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舒栗没有哭,也不觉得解脱。晚高峰的地铁没有座,她就淹在人群里站着。面前的横椅上是一对原宿风装扮的年轻情侣,女孩儿在补睫毛膏,男生举着手机摄像头给她当镜子。
“别手抖啊。”她不爽地打了他胳膊一下。
那男生无奈地笑两下,换双手握稳。
最后他们把手机举到高处,将头凑到一起做鬼脸自拍,女孩的宝石蓝眼影亮晶晶的,像扑动的闪蝶。
这一刻,舒栗无比庆幸自己不会画眼妆。
她提前一站下了车,车厢里很闷,但七月的夜晚也好不到哪里去,空气变得像冰箱保鲜膜一样,绷着皮肤和呼吸,无论早晚。
哦,也不知是机体故障还是需要深度清理,工作室的空调这几天也有气无力。
得叫师傅过来看一看,这么想着,她打开微信,准备寻找之前添加过的修理工。
她的手指在目及置顶的那一刻停下来。
然后撤除它原本的位次。
必须慢慢走回家,不然看见妈妈的一瞬间她的情绪就会散架。就像妈妈和她说过的一样,生她的时候受大罪了,在产房待了好几个小时,被推出来时精疲力竭,头昏眼花,每张凑近的脸都像糊在鱼眼镜头后面,直到外婆关切的眼神贴过来,她才“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好像自己才是刚出生的婴儿。
陈亚兰说,那会儿不知道是因为委屈,还是被允许,还是突然理解了自己的母亲。
舒栗就处在这个临界点。
窝在沙发看电视时,妈妈问她要不要喝点饮料。
舒栗摇了摇头。
她没有在客厅待太久,坐回书桌前,她习惯性地打开手账本,欠了三天了,欠了三天了,可是这三天发生了什么她都有点失忆了,今天依旧如此。
她在最中间画了个黑色的,嘴角向下的小树,就这样交差吧,起码她记下了自己的难过。
合上本子的时候,她忘掉笔还卡在里面,起身打算将它插回书立,中性笔滑出来,掉落在地板上。舒栗躬身去捡,没留意撞到桌板,脑门痛得让她倒抽凉气。她捂着头蹲那好一会儿,才龇牙咧嘴
地回到椅子上,下意识打开微信-
靠,我刚撞到头了。
她定在看不到蓝色的微信界面。
原来失恋不是从说完分手的时候开始的;
失恋是从不可以再发出去的信息开始的。
酸意胀上来的一刻,舒栗迅速把“我撞到头了”这桩糗事记进本子。
一笔一划认真写完,那些生疏的,无法适应的,浓烈得像骤雨一样的情绪,也一点点退潮了。
准时准点躺到床上时,她依旧没有感到轻松,夜晚独属于她一个人了,小红书首页充斥着大量的文创资讯,【25fall美留子必备清单】,【办美签你需要这样做】……
上次把清单分享给迟知雨,他还无奈又臭屁地说,我不是第一次去了姐姐。
也是哦,她也认为自己有点多此一举,然后他的头像跳出来,附图二张:必备品1,必备品2。
第一张是他们的拍立得合影。
第二张是他们共同用过的U形枕。
她得了便宜卖乖:头等舱不是不需要吗?
他说:坐头等舱的迟知雨需要。
眼泪就这么下来了,舒栗没有出声,只是躲在被子里。夏被的边缘湿了一片,她用它掩住鼻子,断断续续地抽气,像一直发动不起来的车子。
和她一起藏在被子里的手机嗡振,舒栗刹住紧促的呼吸。
是置顶的“亲爱的陈女士”发来消息:栗栗,睡了吗?
右上角的红色小圆点似红灯,舒栗安静下来,抽床头柜的纸巾擦脸,才回复她:准备睡了。
又问:怎么了?
妈妈说:到厨房来。
陈女士极少在这个时间找她,她仔仔细细地擦脸,深呼吸,确认面色基本镇定,才打开房门。
客厅和餐厅都是暗着的,并未开灯。
但有微弱的光芒从餐桌位置渲过来,舒栗攥住衣摆往那走,在看到妈妈的面容和她面前的东西时,遏制的情绪前功尽弃。
女人开着一盏台灯坐在那里,面前放置着还未拆封的蛋糕。
舒栗反应过来。
明天是她的生日。
她忙得忘了她的生日,也糟糕得忘了她的生日。
舒栗突地没办法再往那走,强撑的界限崩塌了,她抬手狠揉双眼,原地啜泣起来。
好委屈啊,被允许了。
妈妈,我好像理解你了。
陈亚兰见状,忙起身走过来,揽住她:“哎呀,我们小寿星怎么了啊?”
舒栗抽抽搭搭,不想吵醒爸爸,全家皆知。她摇着头,小声说“没事。”
妈妈把她护送到桌边,回她对面坐下。
陈亚兰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等女儿无所顾忌地发泄完毕,她挽唇道:“失恋了啊?”
舒栗讶异地望向她。
陈亚兰垂了下眼,保持着温和却洞悉的神色:“还准备瞒我多久?当我看不出来?”
潸意复现,舒栗瘪起嘴:“你怎么知道的?”
陈亚兰说:“你爸都看出来你谈恋爱了,还问我怎么知道的?”
舒栗破涕为笑:“那你们怎么不问我?”
陈亚兰拿起手机看一眼时间:“还半小时你就二十四岁了,又不是十四岁,有什么好问的。”
舒栗吸鼻子:“不过现在……”她哽咽:“已经不谈了。”
“也好。前阵子每天对着手机笑,吃饭都在回消息,这阵子就愁云惨淡的,话跟我们都说不到到几句,”陈亚兰不多评价,只问:“其他的事呢,还要藏多久?”
舒栗怔然,把手里微湿的纸巾叠两道,哭笑不得:“不是吧,这你也发现了?你跟踪我啊。”
“谁跟踪你,当我私家侦探啊,打个麻将都嫌时间不够用,还有心情跟踪你?”陈亚兰嗤声,上下打量女儿两眼:“你是我身上掉下来一块肉,你做什么我能不清楚?”
舒栗打趣:“我可不想跟你有心灵感应,不然下午满脑子麻将声。”
陈亚兰笑一声:“别给我转移话题!到底偷偷摸摸做什么呢。”
舒栗鼻头再次酸胀,她控制住,低头打开手机里的淘宝,按动几下,把它递给妈妈:“妈妈,这是我开的店,我在做网店。”
陈亚兰接过去,仔细浏览屏幕。
“小树口袋……都快三万粉丝了?”她吃惊地看女儿一眼,轻声念叨上面的商品名:“夏之诗……手账贴纸,手账拼贴……盐系切膜Pet……M5活页本替芯……”
舒栗眨着眼,睫毛湿漉漉的。
“这都是什么?”她抬起头,从有限的认知里对号入座:“贴画纸?”
舒栗微微一笑:“你就当是吧。”
“贴画纸已售300+,这么多人买?现在还那么多人玩贴画纸?”
“对啊,还有好多回头客。”
妈妈再次惊叹,低头看商品页详情:“这你画的吧,我记得你房间墙上贴着好多这种小画。”
“对啊,”她抿抿唇,肿起的眼皮也没有削弱光亮:“我也不是只会考试和当老师吧。”
陈亚兰斜她,与有荣焉地笑了,虽然一下子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些什么,但女儿肯定在做一件了不起也挺有意思的事。
“知道你会的多,”她把手机放下:“你一个人弄的?”
舒栗目光沉了沉:“不止。最开始只有我一个……后来是两个人,偶尔三个人,今后的话——”她不甚确切:“可能还是两个人,我招了个仓管跟我一起干,等我赚的更多,我还想招客服。”
“你还有仓库?”陈亚兰一副惊掉下巴的样子:“你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弄的?我再装傻,你明年是不是要变杭城首富咯?”
舒栗揉着鼻子笑了:“怎么可能?钱哪有那么好赚。”
“对啊,”陈亚兰平静地接话:“肯定没少吃苦吧。”
舒栗的视野再度氤氲。
是濛濛的,橙子色的。
小桔灯。
原来这就是《小桔灯》里的妈妈。
她嘶哑地回:“对啊,还要东躲西藏的,成特工了要。”
陈亚兰轻呵呵冷笑出声:“还能抽空谈个恋爱,你现在是不得了啊。”
舒栗双手托住脸,有一会儿没说话:“他……帮了我很多。”
“那怎么分掉了?明天都过生日了,什么臭小子啊,选今天跟你分手?”
“不是的,就是不同步了,”舒栗坚持地摇摇头:“是我提的,我坚持不下去了,妈——”
傍晚时分竭力阻止的泪水,在此刻滂沱地涌现:“我其实就是个软弱自私的人吧,只考虑自己。”
陈亚兰却不认同:“都不考虑自己,还怎么顾得上别人?”
“那你呢,”她碎莹莹地注视母亲:“你不也和爸爸在一起这么久。”
“我又没有忍。”
“真的吗?”
“对啊,我不都有话就说?你哪天见我压着臭脾气的?”她视线飘忽了一些,心虚道:“而且我不喜欢上班,你爸能挣钱又听话,也不勾三搭四,我不就能踏踏实实干自己的事了吗?”
搞什么啊。
这女人,弄得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舒栗用纸巾摁压眼角:“家务呢。”
“有舍就有得,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陈亚兰平淡地叙述着,忽而大彻大悟那般,盯视女儿:“你不会就遗传的我吧?不喜欢上班。”
舒栗回嘴:“我现在也算上班好么,天天早出晚归,可有规律了。”
陈亚兰颔首:“比我强点。”
女人正色:“其实妈妈最好奇一件事,为什么你突然不想当老师了。你幼儿园就说要当老师,画的那张画我还收着呢——叫什么来着,《我的梦想》,我们问你为什么想当老师,你说因为班上老师对你很好。后来大学考进师范,我真以为你以后就会走这条路了呢。”
“因为太辛苦?还是在办公室被欺负了?被学生气到了?”她暗自琢磨了很久,也找孩子爸探讨过,不知女儿是随口一提还是心意已决,如今终于能正
当问出:“当时我是蛮烦的,因为我和你爸早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二十年啊,你四岁画的画,我们那时还想,嗨哟,我们家栗栗怎么从小就这么有目标,知道当老师以后起码饿不死,有退休金。”
陈亚兰佯装生气:“今年开始就觉得你不对劲,但我忍着呢,看你到底要搞出个什么动静来。”
舒栗鼻腔酸了又酸,下巴示意手机:“给你看了啊,是你期待的动静吗?”
“不是。”
陈亚兰轻微叹气:“你哭哭啼啼的,怎么会是妈妈期待的动静?”
舒栗再次捂住双眼:“妈妈,对不起,我也不想哭的……我也好久没哭了……”
“好了啦。”陈亚兰抽两张纸给她:“擦一擦,不哭了,我们小宝受苦了。”
“没有。”她胡乱地摆头,断断续续说话:“因为,我也不想……让你失望。不想当老师,又考不上研究生,已经让你们失望两次了吧。”
“是有那么一点,”陈亚兰并不否认:“但比起你这么多年给我们带来的幸福和快乐,这点情绪又算得上什么。而且我刚才都说了,哪有十全十美的事。你不比别人差,人家教三百个学生,你卖了三百张贴画,受众数量也差不多了。”
舒栗又笑出鼻涕。
“哎唷,”妈妈缩缩下巴:“邋遢死了。”
舒栗擤了擤,清喉咙,不再蒙盖过往:“我不当老师,是因为那会儿实习,我们班上有个学生差点翻栏杆跳楼,幸好被班主任眼疾手快拉住了。”
陈亚兰吓得哎一声:“你也看到啦?”
“没有,”舒栗晃晃手,把纸巾放下:“我当时在办公室。”
她吞咽口水:“但我看到了后面的一切。”
看到了校领导是如何封锁消息,如何对全体教师下达统一口径;看到了那位带她的和善老师,即使在最危急的险况下挽回一条生命,也一次次被找到上级办公室谈话;看到她在批改讲义时,突然情绪崩溃,怕水洇到学生试卷上,那滴委屈和愤懑,都没有掉落下来的权利;
校长呵责主任,主任怒斥班主任。
家长情绪激动,班主任点头哈腰。
层层推诿,环环相扣。
学校大张旗鼓地邀请心理专家莅临校园,连办三场讲座,看似疏导实则官话连篇,看似重视实则都是表面功夫。
后来她被要求参与属于老师们的专项会议,以“关怀学生心理健康教育”为主题,实际还是批判他们失职,失职的只有他们吗?亮堂的大教室里,许多同行低着头,有人在争分夺秒地批改作业。
整间校园是如此讳莫如深,每个人的嘴巴都黏上隐形封条,即使她也想知道那个女孩为何跳楼,但她却要“澄清”并非跳楼,因为她没有真正掉下去,也严肃告诫教室里的其他孩子,绝不可对外议论和传谣。
个体趋近于消亡的痛苦,不被知情,无法呐喊,也不容许任何他者为之哀鸣。
最后衍变成一场盛大的表演。
一个礼拜后,帷幕闭合。
所有的事不了了之,一切都像被盖进了大雪。
也是那场会议,舒栗在冷白的灯光里毛骨悚然,仿若坐在一间闭塞的手术间,在座都是如她一般的,教育体系培养出的佼佼者。她望着讲台上声情并茂,吐沫星子飞溅的演讲者。忽然意识到,即使爬上那样的高处,她未必会做出不同的选择,规避风险,保护得失。她做不到放弃一切努力所得,只为破开一个清正。
明明已经走向生命最初的理想之巅,可她看到的风景却是,阶下俱蚍蜉,终有一天,她也会变成讲台上那样的人。
又或者,被逼成那样的人。
一个不想作恶却不得不麻木的人;
一个清醒却注定背负悖论和痛苦的人;
一个明知真相,却无能为力的人。
“好窒息,我不能被困在这,”舒栗长长地吐了口气:“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我觉得自己改变不了那里面的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秩序。也许有能够适应并且自洽的人,也许未来能有变化,有更勇敢强大的人站出来,让周围变得更好。但不是我,我就一个念头:跑,赶紧跑,趁我还知道我想成为什么。”
舒栗微微倾头,忆及那日感受,鸡皮疙瘩仍爬满皮肤,她双手交握,眼里闪闪熠熠:
“哪怕辜负你们,辜负你和爸爸。”
“我都不要辜负自己。”
陈亚兰全程安静地听完,只字未语。她凝视了一会儿自己的女儿,手伸进口袋,取出一张卡片,推到桌对面。
一张蓝色的工行卡,躺在昏昏的光线里,像一张简单但温馨的小床。
“密码是你的生日,栗栗,”陈亚兰吁了口气,似也在消释什么淤积的情绪:“你小时候的压岁钱,亲戚给的红包,我们都都替你存着,加上我们每年给你攒的一些,都在这张卡里面。”
“本来想在你二十五岁给你的,但妈妈觉得,到了你需要它的时候了,提前一点也没关系,我很骄傲,”她的眼也浮动出水光:“才二十三岁的女儿,已经有二十五岁的实力和魄力了。你不辜负自己,就是最对得起爸妈的决定。”
“去做自己想做的吧,”她把透明的蛋糕防护罩小心摘下,又抽出蜡烛与火柴:“别哭了,愿望要笑着许。”
—
参与完许愿仪式,陈亚兰回了卧室,也催促女儿赶紧睡觉。舒栗回她,还想再坐会儿。她就没再多言。
她独自待在餐桌前,注视着艳粉洋娃娃的老土造型蛋糕,每一年都这么丑,她嫌弃又动容地笑一下,找来打火机,把那支表演性质的蜡烛摘下来,从蜡烛盒里翻出一根天蓝色的,重新插上去,点燃它。
微小的火焰跳跃出来,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祷告般闭上双眼。
二十四岁第一天的心愿,她没有许给自己。
第72章 第一棵小树Ineverstop……
「小树口袋」实体店开业两周年当天,舒栗给梁颂宜发了条消息,问她有没有空一起吃顿饭,并在后面括弧备注“中午,找个离你学校近的”,这样也不会耽误她时间。
梁颂宜在课间回:可以,速战速决。
舒栗正在附近自助洗车,拧关水龙头,腾出手给她发语音:“还有小桐,不是我们二人世界哦。”
梁颂宜:没事儿,三角关系最稳定。
舒栗笑了笑,绕到车后,看了看将上回不当心蹭到路牙的车尾,极小的一块刮痕,靠近车底盘,像下巴沟的疤,不说谁都瞧不出。
她考虑要不要去趟4S店。
“看什么呢?”洗车行的小哥凑过来,“不继续冲了?”
舒栗把水管交回去:“差不多了。”
对方笑笑,将干布交给她:“那你继续,我给人家车搓背了。”
舒栗:“好。”
自打在这个老街区安营扎寨,舒栗很快跟附近店家打成一片,关系最相熟的当属对面的「Acup」咖啡,店主也是年轻人自主创业,只比她大一岁,名叫江一苇。
两人的结识方式也算奇特,舒栗店铺不大,所以没有设置任何歇脚的角落,但她常在这边办公,又喜欢正对街道的窗景,于是在那放了张胡桃木长桌。
有天,两位打扮得时髦漂亮的外地网友慕名打卡,指着桌子问她,可不可以在店里坐会儿。
舒栗愣了愣,忙搬来一张圆凳。两人齐齐道谢,又问附近哪里有喝的。
舒栗指指对面的“Acup”:“咖啡,可以吗?”
