟润青:“我敢直接问你吗?你跟他来往最多,除了他还能问谁?”
迟知雨没好气:“他喜欢造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小时候还说我在后院把绿毛虫烤来吃,你那时也信以为真,也这样问我。你考虑过我听到这些话的心情吗?”
迟润青:“但他从来没传过你的绯闻。”
迟知雨噤声。
车内寂静了许久,高速收费站在后视镜里逐渐形成一个微渺的灰点。
迟润青慢悠悠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我只是在找话跟你说。”
她轻不可闻地吁气:“你一直蛮沉默的……我只是想跟你多说几句话。”
好奇怪。
本还温吞的白日突然变得刺目,迟知雨掰下遮光板:“我们说的话也不少。”
迟润青低头,翻看微信记录:“是指从一月到现在,只有三天聊天记录是亮着的那种不少吗?”
“总比去年强,”迟知雨说:“周霁不是天天跟你视频?迟梧新也隔三差五地跟你键政,你的ins小红书评论回都回不过来,和我没什么说话的必要。”
姐姐坚定地否认他:“很有说话的必要。”
迟知雨不再吭声。
驶入云庭车库后,迟润青没让弟弟帮忙开到自己平层所处的D区,而是跟他一道上楼。
步入电梯前,她在男生背后问:“她在家么,会不会不方便?”
她看到弟弟的耳后根飞速涨红,压着声:“不在。”
还死鸭子嘴硬:“我没谈恋爱,也没同居。”
最后母语羞耻地澄清:“I'mstillpure!”
最后一个单词险要破音。
“哦,你总养狗了吧。”到十六楼后,迟润青用手贴住沙沙响的门板,明显有狗爪子在内侧抓挠。
门边贴有一爿蓝绿相间的明彩,像荒原里相接的池塘与麦田。她注视着那里:“别狡辩了,这就是你们的爱巢。”
迟知雨无言以对地开门。
去卫生间洁净完双手出来,姐姐人已不在客厅,狗亦失踪。迟知雨歪身往书房里一看,就见她怀揣小狗,兴致勃勃地参观货架里的“新民众”。
迟知雨头皮一紧,预感自己将一辈子在迟润青面前抬不起头。她向来如鸦科鸟类般机警敏锐,被她抓住把柄等同于自断手脚筋。他快步走过去,先声夺人:“让你乱看了?”
迟润青回头,狗被她驯服得妥妥帖帖,好像重回老妈的羊水里:“她做的明信片还挺好看,有地址吗,我也买一点送同学。”
“你后天都回去了。”
迟润青充耳不闻,放下小狗,在手机里检索:“小树口袋是么?”
被老姐的言行彻底瓦解,迟知雨心力交瘁地坦白:“我喜欢她,我喜欢她行了吧。”
他深吸气,眼圈都有点泛红:“她还不知道,所以……”
他郑重其事且诚恳:“不要打扰她,也别暴露我。保护她的成果和自尊,她不是需要这些‘特别援助’的人。”
迟润青望向他:“你难道没买么?”
迟知雨说:“买了,但我每样只买了一件,填的家里地址。她不会猜到是我。”
他正声告诫:“你不准填家里地址,也不准填云庭地址,跟我错开,还有本名,她知道你名字,别让她看出任何端倪。”
弟弟的小心翼翼让迟润青欣慰万分:“知道了,我会照办的。”
他焦虑的面色总算平稳下来,瞥来一眼,史无前例地说:“谢了。”——虽然语气还是很拽。
迟润青莞尔:“你的那份发货了吗?”
迟知雨越过她,把姐姐翻阅过的明信片拢回原位:“昨天傍晚发了。”
迟润青仍端着笑:“应该快派件了吧,要不要跟我回趟家?好第一时间签收她的努力,你的认真。”
第39章 第三十九颗板栗盎然的春意
距离年初二也就不到两月的光景,步入家中庭院,迟知雨已有几分隔世之感。张灯结彩的年饰均已撤下,草木葳蕤,满眼绿意。穿过缤纷围簇的郁金香苗圃,便是拱桥,绿水间有金红锦鲤追他人影,待他远去,又游回垂钓的细柳。
不知何故,再眺望一眼荷池对面的那丛斑斓,摇曳如通透的杯盏,在春风中觥筹交错,他驻足举起手机,调至五倍焦距,摄下一张动图。
他猜舒栗多半会喜欢这片“小太子湾公园”。
这时,停好车的迟润青也赶过来,她换掉了红底鞋,身量要比今早碰面时矮一截,讲话倒是气势不减:“干嘛,要发给小树口袋啊。”
迟
知雨当即熄灭手机。
“不准在周霁和迟梧新面前提一个字。”他压低声音警告。
迟润青点点头,把手里的提包交出去,半撒娇半威胁:“那帮我拿会儿?行李拖了一路,胳膊都累得提不起来。”
迟知雨认栽地接手:“你干嘛不让林叔一起给你拿回去。”
迟润青:“因为这是留给雨弟的任务。”
迟知雨嗤笑一声,作势要把她的包抛向潺潺叠水:“迟润青,我看你回国就是为了折磨我。”
迟润青笑得眉飞色舞:“要是小树的话,你是不是会变身抢包贼?”
