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松茂看了眼手表, 从4点20分接到姜凌电话开始,到现在6点15分,不过两个小时的时间, 姜凌竟然已经成功将案犯的基本信息勾勒了出来。
如果她的推测准确, 找人应该不困难。
应松茂站起身来:“那你们寻人, 我回局里。”
魏长锋终于找到存在感,忙起身阻拦:“嗐,应队你们怎么能回去呢?都到饭点了,先在我们派出所吃个便饭吧。”
应松茂将视线移向姜凌。
姜凌刚才取下的发夹已经别在耳侧,发夹上那一排白色珍珠闪着微光, 愈发衬得她眉浓眼亮。
应松茂视力很好,看到她左侧眉尾有一个“Y”字型的旧伤疤, 伤疤长宽大约一厘米,颜色浅淡,应该是小时候留下的。
应松茂沉默不语,姜凌还当他在犹豫, 便开口道:“先吃饭,吃完饭再行动。”
“是啊, 已经是饭点了, 不能让你们饿着肚子回去嘛。我们派出所食堂的菜虽然普通,但胡大厨手艺不错, 大家都爱吃。”
魏长锋见姜凌帮腔,心情更愉快, 心想这丫头虽然平时话少,只谈工作不谈生活,但偶尔冒一两句话出来,还是蛮贴心的。
应松茂点头应了声:“好。”
听到这一声好, 刘浩然笑着从铁皮柜里拿饭盒:“小姜说得对啊,皇帝还不差饿兵咧,吃饱了饭再干,晚上加班!”
一行人杀到食堂,胡大厨已经将饭菜摆上台面。
四个不锈钢餐盘,一个蒸饭,一个土豆丝,一个梅菜扣肉,一个辣椒炒肉,旁边还有个不锈钢汤桶,里面是紫菜鸡蛋汤。
四菜一汤,分量十足,饭香四溢。
姜凌平时习惯坐角落,现在也不例外。她端着自己的铝制饭盒在最角落的座位坐下,独自用餐。
李振良、刘浩然与周伟知道姜凌的性格,三人并没有凑过去,而是选择坐在姜凌旁边的方桌。
魏长锋帮拿来两个餐盘,帮应松茂、赵景新打好饭菜,三人坐一个方桌,边吃边聊。
说是聊天,其实魏长锋和赵景新说得比较多,应松茂从头到尾都没说过几个字。
魏长锋也没拿应松茂当外人,悄悄问赵景新:“应队一直话这么少?”
赵景新是应松茂的助手,也是他徒弟,听到魏长锋的话抿嘴一笑,脸上浮现出两个酒窝,看着很讨喜:“嗯,我师父不喜欢应酬,话少、精炼,要是让他上台发言,那真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听着都替他难受。”
魏长锋指了指独自在角落吃饭的姜凌:“看到没?这点和我们派出所的小姜挺像,都不喜欢和人说话。”
赵景新看了眼姜凌,再看一眼应松茂,眼中满是笑意:“还真是有点像。不过我看姜警官刚才侃侃而谈,这点比我师父强。”
魏长锋摇了摇头:“不不不,小姜也就是谈工作的时候话多,平时从来不主动与同事交流。”
想了想,魏长锋补了一句:“不过现在好点了,偶尔也会说几句闲话。”
应松茂的耳朵竖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有点社交恐惧,遇到人多的场合会有点发怵。他在技术大队以清冷、严肃闻名,其实那不过是一种保护色,用以拉开与他人的距离。
难得遇到同样的人,应松茂不由自主地开始关注。
听说姜凌刚毕业不久,花一样的年龄,应该正是快活乐观的时候,怎么会和他一样畏惧社交?
魏长锋这人挺八卦,压低了声音:“小姜是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能够考上警校不容易,她不喜欢和人靠太近,总是独来独往。不过她很聪明,专业水平高,刑侦能力强,谈起犯罪心理学来头头是道,上次那个钱大荣的案子就是她主导的。”
金乌路派出所食堂的饭菜挺好吃,应松茂却有些食不知味。
姜凌竟然是名孤儿。
应松茂先前好奇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培养出如此出色的姜凌,却没想到她是独自长大。这一路走来,一定很艰难、很辛苦吧?
应松茂决定,以后要是姜凌遇到什么事,他一定多支持、多帮衬。
姜凌吃饭很快,不过七、八分钟之后便站了起来。
姜凌一站起来,李振良他们三个也跟着手忙脚乱地站起,一边抓紧时间扒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话。
“就吃完了?”
“是不是现在出发?”
“马上马上,等我几秒钟。”
这个新成立的四人小组,俨然以姜凌马首是瞻。
魏长锋冲姜凌挥了挥手:“抓紧时间去调查吧,争取早点把人找到。”
应松茂放下筷子,对拿着饭盒从自己身边走过的姜凌说:“有了结果就打电话给我,不管多晚。”
姜凌的身形停顿了一下:“好。”
说完这句好,姜凌头也不回地走出食堂,身后紧跟着李振良、刘浩然与周伟。
赵景新不由得感慨了一句:“姜警官年纪比我还小呢,没想到这么威风。”
应松茂斜了他一眼:“少说话。”什么叫威风?姜凌这是以能力服众。
姜凌听力很好,自然知道魏长锋在背后说她的事情。若是前世,讨厌被关注的她可能会如芒刺在背,但重活一世,她的内心强大了许多,并不介意。
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人后无人说?
老魏愿意说她的故事,那就让他去吧。让技术大队的人知道自己不爱交际、不喜人靠近,将来打交道的时候省得再解释,是好事。
夜色起,华灯初上。
四个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在路灯下一会短、一会长。
道路两旁的小店灯火明亮,小孩子在路边蹦蹦跳跳地玩耍,笑声清脆,如银铃般悦耳。
李振良感叹了一句:“这才是小孩子嘛。”
刘浩然摇了摇头:“唉,为了报复钱建设那样的人当小偷,可惜了。”
周伟比较清醒:“喂,还没找到人呢,现在就开始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太着急了点?”
周伟的话成功让感性的李振良、刘浩然冷静下来。
是啊,还不知道姜凌的心理画像到底准不准呢,谁知道是不是一个小姑娘目睹母亲偷情之后生出报复心理,每隔一个月就去偷一次铃铛?
李振良思忖片刻,坚定地说:“我相信小姜。她上次说钱大荣有性犯罪倾向,一开始大家都不信,总觉得一个15岁的男孩子最多就是对性比较好奇,怎么可能会走上犯罪的道路?可后来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刘浩然与周伟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再说话。如果这一次姜凌的话能得到印证,那他俩以后也什么都听姜凌的。
到达毛巾厂时,天色渐晚。
毛巾厂这几年效益不好,职工的精气神不太好,路灯下一群人挤在那里玩牌炸金花,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怪叫声。
姜凌他们并没有惊动这群好赌的人,径直将车停在厂门口一家副食店门口。
这家店应该是工人们下班后常光顾的地方,商品实惠、便捷,天冷了还卖自制的姜糖水,用一个热水瓶装着,五毛钱一杯。
“这次我请客。”姜凌买了四杯姜糖水。
李振良有些小惊喜:“小姜现在越来越懂人情世故了啊。”
姜凌微笑不语。
上次刘浩然、李振良请吃糖,这次她请喝糖水,有来才有往嘛,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副食店门口支着一张小小折叠桌,桌边摆着几个红色塑料板凳,刘浩然接过店老板倒出来的姜糖水,放在小桌上。
四个人坐下,热热的姜糖水下了肚,刚才被夜风吹凉的手脚都暖和了起来。
周伟冲店老板招了招手:“老板,和你打听个事儿。”
店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他坐在店里也无聊,最爱和左邻右舍聊些家长里短,听到周伟的话立刻笑眯眯地从店里走出来,自来熟地坐在桌边:“几位有些面生啊,来这里打听什么事儿?”
周伟很懂得怎么让人打开话匣子:“来找个人,不知道老板你对这一块熟不熟。”
店老板立刻来了兴趣,将板凳拖得靠近些:“我在这里开店六、七年了,毛巾厂的每一个职工都差不多认得,你想找谁只管问我。”
周伟问:“我有个表姐,很长时间没联系了,只知道她在毛巾厂上班,带着个女孩,孩子差不多十一二岁吧。”
店老板问:“你表姐叫什么名字?”