他家门头较小,隐在两旁的大店中间,还有浓绿榕树作掩,不易察觉,顾客多是店主熟人和回头客。舒栗去过几次,对老板的长发造型过目难忘,当然,他家的咖啡也回味绵长。
半刻钟后,两个女生各握一杯咖啡回来,都是舒栗力荐的山楂苹果气泡美式。
跟
她们一同前来的,还有Acup的老板。他亲自登门道谢,还送她一只碱水结挂件。
后来,观景窗后的椅子多增加两只,服务于偶尔想在店里休憩的顾客。如有餐饮需求,舒栗会给江一苇发微信。一来二去的,联络多了,商业互助链自发形成,男人也常往这儿推荐客人。
江一苇喜欢小树口袋的画风,受他之托,舒栗会定期给Acup绘制当季小卡,餐单插图,或小点包装袋的页眉,赚些外快。
苍蝇再小也是肉。
舒栗不会舍弃任何盈利的机会。
有一回陈亚兰过来“视察”,江一苇刚好上门,送新研发的树莓夹心可露丽给她们尝鲜。
舒栗陈语桐一人一枚,没成想舒栗老妈也在店里,又横穿马路回去,追加一只过来。
陈亚兰坐在窗后,啃着味道稀奇古怪,但还算好吃的糕点,打量江一苇背影:“这男孩子不错啊,个子也高,就是头发会不会太长了点,比你还长。”
舒栗翻她个白眼:“有点涵养好么,吃着人家的东西,还在背后评头论足上了。”
陈亚兰把剩下的嚼完,接过女儿递来的纸巾擦手:“你二十六了,店也稳了,分点心思挑挑男人怎么了。”
“哦哦哦。”舒栗敷衍地连应声,换来老妈后方如来神掌。
将洁净如新的电车停在最近的地库,舒栗哼歌走回店里,见陈语桐在收银台后哈欠连天,她丢了颗水果糖给她:“昨天又熬夜追剧了?大店长。”
女生忙把嘴闭牢,承认:“是啊,一看就停不下来。
又举手对天:“但我绝对没消极怠工。”
“怠没怠工下班前看眼日报就知道了。”舒栗弯唇一笑,越过货架边一对倾头凑看的情侣。
两人嘀嘀咕咕。
女生轻呼不断:“哎哎,这个好看,我要买这个!这个也好看!”
男生失望嘟哝:“怎么没情侣款啊?”
舒栗耳尖,退回去:“有哦!”
她从旋转挂架勾下一只尖头小树,与女生手里的圆头小树挨到一处:“小尖树和小圆树可以凑成对。”
男生说:“但我喜欢圆的造型。”
舒栗改变推销策略,换旁边的圆头红白蘑菇:“这也是圆溜溜的,你们可以一个当小树,一个当树下的蘑菇。”
“那我要当蘑菇!”女生拿过舒栗手里的,冲男友晃了晃:“你要帮我挡雨噢。”
男生笑着纠正:“蘑菇喜欢下雨天好么,帮你挡太阳还差不多。”
舒栗笑容丢失一下,很快找回来,接茬道:“不管挡什么,蘑菇跟树木都很配的!”
“那我们就拿这对?”
“OK,结账。”
舒栗瞥着他们去收银台,在心墙上给自己贴朵小红花,回到长桌前坐下——她蓦地想起中午聚餐,歪过身子呼唤陈语桐:“小桐,中午和我还有老梁一道吃饭?”
“有饭蹭?”陈吃货竖高耳朵。
“对啊。”
“那肯定去啊。”
“离这儿不远,我不想拿车了,你骑电瓶车带我。”
“行,你不嫌晒就成。”
“到时你帽子给我用。”
“栗姐——”陈语桐呜呼哀哉:“我本来就比你黑三个色号都不止……”
“还好啦。”舒栗不拿她逗趣,摘下手腕上的黑皮筋,将披肩发三两下绕成揪,低头开机。坐等少刻,显示器仍是字母黑屏,她怔了下,屈身长按开机键,重新启动,也没任何改善。
她离开座椅,拍打下方的机箱,再次启动,显示器还是跟睡死了似的,她挥挥手,“小桐,过来帮我看看——”
女生听见她喊话,从收银台后绕出来,跟着查看:“怎么了?”
“我电脑打不开了,你懂吗?”
陈语桐摇头:“这我哪懂。”
舒栗钻进桌肚,重插电源,屡试屡败。
“是不是该换电脑了……”她嘀咕着,掸干净双手,当机立断给微信里的修理师傅发消息,他之前上门维护过打单机,应该对这类数码产品都挺精通。
发完消息,她眨着眼回想:“还能保修么,满三年了吗?”
“满了,”陈语桐替她确认,欲言又止:“这主机不是……”
“迟知雨装的?”
她大方提及,反让陈语桐不好意思起来:“嗯,他应该配了不同品牌的部件吧,要保修还是得先找人确认牌子吧。”
“嗯,”舒栗赞同地点点头,看眼桌面的数位板,又瞟陈语桐:“看来今天要消极怠工的是我啊。”
陈语桐发笑:“今天两周年,上礼拜都在搞活动,还不够累的?也该休息休息了。”
“好,那我就——”舒栗抠抠头,环顾光线澄澈的小店:“收拾一下货架。”
“……”陈语桐失语,“栗姐,你忙吧。”随后平移回收银台。
中午十二点半,三人准时在餐厅聚头,今天吃漂亮饭,所以舒栗捎上了新入手的sonya7c2,还为其装配同厂变焦镜头,专用于收录创业小店主日常vlog素材。
盘到店铺开始装修后,她就养成了随手拍的习惯,如今名叫“小树长在山坡上”的个人号已积攒到六万多粉,点赞均在四五百左右,流量恒稳。
她也会从私信她的pr那边接下一些产品推广,用于店铺基建和提升生活品质。
每逢外出探店或聚餐,但凡服务员上菜,其余两人都会默契停手,给舒网红自由发挥的空间。
今天亦然。
见她从挎包里掏出硕大的微单,特写自己送来的花束与贺卡,梁颂宜吐槽:“你每次带来带去也不嫌重。”
舒栗不搭腔,将镜头转回餐桌,单手指挥乐队动作:“你们吃啊,自然一点。”
梁颂宜拿起叉子挖沙拉。
录像途中,舒栗俨然已是餐桌戏大导,诚心建议:“你们其实可以说说话的,搞点人声白噪音,网友看起来更解压。”
梁颂宜剜她一眼:“我只想给你一叉,快点!我还要回学校!”
舒栗立刻关掉镜头,乖乖坐下用餐。
“干杯——小树口袋二周年快乐——”三个女生一齐碰果汁,左右卡座的食客冲她们看过来,不明所以,但也被气氛感染,跟着发笑。
回到店里,陈语桐还望着路口,心有余悸:“还好没遇到交警。”
舒栗解门锁,推门让她先进:“罚款也是罚我。”
“万一还要发朋友圈呢。”
“那就你发。”
“哼——”陈语桐佯装不爽哼声,跟只长她一岁的舒栗真正混熟,她才发现这位姐有时比自己还孩子气,像涉世未深的女大;然而突发大小事,她总能靠谱地站出来,让问题迎刃而解。她像利剑,也像牢固的盾牌,可攻可守,是自己的骑士。
师傅踩点上门,满头汗,舒栗给他倒了杯冷茶。店里过道逼仄,师傅就将主机抱来桌面,打开电动螺丝刀,娴熟地拆卸侧板。
在耳熟的,有节律的动静里,舒栗不由恍惚。
那日分手后,迟知雨彻底从她生活中消迹了,虽然未曾删除彼此的微信好友,但他们再没聊过一句话,节日问候都没有。
两人就这样不约而同地彻底断联。起初一阵,舒栗担心他状态,几乎每天看一眼他网易云ip。九月初某日,ip地址终于从浙省变为美国,舒栗松了口气。
迄今为止,迟知雨的朋友圈再没发布任何新动态,也可能是屏蔽了她,无从知晓。
而且,最开始两年,男生只改掉了ID,变成一个不知其意的“。”,头像和壁纸均没撤换,每逢闲时瞄一眼,舒栗心口都窜出一小股微弱的阵痛。后来,这反应慢慢淡了。直到去年入秋,她搬去新租的公寓,收拾往年的手账本。纸页翻飞,扫见属于他们的旧时恋爱小画,她才从长长的好友列表拉出他微信。
迟知雨的头像和壁纸不知何时改掉了。
变成落雨的玻璃,而壁纸是大片的空白。
有轻松的怅然的浮上来,虽然这样
形容很矛盾,两者不该同时出现。
大家都该往前看的,不是么。
她被师傅唤回神思,“美女,好像是硬盘坏掉了,你得换一个,”他指着里头的电子“五脏六腑”,念叨着一些舒栗听不太懂的天书,她只能假模假样点头。
而后问:“还能保修么?”
师傅问:“超过三年了么?”
“过了。”
“那不能了。”
舒栗颔首,刚要问一嘴硬盘出处,忽的想起什么,疾疾点开手机备忘录,翻出时隔已久的一页,摊到师傅眼下:“师傅,之前这台电脑是别人帮我配的,我有留存他当时给我的配置信息。”
师傅接过手机,与机箱桌面的零件比对:“不对啊……”
“嗯?”
“你没弄错吧?你这显卡哪是4060啊,电源也不是,有不少配件都对不上,”他纳闷地看过来:“你机子什么时候配的?谁帮你弄的?”
舒栗没有回答后一个问题,只划定具体时间:“大概25年6月。”
“我靠,”年纪挺大的师傅猛的爆粗口:“你当时怎么弄到5090的?我记得国内都没上。”
“什么?”舒栗完全云里雾里。
师傅看出她就是个电脑小白,小心托起桌上那只内置三处风扇的黑白长方体零件:“就这个,华硕夜神5090,当时市价要两万大几呢!”
舒栗怔忪,指节微微捏紧。
师傅手捧奇珍似的翻看欣赏,倏地目光一顿:“诶?你接口挡板这边还写了字啊。”
舒栗不解地“嗯?”了声。
他把沉重的家伙交过来,指一指上面:“不是你写的?”
舒栗倾身端详,心跳忽如失控的旋扇那般疯转起来,那是一段极其简短隐蔽的英文,应该是用银色油漆笔写下的:
「Ineverstopped」
喉咙微微哽住,舒栗飞快地挪开眼,询问师傅:“硬盘坏了怎么办,要怎么置换?”
师傅说:“我店里有新的。你看你是网购还是买我那的,要买我店里的话,我现在回去给你取过来,争取半小时内搞定。”
舒栗没有思忖过久:“就买你店里的吧,我着急用。”
师傅应一声,骑着小电驴走了。
舒栗坐到椅子上发呆,望着满桌零件,它们似乎能在她脑内站立,演绎一幕她未曾观看或联想过的黑白默片。原来有些记忆,可以凭空生长出来,情感厚度不输亲历。
而影片的主角。
模样还清晰可见,宛若昨天。
师傅回来得很快,熟练地装机后,他不急将侧板安回原处,先接通电源与显示屏,而后摁下开机。
舒栗倾身靠近机箱,过去全封闭不可见的内设,在眼前真正地显映了,光带点亮,风扇飞旋,吹起舒栗的刘海。
纯蓝的光圈在她眼里停了一会儿,渐渐不清晰,起了波纹。
舒栗下意识望向窗外,找到高处的天与树,帮忙逼退突生的浓稠的酸楚。
刚要将视线藏回不那么晃眼的室内,它似绊到什么,仓促地倒回原位。
舒栗屏起了呼吸。
扇叶的风还扑在鼻头,但全世界停止运转了。几乎占据半墙的观景窗后,日光朦朦,记忆默片里的人走了出来,穿行在十字路口,在全彩的世界。但他仍是黑白的,穿成套正装,与身侧两位橘色工装的中年人攀谈。之所以这么好认,是他总跟别人不在同一图层。他头发短削了一些,面孔因而更鲜明,也更显冷峻。
舒栗用力眨了下眼。
不是幻觉。
第73章 第二棵小树可口可乐
“姑娘?”
师傅的唤声将舒栗惊醒,她回过眼来。男人示意显示器:“能开机了,你看看,还有没有问题。”
舒栗颔首,余光再一次错入窗外。人流海海,那个醒目的存在消失了,具体好像又变回了错觉。
她检查系统与软件,最后冲师傅点点头:“没问题了。”
她打开微信:“硬盘多少钱,我转给您。”
付完款,舒栗心跳平息下来,她坐回窗前,打开PS,找出存档的线稿,开始给其上色。
涂涂改改片刻,她放下数位笔,找到手机里快积灰的网易云,进入迟知雨歌单主页。恋爱那段时间,他们有时会在睡前一起听歌,每次都是她先秒睡,偶尔起夜,男生从未自行退出和关闭过听歌界面。
分手后,谁都没有解除双人空间。
舒栗担心刺激到他,也无必要;至于对方为什么不切割,她猜他去了美国,使用Spotify居多,毕竟三年间,她不是没看过他听歌排行,都空空如也。
于是就这么干冷而沉默地搁置着。
因为名称旁总是会有两颗粉心在碰撞,每次打开都平添尴尬,舒栗索性放弃用网易云听歌,转战扣扣音乐。
她注意到迟知雨的ip地址变回浙省。
舒栗握起杯子喝水,像要把什么反上来的,久未消融的药片咽回去,回国了又如何,杭城说小不小,但也没有很大,有这样的巧合实属正常。
下午不咸不淡地过去,一概如常。夕阳入场后,舒栗准时闭店下班,驾车回到公寓。
搬来明澜小筑大半年,她逐渐习惯用电磁炉煮饭,今天吃寿喜烧,把各类冷冻丸子放进小锅煮透,再拨入切好的娃娃菜和午餐肉,最后从小电饭煲里盛出满满一碗大米饭,今日快手晚餐完美搞定。
相机先吃,热腾腾的白烟萦散在灯束间,舒栗在茶几周围运镜,最后将它搁回三脚架,支起平板看剧下饭,同时录制视频素材。
这些都已成为习惯。
就像每天都要喝水刷牙。
睡前她把笔电带回床上剪辑素材,中途收到街道办商户群消息:下周二就开始施工了,这星期会有设计单位的人上门确认细节,你们有什么具体要求或建议就跟他们提。
有人在群里问:前后大概要多久弄完?
街道办主任回:两个多月吧。
有人抱怨:这么久?生意本来就难做。
街道办:你签都签了,文件上说的明明白白。趁着上门,有什么需求赶紧协调好,别到时动工了一个个开始找事情,我也很难办的。
群里顿时七嘴八舌。
舒栗从上月初就听闻新井巷即将更新改造的消息,由区政立项,街道办牵头,而舒栗曾作为代表商户之一参加过方案征询会。
当初选址在老街,也是图租金便宜,环境清静,周边错落开有一些网红小店,能蹭蹭客流。
但有得必有失,新井的基础设施完全比不上镜湖那边,譬如要去较远的地方停车,一到梅雨季或暴雨天,门前都会积水,湿滑难行。
两个月的工期换来更舒适长久的日常体验,舒栗自觉不亏。
也有年纪偏大的保守派提出异议,但老街早已换过好几茬人,留下的大都适应新模式,最终的投票商议结果仍是动工。
群消息不断闪跳,舒栗咬着手指,无端思及下午的窗后一瞥……想象力在这一刻奔逸至顶,她忙起身下床,在斗柜里翻了翻,寻觅无果,才想起文件袋收在店里了。
翌日早晨再到小店,她找出抽屉里的牛皮纸封袋,翻页浏览合同,在标题为《新井街道立面改造与共创导则》的附件里,她读到一行并不显眼的文字,「本项目整体规划由“以木城市更新设计工作室”承担」。
舒栗心头一跳,忙把文件插回袋内,又咚一下推上抽屉。
陈语桐在挖酸奶,停手望过来:“栗姐,咋了?”
舒栗回过头:“没事。”
但她开始心神不宁。
也许只是多想,如果真跟自己猜测的一样,昨天迟知雨一行人就该登门了吧,毕竟她的小店离十字路口最近。
舒栗揉按两下太阳穴,收回过度膨胀的思绪,安心作画。中午和小桐吃完饭回来,舒栗叫她去窗边趴睡会儿,她帮忙“坐岗”半小时。
小桐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只有秒睡。
拿了本书在收银台后翻看,日光温煦,舒栗也忍不住地打呵欠,刚要拿起冰美式吸一大口续命,门框漫入的光块被遮住大半,铃铛叮叮作响,以为是有顾客,舒栗往外瞟了眼,见一位戴眼镜的男生探头探脑:
“美女,方便进来吗?”
他身形偏胖,脸颊也肉实,典型理工男长相配格子衫,肩挎电脑包,颈前戴有工作牌。
“当然可以了。”舒栗起身迎接,估摸他就是上门拜访的项目组人员,她在心底吁了
口气,搭话问:“你是来对方案细节的?”
“对对,”那圆脸男生颔首,微笑看她:“你是店主么?”
舒栗迅速瞥了眼他工作牌上的公司与人名:“我是。”
陈语桐也被门铃叫醒,揉着睡眼过来凑热闹:“栗姐这是?”
舒栗回:“施工单位的。”
小胖一本正经地纠正:“不是哦,我们是设计单位,并非施工单位。”
“嗯?有什么区别?”小桐接话。
“先由我们规划给方案,再找施工方落地。”
“哦。”陈语桐半知半解。
“你先进来坐,别一直卡门口,”舒栗莞尔招呼:“怎么称呼?”
小胖说:“我姓凡,”他拎拎胸口的工作牌:“凡奕。”
“好的,凡先生,喝点什么?有矿泉水和可乐,”舒栗将门敞得大了些,示意他不必再当门神了,结果他却突地退下门阶,冲右侧唤声:
“店主在的!”