“神经。”他加快脚步,先一步进门。
将迟润青的包丢到茶几上,他窝入单人沙发,越想越气不过,把Nio加入黑名单,才觉心头畅通一些。家中阿姨在厨房加紧备菜,待烹一桌满汉全席。敞阔的落地窗外透入光束,几乎不见浮尘。
迟润青在他对面摇椅坐定,晃悠着,凑近微信给老妈打语音,声音是女儿独有的甜嗲:“妈,我们回来啦——你在哪呢?”
她特意开公放,迟知雨也能听见老妈温和的回应:“我在后院弹古琴,你到家了啊。”
迟润青神秘兮兮地宣布:“可不止我一个人回来哦。”
迟知雨斜她一眼,拧开手边矿泉水喝一口。
周霁惊喜地接话:“还带了新男朋友?”
迟知雨:“……”
迟润青吭笑一声:“不是,是雨神跟我一起回来了。”
她与迟知雨打小就爱给对方起外号,因“蓁”与“榛”同音,迟知雨爱叫她“小榛子”,迟润青则以牙还牙,喊他“小拧霖”,迟知雨不服,跟她比拼七十二艺——下飞行棋,三局两胜,最后迟知雨以一点运气和筹谋险赢,由“小拧霖”变成了“雨神”。
榛子,栗子。
他奇奇怪怪地想,居然都是坚果类。都是不好对付的坚硬又有内核的女生。
短暂的分神被姐姐轧止,她将手机靠过来:“你吱一声,不然老妈不相信。”
迟知雨瞥了瞥屏幕上的“母上大人”,声调平平:“吱。”
他的冷幽默让妈妈和姐姐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他也挑起嘴角,冷冷酷酷地假正经:“hello,周霁。”
“没大没小。”女人嗔怪一声,听不出半点置气:“我马上回来,桌上洗了水果,你和霖霖先拿着吃。”
“好。”迟润青眼弯得像夏目友人帐里的猫咪老师。
有必要这么开心?
迟知雨的疑思持续到午饭上桌,迟梧新平素午时不归家,基本在公司食堂应付或外出应酬,今天听闻儿子破天荒主动回来,没有三顾茅庐,也没有赶鸭子上架,也觉新奇和欣喜,早早驱车回园墅,一道赴家宴。
满桌佳肴安置在独立的宴客厅,也就四张嘴,低人口低密度,入席后如隔峡湾,说话怕是都得戴个小蜜蜂才行。
迟知雨埋头给老姐发微信:我真服了。
迟润青:?
迟知雨:非得在这吃?
迟润青:因为你回来了老爸老妈很高兴,所以搞得很隆重。
迟知雨:感觉说句话他们到明天才能听见。
“你们姐弟两个,别偷偷聊天了,吃饭!”迟梧新常年健身,年过四旬也声如洪钟。校长般拎出这对一年到头不着家,一着家就交头接耳的姐弟,稍作批评。
迟润青速速传出最后一条消息:也没到明天,有人自带扩音器。
迟知雨暗笑,也把手机揣回裤兜。
周霁也觉过于铺张和疏离,侧头同丈夫提议:“不然我们把菜搬去亭子里吃,小石桌坐四个人刚刚好,吹吹风看看春光,一家人又挨得近,多好。”
迟梧新正有此意,看向孩子赞不绝口:“还是你们老妈考虑得周到,我刚才就想着我们这样坐跟四大天王一样,傻得很。”
呃。
迟知雨恶寒地装呕一声,换来父亲的横眉怒瞪后,他给嘴巴拉拉链,自觉端起回旋到面前的冷盘,撤出酒店包厢样板间一般的高阁。
他向来不爱掺和家长里短,也对老爸老姐切磋的“股市风云”兴味阑珊。
反正迟润青买进哪支,他就跟风买哪支,多半不会亏损。
他浸在风与菜香里,把耳朵当过滤器,只辨析四面八方的雀啼。九岁时老妈去巴黎闲游,曾给他带回一盒木质的鸟笛,模拟起来足够以假乱真。他在飞檐下吹哨,就是现下与家人聚坐的这间四角亭。那日有夜莺应和,他不见它,它也不见他,但一人一鸟合奏竟十分钟有余。
最后是迟润青在二楼推开雕花窗扇,高嚷:“吵死了!还让不让人午睡啦?”
