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独一无二的拍立得被迟知雨据为己有,哪怕舒栗喜欢到爱不释手,几次暗示可不可以让给她,男生也死守不放:“我约的摄影师,我付的钱,想都别想。”
舒栗“切”一声,阴阳怪气:“以后又不是只有这张合影,而且都没拍到正脸。”
迟知雨微笑:“但我们都看着彼此的脸。”
“你拿着吧,”舒栗酸巴巴装大方。
迟知雨将拍立得从兜里摸出,两指夹着边缘,生怕在人像上留指纹:“允许你拍一张留念。”
舒栗:“稀罕。”
“不稀罕算了。”他作势要放回去。
舒栗当即夺过,用手机拍下一张,还给迟知雨。
男生跟着瞟了眼:“记得发我。”
舒栗不解:“你都有实物了,还这么不知满足。”
迟知雨:“我要拿来当聊天壁纸。”
舒栗默了一秒:“自己不会拍吗?”
迟知雨:“我拍的上面没有你的手。”
舒栗心悦诚服,白他一眼:“你是痴汉吗?”
他不辩驳:“要不我拍一张给你当聊天壁纸?”
“我才不要——”舒栗摇手:“万一被我妈瞄到就死定了。”
迟知雨浓眉微挑:“舒栗,整天顶风作案啊,在你老妈眼皮子底下跟我聊天,越危险越刺激是吧。”
舒栗说:“才没有,还不是我一回去你就每分每秒都在弹消息。”
“每分每秒?明明十点之后才是我的时间。如果每天二十四小时是个王国,那我绝对是被发配边疆最苦命的那个。”
“白天的八小时假装看不到?被你吃了?”
迟知雨顺势揽住她肩膀,侧头在她耳畔嗷呜嗷呜一顿乱蹭乱啃,咬字不清:“就被我吃了怎么了,全吃光——”
舒栗被闹得脖颈直缩,失笑隔开他。男生停止作乱,鼻尖抵在她手心,缱绻地摩擦了两下。
舒栗的心口随之抽搐,尾椎窜出奇异的滚烫。
她的手被拢回去,十指交扣的同时,耳边传来他每日一次的告白仪式,幽幽叹气:“唉,好喜欢你啊,为什么我会这么喜欢你。”
纵使听过不少遍,每回还是能让她龇出八颗牙:“因为我值得喜欢。”
“这样啊。”
“对啊。”
……
近来她是有些猖獗了,舒栗深以为然。主要是迟知雨这个人太黏糊,五分钟没互动就会咕嘟冒泡,有时晨起打开微信,就能看到整页的示爱表情包,偶尔还有夜半交心小作文,诗人一样,笔触心思细腻得一塌糊涂,放在中学时代,能让她读湿半包纸巾。
甜情蜜意的同时,舒栗也有点苦恼,会语重心长地规劝:三更半夜的,拜托你好好睡觉。
他一口答应,做到的次数寥寥无几。
狗男人。
时间就这样沉入了初夏,日头逐渐浓稠,带着青梅酒一般的微醺。今早出门前,舒栗发觉卧室窗台上的无尽夏探出了几簇淡青色的花苞,不多时日就会攒成蓝粉花球。
两只喜鹊被她推窗的动静吓飞。
舒栗拍下一张幼年花球照,把它捎到云庭,跟迟知雨炫耀:“我的花都要开了,你的矮牵牛呢,有动静吗?”
迟知雨盯看照片数秒,起身去阳台,细看那盆低调十余天的小草花。它的花骨朵儿较之起初不是没变化,着了色,泛着青粉,将绽未绽。
迟知雨把它拿到书桌,琢磨起来:“我还施了花肥。”
舒栗问:“什么肥?”
“花多多。”
舒栗怀疑:“花头看着是挺多的,不会都是哑炮吧。”
这话似戳中迟知雨肺管子,他抬高声调:“怎么可能,今晚就开。”
舒栗顿了顿:“你说今晚就今晚,你是花神芙罗拉?”
迟知雨一本正经:“就我说的。”
他将花盆重新放回阳台,让日照浸润。
舒栗挨个审查着新款PP夹的打样,听见他回来,头也没抬:“要是一直没开,你会表白吗?”
迟知雨很狡猾:“你呢,你会吗?”
舒栗不画饼不夸大:“不会。”
男生一霎暴起,靠
过来托住她两边脸,非要把它掰向自己:“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舒栗挣脱未果,动两下唇瓣:“喜欢。”
烦人的男朋友马后炮起来:“你就不能先表白吗?”
舒栗努了努嘴,慢悠悠嘀咕:“我那天不是说过了,我还没准备好,没有经验,很担心我做不好,反而让两个人没有很好的恋爱体验,说到底就是——我不想辜负你的好意……”
对父母,对朋友,都如此。
她不是没有深思熟虑过,也许她本就是个细水长流的人,与迟知雨的关系始于朝夕相处的友谊,即使有爱意从心底升起,如同平原上的炊烟,会让她想要走向薄曦中的木屋,一探究竟,品尝屋主亲酿的甜葡萄酒,但理智回笼,她还是更愿意留在这条暂且稳妥的羊肠小道。
谁能想,漂亮的男孩儿打开门,抱着陶罐子走向了她。
迟知雨沉声,凝视着她,好一会儿都一言未发。
他眼神热切而专注,像实心的,在抚触她脸颊,比指腹的力气还大,牢牢地按压着她。
舒栗局促起来,第二次尝试撇开,又被拨回去。
“你怎么不说话?”她低声嗫嚅。
迟知雨如梦初醒,胸口深深迭动了一下。他能说什么,后半段一句没听见,脑子里白灿灿的,全是“想亲她”。
他的脸不自然地泛红,自说自话:“光顾着看你脸了,有人夸过你很好看吗?”
舒栗跟着脸热,强行挪开他手:“现在有了。你就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哪有,我说实话。”迟知雨长腿一伸,连同椅子把自己推远,半边身子都麻掉了,他现在好尴尬。
也好禽兽啊。
可是她真的很漂亮。
毋庸置疑的漂亮,漂亮到发光。
迟知雨心神不宁地对着旺旺一整天,不时关注客厅的小花,不时骚扰身旁的小树。女生一如既往的有序,把一天切割成三份,分别用于画图,刷题和网店杂务。
临靠五点半时,迟知雨揣着狗从楼下回来,眼尖望见绿意里多了一星粉色,他来不及捋顺刘海,健步如飞地跑近观察。
不愧是他用爱意饲养出来的牵牛花,给面子地开了一朵,羸弱地陷在草叶间,被夕照晕成橙粉,分外吸睛。
他欢欣地将盆托起,搁放到舒栗跟前。
女生刚巧关机,停下收拾的手,捧起花盆,匪夷所思:“你真是芙罗拉啊。”
迟知雨撇撇唇:“你不能夸点别的吗?”
舒栗打开摄像头,精心记录这一秒,记录他们俩翘首以盼地盛放时刻,她浅笑改口:“功夫不负有心人?”
“……”
“铁杵终于磨成针?”
“……”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
“守得云开见……”
话音未落,迟知雨单手掐住她两腮,中断无厘头的诗句大赏。
“你是这样跟梁颂宜交上朋友的?”他抬起她下颌,居高笑问。
“我说的有错吗?”舒栗双手拔开他的手,又掐它们两下以儆效尤。
迟知雨挑眉:“轮到你了。”
舒栗满腹疑团:“轮到我什么?”
“轮到你表白。”
“……”舒栗抿平唇线,置若罔闻,继续收拾桌面的纸笔。刚把拉链扯上,笔袋就被抽走。
迟知雨把它放到自己桌上当人质,眼仍逮着她不放:“那花开的意义是?”
舒栗不动如山地装糊涂,开启中国诗词大会第二季:“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舒栗。”男生严肃地唤她全名。
她据理力争:“我们确认关系这些天,我没少说过喜欢你吧,不信你打开微信关键词搜啊。”
迟知雨不应她的话:“每次都是我先说,你才说。”
“起码,我也说了。”舒栗拍他胳膊,示意他挪位,要越过他拯救自己的笔袋:“让开。”
迟知雨抵死不从,舒栗就从那侧绕路。
两肩被拦停,她又被架回原位。
“迟知雨!”她假装生气瞪他。
他睨着她,委屈地嘟哝:“这是我辛辛苦苦种的花,没良心的女人。”
舒栗完全败在他几要泫然的双眼里,这个男生对她愈发了若指掌,知道什么是自己的优势,是他最有杀伤力的核武器。
舒栗深吸气,翘起食指,勾了勾:“靠过来。”
迟知雨狐疑地俯下身去,颊边猝不及防地轻挨了一下,愕然后,眼前是女生红扑扑的脸,和不知所措的视线。
“行了吧。”她故意凶巴巴,为了掩饰难当的羞赧。
迟知雨傻住,出口确认:“你亲了我?”
闭嘴啊,舒栗更是面红耳燥,用手捂实他嘴巴,不让他吐出更多的混账话。
空气就此稠密起来。
在她手的上方,是他被喜悦盈满的,弯弯的眼睛,定定注视着她,一瞬不眨。
舒栗想要松开手,却被他反握住,缓缓揭下,翻转过来,似回礼那般,他在她手背上温柔地吻了一下。舒栗背脊瞬时牵直了,心提到无法预知的高度,不安地捏住了她喉咙,呼吸都开始变得有限。等他鼻尖靠近,她彻彻底底地,成了个失氧的笨蛋。
“可以亲吗?”
明明已经在随时能吻上的距离,他的鼻息薄而湿热地,纠缠着她的,他却不再冒进了。
双方眼皮交错地眨动,睫毛成了柔软的触角,在密集地探知。
舒栗耐不住了,主动第二次又何妨,她踮脚贴过去。
冷不丁的,电花同时劈过两个人大脑,吓一跳,又很亢奋,好像被熟透的苹果砸中。
睫毛的探触至此没了章法,慌里慌张的,不知道往哪靠。他们彼此退缩,又彼此吸引,同时笑出来。
“笑什么?”
“你又笑什么?”
她不吱声。
他问:“感觉怎么样?”
她悄声:“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再试一下。
迟知雨抬起打颤许久的手指,掌住她后脑,把自己嘴唇准确地压回去。
一霎间,过电的感受一浪接一浪,冲击得人都要漂浮起来。舒栗情不自禁地寻找支撑,用手攀紧他衣料,当男生不受控制地吮住她下唇,那些尚未开放的花苞突如焰火般,急促地、渐次地迸裂,噼里啪啦,她哼咛了一声。
她被自己的反应搞得羞恼起来,想要回避,而他却为此更加急躁,亲吻的方式强势了,鲁莽而固执地辗轧着。他本能地换双手捧住她脑袋,想要挤压出更多的反馈。
抗拒和兴奋交加,激起了舒栗一身鸡皮疙瘩,皮肤又冷又烫,她矛盾地反咬,却在张嘴的一瞬,接触到对方的舌尖。
“唔。”她又溢出敏感的动静。
试探的方式再无间隔,不只是厮磨,是焦渴,是追逐,是要把对方一口气吞掉。
是要舔光糖纸上残留的那层蜜霜,可怎么也舔不完,舔不够。
彻底窒息前,余光瞥见书房一角的门并未关闭,舒栗警铃大作,曲拳重叩他胸口。
迟知雨抬头,眼底水润,被情欲氤成了浓郁的深黑色,可红到锁骨的皮肤又让他看起来很清纯。
舒栗不好意思再看,压着声提醒:“书房门没关!”
迟知雨回魂,调头望一眼。贪恋和上瘾瞬间赶走了节制,他再次倾靠过来:“是关门继续,还是顶风作案?”
第62章 第六十二颗板栗笑面虎夫妇
他越是不着调,舒栗越是羞赧,没好气地搡他一下,整理起自己有点凌乱的头发。
因为一直保持着昂首的姿势,被迟知雨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一般控着,她后颈都有点酸。
她再不看他地拿起帆布袋,准备回家。
迟知雨追过来,拦截她去路:“怎么不开心了,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舒栗刀他一眼:“不是!”
她想要绕开这堵人墙。
结果她往右,他就往左;她往左,他就朝右,愣是不让她溜走;她横冲直撞,他就硬生生后退到门边。
迟知雨反手将书房门带上,室内顿时清寂下来,外头的炒菜声如隔山谷,他倾低上身,歪着头抓到她躲闪的眼睛,语气少见的温柔:“告诉我怎么了,好么?”
“害羞了啊。”能怎样!她忍无可忍地炸声。
哎,雄赳赳气昂昂先动嘴的是她;
这会儿含羞带怯恼羞成怒的怎么又是她。
好收放自如的女生。
也搞得他拘谨起来,不甚自如地解释:“我第一次亲人,有做的不好的地方,
你可以直接提出来……”
舒栗唇角抽搐两下:“谁不是第一次啊。”
“我不玩乙游,神交都没有。”他清白虔诚地补充。
舒栗不服气地回怼:“你以前没梦遗过吗?”
迟知雨愣神,不是,她怎么讲话比迟润青还耿直粗暴:“我……”他欲言又止。
“你是色情狂吧,”他被她的不自在传染,还有青出于蓝的趋势:“你是老师诶——你怎么……能这样……”
舒栗振振有声:“怎么了,说明我生理知识储备丰富。”
迟知雨控制着笑弧,眼里闪着一点亮亮的坏意:“那你说,我今晚会这样吗?”
“你才是色情狂吧,”舒栗给他当胸一拳,男生顺势假装重创,倒靠在她肩头,两人自然而然地偎依在一起。
他动作不再剧烈,她的心率不再慌张。
只是安静地相拥,聆听对方此起彼伏的鼻息。他们是彼此的湖荡,在落日余晖里。
那朵及时而珍贵的小花,被迟知雨PO在了朋友圈,配文极其简单,仅一个单词,“bloom”。仿若一句简洁的咒语,在接下来的每一天,矮牵牛都翻倍怒放,大有“爆花”趋势,粉灵灵的花头无所顾忌地侵略绿叶面积时,「小树口袋」的第三次上新也提上日程。
因为有了固定捆绑的亚克力工厂,除去延续拓展门牌适用场景的同时,她还加入新成员,pp夹与冰箱贴;
同期上架的,还有应季更新的「夏之曲」系列贴纸、胶带、书签。滞销的钉子户明信片则被淘汰出局。
新鲜感和回头客的加持,也给网店带来了稳定有序的进步。
在这期间,舒栗也奔赴考场,像模像样地完成了事业单位笔试。杭城公职竞争激烈,每一年都是弱肉强食的斗兽场,作为半吊子选手,舒栗自然不会有无谓的期待,只求妈妈那关能顺畅通过。
奈何当天,她那浮夸的男朋友捧着一大束明媚缤纷的花在外头等她,还没舒出去的那口郁气一秒吸回来,她哭笑不得:“你太高调了吧,同考场的还以为我旗开得胜呢,结果最后成绩单一出,查无此人。”
迟知雨却把花强行塞到她怀里:“考过就是通过,不管结果如何。”
在外享用“庆功宴”时,迟知雨的手机一声接一声嗡响,他看也不看就将其静音。
舒栗撕下一截餐前面包,蘸橄榄油:“谁啊,怎么不回人家?”
迟知雨撑住额角,很是头痛:“接下来的日子要热闹了。”
舒栗不解其意,停止咀嚼:“嗯?”腮帮子累得慌,她就把剩余的半块掰下,丢给迟知雨解决。
男生往上抹了点黄油与肉桂粉:“我姐和我朋友放假回国了。”
舒栗抿水:“那不是很好吗?可以聚一聚。”
“他们很喜欢骚扰我,”他叹口气:“尤其那个小黑屋朋友,就是他一直给我发消息,叫我请他吃饭,还发来一堆餐厅链接。”
“看来你们关系很不错,”舒栗笑着瞥他手机一眼:“那就陪一下人家啊,好好约个会,重叙兄弟旧情。”
迟知雨假呕一声,把两片面包竖到眼前:“sorry,我现在两眼空空,兄弟是什么?只认得小树。”
舒栗眼瞳微转,灵机一动,有了新主意:“最近发单量有点大,他找你玩的话,就把他叫过来呗。”
女生的挤眉弄眼让迟知雨顿悟过来:“哦——还得是我们树总,不择手段物尽其用。”
他举起饮料当假酒:“cheers?”
舒栗跟他碰杯:“全看你了。”
—
刚刚回国的时差困难户——倪傲,还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白天睡不醒,晚上睡不香,午后三刻才从床上爬下来,坐到偌大的沙发上挑选外卖。
兴致寥寥地浏览着明黄□□面,忽有微信消息弹出,他点进去,一霎坐直身体。
失踪人口回归。
对他消息熟视无睹的塑料兄弟给他发来诚挚邀请:打不打德州?
还算有良心,他询问具体时间:哪天?
迟知雨:就今天,来?
倪傲拿了个靠枕挨着:可以,管饭吗,我才起。
迟知雨:杨国福。
倪傲:迟知雨你是人?
迟知雨:我是天神。
六二①一个,倪傲把手机丢开,回卧室换衣服,杨国福就杨国福吧,懒得自己挑,没准还能借机近距离观瞻一下慕名已久的小树。
去地下车库随便挑了辆车,他给迟知雨发定位:你爹出发了。
对方不再回复。
一路风驰电掣来到云庭,他把玩着车钥匙乘上电梯,难抑激动心情,再次给迟知雨发定位:到了,准备出门迎接本皇。
又问:还有谁啊,就我们仨?
迟知雨:就我们俩和你。
……膈应谁呢。倪傲不多计较,转念想也能接受,人多热闹,竞技感强,人少清净,更吃位置和心理素质,是他的强项。等着看他大杀四方吧,如此思量着,倪傲带笑步出电梯。
真不愧是他的好兄弟,提早等在门边,还抱着他以前从没见过的小狗。
就是笑得有点莫测,不过他神经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习惯就好,毕竟上帝不可能同时给一个人不俗的脸蛋和大脑。
倪傲大步流星走过去,拍拍他肩膀,新鲜地打量:“恋爱了就是不一样啊,你以前这么欢迎过我?树嫂。”
迟知雨低哼一声,丢了双公用男拖给他:“进来换鞋。”
刚要进卫生间洗手,书房里有人走出,倪傲惊得顿步,忙抬手招呼:“你就是小树吧。”
话落直接被人从后颈致命锁喉,语气幽森:“小树也是你叫的?”
倪傲大冤特冤:“我又不知道她名字。”
看起来极好相处的女孩子眉眼弯弯,声音像烘晒过的棉花,柔和轻软:“我叫舒栗,舒适的舒,板栗的栗。”
是很舒适,如听仙乐。倪傲立马套近乎:“栗姐好。”
她欣然答应,似乎还有点意外:“你怎么知道我比你大?”