—
明暗迭动,男生走入眼帘的一霎,似乎拉停了此间气流,舒栗瞪圆双眼。
凡奕掌着门,让其先行步入小店。
舒栗和陈语桐不谋而合地让出一小片空地。
虽然不太清楚眼前两位女生为何齐刷刷露出惊傻的表情,但这种反应出在他年轻的boss身上很常见,凡奕照常介绍:“这是我们项目总负责人,迟工。”
原来门神只是幌子,此时登场的旧阎罗才是主角。
陈语桐先跑为敬。
场面太刺激太暴力,她差点叫出来,忙借尿急逃进内卫,独留舒栗一人面对。她在心里咬咬牙,没有将视线过久停留在高处男生的脸上,立刻错开。
淡淡的
不知为何,脑内闪过这个形容,像与他隔着壳膜,色温低浅。
可能三年前落下的印象太浓郁了,每次在回忆的画布重现,都是画刀刮抹出来的鲜艳颜料,莓果红,落日橙,还有明绿的细柳与湖面,最后是模糊不清的,蓝灰色的夏夜。
空气里静了好一会儿,久到凡奕都觉得古怪,试图打破沉寂,店主开口了:“坐下聊吧,窗口有位置。”
舒栗将两人引到窗前,邀他们落座。见凡奕从公文包里取出笔电,她提醒道:“下面有插座,你要充电的话可以用。”
凡奕点头致谢;而迟知雨从坐下后,始终侧对着她,不曾因为她讲话瞥来任一眼。
“喝什么?矿泉水还是可乐?”舒栗重复刚刚的问题。
凡奕答:“可乐吧。”
他转头看里侧的男生:“你呢。”
“跟你一样吧。”他随意地答。
舒栗又问:“只有冰镇的,能喝吗?”
这时,迟知雨才看过来,眼底毫无情绪:“可以。”
凡奕:“冰镇好啊,正好走的热死了。”
舒栗去角落的小冰柜取饮料,抄近路折返,这条道的尽头刚好是坐在高脚凳上的迟知雨,他背对这里,或许是白衣黑裤的缘故,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界限分明,坐姿不再懒懒散散,但也称不上端直,用“安之若素”也许更合宜。
他好像过得还不错。
原来欣慰和想念是同一种口味,都是柚子酸的,微微发涩,又有清新的回甘。
舒栗将两瓶可口可乐递给凡奕。
屏幕先后打开几张平面图与三维模型,凡奕将笔电小幅度斜向舒栗,圈画和切换对比,便于她理解:“这是我们针对你的店铺——小树口袋做的更新方案,因为你的店本身已经很好看了,唯一缺点是在拐角位,后面有老居民楼,后场的空调机位,还有杂物堆都能看见,所以我们打算跟前场做个隔断,考虑使用绿植和格栅进行遮掩,适合你门头风格,也方便你之后布景。”
“最终效果大概是这样子。”他旋转立体建模图:“你可以代入脑补一下。”
舒栗目不转睛:“好像蛮好看的诶。”
“这不废话嘛,我们迟工经手的东西能不好看?”凡奕不假思索地接。
舒栗一愣,动动嘴唇:“辛苦你们啦。”
呲一声,有碳酸饮料气声跑出,是迟知雨拧开可乐瓶,喝了一口。
可能衬衫在他身上太合衬了,随意挽高的袖口皱褶,都像伴着动作,恰到好处地蔓延。
凡奕跟着打开,润润口干舌燥的自己。
“继续啊。”男生喉结动了动,把可乐瓶放回原处,冷淡催促。
凡奕也忙放下,打开新的平面图,清喉咙:“再就是施工了,”他大略比划窗外一段距离:“大概就在这个位置——到那边,我们会放个围挡,用绿白色pvc板,不影响你们平时进出,但客流会不会减少就不敢保证了,因为一挡都知道在施工嘛。不过你这边不复杂,我们尽量让师傅搞快点。”
“不碍事的,”舒栗宽慰:“我们主要营收在线上。”
“行。”凡奕瞥瞥舒栗,转过头去问上司:“那就这样?”
“嗯。”后者起身,完全不想在这多待一秒的态势,径自朝外走。越过准备送客的舒栗时,过道宽度逼仄,女生忙错开身位,给人高马大的他让行。
两人没有碰到一点。
凡奕合上笔电揣包里,顺走可乐,屁颠颠跟出去。
舒栗送他们出门,尿遁变屎遁的陈语桐才闻声而出,拍抚胸口:“天啊,他怎么回来了!我还以为我没睡醒!”
舒栗:“……”她怎么知道。
“不会是因为你吧?”陈语桐的韩剧脑开始运作。
舒栗要扯她耳朵:“少想这些有的没的,下次再把我一个人丢这儿试试。”
陈语桐一溜烟躲回收银台后。
舒栗转身,刚要回去办公,脚步顿住了,长桌上,只喝了一口的可乐被留在那里,像是还未开封过。舒栗暗暗爆句粗,*&#¥,今日胜昨日,浪费恒久远。她走回去,不快地从瓶口拿起,狼牙棒一般杵回来。
正要丢进收银台后的垃圾桶,铃铛再次作响,是凡奕推门而入,气喘吁吁:“美女,又来打扰了!我们迟工可乐忘拿了,叫我帮他取一下。”
舒栗及时停手;
而陈语桐抻高脑袋,饶有兴致吃瓜表情。
她换正常姿势拿可乐,把它交给凡奕。
男生道了声谢,翻翻公文包内袋,从中摸出一张名片:“这是我们工作室名片,稍后还有什么疑问可以联系上面的邮箱。”
“好。”舒栗应声,接过去。
凡奕再度离开。
舒栗回过头,对上陈语桐意味不明的忍笑,她也不由笑了:“你什么脸色啊。”
陈语桐拿起吸管杯喝水:“感觉迟帅哥好像更帅了。”
“你不都跑了吗,也看到了?”
“我好歹看了一眼吧。”她新奇瞟门外:“他都工作了?”
舒栗咂摸两下:“二十三了,也该上班了。”
“也是,”陈语桐若有所思:“我对他印象好像还停留在二十岁。”
别说小桐,舒栗亦有此感,时空在分离的那一刻似乎凝固了,尽管想象过他之后的生活,意气风发或一如从前、少年心性,但都只是设想而已。这个漂亮得像小王子一样的男生,她以为他会从此封藏在她的记忆水晶球,直到完完全全被雪沫覆盖。
当他真正复现在她眼前。
她才意识到,万物如水流淌,谁都不会冰在往昔。
舒栗回到窗桌坐下,五分钟前,迟知
雨就坐在她右侧的座椅,她看一眼那里,将凡奕留下的名片拈来眼前,先看到的是背面,很有腔调的设计,浅灰色木纹感纸张,压着一行仿宋银字,“重构城市肌理,聆听生活细节”,大概是他们公司的理念吧,舒栗如是想着,翻转过来:
“
迟知雨ZhiyuChi
创始人/首席设计师
Founder/ChiefDesigner
以木城市更新设计工作室
YIMUUrbanRenewalStudio
硕士:UCL巴特莱特建筑学院
M.Arch,TheBartlettSchoolofArchitecture,UCL
邮箱/Email:zhiyuchi@yimu.com
电话/Tel:139××××2106”
第74章 第三棵小树触发奇遇
舒栗将这张名片带回了家,短短几行小体字,似乎构建起了她不曾参与的三年,心房上的豁口补上了,是棉料结构,依旧有看不见的风渗入。
挨在洗衣机前坐等甩干结束,舒栗打开微信,找到迟知雨头像,小心操作着,点开大图。
外景濛濛看不清。
去年,他在英国吗?
这是伦敦的雨?
晾完衣服,她回到床上,平白无故的浮躁,于是关掉顶灯,只留夜灯助眠。她翻了个身,瞄见躺在桌角的名片,折射出冷银色。
舒栗伸出手,将它捞过来,对比通讯簿里的“小雨”。
迟知雨国内的手机号并未更换。
差不多理清干净的毛衣又起了球,舒栗把名片关回抽屉,考虑明天是该去4S店补漆了,不要让划痕一直留在那边,哪怕不易看见。
第二天上午,她跟陈语桐知会一声,让她不用等自己吃饭。
对方脑洞大开:你不会是要跟迟帅哥约饭吧?
舒栗:“……”
她在红灯前语音条回复:“我要去修车!”
陈语桐:哦。
望着师傅将车驶入钣喷区,舒栗去茶水台倒了杯咖啡。刚在沙发坐下,小桐打来语音,告诉她昨天那个叫凡奕的工程师又上门了。
凡奕似乎也有点强迫症,在背景音里严格纠正:“不是工程师,是设计师。”
果真什么马配什么鞍,舒栗抽抽嘴角:“他们是来装围挡的吗?”
“应该是……还有几个工人。”
不知是迟知雨尚未出现,还是小桐不便说起,有那么一秒,舒栗下意识想问:他呢。
她咽回去:“你让他们弄吧,我这边还有一会儿。”
陈语桐应“好”,道声再见,挂断电话。
舒栗端起纸杯抿一口,再把手机竖到眼前,嘴里的咖啡差点喷出去,是陈语桐十万火急的文字求助消息。
小桐:迟帅哥在店里逛着呢,待会儿他如果买东西,我是跟他收钱还是不收钱?
舒栗再次沉默。
没多作思考,她打字回复:收。
之后一刻钟,陈语桐直接化身远程监控,实时直播迟知雨动向,最后她失望地说:他什么都没买。
“怎么跟我想象的剧情不一样,不该洗劫一空吗?魄力在哪里?霸总味又在哪里?”陈语桐很是费解。
舒栗回:人家是来施工的,不是来shopping的。
陈语桐:果然男人年纪越大越抠。
舒栗失笑,她都不郁闷,小桐搁这儿替她郁闷上了。迟知雨转转她店铺,大概跟她昨晚搜看巴院是一样的心情,只是想回望一下,各自平行时期的足迹深浅。
某段无法同步的未来,如今也成为过去了。
时间啊……
舒栗望着交通灯上的倒秒,加速驶回小店。
工人师傅效率很高,就一个上午,门面右侧已拢起一方围挡,但尚未正式修缮,对街也在进行类似的隔离布置。
舒栗进门问:“他们走了?”
陈语桐望望外面:“嗯。”
舒栗问:“店里还有口罩吗,感觉接下来用得上。”
陈语桐去店内小仓翻了翻,拿出来一沓:“不多了,还是去年冬天的余货。”
“我们内部消化好了,”舒栗撕开封袋,抽出一只闻了闻:“没味道,应该能用。”
陈语桐将它们压到扫码机旁边的收纳盒:“施工后要每天吃灰了?”
“难保不会。”舒栗往自己的工位走:“忍忍吧,记得每天把门关严。”
舒栗的预判并未得到落实,天公不作美,接下来的两日都阴雨靡靡,整个新井街宛若泡进了浓茶水,砖瓦灰沉,树冠幽绿,屋檐珠帘倒挂,水丝淅沥不绝。
下午天色暗得很早,舒栗提前打开门上灯箱,让小树口袋的招牌与Logo更为显眼。
在门后看,高处那捧光柔柔地亮着,在雨雾间如一盏纱制的灯笼。
舒栗脑中立刻浮出“初春偶遇,雨中的氛围感小店”大标题,抽出门口的长柄透明伞,将微单挂上脖颈,回头叮嘱陈语桐:“我出去拍个图。”
“现在?”陈语桐瞥一眼门外雨势:“要不要我帮你打着伞?”
“不用的,就附近拍两张,”舒栗推开一隙门感受,“也没什么风。”
她撑开伞,确认往来无车辆,才从路中横穿过去。伞是前年推出的新品,外观借鉴部分日韩ip联名,压有形态各异的小树印花,旨在“大人也能撑童伞去踏青”,当时月销不赖,期间返场过两回,仍有网友不时在官博评论区敦促,什么时候还会再上架。
她在“Acup”前的榕树下站定,将伞斜在肩头,用臂弯拢着,举高镜头瞄准萤火瓶子一样的小店。
围挡的确有碍观瞻,她边走边找角度取景,光顾着调整位置,没留意撞上个什么,对方躬着背,不免趔趄一下。帽檐下的薄薄眼皮,不快地眨了眨,随后起身回头:
“看着点路……”
“不好意思!”
撑着伞的女生转回脸来,伞尾旋出的水珠飞溅,她惊讶又抱歉。等到看清来人的样子,她面色僵住了。
只有眼睛,彼此的双眼。
在灰色的世界里,闪呀闪。
迟知雨极快地别开视线,用手背抹抹遭殃的额头,又将雨帽压低,退开一段,给她让路。
舒栗放下挂脖相机,从兜里取出手帕纸巾,抽一张递出去:“你怎么在这?”
迟知雨没有接。
也不回答。
街边昏昧的路灯,成了雨水的染料,碎金粉似的敷在他们身上。
舒栗的手,在半空尴尬地停滞片刻,收回来,左右看看:“你朋友呢?”
而他终于开口:“谁?”
舒栗说:“凡奕。”
“他是我助理。”
舒栗点点头:“哦。”
“他人呢。”她又问。
“我一个人不可以?”他瞥过来。
话音刚落,头顶雨势倏然大了,不再与伞面细语,成了不善的诉诸,一字字,一句句,天地稠糊起来,舒栗几乎是下意识地,把伞直直偏向——面目渐渐不清的男生。
而她回到了雨里。
迟知雨的睫毛翕动一下,几乎有点惊怔,光点在他瞳孔里晃颤。
“靠,我的相机!”舒栗后知后觉,往前靠过去,让伞同时罩住两个人,被嫌弃的纸巾有了新用途,她不由分地说把伞塞他手里,低头擦拭起相机。
女生的脑袋猛地来到眼下,迟知雨鼻息微敛。
他握紧了伞柄。
确认镜头画面无损,舒栗缓口气,重新抬头。
见男生偏脸望着别处,她才意识到两个人距离过近,暗黑的防水冲锋衣衬得他像片影子,随时能消融在雨里。
她说:“给我吧。”
他看过来,也把伞还回来。
舒栗顺势抓过,那杆细长的柄手却被反扣住,水珠在头顶吵闹,噼噼啪啪,全无章法,她错愕地用了点力,对上他剔亮的眼睛,那里面好像在下一场更密的雨。
迟知雨终于撤手。
心脏跟伞柄一并脱力,舒栗呼吸紧促几分,她用纸巾擦擦湿掉的刘海,借此整理心情,极力自然:“要不要我去店里给你拿把伞?”
“不用了。”
舒栗抿抿唇:“好,那你……忙?”虽然不知道他在忙什么,需要冒雨潜行。
等不来他的回应,舒栗移开两步,生硬地道别:“我先走了,你注意安全。这边路蛮滑的,还有不少窨井盖。”
迟知雨依旧无声。
两人间,只余沉闷的,铺天席地的落雨。
他话少得可怕,较之三年前更甚。
也许是还在憎恶她,也许从偶遇起,他根本就没打算跟她说一句话。
舒栗眉心扯紧,埋头绕开他,鞋底刚踏入水洼,身后跟着溅来一声:
“请我喝杯咖啡?”
—
「Acup」周二店休,平常到晚上九点才打烊,领着迟知雨前后脚进门,吧台后的江一苇从微笑切成意外,他歪过身来,跟舒栗打招呼:“晚上好啊,栗子。”
舒栗将伞挂在门边的胡桃木横架上,同样笑:“hello,小苇。”
江一苇望向扯下冲锋衣帽子的男生——他很眼生,第一次见,且帅得有点锋芒毕露了,是那种同性间也不得不认可的客观长相,就像吴彦祖总是会被拿来取网名。
他看向舒栗:“这是?”
“我……”舒栗顿了顿:“朋友。”
江一苇跟出来,找了个可以靠窗观景的座位给他们,左右拉开椅子:“坐这边,ok吗?”
舒栗说:“好啊。”她转头问迟知雨:“你呢,ok吗?”
“随便。”迟知雨放下工具箱。
舒栗:“好。”
“你的帅哥朋友喝点什么?”江一苇娴熟地招呼,也把画风可爱的餐单递过来,转脸看舒栗:“你还是老样子?”
舒栗做个“ok”手势。
迟知雨甩散湿发的动作停住,没多看那张饮品单,抬眼瞥向长发半束的男生:“我也老样子。”
江一苇微愣:“好。”
江一苇一走,舒栗把笑意放出来:“你知道老样子是什么就跟风点单?”
迟知雨从兜里取出手机,似乎在发消息,抽空回她:“总不会比kfc难喝。”
舒栗抿平唇线,“一杯三十二呢。”
他眼皮一掀一敛,算听见了。
再无对话。
舒栗搭住腮,扭头看窗外的榕叶,气根相缠着垂下来,叶片被雨水打得发亮,墨绿到几近发黑。白日它静默地伫立着,夜来风雨就仿佛有了思考,每片树叶都是唱诗班里的员众。
“你刚刚在干嘛?”余光见男生把手机放下,她回过脸来,仍好奇他为什么凭空出现在雨夜,跟动画里的大龙猫一样。
迟知雨说:“让凡工先回去。”
舒栗默了两秒:“……我是说刚刚在外面。”
迟知雨:“看地形。”
“哦——”舒栗这才想起相机一直忘了摘,她取下来,把它放桌边,接着问:“非要雨天看么?”
“你非要雨天出来拍照么?”