周伟面露为难:“这个嘛……”
一时半会他还没想好故事怎么编,于是用眼神示意刘浩然上。
刘浩然脑子活,编故事很有一套:“我们也不知道表姐的名字,我大姨当年穷,养不活那么多孩子,只能把她送人,估计名字也改了。这么多年过去,我大姨想她了,就让我们帮忙找找。”
周伟被激发出了灵感,接着往下编:“我们打听了一路,好不容易有了点消息,就抓紧时间到你这里来了。也不知道这么些年过去,她还在不在毛巾厂工作。”
店老板听了之后深表同情:“唉,可怜哟,小小年纪被亲妈送人。不过,毛巾厂女职工得有四百号人吧,你们连名字都没有,怎么找?”
姜凌第一次在副食店里喝姜糖水,觉得挺新鲜,一口气喝完之后加入了询问行列:“三十多岁,长得很漂亮,单身带个女孩。孩子十一、二岁,很瘦,个子不高,经常独来独往,不爱说话。母女俩相依为命,住在家属楼里。”
话说到这里,店老板开始认真思索:“很瘦的女娃娃……欸,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人。她有时候会来我店里买糖,瘦得让人心疼,那双手哟,像鸡爪子一样,也不知道大人是怎么养的。可怜。”
还真有这么个人!
周伟身体前倾,眼带迫切:“小女孩叫什么?”
店老板想了想:“有次听人叫她,好像叫……小月?又或者是小雪?哦,对了,我见过她妈妈,盘着长头发,模样挺漂亮,说话轻声细语的。可惜啊,就是不太会养孩子,那小姑娘瘦得像根枯柴火,真是造孽哦。”
周伟继续追问:“他们母女住哪里?”
店老板指着夜色下亮着灯的四栋筒子楼:“就住那里,具体是几栋我也不知道。”
小月!
终于找到你。
姜凌眼睛里闪过耀眼的亮光。
一切都和沈小梅的档案对应上了。
现在的小月还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她的母亲没有死,小月没有流浪街头。
只要找到她们,及时制止未发生的悲剧,就能挽救小月早亡的命运。
想到这里,姜凌将印花的玻璃杯放下:“去家属区问问。”
走进毛巾厂,用同样的说辞问了几名住在家属楼的职工,收获的信息越来越多。
“你们要找的是林晓月吧?是,拂晓的晓,月亮的月。名字是个好名字,可惜命不好。以前她爸活着的时候老打她,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她爸死了之后好不容易养好了一点,结果这一两年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越来越瘦。昨天晚上看到她一个人蹲在路灯底下发呆,瘦得像张纸一样,看着真是可怜。”
“林晓月这孩子挺乖的,不吵不闹不调皮,就是不爱说话,每天低着个头独来独往,也不和家属楼的孩子一起玩,总觉得她心事重重的。听我家妹子说,林晓月在班上也不活跃,课堂上很少主动举手发言,大家都不想和她同桌。”
“林晓月的妈妈叫闻秀芬,在漂染车间上班,每天三班倒,作息没规律,这几年单位效益不好,领导天天喊什么改制、下岗,大家都挺紧张,日子艰难啊。闻秀芬是从农村嫁到我们厂里来的,人很老实,”
“闻秀芬先头找的那个男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整天喝酒打牌,后来出意外死了,她一直没找男人,就带着晓月一起过日子。以前住那边的老平房,连个厕所都没有,条件差得很。去年厂里特批,给她分了套房子,也不晓得她走的是哪个领导的门路。”
顺藤摸瓜来到三栋204门口,姜凌敲响了房门。
“谁啊?”
来开门的是个打着呵欠的成熟女人。
她好像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棉毛衫外面随意套了件厚毛衣开衫,头发披散在肩头,瓜子脸、大眼睛,眼底带着青影,明显没有睡好。
看到姜凌这一行人一字排开站在门口,个个眼神锐利,压迫感十足,女人眼里多了一丝防备,抬手捏紧了毛衣外套的领口:“你们是谁?”
姜凌亮出警官证:“警察。”
女人惊疑不定地看了眼警官证:“有什么事?”
姜凌问:“闻秀芬?”
女人点头:“是我。”
姜凌态度很温和:“想找你了解些情况,希望你能配合。”
闻秀芬侧身让姜凌进来,却对李振良他们很抗拒,小心翼翼地看着姜凌说:“那个……屋里都是女人,男同志进来不方便。”
姜凌示意李振良也亮出警官证:“我们至少需要两个人在场,让他进来吧。”
女人想了想,终于点头同意。
姜凌走进屋,发现这是个小两居室,客厅很小,四边墙壁都有门,只能勉强摆下一张饭桌和两把椅子。
客厅西面开着小窗,挂着浅蓝碎花窗帘,让整个屋子看起来有几分雅致。
只有一个卧室亮着灯。
姜凌指着另一个漆黑的房间:“你女儿林晓月在家吗?”
闻秀芬还没完全清醒,搓了搓手,往手心里呵了口热气:“在睡觉吧。”
姜凌看一眼客厅墙上的挂钟:“才八点就睡了?”
闻秀芬愣了愣,神情有些呆滞,半天才反应过来,趿拉着棉拖鞋走到次卧,推开门,拉了一下灯绳,房间灯光亮起。
看一眼屋内,闻秀芬转过头看向姜凌,声音里并没有什么起伏,仿佛女儿不在家是件很正常的事:“晓月不在屋里。”
李振良皱起了眉毛。
这一路听过来,他对林晓月的同情占了上风,总觉得闻秀芬这位母亲很失职,因此说话的口气不自觉地带出一份不满:“天黑了,她一个小姑娘在外面你不担心?”
听到李振良的话,闻秀芬心中委屈万分:“我今天晚上要上夜班,晚上12点上班,早上八点下班,一晚上都在车间忙,一分钟都不能休息。要是今天白天不睡一会,晚上肯定顶不住。刚才我一直在睡觉,哪里管得了晓月?”
姜凌知道工人三班倒的辛苦,昼夜颠倒、作息不规律,上完夜班只休息一天,第二天早上8点又得上早班,看闻秀芬的脸色就知道她根本没有休息好。
一个长期睡眠得不到保障的人,身边没有人帮忙,恐怕很难平衡工作、家庭、和教育吧。
姜凌问:“林晓月一般会去哪里?要不要我们帮你找她回来?”
闻秀芬叹了一口气:“没事,晓月很懂事,不会乱跑,肯定是去同学家写作业去了。”
姜凌:“你确定?”
闻秀芬再一次强调孩子懂事:“平时我三班倒,没那么多时间照顾她。她乖得很,自己上学、自己回家,到食堂打饭还知道帮我带,老师同学都说她懂事。”
想到听来的消息,姜凌说:“可是,懂事的她并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太瘦。”
闻秀芬面色有些苍白,眼神开始躲闪:“孩子抽条嘛,光长个,不长肉。”
姜凌摇头:“个子也不高。”
闻秀芬不愿意继续这样的话题:“你们今天过来要调查什么?”
姜凌单刀直入:“你认识钱建设吗?”
闻秀芬整个人顿时紧张起来,将身上的毛衣外套裹得更紧了些:“为,为什么问这个?”
姜凌盯着她的眼睛,声音依旧冷静:“你认识他吧?”
闻秀芬不敢与她对视,侧过脸看向桌角:“纺织厂的大厂长嘛,谁不认识他。”
姜凌心中已有答案:“你和他,有来往?”
闻秀芬没有吭声,但呼吸声变得粗重。
姜凌没有继续追问,转而说起了钱大荣案:“钱建设与多名女性发生不正当关系,已经被纺织厂通报批评,副厂长也被撸了,这你知道吧?”