倪傲说:“不管大不大,都是我的姐,都是姐姐。”
舒栗并非家族中长女,也很少走亲访友,头一回被当面叫“姐姐”,心头难免咯噔一下,但又有种难以言喻的爽感,笑两声:“你也好啊,Nio。”
有树撑腰,他摆脱迟知雨的钳制,回头颐指气使:“给我倒杯茶。”
迟知雨指指厨房:“冰箱里,自己拿。”
舒栗莞尔一笑,“我来吧。”
正要越过俩人高马大的男的去取饮用水,人被从后领的位置提溜回来:“待着,我来。”
Nio目瞪口呆。
他看看舒栗,啧啧称奇:“您是……世界第一训犬师啊!”
回应他的是弧线运动而来的矿泉水瓶,倪傲眼疾手快地接住:“你想砸我?”又拿舒栗当挡箭牌:“万一砸到你家小树怎么办?”
“我有数,”迟知雨抄着一边裤兜走出来:“你接不到也只会砸到你的脸。”
“呵。”泰迪同款棕卷毛的男生扶了扶眼镜,看看餐桌:“扑克呢?”
“稍等,”那种诡计多端,难以一言概述的笑容又在迟知雨脸上浮现:“马上就拿给你。”
—
瞥着面前大堆平铺的纸盒和各色货物,倪傲才意识到自己被笑面虎夫妇做局,骗进了传销窟当黑奴。
“不是打德州吗?”他企图起身,又被迟知雨按回去。
男生窄长的手指捡起一沓尚未拆封的店铺小卡:“一样啊,都是卡片,没骗人。”
“……”他牙痒痒,怨愤地求助舒栗,不料女生下一刻翩然回书房,对此处的不合理压榨视若无睹。
迟知雨在他对面坐下,假好心地劝慰:“就当社会实践了。”
倪傲翻着一张接一张,张张无绝期的便签纸:“这是社会实践吗?这是惨无人道的资本主义牢笼。”
迟知雨好整以暇:“家庭也是个小社会。”
倪傲:“迟知雨,你还要造多少孽?”
他的好哥们熟稔地折叠飞机盒,几秒就整出一只完整版,边角完美无缺:“对女友好才是真正的积德行善,happywifehappylife。”
倪傲:“你的wife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不打德州,虚伪地打起感情牌:“怎么了,尼,才分开不到半年,就跟我这么见外?wife是跟你没关系,但我们的bro情也地久天长。”
说完,不容置喙地把示范模板推给他:“学。学好了我给你点杨国福。”
倪傲被迫当起三号打包小工,还好许阿姨同情他遭遇,给他做了大盒果切当下午茶,渐渐的,他适应了手里的流水线工作,胜负欲飙升,喊了声siri,叫她计时一刻钟,要跟迟知雨比拼谁打包效率更高。
店主大佬似乎在书房里听见,当即跑出来,打断桌上快赛出残影的二人,严正声明:“质量第一,速度第二!”
“哦。”两男生共同恹恹停手。
纸张窸窣,客厅内再度无声无息,倪傲无聊得慌,压低声音跟迟知雨打探:“你们究竟到哪一步了?”
迟知雨掀眼,冷冷瞥他一下:“有你什么事?”
“好奇嘛,”他心生疑窦,也有对朋友反应的推断:“不会还是反黑群最后一位处男吧?”
迟知雨动作顿两秒:“那又怎样?”
“不行啊我的迟。”
“行不行由你说?”他动动嘴唇,反感地嘟囔:“别说这些了,听着不太舒服,对她……不礼貌。”
倪傲点点头:“okok,可你总要经历的吧——”
感觉对方眼神能剥皮,他闭嘴几秒,微微笑,转回正经话题:“这段时间情绪身体好点了么?”
迟知雨看他一眼:“你觉得呢。”
倪傲认真端量他:“我看好多了。”
迟知雨不否认:“就是好多了,”又伏桌凑近,求认同:“她是不是特别好看?”
倪傲撇了撇嘴:“从我审美来讲,我觉得她没迟润青好看。”
“你的审美,狗都不听。”
“那你问什么,你狗啊?”
迟知雨挨向椅背,双目失焦片刻,虚心求教:“你谈过异国恋吗?”
倪傲说:“没有。”
迟知雨嫌弃:“真没用,打包都算抬举你了。”
“那我走?”
“算了。”他轻声叹气,抓挠两下头顶毛发:“唉,好烦。”
倪傲皱眉:“烦什么?”
“特别怕她……”他最近常这样想着想着就受不了,敛下眼皮,眼尾微微洇红:“因为异国跟我分手。”
“兄弟——”倪傲不敢大声提醒,手忙脚乱:“你……你别这样,你还两个多月才走呢,假期也不是不能回国。”
“不想离开这儿,不想离开她,但总要把书读完的,”迟知雨轻而漫长地吸了口气,克制住突生的脆弱和不舍:“时间过得好快,一个人回来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倪傲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但你这次不会是一个人走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颗板栗因为你
倪傲在云庭待到晚上八点才走,三人围坐餐桌边,有一茬没一茬聊到近八点;迟知雨也没有爽约,中途从卧室取来扑克,弥补好友的精神损失。
舒栗对德州一窍不通,但她是从小就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掼蛋高手。
避免教学占用时间,三人就修改规则玩起了掼蛋,舒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可以玩德州的,学起来应该不麻烦。”
“掼蛋也不麻烦。”迟知雨看一眼倪傲,告诫后者慎言。
棕卷毛男生专心码着手里的牌,“嗯嗯”两声:“都被绑过票了,能吃碗米汤都是香的。”
舒栗忍俊不禁。
临近十点多,她从迟知雨车上下来,在小区门口跟他道别,夜气深深,路灯像晕黄的蒲公英悬在两畔。她在风里回头,见轮廓优美的跑车仍伏在原处,忍不住举高双手,气球人似的,大幅度挥了挥。
车里人打个双闪,也用雨刮器回应她动作。
原来这就是吃螃蟹的人,果敢敲开未知的壳,才能品味到鲜美的流黄与蟹肉。舒栗踢踏着路面朝家走,给迟知雨发了句“已归巢”,就去浴室洗漱。
登记好当日流水账目,舒栗打了个哈欠,仰靠到椅背,履行每日恋爱经营小游戏。
小树口袋:上线?
迟知雨是不是种在这片聊天框的盆栽,从不错过任何风吹草动:Go。
舒栗登上账号,邀请他进组,打开麦克风,假装凶悍女教师:“咳,迟小雨,这么晚怎么还不睡觉!好友里就你在线,作业写完了吗?”
耳麦里噗笑一声,乖声乖气:“隐身了,老师今天要上几颗星?我争取不被教导主任发现。”
舒栗换回原声:“小心开除你。”
他也漫不经心地接茬:“开除学籍没关系,别开除男友籍就行。”
舒栗立刻呸声:“收回——开除什么学籍啊,别乌鸦嘴!”
“好好好,”迟知雨答应,共同进入游戏,一边刷野一边提出:“我有事要跟你说。”
舒栗见他语气肃穆,也坐直身体:“干嘛?”
小地图上的帅气角色驾轻就熟地逡巡于野区,极速变换位置:“我姐大后天要飞坦桑尼亚,明天想请我们吃顿饭,你方便么?”
“坦桑尼亚?”舒栗复述一遍,想到经常刷到的非洲游视频:“要去看大迁徙?”
“对啊,但这个比较碰运气,她可能要在那边待挺久。”
舒栗顿感新奇:“你不一起去吗?感觉很有意思。”
“你要杀了我吗?”
舒栗:“……干嘛,你怕被角马创飞啊?”
迟知雨否认:“怕我不在你身边,你度日如年,会想死我。”
“……是你度日如年吧,”舒栗失笑,后知后觉:“我都没给你姐准备礼物,两手空空去不太好吧。”
“不用,”迟知雨阻止:“本来就是随心的饭局,大家刚好回国小聚,Nio也会去,还有两三个从小有来往的朋友,你如果有空,我就和她说一声。”
舒栗停下滑动轮盘的拇指,不多思虑:“可以啊。”
毕竟迟知雨也参加过她与老梁的饭局,适当渗透彼此的社交圈也算恋爱必修课。
郑重起见,舒栗破天荒地将压箱底的连衣裙取出,也百年一见地画上全妆——对她而言的手残全妆,仅气垫粉底和腮红唇膏。套上裙子对镜打量,她都有点认不出自己,真够艳光四射的,便宜迟知雨那小子了。她阿Q精神地为妆技垫底的自己捧场,到楼下吃早点。
舒文远在刷短视频,一瞄见她,镜框快跌到桌上:“你要干嘛去啊?”
舒栗有点局促:“我要逛gai。”
“还以为你要去相亲呢。”陈亚兰端着刚切好的流心盐鸭蛋出来,惯例称颂女儿:“哎,真是好看,不愧是我姑娘。”
舒栗咬咬下唇内侧:“好啦,别夸啦。”
她坐下扒拉米粥,被陈亚兰提醒:“你这吃相,我看口红最多也就留三分钟。”
舒栗顿住筷子,烦恼地答应,换小口啜吮。
去往云庭的地铁上,她在微信里给迟知雨发消息:做好心理准备,别亮瞎双眼。
迟知雨:?
舒栗:女神降临。
迟知雨:为什么要重复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
他小子。
小嘴抹了几层蜜?
舒栗笑着把手机收回包里,又恼于裙摆行动的受限,不如裤子那样来去自如。一边嫌
弃,一边臭美地进门,率先注意到她的是阿姨,对方双目一亮,刚要开口赞扬,舒栗“嘘”住她,鬼鬼祟祟地往书房进击。
才将脑袋探入门框,偌大的一个人就嗷呜跳出,惊她一激灵,险些失口尖叫。
还没来得及推一把吓坏她的罪魁祸首,她就被捞去怀里。
“你有病吧……”
骂骂咧咧间,她被迟知雨隔远,热烈地打量:“你要迷死路上每个人?”
舒栗嗑着下唇笑:“你是路上的人吗?”
迟知雨摇摇手指:“No,看过婚礼吗,我是终点的新郎。”
舒栗拜服,翻他个白眼:“想的够远的,满法定婚龄了吗,老弟。”
“……”
这是肉眼可见的事实,短期内还无法克服。迟知雨牛犊一样装怒,鼻腔里发出哞哞的,可爱又傻气的声音,不由分说地把她腾空抱起,一路送坐到桌边,口气乞求:“亲亲我?”
舒栗鼓鼓腮帮子,爱莫能助:“我不想破坏我今天特意跟练的晕染口红画法诶。”
迟知雨凝神端详,眉心紧了紧,左看右看:“晕哪了?哪有晕?”
舒栗不爽地敲他:“你要不要这么直男啊?”
“我以前又不仔细看女生的,”可他此刻的视线却密不透风地环绕她,流连她脸上的每一个起伏,每一道肌理。他耐不住地打起商量:“轻轻亲,行不行?绝不破坏你的妆造。”
“轻轻亲是怎么亲?”
“我会把自己当成一只蜻蜓。”
舒栗撅起嘴巴,含混说:“系系(试试)?”
男生与她鼻尖相抵,慢慢滑下去,若有似无地在她唇瓣轻蹭,即停即离,若羽尾撩拨,反比深吻更消磨意志,更叫人心口发痒,两人鼻息渐渐灼烫和急促,舒栗的耐受到达极限,拽下他领口,停止了这种落不到实处的浮空和坠落。
气喘吁吁地停止接吻,舒栗看向手仍撑在她身畔的迟知雨。男生唇红齿白,自带釉面妆效,她捏捏他纯天然的漂亮嘴巴:“原来你才是标准晕染色。”
他稍稍害羞地躲开她的动作,佯装无恙:“你口红没过期吧?”
“过期两年了。”
“好吧,反正都食物中毒了。”说完又塌下肩膀,猛不丁啄她一下,压着喉音偷笑。
下午六点整,舒栗对镜补完粉饼与口红,跟迟知雨一道下楼。
姐姐预约的日料离镜湖不远,两人便没有驾车前往,手拉手11路到达目的地。
聚头点是一间门面极为考究的昭和风餐厅,光线温黄,木质移门侧边是古朴的木质铭牌,书有“一日一席”。
甫一进门,有身着和服木屐的昳丽店员过来接引,随之穿过典雅的室内小桥与枫影,拐个弯遍至大厅,有几人背对他们,排坐于料理台前,迟知雨拉着舒栗快步上前,拍拍其中一位肩背瘦薄的短发女生。
她回过脸来,一张明艳得近似CG建模的小脸霎时让舒栗瞪圆双眼。
等她一笑,厚涂的黄金比例人像变得鲜活,站起身跟迟知雨拥抱。
“大帅哥——来啦——”
“好久没见了,小雨——”
“噢哟,还不赶快介绍一下女朋友。”
大家好一顿调侃,又观察舒栗,她也自然地望回去,分别颔首。
目光滑过有一面之缘,也牌场争锋的Nio后,他笑着对她摆了摆手。
迟知雨的姐姐离席拥抱舒栗。好似被一大丛毫不冲鼻的花朵围簇,舒栗近乎晕眩,她傻愣两秒,连忙问好:“润青,你好呀。”
迟知雨斜她一眼,这么亲切?她都没叫过他“知雨”!
迟润青笑着让他们入座。
舒栗不忙坐下,拿高手里的纸袋,将里头包装精细的几份小礼盒分发给在场四人,微微笑:“一点心意,都是我店里的东西,希望你们喜欢。”
Nio翻看几下,打趣:“这啥,你们的结婚伴手礼?”
大家异口同声哄笑;做准备工作的白袍主厨扫来一眼,也在口罩后面跟着笑。
迟知雨锤Nio后肩,这话他是爱听,但别当众说啊,让他家小树无所适从。
他领着舒栗入座,迟润青柔和地望着他们,继而扭过头与主厨搭话。
年纪偏大的男人循着她的指示留意舒栗一眼,点点头。
他们用日文交流,毫无语言障碍。
除去认识的倪傲,还有一男一女,瞧着都二十出头,光鲜亮丽。当中那位穿水波绿丝缎裙的女生被光浸着,肤质似博物馆里的白釉展品,她随意束起了及腰卷发,一下变得端庄古雅。
大约是发觉舒栗一直盯着她,她斜来一眼,冲她笑了笑。
偷看美女被当场抓包。
舒栗耳朵微微发烫。
迟润青与她隔着迟知雨,倾身往这儿询问:“小树你叫舒栗对吗?”
舒栗颔首:“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她指指右侧的倪傲:“提前跟这人做过功课了,”又气呼呼责备迟知雨:“他居然提前比我见到小树,你这个弟弟怎么当的。”
迟知雨将茶汤放下:“人家尼尼主动来当帮工的,你也高兴来?”
Nio接话:“并非主动。”
迟润青笑出声来。
一路发酵的担忧塌回原处,舒栗稍微松口气。来前她心中不是非常有底,她的社交圈子不广阔也不高端,最富裕的是家中开厂的梁颂宜,但也比迟知雨的圈层差上一截,外有影视小说刻板印象在先,难免担心不易相处和融入。
现下看来,并无她预想的难办和磕绊。
迟润青向另外两人介绍舒栗,又告知舒栗他们各自的姓名,女生叫纪昭月,男生叫商知行,都是以前国际学校相熟的同学,目前均在美国念书。
与此同时,她也敏锐地发现,当迟润青得心应手地控场,迟知雨会自然而然的,在这种场合里将自己消隐。
等到迟润青的注意力转回朋友那边,她靠近变得缄默的男生,轻声发问:“你怎么不说话?”
迟知雨说:“不喜欢说。”
“是自愿的还是被动的?”
他面带笑意瞥来一眼:“你猜呢?”
舒栗勾勾嘴角:“自愿的。”
迟知雨哼笑了声:“知我者莫若小树。”
额头沟壑纵横的主厨又用日文与迟润青交流,得到首肯后,他削下一块新鲜的青柚皮,用zester研磨,细细碎碎堆叠在木炭轻炙过的鲽鱼肉片上。他一边制作,一边用生涩的普通话粗浅讲解,最后佐以红海胆,海苔片打底,头一个交与舒栗。
舒栗愣一愣,双手接过去。
慈眉善目的主厨先生做了个送入口中的姿势,又去处理其他人的手握。舒栗将寿司置入面前的黑色平碟,刚抓起木筷,有提醒从左侧传来。
是那个姓商的男生,长相斯文耐看:“栗姐,不建议用筷子哦,这道用手拿着吃口感更好。”
舒栗眨眼,感到一抹微妙的红烫正在往她耳后攀爬。她从没来过这样的餐厅,对里面的用餐学问更是一无所知。
她定了定神,将筷子落回搁架,想要道声“谢谢提醒”之类的话语化解,那个男生又呼唤主厨:
“今天怎么不介绍得详细点,害得我们这位新来的姐姐都不知道怎么吃最好吃。”
板前等餐的几人陷入安静。
主厨忙道“sorry”,将迟知雨的那只捏着交过来。
迟知雨一言不发,也把它放到面前小碟里,用筷子毫不犹豫地喂进嘴里,面色沉沉:“用筷子有什么问题么?”
此话一出,本还串成一排相谈甚欢的年轻男女,更是被阒寂吞没,连片动鱼肉的动静都落砧可闻。
商行知噤声,一会儿才悻悻解释:“只是想告诉栗姐怎么吃更好嘛。”
舒栗的脸皮开始绷紧。
连锁反应就此蔓生,迟润青与Nio果断站队,纷纷使用筷子食用这道手握,又打哈哈道:“吃的方式不重要,吃得舒服才重要。”
其余人附和,继续聊求学轶事,理财门道,度假意向,一切恍若微不足道的石子从水面滑过。
吃完晚餐,舒栗自己打车回了家。窝靠在被霓虹淋满的后座,她在小红书搜看
omakase用餐须知,最后又烦闷地将屏幕熄掉。
她发现,自己并不是这个生气。
不是因为她的“无知”羞耻,更不是因为她的自尊受挫。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里,最让她不舒服的那个人,居然是迟知雨。
淋浴完回到房间,她仍感到憋屈,草草回复他消息,谎称自己海鲜吃得少,肠胃水土不服,想要早点休息。
导致她情绪骤降的元凶不依不饶:要不要给你买点肠胃药送过去?
舒栗回道:不用,家里有,睡一觉就好了。
他道了句晚安,没有再打搅。
舒栗有足够的信心消解掉今晚所有的纷杂暗涌,偏偏第二天刚到云庭,就与遛狗返程的迟知雨撞头。一回到家,他执拗地追到书房,哪怕她说了三百遍“不要紧、没关系”,他还是不肯善罢甘休,非得抓住她胳膊,恩怨重提:
“你就是还在因为昨晚吃饭的事不高兴。”
舒栗吞咽一下:“真的没有了。”
他的眼睛死咬着她:“你看起来不像没有的样子。”
又缓下语气:“下次不会再叫上这么多人了,不参加也没关系。我没想到他那么没教养。”
舒栗磕了会牙关,偏偏眼:“你根本没弄懂我为什么不舒服。”
迟知雨回:“那你说出来啊。”
舒栗胸口起伏一下,吐出三个字:“因为你。”
迟知雨眼里波光颤动。
女生语气平稳:“你可以不用那么快出头的。”
迟知雨怔然:“可是他在给你难堪啊。”
“是你在给我难堪吧,”舒栗一瞬否定他:“我本来可以自己解决的,你反而把事情闹大,弄得很夸张。”
他委屈到嗓音骤高:“我帮你也不行吗?”