舒栗讷住。
“非要的,晴天拍不出雨天的氛围。”
迟知雨说:“晴天看不出排水的走势。”
舒栗忽然想笑,又禁不住地鼻酸。真好啊,这么久过去了,那么糟糕的场面都发生了,他们没有无话可说,也没有面目全非、机锋相对,还是能接上彼此的茬,哪怕沉默占大多数,哪怕不再那么亲密无隙。
她喉咙堵住,继续眺看幽深的榕树。
江一苇端来托盘,将两杯气泡美式分别端给两人,舒栗不忙喝,先观察迟知雨反应。
男生在她的盯梢里,迟迟不动杯子,冷声:“你老看我干什么?”
“看你觉得好不好喝。”
“……”
迟知雨摘去杯口的山楂串,捅出纸装吸管,插进去:“意义不大。”
“起码得比kfc强吧?”见他低头,她提醒道:“搅一搅,苹果糖浆都沉底了。”
迟知雨没有照做。
舒栗差不多猜到会得到什么样的答复,没有再问,搅动自己那杯:“你去年去英国读研了?”
迟知雨眉梢微挑:“你怎么知道?”
舒栗:“?”她回:“你助理给我的名片上写了。”
迟知雨:“他给错了,他给了你我的个人名片。”
“哦,所以还有一版官方名片?”
“还有一版工作室名片。”
“那应该是给错了……”舒栗颔首两下:“什么时候回国的?”
男生眉心微蹙一下,反问:“我什么都要告诉你么?”
舒栗顿口。
分手前的话语还烙在心间,你为我高兴什么,你有什么身份。
“嗯。”她很轻地应了声。
那就继续当一个祝福他的人:“有自己想做的事了,恭喜你呀。”
他溢出低不可闻的轻哼,继续吸咖啡。有个瞬间,当他半湿的、蓬润的刘海垂下来,舒栗依然能既视到三年前的那个男孩子,现在的他同样好,甚至更好,比起乖顺,久违的攻击性反让他更加轮廓清晰。
她淡淡地笑了。
两人不再交流,各自将咖啡饮完,水位到底时,他们的玻璃杯里,先后传出滋滋的空气声。
蓝牙音响里播放着低柔的音乐,雨打窗玻璃,拖曳出歪斜的水痕,过往的气泡在空气里迸开来,在几个午后或清晨,他们也曾比赛,谁先把阿姨榨制的奶昔或果汁喝完。
胜者得二十块。
刚刚谁先喝完的?舒栗忘记了,买单后,她跟着迟知雨出门:“你车停哪,我——”她改口,拎了拎手里的伞:“需要我送你过去吗?”
“不用。”他套上兜帽,从下巴处收紧,把冷白的脸裹回暗处,快步走下台阶,没有道别。
目送他消失在湿漉漉的夜,舒栗回到小店。
雨天门可罗雀,小桐坐那摸鱼,一见她进来,哐得把平板合上,看眼高处挂钟:“去那么久?”
舒栗抖去伞上的积水,把它插回桶里:“对啊,触发奇遇了。”
陈语桐好奇地瞪大眼。
见时候不早,舒栗回窗前关机,振臂一呼:“下班——今天跟我车走!”
陈语桐欢呼雀跃。
刚要把手机揣回tote包,它在桌边一震,提示新的微信消息。
舒栗拿起来,点进去,沉底已久的窗雨头像跃至高点,迟知雨转来了20块钱。
第75章 第四棵小树心底留下的那场雨
舒栗在车上坐着,阅读灯下,她盯着那片物是人非的聊天界面的看了许久,文字记录一条没删,还定格在三年多前的夏夜。
他隐匿自己,而她决然斩断。
启动前,她收下这二十块,打着方向盘回了公寓。揉干头发,她从冰箱里拿了瓶酸奶,窝到沙发角,打开投影仪,找了部新上视频网站的外语片打发时间。
听着主人公絮絮叨叨的对白,她投入不进去,再次拿起手机。
迟知雨没有反应。
她开始思考,这钱是否收的过于轻率了,毕竟今晚重聚,他的话语不输屋外的凉风冷雨。
她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他就是那种习惯把情绪叩到窗户上的人,不到必要,不会贸然破门。
但她不是。
舒栗低头编辑消息,不给自己迟疑和反悔的机会:我店门口的排水你们——
她删去“们”字:我店门口的排水你有看过吗?
等到电影快收尾,准备打道回床,迟知雨才给来回复:没。
不是“看过”,也不
是“还没”。
舒栗呼吸漏掉一下:你们项目组有空找人来看看吗?上次凡奕过来对方案好像没提到这个,只有地上的调整?
她不确切地发出去。
隔行如隔山,不是今晚迟知雨提到下水问题,她差点忘了店铺门前的雨季积水是老大难,趁机提一嘴刚好合适。
迟知雨:有统一的坡度调整。
舒栗勉强理解他的术语:好。
迟知雨:我明天过去。
舒栗:“……”
他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
她把酸奶吸完,肚子胀胀的,今晚注入好多液体:几点?
迟知雨:看情况。
舒栗几乎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从咖啡店里的“随便”到此刻的“看情况”,每个字都在她雷区来回横跳,挑战她耐力。
她回复:小树九点开门,我中午十二点到一点半要吃饭和午休,下午两点到五点去库房。
迟知雨:你店长也不在么?
好吧,他就是故意的。
舒栗回:你自行安排时间。
她把手机扔回床上,胸口闷堵,在镜子前深吸一口气,她用力地刷起后槽牙。
回到卧室后,迟知雨果然没有回复这条偏情绪化的信息,是他挑衅在先,舒栗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问题。
但她还是轻微失眠了。
一定是咖啡的问题,迟知雨出现准没好事,她翻箱倒柜找出之前偶尔会用的液体褪黑素,已经过期了,死马当活马医,她往嘴里喷三下,躺回床上闭紧眼睛。
—
翌日,迟知雨来得很早,刚把起雾的朝街窗擦出两道,男生就从斜角走来了,烟雨弥漫,他今天依然没打伞,只穿一件雾灰色的冲锋衣,比起过去那位行走的“种草博主”,他现在简单得如同配套装帧的社科书籍。
不徐不疾穿过去时,他略略侧眸,从视角有限的玻璃后扫她一眼。
……行,脸还是书里的精美彩插。
舒栗忘记提前告知陈语桐,所以,男生一推开门,她立刻日式礼仪上身,不自觉鞠躬:“你、你怎么过来了?”
舒栗把毛巾放桌上:“他来检查一下门口下水。”
哦……陈语桐点点头,虽然不懂土木城建,但这些芝麻谷子的小事,项目头头也需要亲力亲为吗?
不对,她扭头看舒栗,栗姐预先知道他要来?
她心领神会地坐回去,剥开攒在抽屉里的巧克力,过期糖也是糖,不乏滋味。
迟知雨没有进来,只是眼神知会舒栗,又退出去,找了片空处,蹲身打开工具箱,将勘测道具拿出来。
聚往睫毛与鼻尖的凉意忽的消失了。
迟知雨侧过头,就见舒栗立在他身边,撑着一张伞,跟昨晚是同一把。
他霍然起身,她跟着举高,仿佛担心伞骨撞到他。
迟知雨避开她的遮挡,走回雨意濛濛的穹顶下,停在不远处目测少顷,他拉出卷尺,开始丈量门前地砖的高度差。
舒栗不再为他撑伞,站在原位观看他工作。
他一边测量,一边用手机拍照标记。
就这样一块接一块勘测过来,退至舒栗附近,她没有腾位置,迟知雨稍稍意外地瞟她一眼,舒栗仍一动不动,僵持几秒,他状若无碍地半蹲在她膝前。
又回到了她伞下。
卷尺哗一声收上,他重新起身,两人站立在同一张伞翳里,不是晴好天,但天空并非全然暗沉,小树形廓的影子依稀落在他眉眼间,他把卷尺和手机一并插兜里,居高临下:“你工作的时候也喜欢被干扰么?”
舒栗疑惑地耸耸肩:“你被干扰了?”
迟知雨胸腔缓慢地动了下,换水准仪,让绿色的激光线伏到某几块陈旧的不平整砖面,示意道:“这整块地方都轻微凹陷,水流到这边基本困住了,不太走。”
舒栗问:“要怎么处理?”
“切割换砖,重新调坡。”
“工人来了,我要怎么跟他们说?”
迟知雨不再与她对视,望向再度起雾的大玻璃窗,“我到店里坐会儿?”
舒栗愣了愣:“好。”
进店后他就脱掉了积满水珠的冲锋衣,随手丢在门边的置物区。
舒栗跟在后面收伞进门,见他身上只剩一件全白的短袖,此时还是三月初,春寒未退,又逢靡雨天,气温还在十度左右徘徊,店里恐怕只高个三两度。
于是问小桐:“空调遥控器呢,开会儿吧。”
迟知雨听见了,想说“不用”,但滴声已响起。
他放弃阻拦,从工具箱下层拿出平板,打开移动版AutoCAD,定位到【小树口袋】的街砖区块,对比方才采集到的数据,圈画积水点位。
见舒栗迟迟不过来,他停下手,百无聊赖地转着白色触控笔,四处扫视,留意到桌肚边角的机箱,他目光顿一下,转笔的动作不再重复。
换了好几个花式,舒栗终于端着热茶过来。
他若无其事地撤销刚刚标注过的全部点位。
热气腾腾的红茶搁置到他面前,散出香甜的焦糖柑橘味。
“Fancyacuppa?(来杯茶吗?)”
她地道得让他愣了愣,转过眼。女生在他身边坐下,四目相对,她问:“怎么了?”
迟知雨问:“从哪儿学的?”
舒栗说:“英剧。”
“下次别学了。”迟知雨放下笔,端起杯子喝一口。
舒栗提醒:“不烫吗?”
“还好,”他放回碟子,即兴英式发音教学:“Fancyacuppa?”
他声线本就干净偏贵气,配上英伦腔,简直可以现演一部非口吃版《王子的演讲》。
“……”
舒栗转移话题,注意他身前的地形图,指出来:“这是我的店?”
“嗯。”迟知雨划亮屏幕,快速圈出一小块区域,又拖出一道箭头线,潦草写下两字:积水。
“你是不是该练练字了。”
然后,他直接撤回那两个中文,几乎不断笔地换成几行令人阅读无能的英文与数据。
舒栗无话可说。
似扳回一局,迟知雨取消掉它们,把ipad推到他们之间,重新标记,等舒栗倾身凑过来,他开始分析讲解:
“这边积水严重,可以往左边排水沟引。”
“这边适合加铺两公分透水砖。”
……
梦回初中第一次上物理课,即使如听天书,也要装出一知半解,她配合地颔首,到最后都有点儿走神。
“你在听吗?”
居然被对方抓住开小差。
舒栗回神,斜去一眼:“在听啊,”他怎么发现的,她下意识问:“你不是在讲吗?”
他是在讲。
但目光不知不觉迷了路,就在不足十厘米的距离,迷失在久别的站点,她的眼睛,她的鼻尖。
舒栗跟着成了路痴。室温上涨,窗玻璃上又蒙了雾,两个人的色块几乎团成了一体,纠葛着。舒栗的昏睡感一下子散了,忙将视线浸泡到那杯红茶里,浮浮荡荡。
比茶水更烫的,是他再不走开的视线。
“你刘海自己剪的?”他冷不丁问。
从见面到现在,就没一句能听的,舒栗沉默一下:“怎么了。”
“没怎么。”迟知雨声音里有了点笑意,转瞬即逝。
“没空去理发店。”
“嗯,”他淡淡地应着,把平板合上,喝完杯子里的红茶:“回头我把这些发给凡奕,他会跟师傅沟通。”
—
第三次碰面,迟知雨仍没有道别,当她说“慢走”,他也不说“再见”。见他没戴上兜帽避雨,舒栗又试探性地问他需不需要伞。
他给了她回答:“我在伦敦从没打过伞。”
“嗯,”有所耳闻,舒栗收回手,“原来那边的雨不会把人淋秃么。”
迟知雨无言一刻,听不出是讥刺,还是玩笑:“谢谢你迟来的关心。”
舒栗垂下眼皮,笑一下,没有接话。
迟知雨走下台阶,迎着细密的雨,清爽的风,走出去一段,他在雨幕中回头,奶白的小屋门前,女生依然立在遮阳棚下,金黄色的室光如蜂蜜在她身后漫开,他极快地转回脸,默数了三秒,他再次回眼。
她还在那里。
影影绰绰。
雨丝直刺肺腑,每一眼,是一针,都要疼一下。撕裂是剧痛,缝合是钝痛,没有高下之别。迟知雨深吸气,雨水在他眼里变热了,他再不忍耐,回过头,径直朝她走回去。
“舒栗!”正要回头进屋,舒栗听人喊出她名字。
她回过身,迎面就是男生破开雨幕,她吃惊地睁大眼。
“伞给我,”他挡在她面前,脸色背光,看不太真切
:“雨太大了。”
曼哈顿的雷暴雨不可怕,伦敦日日可见的毛毛雨也不讨厌,唯独她在他心底留下的那场雨,太漫长,也太难熬了。
“好。”她忙将握着的伞双手交出去。
“谢了。”他撑起它,重新回到雨里。男生衣着规整,身形挺括,因此显得那柄透明花伞很是格格不入。
舒栗遥望他走远,才转身进店。门后的木地板透入了水迹,她去卫生间取来拖把,佝着背,清理了许久,像要把那边搓出个洞,才将它提回原处。
她状若无恙地走出来。
陈语桐满脸担忧:“栗姐……”
她看过去:“嗯?”
她迟疑地问:“你还好吗?”
舒栗说:“没事啊。”
陈语桐望向空掉的窗桌:“其实,刚刚你们两个坐在那的时候,挺和谐的。”
“是吗,”舒栗莞尔一笑:“那是因为你没听见我们说什么。”
陈语桐震惊:“你们吵架都静悄悄的吗?”
“没有吵架啦。”
只是,当熟悉的亲近越具体,那些埋去心脏背面的伤痛与内疚,都会一点点重新刨出来,露出它们原本的刀锋。
舒栗摆摆手,叫她别操心。路过门后地毯时,她低头看了眼地板上胡乱的拖布痕迹。
水渍能拖干净,外面的雨呢,还要下多久?
第76章 第五棵小树糖
两天后,天晴了,积水在一夜间几乎干透,春天好像重新回来了一点,碧空无瑕,高处有早樱打苞。
街道美化正式动工前,凡奕来了趟店里,交代一些安全注意事项。
趁栗姐不在,陈语桐多问一句:“你们老板没来?”
“他这两天小忙,”凡奕扬眉:“咋?想念我们帅气的迟工了?”
陈语桐“噫”一声:“才不是,纯好奇。”
凡奕也挺好奇,看看门外,降低音量:“你什么时候跟你们老板混的?”
陈语桐警惕:“干嘛?”
凡奕说:“我也好奇,我的老板和你的老板到底有过什么渊源?”
他之前在东南念建筑,硕士毕业后进了大院,两年后因理念不合辞职。同年年底,他见钱眼开,成为“以木”一员。彼时工作室就五人,有男有女,基本海归人士,履历漂亮有想法。广纳贤才的负责人姓倪,但大家都不叫他倪总。第一次投标前,集体开会磨方案,那天他才知道自己真正的老板另有其人。concall时,屏幕里出现一张极具冲击力的脸,Nio跟他介绍:“迟知雨,我们以木的创始人,他还在巴院读硕。”
还没毕业?
就在国外远程创业?
凡奕目瞪口呆。
半年后对方回国,两人正式面谈,本以为是能力评估,结果就是纯聊天。比他还小五岁的迟总亲自点名选他当助理,起初凡奕还有点意外,毕竟其他同事不是世界名校镀金归来,就是手握更华丽的城建案例,这个因理念受挫,误打误撞闯入以木的他,反倒显得黯淡和庸常。
他问过迟知雨:“为什么选我?”
看起来还像个学弟的男生把玩着汽水上的易拉环:“你知道自己要什么。”
……
陈语桐保持神秘,绝不泄露任何上级隐私:“没渊源。”
“我才不信。”凡奕嘁一声,大约猜测:“以前谈过吧?”
陈语桐立刻装成摄像头看店。
凡奕狐疑地走出去,迎面碰上回来的舒栗——从蓝色电动三轮车上下来,揭了手套,到门前水槽给自己冲手。
凡奕望一眼载着几箱货的三轮车,惊叹:奇女子啊。
他过去打招呼,“小树店主,下午好。”
女生拧上水龙头,双眼勾出月牙弯:“下午好啊,凡工。”
不忘老板交代的事,他指指店内:“工期安全守则我给陈店长了,你有空过目。”
“好。”
“哦,还有,”他退回来:“门口换砖和下水改造我也跟师傅说过了,重新铺砖可能需要你们绕路了。”
舒栗问:“换砖要几天?”
凡奕对着门前空地琢磨两眼:“不下雨的话,三天就可以。”
舒栗略微扬眉:“比我预估的快。”
凡奕笑笑:“不是大工程。”
舒栗多看他一眼:“你有带伞过来吗?”
凡奕顿住:“什么伞?”大晴天的,带什么伞?
舒栗说:“你们迟工借走我一把伞,平时放在店里给自己和客人用的,让他记得还。”
凡奕眼皮眨动:“哦,好。”
应了声,女生去店内召唤陈语桐,叫她一块儿出来搬货。
路过那辆很质朴原生态的三轮车时,凡奕咂摸着,又去别家交代事项,沿途想一想,还是跟迟知雨告明:
「舒店主问你什么时候还伞。她还会骑电动三轮车,绝了。」
迟工(及时回消息):?