“不,不知道。”闻秀芬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仿佛那里开出了一朵花。
“钱建设婚内出轨,作风不正,这也导致他儿子有样学样,不过十五岁便因为强奸未遂而进了少管所。也正是因为他儿子犯案,拔出萝卜带出泥,钱建设被单位调查,他的那些事才得以曝光。”
闻秀芬感觉身上发冷,脸色愈发苍白:“这,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毛巾厂一个普通工人,和他没有来往。”
姜凌沉默下来。
通过刚才的对话,姜凌对闻秀芬有了初步的了解。
闻秀芬看着老实怯懦,但在某些问题上却很固执,有点一根筋。
换句话说,这类人通常缺乏变通能力,容易陷入非黑即白的逻辑。
她认定林晓月懂事、即使晚归也很安全,如果指出她的问题,可能会产生冲突。
她坚决不愿意承认自己与钱建设有特殊关系,并且对警察产生心理防御,这个时候再继续追问只会适得其反。
不过,目前至少可以肯定三点。
——她与钱建设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但行事很隐蔽,目前没有曝光;
——她工作性质是三班倒,平时没太多时间管孩子;
——林晓月基本处于放养状态,母女俩交流不多。
以上三点都符合先前的心理画像特征。
看到姜凌沉默,坐在一旁的李振良觉得自己应该开口说话,便从包里拿出几张照片:“从去年11月开始,辖区内发生11起自行车铃铛被盗案,我们怀疑林晓月参与其中,请你配合我们调查。”
闻秀芬蓦地站了起来,身体不可控制地开始哆嗦:“不可能!我家晓月乖得很,绝对不可能是小偷!”
很明显,李振良这一问触犯到了闻秀芬内心的防御机制,她现在已经进入抗拒状态,很难与人和平沟通。
李振良试图安抚闻秀芬的情绪:“你莫急。不足16岁即使犯案也只是以教育为主,我们这次过来也是为了帮助她。”
闻秀芬依旧激动,她瞪圆了眼睛,双手不由自主地敲打着桌面:“就算不坐牢,我们也不能担小偷的罪名!晓月每天老老实实上课,回家认真写作业。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会帮我做家务,怎么可能会去偷什么自行车铃铛?你们莫要冤枉了好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话音刚落,房门被打开。
一个脖子上挂着钥匙的小女孩走了进来。
女孩身高大约1米4,很瘦,真的很瘦。
她穿一件红色套头毛衣,外面罩了件米色外套,衣服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看着就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一般。
但是仔细看,衣服都是新的,肩宽也合适,只是因为女孩太瘦才显得很不合身。
她生着一张巴掌大小的瓜子脸,脸颊无肉,更显得一双眼睛大得出奇。手伸出来真就是副食店老板所说的,手腕似柴火棍,手指如鸡爪。
现在又不是缺衣少食的三年困难时期,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
闻秀芬一见到女儿,立刻压低了声音:“晓月,进屋睡觉去。”
林晓月却没有听她的话,快步上前,挡在母亲面前:“你们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姜凌定定地看着林晓月。
这就是沈小梅心心念念的漂亮姐姐“小月”。
那个以偷盗为生的流浪女,收留沈小梅、教她偷东西、教她认字、与她相依为命的小月。
那个20岁年纪便因为肺结核孤独死在出租屋的小月。
现在,她还是个初中生,脖子上挂着家门钥匙,虽然瘦小,但头脸清洗干净、衣着温暖,一看就是有人疼、有人爱的孩子。
她为什么会流落街头?
闻秀芬为什么会死?
心中有无数疑窦,但姜凌没有表露出来,再次亮出警官证:“我们是警察,过来了解些情况。”
听到警察二字,林晓月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双脚有些发抖:“什,什么情况?”
闻秀芬比她更慌,快步走到女儿身旁,将她往屋里推搡:“大人的事,你小孩子莫管,赶紧回屋睡觉去。”
林晓月却很执拗,脚步半分不挪,定定地看向姜凌,再一次发问:“你们要了解什么情况?”
李振良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被姜凌一个眼神制止住。
林晓月很聪明,大眼睛扫过桌面,正看到那里摆开的几张照片。她瞳孔一缩,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警察怎么上门来了?他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难道我偷铃铛的事情被他们知道了?妈妈要是知道,会不会难过伤心?不行,绝对不能让妈妈知道!
无数念头飞快在脑中闪过,林晓月抿了抿唇,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迈步挡在母亲身前:“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妈妈今天还要上夜班。”
而另一边,闻秀芬却生怕警察追问女儿。
——她还是个孩子呢,怎么能这样被警察询问?晓月从小就没有爸,本来就比别的孩子敏感,万一警察伤了她的自尊,失眠厌食的毛病会不会更严重?不行,我得保护好她,绝对不能让她小小年纪就被冤枉!
闻秀芬眼中含泪,求恳地看向姜凌:“等,等明天,好不好?有什么话,留到明天再说好不好?”
看到这对母女拼命维护对方,李振良感觉喉咙口有什么堵住,难受得很。
姜凌站起身:“好,那我们先走了。”
这对母女的神经都高度紧绷,在缺乏信任的基础上,继续追问恐怕会产生冲突。今天晚上不是个好时机,不如缓一缓。
李振良也跟着站起身来,将桌面上的照片收进公文包,他有一肚子话想说,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见警察不再追问自行车铃铛的事情,林晓月僵硬的颈脖终于放松了些。
闻秀芬抬头看向姜凌,婆娑泪眼里满是感激。
姜凌两人刚走到门口,忽然听到楼道里传来一个女人尖利刺耳的叫骂声:“闻秀芬你这个臭婊子给老娘滚出来!不要脸的东西,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啊,一天到晚扭着你那骚屁股想勾搭谁?!”
姜凌与李振良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个声音,是赵艳红。
她怎么来了?
钱建设被单位处理,她作为家属不夹着尾巴做人,跑到毛巾厂来闹什么!
闻秀芬也听到这个声音。
她脸色变得煞白,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住墙壁,整个人像没有骨头一样顺着墙壁往下滑,等到一屁股坐在地上,她这才像受了惊的鹌鹑一样,手脚回缩,缩成小小一团,抱着脑袋瑟缩在屋角一声不吭。
林晓月双手双脚不自觉地开始哆嗦,可她回身看一眼母亲,瞬间有了力量,退到母亲身前,试图用自己的小小身躯遮挡住她的身形。
老式筒子楼隔音不好,叫骂声在楼道里显得特别响亮。
“大家都来看啊,闻秀芬这双老破鞋不要脸!”
“勾走我家老钱的心,这是要逼我去死啊。”
“老钱被处分了,这个狐狸精也不能好过,必须开除她、批斗她!”
姜凌没有开门,站在门口看向闻秀芬与林晓月。
此刻的闻秀芬缩在角落抱着脑袋,双眼无神,嘴里不知道在喃喃自语些什么,仿佛受到了剧烈刺激一般。
她这应该是PTSD,也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是一种由于经历或目睹极端创伤事件而引发的长期心理障碍。
不知道闻秀芬曾经遭遇过什么,怎么一听到楼道里传来的叫骂声便有了过激反应?
林晓月看似坚强,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虽然没有躲避,但双腿在不停地哆嗦,惶恐不安,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姜凌对李振良说:“你守在门口,我去看看。”
说罢,她拉开了门。
门一开,楼道里传来的骂声更响亮。
姜凌厉声呵斥:“吵什么吵!”
赵艳红正带着一女三男边骂边往楼上走,女的面相刻薄,男的个个身强力壮,手里都拿着根木棒子,一看就来者不善。
一抬眼看到姜凌,赵艳红的声音戛然而止。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赵艳红恨不得撕了眼前这个女警。
就是她,把钱大荣送进了少管所。
就是她,把钱建设拉下马。
也是她,偏袒梁家姐弟,害得她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散了!
可是,真正面对姜凌,赵艳红根本不敢嚣张。
审讯室里姜凌的凌厉作风让她胆寒。
事后处理案件的态度更是有韧劲十足,一旦抓住机会便以雷霆之势全力出击。这样一个警察,赵艳红哪里敢真的撕了她?
赵艳红敢肆无忌惮的欺负没人撑腰的闻秀芬,但她不敢在姜凌眼皮子底下欺负人,只得将一肚子咒骂污辱人的话语全都咽了回去,僵硬地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姜,姜警官,你们怎么在这里?”
姜凌冷着脸问:“这是干什么?”
赵艳红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倒是站在她身后的一个壮实的农村妇女大声道:“我们来找闻秀芬那个狐狸精算账!她勾搭我妹夫,作风不正,老子要打死……唔唔唔,你干嘛不让我说?”