“帮?”她重复他的措辞:“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只是在帮助‘你以为的我’。从你开始那样做的一刻起,你有把我放在平等的位置吗?你自以为的保护,其实还是向下兼容的作派。是,表面看起来跟我一伙,实际上和他们才是同类。你根本没有站在我的立场为我考虑,我一点都不想要这种特权和关照。”
迟知雨呆立在原处。
分秒后,他不甘地抿抿唇:“如果我不出面,你准备怎么解决?”
“不知道,谢谢他或者自我嘲解两句,至少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我有自己的社交法则,你低看我了。”舒栗泄气地阐述:“我是没去过那种场合,如果有人指出我的不对,我就当成学到新东西。”
“你还要谢谢他?”迟知雨不解:“也许他就是故意为之呢。他以前就嫉妒我。”
“所以我就要成为你们博弈的工具?”舒栗鼻腔微微酸胀:“你根本就没搞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她平淡地瞟他一眼:“如果他是故意的,那你的维护跟他没有本质区别,你就是从心底里也无法接受这个不会吃,也吃不懂吃的我。”
迟知雨的脸上,浮动出某种摇摇欲坠的受伤和怀疑。
他低声启唇:“我发誓我从没这样想,你为什么要这样揣测我?”
“因为感受不会凭空而来,你让我那样觉得了,我做不到骗自己。”
他吸一下鼻子,情绪溃散:“那也是你强加给我的。你理解的内容就一定代表我的初衷?就因为你理解成这样,就要这么狠地攻诘我?”
舒栗破声而出:“昨晚你没代表我?你没替我做决定?”
迟知雨沉默了。
他的眼皮急促扇动,在竭尽所能地逼退潮意。
“抱歉,”舒栗心口抽痛一下,放缓口气:“谢谢你帮我出头。我昨晚也不应该回避的,欺骗你肚子不舒服。”
迟知雨问:“这是真心的感谢吗?”
“是,”舒栗疲惫地将碎发勾到耳后:“一码归一码,至少你是带着善意出面的,只是用了我不太喜欢的方式,换个女生或许会很开心,会给你加很多分。”
“可能我不是个知趣的女朋友吧。”她别开视线,不想再被他的注视灼烧。
“是我的问题。”迟知雨找到她的手,抵在眉心,好像忏悔的信徒:“下次直接说出来,好不好?也请你别这样说自己,更不要说什么别的女生,我只喜欢你。”
“好。”舒栗慢慢贴靠过去,被他不留余地地揽到身前。他埋在她颈窝边瓮声瓮气:“你还不如打我一顿解气。被你讨厌了,比给我一刀还难受。”
舒栗轻轻抚拍他后背:“我没讨厌你。”
“那你还喜欢我吗?”
“喜欢。”
“喜欢的感觉有没有衰减?”
“怎么可能,”舒栗诚实地回答:“不喜欢了才懒得跟你说这么多,只是我的表达方式有点粗暴了。”
男生情绪回暖,总算有心思玩笑:“树不硬气一点会被鸟啃光。”
舒栗几不可闻地笑一声。
两人无言地拥抱少刻,迟知雨倏地竖起脑袋,回头看了眼房门,然后从她臂弯脱出,抬手将门关拢。
舒栗受不了地剜他一眼:“你才觉得丢人?都吵完了还怕被阿姨听见?”
迟知雨大步生风地走回来,双手捧高她的脸:“你错了,是我要当啄木鸟了。”
第64章 第六十四颗板栗无敌大可爱
夏季上新的高峰期过去,舒栗清闲了几分,开始着手寻找新的库房和工作间。
已经因为恋爱拖延了好多天,她不能再懈怠,毕竟将货物一直囤积在迟知雨家也不是长久之计,她需要正规的办公场所,即使她那大方阔气的男友并不介意。
不介意就罢,他还郁闷起来,反复问为什么不能一直待到他出国。
舒栗回,因为找房还需要时间啊。
她不是那种喜欢把事情积压到最后才处理的人,安全感来自尽快完成,谁说ddl是第一生产力,ddl只会加重她的精神负累,横贯四五月份的紧急备考,她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鉴于上回为找房的事有过轻微争执,舒栗提早跟迟知雨说清她的计划和理由。
他虽有忿忿,但也不再强求,只坚持道:“那让我陪着你找可以么?”
舒栗点头:“当然可以。”
回想起先前周经理带看的那套“梦中小库”,舒栗又翻了翻他朋友圈。
里面基本没有日常内容,多是工作链接分享,那条曾吸引她注意的租房信息也没了踪迹。
想必是租出去了。
舒栗悠悠叹口气。
拇指在屏幕上敲打两下,她抱着残存的侥幸心理私聊周经理,咨询那套房还在不在。
周经理到晚才回她消息:不在了,第二周就租出去了。
舒栗在心里失望地“啊”一声,说声谢谢。
对面似乎有些奇怪:都一个多月了,还没租到满意的房子?
舒栗回:中间出了点事,有段日子没看。
聊天界面安静少晌,周经理道:我让朋友帮你留意看看,有什么需求吗?
舒栗蜷了蜷手指:不用啦,我自己看就好。
周经理依然友善宽和:顺手的事,你现在也算我们网点的重点客户了。
舒栗愣了下,对哦,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踏破门槛四处求人的小店主了,她现在可是钮钴禄小树,于是大大方方提出:要上次那种面积的,环境干净明亮,有空调,离云庭近一些,骑车不要超过十五分钟。
周经理问:你住云庭么?
舒栗弯一弯嘴角:我男朋友住那边。
周经理回了个“OK”表情。
翌日她将这段聊天记录拿给迟知雨看,结果这厮还没读完就断章取义:“你怎么又去找那个周经理?”
撑着他椅背的舒栗揪一下他耳朵:“你能不能看完再评价啊?”
迟知雨集中视线,片刻,他唇角一点点翘高。光是笑似乎不够中和此刻的愉快,他捉住舒栗胆大包天的手,一下将她拽来腿上,又圈住了,不容她起身,讲睡前故事般,“威逼”女友一同阅读那段聊天记录。
他停在倒数第二句装糊涂:
“怎么突然看不懂汉字了?”
“能不能念给我听听。”
舒栗抿住唇线,就想给他个肘击。被男生灵巧地格挡后,他把她拢得更紧,埋她肩胛处深嗅,闷声闷气:“我男朋友住那边。”
随后忍俊不禁,哧哧乐,也把舒栗痒到,两个人笑成一团。
舒栗妄图扭开,他硬是不让,相互对峙打闹十来秒,舒栗放弃反抗,任由他叠抱着自己。
他近在咫尺的声音像是从她身体内部
发出来的:“你男朋友,谁啊。”
舒栗撇一下嘴:“某个史莱姆吧。”
迟知雨欣然接纳:“那我要坐实这个新称谓了,今天一天都不会跟你分开超过三厘米。”
“你有毛病,”舒栗掐他胳膊,突地摸到一处凸起,她托高细看,发觉男生小臂的内侧,有一道并不明显的白色增生疤痕。
“你这道疤哪来的?”她问。
迟知雨跟着瞥一眼:“小时候划到的。”
“怎么划到的?”
“在植物园追鸟,没注意脚下,摔了一跤,被路上的灌木割到了,还打了破伤风,”迟知雨似乎为这一抹不易察觉的缺陷不安起来,欲盖弥彰地把短袖当中长袖使,往下拉拽:“你不会因为我不是个完整的男人就不要我了吧。”
舒栗笑出一声:“我喜欢有故事的男人,带点伤痕就更爱了。”
他立刻撒手,拉开一旁的抽屉:“任意门,带我走,回到那天多摔几次跤。”
舒栗把抽屉推回去:“小心摔花脸。”
迟知雨应对自如:“那我就当小树的大花脸猫。”
舒栗服气地与他十指交扣:“那这个家得多猫飞狗跳啊。”
“不过,”她话锋一转,有灵光乍闪:“我们下午不是要去看房嘛,看完之后去植物园逛逛?这个季节那边应该很值得观赏。”
迟知雨怔了怔,一秒后将抽屉复位,敞到最大:“现在就出发。”
舒栗灿然一笑:“行,let'sgo!”
男生配合地颠动双腿,手把手带她模拟虚假方向盘,发出“嘟嘟嘟”的鸣笛声,还正儿八经提醒:“路况不佳,请这位只知道傻笑的女士系好安全带。”
舒栗快要笑裂。
在这种无敌大可爱面前,谁能守得住心房?
大笑与震动同频的那一秒,她被他逞心如意地拥紧。
—
舒栗确定自己在谈一场顶好的恋爱,她的男朋友热烈,澄净,不吝啬不藏匿,像个爱能的永动机。如果用近来网络流行的“天气男友”套公式,他一定属于初夏的正午,阳光最为盛大的时段,好像永远不会抵达黄昏与暗宵。
即使此刻,她挽着他胳膊走在见晚的林间小道,浓到幽邃的绿,织出天罗地网,落日仿佛一枚正在融化的橙子味棒棒糖,而树干是它的支棍,甜味就顺着松叶的末梢往下淌,滴坠到每个行人的头顶与肩膀。
迟知雨带上了许久不见天日的望远镜,隔着它们四处寻觅:“其实春秋能看到的鸟类更多。”
舒栗学他东张西望,侧耳倾听园子里此起彼伏的雀啼:“为毛?”
“因为是迁徙旺季。”
迟知雨驻足,把望远镜交她手里,抬头指向右侧树冠一处:“看那边,叫那么难听的就是噪鹃。”
舒栗眉心紧蹙,努力眯起眼辨认:“在哪儿,我只看到一只乌鸦。”
迟知雨笑了声:“它是长得有点像乌鸦,一般黑,但人家叫噪鹃,而且乌鸦也不这么叫的。”
“哦……”舒栗作受益匪浅状,更新大脑里的鸟类知识库,又转转眼瞳:“我知道乌鸦怎么叫。”
“学学。”
“啊~啊~啊~”
迟知雨急速眨眨眼,笑得像刚放晴的雪天:“绝,钱塘有善口技者,姓舒名栗,其夫知雨每闻之,无不伸颈,侧目,微笑,默叹,以为绝妙。”
舒栗语塞两秒:“……你去梁颂宜那报道吧,她会很欣慰的。”
迟知雨用胳膊勾住她脖颈:“不要,我只认宇宙特级教师——小树三三。”
舒栗垮下肩:“迟知雨,你知道你现在胳膊越来越沉了吗?”
男生闻言,春风得意地掀眉:“说明我练出来了。”
“真的假的唷?”舒栗将信将疑地捏捏垂在自己颈侧的小臂,而后不堪重负地将它摆开,活动双臂:“我肩膀要都塌了。”
迟知雨稍稍倾斜,把自己上半身交过来:“我给你靠靠?”
舒栗也不推辞,大喇喇与他勾肩搭背,还故意使劲,也让他尝尝负压的滋味。
还没占上风超过两秒,迟知雨猛然躬身,从她腿窝处将她托起,十分轻松地单手横抱到高处。
“喂!”
舒栗吃惊地搂紧他脖子,对上近在眼前的逞笑后,她羞恼地左右看,嗔责起来:“还在外面呢!”
迟知雨眺望周遭:“要闭园了,这条路上没人。”
“那也放我下来!”她一字一顿,脸比夕阳滚烫。
迟知雨勾唇,倾身将她护送到地面,鞋底刚要成功着陆,又被恶作剧地故态复萌,重新掂回原位。
这次堪比失重的考拉,她将男生攀得更紧。
舒栗:“你是不是活腻了?”
迟知雨耸肩:“不是想确认我练没练出来吗?这就是练给你看的啊。”
不忘臭屁:“还挺有先见之明,哑铃买的不亏哈。”
“切,有本事把我抱到出口。”
“还真有。”
“……哎,你慢点啊!”
—
笔试成绩放榜那天,舒栗得到意料之中的分数,不算垫底选手,但也没有入选的可能性。回家辅以几句借口和甜言,再挨批一小时,她成功逃过陈亚兰的法眼。
然而找房一事进展不大,虽然近来一有空暇,她都会跟迟知雨在外奔走。
“梦中情库”可遇不可求。
但不是没有幸运的地方,有积极男友担任贴身车夫,比起初春那会儿每天走到小腿肌爆长,现下的舒栗省去了很多时间和脚力。
约莫六月下旬,舒栗收到来自周经理的好消息,说是先前那家驿站对面的水果店扩建迁址,朋友第一时间通知了他。
舒栗当即跟他约好看房时间,迟知雨在一旁冷言冷语:“怎么总是他?”
舒栗斜他一眼:“因为人家门路多啊。”
迟知雨把玩着中性笔:“昨天我带你去看的那个loft不行么?一楼工作,二楼休息,地方也够大。”
舒栗倒在椅背上:“可是一个月租金六千!你认真的?”
迟知雨咕哝:“我帮你出一部分不就行了,你三我七,公平合理。”
舒栗两手抄兜:“你还知道是帮啊。你真的带给我太多太多了,多到无以为报的程度,我怎么可能老是这么理直气壮?”
靠,怎么钻他的文字空子,迟知雨当即改口:“我和你三七分交房租,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毕竟我平时也要过去溜达。而且你是我女朋友,适当依靠我一点怎么了。”
“我可不止依靠你一点,我依靠你三个月了。”
迟知雨酸溜溜道:“所以现在不想依靠了,因为我要出国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只是……”舒栗顿口,斟酌着话语:“网店开始盈利了,我不像之前那么紧巴巴,选品种类变多了,囤货数量也会越来越多,总把家里当仓库算什么事,而且考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还悬在那边,等于随时要面对我妈的怀疑和突袭。所以要做好万全准备,总仰赖你做事,我心里没底,你能get到么?”
送君一席话,如送一席话,男生只抓住后两句:“意思是,我不
是一个值得依靠,让你稳稳的很安心的人么?”
“你过分脑洞大开了哈,”舒栗真想给他嘴堵上:“月初我们就聊过这事了,你当时也同意了,现在又是闹哪样?”
迟知雨撑住额角,有点灰心丧气:“我习惯了。习惯了你在这里。”
舒栗心口一下子软塌塌的:“我也是啊。”
毕竟他们朝夕相对了这么久,感情浓度与日俱增,早已是密不可分、齐心协力的两个人。
但也是两个人。
她有需要自己去生长的部分,他也是;他将复学,她要立足,这是他们各自的功课,不可能为彼此代写人生。
等到尘埃落定,在文章的结语之后,致谢最多的一定得是自己。
尽管也被难舍的低落淹没,舒栗还是敞开嗓门安慰:“好啦——又不是不见面了,你也可以来找我玩啊,像上班一样,下班了还是能一起当街溜子的。我可是特意找了离云庭很近的地方。”
“嗯。”迟知雨轻轻地应一声,不再固执己见。
“还没问你呢,”她看向他,关心他接下来的进程:“你不用做什么复课准备吗,你们什么时候开学?”
迟知雨别开眼:“不知道。”
舒栗努一下嘴:“哦,那我不问咯。”
“九月初。”
“跟国内差不多啊。”
“嗯。”
舒栗找出曾保存在相册里的一张哥大毕业典礼图,两指放大唤他:“迟知雨。”
“……”
“小雨?”
“……”
“男朋友!”
“……”
“亲爱的!cagiya~”
他这才侧回脑袋,抿着个懒懒淡淡的笑:“干嘛?”
舒栗将屏幕朝向他,指一指:“你们的毕业服是天蓝色的欸。”
迟知雨定睛:“那又怎么了?”
舒栗抑扬顿挫:“这么好看特别的毕业袍,有机会看到我们的cu校草迟知雨穿上吗?”
男生闻言,虚弱的笑变得踏实了一点:“那要看你给不给机会了。”
“是吗,到时我一定好好装裱收藏,挂在未来工作室的墙上。”
第65章 第六十五颗板栗交颈的天鹅
看房的这个上午,舒栗提早踩点,不想每次都让周经理这样的好心人等她。
迟知雨则将车开去了附近的地库,他本想就地泊停,但这条小道位处小区门外,车多路窄,铺面鳞次栉比,违停的商家比比皆是,舒栗担心他的车会被剐蹭到。
迟知雨本还不情不愿:“刮到又怎样,就是想让别人看清楚你男友的实力。”
舒栗捏他腮帮子:“人家都知道你住云庭了,很有钞能力了好么,干嘛要给自己找那么多假想敌。”
迟知雨冷哼:“还不是你太好了,对谁都笑眯眯。”
这句夸奖怎么像话梅糖,又酸又甜,舒栗含在心里:“你也很好,这么帅又这么可靠,对自己有信心一点好吗!”
又有顾虑:“而且你一个几百万的超跑杵这儿,我怎么跟房东杀价?没临时起价就算人家有良心了。”
“好吧。”他不爽地离开。
再回来,又奔得满头汗,唯恐舒栗先跟别的异性打上照面,两人并肩斗嘴片刻,眼熟的特斯拉在对面刹停,前座左右门被打开,分别下来两个人。
周经理还顺道带来了房东。
月余未见,男人无太大变化。他今天没穿工作服,着一件灰蓝纯色短袖衬衫,衬得人班味淡了许多。旁边的房主看着比他年长几岁,姓徐。
双方笑着打招呼——迟知雨除外,他不咸不淡地颔首应付,烈夏的紫外线仿佛自动绕开他,他被两位肤色偏深的同性衬得像是白种人。
檐下光影错落,清晰的下睫毛也让他看起来多了点混血感,他不作声地往里走。
舒栗跟随两位男士参观屋内设施时,他就抱臂倚在门边,懒恹恹地枯等。
环顾四周,房子的内设和环境还不如前两天那间loft的厕所,当然,这只是他的腹诽,是他心里的卑劣自私小人在叫嚣。每当它跑出来,会有另一只带着柔光的绿色小人飘来它身边,爱抚它,按捺它所有的怪脾气。
所以,只要舒栗满意、喜欢,他当然无条件支持。
原先的“点点鲜果”开店年份稍久,不比对面那间房子崭新敞亮,但房东收拾得很干净,还打算重刷乳胶漆。
听他这样讲,舒栗打开议价新思路:“徐老板,要不这样,重新刷墙的事我来办,你再给我让点价。大家不走中介,不用交中介费,而且我们跟周经理又是熟人,就再意思一下嘛,我年纪轻轻创业不容易,你看你都要搬去大水果店了,可见这间房风水好得很,我租久一些,也能沾沾你的事业运,向你看齐。”
马屁拍在心窝上,徐房东听得直笑,冲周境川说:“这姑娘嘴巴不简单啊。”
周境川跟着弯唇,帮忙打配合:“她的小店才起步,很能吃苦耐劳,就当让让年轻人。”
徐房东点点头,“行,那我回去跟我老婆商量一下,得她答应我才敢开这个口。”
舒栗说:“行,等你好消息。”
送二人出门,迟知雨也九十度转身跟过来,低声问:“谈的怎么样?”