迟知雨目光扫过眼前春好,猜测那时的它应该就立在某株树上。他夹一颗羊肚菌进嘴,听见姐姐跟父母提及她的新恋情,不由竖高耳朵。
“是白人。”
迟梧新思想一向古板守旧:“外国人有什么好的,都没办法知根知底。”
迟润青无所谓地摆摆手:“谈着玩啦,我又不想结婚。”
“小雨呢。”周霁把话题引来儿子身上。
迟知雨怔了怔,飞速说:“我天天在家,要谈也只有网恋吧。”
周霁不以为意,笑道:“网恋也是恋啊。”
迟梧新不能苟同:“网恋来的就跟你姐的外国佬一样不靠谱。”
周霁心细如发,慧眼如炬:“你吃顿饭看好多次手机,我还以为你真有情况了。”
迟润青当即死守牙关,生怕泄出半点笑意,出卖老弟。
“只是看倪傲有没有约我打游戏。”迟知雨倒是气定神闲,单手握高汤碗,敛目啜饮。
迟梧新听言,正欲规劝责训两句,被老婆一记眼刀杀回,也默然地呷起杯中清酒。
—
饭后,迟知雨在回廊散了会步,就回到卧室床上瘫着,假意午睡,实则眼皮未阖一秒。
他单臂枕在脑后,巡逻般从舒栗的朋友圈溜达到小红书,又在其他社交软件里搜索“小树口袋”这一ID,仔细甄别和排除,基本确认其余都是撞名,只有微信和红薯上的是正品板栗。
童叟无欺。
他有些担心和好奇,“无家可归”的她,今天会去把自己安置到哪里。
这个念头在之后的一个多钟头无限滚大,尤其他多次刷新,女生也没有在网络上留下新痕迹,连评论区的最后一条回评都是昨夜十一点多的。又无聊到查看物流信息,还在派送中,有够拖拉。
雪球砸掉下来,他再难忍受这份焦躁和枯寂,微信里给她发消息,要显得很不经意,有他惯常的调侃作风,又怕文字被解读为过分的关心,于是录制许多遍语音条,反复试听,让语气尽可能随意。最后自己也被烦到,不再加工,回归最淳朴的初版文字问候:
「homeless,你今天在哪?」
几分钟后,流浪版小树回复消息:外面啊。
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迟知雨撑坐起身,换两手打字:外面哪——
还未发出,对方头像后有图片冒出,似乎是百货商店的货架,角度为俯拍,整齐摆放着各式各样的DIY手工艺品。
迟知雨勾唇,顿一顿,顺手将相册里最后一张郁金香照发过去。
小树口袋:你去公园了?
迟知雨:“……”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不该阐明,这是在他家里。
迟知雨选择不说,他本来也只是想送她一丛花而已。
小树口袋:郁金香好漂亮。我也买过种球,但每次都培育失败。
她的字眼像太阳,迟知雨信口说:好晒。
那就顺水推舟,假装游走在公园里,随手记录一隅能收到她夸赞的风景。
小树说:今天天气是很好。
迟知雨说:我去找你玩?又晒又无聊。
这条小路要走得多曲折,多漫长,才能走到「我想去见你」。
还好她没有扯掉冲线带,也在终点处等他。
小树口袋:好啊。
小树口袋:你不用陪你姐吗?
Avis:陪过了。
Avis:再陪就要打起来了。
她发来大笑表情和定位:康忙,来的正是时候,刚好要人帮忙。
他第一次使用表情包,踩着滑板车的白色线条小狗:[出发]
对方似是意外:?
迟知雨当即撤回那道过分兴奋的表达:误触。
又说:原地等我。
她有些不爽:我是图钉吗?