赵艳红慌手慌脚地捂住她嫂子的嘴,低声警告道:“她是警察,你瞎说什么!”
姜凌扫视了眼前这三个气势汹汹的大汉:“聚众斗殴,首犯3-10年,从犯3年以下;寻衅滋事,5年以下;公开辱骂他人,可处3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怎么,你们想要试试?”
听到姜凌嘴里冒出的罪名,刚才还觉得己方占据道德制高点的赵艳红一行人全都萎了,手中拿着的木棍不知道应该藏在何处才好。
姜凌对匆匆上楼的刘浩然、周伟道:“缴了他们的武器,把他们带到所里好好教育教育!”
刘浩然和周伟刚才见没什么事,便一起到平房那里调查。听到这里的动静才匆匆赶过来,听到姜凌的话,两人立刻来到那群人面前,大喝一声:“放下武器!跟我们走一趟!”
赵艳红这一行人高调而来,垂头丧气而去。
围观看热闹的邻居们却仍在议论纷纷。
“闻秀芬看着挺正经,没想到私底下这么风骚。”
“我就说她能分到筒子楼,肯定攀上了什么高枝,没想到是纺织厂的钱厂长。”
“什么钱厂长,因为作风问题已经下台了。啧啧啧,我听说钱建设前前后后搞了十几双破鞋,闻秀芬也是其中一双啊。”
“这样的人,还有脸在我们厂里工作?”
“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和她住一栋楼,让她滚出去!”
“对!明天和房管科说一声,坚决不能让这种作风不正派的女人住在厂里。”
……
这些话语,像一条条毒蛇,从门缝底下钻进来。
闻秀芬想捂住耳朵,可即使把脑袋藏在手肘底下,那些话依旧灌了进来。
一声声、一句句,仿佛细针一般刺入心脏,疼得让她喘不上气来。
她感觉自己就是那个溺水的人,水没过头顶,钻进鼻腔,渗进肺里,寒意深入骨髓,前方再也没有活路。
“大家都散了吧。”随着姜凌的话语,看热闹的人群散了。
楼梯间终于回归平静。
姜凌关上门,走到林晓月身边,伸出手按在她肩头,轻声道:“不用担心,赵艳红他们被带走了。”
姜凌的话语虽轻,却有着独特的力量感。
林晓月双手捏拳站着,枯瘦的脸肃然冰冷,内心有股戾气在疯狂地叫嚣着:凭什么这样欺负人?就因为我们弱,所以活该被欺负吗?
肩头传来的触感让林晓月渐渐回过神来,她抬眼看向姜凌,哑声问:“警察,真的会保护我们吗?”
姜凌重重点头:“守护人民群众,这是我们警察的职责使命。”
就仿佛水里投射进一束光。
闻秀芬感觉冰冷的身体有了一丝温度。
她身上的哆嗦渐渐止住,缓缓抬头,睁着一双泪眼呆呆地看着姜凌,颤抖着问:“真的吗?”
姜凌蹲下,眼睛与闻秀芬平视:“真的。”
她从警三十余年,一直将“守护人民群众”这六个字牢牢记在心中。
她之所以考警校,之所以选择成为一名警察,不就是因为曾经得到过警察帮助,所以也想成为守护他人的警察吗?
闻秀芬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抓紧姜凌的胳膊:“我,我不是她说的那样。我是没有办法,请你们相信我。我不能丢了工作,我也不能离开这里。我还有晓月要养,我想活着……”
闻秀芬说得颠三倒四,但姜凌听得懂:“我相信你。”
姜凌看得出来她不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
赵艳红上门辱骂,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辩解,也不是对抗,而是躲在一旁瑟瑟发抖,显然曾经有过不愉快、甚至是残酷的经历。
虽然闻秀芬与钱建设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但姜凌更偏向于她是个受害者。
姜凌的信任让闻秀芬有了安全感,她努力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低声对女儿说:“晓月,你回屋睡觉去。”
她有很多话想对警察说,可是女儿在场不合适。
林晓月没有像以前那么乖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声音有些发哑:“我不,我就在这里。”
林晓月依旧紧张。
虽然说警察保护人民群众,但她是个可耻的小偷,警察会保护她吗?
姜凌懂人性,看得出来这对陷入困境的母女都在试图保护对方,但却不愿意把自己不堪的一面展示给对方看。
闻秀芬不想让女儿知道她与钱建设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林晓月也不愿意当着母亲的面接受警察的调查。
姜凌温声道:“今晚你们都累了,早点休息吧。遇到困难,记得来派出所找警察。”
联想到先前沈小梅的档案,姜凌终于想清楚为什么林晓月的命运如此凄惨。
如果没有派出所的介入,闻秀芬今晚会被赵艳红欺辱,身心受创、身败名裂。老实的她会被本就效益不好、计划大幅裁员的毛巾厂开除、清退住房。
走投无路的闻秀芬极有可能寻短见。
而成为孤儿的林晓月也将憎恨社会、拒绝社区照顾,流浪街头。
万幸,今晚姜凌来了。
一切都还来得及。
姜凌与李振良告辞离开。
刚走出楼梯间,李振良便悄声问:“咱们什么也没问出来,就这么走啊?”
姜凌抬着看向204的窗口,蓝色碎花窗帘被暖黄灯光映照,仿佛长满绿色浮萍的池塘。
“等明天吧。”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第19章 闻秀芬
姜凌回到派出所已是晚上九点多。
警务大厅灯火通明, 嘈杂热闹。
赵艳红一群人正在被刘浩然和周伟训话。她带到毛巾厂闹事的都是娘家人,天生大嗓门,拼命地解释着。
看到姜凌回来, 赵艳红更慌了, 忙不叠地保证:“不会不会, 我们不会再去找闻秀芬,也一定不会再闹事。我那是昏了头,一听说老钱和那个婊……啊不,闻秀芬乱搞就气不过。以后一定不会这么冲动,请你们放心。”
李振良很不理解她的脑回路:“钱拥军找过的女人前前后后至少有十几个吧, 你准备一个个打上门去?”
赵艳红面色一僵,半天才说了句:“也, 也没有。”
她又不傻,闹上门去万一对方有人撑腰打回来,岂不是她要吃亏?
刘浩然冷笑:“柿子专捡软的捏,是不是?”
被戳中心事, 赵艳红有些不好意思:“那个,也不是吧。以前老钱是厂长, 我在外面还得维护一下他的脸面, 只在家里和他闹,家丑不能外扬嘛。现在他停职反省, 娘家人都骂我窝囊,我也要脸的嘛, 想着出口恶气。没想到刚一出来,就碰到你们了嘛……”
周伟看着赵艳红:“没想过离婚?”
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但像赵艳红与钱建设的婚姻简直烂到骨头里去了,这样的婚姻还留着做什么?
丈夫出轨, 不去揍丈夫,却纠结娘家人去找丈夫情人的麻烦,简直是舍本逐末!
赵艳红一听到“离婚”二字,立马激动起来:“为什么要离婚?就算我家老钱没当官了,但他好歹还是纺织厂的员工,每个月工资有保证。如果离婚了我住哪里?大荣出来之后回哪里?我不离婚!我死也要守着这个家!”
赵艳红的大嫂在一旁帮腔:“就是!离婚了难道让他再找个年轻漂亮的过好日子?休想!我妹子生是钱家人,死是钱家鬼,绝对不离婚。”
周伟摆了摆手:“好了,离不离婚是你的自由。但是,如果再去随意骚扰其他人,带人上门打打闹闹,那我们绝不轻饶!”
赵艳红忙不叠点头:“是是是,我以后保证再也不闹。”
姜凌看了她一眼:“钱拥军被调查,没查到你那里去?工会经费……”
一听到工会经费四个字,赵艳红不由得心惊肉跳:“我,我,我行得正、站得直。”
姜凌嘲讽一笑:“是吗?”