舒栗不敢画饼:“难讲,运气好的话能拿下。”
迟知雨望向路对面上车的两人:“看你们嘻嘻哈哈有来有回,还以为十拿九稳了呢。”
舒栗瞄他一眼:“少说风凉话,这个时间不该祝福我吗?”
祝福他的女友即将离他而去,由奢入俭勇闯这个苍蝇下脚前都得盘旋三圈半的地方吗?
他可做不到。
但他听力不错,攘到了不少信息,可以提供帮助:“油漆工我给你找?Nio家是做高端建材的,有不少装修门路。”
舒栗做了个OK手势,迟知雨立刻心领神会,意兴上涨:“收到——”
“不是,”舒栗小声说:“你凑过来。”
迟知雨皱皱眉,顺从地将脸蛋靠近。
下巴秒挨一记结实有力的爆栗,迟知雨捂住呼痛:“你恩将仇报啊!
舒栗单手拍胸两下,势在必得:“我就是油漆工本工。”又嘟嚷:“刷个墙而已,杀鸡还用牛刀至于吗?”
迟知雨无奈地应声,搭住她肩膀,把她往停车处揽。
“又干嘛,慢点,你腿长,我很难跟的好吧。”
“去装修城啊,毕竟我是油漆工二号,选环保的,别害我甲醛工伤。”
—
徐店主的夫人通情达理,一听是年轻小姑娘自主创业,还要长租少说半年,当晚就拍板定案,让给舒栗每月两百的优惠。舒栗在微信里各种道谢,截屏聊天记录发给迟知雨:我就说有迟貔貅加持,生意永远谈的下。
此等赞誉让对面很是受用:我是貔貅,你是什么?
舒栗答:我是摸貔貅的人,摸头开智,摸背来财,摸屁股撵走所有霉运。
迟知雨惊叹:舒栗,你还懂挺多。
他又问:那摸嘴会怎么样?
舒栗:……会堵住财路。
迟知雨:我不要当貔貅了。
他消失了一会儿:我要当鸾凤。
舒栗:还给你挑上了,这东西这是干嘛的?
迟知雨:你怎么满脑子铜臭?
迟知雨:这是尊贵的伴侣,天作的良缘。
舒栗:。
舒栗:6
隔天,舒栗就坐着迟知雨跟老姐借来的新座驾——奔驰大G出山装潢,工具盛了满满一后备箱,为此他还特意回了趟家,多借来一副折叠梯。
用美纹纸将门框,插座,踢脚线依次粘贴遮挡,两人分工做工,擦拭墙面,而后用砂纸打磨有坑洼和污垢的地方。
空间看着不大,光是这两步就耗去一下午,累到人头脑发蒙,胳膊酸痛。
舒栗坐到小马扎上偷闲,连抓耳挠腮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天呐——看着简单,原来这么费劲,二十平和四十平果然不是一个概念。”
迟知雨递过来一瓶水,马后炮地呵一声:“我都说找帮工了。”
帮工?
舒栗陡生歹念,舞眉暗示迟知雨:“Nio呢,他出国度假了吗?”
迟知雨差点喷水,也有点同情朋友:“又找他?”
舒栗歪头:“他不是刚好专业对口嘛。”
迟知雨露出一个“你坏得很,但我喜欢”的坏笑,给Nio弹语音,开公放:“喂,在哪呢?”
“在家啊。”
“在家干嘛?”
“你别又想诓我去当打包员,哥不吃这一套了。”
“怎么会
,我们都忙完了。明天下午准备出去涂鸦,你有兴趣吗?”
舒栗跟迟知雨相互使个眼色;他食指点唇,她屏息憋笑。
“好像有点意思,在哪?”
“明天发你地址。”
——“这就是涂鸦?”
举着吸饱了白漆的滚筒刷,倪傲只想把它往这对狼狈为奸的两口子身上甩,他怎么就是记吃不记打,梅开二度栽进下过雨的树坑里。
“请两个油漆工会怎样?”他怨愤地学着他们将油漆往墙上涂抹。
迟知雨自在地反问:“那怎么体验到这么有趣的室内艺术?”
“……”他永远不会再接迟知雨的任何通话,回迟知雨的任何消息,他们从此割袍断义。
本以为磋磨一下午也到底了,这个暑期不可能更烂糟糟,没成想,因为他和迟知雨各占一张梯子,栗姐烦恼够不到某个高处的墙角旮旯,他的绝交兄弟当即从梯子下来,问她要不要骑自己肩上。
倪傲目瞪口呆,当他不在是吧?
舒栗脸快扭一块儿,抱歉地瞥过来,倪傲立刻装耳聋眼瞎,要把墙磨出个天坑。
听见女生骂他嘴里没个把门的,倪傲心里又畅快了些,结果他这位哥们更爽,不由分说将舒栗截腰举高,一本正经询问:“看看这样够不够得到?”
倪傲:……他力气什么时候这么大的?
搁这儿演偶像剧是吧。
麻烦把他们打包送火场。
一整天的不遗余力,奶油白逐渐攀满四面墙,整个空间在斜阳西沉后也变得通明皎洁,三人如释重负地撮了顿大餐,全都累到话都懒得讲。
全速踩油门,逃离土匪夫妇的路上,倪傲收到迟知雨18888的转账:一点小费,谢了。
把他当什么呢,倪傲退回去:留给你看看脑子。
迟知雨:我大脑很好,谢关心。
倪傲:建议解剖看看是不是全是树叶。
迟知雨似来灵感:宝贝,厉害啊。
下一秒,Avis变更网名为“小树脑袋”。
Nio:“……”
趁着红灯,他赶紧“不显示”此聊天,这才如大赦般舒口了气。
—
通风散气几日,舒栗一次性搬来新库房,这是新的里程碑,也是新的扎根处。闲置云庭的宜家旧桌再次得见天光大展拳脚,两人一齐组装货架,仿若昨日复现,只是背景变得更亮堂也更理想。
迁址前空出的几日,舒栗没有闲下,决定拨出一笔资金用于配置台式机,ipad画图毕竟不及板绘功能齐全,适用广泛,新基地新气象,设备也得跟上。
每天跟她出双入对的装机高手,自然主动揽活儿,踊跃自荐,叫舒栗只管提预算和需求。
舒栗对此并不专长,给出初步报价:“4000~5000范围内吧,然后适合画画和设计。”
迟知雨一如既往犀利:“你准备装个小霸王?”
舒栗:“…………所以你做不到咯?”
迟知雨:“瞧不起谁?预算再可怜,我都能搭出最顶级的配置。”
舒栗:“等你好消息。”
迟知雨亲自去数码城配件,仅用两日,就交出满意的成品。启动主机后,风扇飞转,舒栗兴奋地望向显示器,用户名有点放肆,大喇喇显示treeWithrain,她随之勾唇,又在桌面壁纸显现后掀起更大弧度。
是他俩的拍立得横屏照,他们恋爱后的第一张合影。
她愣一下,回头捏他鼻子:“你也太能夹带私货了吧。”
迟知雨下颚线牵高,躲掉她的龙虾小手,从高处瞥过来:“没办法啊,到现在都没在某个人手机或笔电里看到我半个影子,只能以私谋公了。”
舒栗剜他一眼,微笑着将打单机对接到电脑,还没操作完,腰边一紧,她被人从后拥住。
她整个人顿住,松开握住鼠标的手,有湿热的鼻息往自己颈后钻,深深的,也静悄悄。确定等不来迟知雨说话,她用肩膀拱他一下,“怎么了”。
男生不回答,只是动了动,呼吸在一霎收敛后,消失了,变成了具象的液体,有体感,有温度,渍烫在她皮肤表面。舒栗的鸡皮疙瘩瞬间跑出,毛孔有了味觉,似能尝出它,是幽蓝时分的海水,有宁静的咸涩,也有夜色将至的难安。
“迟知雨……”它们仿佛能渗入她身体,从静脉延续到心脏,胸口的位置变得苦涩:“别这样……”
“一会儿……就好了。”他钝钝地央求。
他的依恋带来温存,也带来隐痛,任由他宣泄了会儿,夹着她的胳膊卸去一半力道,倏地柔缓了,舒栗借机回过身,双手擦拭他泪花花的脸,也心疼地红了眼:“你好爱哭啊。”
他微低下头,“只对你,只有你。”
他再说话她真的会碎掉,会想要把自己当场枪毙,舒栗微微踮脚,用亲吻封堵他嘴巴,她舔到了与想象中一致的味道,等他舌头滑进来,郁郁的苦变成了薄荷味的甜。
好在卷帘门关着,唯一的小窗也被灌木丛遮挡,有蓝黑色的蝴蝶立在浮动的桔杆上,翅膀翕动的灰影,投映在斜角的白墙。
扑通一声的动静将它惊飞,框影里只剩乱草厮缠和晃漾。
室内两人的发梢也是彻底乱掉的野草,舒栗跨坐在迟知雨腿上,捧着他的脸,迷乱地饥饿地接吻,屏幕由亮转黑,桌前暗下来,多出了细密的、再难压抑的水声。当男生的手无意识地捋起她上衣后摆,两人都如按下暂停键,定住了,一个被烫到,一个被滑到。
舒栗痒得轻笑一声,没有扭开,可能是她的眼神太炙热和迷离,又或者发丝扎到了他,迟知雨回避地眨了眨眼睫,手却没有畏难,想要落定,就要更加果断,也更加用力地把握住她,占满她,后腰,脊椎,嘴唇,脖颈,锁骨……每一处都不会落下,也不想放过。
他不再挨靠椅背,挺直上身,把她更严密地挤向自己,像要揉到一起,混乱间,她也在他身上感受到更多的形状。
不仅仅是发狠的肌肉和骨骼。
摸到那道细窄的障碍时,一团火在两人脸上同时炸开。迟知雨再下不去手,暗骂自己两声,又痛快得不行,从未上头到如此忘乎所以。
他替她整理好衣摆,埋到她颈侧闷笑。
舒栗也害羞地和他抱在一块儿,像两只交颈的天鹅。
他们这会儿最好都不要看对方,不然会非常尴尬。
但不是不可以让为非作歹的臭男友更尴尬,也忘掉她搬离的惆怅。
她耳语调侃:“你是不是……那个了?”
“……哪个?”他明知故问,笑声更加明澈了,而后严肃强调:“我都说过药物没影响。”
第66章 第六十六颗板栗小象
送舒栗到离家最近的那个公交车站后,迟知雨独自一人回了家,午后耳鬓厮磨带来的爱意,似乎在开门的一刻瞬间清空。舒栗是个不喜欢添麻烦的人,所以也没有留下多余的物件,晃白而空旷的客厅好像回到了半年前。
他从美国回来,在园墅疗养了不到三月,就搬来云庭。
那天打开门,这里也是差不多的样子。
也许不止是半年,这种猝然的虚无感可以追溯到六岁,出生后周霁给他们姐弟俩买了些布艺玩偶,迟润青不喜欢这些,更依赖安抚奶嘴;而他偏爱一只灰粉色的小象,每天必须靠着它入睡。后来,小象洗涤多次,缝补多次,变得软趴趴,失去先前饱满的形状,老妈偷偷给他更换同款,三岁的他,在第一夜就敏锐地感知到陌生,嚎啕大哭,要求妈妈归还小象。
父母败给了他。
但他们不会一直对一个孩子妥协和投降,忍到了六岁,迟梧新对他优柔孤僻的性情大为不满:“你一个男孩子还有点男孩子的样子吗,谁像你一样这么大了还要抱个娃娃睡觉?搞不懂,一个肚子里出来的,还是男孩子,这么小家子气!也不知道遗传了谁!”
长大后,因为丑陋和无用被剥夺的小象,有了更通俗的名字,阿贝贝。
小象的离去让他在之后半年都浸润在持续不断的迷失里,学龄到来,完整的课业与增厚的人际开始入侵他的生活,不再有固定陪伴的他,开始效仿姐姐的言行举止,这是条捷径,也是能让他暂时寄放不安的魔盒。
他开始得到父母的赞赏,老师的肯定,同学的钦羡。
即使褒奖的程度比迟润青低一级,但也足够他把这些棉絮填塞进身体。
后来的日子,他变成了泡在福尔马林里完好无损的标本,与世界隔着层厚玻璃,他看着观赏的人们来来去
去,在外面啧啧称奇,却极少低头触摸自己左胸的心脏。
大一一节课上,专业课教授讲到“景观”的概念,阐述了它理论演变的过程,从自然地理到社会批判与意识形态批判。
迟知雨听得津津有味,在文档里将“Landscape”拼写了许多遍。
也是那晚写pre,他着急喝水,不当心打碎了手边的玻璃杯子,他蹲在那里拣拾,在漫延的水渍里分辨着玻璃屑,找到第三片时,他鬼使神差地把它轧进了左臂内侧,轻轻地,在干净的皮肤上拖出了一道细长的口子,血珠冒出来,浸透了玻璃切口,他突然有了种从福尔马林罐里渗出来的感觉,好像自己被打开了,一点都不疼,还有种奇异的亢奋和毛骨悚然。他淌落到地面,因为接触到空气,皮肤急剧地衰老和蜷皱,如姐姐一般美观的他,从此消失了。
他着迷地低下头,看到不再扩散的水迹就像小象的影子。
当晚他用两片创可贴盖住那里。
天热了,换上短袖,两片创可贴仍留在那里,被不同的人注意到。
同学问他怎么了,他说打扫时不小心被铁丝勾到了。
姐姐问他怎么了,他说招惹流浪猫被对方误伤了。
Nio问他怎么了,他说走路没看路摔了一下蹭到了。
他不介意被看到,但那天舒栗问起时,他吓得半死,好在他还有源源不断的借口去应付所有人。
他也对自己说,他已经戒掉这个扭曲的“阿贝贝”了。
迟知雨关掉咨询姐姐哪里能激光祛疤的微信聊天框,她信号不太好,回的断断续续,还调侃说:你的疤是不是,
三分钟后:长在了什么奇怪的地方,这么介意。
迟知雨:。
懒得理她。
他给舒栗发消息,问她在干嘛?
她发来两张截图,是在小红书和豆瓣小组发布的招人帖:我打算找个库管。
迟知雨愣了下:啊?
舒栗回:啊什么,我一个人搞不过来啦。
迟知雨抿一会儿唇:不是还有我吗?你怎么非法裁员,未经协商就擅自解除劳动合同。
舒栗说:哪有,这不是在跟你协商嘛。七月了,你下个月底就要回去了吧,要准备很多复课的手续和事情,怎么能成天到晚给我当小工。
迟知雨说:这个月我还能苟一下。
舒栗说:库管也不是马上能面到满意的,你看我们工作室看了多久。放心吧,我的首要要求是:女生!
迟知雨在心里哼声:这是你应该做的。
他不大愉快地问:那我还能干嘛?
舒栗说:当好你的男朋友,要不要提前预习什么课程?看点以前落下的lecture?
迟知雨笑了声:你还了解的挺多。
舒栗:当然了,我的小红书已经自动判定我为留子了,留学资讯比文创分享还多。
迟知雨将信将疑:真的,截图看看?
舒栗:……
舒栗:[图片]
迟知雨放大图片,勾了个笑,圈出当中一栏:这个【男友顶不住的十种撒娇方式】是什么?链接发我看看。
舒栗:今天格外喜欢你。
舒栗:哥哥怎么又好又帅呀。
舒栗:我怎么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舒栗:今天你都没有给我晚安吻,呜,我不开心。
迟知雨笑得停不下来,又跑到客厅狼人变异般嗥叫几声,把打盹的饽饽吓退八百里,冲他狂吠,他充耳不闻,坐回沙发回消息,假装冷静:没有语音版?
舒栗:梦里多得是。
迟知雨:……
又迂回问:打个视频?
舒栗:我要睡了。
迟知雨:切,有贼心没贼胆。
舒栗:开视频干嘛?
迟知雨学以致用:今天你都没有给我晚安吻,呜,我不开心。
舒栗被打败,甩出一个:/emoji嘴唇
迟知雨抿笑:刷过牙了吗?
对方撤回一条消息。
迟知雨:别啊。
舒栗:让你嘴欠。
迟知雨:是欠得有点多,明天找你还上。
—
之后几天,舒栗都会抽出一小时面试应聘人员,上到四十多岁的阿姨,下到肄业在家刚满十八的小妹,络绎不绝,可惜都不太符合她心意,交流观察之后只能委婉劝退。
而重新当回富贵闲人的迟知雨,没有就此摆烂,每天九点准时过来报道,捎上各色新鲜果切,打下手到十一点,又不厌其烦地回云庭取便当盒,与舒栗一齐吃午餐。
今天一进门,他就丢下风凉话:“舒hr,今天招到人了吗?”
舒栗划掉笔记本里的新名字,叹息:“路漫漫啊……”
迟知雨拖了张塑料凳在她身边坐下:“与其说路漫漫,不如说参照物太完美,有得力干将在前,谁还看得上半吊子。”
舒栗斜他,呵呵干笑两声,帮忙卸下保温盒:“我承认你不错,既当得了前台排面,又当得了骨干后勤,”她接过他递来的筷子,夹起一颗青脆的芦笋,用手护着,喂到迟知雨嘴边:“但公司最怕什么,最怕不稳定的员工。”
“我哪里不稳定了!”迟知雨炸声,瞬间被芦笋堵嘴,他嗦溜进去,含糊辩解:“只要你不希望,我可以不出国。”
“疯了吧你,”她用手肘警告:“别乱动这种心思。”
“我查过,本省不少大学有3+1,2+2的国际课程,我可以转申这个,这样也不用离开杭市,每天跟你黏一起。”
舒栗想用筷子给他脑袋扎一针通通水:“我要是还当老师,你是我蛮怕遇到的那类学生。”
迟知雨沉下脸:“为什么?”
舒栗说:“因为太聪明了。”
他身体微微僵住。
他以为她会说,因为他不学无术,因为他不好相处,因为他不驯不定不合作。
忆及往事,舒栗眼神淡远了一些:“如果你在我班里,我大概会无能为力地关注你和担心你,因为根本没办法,没时间,大家都在赶进度,都在一个棋盘上竞赛,白子吃掉黑子。幸好我弃局了,不当老师了。”
“这跟我聪不聪明有什么关系?”
她聚焦回他脸上:“聪明人做聪明事,不要犯傻啦,人生是有一百个一年,看起来是蛮多,但三年就只有三十多个。”
迟知雨反问:“你确定你的所作所为就完全不傻,是人生行为规范指南?”
舒栗陷入沉思,几秒后,她转过眼来:“可怕的不是不做,或者傻傻地去做未必正确的事,可怕的是摇摆。”
“你在摇摆吧。”
“想让我帮忙做决定,我才不做呢。”
她用筷子往碗底捣了捣。
“我只替自己做决定,我只看得清自己。”
“那你现在在看谁?”他忽而把脸凑近,一张俊朗的脸,在她瞳孔里遽然放大了。
舒栗没有躲闪,肯定地说:“还是我自己啊。你看你眼睛里面的那张脸,不就是我吗?”
“那我对你而言不也是吗?”
舒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小时候玩过商场那种哈哈镜吗?”