他笑着改口:店里等我。
她回来一个小黑猫呆滞loding状态的「等待模式」。
够了,她是不是表情包馆藏大使,比他的滑板小狗可爱一亿倍。
迟知雨当即翻身下床,去卫生间理理头发,正要出门,他回头看一眼凌乱瘪平的床,退回原处,将衣柜的外套乱七八糟塞成一条,又捞下橱柜高处收藏的球星签名足球,挨到床头,最后掀起被子,笼统地盖住。这一刻,重回幼年时,装出自己仍卧床休憩的假象,以防姐姐闲来无事偷偷开门,探查他踪迹。
尽管十岁之后,她开始学会尊重边界,不再对缄默的、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弟弟感到好奇。
快乐好简单啊。
就这样制造出来吧。
迟知雨冲下楼,阔步走进盎然的春意。光是如此明亮,他越走越快,最后奔跑过框景与树影,风向会动的帘幕,把他裹向全新和丰盈。
第40章 第四十颗板栗柠檬黄【520加更】……
舒栗大半天都在外奔波,昨日有迟知雨帮忙打下手,发货速度压缩到预估的一半,因而有时间和机会外出取材。
一整个上午,她都在云庭附近几间快递网点询价,能够洽谈快递优惠的保底数额是每月二百单,以她目前的销量来看,远远不够。只能再想办法推陈出新,寻求其他机遇。
首次上新的不温不火不止带来肯定,也带来经验和教训。
手账市场现已饱和,各家争奇斗艳,不少商户往日常用品转型,光凭小众圈子的流量无法长期支撑“小小树屋”的扩充和搭建。倘若一意孤行,按照既定思路往下运营,多半是温水煮青蛙,走向衰竭而不是丰盛,必须要做出打破纯谷圈的新鲜大路货。
所以她决定跑跑同城几家人流较旺,也在网媒有一定知名度的线下文创小店,实地调研它们的设计风格和商品类别。
「种子商店」是其中一家,它的主理人本身家境优渥,毕业于伦敦艺术大学,婚后与丈夫共同创办这间个性独特的小店,因装修风格怪奇且不失可爱,开业不多时就引来不少网红实地打卡。
这是舒栗第三次来这边闲逛,第一回是大学,第二次是去年春天。门店的设计格局契合都市调性,一楼作下午茶点,二楼则贩售自己的ip产品与一些日韩淘来的文创小物。明信片、摆件、贴纸,帆布包居多,绿植萦绕四周,如同日杂的插页。
舒栗注意到旋转卡片架上的鼠标垫,底色为榛子棕,上缀各色猫狗印花,耐脏的同时也适用于办公或居家场合使用,隔着塑封摸一摸,材质应该是荔枝皮橡胶底。
她又看眼标签售价:39元。
随即将其记录到备忘录里。
从店里出来,拐过一条街,就是常逛的商场。随行杯里的咖啡已被喝空,她四处奔走口干舌燥,索性进门找了家奶茶店,在小程序下单一杯双份脆啵啵果饮。
劳逸结合,她又乘着扶梯到二楼的名创优品转悠——每趟跟梁颂宜路过,她们都要进来逛一圈,未必有要买的必需品,但逛店的过程等同于为眼睛加购一杯甘醇的果饮,它们也能以此汲取到多味的小料和茶底。
穿行于货架间,她收到迟知雨的微信,说要来过来找她玩耍。
她欣然同意。
不到半小时光景,对镜试戴遮阳帽的舒栗收到他语音条,微带点喘:“我到店里了,你在哪?”
舒栗把帽子放回搁架,走出冗道,一眼望见在收银台边四下张望的男生。他像直接飞奔过来的,额发有点儿乱,脸上渗出红晕,也可能是晒出来的。
他身穿象牙白的纯色抽绳卫衣,站定就是店铺灯光下最亮的一截人形立牌。
当他看过来,又快步跑向自己,带着熟人间才有的笑意,带着飞溅起来的浓黑的发顶,舒栗发现自己也不能免俗地涌现出一丢丢虚荣心。
“感觉你好热。”舒栗抬头打量他面颊。
他留意到她手里仅一杯的冰饮,挖苦道:“再热也没人记得给我多带一杯奶茶。”
舒栗张口结舌:“……我在楼下买的时候还没人给我发消息好么?”
迟知雨“哦”一声。
舒栗往里走,迟知雨便跟在她身后;一高一低,不徐不疾。
她突然瞄见货架上便于顾客试用的淡紫色库洛米风扇,拿起来:“来,吹吹。”
迟知雨睇着她手里无动静的手持风扇:“不开么?”
舒栗:“……你的大拇哥失踪了?”