赵艳红就怕姜凌揪着她贪污工会经费这件事不放,恨不得立刻消失在派出所里,忙对刘浩然说:“在哪里签字?我们愿意道歉,愿意赔偿闻秀芬名誉损失费,什么我都同意。”
姜凌却不想放过她。
如果没有她介入,赵艳红将背上三条人命。
——梁七巧、闻秀芬、林晓月
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
赵艳红一张破嘴胡说八道,专欺负老实人,心肠歹毒至极。
梁七巧被钱大荣强奸,却被赵艳红造谣说是她天生浪荡,勾引未成年人,硬生生逼得原本能考上大学、前途一片光明的梁七巧愤而自杀。
闻秀芬孤儿寡母本就日子过得艰难,却因为和钱建设有了首尾,就被赵艳红带人找上门去,辱骂殴打,当着林晓月将闻秀芬的脸面踩在脚底碾压。闻秀芬寻了短见,丢下林晓月无依无靠,流浪街头,二十岁便离开人世。
姜凌眼里有了寒光:“走什么走?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走!”
一阵冷风吹进警务大厅,赵艳红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说话都有些结巴了:“那个,我,我们已经知道错了,也没干什么,怎么就,就不能走了?”
姜凌往椅子上一坐,对刘浩然说:“赵艳红等人在牡丹毛巾厂宿舍楼闹事,扰乱公共场所秩序,处警告、200元以下罚款;公开辱骂闻秀芬,造成她人神经衰弱、惶恐不安,处5-10日拘留、500元以下罚款。”
刘浩然懂了她的意思。
其实这种事派出所处理过很多,像赵艳红等人上门吵闹,没有伤人毁物的,一般都是口头警告之后放他们回去。
现在姜凌想严肃处理,那当然听她的。
刘浩然道:“好,那就拘留5天,罚500块,通知家属过来交罚款。”
说罢,他拿出一份《行政处罚决定书》。
听到要行政拘留,赵艳红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按住刘浩然手中的《行政处罚决定书》:“那个,警察同志,我们再商量商量。我愿意道歉、罚款,罚一千都行,可不能拘留啊。要是拘留了,我们单位肯定会处分我。”
作为纺织厂工会委员,赵艳红当然知道自己如果被行政拘留,那面临的将是警告、记过、降薪,现在钱建设正是停职反省时期,她这不是撞到枪口上了吗?搞不好被某些人落井下石,把她开除了。
刘浩然看向姜凌。
姜凌冷着脸,指了指桌面摆着的的物件:“看清楚了!那是今天收缴上来的武器,有木棍、铁制扳手和剪刀。你们带这个上门是打算做什么?撬门、打砸、伤人,还是灭门?”
姜凌声音不大,但冰冷尖锐,最后“灭门”二字一出,吓得赵艳红一个激灵,恨不得当场跪倒。
站在赵艳红身后的嫂子也吓得面色煞白:“不不不,我们不敢。这些东西都是赵艳红给我们的,你们要处分,就处分她!我没想打人,就是想拿着剪子剪烂那骚……哦,那女人的衣服,让她以后老实点。”
赵艳红的大哥被老婆这么一提醒,立马上前,抡起巴掌,狠狠地扇在赵艳红脸上:“呸!真是个害人精!我们好心好意帮你出头,你却要害我们坐牢。”
打完这一巴掌之后,赵艳红的大哥点头哈腰,态度极其谄媚:“那个,我拿扳手就是壮壮胆、吓吓人,没想打砸。我们都不认识那个女人,全是赵艳红唆使的,警察同志你们看,我现在已经和她划清界线,这样就不用坐牢了吧?”
赵艳红的大哥是个法盲,分不清拘留与坐牢的区别。在他看来,被警察抓住,那肯定就要判刑、坐牢,为了保全自己,他必须牺牲赵艳红。
赵艳红大哥常年做农活,力气大得很,这一巴掌使了全力,打得她脸上火辣辣的疼,耳朵嗡嗡作响,嘴里一股血腥味。
赵艳红半天才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大哥。
自从她嫁到城里来,娘家人恨不得把她当菩萨供起来。她说一,大哥从来不说二,没想到今天他竟然坐打她!
不等赵艳红说话,她二哥二嫂有样学样,也一人上去一巴掌,然后冲着警察求情:“我们已经和她划清界限,保证以后不会再听她的,你们就把我们放了吧。我家还有七十岁老母、十几岁上学的娃娃,不能坐牢的。”
姜凌冲刘浩然使了个眼色。
刘浩然秒懂,严肃地说:“不许在所里打人!”
赵艳红的哥嫂连连点头:“是是是,我们不是打人,我们就是表明态度。”
刘浩然将语气放和缓些:“你们四个是从犯,又是被赵艳红唆使,看你们认罪态度良好,签下保证书之后就可以走了。”
赵艳红的哥嫂喜上眉梢:“好好好。”
刘浩然提高了音量:“以后老老实实做人,不许打架斗殴,如果再犯……”
赵艳红的哥嫂忙不叠保证:“不会不会,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和她来往,一定老老实实,绝对不会闹事。”
赵艳红两边脸颊被打得红肿,嘴角渗血。她捂着脸看向哥嫂,一双眼睛恨不得淬出毒来:“你们,你们……”
一个个见风使舵,可恶!
赵艳红的哥嫂四个在保证书上摁了手印后飞快离开,像屁股后面着了火一般。
只剩下赵艳红孤零零一个坐在警务大厅的长椅上,捂着红肿的脸不说话。
不多久,钱建设赶了过来,二话不说冲着赵艳红破口大骂。
他现在夹着尾巴做人,天天窝在家里不敢出门,万万没想到赵艳红这么大胆,竟然喊来娘家人找闻秀芬的麻烦。天知道接到派出所打来的电话时,他的内心有多么惊慌!
赵艳红被骂得脑壳疼,如果是平时她早就上去干仗了,可今天她自知理亏,闭嘴装老实。
骂到后来,钱建设也累了。
事情已经成了这样,他能怎么样?
难怪真离婚?他的那些烂事赵艳红一清二楚,万一她脑子抽了来个鱼死网破,那他一辈子真的就毁了。
钱建设在通知上签了字,交了罚款,丢下一句:“你自己想死,莫扯上老子!”便走了,留下赵艳红呆呆坐在椅子上,垮肩驼背,看上去有几分可怜。
姜凌没有半分同情。
只是拘留五天?这还不够!
钱建设夫妻俩坏事做尽,是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
钱建设目前在接受单位审查,但看起来似乎进展缓慢。晏市纺织厂权利关系盘根错节,保不定官官相护,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不如让刑侦支队的人介入,对他立案侦查。刑警查案的速度,可比单位审查快多了。
对钱建设这样的人,必须一击毙命!
姜凌在这里暗自琢磨,而赵艳红看着钱建设离开的决绝背影,整个人像抽掉了所有精神,面色灰败,不再求情,蔫头蔫脑地在《行政处罚决定书》上签字确认,然后被民警送去拘留所执行五天的行政拘留。
等到一切搞定,派出所里终于安静下来。
回到案件组办公室,刘浩然坐下喝了口热水,问李振良:“你们问得怎么样?是不是林晓月干的?”
李振良将一直夹在胳膊下的公文包放在桌上:“唉!别提了。闻秀芬像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一口咬定她姑娘听话、懂事,绝不可能偷铃铛。后来赵艳红一打岔,母女俩受了刺激,紧张得要命,我们也不好逼得太狠,就回来了。”
看到刘浩然与周伟脸上失望的表情,李振良一拍胸脯:“不过,小姜说了,她们明天会来派出所,到时候再问。”
刘浩然与周伟将目光投向姜凌:“她们真的会来?不是缓兵之计吧。”
以前他们调查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对方口口声声保证会来派出所说明情况,结果等了一天没人影,跑了!
姜凌说:“放心,她们会来。”
听到姜凌笃定的话语,刘浩然与周伟松了一口气。
刘浩然问:“真是林晓月?”
姜凌点头:“是她。”
周伟再问:“为什么?那小姑娘我在楼下碰到了,真是瘦得让人心疼。她不会是得了什么病吧?毛巾厂现在虽然效益不太好,但闻秀芬的工资养两个人还是吃得饱饭的嘛。”
姜凌叹了一口气:“林晓月瘦得不正常,可能是心理疾病导致的厌食症。”
李振良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唉!可怜哟。我看这对母女都是老实人,闻秀芬一听到赵艳红骂街的声音就抱头蹲,像是受过严重刺激的人。林晓月一心想要护着她妈妈,但却无能为力,气得咯咯抖。如果不是我们在,她们估计要遭殃。”
姜凌道:“对,母女俩都心理脆弱,需要介入治疗。”
刘浩然与周伟对视一眼:“那……幸好我们今晚过去?”