凡奕停在印有“以木”LOGO的警示立牌前,回复:怎么了?
迟工:想表达什么?
凡奕打字:会骑电动三轮很牛x啊。我自从学会骑两轮的,就不会三轮的了。
迟工:。
过了会。
迟工:看看。
凡奕:我都走好远了。
迟工:那你说什么?
凡奕:“……”
—
卸货填架完毕已经是下午四点,窗外仍有两位师傅在墙角丈量比划,取下耳后的白粉笔画线标记。
舒栗拿上两瓶水和小包饼干找他们,分别表示谢意。
其中一个大叔打量她两眼,笑呵呵道:“姑娘你多大了?”
舒栗说:“二十六了。”
他惊讶:“我还以为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大呢。”
舒栗问:“她多大?”
大叔说:“才上大学。”
舒栗笑两下,谢谢他把自己认这么年轻,交代一句“有什么需要就跟店里讲”,她回到店里,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数位板旁的手机有新提醒,她按开来。
迟知雨:在店里?
舒栗直奔主题:还伞?
迟知雨:嗯。
舒栗望了眼朝暮交接的天色,嗒嗒打字:多久到?
迟知雨:你能等多久?
舒栗:“……”
她抿抿唇:明天送过来也可以。
迟知雨:明天我未必可以。
舒栗:那你还在这打字?不赶紧开车过来?
这条发消息刚发出去,面前的玻璃被咚咚叩动两下,她闻声撩眼,就见迟知雨立在窗后,身后是烟黄混青蓝的天。
他又穿了正装,规整归拢的小花长柄伞在他手里变成了权杖,他在通透的隔阂后唇语:“出来。”
舒栗不动,低头往备忘录里打字,放大字号,贴在玻璃上:你为什么不进来?
他扫一眼,也取出手机,比她还大的字号:闷。
好像一对垂暮之年的伴侣,耳目衰退,听不见对方,也瞧不清小字,只能如此交流。
陈语桐一早就注意到两人,隔窗脉脉含情了半天,这就是旧爱重逢吗,牡丹委实品不出看不懂,反正最后就见栗姐走了出去。
舒栗停在迟知雨面前,摊手:“给我吧。”
他把弯折的伞柄挂到她拇指与虎口的交接处。
舒栗:“……”
他很淡地笑了一下。
她握住伞把,垂下手:“这像西装革履的人该做的事吗?”
他表情难得放松,唇角弧度若有似无:“你告诉我,西装革履的人该怎么做?”
舒栗被他突然的反问堵住。
“说不上来?”他接着问。
明明两人一动未动,可她仿佛已经被逼至墙角,他的语气,他的眼神,比以往任何一刻都具备压力,具备反制的技巧和底气。如果她想躲,可以轻松地躲掉,但选择别开眼的瞬间,她就会成为输家。
他好像……有了属于自己的盔甲。
从她不曾亲见的熔炉里锻造而出。
舒栗给出外行的回答:“我又不是舒工。”
迟知雨很轻地笑一声,微敛的睫毛削去了他
的攻击力,再次掀眼,他问:“一起吃个饭吗?”
舒栗将伞从左手换到右手,同意了:“好。”
“不用跟爸妈说一声?”
舒栗:“我现在出来住了。”
“哦。”他露出微微刮目相看的神情。
舒栗微妙地笑了笑:“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他自在地答:“我三年没回国了。”
她不喜欢打马虎眼:“但我们同住地球村吧?”
迟知雨微蹙一下眉心:“你觉得我一直关注你?”
舒栗把伞拿高一点,伞柄的形态似鱼线上的钩:“那倒没有,只是——每次伞都要催着还的话,我也挺麻烦的。”
他仿佛没听见这句,追问:“还是你一直关注我?有么?”
舒栗微一挑眉:“你希望听见什么答案?”
迟知雨说:“先试探的是你,又要把一切都推给我?”
“说再也不出现的不是你么?你现在,”她眼神安静地打量他:“又在做什么?”
“在做我的工作。”
“我是你的工作?”
“你是我工作遇到的……”他停顿:“前女友。”
舒栗笑了一下,懒得跟他扯皮了:“饭还吃不吃?”
—
再回店里,舒栗神色已不大愉快,陈语桐偷瞄她收剑入鞘似的,把伞插回伞桶,又提上包,委托她把门关上,跟着门外的男生远去。
五分钟前不还隔窗相望?
现在又是什么发展走向?
陈语桐更为困惑。
天。
谁想谈恋爱,鬼想谈恋爱。
舒栗拿高手机,不再看身侧男生:“把餐厅定位给我,我开车过去。”
迟知雨步伐微顿:“我坐你车过去。”
“?”舒栗困惑地看他一眼:“你没开车?”又凭空嗅两下,没酒味啊。
他被她的动作取悦:“开了。”
“那?”
“没坐过,体验一下。”
“我车又不是迪士尼的极速光轮。”
“坐过很多次极速光轮了,没坐过小树年轮。”
“……”舒栗语塞两秒,假意吓唬:“把你开河里。”
“你就在岸上了?”他自然地接。
可能是他太自然了,舒栗不自然起来,哽了哽:“行,谁都别想好过。”
上车后,迟知雨解了西装扣子:“没买特斯拉?”
舒栗利落地绑上安全带:“性价比不高。”
为什么迟知雨身置副驾,会给她当年教练在身边的感觉,她正襟危坐,不再像以前一样松松散散人车合一,谨慎打转方向盘,驶离地库。
汇入晚高峰的车流,每当她斜视右边的后视镜,会感到迟知雨的视线也偏过来,但不知是谁在避,也可能两人心照不宣,始终没有对上。
迟知雨瞥了眼屏幕上的车速:“还真是年轮。”
舒栗保持匀速:“想飙车就开自己的迈凯伦。”
“我换车了。”
“恭喜。”
车厢内安静了,舒栗能感觉到他在等,等她顺着问下去,所以她讲出口:“什么车?”
“揽胜。”
舒栗:“怎么消费降级了。”
迟知雨:“因为空间升级了。”
“……”
“施工东西太多。”
“嗯,”舒栗表以赞同:“是该换辆大车。”
霓虹透过窗,在他们身上滑行,开出一段,她后觉问:“吃饭地方呢,你还没告诉我。”
迟知雨:“还没想。”
“……”
谁懂啊,真的想把他开进湖里喂鱼。
—
“你西装贵吗?”在巷口刹住,舒栗打量他两眼,给出最后的提醒。
“没注意过。”
她相信这是真实且诚实的回答,从驾驶座下车,她绕过车头跟迟知雨汇合:“要不脱……”她否定自己:“算了。”
晚上凉。
他的内搭白衬衣不见得就比西装便宜。
迟知雨轻轻摔上车门:“把话说完。”
舒栗指了下小巷尽头:“我要吃麻辣烫。”
“ok,”他下巴示意:“走啊,请你。”
舒栗欲言又止,最后提足往巷子里去。
小径逼仄,右边是墙,左侧有几户陈旧民居,门灯是感应款,两人先后穿行过时,它们逐一亮起来,似被击中的音游碎片。墙后裸枝伸展,有玉兰怒放,浮出微白的幽光。
目光从高处花枝掠回身畔男生的侧脸。
他居然也给她近似玉兰的观感。
迟知雨偏来眼,“在看什么?”
“看花。”
迟知雨跟着眺过去,没几步,他们停在一家芜湖麻辣烫门前,店小巷深,竟有好几人在排队,香味飘了很远。
“怎么找到这的?”迟知雨问:“别人带你吃过?”
舒栗说:“小红书看人安利的。”
“嗯。”
她介绍:“可能有点辣,甜辣口的。”又补充:“但很好吃。”
迟知雨点点头。
“国外麻辣烫好吃吗?”
“不知道,没怎么吃过,”迟知雨不以为意地答着:“我味觉失踪过一阵子。”
舒栗愣住了,瞳孔紧缩一下:“什么时候?”
迟知雨平静地说:“刚去那会儿。”
“现在好了么?”
“下学期就好了。”
舒栗敛目,过了会,她再度确认:“真的?”
“嗯。”
她摸了摸tote包,从内衬袋里找出一颗水果糖,剥开来,隔着糖纸拈到他下巴边。
迟知雨垂眼,脸往后避了避:“干嘛?”
“尝尝看什么味道。”
“不要。”
舒栗不由分说地往前一送,直接塞进了他嘴里,迟知雨不设防,囫囵咬住,短暂的一瞬,他几乎尝到了她手指,甜的。他惊愕地看向她。
“什么味道。”
甜的。
“什么水果的味道。”她迫切地逼问,紧盯着他。
迟知雨安静了一下:“凤梨味。”
舒栗松了口气。
“这么担心我?”糖果化开的甜度,几乎齁住迟知雨喉咙,他找到她紧张未退的脸:“舒栗?”
舒栗说:“你身边有人味觉出问题,你不会多问两句吗?”
“我不会把糖硬喂到人家嘴里。”
“我又没下毒,”舒栗瞥他:“你现在吐掉好了。”她低头找纸巾。
而他已经咯嘣咯嘣地嚼碎了。
“舒服了?”他问。
舒栗抬眼。
迟知雨双目深黑,像要跟她决斗,像要把她整个人劈开,翻涌着诸多滚烫的情绪,有那么一瞬间,不止一瞬间,是全部的当下。如果不是有其他人在场,她觉得,他随时会吻上来。
在某种交缠的通感里,她口齿生津,像是也被凤梨酸到。
“四十六号——”
老板在门边喊号,舒栗迅速去关心小票,也借机转身,逃出他眼神。
第77章 第六棵小树还在生气吗
进店后,两人从收银台拿上不锈钢碗和食品夹。如重回美食大观园,舒栗肆无忌惮地挑选起来,在肉食区扫荡完毕,她走回迟知雨身边。
男生在夹鹌鹑蛋。
“帮我拿颗。”她瞟了眼货架。
迟知雨手一顿,把原本打算放自己碗里的丢去她碗里。
舒栗说:“再夹一颗。”
他手在半空悬停一下,继续照做。
“谢啦。”她感激地笑一下,绕过他去一旁的蔬菜区。
麻辣烫店里已满员,门口摆两张露天折叠桌,四边分别围有塑料矮凳,因为陆陆续续有人排队,不得不拼桌用餐。
同张桌上的是一对情侣,好奇地瞥他们几眼,又自顾自聊天。
而舒栗和迟知雨沉默着。
舒栗注意到那两人面前的矿泉水瓶,按几下腿上的包:“早知道也带瓶水来了,我点的中辣。”
迟知雨顷刻起身,去店里开了两瓶豆奶出来,入座后,他把其中一瓶推给舒栗。
她默默斜他一眼,插上吸管:“要A给你吗?”
迟知雨:“你想A就A吧。”
“多少钱?”
“自己去问老板。”
舒
栗哼哧一笑,接着喝豆奶。
斜角那对情侣重新观察他们,互使个默契眼色,猜他们一定在暧昧期。
服务员端出属于他们的两份,“46号——中辣微辣——谁的?”舒栗跟踊跃地举手:“我们我们——”
迟知雨偏头看向小径,墙角有小草花摇晃,灯火映出了浮烟。
舒栗帮迟知雨抽出双筷子,提醒道:“她家筷子质量不好,你慢点拆,不容易有毛刺,梁老师上次就被扎到手了。”
迟知雨“哦”一声,低头拌了拌,浓郁的鲜香味扑面而来,胃口大开。
他夹了片娃娃菜到嘴里。
掀眼见女生在盯他,满眼写着迫不及待的“好不好吃?是不是很好吃?”,他启唇道:“还行。”
舒栗满意地勾笑。
她咬一口午餐肉:“是我理解的那个还行吗?”
迟知雨喝口豆奶:“还有别的还行吗?”
舒栗皱皱眉,似回想:“好像没有了。”
两个谜语人。
拼桌情侣算是看清楚了,要不是因为这俩很好看,引人注目,他们也不会如此留神。
尤其那个男的,长得穿得都像是韩剧里来收购的。
吃一半,口腔里辣嘶嘶,肚子也有点撑,舒栗停下来擦手休息,问迟知雨:“你工作室什么时候开的?”
“前年注册的。”
她惊讶:“这么早?”
迟知雨说:“Nio毕业就回来了,不想去家里公司,自己出来单干了。”
舒栗用纸巾擤擤鼻头:“创建人不是你么?”
迟知雨:“是我。但国内事务基本他负责。”
“所以你负责什么?”
他不假思索:“命名。”
“……”心像个透明罐子,被软木塞住,真空一秒,又“啵”得拔掉:“别开玩笑了,那我们街区的改造项目是怎么回事。”
“我的项目啊。”
“你现在就负责这个?”舒栗回忆着文件里的内容。
“暂时是这样,前后准备了快半年。”
舒栗怔住:“这么久?”
迟知雨抿了抿唇:“你以为做标书出方案很简单么,我们是新公司。”
舒栗用筷子将剩余的食材按汤里,让它们完全浸没:“但你还是脱颖而出了。”
迟知雨瞥过来:“你对我很了解?”
舒栗抬眉:“结果就是这样啊。”
迟知雨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你别忘了我家是做什么的。”
舒栗并无所谓道:“顺势而为也是一种能力,别人还没有呢。”
迟知雨把豆奶吸完:“黑的永远能被你说成白的。”
“随便你说咯,”她继续解决剩下的,含混嘀咕:“总比白的永远被想成黑的好。”
“我听见了。”
她若无其事:“听见了又怎样?”
“怎么不大点声说?”有风吹过,迟知雨放下了筷子:“是自己也心虚吗?”
舒栗嗦掉最后一根泡面,慢慢嚼完,正视他:“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懒得跟你争,”嘴上虽这么说,情绪还是快过了坚忍和自持:“投标的过程再复杂,再辛苦,最后大家不也只看结果?”
他目光微凛:“假如以木没中呢?”
假如以木没中呢?
假如我无法再顺理成章走向你,假如这中间有任何差错,你还会回头看我一眼吗?
你有回头看过我吗?
—
在巷口道别,迟知雨没有让舒栗送他返程取车,道了声谢就自行打车离去。
舒栗慢慢驶回了家。
在车位停好,她没忍住瞥了眼空掉的副驾。
皮质座位上方,留了张灰色的信封,外围无署名,她呼吸一滞,把它捡起来,封口没贴任何东西,轻而易举地揭开了。
不是书信。
是一张卡片,一张理发店的充值卡,舒栗拿起手机,在地图里搜索“Layer”。
难怪看着眼熟,距离小树口袋也就百来米,她途经过好多次,但极少真正留心。
舒栗把它插回信封,切到微信给迟知雨发消息:你有东西落下了。
上楼后,才收到男生的回复:你拿着吧。
舒栗:不收来路不明的东西。
迟知雨:迟知雨。
迟知雨:to
迟知雨:舒栗。
舒栗停在玄关后,静默了一小会,把另一只拖鞋换上,趿着它往卫生间走,从镜子里确认自己:我刘海真的剪得很丑?
迟知雨:没有。
迟知雨:有点像条形码而已。
舒栗:我就说,白的都能被你想成黑的。
迟知雨:ok,你说了算。
洗完手出来,舒栗没有拒绝这个奇袭小礼物,正反翻看:过去了怎么消费?上面也没什么码。
迟知雨:报我手机。
舒栗:你送别人的剪发卡,用你的联系方式注册?
迟知雨:你的还要翻通讯簿,麻烦。
舒栗:每次去理发我都要翻通讯簿,也没有很方便吧。
迟知雨:多看几次,记住了就方便了。
舒栗无话可驳。
—
第二天中午,舒栗去了趟这家叫“Layer”的发廊,两层小洋楼,玻璃门外贴着磨砂LOGO,内设清一色黑白风,空气里混杂着许多发乳的味道,顾客不多,男女皆有,几位造型师在专心致志地吹风或修剪。
前台的红黄挑染短发女生起身,笑迎舒栗:“美女,来做头发?”
舒栗压了压刘海:“就修一下刘海。”
黄发女孩儿多端察她两眼:“我们在美团有洗剪吹优惠券,你看要不要在上面下单?”
舒栗顿了顿:“我一个……朋友在这办了卡,告诉我可以使用。”
“好的——”黄发女生弯身查看电脑:“您报一下号码。”
“139……”舒栗记忆脱节,取出手机:“XXXXX2106.”
黄发女生蹙了蹙眉,抬起脸:“没有这个人哎,您看看是不是记错了?或者报错了?”
舒栗愣住,两秒后,她将信将疑地换成自己手机号,让她再试试这个。对方立刻对号入座:“噢噢,有这位客户,他冲了八千块。我们这边单次充值八千送588还有六次洗剪吹套餐,您看您今天需要用掉一次吗?”
舒栗哑然。
黄发妹妹陡地想起什么:“那个——你这位朋友是不是一个个子很高很帅的男生啊,他还单独放了洗发水在这边,和我们说你想用就用,不想用就用店里的。”
迟、知、雨……
舒栗捏紧了拳头。
面目一新地从理发店出来,她用手梳了梳被吹得很滑润的发丝,记忆被久违的气味解锁,她深吸一下,打开微信:耍我好玩吗?
迟知雨:玩这一下。
迟知雨:很开心。
不知道为什么,盯着这两条很欠揍也很有少年气的回复,仿佛能联想到他得意洋洋笑出来的模样,与三年前那个他高度重叠,可细节总有点走样,好像再也拼不回百分百还原的样貌。
舒栗把手机收进兜里,走回店里画图。
陈语桐对她精致到每根头发丝儿的新头型很是讶异:“栗姐你去剪头发了?”