迟知雨淡声:“你说的吹吹。风呢,也没风啊。”
舒栗使出掰啤酒瓶盖一样的劲,按开来,交给他。
微风拂面,夹带着清凉,吹得男生的刘海都如窗帘般往两边偏移。
舒栗转头去看另一边的杂货,后颈遽地凉飕飕,摆明有人在阴风偷袭。她一秒回头,罪魁祸首正若无其事地享用凉风,连剔亮的眼神都透着无辜劲儿。
“无聊吗你?”她没忍住控诉他的低幼行径。
他得逞地笑了,按灭风扇,放回货架,红脸转白,恢复如常。
舒栗去找香氛的摆放位置,需要求助身边这位在这方面非犬胜犬的嗅觉达人,毕竟他盥洗室里的各色气味都很有品,打小美育绝对不低。
沿路她回头说明:“我想买一款淡淡的香水,下次打包发货的时候喷在店铺小卡上。”
迟知雨专注聆听:“嗯。”
“然后,味道一定要淡,太浓的话反而赶客,偏花果香的就行。”
迟知雨环顾周围,状似不解:“要在这买?一楼那么多专柜。”
再说这些她真要仇富了啊!舒栗平静道:“这就是我的消费水平。你就说帮不帮吧?”
“不帮我来干嘛,就看你一下?”她微微咬牙的样子让他心旌摇荡,潜藏的本意不经意脱口而出。迟知雨瞪大眼睛,但求她没听清。
万幸,她的重点只踩踏在前一句上:“也是,迟少助人为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迟知雨在心底松口气,转头不悦她的称谓:“能不能别叫我迟少了?”
舒栗回眸:“那叫什么?”
“迟知雨。”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迟知雨,迟——知雨。”
舒栗忍俊不禁:“哦,迟知雨,迟知雨,迟——知雨。”
她也学他,一声比一声拉长,一声比一声咬字清晰。
他的名字,不再是虚浮的水汽,有了落点,化为扩散的涟漪。
——SOS,有没有什么地方能让他跑圈和大喊。
迟知雨强压着笑意,跟随舒栗驻停在香水片区。她把奶茶横来身前,他垂头莫名,随后惊怔——不会是要他喝同一杯吧,他们还不是情侣,这太亲密了——虽然他没有非常介意这种行为,但不要跳过应有的步骤吧,他不是那么随心和open的男人,休想不跟他表白就把他拿下——
“帮我拿一会,我要试下味道。”
“哦。”
风平浪静。
迟知雨接过来,注意到纸质吸管口附着星点绯色,她今天涂了口红?他歪过身,新鲜地探看。
舒栗刚往手腕内侧喷少许香水,嘶嘶两声,回过头,撞进男生钻研的眼睛。
她的眼,和他的眼,那么近。
他的视线是被惊飞的蒲公英,变得散乱,飘忽,无所依。
“帮我闻闻?”
它们最后飘落在她挨过来的筋腱处,洁净的皮肤下方,蔓延着淡青色的血管,他猜那可能就是他植根的地方,不见花开却闻花香。他倾身俯近。
原来人和狗的呼吸是不一样的。
小狗的哈喘总是热烘烘的,像开到最高档的小型吹风机。但男生贴近轻嗅时,感受有了实体,绒毛般,是细微的温水漫过,痒痒的,那一小块的皮肤与
脉搏若有震颤。从她微曲的指隙看过去,他的鼻尖几乎埋入她掌心。
嗅觉不约而同的失灵。
因为彼此身不由己地屏息。
“还可以。”四周喧嚣乍回,迟知雨直起上身,言不由衷地点评。他根本没闻出任何气味。
舒栗同样如梦初醒地撤回手,贴回自己鼻端,自顾自抽动两下:奇怪,为什么自己闻就不会痒。
她将另一瓶喷于手背作对比,反复翻动左手,确认两者区别,最后自作决断:“就拿这款吧。”
迟知雨举目:“我去拿个购物筐。”
“好。”
转身时,他胸腔深长地浮动一下,连眨数下眼,才觉魂魄归体,找来购物篮。
舒栗将蓝白包装的那盒放进去,迟知雨也不作迟疑地捡出同款,丢入筐中。
她惊讶地看他。
而他不以为意:“带给我姐。”
舒栗笑了笑:“会不会太便宜?你姐应该有很多更好的香水吧。”
迟知雨说:“她值得。”
她不置可否地笑,顺势关心起他们今天的姐弟团聚:“你和你姐去逛的哪个公园?”