姜凌点头:“对,幸好有我们。”
幸好有大家介入,这才阻止了一场悲剧的发生——
技术大队那边,应松茂一直在等电话。
可是没有消息。
等到早上,他拔通了金乌路派出所案件组办公室的电话:“查得怎么样了?人找到了吗?”
接电话的人是李振良,他有些兴奋地说:“八九不离十!小姜的犯罪心理画像真准。”
应松茂眼睛一亮:“仔细说说。”
他一晚上都在思考姜凌提到的犯罪心理画像。
姜凌说是从一篇国外文献里看到的,他便打电话向公安大学的汪成岭教授求助,让他帮忙在图书馆查一查,到底是哪一篇文献,又是如何描述犯罪心理画像的。
只是可惜,没有论文题目,只有一个关键词,文献检索困难很大,一晚上过去了汪成岭教授还没回话。
不过汪教授很感兴趣,嘱咐他将这个案子记录清楚,如果能够证明姜凌的思路是正确的,那便是刑侦技术的一个进步,可以写成论文发表。
现在听李振良说,姜凌的判断很准,应松茂当然高兴。
李振良的语气里透着与有荣焉的自豪:“小姜搞的那个什么地理画像说案犯在毛巾厂,还真是!我们到毛巾厂去问了,的确有一对母女,母亲闻秀芬做过钱拥军的情人,住在毛巾厂筒子楼,女儿林晓月今年上初一,身高大约1米4,内向孤僻,很瘦很瘦。这些都符合小姜心理画像的结果。”
应松茂问:“是林晓月干的?”
李振良想了想:“这个……还不能确定。昨晚钱拥军的老婆带人打上门去,吓得她俩瑟瑟发抖,来不及问。”
应松茂说:“没问清,怎么能确认找对了人?”
李振良愣了愣:“小姜说是,那肯定是嘛。小姜说今天她们会来派出所,我们在等。”
应松茂又问了一些关于闻秀芬、林晓月的情况,这才挂上电话。
赵景新送上来两份纸质文件:“师父,今天二大队那边送来两份物证检测申请,我看任务还挺重。”
应松茂接过文件,扫了一眼物证内容,点了点头:“好,准备送检。”说完,他便投入到工作状态中。
至于姜凌那边,他打算下班之后过去看看。
李振良挂上电话,颇有些自得地冲刘浩然挑了挑眉:“应队挺关心咱们这个案子,一大早打电话过来问呢。”
刘浩然忽然想到了什么:“啊!他是技术大队的副队长,不会是看中了小姜,想把她调过去搞刑侦技术吧?”
李振良一下子就紧张起来:“啊?小姜要是调走,我就没搭档了。”
周伟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你看小姜那能力,是咱们派出所留得住的吗?”
李振良怪叫一声,躲开他的动作:“不行,我得赶紧给小姜打打预防针,不能让她跟应队走。咱们派出所一个人一间宿舍,食堂饭菜好吃,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多好;技术大队那边忙得要死,一天到晚加班,要是遇到大案要案得连轴转,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周伟提醒他:“可是,能够调到市局去是很多基层民警的梦想啊,良子你可不能阻人前程。”
李振良其实也知道周伟说得对,但实在是舍不得姜凌离开。
他好不容易遇到配合默契的搭档,好不容易在姜凌的主导下破了钱大荣一案,工作正是如鱼得水之时,哪里舍得姜凌离开?
越想越觉得难过,刚才接到应松茂的好心情一下子全没了,李振良独自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干嘛呢?”
姜凌的声音传入耳中,李振良蔫蔫地抬起头,看着一身制服英姿飒爽的她:“没事。”
姜凌转过头问在一旁挤眉弄眼的刘浩然:“怎么回事?”
刘浩然把刚才的玩笑说了出来。
姜凌明白了前因后果,走到李振良办公桌前,态度很认真地说:“放心,我不去技术大队。”
上辈子她在档案室做了那么久,算是和技术大队打交道最多。市局的技术大队有不同的实验室或小组,分别负责不同类型的检测任务,平时专注于技术,相对比较“宅”。
重来一世,姜凌不想守在档案室,也不想待在实验室,她最想去的地方,是刑侦支队的一大队或者二大队。
一大队负责凶杀、□□、绑架等暴力犯罪,二大队负责盗窃、抢劫等侵财案件,都是对社会治安破坏严重的案件,也是姜凌最为憎恨的罪行。既然老天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她想让自己的能力得到最大的发挥。
听到姜凌的保证,李振良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起来,突地站起身,咧开嘴笑开了花:“小姜,已经八点半了,我到楼下去看看闻秀芬来了没。”
毛巾厂现在是三班倒,白班、中班、夜班上完之后休息一天,依次循环往复。
闻秀芬昨晚上夜班,应该是零点上班,早上八点下班。如果她真的履行承诺,那应该下班之后就会过来。
话音刚落,姜凌听到楼下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姜,姜警官在吗?”
办公室里四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出了办公室,往楼梯口走去。
闻秀芬来了!
闻秀芬果然是一下班就来了派出所,她穿着深蓝色厂服,身上还带着股浆纱用玉米淀粉的发酵味。
姜凌知道闻秀芬胆子小,将她带到询问室坐下,李振良端了杯热茶过来,放在她面前:“冷不冷?喝点热水。”
询问室在一楼,陈设很简单,墙面挂着《治安管理处罚条例》,一张木桌,三把椅子,姜凌、李振良与闻秀芬隔桌而坐,桌上摆着印泥盒子和询问笔录本,墙角放着取暖煤炉,炉子上一个铝水壶里正烧着水。
原本看到铁制栅栏窗、水泥地面刷的暗红色油漆时,闻秀芬紧张得浑身哆嗦,但那个“嘟嘟”冒着热气的水壶,莫名地给房间添了些烟火气,让她的紧张情绪缓解了许多。
闻秀芬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生在农村,爹妈把我养到十八岁就张罗着嫁人换彩礼,好给我那两个哥哥结婚盖新屋。因为着急要钱,他们根本没有好好挑选,只找那些出得起高彩礼的人家,我就这样嫁给了林承德。”
“嫁过去之后,我才知道他就是个恶鬼。林承德好酒,喝完酒之后发酒疯打人,他打起人来真狠!”
说到这里,闻秀芬的脸色苍白,感觉有一股寒意灌进体内,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姜凌温声道:“莫怕,都过去了。”
经历过严重家暴的女人大多会产生应激反应,发展到后期,甚至可能一些大的声响都会让她进入自我防御状态。
难怪她在听到赵艳红咒骂时反应那么大。
闻秀芬不想再回忆过去。
那段不堪的过往,伴着血腥味、疼痛感、屈辱与卑微,在她的心上划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她闭了闭眼,压下喉咙口涌上来的恶心感,继续往下说:“他前头打死一个老婆,赔了一大笔钱,城里姑娘只要稍微一打听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不可能嫁给他,所以他才会把脑筋动到了我们村。他死的时候,晓月只有六岁。因为是个女孩,林承德根本不在乎她,我虽然尽力护着她,但是……”
说到这里,闻秀芬有些哽咽:“跟着我这个没用的妈妈,晓月吃了很多苦,只要一哭,林承德就会吼她、踢她,这让她胆子越来越小。后来,林承德酒后突发急症去世,我公公把我打进了医院,以三根肋骨折断、脾脏破裂为代价,我顶了林承德的工作,开始在毛巾厂上班。从此之后,也和林家那边所有亲戚断了联系。”
“我和娘家人那边也几乎没有了来往。他们拿了林家给的两千块,就把我当块破抹布扔了。我曾经向我爹妈求救,可是他们说嫁出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是生是死都是我的命。”
“从晓月6岁到现在13岁,我没有一个人帮忙,真的很难。毛巾厂那边长白班的岗位根本轮不到我,我只能倒班,晓月早早就挂着片钥匙去上学,放学回来自己拿饭菜票去食堂吃,我家晓月可怜啊……”
说起自己这些年不艰辛,闻秀芬泪如雨下。
这些年,她和女儿相依为命,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扶助,这种孤苦、寂寞让她感觉到深深的恐惧。
姜凌看她来来去去都是些生活琐事,虽然理解她急需倾诉的心理,但不能任由她这种悲苦的情绪继续蔓延,便打断了她的话:“为什么和钱建设交往?”