舒栗甩甩短上一截,也打薄一些的微内扣发尾:“对啊,好看吗?”
陈语桐星星眼:“超日系的!”
舒栗笑了笑,把裤兜里的纸巾和手机全掏出来,放桌上,屏幕里有新消息,她点开来。
迟知雨:生气了?
舒栗倾身开机,回复他:我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吗?
迟知雨:不知道啊。
迟知雨:在重新认识你。
舒栗靠回椅背:你呢,还在生气吗?
聊天界面安静了许久。
迟知雨:还在。
舒栗:小心眼。
舒栗:我作图了。
刚放下手机,结果手机上刷屏似的哐哐往外弹消息。
迟知雨:还在。
迟知雨:还在。
迟知雨:还在。
迟知雨:还在。
……
舒栗几乎要不可思议地笑出来,到底谁二次激发了他的幼稚开关,她回给他一个“你没事吧”溜溜梅表情包。
界面里,终于消停。
迟知雨:网不好。
舒栗哭笑不得:现在好了?
迟知雨:好了。
舒栗:ok。
—
两个大晴天后,整条街的店铺基本布置好间隔围挡和施工指示牌,“小树口袋”门前要翻铺地砖,一整个上午,工人都在切割石材,机器音刺耳,激起大量粉砂,尽管他们尽量在围挡后作业,陈语桐也将门闭得紧紧的,仍不可避免地有石粉灰屑跑进来。
画图占一半,剩下的时间几乎都用来擦店门和橱窗了。
陈语桐苦哈哈道:“这工地上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舒栗感觉自己变成了聋人,只能见陈语桐唇瓣蠕动,却听不到一个字,她见缝插针回:“你说什么?”
陈语桐:“什么时候弄……”
又被切割声轧断。
陈语桐放弃抱怨。
降噪蓝牙耳机完全派不上用场,舒栗忍耐着,最后索性放下抹布,等一切搞定再处理覆尘的大窗。
临近中午,师傅们纷纷到附近菜馆觅食,舒栗也终于盼来放风时间,能推门出来瞄一眼进度。
她用手在面前扇着,跟小桐要来口罩戴上,走出店门。
遗留的烟尘尚未完全回落。
空气质量肉眼可见的糟糕。
她跨过铲掉的旧砖区域,准备绕路去买饭,顺便给小桐捎一份。
“让让——让一让——”忽有人叫唤,她循声看一眼,是辆蓝白色洒水车,司机探出手跟她招呼:“要洒水了——”
她忙到隔壁店铺的雨檐下避着。
凉飕飕的细雨拂面而过,掠走大部分粉尘,本以为大车很快就走,没想它停住了,副驾上有人下来,舒栗定睛望过去,居然是迟知雨。
大范围喷薄的水雾在他身后静止,他快步走过来:“去哪呢?不是后面有门,怎么还走前面?”
“想买饭的店在这边,”舒栗指指同侧小街一处,也奇怪:“你怎么从洒水车上下来?”
迟知雨:“没坐过。想坐一次。”
“……”她点头:“你还真是什么车都要坐一次。”
迟知雨没回话,掉头跟司机师傅扬手示意,叫他先走。
可能要来工地监察的缘故,男生今天换了耐脏的黑衬衣,衬得他更为唇红肤白,舒栗多看两眼:
“你吃饭了吗?”
“剪过头发了?”
他们同时问出口。
迟知雨停下,等她先答。
舒栗说:“嗯,你选的店,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迟知雨偏头,没有靠近,可眼神的确在认真地端详:“很好看。”
舒栗无言,闷闷回:“我还戴着口罩呢,你就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吧。”
迟知雨呵声:“又不是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舒栗淡笑:“你吃了吗?”
迟知雨看眼腕表:“十二点都没到,我有这么不敬业?”
“到我店里吃?”
“好,”又问:“有我的座?”
这话怎么带着点儿远古怨气,舒栗回他:“你上次过来坐哪的?”
迟知雨说:“你旁边。”
舒栗:“哦。”
“今天一样?”
“一样。”
正准备一道往餐厅走,舒栗嗅见空气里重新浮出的烟尘味,看一眼迟知雨——迟总,您的洒水车治标不治本啊。她转头开口:“你在这等我一分钟。”
迟知雨问:“干嘛去?”
舒栗捏拽自己鼻头外侧的纱布棉料:“给你拿只口罩,粉尘太大了。”
“在这等着啊。”她眨一下眼,正要回头,手臂被握住。
猝不及防的接触,让她僵停,心却往上弹跳,很高很高,无止无休,迟迟无法坠落。
迟知雨很快松了手:“不用了,我有。”
舒栗站住,眼睛遽然瞪大。
面前的男生从裤兜里摸出一张——与她此刻脸上一模一样的口罩,利索地左右套上,朝她俯看过来。这一瞬,即使看不见彼此的嘴角,他们都知道对方在笑。
压抑了很久的相视之笑。
终于在被半掩的这一秒,澎湃地、清凌凌地,放飞而出。
舒栗眼底蓄起一点水光:“你从我店里偷的?”
“嗯,”迟知雨没有辩白,“可能吧,回去看看监控。”
“跟你衣服很不搭诶。”
“家里只有这个。”
“那你不要被你员工看到了。”
“我跟小树口袋店主借的,怎么了。”
“迟知雨,你真的……”舒栗欲言又止,跟他一前一后,在四处设障、磕磕绊绊的窄道上向前。
“真的什么?”
真的——
舒栗轻不可闻地吸一吸鼻腔,幸好无法并肩,否则会被发现,她根本不能清晰地走完这段路。
第78章 第七棵小树傻人有傻福
吃完午餐,迟知雨在店里睡了一觉,窗外阳光覆了满桌,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去车里放倒座椅打开空调,难道不比这边舒服?
舒栗放开数位笔,将百叶帘拉下半道。
埋在胳膊里的男生,头发被镀成了金色,还是过往那种软和的样子,让人想摸一摸。
哪怕他现在的衣饰得体又职业,衬衫下的身形也健硕了一些。
师傅重新开工,迟知雨醒过来。
面前摆放着汽水,而身侧已没了人。
他抓起口罩和汽水瓶去找小桐:“舒栗呢?”
“去库房了。”
“也不告诉我?”
陈语桐噤声两秒:“她说微信里有跟你说。”
迟知雨低头,摸出手机,打开微信置顶。
狠心女人不要主动找:我去仓库拿东西,一瓶汽水祝你下午工作元气满满~
本还微沉着张脸的迟知雨,眉梢耸动,扫了眼瓶身,回复:我走了。
刚推开门,他收到舒栗回信:醒了?
迟知雨打字:嗯。
他立在店门前,掰手伸个超长的懒腰,回眸见旁边几位师傅集体停手,瞅着他,他单手抄兜,动动下巴:看什么,赶紧干。
他们继续铲砖。
回到车里,迟知雨没忙着赶回工作室,倚在驾驶座里搜看小红书,刚一点进搜索栏,历史记录tag尽数跑出来:
【小树口袋】
【小树长在山坡上】
【怎么跟前任重新建立关系】
【女生会忘记初恋男友吗】
【狮子女放弃你的5大特征】
【前任还没放下的表现】
【怎么复合挽回前女友】
……
她这两天怎么去库房这么勤?迟知雨打开【小树口袋】官博,首页正午时分,刚更新一条新公告,宣布本周末要去魔都参加名为「森日集」的原创手账市集。
他盯着屏幕发了会儿呆,才启动车辆。
把玩着钥匙回到写字楼,恰逢Nio风风火火迎面走来。
见他衬衣肘部蹭到墙灰,Nio停下脚步:“刚从新井巷回来?”
迟知雨不咸不淡“嗯”一声。
Nio扫射他几眼:“你能不能规范化一点,大家都戴工牌,就你一个例外,吊儿郎当的,去了工地别人还以为你是intern。”
迟知雨:“intern才不敢不戴吧。”又嫌弃:“你找人设计的工牌,看一眼就想滴眼药水。”
Nio怒极反笑,痛击要害:“那你去找你前女友设计啊。”
迟知雨不予理会,绕开他回自己办公室,又被喊住,“你记得看下邮箱啊。”
迟知雨回头,皱下眉:“又是哪家?”
“你姐酒店的,”Nio扬声:“她让你下周一前弄好主案给她。”
“不、加、班,”迟知雨退出门框,一字一顿:“跟她说我周末没空。”
Nio走回来,疑心重重:“你以前不老爱加班了吗?”
“这周不行。”
“你要干嘛去,”他放低声音调侃:“终于跟你的树藕断丝连上啦?不记得去美国飞机上哭成什么样了?真后悔没给你录下来。”
“闭嘴吧你。”迟知雨冷着脸把门带上。
—
周四晚,舒栗回了趟家,沿路给爸妈挑了好几样水果,陈亚兰笑着直说“这么客气”,又取出两盒自腌的雪菜和咸鸭蛋,叫她带去公寓配粥吃。
餐足饭饱,舒文远轮值洗碗,她和妈妈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剥松子。
陈亚兰放了一小把给女儿:“今晚真不在家住啊?”
舒栗摇摇头:“不啦,就是想找你跟我去趟魔都,我要去那边摆摊。”
她原先计划店休三日,让小桐跟着自己去市集打下手,但近来店外施工,人多事杂,万一误损到哪边,或有细节需要临时调整,没个能话事的人,导致两边焦头烂额。
万事俱备才是她风格。
刚打开市集官博,要跟妈妈解释究竟
,手机震一下,她拉出微信。
迟知雨:你17-18号店休?
舒栗愣一下,让妈妈稍等:没有啊。
迟知雨:不是要去魔都?
舒栗靠回沙发,刚要回复,那头又蹦出四字:你一个人?
这句话,如此似曾相识。
舒栗不禁在聊天记录搜了下关键字,果然,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但人可能给出同一种话术。
她微扬一下唇角:跟我妈去,小桐在店里。
迟知雨:跟你妈说过了?
舒栗如实作答:前一秒刚说过。
聊天框沉寂片刻。
迟知雨:你妈不是腰不好么?
迟知雨:这种集市一站七八个小时,你让阿姨陪着你挤?
舒栗:又不是不带凳子。
迟知雨:ok。
舒栗心叹一息:想来就直说。你有空?
迟知雨:有。
迟知雨:你让就有。
舒栗忍俊不禁:周五下午出发。
迟知雨:我车还是你车?
舒栗:你开吧,晚上还有一场硬仗。
迟知雨:?
舒栗:起码要布展到凌晨。
迟知雨:哦。
约好具体碰头时间,舒栗从手机里抬头。陈亚兰正意味深长地乜着她,把松子仁往嘴里丢。
舒栗温顺地弯弯眼:“妈,我找到人了,不用你跟着去遭罪了。”
“这是临时工还是及时雨啊?”陈亚兰挑了挑眉。
舒栗冥思几秒:“嗯……是临时工,也是及时雨。”
陈亚兰笑叹:“行吧,祝你开市顺利大赚一笔了。”
—
翌日下午三点,迟知雨直接将车驶来街角,随时会被贴罚单的高风险位置。果不其然,等三人大袋小包地将商品提来后备箱,雨刮后已留下交警善意的标记。
舒栗和陈语桐很难不幸灾乐祸地笑两下。
迟知雨面不改色,将那张纸片夹起来,扫了眼,收回裤兜。
替舒栗开了车门,他回到驾驶座,把罚单交给她:“微信转我。”
舒栗扣安全带的手停下,无辜:“谁逼你停路口了?”她凑近看一眼:“上面也没写多少钱啊。”
迟知雨把纸塞回杯架:“明天小程序上就有了。”
舒栗调节着座椅:“那就明天再说。”
她望向前窗,比较自己车里的街景视角:“你车比我高一截诶。”
迟知雨调转方向盘:“我人也比你高一截。”
舒栗白他一眼:“知道了,188黄金眼。”
迟知雨顿了顿:“我现在189了。”
舒栗惊异:“真的假的?”
“嗯,”迟知雨语气平淡:“又长了一公分。”
舒栗戏谑:“不是头发长高了一公分吧?”
“……等到了酒店量量?”
别的都不服,就服他百年如一日的较真,舒栗笑笑:“我可没带量尺。”
“拿你身高当刻度不就好了。”
舒栗张口结石:“你知道我多高?”
方向盘上叩击的手愣一下:“还真不知道。”
“你多高?”他趁着打弯瞥来一眼。
舒栗:“不告诉你。”
“什么都不告诉我。”迟知雨低哼。
舒栗取出tote包里的水杯:“你不是会自己看么?”
“看什么?”
“小红书?微信?”
“……”
车内沉默了一会儿,迟知雨开口:“看看怎么了,看看你离开我是不是真的过得更好。”
舒栗失语。
胸口好像被什么很密很尖的小牙齿啃啮着,激出轻微的疼痛。
舒栗吱吱拧开杯盖,抬头喝了口:“你觉得呢。”
迟知雨胸口浮动一下:“更好了。”
舒栗看他:“你不也是吗?”
迟知雨紧盯着正前方:“你觉得而已。”
他平白无故咳一声,像要掩饰住什么:“也没认识什么新男生?”他似想起什么:“哦,小苇,在你vlog里出现过几次,上次终于看到正脸了。”
又说:“挺帅的。”
舒栗撇了撇唇:“他跟我是互利商业伙伴好么?而且他算我甲方之一。”
“嗯,”迟知雨若有所思地颔首:“见识过了,连墙上的餐单都出自树总之手,给他画头像了吗?”
舒栗扭头看了眼窗外,天空白晃晃的:“你不是不用了吗?”
迟知雨不再应声。
舒栗又说:“你买的版权,当然随便你决定去向。”
她的眼圈似被曝晒,微微发涩:“我只是觉得,现在又说这些,真的真的无聊透了,过去的就是过去的,我不想再拿这些徒增烦恼了。”
车忽的变道,是迟知雨将车开向了路边,舒栗诧异地瞟他。
这一霎,大股沸水般的揣测冒上来,如果迟知雨是要跟她在这个当口,理论或争执出个结果,她一定、一定立即约顺风车,马不蹄停地带着行李离开这里,反正去魔都的路途没有很远,现在的她,也不是花不起这个钱。
然而,缓慢刹住车辆后,男生只是在手机上快速点触几下,好像在回什么至关重要的消息,而后重新驶回路中。
舒栗攥着的手机并没有响,她咬住下唇,没有再看迟知雨。
行上高速,车厢里更寂静了,呼啸的风灌不进来,但阳光无孔不入,舒栗侧身贴向椅背,想小憩片刻,但睡意全无,她解锁手机,无聊地刮动微信好友列表,打算随便找个熟悉的抽屉,把无法安置的情绪塞进去。
忽然,她看到了一个眼熟的蓝色头像,混在里面。
她停下食指,仔细确认过后,嘀咕:“无聊。”
“什么?”脑后旋即有人接话。
“无聊。”她声音骤大,字正腔圆。
“谁?”
“是谁心里有数。”
他轻快地笑了一声,“你前面手套箱有枕头,要睡就拿出来用。”
舒栗没动,但嘴角有了变化:“不会还是那个吧。”
“还有哪个?”
“不会三年多没洗吧?”
“舒栗,你才无聊吧。”
舒栗转过头,摁开身前的收纳,U型枕静静待在里头,收在束口袋内,露出的一角极为眼熟,它跟一群小零食放在一块儿,几乎占满整个手套箱。
舒栗抽出来,将它圈在脖颈上,又拆了袋话梅肉,拿一粒到嘴里,拿一粒递给左边。
迟知雨瞥见:“我没手啊。”
舒栗看他:“方向盘上的不是手吗?”
“都在开车。”
“……”她剜他一眼,好气地往他唇边送近。
男生轻轻衔走,嘴唇是凉的,却仿佛把她手指烫了一下。她飞速曲起它们,缓解少顷,继续喂自己。
他含糊解释:“是那什么苇,第一次出现在vlog里,换的。”
讲的慢吞吞的,好像在把什么刻骨铭心的,凝固很久的冰片重新撬出来,让它们在温暖的车厢里融化掉。
“哦。”舒栗停下嚼动话梅的动静。
她问:“你以为我恋爱了?”
迟知雨回:“没恋爱也在接触别人了吧。”
“你真的没有心,”他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看?还是就是要给我看到?”
“我没你想的这么无聊,只是记录自己的生活,跟Acup合作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为什么要因为你就隐藏掉。”
“所以你当时就是打算结束了,无所谓我的感受。”
“对啊,我就是不会再
做无谓的念想和期待了。过好每一个当下就行了,不然怎么办,被从前一直绑着吗?”
“算了,”迟知雨深吸了一口气:“就我是个傻的。”
过了好久,舒栗轻声道:“傻人有傻福。”
迟知雨追问:“什么傻福?”
塑料袋子窸窣,又有梅肉捏来他唇边,小幅抖了抖:“喏。”
他没忍住笑了。
泄恨似的,再次去接那粒话梅时,他借机在她指端狠咬了一口。甲缘钝痛,舒栗倒抽凉气,缩回手:“你狗啊?”
迟知雨不说话,唯独唇角上扬。
到达魔都已是五点多,路上车流猛增,牌照也都变成沪字打头的各种字母。市集场地安排在宝曹路一间创意园区,去客房放完行李,再将商品和收纳配件安置进一整个三十寸行李箱,舒栗推着它出来。
迟知雨接过去,拉着提手掂了掂:“你以前都自己拿?”
舒栗:“不然?”
“不愧是最强单人路。”
舒栗跟他进电梯:“反正不用一直拎着,小桐也会帮我。”
“倒是你们留子,”她转头看他:“我刷到不少出国视频,跟搬家差不多,一次好几个行李,你一个人真的可以?”