“好像玩过。”
舒栗回忆着:“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
,被自己吓一大跳,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身体也一会儿长一会儿短的,差点哭了,然后我妈把我带到了二楼女装专柜的镜子前,安抚我说,这才是你,我才没有再难过。但是回来后,我又不确定地跑去爸妈房间,照了下他们的全身镜,结果,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迟知雨被她勾起好奇:“什么?”
“我根本没有商场镜子里的自己好看!店里镜子光线好,照得我的纱裙都很好看,上面的水钻像鳞片一样亮晶晶的,我当时可臭美了,觉得自己是美人鱼,但在家里的镜子里,我灰不溜秋的,像条草鱼。”
迟知雨笑了:“有人这样形容自己吗?”
“你听我说完,”童年的趣事是能跨越时光的金粉色胶片,舒栗于此刻感同身受地笑起来:“晚上我控诉我妈,说她带我看了个假的自己,我妈很莫名其妙,让我说清楚,我就告诉她我去他们卧室照镜子的事,我根本没她说的那么好看。”
“我妈说,也没有哈哈镜里那么难看吧。”
“我还是很郁闷,反驳她,可是也没店里那么好看。”
“我妈就说,你看到什么,取决于你相信什么,如果你相信店里镜子里的那个你,就是真正的你,那你就真的永远都那么好看。”
迟知雨放下筷子,做了个两手插眼的姿势,又对准舒栗:“所以,你在看的这个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你?”
舒栗看过来:“还是店里镜子里的我啊。”
迟知雨“嘁”一声:“我还以为是更亮的你呢。”
舒栗又夹了个裹满卤汁的鸡翅丢他碗里,小得意:“才不是,你搞反因果关系了,明明是我够亮,才被你看见了。”
迟知雨追问:“那同理可证,我也是个够亮的人咯?”
舒栗点头:“对啊,大家会因为天热了,就否定一只暂时休息的浴霸吗?”
—
迟知雨在这儿待了一下午,坐在另一张空桌后发呆时,他盯了会自恋板栗的背影。
一个多小时了,女生仍保持着静坐的姿势,熟悉板绘的操作流程并尝试作画。
中间他凑上前去,用圆珠笔尾巴戳了戳她后背。
她才气吼吼地扭过头来,被他借机索吻一下。
他突然想到小学二年级,迟润青被安排到他前座,每当姐姐的背脊贴来他桌边,他就会假装动一动文具盒或桌脚,不允许她侵犯一公分属于自己的领域。
而女生也会知趣地缩回去,正襟危坐。
这就是他展开的,卑劣的报复,因为有她的凌驾和对比,他的无用与另类才会屡遭谴责。有时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他会觉得大家都是娃娃机里的玩偶,脸版越甜美才越有真正出走的机会,后来他在舒栗帆布包上看到了一只傻不愣登的哭脸挂饰,当场评价“好丑啊”,女生却不以为然,“没有啊,明明很萌好不好?”
他取出手机,翻出幼时与迟润青的合影。
那是他俩的十岁生日,大操大办,老爸还捐出百万慈善金帮扶乡村教育,建立希望小学,祈求儿女健康绥宁,龙凤呈祥。迟梧新本想为学校取名雨青,有雨来青发之意,但迟润青死活不依,最后愣是改为润知。迟知雨倒是无所谓,但他不喜欢生日,不喜欢每次都要被迟润青用奶油涂花,出尽洋相。连续五年这样后,当镜头对准烂漫的她,和狼狈的他,他终于忍不住了,在十岁的晚宴上痛哭流涕。
这一刻被大人们笑着记录。
却成为他珍藏的照片。
因为表露出了“讨厌”。
这个看起来讨人厌的他,博到了十分钟的勇气。
迟知雨退出相册,看了眼迟润青的朋友圈,甜美的娃娃又去了更多的地方。
那么爱哭的娃娃呢,还在等人投币吗?
第67章 第六十七颗板栗过来下岗
当晚回到家,迟知雨就将各项复学材料传至学术顾问的邮箱,远隔重洋的女人抽空审阅后,给他回语音,确认医疗报告里的健康评估内容:“你确定都好了?”
迟知雨坐在桌前:“大概?我在个人陈述里也写了大概情况。”
女人轻轻笑了笑,不置可否:“嗯,我看到了,材料够详实了,那我先提交上去?应该能通过,如果那边还要求补什么,我再联系你。”
迟知雨“嗯”了声。
“这次回来了,要好好照顾自己,”她在那头温和地劝慰:“我听Clair说你恋爱了?”
迟知雨愣一下:“她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她笑笑:“她在申请项目,刚好聊到你了嘛。女朋友也在美国读书吗?”
迟知雨嘴角扬高,不由自主地笑:“没有,她在国内。”
“那就是异国恋咯?你得稳定住心态哦,不能再半途而废了。”
“好。”
迟知雨挂断通话,一动不动地对着显示器静坐许久,直到屏幕暗下来,才被大脚趾上的黏腻扰醒。
他低下头,是饽饽在他脚边徘徊,尾巴肆意地晃着,眼神却能读出某种担忧。
迟知雨躬下身,把它抱来自己怀里,揪了揪它鼻子,触感滑腻腻,脑中倏然闪过遇见它那一晚,匆忙赶来的王医生检查它体况,“它鼻子是湿的,应该蛮健康的。”
迟知雨将指腹残留的那点湿润涂在自己鼻头上。
他也恢复健康了,不是吗,至少比五个月前好,是很奇怪,路上明明那么多人,每个人都洋溢着过年的欢畅,它为什么却偏偏挑中这个满脸要干翻全世界的他。
小狗尾随他走到小区门口。
一路上,迟知雨都没给它任何眼神,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还怎么再承载另一个家伙的狗生,况且,大半年后他又要离开。于情于理,他都无法成为合适的主人。
“跟踪狂,你找错人了。”当它亦步亦趋地在他身边停下,他冷酷地睨它一眼,试图劝退。
小狗置若罔闻。
可能因为它过于邋遢和脏不忍睹,进小区前,站岗的年轻保安拦住这只外来犬只,询问迟知雨:“先生,这是你的狗么?”
迟知雨回看一眼:“不是。”
他接着往小区里走,耳后传来保安驱逐、暴吓的动静,他于心不忍地抽眉,智齿的位置也漫出刺疼感。
下一刻,他转过身,几乎是奔跑回去,毫不犹豫地抱起那只身上看起来藏着十三亿种病毒和细菌的小狗,和傻眼的保安说:
“现在是我的狗了。”
恻隐是担责的开始。
被恻隐就更惹人烦躁了。
“你为什么不去当一匹狼?非要被家养吗?”他在宠物医院门口跟小狗交谈三小时,也可以说是自言自语,这个夜晚的自厌和排他,就这样被稀释了。
他感觉自己一辈子没说过这么多话。
跟舒栗惯例每日语音时,他再一次提到这事,只是比上回更详尽,像则连贯的童话。
女生在那头给出这样的结论,“听说干净心善灵性高的人才会被猫猫狗狗选中。”
迟知雨也靠在床头,操心起饽饽接下来的照料问题:“我出国了,饽饽怎么办?要留在这边让许阿姨单独照顾吗?”
舒栗似不可置信地“哇”一声:“我可以去你们家当狗吗?”
迟知雨冷笑一声:“饽饽也想让你沾光,你自己不情愿。”
“开玩笑啦,”她打着哈哈,又无可奈何:“我应该是没什么精力和地方收养它,不过平时有空可以去看看它。你家那边呢,有人方便照顾吗,毕竟住在‘拙政园’里。”
“别开我玩笑了,”迟知雨翻阅着聊天记录里那些早已过期的遛狗短视频:“我妈倒是比较闲,应该可以帮上忙,家里庭院也比云庭大很多。”
他高深地笑问:“怎么,你要定期上门见我爸妈?”
“……”舒栗后知后觉:“是哦,放在你家也不方便见面。但它会有更大更多撒欢儿的地方,跟你之后一样。”
迟知雨瞥着屏幕里的绿色头像:“你很喜
欢定义我。”
“有吗?”那头似乎无知无觉。
“你没意识到吗,是你的职业习惯吧,总是喜欢许给人一种光明的未来和想象。”有没有可能,他现在坐在黑暗里,也很想表露出低落啊,可他已经一次又一次地,释放出太多了,他都有点受不了这样阴霾缭绕的自己。他可是她心里面的浴霸哎。人生到底要压抑和接受多少事,才算活到明白,才能找到镜子里的真相,才能抵达足够明亮的彼方。
船要离岛了。
弥漫的雾嶂再一次遮住海平面。
迟知雨极其缓慢地吸了口气:“也许饽饽就是更喜欢云庭呢,想和你,和我待在一起。”
耳麦里声音消弭。
安静加深了卧室的色调,他不安地唤了声“舒栗?”
“你还在吗?”
谢天谢地,女生低若蚊音的话语跑回来,焦急地抱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妈敲我门叫我出去吃西瓜,你说了什么,我刚静音闭麦了,能重复一下吗?”
迟知雨默然一下:“没说什么,你去吃西瓜吧。”
“好,关于饽饽的事,我们明天见面了再详说吧。”
“好。”
—
舒栗整理了一下睡裙,大摇大摆走到客厅。老爸正捧着一角西瓜卖力啃,满口汁水,陈亚兰嫌弃地扯了两张纸巾丢给他,“别滴裤子上了,晚上又要多洗一条。”
舒文远反驳:“我不都叉着腿吃了吗?”
“吐的籽也没全进垃圾桶啊。”
“我就不信你吃瓜一丝不染。”
女儿的出现终止他们随启随停的拌嘴,舒栗在另一侧单人沙发坐下,也挑了个小点的,用纸巾捧着,咬下一角。
陈亚兰瞥她一眼,拿起遥控器,调低音量:“栗栗。”
“嗯?”舒栗抬眼望老妈。
陈亚兰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抹着手:“上次光跟你说考试的事,还没问问你之后的打算,一个多月了,自己心里不着急么?准备再考什么,还是有别的计划。比如找个学校先做临聘教师,边后面上班边考编,我看不少师范生都这样,家附近那间小学就挺好,你爸跟里面一个主任认识,可以试试看。”
舒栗顿住,三下五除二将剩余的瓜瓤送入腹中:“不行吧,现在小学也要硕士学历了。”
“那你倒是考啊,你这……事业编都磕磕巴巴的,每天也不知道在干嘛,人是出去了,心思跟着人走了吗?我们也不知道你在干嘛,”她面色为难起来:“妈妈不是对你没信心,我就是怕你一天天的,这么埋头死学不是办法。你也学二十多年了,要是不想学不想考了,想找工作,想早点立业,不是不可以。你总得让我们知道你怎么想的,不然我们怎么放心?”
“没想好也没事,”陈亚兰把老公扔茶几上的瓜皮收回盘子:“你去年实习回来跟我说,你不想当老师,我问原因,你说不合适。那行诶,教师证摆着落灰,这不要紧。你一直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但爸妈不是不允许你迷茫的。”
舒文远玩笑般冲舒栗说:“你妈今天打麻将听牌友说,二十三、二十四岁正是迷茫的年纪,家长要好好引导,有好多小孩在这个时间点选择不慎,就会把路走歪了,走窄了。”
“我不会的。”静静听念的舒栗出声:“如果真的歪了窄了,我会调回来的。”
陈亚兰深深看她一眼,纠正老公:“你怎么不把我的话说完,明明还有一句,如果不知道怎么走,家长也要学会接受他们停下来思考一阵子。”
舒栗被第二瓣西瓜肉噎住,甜水在牙关里溢开来。
见女儿垂眼不语,陈亚兰错开话题:“梁颂宜怎么样了?
舒栗说:“还是那样子,她要带高三了,基本失联了。”
“高中老师也苦……”、“我看栗栗就去小学挺好”、“嗐,先过完今年再说吧”,爸妈又细碎地叨上,舒栗一以贯之的定心丸似乎不能让他们就此通畅,只能这样相互慰藉。
—
翌日将卷帘门撑上去,舒栗跟着熟透的日光一起走进工作间,开机泡好挂耳咖啡,她低头看一眼腕表,九点了,迟知雨居然没有现身。
她给他发消息:熬夜啦?
没有应答。
心思他多半是出国焦虑或加急筹备材料又通宵了,起床困难,舒栗没再多想,打开ps排版新品手机支架。
光线在货架上爬行。
不知多久,拉门上的招财猫猫头铃铛作响,余光里有人影探入,舒栗扬笑抬眼。
确认来者不是迟知雨,她笑意减弱几分,而对方在她乍变的面色里怯怯停足:“这是小树口袋工作室吧?我应该……没走错?”
舒栗挽起更明朗的笑容:“对。”
她从桌后起身迎接:“你是过来应聘仓管的?”
扎着单麻花辫的女生点头:“我是陈语桐,昨天私信过你,你还有印象吗?”
舒栗说:“当然有。”她从边柜里摘出一只纸杯,给她斟绿茶,女生忙说不用,又抿嘴感激。
舒栗搬来一张凳子叫她坐下,女生仍是问:“我的简历发你邮箱了,你有看到吗?”
舒栗颔首:“我昨天收到就看了,你是科电的?”
陈语桐笑了笑:“对。”
舒栗问:“我看你刚毕业,怎么没找工作啊。”
陈语桐瞪瞪眼,扫视四周,表情似进了黑作坊:“我不是……正在找工作吗?”
舒栗后察地笑出来,“也是,”,她解释清楚:“你学网络安全管理,没有想去找和专业对口的工作么?为什么想来做仓管。”
“因为想啊,”她抠抠额角,在舒栗的注视里腼腆起来:“现在有很多人专业不对口吧。我大学暑假在亲戚家做过一个月电商兼职,会用WMS的。”
“也会打印面单吗?”舒栗起身,让出面前的电脑:“试试?”
陈语桐凑过来,目及恩爱的醒目壁纸,她悄悄翘了下唇,又收心操作起来。
这是有备而来啊,几天看下来,只有陈语桐最令人满意,面相也是好相处那一类,眼睛不会撒谎。
舒栗立在一边,欣慰地瞧着,又问:“报表呢,会做吗?仓管看着简单,好像只要弄好日常出入库和打单发货就行,其实琐碎的事情特别多,还要盘点核对,我们店是日销售型,系统错了就麻烦了。我现在画图设计任务重,每天要在这上面耗费很多脑细胞和时间,需要一个靠谱的人帮忙稳定出货节奏。”
陈语桐迅速从椅子上起身,大力点点头:“我可以胜任的!”
她没有用“应该”当前缀,也没有用“吧”来收尾。舒栗愈发欣赏。
“家里知道吗?”
陈语桐说:“知道的,就是我爸老催我找点事干。”
“至于薪资,你应该看过我网店和账号了,目前发展势头还可以,以后月薪大概还会上调。如果店铺接下来营收好,发货量大,到时除了基础工资,我可以按照月出库量给你算绩效,做多少算多少。”舒栗忍不住地补充,生出愧意,在其位谋其事,神不知鬼不觉的,她也化身画饼行家。该死的社会大染缸,没人能置身其外!
“不用那么复杂,有活干就行。”陈语桐的措辞依旧朴实,不耍一点滑头。
舒栗莞尔一笑:“好,我这边一般有一周左右的试用期,你看你能接受么?”
再次得到陈语桐颔首确认,舒栗瞟了眼门:“等我男朋友过来了,我跟他商量下,到时……”
话音未落,有清爽男声接上:“等你男朋友过来干嘛呢。”
长削的身影阔步进来,提着眼熟的便当袋,一站定,他漫不经心的视线就在陈语桐脸上绕一周,不多停留。
舒栗搞怪地回答:“过来下岗。”
迟知雨:“……你能不能说点我爱听的?”
舒栗介绍起身边的女生:“她叫陈语桐,我准备让她来接你的班,你接受吗?”
“我敢不接受么,”他卡顿一刹,快而轻地应下,把保温袋里的一盒果切取出,递过去:“你吃不吃?”
陈语桐摇摇头,感觉此刻的自己瓦亮瓦亮,准备遁离:“不用啦,我先回家吃午饭了,等你好消息啊,小树姐姐。”
舒栗被这声“小树姐姐”叫得通体舒爽,捧哏道:“好咧,小桐妹妹。”
两人相视一笑,陈语桐匆匆道声再见,捏起包出门,再到大太阳下,女生紧绷的胸腔才松动下来:
小树姐的男朋友太奇怪了吧,明明行为友好欢迎,为什么看向她的脸色那么不善啊。
第68章 第六十八颗板栗落日的时间
陈语桐顺利通过一礼拜的渡劫试用期,新老板是个亲切的姐姐,不会像爸爸那样颐指气使,也不像之前在亲戚那边帮忙时,一见她手生就阴阳怪气的表姐。
偶有疏忽,栗姐会直白地指出。她不严苛,不盛气凌人,会让她想到中学时代那位最喜欢的历史老师,当面纠错从不居高临下。
陈语桐默默下定决心,她要长干苦干猛猛干,在这里陪着栗姐把事业做大做强。
至于她男朋友。
虽然他帅得不像是现实生活中会见到的人,但他的言行举止也不太像正常人,大概之前都是他跟在栗姐后面做事,一时半刻还戒不掉习惯。
每天比她来的还早,跟她抢活干,还会拿她的打包成品跟他经手的作对比,置评一二。但说他很讨厌吧,倒也没有,每次给栗姐带果盒或小吃,都不忘捎上她那份,然后像初见那般,冷冷淡淡地交过来。平常基本不主动跟她说话,似乎对她有些生理上的敌意?因为她鸠占凤巢?
陈语桐不甚明白。
只能安慰自己豪门公子闲得慌,富贵人家出情种,栗姐或许就吃这套呢。但她无法不苦恼,自己理应承担的工作量被争走一半,月末结款时,她怎么心安理得地收下全部酬劳。
忍了近半月,趁栗姐男友中午回去取餐,她假意去一旁饮水机加水,又帮舒栗把她吸管杯斟满,送回来,挨在她桌边探头:
“咦?这是印章吗?”
专心致志改图的女生从显示器后抬头:“对啊,月底我打算上新一批六联,小章子可爱又日常,在圈子里蛮吃香的。”
她将图案放大,有读书的,干饭的,饮咖啡的,举哑铃的,社畜版,购物版……简单却生动。陈语桐赞叹:“好实用啊。”
舒栗振奋地回眸:“对啊,你也觉得吧,现在很多家做六联,我要赶上这阵风。”
“嗯!”陈语桐端高马克杯,喝口茶,将话语引向迟知雨:“栗姐男友呢,刚才还在这儿呢。”
“他回去拿饭了。”
陈语桐道:“栗姐好幸福哦,有这么贴心的男朋友……”
舒栗眨巴两下眼看回来,笑说:“小桐,有什么话可以直说的,拐弯抹角不是你风格哦。”
陈语桐登时涨红脸,支吾起来:“我、我就是觉得,栗姐男友,有点影响我工作了,不是说他在这影响效率的意思,是他总把我的事情做掉,然后我月薪又照常拿,这让我有点难办和难堪……”
“当然,我也很感谢他的,刚来那两天我会偷偷跟他学点打包细节,但是现在……”她欲言又止。
舒栗沉默了。
她不是没看出这些问题,迟知雨太过“身先士卒”了,别说小桐难堪,有时她在一旁留意,也会感到耳热。这不是云庭的书房,也不是恋爱的温床,是她的工作室。因为陈语桐的加入,它正在从家庭作坊成长为更正规也更专业的电商生态链。规范的办公程式很有必要,不然无论是店主,还是职员,都会觉得这里靠不住。
她暗自叹口气,回望小桐:“小桐,你是个实在的人,谢谢你告诉我你真实的体验。下午我会跟他聊一聊,看看能不能找到解决办法。”
陈语桐感激地点点头。
今日舒栗提早半小时下班,将卷帘门上锁后,她看向候在一边的迟知雨:“我们聊会儿?”