闻秀芬面色窘迫,一双手绞成了麻花,讷讷道:“你,你们都知道了?”
她原本不想说这件事,但她现在坐在询问室里,面对的人是警察,再加上昨天赵艳红打上门……桩桩件件都让她明白——她瞒不住。
其实说穿了,也就是个他见色起意、她被逼无奈的狗血故事。
闻秀芬本就生得清秀可人,再加上身世凄惨,自有分楚楚可怜之姿,这让到毛巾厂办事的钱建设一见便上了心。
当时闻秀芬住在单位分的平房里,三户人家共用厨房、厕所,经常停水停电。孤儿寡母在那个环境下,自然也引来有心之人的觊觎,厕所门口、厨房里、走廊上……只要是公共场所,时不时就有粗鲁汉子调戏她,甚至还出现过大半夜里有人在窗下污言秽语的情况,她不堪其扰。
闻秀芬做梦都想住进筒子楼,那里独门独户,有独立的厨房和厕所,只要锁好门就不怕有人打扰。
钱建设是纺织厂副厂长,与毛巾厂有业务往来,便是抓住她这一心态,强迫她之后再以帮忙申请住房为诱饵让她不敢声张。
钱建设那个时候在纺织厂当副厂长,管后勤基建,手上的权利大得很。他找到房管科科长,一番请客送礼之后,房管科便将闻秀芬安排住进了筒子楼。
钱建设的地下情人有很多,闻秀芬只是其中很不起眼的一个。
林承德酒后总会强迫闻秀芬发生性关系,行事粗暴、暴虐残忍,闻秀芬对□□十分抗拒,自然也不会享受其中。每次与钱建设发生过关系之后,她总会陷入自责的漩涡之中,反复不断地冲洗身体,游神一般呆坐在床脚。
说到这里,闻秀芬哀求姜凌道:“我知道,我有罪,我对不起孩子。可是……我一直瞒着晓月,求你们,别让晓月知道这件事,我不想让她失望难过。”
姜凌心中轻叹。
闻秀芬以为瞒得紧,其实林晓月早就知道。
闻秀芬看姜凌面无表情,心中忐忑,颤声道:“昨天你和我说,钱建设的儿子受了他爸的影响,小小年纪就欺负女生,被关进了少管所。我听了之后,一晚上心不安,害怕我的名声坏了,会影响到晓月……”
闻秀芬以前很怕警察,也不信任警察,因为林承德在打她的时候总会恶狠狠地说:“我告诉你,我们是夫妻,就算我把你打死了,警察也会以家务事来处理。我上个老婆死了,我赔了她娘家人一笔钱,什么事都没有,警察连问都没问。派出所那个谁谁谁,和老子称兄道弟,昨天还和我一起喝酒。想报警?你算个屁!”
听多了这样的话,本就没什么法律意识的闻秀芬更是畏惧警察如虎,总觉得派出所是林承德这种恶人的庇护所,出了事不敢声张,怕引来更残酷的报复。
可是昨天见到便装出行的姜凌、李振良,又得到刘浩然、周伟的帮助,她对警察的印象有所改观。尤其是姜凌说的“保护人民群众”那六个字,让她内心生出一丝企盼。
想到这里,闻秀芬悄悄问:“钱建设说和你们的姚所长称兄道弟关系好得很,是不是真的?”
李振良抬手在额头上拍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我们所长姓姚,为人正派,绝不可能和钱建设关系好,他那是骗你呢。”
闻秀芬看向姜凌,想得到进一步求证。
姜凌点了点头。
闻秀芬这才安下心来,小心翼翼地说:“你们昨天说自行车铃铛被偷,怀疑是我家晓月?我家晓月乖得很,绝对不可能做小偷。”
作为母亲,闻秀芬压根就不相信女儿会是人人喊打的“小偷”,可是有钱大荣的案子在前,她到底还是害怕了。
闻秀芬怕自己会连累到女儿。
她只读了三年小学、见识少,虽然心里爱极了女儿,但除了吃饭、穿衣之外,其余的忙根本帮不上。
她看不懂女儿的课本,听不懂女儿的话,面对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消瘦的女儿,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和她沟通交流。
如果警察不断逼问,或许闻秀芬还会生出逆反心理,拼命护着女儿。
可是姜凌态度和善,温柔知进退,事事点到为止,绝不强迫半分,这让闻秀芬感受到了“被尊重”。
正是因为被尊重,所以闻秀芬选择主动到派出所来。
姜凌察觉到了闻秀芬态度的转变。
她的心理防御已经卸下,她是真的在向自己求助。
这是个好的开端。
因为只有这样,姜凌才能帮助到闻秀芬,改变他们母女俩的命运。
第20章 坦白
姜凌拿出昨晚整理好的卷宗, 推到闻秀芬面前。
“我们辖区内共发生11起自行车铃铛案,都是凤凰牌原厂铜铃铛,一个价值约15元。物件虽小, 但因为多次发生, 影响恶劣, 市公安局非常重视,责令近期破案。”
和闻秀芬这类内心固执的人沟通,可以从心理学角度出发制造“神圣规则”错觉。
姜凌之所以强调“这是市公安局重视并责令限期破案的案件”,便是利用闻秀芬对权威的服从性,来让她配合调查。
闻秀芬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她这是给吓的。
“那, 那个……”嗫嚅了半天,闻秀芬才找回自己的思想,“你们查了吗?是谁干的?需要,需要我做什么?”
姜凌拿出一份记录, 指着上面的文字说:“通过对车把上的划痕,我们初步判断对方身高140左右, 瘦小、体弱, 使用发夹作案,基本保持每个月一次的频繁, 首次犯案为去年11月,报案人是钱建设, 他的自行车铃铛在家属楼下被偷。”
闻秀芬的心跳一下子全乱了。
所有的线索,都和林晓月能对应上。尤其是偷钱建设的铃铛这一条,一下子摧毁了她先前坚定的信念。
更让她心乱如麻的,是去年11月, 正是钱建设强迫她发生关系的时间点。
难道真的是晓月?
她知道了自己的事?
姜凌乘胜追击:“如果真是林晓月做的,那我猜她已经知道了你与钱建设的事,并且受到极大的心理创伤。她性格内向,这份伤害无处宣泄,表现出自我攻击。我看她消瘦得厉害,呼吸频率高,眼睛里有血丝、眼底泛青,这是气血两虚的表现。平时是不是失眠、厌食?”
这些话迅速击溃了闻秀芬的防线,她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一切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们,救救我家晓月吧。我要带她去医院,她死也不愿意,再这样下去,我真怕她出事。”
李振良被闻秀芬的反应惊住,忙起身想要将她扶起来。
现在可是法制社会,又不是古代衙门,不兴下跪。
闻秀芬却不肯起来,依旧执着地跪着,她不愿意与李振良身体接触,挪动脚步,一把抱住姜凌的腿,眼泪成串地往下落:“晓月不肯和我说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劝她,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是个不要脸的女人,但我不想害了她。求求你们,帮帮我,帮帮晓月吧。”
姜凌被她一把抱住小腿,瞬间身体僵硬。
温暖的触感隔着裤子传来,灼热无比。虽说是同性的接触,姜凌依旧觉得不自在。
她弯腰扶住闻秀芬的胳膊,动作略显僵硬:“起来说话!”
闻秀芬很听姜凌的话,没有再跪,借力站了起来。
姜凌抬手指着椅子:“坐吧。”
闻秀芬老老实实坐下,但一双泪眼依然可怜巴巴地看着姜凌:“姜警官,你刚才说晓月气血两虚,你是对的。晓月晚上睡不好觉,从来不肯好好吃饭。看着她一天比一天瘦,我真的很着急。同事们也提醒过我,让我带她去看病,可是她不肯去呀,我怎么办?”
姜凌加快了询问节奏:“接下来,我问,你答。”
闻秀芬点头:“好好好,你问。”
姜凌:“你什么时间与钱建设确定关系?”