迟知雨终于憋不住,翘了下唇:“那是我家。”
舒栗沉默少刻:“我跟你们有钱人拼了。”
迟知雨当即切话题:“还要买什么吗?”
舒栗四处看看,摇头:“没了。”
收银台常年人头攒聚,二人不谋而合地止步于不远处。迟知雨伸出手,于半空勾动两下。
舒栗瞥见他突兀的手势,下巴后缩:“干嘛?”
“提篮给我,我去排队。”
舒栗转两下眼:“买单也你上?”
迟知雨:“不然呢,让你跟迟知雨的姐姐沾点光。”
“你有会员吗?”
“没有,”他反应倒是很快:“但我有你号码。”
“你小子,脑袋挺灵光啊。”舒栗绽开一排贝齿,忽而注意到墙边排满瓶瓶罐罐的饮料贩售柜,于是一把将购物篮塞迟知雨手里,抛下一句“你先排”。她径直走向那里,拉开透明门。
迟知雨已汇入人流,长身鹤立。倏地左手一沉,筐中多出一瓶明黄的柠檬维C气泡水,掀眼就是女生称心如意的微笑。
“舒栗,你真的是河马,”他佩服地评价:“奶茶都没喝完就开下一轮了。”
“屁啊,这是给你的,不是一来就不爽我只买一杯饮料。”
迟知雨哼然出声,似笑,又似得志的傲娇:“用我的钱请我喝饮料?”
舒栗撇唇:“回头转你微信好了。”
“不稀罕,”他无赖地说着:“更何况,积分也积在你账户上。”当他不懂吗?
“好好好——我拿回去,行了吧。”
服了他的锱铢必较,舒栗作势要去夺回那瓶饮料。对方却快一步将提篮从左手换去右手,让她扑个空。
他眼底有笑:“我是说,不稀罕你的钱。”
舒栗这才善罢甘休,吸空杯底的脆啵啵,安静品味它清爽弹跳的口感。
余光留神女生不时鼓动的腮帮,迟知雨低声问:“你今天化妆了?”
舒栗愣住:“没啊,哪有空,也没那个水平,”末了又想起来:“哦!等奶茶的时候无聊,我在旁边丝芙兰试用了一管口红。”
好拙劣的借口。
她以为他会轻易相信吗?还不是因为他的突然造访特地补妆?
“你居然能看出来。”她明明涂的裸色系,几乎能跟她原本唇色融为一体。
“因为你吸管口特脏。”他也非要嘴贱那么一下,这是日常任务,不完成浑身不舒服。
“……”
—
傍晚五点多,迟知雨迎着落日回家,天色如同微醺的红酒,斟下来,流淌在万物上。他心绪漂浮,是脱手的走路气球,一荡一荡。
进门就见迟润青挨坐在沙发中央玩手机,还在茶几边砌出一丘巨峰葡萄皮。
目及弟弟,她插科打诨:“罗密欧,回来了?”
他不作答,高空抛物,将手里的纸袋精准着陆到她身边:“送你。”
迟润青疑神疑鬼地取出里头东西,一盒……miniso香水,外加裹在保温袋里的炸串?她不解地摸出小票查看上方名称:“什么啊?”
迟知雨拧开手里饮料喝一口,挑起唇:“小树严选。”
迟润青把东西揣回去,拆解炸串包装,拉出一根裹满酱汁与香料的淀粉肠,咬大口,被烫到也很难不夸奖:“唔,超好吃啊!”
那瓶饮料被迟知雨带到晚饭餐桌上,老爸开一瓶酒柜珍藏的lepin,亲自去厨房取来四支高脚杯,邀阖家共品,儿子却煞风景地婉拒:“我就喝饮料。”
迟润青斜他一眼:“你从白天喝到晚上了,明天早餐不会也喝这个吧?”
迟知雨:“……”
周霁移来他面前的饮料瓶,正想端详,又被儿子抢回去。
她下午沐了发,半干着搭在肩头,不像中午那般规整盘绕,笑问:“这个很好喝吗?我下次网购一箱,以后你回来就喝这个。”
迟润青话里有话:“怎么可能不好喝,寸步不离身呢。”
迟知雨罕见地没有回击。
席间他草草拍下面前杯盏,有意让那瓶亮黄的瓶底在边角出镜,发至朋友圈:「很久没回家」
又将手机藏在桌肚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刷新。
最后搁下筷子,焦灼难定地咬起拇指。
终于,他心满意足地将手机抄回衣兜,仅一人可见的朋友圈盼来回响,她的头像就是黄柠檬下抽出的叶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