迟知雨垂眼:“我跟我姐还有Nio一起去的,落地了有人接。”
“他们陪着你么,”舒栗宽慰地翘了下嘴角:“那很好。”
“不陪我就要跳飞机了。”
虽然是玩笑口吻说的,舒栗心头还是酸胀一下,没有再开口。
倏地,垂那的手被捉起来,拉高了,又慢慢放回原处。
再次被他冷不丁的动作吓一跳,舒栗疑问脸。
高处的男生睨过来:“看看有没有咬伤。”
“伤了,”她即兴碰瓷:“狂犬疫苗费用。”
迟知雨略耸肩:“在车里杯架,抵消了。”
舒栗冷哼一声。
走向停车场,万向轮咕噜噜的,很吵闹,迟知雨将行李箱提起来,换到另一只手,靠近舒栗,直到水泥地上的两道影子几乎看不到间隙。
他敛眼看着他们:“165还是166?”
舒栗怔了怔,惊讶地侧过头去:“怎么估算出来的?”这么精准?
“你的耳朵,刚好略高于我的心脏。”
第79章 第八棵小树我想要的现在
从主办方那边登记好姓名,舒栗拿上两张入场工作牌,根据海报地图找到A6摊位。
两旁已有摊主同行在陈列货品,好奇望他们一眼,又继续收拾桌上的东西。
舒栗关注了一下他们的店名,分别是mochi&dot和咸月亮,都是她在刚入圈时曾消费过的文创店。
现在也能齐肩了。
她跟迟知雨小声说:“一会儿我要去集章。”
“集什么章?”迟知雨放下行李箱和搁板:“盖他们的印章?”
“聪明。”舒栗蹲身扯开拉链,将鼓鼓囊囊的物品解放,交代工作:“你负责把这些置物盒和展示架拼装一下,我负责整理商品和摆放。”
迟知雨应一声,大略比划起那些配件。
舒栗掀眼:“你还记得怎么拼了吗?”
迟知雨沉默一下:“你这些架子,幼儿园水平。”
“喔。”舒栗放心地起身,抽出昨晚熨过的绿白格桌布,递一角给迟知雨,左右协作,将它铺上展桌。
理平桌面的褶皱,回到箱子前,迟知雨已组装好一只亚克力阶梯展示架。
舒栗检查一下:“可以嘛迟总,宝刀未老啊。”
她回身翻翻布袋,将最里面的折叠小马扎抽出,交给他:“坐下弄,一直蹲那太累了。”
迟知雨接过去,一屁墩坐下:“不敢想象阿姨要受多大罪。”
舒栗乜他:“你不来的话,这些就归我弄了,我妈负责摆东西。”
“小桐在呢?”
“也我弄。”
迟知雨斜她:“是找不到更心灵手巧的员工了吗?”
舒栗不否认:“对啊,置物架有它们自己的白月光。”
迟知雨低笑一声。
将贴纸和胶带摆放妥当,隔壁咸月亮的双马尾摊主一步三回头地走过来,满脸写着“我是i人”的局促,和舒栗打招呼:“您好,请问您是小树老师本人吗?”
“是呀。”舒栗忙用纸巾擦擦手。
“啊……”女生轻呼一声,掏出兜里的记事本:“请问方便跟您集个章吗?”
“可以啊,”舒栗取来为这次活动特制的印章:“你来还是我来?”
“帮我跟小树老师要个签绘——”跟她同行的女生在后面招手:“老师您现在有空吗?”
舒栗愣了愣:“有的,画起来很快。”
她屁颠颠地将本子送过来。
舒栗找出绿色马克笔画图和签字,一通业内吹捧,互祝灵感不断,月月爆款,大家才各归各位各回各摊。
重新蹲到迟知雨跟前,舒栗都有点汗流浃背。
“小树老师,大红人啊,”他瞥她一眼:“还说要去跟人家集章,结果人家都先来找你了。”
舒栗开心挨夸:“对呀,这几年的努力难道是白费的吗?”
迟知雨说:“看你两个账号都弄得有模有样,还以为背后已经有个团队了,结果回来一看,还是只有两个人。”
舒栗说:“三个人好么?”
“还有谁?”
“新仓管啊。小桐要看店,我要作图,仓库没人打包登账了。”
“哦。”
舒栗被他的反应逗笑:“你以为我说的第三人是谁?”
迟知雨把牛皮纸盒递过来:“不知道。”
“你以为是你啊?”
迟知雨:“我可没说。”
舒栗微微笑,将分装便签挨个往里排拢:“你不是第三人,你是永远的团魂。”
呵,迟知雨笑了笑,撩来的一眼,写满了“你就吹牛吧”。
舒栗将满员的收纳盒放上展桌:“我可从来没抹杀你的努力。”
迟知雨帮着她码便签:“是吗,一次都没看到有什么雨滴元素的产品。”
“这是你的个人ip诶,我怎么能随便滥用。”
“反正你总有话说,”他拿起桌上那包缤纷可爱的钥匙扣:“其他元素都占满了,铁打的小树,流水的小花,小草,小猫,小熊,小蘑菇。”
舒栗嘁一声:“搁这儿跟空气斗智斗勇是吧。”
她翻翻布袋,找出新捏的黏土徽章项链,系到入场牌上,交给迟知雨:“给你。”
迟知雨敛眼:“什么?”
“我专门为这次市集准备的限定小物,全世界就两个,”舒栗晃晃自己的牌子:“还有个在我牌子上。”
迟知雨没接:“不是打样吧。”
“我把你打成猪样,这我上周熬大夜做的,”舒栗往前怼一下:“拿着。”
男生接过去,两手崩开脖绳戴上,又拎起牌子,近距离看上方憨态可掬、圆咕隆咚的立体小树。
舒栗说:“明天才用呢。”
“试戴一下,怎么了。”
“ok,ok,您尽管试,洗澡睡觉也别摘。”
之后的两日,拜迟知雨所赐,舒栗摊前人头攒动,水泄不通,没消停过一分钟,连想要去光顾其他摊位的空暇都抽不出。迟知雨的身高和脸蛋都太招摇了,光是往这儿一站,收收钱盖盖章,就撞骗到不少手账er消费,另有小树口袋本身热度加持,周日下午三点,还没等到“森日集”谢幕,他们的摊位就提前售罄收工。
退了房回到车里,舒栗像被大卡车压过一遭:“我要回家,躺着……”
迟知雨扫了眼导航:“还一个半小时到杭城,你还去店里么?”
舒栗声音疲惫:“不去了。”
迟知雨:“那去你家?”
“嗯。”
“导哪儿?”
“明澜小筑,”她一字一顿:“明白的明,波澜的澜,小……小雨的小,建筑的筑。”
“舒栗,”车厢里掉落了一个笑:“你现在心思很深啊。”
舒栗回眼:“那小花的小?小草的小?小猫的小?小熊的小?小蘑——”
迟知雨打断她:“你现在房租一个月多少钱?”
舒栗说:“两千六。”
她挨在椅背上瞥他:“你呢,还住云庭?”
迟知雨“嗯”了声。
舒栗问:“饽呢?”
迟知雨:“在我家,它现在可是园林贵公子……哦不对,园林贵公公。”
舒栗笑出一声:“那你还接它回来么?”
迟知雨:“暂时不打算,我那小地方已经不够它造了。”
“你还小地方?”何不食肉糜!舒栗咬牙:“你要是小地方,我就是火柴盒。”
窗外逐渐暗下来,远处的
高架上漂浮着蓝粉色的夕照,像是尚未干透的水彩,舒栗目光失焦:“其实我知道。”
“嗯?知道什么?”
舒栗唇瓣翕动:“我三到四个月会问许阿姨一次,饽饽怎么样。”
迟知雨淡淡应了声,“然后呢。”
“阿姨说它蛮好的。”
迟知雨驶下高速:“当面看过它么?”
“没有,”舒栗回:“不方便,也不想打扰,知道它住得好吃得饱就行了。”
“也许它希望你出现呢。”
“出现一下的意义是?告诉它我还挂念它?然后再让它看着我离开?”舒栗不以为然:“这才是更不负责的行为吧。”
她窸窸窣窣地折着手里的巧克力糖纸:“如果不能给它稳定和安全,离开是最合理的选择。”
迟知雨打转向灯:“你有没有想过,很多事不需要那么合理。”
舒栗瞟他一眼:“那你不也觉得它在更大的地方,更好的环境,才能更快乐地奔跑么?”
迟知雨正视前方:“就知道你要跟我绕这种弯。”
舒栗努努嘴:“你就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吧。”
“有,但不全是。有时到过更大的地方,待过更好的环境,才真正确定自己究竟想去哪里。”
—
“我不做饭了,浑身无力,”回到公寓,舒栗打着呵欠,从鞋柜里拆出之前从酒店顺回来的一次性拖鞋,丢给迟知雨:“叫外卖吧。”
“还有拖鞋呢,”男生在身后言笑:“我还以为只有鞋套。”
舒栗回头看他一眼,顺手把头发绑上:“你光脚得了。”
迟知雨换好鞋走进来。
温馨的极繁风小屋,色块绚烂,冰箱上贴满简笔小画和手绘的卡通食谱,还有店铺里仍在贩售的冰箱贴。
舒栗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把地方腾给迟知雨:“请用。”
迟知雨与她错身,目光拂过洗手池上的牙刷、棉柔巾、洗面奶,防晒霜……最后定在一根头发上,他把它拈起来,冲入水池。
再出来,舒栗已经抱膝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刘海被一张蓝色“汗滴”发贴别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迟知雨愣了下:“我好像……”
舒栗扬脸:“好像什么?”
迟知雨:“第一次看到你完全没刘海的样子。”
舒栗扒拉了一下发贴,双目回到手机里:“便宜你了,见到我没封印的样子。”
迟知雨笑一声,走到茶几边,站定:“方便坐吗?”
“请坐,”舒栗挪了挪身体,一本正经:“我在看外卖。”
她的脚趾抓紧了沙发边缘,像一群挤在一起取暖的,大小不一的冬日北长尾山雀。
“你想吃什么?”她偏过头来问。
迟知雨视线跳开一下,“随……吃点清淡的?”
她在他下意识的纠正里笑出来,一秒气鼓鼓:“所以你刚出现那会儿就是故意的。”
迟知雨不狡辩:“嗯。”
她竖起国际友好手势。
迟知雨勾唇,一言不发。
她的沙发也太小了,极为短小松软的双人款,好像随便动一动,就能把她裹到怀里……该死的脑子,能不能想点干净纯洁上档次的东西。
迟知雨开始没话找话:“你刘海贴,挺有意思的。”
舒栗闻言,从茶几下抽出一只编织收纳,拿出好几样款式:黄色【闭嘴】,灰色【嫌弃】,蓝色【冷漠】。
舒栗掂了掂盒子:“其他的,用了怕你多想。”
迟知雨问:“你一个人在家,是在用刘海贴自说自话吗?”
舒栗立刻扯下【冷汗】,换上鲜明的【闭嘴】。
迟知雨不再吭声,抽出手机帮忙挑选外卖,分享三条餐厅链接给她。
舒栗对着手机顿了下,开始用食指在屏幕上“上中下”地戳点。
迟知雨往微信里发消息:在干嘛?
舒栗回:点兵点将,点到谁谁就上。
迟知雨别开脸笑一下。
舒栗选好餐,很自觉地将代付链接原路返还:“好啦,哑穴解除。”
迟知雨瞄见茶几上穿着草莓针织衫的遥控器:“一个人住感觉怎么样?”
“很好啊。”她很抽象也很具体地答:“就是要做饭比较麻烦。”
迟知雨说:“我看过你做饭。”
“vlog?”
“嗯。”
“评价呢。”
“还好,”他挑起个微妙的弧,摇晃手机:“你要不要看看我在国外做的饭?”
舒栗斜他,眼圆圆:“看看。”
迟知雨重新解锁手机,映入眼帘的壁纸就是他们的拍立得合照,里头的笑容那么崭新,那么亲近,又变得陈旧和遥远。
舒栗的眉心紧了一下。
她没有为此问话。
迟知雨打开一个名为“猪食日记”的相集,递给她。
舒栗接过去,往左滑动翻阅起来,笑意渐涨。
“真你做的啊?”她不可思议:“还挺有范儿。”
“对啊。”他轻描淡写。
“这顿很多诶,是不是有朋友过来参加什么聚会?”
“看日期。”
舒栗定睛,7月30日,不由失笑:“我是你的老祖宗吗?有没有把属于我的筷子插在饭碗里。”
“忘了。”迟知雨回:“下次注意。”
观赏完毕,她把手机送回去:“你现在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了哦。”
“无聊罢了,”迟知雨沉声:“不敢闲下来。”
一闲下来,就会被悔意与想念吞没,陷入无形的,无尽的泥淖。
舒栗对上他眼睛,那不再是一双容易红起来的眼睛,有了更深刻、也更沉静的内容,但依旧是两扇纯净的窗口,她情不自禁抬手,想触摸他脸颊。
快要挨上去时,忽如惊梦,她停住了。
刚要收回,手被搭住,按去了她想碰不敢碰的地方,他的脸颊。
那里微微凉,却让她胸肺塌陷了一下,舒栗慌张地岔开视线,像要找到岸滩吸氧,过了会,她游回来,潜入他黑亮的眼睛。
必须破除此刻的气氛,不然她不敢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摩挲两下他颧部,煞风景地说:“帅哥,你皮肤还是很好诶,是不是一直在做保养?”
迟知雨闷笑两声。
舒栗趁机抽回自己的手,好像也拿回了能自主跳动的心脏,不再那么慌张。
迟知雨按在沙发边缘,侧过身来:“舒栗。”
她抬眼:“嗯?”
他紧紧盯住她:“你还喜欢我吗?”
舒栗被他的一记直拳打懵,哑然无声。
“喜欢吗?”不等她答话,他忽然倾身向前,声音逼近:“还喜不喜欢我?”
舒栗快速眨了眨眼:“我……”
她要怎么作答?
回答意味着关系的重启或消亡,合并三年多的魔盒会再度揭开,里面的猫咪到底是沉睡了还是已经跑远?
舒栗,你还有彼时的冲动吗?也积蓄到足够的自信了吗?如果猫咪还在里面,你能发誓你从今往后都不离不弃地饲养它,善待它,不再半途而废?
她在心底叩问自己。
“现在还愿意见我,还让我坐在这,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愧疚?”迟知雨看着她,眼里翻涌着黑色的巨浪。
“你呢,”舒栗挺直了腰背,回问他:“你还喜欢我。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不甘?”
愧疚会让心灵软化;
不甘会增加执念燃烧的时长。
他们真的弄清楚了吗?
“喜欢,”迟知雨一眨不眨:“喜欢,喜欢。”
他喉音嘶哑,一声却比一声更坚定,叩击着她灵魂最薄弱的鼓面:“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我看过一年多的心理医生,她也让我多跟自己对话,搞清楚对你的感情是习惯,不甘心,胜负欲,还是真的喜欢这个人。因为我们分手的原因就是我总是在你身上找确认。”
“你三年多没理会我,没有出现在我面前一秒钟,一秒钟都没有,哪怕只是一个访问记录,或者让我看到我们的歌单多一个点击,我也会觉得你还记得我。”
迟知雨哽噎一下:“好残忍啊,舒栗,可我还是好想你,我羡慕你视频里出现的每个人,每天睡前都要
看很久你的照片,我想回到有你的生活,我想继续对你好,不是因为你让我觉得自己更好,而是我知道自己在变好了,可心里依然有个空掉的地方。”
“我从来没有记恨过你,最糟糕的时候,我只是在想,怎么样——怎么样才能忘掉你,好想一觉醒来就失忆。”
“梦到你的早上最痛苦了,眼泪会情不自禁地往下流,然后哭一会儿还要去上课。”
“忍着不找你真的特别辛苦,从来没经历过这么困难的事,可我还有什么身份再找你,而且我不在国内了,还能给你提供什么帮助?那副样子走开的我,那么难堪的我,说了那么多言不由衷的难听的话,还有什么资格再出现在你面前?”
“我国外的同学看到我手机壁纸,问我合照里是谁,我说是我ex,他们以为你是不是死了,”他笑一下:“他们笑话我,说我分手了怎么还把前任当壁纸,这种行为就像一种悼亡,可我真的不想让你在我心里走掉,也不想我在你心里死亡。”
“你呢,”他剧烈的目光倏地柔软了,变成天黑前最后一抹粉色的余晖:“你想过吗?”
他看了眼她的手:“你刚刚想摸我的脸,是因为心里有愧,在怜惜我?还是就是想这么做,想重新靠近我?”
“迟知雨……”舒栗唇瓣嗫嚅。
迟知雨捉住她按得发白的手指,攥紧了:“你回答我。”
舒栗只能用嘴巴调节呼吸:“你总是这么突然……”
“因为我忍不住了,”迟知雨往侧面看了眼,喉结滚了滚,似在镇压什么:“我从来没觉得时间这么漫长过,好多次,我打开你微信还有主页,反复确认,是不是真的有过这么个人出现在我生命中过,可为什么……是不是一场梦啊,为什么那么美好,又一下子没有了?”