闻秀芬吞吞吐吐:“去,去年11月。”
姜凌:“你们一个月见一次面?”
闻秀芬艰难开口:“差,差不多吧,最开始也有一个月两次。”
姜凌问:“你们通过什么方式见面?”
闻秀芬闭了闭眼,她虽不愿意回忆那屈辱的过往,但此时此刻为了女儿也只能实话实说:“钱建设和我们毛巾厂工会的卢珍主席关系很好,每次都是周日,不管我上什么班,卢主席都会帮他传话,让我晚上九点去工会办公室,然后……”
姜凌看着她,目光沉静:“钱建设来毛巾厂是不是骑凤凰牌自行车?”
闻秀芬想了想:“嗯,他有辆凤凰牌的28大杠。”
姜凌再问:“铃铛声很响亮清脆吧?”
闻秀芬面色渐渐发白:“……是。”
姜凌:“你和女儿相依为命,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周日她全天在家,你有任何变化她能不知道?”
闻秀芬陷入回忆。
11月份正是秋凉之时,钱建设在月初的周日强迫她发生关系,她回到家后洗了一个小时的澡,全身皮肤都快搓烂,换了衣服之后她缩在被窝里一声不吭,当时晓月给她倒水,问过她怎么了,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流泪。
是不是在那个时候晓月便已经察觉到了异常?
第二次周末她上中班,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上班,收到卢珍传来的消息之后她中途请了两个小时的假。那天晚上回到家,晓月的房间黑着灯,但那个时候她自怨自艾根本没有精力管女儿。
难道晓月偷偷跟踪钱建设,跑到纺织厂家属区楼下偷了他的自行车铃铛?
良久,闻秀芬打了个冷颤,她双手环抱,将宽松厚实的蓝色厂服裹得更紧了些,眼睛里露出一丝令人心惊的死意:“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为了住进筒子楼和钱建设来往,我只是想让住得好一点,我只是想有个安静独立的房子,我没想到会害了晓月……”
姜凌看到她眸中的死意,心中一凛。
闻秀芬此刻已经被愧疚与自责压得喘不上气,选择自杀的概率很高。
必须阻止她!
姜凌打断她的忏悔:“想要更好的生活没有错,你只是选错了路。走错了路,那就换一条。”
闻秀芬连连摇头:“不不不,来不及了。一步错,步步错,我名声坏了,还害得晓月成了小偷,你们公安肯定会把她抓走。我完了,她也完了!”
李振良再次苦笑:“闻秀芬,我昨晚就和你说过,林晓月只有13岁,属于未成年人,即使自行车铃铛真是她偷的,我们也会以教育为主,不会入刑,更不会坐牢,什么叫她完了?”
姜凌的声音很温暖:“你还年轻,未来的路很长,怎么就完了?”
闻秀芬愣了愣。
脸上忽喜忽悲,眼中光亮忽明忽暗,显然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笃、笃、笃。”
有人敲门。
李振良起身打开门,门口站着刘浩然与林晓月。
林晓月应该是一路小跑来到的派出所,脸颊微红、气喘吁吁,一见到门开便探头望过去,当看到背对着自己的母亲时,飞快地跑进屋,以瘦小的身躯挡在她面前,哑着声音说:“你们有什么事就问我,我妈妈什么也不知道。”
闻秀芬见到女儿过来,慌忙擦干眼泪,站起身来拖着她胳膊便往外走:“你不好好上课过来做什么?你才13岁,还是个孩子,这里有妈妈,你赶紧回学校去!”
林晓月一边挣扎,一边扭过脸对姜凌说:“你们问我,问我!让我妈回家睡觉。她刚刚上完夜班,很累很累。”
见母女俩再次开启“你护我、我护你”的模式,姜凌站起身,从墙边拖了把椅子放在桌前:“你俩都留下吧。”
听到姜凌的话,林晓月像得了尚方宝剑一般,声音也大了起来:“妈,警察说我可以留下。我请假过来的,说完话肯定回去上课。”
闻秀芬看向姜凌。
姜凌点了点头:“正好,你也听听晓月怎么说。”
林晓月的心结,只有闻秀芬能够解开;而闻秀芬的痛苦,也只有林晓月能够抚慰。可惜她俩都太爱对方,把一切阴暗面藏在内心,不肯亮出来。
姜凌想要的,就是让她们把心底的阴影、苦痛都展现给对方看。只有这样,才能让闻秀芬有勇气继续活下去,让林晓月阳光开朗起来。
林晓月虽然主动来了,但心里依然发虚,坐下来时只坐了半边屁股,整个人极度紧绷。
闻秀芬搂着她的肩头,急切地说:“警察说了,你年纪还小,就算是犯了错也以教育为主,不会把你抓起来坐牢。你有什么话,就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妈妈知道你心里藏了很多苦,你告诉警察,让他们帮帮你。你这样不肯吃饭、不肯睡觉,妈妈看着心里痛啊……”
林晓月心里的确压了很多事。
昨晚警察走后,她一晚上没有睡着,今天起来之后早饭都没吃,便收拾收拾去了学校。
坐在教室里,她神游天外,一直在琢磨自己应该怎么办。
如果母亲知道自己是个可耻的小偷,会不会难过痛苦?如果同学、老师、妈妈的同事、邻居……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小偷,会不会像爷爷奶奶奶他们那样上门打砸、恶毒诅咒她和母亲?
她其实也不想偷铃铛的,可是那天钱建设骑着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他的脸上洋溢着得意洋洋的笑,车上的铃铛被他摁得很响很响。
那个声音,一直在折磨着她的耳朵。
当天晚上她麻起胆子来到纺织厂,将钱建设自行车上的铃铛撬了下来,心中的愤怒与烦躁轻了许多,晚上也能勉强睡着两、三个小时。
渐渐地,她有了瘾。
如果不偷个铃铛,她便全身难受。
可是偷了之后,她又会自责、愧疚。
愤怒无助、自责愧疚,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林晓月内心戾气在不断积累,有时候甚至都想拿把刀捅死钱建设,然后等着警察把自己抓起来枪毙。
她原本打算等上完课中午到派出所去,但是越想越怕,最后索性一闭眼,决定早死早超生,与其等在教室里什么也听不进去,不如直接去和警察交代清楚。
昨晚那个女警不是说过了吗?警察是保护人民群众的。
就算把她抓起来,只要能保护好母亲,林晓月也认了。
请了假之后,林晓月一路小跑来到派出所。
到了之后知道母亲已经被带进问询室,林晓月顿时便慌了,哀求刘浩然带她进去,这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听完闻秀芬的话,林晓月心中的紧张稍稍消减了些,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妈妈,我……我……我是个小偷。”
话一说出来,眼泪便顺着林晓月那瘦削的脸颊往下流。
林晓月也不想哭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将“我是个小偷”这句话说出来之后,整个人轻松了不少,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怎么也止不住。
闻秀芬的一颗心疼得揪成一团,她伸出手将林晓月一把搂住,右手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女儿的后脑:“不怕不怕,妈妈知道,你是想为妈妈出气,是妈妈对不住你。”
母亲的爱抚,如春风拂过冰冷的湖面,似雨水滋润着干涸的土地,原本一身都是刺的林晓月一边哭一边抽噎:“妈妈,妈妈……”
看到这一切,姜凌眼角有些湿润。
原来,这就是妈妈的爱。
无私、温暖、博大。
只可惜,这样的爱姜凌从来没有体验过。
终于把藏在内心最愧疚的东西说出来,林晓月如释重负,依在母亲怀里坦白了一切。
铃铛的确是林晓月偷的。
“我不喜欢爸爸那样对你,也不喜欢钱建设那样对你!他们都是坏蛋!”稚嫩的声音在问询室里响起,所有人都沉默了。
自行车铃铛失窃案破了,但姜凌的内心却无比沉重。
善良的人,往往道德感强,做了一点点错事便愧疚难安,不断内耗、折磨自己;
可那些真正做恶的人,却心安理得,吃得香、睡得好。
这个世界公平吗?
其实并不!
姜凌捏紧了手中钢笔。
这是市局奖励的钢笔,笔身处刻着“除恶卫道”四个字。
除什么恶?除欺凌弱小、违法犯罪的恶。
卫什么道?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公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