迟知雨本还抱臂看远方烧红的天,闻言转回脸来:“好啊。”
在路口小摊买下一盒金黄的炸臭豆腐,舒栗同迟知雨分着吃,叉一块送他嘴里后,她平静问:“你材料交了么?”
男生烫得口齿不清:“交了。”
舒栗关心起来:“哥大那边通过了吗?”
迟知雨回:“要几周呢,不过我顾问说八九不离十。”
舒栗这才放心地点头,吃下一块臭豆腐,以此壮胆:“迟知雨。”
“嗯?”
“你每天可以不用帮小桐做事的。”
救大命,他的脑回路简直在另一个星球,不怀好意地凑近:“你吃醋了?”
“……”舒栗在心底掐手指:“我!吃!亏了!”
“怎么?”他一秒正起颜色。
舒栗吁气:“因为你把她事情都做完了,我还要付她一样的工钱,这不是吃亏是什么?”
迟知雨似乎没考虑到这点,睫毛晃动两下:“是哦,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用我就没这么多烦恼。”
舒栗感觉自己在重操旧业,成了孜孜不倦疏导学生的老师:“你走之后呢?店里现在出库入库量那么大,找小桐接班是明智的判断和选择。”
“整天就想着我走,想着找人取代我是吧,”他把臭豆腐的签子插回盒子里:“我也同意你找了,就每天过来看你的时候顺手帮点忙都不行?”
他瞥来一眼,眼睛像裹着露水的黑卵石:“你也知道我要出国了,肯定想在这之前多跟你待一起。”
“可是你的帮忙让我有点为难。”
“为难什么?”
“就还是小桐啊,你把她的事做掉一部分就算了,你还每天从早到晚都待在这边——”她慢慢地说清楚:“你不用每天都来送饭或者找我出去吃午餐。有时我想趁着这个时间约小桐一起吃饭,沟通点工作上的事,你在的话,不是很方便。”
迟知雨不理解:“你和她说啊。”
舒栗回:“可你在场啊。”
“我在场怎么了?”
“你在场会让沟通的效率打折扣。”
“舒栗,你很奇怪。”
“拜托,你才奇怪。”
“我不是你最亲近的人么,”他眉心打结:“为什么要因为一个才来半个月的人,就把我排开?”
舒栗托着纸盒,联想一会儿,重新开口:“我举个比方吧,比如你爸爸在公司,找某个部门总监单独谈话,你妈妈就坐在一边,全程盯着他们,哪怕她不说话,这一幕都很诡异吧。”
迟知雨哑然。
片晌安静后,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掠过,迟知雨启唇:“我妈不会这样,我和迟润青出生后,她就没回过舞团了,更不会去我爸公司。”
舒栗咬了咬唇:“抱歉,冒犯到你的家庭,我只是打个比方。可能因为我家也差不多吧。”
是很奇怪,到底是谁筑起了这道认知,她也浑然无觉地被裹挟,是太想要规避了吗,所以迫切地想要从墙内爬到墙外,成为外面那伙人的从众。
夏至后的暖空下,有寒意窜上身体。
舒栗想说,她的妈妈有爱好,会打麻将,做钩针,还喜欢散步,在周边溜达,结识很多新朋友。
而且她在十多岁时就感受到了,清楚地洞见,如果没有父亲与自己,陈女士一定也能生活得井然与幸福,甚至更幸福。
在她走神的间隙,身畔男生再度发话:“我知道了。”
她醒神看过去:“你知道什么了。”
他歪过脸来:“知道你的需求了。”
舒栗将一天下来微微松散的发夹重新卡紧:“我们约个时间吧,比如一三五你在家吃饭,二四六我们俩一起吃饭,怎么样?”
迟知雨微怔:“好。”
她问起他近来准备进度:“材料交完之后,需要学习复建吗?”
迟知雨笑一声:“舒老师,你真的很老师。”
舒栗无可奈何地回:“就当我是一生爱卷的东亚人吧。”
跑起来,好像已经焊死在神经,估计死后魂魄都要在奈何桥附近刷步数吧。倒也不是认为停下可耻,只是这个阶段绝非停下的时候。
她又不是老爸老妈口中的迷途者。
更不是码住健身视频,在B站教学UP评论区留下足迹就视作“完成”的类型。当思考铺出轨道,行动就一定会在上方飞驰。
迟知雨说:“没什么要学的,我大一大二修满了,休学前大三的课我基本没上,就等校方通过申请再选课。”
舒栗放心地颔首。
又问:“情绪呢。”
迟知雨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曲了曲,而后抽出裤兜的手机:“
我邮箱里有心理师开具的诊断证明,我已经具备重返校园的资格了。”
“这是怎么测的?”
“做几份量表,线上对话,目前的用药情况,这一年的整体干预,确定症状缓解或恢复就行。”他点几下屏幕:“要看么?”
舒栗凑过去,密密麻麻的英文小字,眼花缭乱:“有专业评估就好。”
“安啦。”她捏住他的手,使劲触了触:“第一次碰到你手的时候,还很冷呢,现在很暖和诶。”
迟知雨迟疑一下:“有吗,因为现在是夏天吧。”
他怀疑地斜过来:“你的第一次,和我的第一次,是同一个第一次吗?”毕竟他们理解的firstdate都不是同一次。
舒栗肯定地说:“是我差点摔跤那一次。”
迟知雨惊讶地扬眉:“哟嚯——记这么清楚?”
舒栗:“你也不赖。”
他反扣住她的,没有嵌入指缝,只是盟誓般与之交握:“变得温暖是因为握到了温暖的手。”
温暖是会传染的,就像童年梦乡里,会用大耳朵飞起来的灰粉色小象。他站在它下方,仰视朦胧的它,迎面而来的气流就像此时的风,头发扑簌在额头上,他痒得咯咯笑。
“完了!”身畔的女生惊声,“光顾着温暖来温暖去,我们的臭豆腐都冷了!”
“都怨你。”相连的手搡他腰侧一下。
迟知雨以牙还牙,抵回去捏她腰边的肉,他们不愧是天生一对,痒痒肉都生在相近的位置,她忍俊不禁,随即藏远上身。
迟知雨把她扯回来,眷念地摩挲着她手心。如果不用出国就多好,如果他已经毕业了多好,如果每周只有二四六多好,如果永远生活在云庭的书房多好,如果没有焦虑和谎言多好,如果他真的已经变得如她眼里一般好多好。
“今天夕阳好漂亮啊,是超级晚霞吗?我查查……有覆盖到杭城诶,明天天气肯定也很好。”
“明天周几?”
“你能不能看晚霞啊。”
“我在看啊。”
“你明明在看我。”
“就是你啊。”
“我才不当晚霞,我要当明天的好天气。”
“每一个明天吗,”瞟了眼手机,确认今天是周三后,迟知雨松口气:“明天周四,好耶,我可以过去。”
舒栗挤着眉告诫:“你不准再跟小桐抢活干。”
他拖长尾音:“好——知道了——”
—
舒栗没想到迟知雨留有后手,临近下班点,男生骑一辆单车翩翩到来,全新的,纯黑色酷车,后座显然是最新装配,闪耀着银亮的光泽。他仿佛中学时代会频繁出现在少女幻想中的神采飞扬的校草,单脚点地,勾勾手:“上来。”
舒栗惊呆:“你新买的?”
迟知雨颔首:“不告诉你。”
“又在玩什么花样?”
“送你回家啊,老开车多没意思。”
“你会骑车吗?”她慢腾腾挪过去,半信半疑。
“?”迟知雨气愤地摁铃:“我小学拿过省内骑行比赛奖章好吧,一会儿提速了,有本事别抱我的腰。”
舒栗跨坐上去,一刻搂紧他,严密地贴住:“就抱,你敢拿我怎么样,全静止状态我也抱得死死的!你有本事赶我下车。”
谁有本事。
反正他迟知雨没有。
脸颊挨着的背脊抖动好多下,回过身,批评她的姿势:“你这坐法不太对吧,人家电影里的女主角不都是侧着坐的吗?”
“这样坐安全,你懂什么,我是交通安全教育片女主角。”
“行。”迟知雨被逗笑,踩上脚踏,将自己和舒栗滑下路牙。
他们漫无目的地逃向了一片空阔的路。
离城市很远,离夕阳很近,要熔入盛大而瑰丽的红日里。太阳的寿命有百亿年,比起人类,它是接近于永恒的存在。当人类化作尘埃,太阳变成一粒死去的白矮星,无人知晓宇宙是否仍如宝石丝绒般闪耀着。
从高坡俯冲而下时,强烈的失重让舒栗张开手臂,放声尖叫。
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脱轨飞出的星星。
风鼓起迟知雨的衣摆,他同样释放地笑出来。
当对明天的恐惧再一次蔓延,他能做的,就是拉长落日的时间。
第69章 第六十九颗板栗当糖纸剥裂
遇到一个好上级是什么体验?
陈语桐认为自己能很好地回答这道题,在她提出不安与不适那天过后,栗姐男友出现的频率骤降,隔天才现身。
他什么都不再插手,常窝在角落靠墙而坐,偶尔带狗过来,偶尔带书过来,偶尔玩手游,偶尔打瞌睡,安静得格外诡异,有一回他打盹差点栽下来,栗姐叫他回去睡,他摇头,继续固执地留在这。
白天他都蔫蔫的,像条缺水的萨摩耶。
但一到栗姐关机下班,他会立刻满蓝满血,兴高采烈地陪着栗姐出门,或拉或揽。
陈语桐曾尝试把自己的办公桌让给他使用,他谢绝,栗姐也说不用。
陈语桐不敢再吱声。
栗姐已为她做出让步,她不是那么无理的人。
有一些时候,她会感觉那个男生在怄气,暗自神伤。可能是她多虑,没准他就是想像骑士一样陪伴栗姐呢,但无论如何,一三五的空气都会比二四六快活许多。
有一些时候,迟帅哥不在,她也会听见栗姐轻微的叹气声,拿起手机又放下,有时敲敲打打,或发语音条抚慰,有时拿起桌角的小花,眼神涣散地盯着看一会儿,又搁回去。她猜她不是为工作烦心,因为她总能迎刃有余地疏通任何难题。
就这样“半是蜜糖半是伤”地熬到七月底,陈语桐领到属于自己的第一笔工资,她在思考要不要请栗姐与她家迟帅哥吃饭,毕竟她的存在,似乎对对他们的关系产生不太正向的干扰了;可她也要挣钱,找份喜欢的工作不容易,她不想半途而废。
她试探地提了一嘴。
万幸,栗姐愿意前往,说今晚回去问问男友,再给她具体答复。
可当晚,陈语桐没有等来期望的回答,栗姐说她男友不一定起得来,傍晚再看。
是借口吗?
她果然被讨厌了吧。
陈语桐心情复杂地回复:没关系的,下次再约也不碍事。
—
迟知雨撒了谎,迟润青的非洲行圆满毕业,从乞力马扎罗机场回来,又逢两人赴美在即,周霁临时组局园墅一聚。
因为上回的聚餐曾让舒栗不快,他选择隐蔽此事。
六月后他就没再回过家,之前可劲儿折腾一盆小草花,隔三差五回来浇水,检查花叶健康与否。
周霁还很欣慰,儿子不在时也会帮瞧两眼,交代园丁每日关照,没想花要开了,就连盆带土地消失了,之后儿子也踪迹全无。
估计是恋爱了。
网名都改得不伦不类,但也比以前可爱活力。刚发现那天,她没敢跟他爸讲。过了不到一礼拜,迟梧新也看到了,睡前夜话提起,他问她知不知道对方女孩情况。
周霁一概不知。
跟女儿打探,她也守口如瓶,“你管他呢,反正人家女孩子人不错。”
到底哪种不错?周霁心里没底。
后来六月底,银行客户经理给她电话,她就更纳闷和好奇。
正好趁着今天饭局粗浅问问,这样想着,她手脚更利索了,跟阿姨一起下厨,款待一家人。
迟知雨在十二点到家,迟润青
还在商务车上,估摸着还有二十分钟才到家,刚进客厅,瞄见周霁要从厨房出来,他假装没看见,蹬蹬沿着楼梯上楼。
他把自己关进卧室,捶两下小学时悬挂而下的克莱因蓝沙包。
然后倒坐到书桌椅上,敞着腿,拿出手机查看置顶。目光暂停在中间的拍立得壁纸上,他弯了弯唇,退出此界面。
迟梧新差不多与迟润青同时归来。
这回他们没坐宴客厅,安排在主屋就餐。妈妈的语音电话没唤醒迟知雨,最后还是迟润青去敲门,才把趴睡的男生吵下楼。
“你怎么直接换了个人种?”姐弟并走时,迟知雨嘲谑起姐姐的新肤色。
迟润青不屑笑:“你知道肯尼怎么评价我的吗,他说我breathtaking!”
迟知雨问:“爸怎么说?”
迟润青:“他问我是不是去非洲被炮轰了。”
迟知雨低低笑两声,跟着姐姐到桌边坐下。
阿姨陆续上菜,迟梧新去地下室挑酒。周霁视线在俩孩子脸上转一圈,趁此间隙发问:“小雨你上月买了什么,刷掉一百多万。”
迟知雨愣一下:“没什么,”他瞟眼姐姐,猜测不是她泄露的:“银行告诉你的?”
“对啊,王经理打电话给我了。你这不算小额支出,她当然得知会我一声。”
迟知雨打个呵欠,托住下巴:“没什么,我女朋友要过生日了。”
周霁猜:“给她买了车?”
迟知雨脑袋倒向椅背,脸往另一侧偏,不想理会老妈的追问:“别问了。”
周霁又去看润青:“你知道么?”
迟润青给嘴上拉链:“他不想我说,我哪能开口。”
迟知雨竖起脑袋:“就手表。”
“就手表?”迟润青狐疑,据她所知,不止吧,毕竟她亲身参与过礼品竞选。
“贵的东西就手表好吧。”迟知雨给自己斟汽水,一口气灌下半杯,和老妈坦白:“我姐找的渠道,帮我调了支情人桥。”
“好吧……”周霁淡淡地应声,刚要再说什么,迟梧新的咳嗽声传来,三人不约而同噤声,当没提过这事。
周霁给他递茶杯:“少抽点烟吧。”
中年男人坐定,端察起女儿:“你看你比小雨黑了多少,上次坐在一起还差不多一个颜色呢,女孩子这个肤色好看么?”
“好看啊。”迟润青拱肩,取过阿姨的开酒器代劳:“我同学都美黑呢。”
“晒脱皮了你就乐意了,”笑瞥两眼给自己倒酒的女儿,迟梧新看向迟知雨:“你是不是瘦了?”
迟知雨把短袖捋上肩膀:“是壮了。”
迟梧新笑着呷一口酒:“脸瘦了。”
迟知雨:“是不浮肿了。”
“还是得锻炼,”男人笑呵呵地评价:“我们家好哭包都有男人味了。”
迟知雨顿了顿,干笑两声。
爸爸把酒瓶推向他:“我们男人要不要来点?”
迟知雨回:“不了。”
想想又说:“我还在吃药,不能喝酒。”
“还在吃药呢?”迟梧新有些意外:“都能运动了,还要吃药?”
迟润青接话:“爸,他们这类药物起码得服用一年呢,不然容易反复。”
迟梧新颔首,下巴示意女儿:“润青呢,咱们整点?”
迟润青接手那瓶酒,倒了一点,和父亲碰杯。
中途迟梧新cue惯常沉闷的儿子:“那个还喝饮料的小孩儿,要不要一起碰杯?”
迟知雨几不可查地抿一下嘴角,将玻璃杯举高。
爸爸开始夹凉菜,跟入席的妻子说话:“这鱿鱼不错啊,是不是老齐老婆送来的?”
“你味觉怎么长的,一吃就知道哪来的,”周霁佩服,也给儿子女儿各自夹一筷子:“他们去宁舟海钓,今天一早送过来,我赶紧拌了。”
“我也是跟你们沾到口福了,”他看看两个孩子:“你们妈百年下厨一次,她的拿手好菜。”
周霁含笑不语。
迟知雨将薄薄的鱿鱼片含进嘴里,又被芥末呛咳两声,忙握起水杯。
周霁拧紧眉:“哎呀我放的很少呀。”
迟知雨通红着脸摇手:“没事。”
好不容易缓解下来,他放下杯子,对上老爸复杂的眼神。
他欲言又止,说到别的话题:“我看到你新网名了。”
这下轮到迟润青咳嗽。
迟梧新:“一个个干嘛,今天饭菜有问题?”
迟知雨低声:“怎么了?”
迟梧新开门见山:“对方女孩子是什么样的人?”
迟知雨压制着排斥,“没什么好问的。”
“这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迟梧新莫名:“爸爸关心一下也不行?”
跟你——两个字尚未出口,迟润青拿过话头:“很不错的女生,还自己创业呢。”
迟梧新看向她:“你见过?”
“一起吃过饭。”
“什么样子,家里做什么的?”
“好啦,爸,你这架势,别说老弟,他女朋友真过来了都该跑路了。我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恋爱小秘密,就像你和妈妈一样,也不是事无巨细地告诉我们嘛。”迟润青和洽地圆场:“等小雨准备好了,肯定会带过来一起跟我们聚聚的啦。”
迟梧新说:“你弟跟你不一样,他是第一次谈,爸爸妈妈给点参考意见怎么了。”
“不用,”迟知雨持着筷子:“我自己有数。”
“行吧,”迟梧新不再勉强,脸色明显因吃瘪乌沉一些,草草落话:“不管对方姓甚名甚家住哪,这场恋爱如果真能把你谈好了,那还是有点用的。”
迟知雨背脊僵木。
他睫毛急剧地翕眨几下,胸口收放,随后抬头,直视斜角的父亲:“迟梧新,你再说一遍?”
迟梧新顿住,不知是因生平头一回被儿子直呼本名,还是他的面色过于阴恻骇人。他胸口生出惊涛般的撼动,血往大脑奔涌,他冷下声:“你确定是你再说一遍,还是我再说一遍?”