舒栗眼圈发胀。
“倪傲也和我说,说我对你就是执念,可爱又是什么,谁有爱的标准答案?书里面说的亲密,激情,承诺?还是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依恋模式。我只知道,当你这样看着我,当你的手摸在我脸上,我空掉的那部分就不见了,当我这样看着你,当我握住你的手,我才感觉到真实和踏实。无关平静还是波澜壮阔,就这样看着你,也被你看着,就是我想要的现在。”
“你呢。”
“被我握住手的时候,你还会感到抗拒吗?还愿意让我牵着吗?”他的指节用了点力:“你今天没有再缩回去了。”
他能感受到。
舒栗呼出的气息在抖动,她稳住声线:“我没想好。”
“嗯。”他眼周的红潮憋了回去:“好,那你今晚愿意想一下吗?今晚不够就明晚,明晚不够就下周,一周还不够就下个月,明年也没关系。我会一直在这边。”
他那么笃定。
笃定得像个奇怪又巨大的石像,有潺潺流水,丛林飞鸟。
舒栗预感自己快哭出来了,不只是因为情绪的浓烈,不只是因为这些深挚的肺腑之言,是坚定本身就足够令人震撼。
在这样的石像之下,谁都会感到冲击,也体验到无以复加的静谧。
可也是这样触不可及的神性,所以她没办法再草率地贴靠他,拥抱他。
她轻轻应:“好。”
迟知雨不后悔。
他不后悔,再一次放手一搏,把自己推到崖边,面临再一次坠落的风险。
朋友说他好了伤疤忘了痛。可疤痕可以修复,这个人,放开了就是放开了,这比痛更痛,痛一万倍,更让他难忍和煎熬。
迟知雨稳住心绪,用另一只手拢了拢舒栗已经出汗的手:“我先回去,你早点休息。”
“抱歉,今天又失态了。”又让她看见他不够平滑的内瓤。
哪怕他已经尽量表现出体面,可还是漏出了有棱角的毛边。
他站起身,眼神虚晃,无措间撞到了茶几角,咣得一声,也把舒栗惊到。
小腿很痛,迟知雨不由自主加快脚步。
舒栗也离开沙发,追他到玄关,男生已经打开门,却忘记换鞋。
怎么还是这么蠢,舒栗拉住他:“你晚饭还没吃。”
他回过脸,眼睛红红的,浮动着熟悉的脆弱和专情:“我回去吃吧。”
她掐紧他胳膊,坚持地说:“不要走,留在这。”
他注视着她,她也注视着他。
谁都没有闪躲。
楼道里的感应灯在下一刻暗下来,是男生反手摔上门,没有再犹豫地,劈头吻下来。
第80章 第九棵小树世界第一大笨猪
被迟知雨捧着脸亲下来时,舒栗整个人都微微后仰。
他的靠近带着来势汹汹的急切,可等舌尖靠进来,他却缓住了,好像在等她先回应。
两颗柔软的星体,在看不见的地方,小心地贴了贴,很快找回节奏,相互旋绕和吸引。
迟知雨近乎失控地把舒栗推到墙边,整个人笼住她。
他的手,沿着她手臂一路向下,最后挤入了她指缝。
三年没有相扣的手指,三年没有贴近的体温,一寸寸,一隙隙,都不留余地的占据。
赌气一般,要把这些年所有被扯断的部分,重新缝回双方那里,哪怕压到骨架都有点疼。
舒栗溢出含糊的鼻音,他就吻得更用力,几乎要把她悬起来。
她快站不住了,他便将她抱坐到桌边,捧起她下颌,再次吻住她。
彼此换气的间隙,舒栗不耐地抵了他一下,“你轻点啊……”
他不要轻点。
就要无所顾忌地吻她,无所顾忌地表达,把他的存在烙进她的感官,直到她再也不会抗拒他,遗弃他。
迟知雨的掌心像聚着火,他触碰的地方,体温在悄然升高。
空气里呼吸声渐重。
丢掉了克制,丢掉了逃避。
只有靠近,用力地追逐和回应。
那些欲言又止的话语,变成百无禁忌的情愫,在彼此的唇齿间相融,蔓延向心灵深处。
理智在消减,特别地让人想哭。
舒栗鼻腔酸胀。
身体自然地倾向他。
人也许会变,心也许会磋磨或沉淀,但真实的反应不会撒谎。它给出的答案就是纠缠,尽情地,深深地纠缠。
包括……想要咬他。
她照办了。
迟知雨嘴唇吃痛,嘶了一声,俯到她颊边:“是不是把你亲痛了?”
“硌到我了。”——舒栗忙补充:“是墙。”
“人墙还是背后的墙?”
他出国这几年都在学什么,舒栗没好气地搡了他一下。
面前的男生红着脸,闷笑两声,盯了她一秒,再次靠过来。
莽撞的吻变得温柔了,变得厮磨,变得有了节奏与起落,他们终于感受到了彼此的气息,和嘴唇的存在,相互啄吮。
身体是有香味的,津液是甜的,为什么刚刚没有感觉到。
他从她的嘴脸亲到鼻尖,额头,下颌,耳廓,她脸上所有的地方。
珍重的轻吻将欲念稀释了,也把刚被填满的饥饿一点点回勾。
“迟知雨……”舒栗声带发颤,膝盖不自觉绷紧。
“嗯。”
“你别这样亲我……”
“我忍不住……”他没有想剥掉彼此的理性,只是在不安又狂喜地确认,她完完整整地待在这里,在他面前,没有防备。
舒栗笑了一下,眼却泛滥了,她抬手去擦拭。
酸楚是会传播的,在很近的地方
,他也跟着红了眼,用拇指抚摩她眼尾,哑声:“干嘛啊。”
“能干嘛……”她鼻音发嗡:“想哭啊。”
迟知雨吻了吻她眼皮:“你眼泪没有味道。”
“是吗?”
她从他眼角刮走一点湿润,放在嘴里尝了尝。
“什么味道?”迟知雨问。
舒栗抿出个笑,小声答:“苦的,甜的,又苦又甜。”
迟知雨的呼吸又一次重了,继续含住她嘴唇。
而她攀住他肩膀。
闭上眼,溺在里面,专注而细致地确认,泪的味道,笑的味道,彼此的味道,甘冽的,苦涩的,磕碰的,平滑的,像在为对方疗伤。
终于——
门上传来叩击的动静,有男声叫嚷:“外卖——!”
两人默契地停下,也不约而同地发笑。迟知雨直起上身,懒声懒气:“知道了……”
他垂眼看舒栗,捏了捏她颊腮:“我去拿。”
—
拆开包装袋后,浓郁的海鲜粥香味跑出来,迟知雨搅了搅,将几样开盒的广式小点推到舒栗面前:
“你的门牌呢?”
舒栗将乱糟糟的头发重新绑好,盘腿坐到地毯上:“门牌是为你存在的好么,我白天基本待外面,晚上也不会平白无故有人敲门。”
迟知雨也学她的姿势坐下:“你的初代门牌,还在我那。”
舒栗咬着筷子,瞪眼:“那个纸质的?”
迟知雨点头:“嗯,我收着了。”
舒栗弯唇,咳一声:“你真是当之无愧的小树口袋谷子王。”
迟知雨说:“你本来留给我的东西就不多。”
“有么,”听他隐隐控诉,她辩白道:“我们的拍立得合照也在你那边,我一张实体的都没有。”
“你自己不会打印么。”
“……”舒栗张了张口:“打印的画质比得上原片?”
迟知雨淡笑一下:“在我钱夹里。”
“钱夹呢。”
“在家里。”
舒栗噘嘴,故作不屑:“还以为会用相框裱起来,每天架在书桌旁睹物思人呢。”
“你想我每天痛多少次?”他声音平静。
舒栗顿了顿,卡出一颗虾饺丢他碗里:“我想你每天喂饱自己。”
迟知雨闻言笑了,没有隐瞒:“我胖过一段时间。”
舒栗讶然,也新鲜:“什么时候?多胖?有没有留照片?”
“……”迟知雨无言:“舒栗——”又狠又坏又……惹人爱的可爱女人。
“好啦,”她一手一支筷子表示投降:“什么时候胖的?”
“还是刚回美国那年,体重快170了,”迟知雨垂了垂眼:“所以相册才叫那个名字。”
舒栗双目微微热了:“因为暴食么?”
“嗯。”
“现在呢。”
“现在,不知道,”迟知雨回顾着,惊涛骇浪的往事在他口中似乎已是一弯静水,一道深流:“最近没称。”
舒栗迫切地纠正:“我是问你现在还有没有这种症状了。”
迟知雨眼神诚实:“大四就好了,猛猛锻炼,”他扬眉,似感到意外:“你刚才没感觉到?”
舒栗嚼着整颗虾肉,含混装傻:“感觉到什么?”
迟知雨:“感觉到我的strong.”
“现在感觉到了。”
“……”
迟知雨嘁笑一声。
舒栗指指卧室:“我床底下有体重秤,可以连手机蓝牙看一些体脂肌肉的数据,你要不要现场证明下?”
“不要,”他笑着拒绝:“晨重才标准。”
“你包袱还是很重呢。”
“因为面对的是你。”
舒栗敛下睫毛,“吃吧你。”
两人安静地吃了会饭,可眼神就没停止过对彼此的探触和倾诉,最后又共同勾笑,舒栗忍无可忍,怒音:“能不能好好吃饭?”
“不能。”
话音刚落,沙发上的手机振动两下,舒栗反手摸到它,是小桐发来两条小红书链接:sos,我的首页被迟帅哥占领了。
舒栗愣一下,点进帖子,是圈内网友的市集照分享,有人偷拍了迟知雨,穿着简单白卫衣的男生站在那,自成养眼佳景。
再打开自己首页,跟小桐反馈的没区别,连那种购物分享的文案里,也不忘提一嘴【小树口袋】的摊主太太太太太帅了,不惜用上神颜这样的叙述。
她从手机后抬眼,跟吃饭的男生对比,拍的没有他本人好看诶,但评论区还是大片共鸣与认同。
注意到她诡异的打量,迟知雨疑惑:“你在看什么?”
舒栗开始诵读留言区的内容:
“对啊啊啊啊超级帅啊我一进去就看到他了谁懂?”
“我从来没在线下看过这么好看的人。”
“听你们说帅,我下午赶动车前又跑了一趟,怎么没看见。”
“她们家下午三点就收摊了。”
“是店主男……”
舒栗停下了。
迟知雨眉心微蹙:“怎么不接着念了?”
舒栗干巴巴补完剩下的三个字:“朋、友、吗?”
他直直看过来:“是吗?”
舒栗偏过头,把鼻子埋到肩膀,下一秒抿紧嘴巴,下定决心,眼光灼灼:“你喜欢和朋友接吻啊?”
迟知雨抓乱头发,笑起来:“如果那个朋友叫舒栗,也不是不可以。”
舒栗切一声,把筷子包装纸捏成团丢他。
他接球手般准确地截住:“你想好了?还是因为亲了?被道德架住了?”
“迟知雨,你真的很讨厌。”舒栗撑住鼻头,因为那里又开始沉甸甸的。
“不要讨厌我,”他认真地说;“你知道我想听什么。如果你还不想说,我就继续当可以接吻的朋友。”
舒栗被气坏了,丢下筷子,挪到他身侧,把地毯都拖出了皱褶。
她双手掰正他的面孔,直视自己,也正视对方:“我不当可以接吻的朋友,我只当可以接吻的爱人。”
猝不及防地,有豆大的泪滴从男生眼眶里冒出来,像一种纯净的,炙热的条件反射,砸在她手背,舒栗心慌又疼痛:“你怎么……说哭就哭?”
“你太好了,”他别开脸去:“我忍不住后怕。”
“怕什么?”
“怕失去你,”他艰涩地嗫嚅:“已经失去过一次了。”
舒栗跪坐在那里,托回他的脸:“没有啊,你没有失去过我。”
他说,如果她在他心里走掉,他在她心里死亡,那样才算真正的失去。
那么,这么久以来,他从来就没有失去过她。
“真的?”
“真的。”她露出笃定无疑的神色,探身将沙发上的手机捞过来,打开置顶的自己,对,她自己的微信号,那是她用来分解消极的窗口,而她的手账本里,大都是太阳和花朵。
就像《头脑特工队》里的乐乐与忧忧,金色的球与蓝色的球有各自要去的管道,但都会汇集出美丽的乐园和岛屿。
舒栗点进去,随意刮了几页,将它交给迟知雨:“看看你出现的次数。”
「2025年8月2日
今天又哭了,还好流眼泪不用付钱。
2025年8月7日
跪求五小时以上睡眠@周公。
2025年9月12日
视奸掉财运视奸掉财运视奸掉财运!!!
2025年10月5日
终于下决心把曼哈顿的天气删掉了,人果然要对自己狠一点。
2025年11月12日
哎,好累好累好累……振作啊!
2025年12月2
5日
阿姨说饽饽很好,你好吗?
2026年1月1日
新年快乐,祝你也祝我。
2026年2月13日
快过年了,还以为能好好休息一下了,流感我恨你。
2026年2月18日
不能发出去的话就放在这里吧,迟知雨,生日快乐,请一定要健康啊。
2026年4月7日
雨天好烦。
2026年6月21日
你真的一条朋友圈都不发吗?
……
累到晕厥。
数据好差啊,我好垃圾,到底为什么?
迟啊,生快,要健康平安哦。太累了,懒得打更多字了,见谅。
第一次参加市集,被安排在离空调最远的位置,还好带了风扇,感觉小桐要中暑了,对不起,小桐TT。
每次很困难的时候就忍不住想起你,我好贱啊。
梅雨天什么时候过去。
一回生二回熟,做自己的油漆工,就是有点累。
累瘫了,装修是人干的?
好像胖了,难道是过劳肥?为什么有人能保持那么瘦?
不好意思,昨天忙忘了(生日蛋糕emoji)。
累得不行,为什么老要抄袭我的东西,想哭。
红薯给我推哥大毕业典礼了……呵呵大数据你是知道我不想看什么的。
没回国吗?
搬出来住了,好好,也好累。
看到你换头像了,嗯……挺好的。
剪片子也很麻烦很辛苦啊,不要催我了,求求。
又被pr打回了,到底要什么类型的脚本啊,明明都按bf上的要求拍了。
好想吃冰淇淋,半夜三点哪里能点到冰淇淋。
原来比装修还烦的是每天不知道吃什么。
冬天的镜湖也好美啊。
我不要“差不多就行了”,我要做到让自己服气。
……」
琐碎的字眼,在迟知雨眼前氤氲了一次又一次,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皱紧了眉头,最后看向舒栗,良久说不出话。
舒栗理直气壮:“你看啊,我有没有忘记你,你看看你的出镜率有多高?”
迟知雨像被冻到,鼻头发红,身体细微颤抖,他根本没注意他到底出现了多少次。
最暗不见光的日子里,他想当然地以为,在没有他的时空,她过得很好,顺风顺水,无忧无惧。可当他真正亲眼目睹,最多的形容却是“累”。
累,好累,有点累,累瘫了,累到晕厥,累得不行。
“过来。”他沙哑地说。
舒栗凑上前去,他抬手一揽,就将她拥入怀中。
他抱得太过紧密,连肩胛都压出痛楚,舒栗没有挣扎,反手圈抱住他,也忍不住地使劲。原来这就是疼惜,把彼此的伤口袒露和相贴,也是愈合的一种。
“对不起,舒栗。”他埋在她颈侧。
在有屋顶的房间,她的衣领却洇到了雨,有温度的雨,也是有光亮的星:“在说什么啊,干嘛要道歉。”
“我对你太糟了。”
舒栗禁不住哽噎:“这话应该由我来说吧?”
“能不能忘掉那些没良心的话?”
“我根本没当真话,”舒栗憋住潸意:“你什么尿性,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最口是心非的猪,难怪叫猪食日记。”
他闷声闷气:“嗯,我是猪,大笨猪,世界第一大笨猪,你会不会嫌弃有一个笨猪男朋友?他比以前聪明一点了,你愿意接他回来吗?”
“我不是都抱着他了嘛,”舒栗要笑出鼻涕泡:“我喜欢大笨猪,我就爱大笨猪。”
他们将对方抱得更紧。
悄无声息地依偎许久,舒栗在这个不变的姿势里,小腿酸麻:“你确定重归于好的第一天就要这样在抱头痛哭中度过吗?饭都没吃完。”
迟知雨胸腔颠动一下,恋恋不舍地放手:“先吃饭。”
吃完饭,一起将垃圾袋收到门外,舒栗从卧室里搬出体重秤,一只脚踩住,山寨大王架势,勾手:“来称称猪肉几斤几两?”
迟知雨走开:“我都说了,只称晨重。”
他回头:“你知道我以前多少斤?”
舒栗猜:“150上下?”
迟知雨呵笑:“我就说你看不准,那时候我只有130出头。”
“靠,这么轻。”
舒栗撇嘴,怏怏不快:“那明早再称咯。”
刚从称上下来,男生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直接将她打横抱起,踩到称上:“124.64千克,自己算吧。”
舒栗咯咯地笑了,拆穿他:“我看是你想套我体重吧。”
迟知雨倾头凑近她,止不住地想亲,叼走她的笑,也共享她的笑:“现在我们都如意了。”
她要下来,他却舍不得放,将她抱到沙发,放坐在自己腿上。
她的手没有从他颈后离开,先触摸到对方的是眼睛,有浓烈需求的眼睛,嘴唇不知道为什么又贴到一起,难舍难分,好像从没得到过真正的餍足。
笑一下,亲一下;
亲很久,也笑很久。
“你在笑什么?”
“你又在笑什么?”
鼻息交缠,舒栗想了想:“我在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猪男友?”
迟知雨忍俊不禁,垂下眼睑,又亮晶晶地看回去:“你猜我在笑什么?”
“你在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女朋友。”
“不止。”
“还有什么?”
“今天可不可以永远不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