“当然是你。”他毫不犹豫回道。
周霁想劝话,被丈夫瞪开。
男生嘴角凛然地抽搐两下:“我只听得懂人话。”
如同掼下一只无形的瓷碗,空气里都是裂渣,无人动弹,为免被割伤。
“小雨!”周霁睁圆双目,提醒儿子不要愈闹愈大。
“呵,”迟梧新冷笑一声:“你真听得懂人话,就不会把自己过成这样子。怎么了,谈到能给你撑腰的对象了?勇起来了?”
“跟她有什么关系。你先提的,你先问的,最后再怎么评价她的?活生生一个人,在你眼里是工具?”
迟润青连忙打岔:“迟知雨,我猜爸爸不是这个意思——他应该只是想说,如果这段关系让你稳定了,积极了,对你来说肯定是好事。”
迟知雨不看她,视线钉子般扎在迟梧新脸上,“你是不是应该道个歉?”
“我跟你道歉?”
“如果你们有机会见面,请你当面跟她道歉。”
迟梧新张口结舌,片晌笑了:“你还没跟我道歉呢。”
他轻蔑地呵声:“每次看到你,我都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更不懂你为什么这么敏感和脆弱。你回来之后,头两个月我还跟你妈去做过三次教育咨询。但我就是无法理解,我对你和润青,没有高低优劣之分,你们是一个土壤里长大的,给你们的都一样,甚至你更甚——我要怎么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我和你妈在你身上操的心绝对比润青多,为什么你会是这样子?是根错了?还是土错了?还是种子本来就是错的?”
当儿子的双目出现血红色的波纹,震怒从中年男人的脸上飞走了,仿佛成功攫取到破碎腐肉的、高处的秃鹫:
“这些话我压抑很久了,你妈妈也是。她很自责,但我们也很无奈。那时规划师让你们选专业,润青选了商科,你不想学这个,选城规,行,我们尊重你意见,后来你读着读着人读垮了,我们也让你回来。你从来不跟我们沟通,成天到晚在闷在卧室打游戏,你让我们怎么办?”
“就说你谈恋爱,说句指望谈恋爱让你好又怎么了?不失是个办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花的钱——小雨,你用我们的钱,去讨好另一个女孩子,这都没关系。年轻人么,第一次谈恋爱,轰轰烈烈一点很正常。”
“这个女孩子目前对我来说是陌生人,对我儿子的恢复有帮助,我为什么不能这样理解她,理解你们的恋情?你逞什么英雄呢,她在旁
边?还是你现在自己赚到一百万了?”
“你要父母接受你身上全部的东西,那我请问,你给父母应有的感恩和宽待了么?”
迟梧新大马金刀地坐着:“你就是心态有问题,但凡有润青十分之一想得开,也不会变成这幅样子。”
迟知雨牙根发紧,语调打颤:“你确定你们有接受我的全部?我只是不想做你想要的那种孩子,你就受不了了。我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我最过分的想法,也只是想自己死了算了。”
周霁终于出声,轻微的哽咽:“小雨不要说胡话,有什么不——”
随即被丈夫打断:“又来了,作天作地要死要活,全世界跟你作对,我就问你,你18岁要的车比润青还多一百多万,房子么,视野更好。两年过去了,你们俩又是分别以怎样的面貌出现在我面前?有几个20岁的年轻人有你这样的条件,我都不知道你在不知足什么。”
“爸——”迟润青哀声央求:“你别说了……”
“说几句怎么了,谁没有在忍啊。就他迟知雨在忍?我这个爸爸没有忍?”迟梧新愈发平静,平静到几乎无情,环顾桌上所有人:“周霁你没忍?迟润青你没忍?”
无人应答或否决。
最后锁定面色逐渐苍白的男生:“整天在意别人怎么看你,要别人理解你,你看明白过你自己么?你扪心自问过?一个人住一年了,也给你思考的时间、休息的空间了,前段时间回来还好好的,今天又是这幅样子。是因为要复学了?你是不是本来就不想学了,不想学就说出来,家里钱够养你一辈子,别折腾自己,又折腾我们。”
“好好一顿饭,吃得鸡犬不宁的,”男人一口气喝掉面前的红酒:“不吃了,回公司。”
起身路过死寂的儿子时,他丢下轻飘飘的结语和判词:“还有时间容你反悔,好好想想吧。”
—
迟梧新一走,餐桌上几乎消隐的母亲和姐姐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关心和安慰。
在厨房规避的两位阿姨,继续若无其事地上菜。
迟知雨没有回话,像是长跑时被人从脑后狠推一把,重重跌在地上,口腔里弥漫着赭红色的铁锈味。他从椅子上起身,喉咙溢出“我回云庭了”,而后快步走出家门,姐姐从后追上来,试图扯住他,被他抬臂格开。他亡命一样地疾行,曾被风摘掉的黑色塑料布又回到了他脸上,裹住了他的口鼻和眼睛,视野暗下来,脚步虚浮而慌张,他呼吸不上来。
走出庭院的一瞬间,迟知雨弯腰呕吐出来。
久久无法直起上体,像要把五脏六腑都排出体外才行。
风变得钝了,太阳冷森森,四周封了层厚实的冰,破不出去,他艰难地喘气,拦停一辆空计程车,报了个地址。
司机从后视镜里见他面色惨白,满头满脸的汗,询问他是否要去医院。
迟知雨摇了摇头。
在街角下车后,小树工作室的白门隐约能见,他的惊恐淡褪几分,换腹式呼吸,一步步朝那走。
门页半启着,透过那层无碍的玻璃,他望见里头有三个人蹲在那忙活,有说有笑。
舒栗背对他,对面的是陈语桐,还有位身着红黑工作服的快递员。
他们的脚边,陈放着散乱的纸张和胶带。
那瞬间,喉咙深处仅存的一根氧管被极速抽离,沥青黑的窒息倒灌进来,脚下的砖地在倾斜。
原来他从没有过自留地。
原来他已经被世界判处死刑。
片刻,陈语桐起身,将手里封实的两只快递盒交给小哥。
她率先瞟到外面的男生,扯了扯舒栗。
后者回过头,找到白日下的迟知雨。他悄无声息地凝视着这边,可能因为他今天没有张扬登场,又或者他真的太白皙,日光他脸上落脚,看起来是没有温度的。
猫咪铃铛响两声,她与快递小哥先后走出,目送他驾驶小货车离开,她走到默不作声的男生面前。
察觉到他面色不对劲,她蹙蹙眉:“你怎么了。”
他不答,反唇回道:“怎么快递员也在帮忙?”
舒栗往屋内看一眼:“收件前突然来了几个单,就紧急包上了。”
迟知雨眼神异常宁静:“怎么不找我?”
舒栗眨了下眼:“我们几个很快弄好了。”
“你们几个?还有谁?”
“就我们三个啊。”
“为什么不叫上我,”这是一种激动的问法,可他语气格外平淡。他唇瓣微动,在左侧裤兜里摸索半天,没摸到,才回神般从右边取出手机,按开置顶举给她看:“消息还是上午十点给我回了个早安。”
舒栗不解:“你今天不是休息吗,我就没有打扰你。”
他轻不可闻地笑一声:“你以为,什么都是你以为?缺人就找我啊,发条短信打个电话很费劲吗?”
舒栗很难阻止自己的神色不变得不可理喻:“打包不是麻烦事,不要钻牛角尖。”
“我钻牛角尖?是你根本想不到我了吧。”
舒栗顿了顿,基本了然地靠过来,把他拉到一边。
两人离墙边的白色水管近了些,有流水声在内窜响。她轻声安抚:“你又有点分离焦虑了是不是?轻松一点,我们不见面的时间,你可以规划一下出国后的日常,这样不容易失序。”
迟知雨抽回手:“别给我戴帽子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我要出国了,你觉得我派不上用场了,在一步步脱离我。”
舒栗留神地听着,惊异于他为何吐出这样的结论:“你为什么要往坏处想?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
“是吗,”男生勾勾唇:“那我怎么觉得,你的生活里全是工作了,那天——”
他顿声,指了指门内某一角:“我在那坐了一下午,你都没怎么回头看过我。”
舒栗胸口浮动一下:“好吧,那天下午我确实有点生气,你都在墙角打瞌睡了,我劝你回去,你偏要留下来,你当时也在跟我较劲吧。”
迟知雨鼻子开始酸胀和发烫:“所以就是不需要我啊,明明能安排我一起,你却不愿意。今天被我逮到了吧,随便一个外人都可以,就我不行。”
如果她需要他,如果她把他叫过来,他就不必回家,不用经历那里的一切,也不用遭逢这里的一切。
他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世界,就不会急速地龟裂。
他也不至于在这个午后,被接连放逐两次。
“我没有不愿意,”舒栗担忧地盯住他,再度发问:“你今天怎么了?”
迟知雨跳开她的注视,久积的负面情绪,像不断翻腾的灰色泡沫,充盈他大脑,从他嘴巴漫出去:
“没怎么,我只是想要个说法。先是搬出去,然后找仓管,再取消我们一半的见面时间,前天直接赶我走。接下来还有什么?舒栗?”
他很久没连名带姓地叫她了。
还是这种掺杂着攻击的语气。
舒栗恍然了一下:“好吧……我也实话实说了。”
事实是——这些天她也十分苦恼,一边是父母的忧虑,一边是小店的杂务,一边是男友的高需求,一心无法二用,遑论切分为三瓣。当所有的负压朝她拢过来,她意识到自己的口袋并不是多啦A梦级别。实习期结束前的无力感,像重新升起来的影子,拖拽着她。
她跟梁颂宜通过两次语音,也只是饮鸩止渴,对方初带高三,焦头烂额。
这几天,她都在思考最优解。
但高处的钟摆似乎先冲她砸下来了。
她必须坦诚感受:“你有时在这里,明明很困,明明很无聊,明明不开心,明明环境也不好,你还是要待着。那种时候,我真的会感到压力,会希望你回家,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产生这种想法后,我第一反应是自责和内疚。我知道自己应该兼顾你,照顾你,可我也有很多事要干。那个瞬间,我会对自己说,男朋友无时无刻地陪着我,我
难道不该感到幸福吗?明明在跟一个彼此喜欢的人相恋,为什么我变得开始讨厌自己了。”
她露出那种认识后几乎没出现过的困惑和受挫:“为什么你不能和我一样,一天里有工作,有生活,还有你。”
为什么你不能和你姐姐一样;
为什么你不能和我一样。
迟知雨大脑嗡了下,脸上顿时火辣辣的:“你确定还有我吗?你都希望我离开了,你每天在这待到五六点才走,有时加班画图,还会鸽掉我们晚上那一小时的游戏,你的一天还有我的位置吗?”
舒栗回想几秒,本能地解释:“恋爱之前我也不打游戏的,我也没有鸽掉很多次,我提前说了啊……”
她顿了顿,像是也有点累了,眼神放空:“有些时候……我真的有些忙,事实我一直这样,习惯把事情做完做好……”
“我也没有强求你打游戏啊,连麦也行,想和你单独说说话也有错?你呢,十点半就要刷刷帖子睡觉了。现在没有时差,我还能拥有那一小时,出国后呢,我不就彻彻底底从你生活里消失了吗?”
舒栗张了张口:“你的生活里只有我吗?出国后日子会变得丰富起来吧,课业,同学,小组,也许还有短途旅行,逛逛公园,看看大海和落日,不好吗?”
愤慨和委屈一并冲上来:“所以现在是,因为你想回到自己舒服的秩序里,就也想把我塞回你期望的,我应该遵守的秩序里?”
他陡然喝出声:“你跟以前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舒栗被吓得激灵一下,如遭侵犯,她下意识壮大声势:“我不可以待在自己觉得舒服的状态里吗?因为这样的我让你不舒服了,我就不可以这么做了是么?你说我在强迫你,你又何尝不是呢?
察觉到她在动怒,迟知雨声音骤降,鼻腔堵得无法换气:“我没有强迫你,我只是静静地坐在这儿,你都受不了了。搬出来之前,你也不是这样的。你就是对我没需求了,我着手的事情可以由陈语桐代替,属于我的亲密只会给你负担。”
“舒栗,你有没有想过,你根本就没喜欢过我,你只是在那个阶段怜悯我,需要我,又刚好被感动了。现在你觉得麻烦了,完了,惹上一个甩不掉的人了。”
天啊……
舒栗嗟叹着,差点忍不住要流下泪来:“你为什么要这样想自己?”
她深呼吸,面前的人的状态是如此糟糕。某个瞬间,她好像回到从前,面对失控的学生,即使被侵染,即使也在溃堤边缘,她也要顽强地镇住自己,绝不能跟着对方一起失控。
她努力梳理着彼此近来的症结,轻唤他名字:
“迟知雨,也许这只是我的看法。我真的觉得,你把生活的支点放得太单一了。如果你把我当成你跟世界唯一的链接,那么对你我来说,都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男生寂然无声。
一会儿,他虚弱地撩起眼皮:“这算马后炮么?”
理性的陈词似乎激发出他更多的耻辱和愤懑:“是你进入了我的生活,是你说可以一起慢慢来,你对我的那些要求,我照做了,也那样选了。可你为什么越来越不看向我了?我决定出国了,你给我的时间反而更少了?”
“这不是伪善是什么?每次都说的那么体面,其实每个字都在说,我不能让这男的占走我的人生。我就问你,对于我出国,你有不舍吗?还是你早就在悄悄断舍离,只等我情绪失控,好让你顺理成章地说再见?”
他额角青筋偾突,脸红得吓人:“什么我的生活里只有你,那是因为,从头到尾,我就没有你们期待的那些东西!我打游戏睡懒觉没社交,是的!这他妈的才是真实的我!实话告诉你吧,心理证明只要想开就有,自从你搬出来,我的药量就翻倍了,饽饽也从来没拒食过,是你让我赖上你了,你让我觉得自己变好了,你让我感到安全了,你让我看到了我从小就想要的那种我,可为什么现在又要把这些从我身上收走?”
舒栗惊怔地瞪着他。
他狂暴得让她陌生,也绝望得让她心痛欲裂。
她缓步上前,试图拥抱他:“我没有离开你好吗?我现在就在你面前,你冷静一点。”
男生一瞬后退,冷漠地避开,从高处睥着她:“像你一样冷静?你真的会因为我出国难受?完全看不出来呢,你现在的样子特别像我爸,那么冷静和可怕。”
舒栗没有再动:“我没有那么激烈,是因为跟你在一起的那一刻,我就接受了要异国的事实。”
他讥诮地撇了下嘴角:“是么,那你考虑过之后要怎么维持感情吗?有抽出过一点点时间想过吗?”
舒栗说:“我当然考虑过啊,你上学我上班,每天同步一点时间联系,聊天或者视频。但你必须搞清楚,你们学校只允许休学一年,不是可以重开的游戏。或许跟我成长环境有关吧,学习,工作在我眼里,一直比恋爱更有优先级。”
她慢慢地整理措辞,尽量不刺激到他:“也许我们当时开始得太仓促了,这些东西没有足够了解或对齐……但这些不是不可以聊一聊的。”
迟知雨无言了,少晌,他闷笑两下,眼底流露出某种刺红的,透骨的失望:“早说啊,早点说出来不就好了。”
他喃喃重复着:“你本来就是一个,会把爱人排在最后面的人,而我……”
他几乎把她当成生命的意义。当她不堪重负,当然会第一个撇下他了,从此轻装上阵。谁都觉得他是个讨厌的包袱,是个奇形怪状的异类:
“舒栗,你当初就不该答应我的。”
让完好的她,忍受了如此畸形的他这么久:
“浪费了你这么多时间。”
当糖纸彻底剥裂,他们都会发现。
没人不会发现,里面只是团惨不忍睹的泥点。
第70章 第七十颗板栗魔镜魔镜
舒栗心烦意乱地回了家,晚餐好像是没有味道的,她帮陈亚兰将碗筷收进厨房,借此转移注意力。
见女儿难得没一吃完饭就回房间,她新鲜问:“怎么了,今天还不觉得累?”
“没有啦,”舒栗挤着眼睛笑一下:“就突然想帮帮忙。”
毕竟回到只有自己的时空里,又将面对寂若死灰的手机。
下午不欢而散后,迟知雨先行离开。她在原地无措驻足许久,才理了理几乎无变化的碎刘海,继续坐到电脑前画画,摁了好几次撤销后,舒栗也绝望了,拿起手机给对方发消息:
「你还好吗?」
没有任何回复,她掉头找许阿姨,问迟知雨有没有到家。
阿姨说,回了,但是一回来就进卧室了。
舒栗缓了口气。
阿姨问:你们闹矛盾了?
舒栗不清楚那算吵架,还是已经在处以极刑。毕竟恋爱三个月,最严重的冲突也只有吃日料那次,它轻描淡写地擦过去,没有留下深重的划痕,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
但迟知雨今天的状态确实吓唬到她了。
他像一只久饿后发狂的野犬,若非教养的绳索勒着他,随时能冲上来撕碎她,而后同归于尽。
舒栗眼眶涨红,又深吸气逼回去。
她很害怕;
同时又很悲戚。
她没有回复阿姨的疑问,只是交代:那他晚上出来吃饭了,你再发微信告诉我一下好吗?
许阿姨说:一定。
舒栗心不在焉地坐在书桌前,今日的待办和完成事项都无心书写,笔尖干涸了,她将笔套阖上,往前翻阅往常的记录,除去工作餐食相关,也有恋爱的章节,特意用樱花粉的荧光笔打底,配有一些小树和雨滴相亲相爱的简笔画。
目光近于失焦时,手边的机嗡响,舒栗忙拿起来,看到阿姨的透露:没吃饭,但去过一次卫生间。
舒栗敲了个“好”字,回到置顶聊天界面,仍无任何回响。
她继续给阿姨消息:阿姨你今天方便住家里吗?
不自觉语无伦次:你知道他今天去过哪吗?他状态不是很好。
许阿姨说:不知道呀,他昨晚就让我今天中午别来,今天下午回来就摔门进房间了。
舒栗问:饽饽呢。
阿姨:我傍晚遛了,你放心吧。
舒栗:好。
舒栗将手账本合拢,这是她今年第一次留下空白页。枕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手机在幽沉的室内萤火般亮起来,她赶忙抓起,千恩万谢
,蓝色小头像有了动静。
迟知雨:没事了。
她将唇瓣抿紧,镇压住决堤的担心,打字问:你吃饭了吗?
迟知雨:吃了一点。
舒栗:好。
白色的聊天框冷清下来,弥散出某种不约而同的无话可说,迟知雨率先打破悄寂:明天周六。
舒栗说:你要过来么?还是在家调节一下?
迟知雨:过去。
舒栗:好。
迟知雨:睡吧,都一点多了。
舒栗还想说些什么,但大脑空旷旷白茫茫,一切都很突然,龙卷风过境,顺走了一切,也留下满地狼藉。
她只能继续应“好”。
“好”可以是积极的,上升的,绚彩的的喷泉,也可以是薄如蝉翼的宣纸,即使掩上了,变形的轮廓还是会从下方透出来。舒栗无法视而不见。
倘若明天迟知雨过来,她必须跟他聊一下。
翌日她没有等来迟知雨,男生迟到的回信在下午三点多才降落在她微信,声称自己睡过点了,头痛,不过去了。
舒栗握住大拇指,随后覆上另一层欲盖弥彰的“纸张”:好。
但她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下午四点,她嘱托小桐关好店门,挎上包跑了趟云庭,许阿姨接待了她,苦笑着说迟知雨还没醒。舒栗摇摇头,说自己在客厅等待就好。她在沙发上枯坐着,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等到客厅的智能灯因她而亮,又仿佛再感应不到她似的暗下去,舒栗静悄悄地离开这里。
耽误的工作全堆积到夜晚,舒栗过了零点才躺下,有红书粉丝跟她私聊揭发拼多多的抄袭商家,她本就不顺心,此刻更是恼火地打开电脑,挨个举报完所有上平替的小店,已经是两点,她这才有空看眼手机。
迟知雨在一点十二分发来消息:你在吗?
过了十来分钟,他又说:晚安。
舒栗心脏惊跳一下,立刻回答:我在。
又尽可能小心地陈词:你有什么话要说吗,我还没睡。
迟知雨再度消失。
舒栗再次惴惴不安。
男生那日痛诉她的模样,不时在脑海中回放,这两天的冷淡与疏远,也让她几度幻视初见时的迟知雨。那时的他同样消沉,但起码平静。那时他们没有太多的索取,更没有深陷的羁绊。
她不禁疑心这段感情的意义,还有他此间的沉默,到底是需要喘息,还是在无声地责罚她?
因为担忧,她每天都要断断续续进出聊天框许多次,每一天不再连贯,很容易就被情感的顿号打断。
有几个瞬间,也会有质问从心底升起来,她真的甘愿这样被虚耗吗?
但很快,她宽慰自己,也许他只是没缓过来呢?也许明天就好了?
但“好”了以后呢,是真的好了吗?
还是有人用更多的纸盖上了?
舒栗也茫然了。
持续三天的错频和被无视的空落,让忧虑里发酵出了崭新的怒意,舒栗克制着,排遣着,没有让它们过度影响自己的工作状态,下午好不容易说动一个因当地物流疏忽给她差评的顾客,她终于在挂断通话的那刻,抽出纸巾盖住双眼。
陈语桐见状,赶忙过来拍抚她:“栗姐,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就跟我说啊,别硬扛。”
女生把不见任何水渍的纸巾放下来,用它擦去手心湿汗,长呼一气,双眼回归清明:“没事啦。”
也是同一天下午五点多,铃铛骤响,舒栗还在校正手机壳设计图的摄像头孔位,有人走进来。
陈语桐先扫到他,忙站起来喊人。
舒栗从屏幕后扬眼,望见了惦挂好几天的男生,也就短短几天,他面庞明显清减了一些。
他冲她一笑,晃来她桌前,躬身查看屏幕里的设计图,仿若无事发生过:“又在弄什么?”
舒栗心绪丛杂地瞄他一眼:“手机壳。”
迟知雨直起身:“好几天没来了,又有新项目了?”
舒栗回:“嗯。”
迟知雨问:“这个能发到海外么?”
舒栗说:“暂时还没开放海外物流。”
“喔……”他喉咙里应一声,得到指教似的点头,“那有点遗憾。”
舒栗浅浅弯了弯嘴角:“我争取咯。”
“好。”
舒栗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不回去吃饭。跟着迟知雨漫步在梧桐大道时,她在鸡尾酒蓝的暮色下,抓住一片过早旋落的叶子,关心他情况:“这几天闭关得怎么样了?”
“想清楚了,”他咕哝出声:“是我太多事了。”
“没有啊。”舒栗否定他:“只是节奏不一致而已。”
“你呢,我不在,有没有轻松一点?”他风轻云淡地笑着。
舒栗步履顿了顿,把叶片随风送出去:“没有,我很担心你。”
迟知雨望着它飘远,心无端空了下,去抓她右手。当男生干冷的掌心裹过来,舒栗心头飞跳过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的情绪,像贴近了一片植物标本,是熟悉的柔软的,但不再鲜活了。
她不由自主地木住,手指也本能地收缩。
对方似乎感知到了,本还坚决的握力一霎疏散,他不可思议地发问:“你在躲我?”
舒栗面色开始波动,理应说没有,可身体的反应不会骗人,她转移话题:“你发烧了么,手这么冷。”
他不作答:“为什么不让我牵?”
舒栗答不上来。
好不容易拼好的面具,在她下意识的抗拒里解体了。清泪像劣质胶水那样,开始在迟知雨脸上流淌。
他不管不顾街道上过往的人群,逼问:
“我连牵你都不可以了?”
“不是的,”舒栗转脸看向他:“我……”
是她还在生气,还是她就是可耻地动摇了。她只觉得有什么停止转动了,她的大脑,她的神思,阻塞着自己给予他更多关乎亲密的回应。直面吧,坦白吧,不要强逼自己再挤出更多华而不实的动听话。
因为没办法。
她做不到自欺欺人。
在女生沉默的几秒,迟知雨哑着声开口:“你刚明明就想抽手啊。”
“是,”不是被他的冷刺到了,而是心脏的回弹,咣得撞醒她,在替她作选。
她就是没办法再牵引他了,她想要先叛逃了。是她把他的枯井凿醒了,也让地底的岩浆更为猛烈地爆发出来。她不要再粉饰太平:“我就是想抽手。”
“因为很久没拉手了吗,也才四天,”迟知雨变得慌乱,想要再次找到她的手:“是因为我这几天没找你吗,没跟你见面?还是因为前天我一直待在房间?那天我吃药睡着了,没能醒过来……要么就是上次吵架我躲开了你的手和拥抱……”
他心如乱麻地猜测着:“是不是?你也要允许我不开心啊。”
这一次,舒栗没有再避开他,她双手反握住他无头苍蝇般的手,控制住它。也控制住自己,因为她的手也开始颤抖了,因为她即将表明的一切。
她吞了吞口水:“迟知雨。”
“嗯。”他站住了,另一手胡乱抹脸,像
个因为狠摔一跤,被仪仗队落下来的,灰头土脸的小朋友。
那么精致,又那么无助。
她从兜里找出手帕纸巾,悬停一下,还是选择将他湿漉的脸颊一点点抹干净:“你那天遇到什么事了?我问过阿姨,她说她那天没做饭。”
迟知雨的鼻息变得沉重:“被我爸说了。”
“说的一无是处,说的我想当场死掉。”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舒栗攥紧他手指:“你没有一无是处好吗,你都能勇敢地回去念书了,半年前你是什么状态,现在你又是什么状态?二月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一步路都不想走,你现在一天能跑十公里了。”
他丧气地回击:“那又怎样,你都不想让我去找你了。”
是共感吗,为什么当他伤心,她的心也像是被一点点撕开了口子:“你的肌肉长在我身上吗?”
“它们是你的东西,你身体的一部分,给你带来力量和强健,就只用来抱另一个人吗,太大材小用了吧。如果有天屋顶塌下来,你要搬家,你走夜路遇到想欺负你敲诈你的人,它们也可以帮助你支撑和战胜这些。”
“这是你的,好吗?”
“不要总拿别人的眼睛看自己,去看真实的镜子里的自己。如果这张镜子不够好看,就去找另一张,另一张还是不够好看,就一直找,找到最满意的那个为止。看看里面的你,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的一样弱小,还是在寻找镜子的旅程中,你已经变得越来越强壮了?”
迟知雨吸一下鼻子:“你就是我最想看到的那面镜子。”
“那你现在很强壮啊,我看到的就是这样,”她直勾勾地注视他:“虽然现在又哭了。可你把痛苦讲出来了,发泄也是需要胆量的。”
他像是在她的眼里看到落点,整个人平稳了一些。
“可是,”她闭眼一秒,又明亮地掀开:“如果你全天二十四小时,都要照镜子,我也很难办。睡觉的时候我要闭上眼皮,工作的时候我要盯着屏幕,拉屎的时候我要刷会儿手机。你平时真的每一秒都需要照镜子吗,还是只有早晨或睡前,去关键场合,做了好看的造型,怕自己脸上沾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路过电梯或大楼的反光墙,才想到看一眼呢?”
“在此之外呢。”
“你和谁待在一起?”
“如果你把所有人的眼睛都当镜子,那你生活里不会有自在的时刻了,因为你每一刻都需要整理仪表,或者干脆地把自己关在没有任何镜子的房间。虽然你老说无所谓,随便别人怎么看你,其实你在意得要死。你看,你爸那面根本言不符实的哈哈镜,都让你自厌得想死掉了。如果你甘心接受那里面的自己,反而不会痛苦了。可你就是想有变化啊,想变得有血有肉,可以大笑,可以哭泣,可以做鬼脸。”
“我当不了你的镜子。”
“也不想把你当镜子。”
“我不想你的变化全是因我而起,为我而生。”
“我克服不了这一点,”舒栗坦诚且歉疚地放低音量:“我无法满足你的需求。”
“你一直从我身上找自己。”
“如果我倾斜,你就会跟着倾斜,如果我起雾了,你会跟着模糊不清,如果有一天我心情不好,不愿意承认你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你又要怀疑自己的颜值了。”
“你真的喜欢这样吗?”
迟知雨脑中轰鸣,根本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是想跟我分开吗?”
舒栗微微斜开眼,眼圈短暂地红了下,又被风快速抹掉了,再看回来时,她无比地确切和坚毅:
“嗯,我要跟你分开。”
迟知雨的眼波开始轻晃。
舒栗掐到他手背发白的手指,松动下来,摩挲着上面几片小月亮一样的凹痕:
“联系不上你的这几天,我特别慌张和担心。但好像也是这几天,我差不多想清楚了。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状态。也许我本质上就是个自私的人吧。过去我在体系里攀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考上211,当老师曾经是我的人生目标,直到我在里面看到了一个不想要,也不喜欢的自己。”
“于是我撤走它,换成另一面,就是现在的我,当我站立在它面前,镜子里最先浮出的,是‘小树口袋’四个大字。你看过微博的年度总结关键词吗,有一两个词总是最大的,也有很多小小的,彩色的,环绕在它四周。让镜面不那么单一了。这就是我想要的我,或者说,这是这一年内,近几年内,我最想成为的我。”
“你呢,迟知雨。你想生成什么关键词?”
“只有你的网名吗?”她哭笑不得,“可它的前缀是小树,不是小雨,如果有一天小树消失了呢,还有其他的东西填补上来吗?还是你又要手足无措地从别人眼里找自己?让他们给你贴标签?或者把自己重新关起来?”
迟知雨难过地启唇:“可你现在已经要消失了。”
“我没有消失,好么。我明天就要死了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着急地制止:“我是说,你要从我身边走开了。”
“是的,”她不否认这点:“因为我力不从心了。我不想变成一个自己都不喜欢的人。一旦开始否定自己,我的犹豫和痛苦,也一定会殃及到你。”
“我最近一直在压制这一点,也试着去平衡生活,工作与恋爱。我真的尝试了,但我们的观感和判断,似乎是不一样的。”
“陈语桐出现后,你总觉得她在‘抢夺’我,可我不这么看,对我来说,她是事业的延伸和正规化的开始。小树这间店,是我想要争取到更多选择权和自主权的载体。”
“可你越来越把它当成为感情服务的舞台。你过去拉过我一把,让我轻松很多,也给我带来安全和欢笑,但现在的我们,好像不再是彼此最合拍的版本了。”
“我也知道你想帮我忙,可我们真的不在一个频道上。我能接受的模式,对你而言是挤压,但我去适配你的话,又抽不出那么多时间和精力。”
“可以这么严重地说吗,我感觉自己在磨损,在变形。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想把那个熟悉的我,找回来。”
“我可以改啊,我配合你,我不会再因为陈雨桐不高兴了,”他冲口而出:“我不再做让你不喜欢的事不就好了。”
舒栗沉住气,定定看向迟知雨:“就我们相处这半年,我看着你把自己找回来了一部分,现在却又因为我一点点丢掉。这种感觉真的很……无力。”
迟知雨反驳:“谈恋爱不就是两个人相互影响,相互磨合吗?”
“可你一直在委屈自己啊,我这阵子都在因为你的‘委屈’难过纠结。不只是吵架后这几天。我仔细地想了想。可能从我们恋爱第二个月开始,这种情绪就启动了。”
“我越来越无法忽视它。直到那天,我们严重争吵的那天,我突然意识到,我真的在变成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我在要求你,改造你。我用我的标准衡量你,但我们分明就是不一样的人。”
因为变得讨厌自己,她比任何时刻都清醒地察觉,这段关系,正在逼近不再甜美的真相:
“我以前一直很期待未来,可现在我第一次对它感到害怕,我搜了很多异国恋的帖子,有的人撑过去了,但更多的人都被时空的鸿沟带向了不同的路口。你不安的这些天,也有影响到我。我也开始担心和怀疑,我真的能撑住吗?”
“我害怕,等你出国后,你刷朋友圈看到我去哪里玩,交了什么新朋友,心理难受又不敢说一句话。怕我们聊天越来越敷衍,每次电话或视频都像在交作业。怕你每次需要我时,我刚好忙事情或睡觉,没办法及时给你回应。”
“这些现在都不能消释的,只是暂时压制的情绪,肯定会在之后
不断放大,在某天丑恶地爆炸,或者不咸不淡地蒸发。两个本来都不错的人,最后却在彼此眼中变得面目可憎,可有可无。天哪,舒栗,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很不积极,但……它们是真心的,”她焦灼地抓挠额角,好像脑子一团乱,变成了另一个迷茫的他:“也许就只是……我不会谈恋爱或时间不对吧……”
迟知雨怔忪,良久没有开口。
“我没有委屈,”他把她脱离的手拽回来,扣得更紧:“只要不分开,我没有什么可委屈的。”
“那你的不开心都是从何而来?”
迟知雨眼神激颤,再说不出话。
“如果我的感受没有错,你大概一直在对自己说,我还能忍。可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必须用忍耐来维系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跟你判断的一样,和那些伤害到你的,让你厌恶的人有什么区别。”
“不是只是出来吃饭散步吗,”迟知雨遽然打断她。半个字都听不下去了,都怪他前几天说的那些不过脑的混账话。
他的脸上弥漫出灰败的懊丧和不知如何转圜的哀求:
“我只是想陪着你,好好地喜欢你,对你好……你能不能别再说这些话了。”
他知道,她去意已决。
他了解她,了解向上的她,一旦攀升,就很难回头。
他也清楚,即使肉身每天都朝着她飞奔,但他灵魂的码率,从来没跟上过她。
他亲眼见过她舒展,看着她散开的枝桠是如何义无反顾地蜿蜒向蓝天,即使还没长成密林,也有盎然绿意。
之所以喜欢她,是因为他想成为她,哪怕只是折射出她的样子。成就她,就等于成就他最原始也最纯粹的自己。
他不想落在大厦前,被皮鞋践踏;也不想落在泥土里,被无觉地吸收。
他只想落在她身上,静静地卧在这一叶神庙间,映照出最生机最有饱和度的明彩。
等放晴了,他的水汽也能像透明的候鸟,飞往云层。
就这样周而复始地陪伴着她,也不可以吗?
要怎么一下子接受她说的这些话?
他明明——都准备好生日礼物了。
迟知雨难过得说不出话,只是勒紧双拳,将头撇向一旁。
注意到他颈侧的静脉胀起,舒栗想说点什么缓解他的痛苦,甚至想抱一抱他,但嘴唇张合,只能泄出微弱的安慰:“迟知雨,你知道吗,虽然你总是在问我好不好,行不行,可不可以,愿不愿意。但我有时挺羡慕你的,你有很多直观的优点,你能选择的东西好多好多,接触你之后,你的心也像金子一样赤诚。你才二十岁,我重启人生的时间还比你晚三年。”
她哽噎地开起玩笑:“这时间你不要给我好吧,这样我也不用这么分身乏术了。”
迟知雨再压抑不住地涌出泪花,不舍到双唇打抖:“我也想给你啊,是你不愿意要了。”
“留给自己。人生是你的。”
“如果我的镜子一直挡在你面前,我想,你应该挺难找到那面属于自己的真实之镜的。是的,我要退了,”她故意幽默地缓和气氛,翻翻包,把手机取出来,打开前置摄像头,让他看到这里面的自己,作正式告别:
“魔镜魔镜,请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帅气可爱,最勇敢真诚,也最爱哭的男孩子?”
她又拟出童话里的那种怪声怪调:
“我亲爱的主人,不就是你吗?”
可他一点都不会被哄到了。他真的有她说得那么好?那么好还会撇下他?全都是谎话,这个自私自利,满口花言巧语的女生。从现在开始,他要恨她了,可他还是更喜欢她。
比起记恨她,他更痛恨这个当不好她男友的自己。
她说他受尽委屈,可她忍耐的部分似乎比他还要沉重和漫长。
他明明不喜欢低声下气的,可就是忍不住,他在她身上毁掉了好多好多的原则,她可不可以,就只是说气话,现场反悔一下啊。
他用湿漉漉的手,抓起她的,按压在自己闷痛的心口,恳求她再施给他微薄的余地:“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要看我毕业照,还给过我三个复活甲,现在都不作数了吗?”
共享的回忆和诺言,被倾倒出来的瞬间,成了细长的箭矢,同时刺穿彼此。
舒栗痛得咬紧下唇,少顷,她摇了摇头,选择当那个无法践约的反派:
“对不起,迟知雨,真的很对不起。如果……”她适当放轻口吻,克制着咽喉的哽塞:“那会儿你还愿意发的话,我一样会为你高兴的——”
她顿了顿:“作为朋友。”
“舒栗,”他终于悲愤地呜咽出声:“你玩我是吧。”
明天就是她的生日。
他偷偷准备了那么久,她都看不到了——
起码把生日过完吧。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尖锐而浓郁的自尊在这一刻触底反扑,那些戒不掉的坏习惯,从眼睛里、嘴巴里,滚烫地,再无禁忌地地往外溢出。
怎么可能好聚好散,他这么喜欢她,他怎么可能跟这么喜欢的女孩子只是朋友:
“你为我高兴什么,你有什么身份?”
舒栗垂下眼,几不可察地抿笑一下。目光重新发亮时,她心在抽痛,但一如既往的由衷,也避免自己破音:
“那就当一个祝福你的人。祝你有好的人生。”
她不是第一次饯别,不是第一次祝好,上一次他还能强作镇定,这一次却心如刀绞。
原来过往的那些低落,都只是温和的旧友,当挚爱亲口宣告关系的散场,才是真正在体验下坠和衰亡。
他勉力撑持住自己,才不至于痛到弯折起身体。
确定再无希望,泪水在迟知雨的脸上,奇异地静止了。他的睫毛不再颤栗,只是冷淡地,从眼角飞快地扫过她:
“你记住了,是你先放弃我的。”
“你今天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放心上。”
既然她不想他们之间变得难堪,他就偏要难堪到底。
起码她还能记住这个面目可憎的,从一开始就自以为是的他:
“不是要我好好生活吗?”
“你放心,我会活得很好,比谁都好……只是,不会再让你知道了。”
丢下这句话,他转身就走,不再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