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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离间计

    首先要做的事, 是帮助林晓月。

    从心理学角度来看,林晓月这是创伤触发的强迫性仪式行为,如果不予以及时纠正, 可能会演化为“偷窃癖”。

    前世林晓月在母亲自杀身亡之后以偷盗为生, 便是因为偷铃铛的行为未被发现, 一次次重复着这种强迫性仪式行为所导致。

    林晓月就是沈小梅口中的“小月姐”,她在流落街头的日子里收留了沈小梅,并带她走上了职业小偷的道路。

    沈小梅视林晓月为天,自然也延续了她对铃铛的憎恨。

    当铃铛成为创伤记忆的触发物时,偷窃可能是一种逃避或控制创伤记忆的方式。在林晓月看来, 只有偷了那个铃铛,对母亲委身于他人的羞耻感才会消散。

    林晓月今年13岁, 发现母亲出轨时才12岁,对性的认知正处在懵懂期。

    她小时候目睹父亲强暴、殴打母亲,从此以后将“性”视为一种污秽。当她发现母亲与钱建设发生关系后,内心以此为耻, 并将羞耻感投射到铃铛上,通过偷窃来“消除”象征性的污秽, 将情绪从无法处理的对象转移到可控制的物品, 这属于心理防御机制中的置换。

    如果要纠正她这种行为,首先要做的便是修复母女关系, 提供正确的性教育,减少她的罪恶感。

    和姜凌一样, 李振良内心一点也没有破案的兴奋感。

    自行车铃铛是林晓月偷的,这证明了姜凌的心理画像完全正确,按理说李振良应该兴奋地跳起来,马上打电话告诉应松茂:应队, 小姜是对的!

    可是此刻的李振良眼角湿湿的,难受得很。

    林晓月这孩子真是太不容易了。虽说走了歧路,但她这是因为太过痛苦才采取的自救手段。

    李振良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姜凌,用眼神询问她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姜凌思索片刻,对林晓月说:“你不是小偷,你只是生病了。”

    林晓月依在母亲怀里,抬起头看着她,眼神有些呆呆的,重复着她的话:“生病了?”

    姜凌知道此时最重要的,是消除她的羞耻感,便继续说:“是的,因为从小处于暴力环境,被钱建设这件事刺激之后,你的心理生病了,病的名字叫做创伤后应激障碍。”

    林晓月渐渐坐直:“心理也会生病?”

    姜凌点点头:“对,不仅仅是我们的身体会生病,心理也会生病。心理的疾病因为藏得比较深,很多人都意识不到。你之所以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控制不住想要偷铃铛,都是因为你的心理生病了。”

    生病?

    林晓月与闻秀芬感觉卸下了千斤重担。

    善良的人总喜欢往自己身上套各种道德枷锁。

    闻秀芬觉得她被钱建设强奸都是自己的错,林晓月认为偷铃铛是可耻的小偷行为,皆因为她们是传统思想教育出来的、善良的人。

    既然是生病,那就不是自己的错,对不对?

    闻秀芬问:“那,这病有没有办法治?”

    林晓月也满怀期冀地看着姜凌。如果可以,她也不想这样天天睁着眼睛等天亮;如果可以,她也不想一看到饭菜就反胃;如果可以,她也不想一听到铃铛响就全身发紧,控制不住地想要把它们卸下来。

    姜凌想了想:“铃铛你都收着了吗?”

    林晓月犹豫了一下:“都在床底下放着。”只是每个铃铛都被她用圆规刻了个“脏”字,她不敢拿出来。

    姜凌:“都还回来吧。”

    林晓月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根本不敢抬头:“铃铛,我,我在上面刻了字。”

    想到沈小梅一直珍藏着的铃铛,姜凌恍然:“不怕,可以抛光去掉那些字。”铃铛上一个个“脏”字,就是林晓月心底藏着的伤。

    林晓月惊喜抬头:“真的?那些字可以去掉吗?”

    从小就不受父亲和爷爷、奶奶待见,唯有弱小可怜的母亲一直坚定地爱着她。在这样的环境林晓月成熟得很早,她想要快快长大保护母亲。

    可是,成长太慢。

    林晓月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奈。

    她觉得性是肮脏的,她憎恨那些觊觎母亲的男人,可是她没有办法。

    就连能够住进筒子楼,都是母亲用身体换来的!

    林晓月痛恨自己无能,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便会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指摩挲铃铛侧而刻着的字。

    那些字,无数次提醒她:你是个小偷,你妈妈是个贱人。

    姜凌知道林晓月封闭的内心已经向她敞开,此时攻心效果最好。她看向母女俩,一字一顿地说:“刻的字,有办法去除;犯的错,可以改。走错了路,也能回头。”

    林晓月感觉有一阵暖风吹进冰冷的内心。

    姜凌告诉她——

    有些印记,可以消除。

    错了,也可以回头。

    林晓月站起身来,对着姜凌深深鞠躬:“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偷那些自行车铃铛,我这就回家,把铃铛拿过来。”

    姜凌微笑:“好,我陪你去。”

    说罢,姜凌拿来砂纸与抛光材料交给林晓月:“我教你怎么打磨。”

    就这样,姜凌与李振良陪着林晓月、闻秀芬回到筒子楼。

    等到林晓月埋头将十几个自行车铃铛打磨干净,干净锃亮得像新的一样,那些积压在心头让她喘不上气的负疚感减轻了许多。

    姜凌将铃铛收进证物袋,并让她们母女在笔录上签字摁指印后,语重心长地对林晓月说:“你妈妈吃了很多苦,生活很不容易。因为弱小,需要依附于强者生存,这是人之常情。只是她采取的方式不太对,这一点,你明白吗?”

    林晓月别扭地转过脸去。

    她依旧对钱建设一事心存芥蒂。

    姜凌看向闻秀芬:“你是单身,钱建设却有家庭,你和他之间的关系属于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必须断得干干净净。”

    闻秀芬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以后他再找我,我一定不去。”

    姜凌很严肃:“他若再敢找你,你直接扇他!他若来硬的,你就报警告他,听明白了吗?”

    闻秀芬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悄声问姜凌:“那个……他说偷拍了我的照片,我不敢。”她一开始因为有所求,所以委身于钱建设,后来却是被他捏住把柄,不得不从。

    姜凌问:“你,敢不敢告他?”

    闻秀芬声音有些颤抖:“告,告他什么?”

    姜凌沉声道:“采取胁迫方式,违背妇女意愿,强行发生性关系,这属于强奸罪。”

    虽然没有生物痕迹,但女儿林晓月及同事可证明受害人案发后出现创伤应激反应,询问工会卢主席可以获得相关证词,照片冲洗及保存过程中也许能够找到证人……总之,只要闻秀芬报案,派出所就能上报刑侦支队,立案侦查。

    闻秀芬摇头:“我,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在处理此类案件时,女性通常重视隐私权保护,不愿意将事件扩大。

    姜凌点了点头,表示尊重:“好,你先报警,我去和钱建设谈谈,让他以后不再骚扰你。放心,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第一次得到警察的保护,闻秀芬的内心激动不已,一把抓住姜凌的手,连声道谢:“谢谢你,谢谢你!你就是我的大救星!”她现在有工作、有房子、有女儿,只要钱建设不再骚扰她,她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林晓月在一旁认真倾听着姜凌的每一句话,她那颗因为憎恨自己弱小而千疮百孔的心,似乎在慢慢愈合。

    原来,弱小不是她的错,警察会保护她!

    如果谁再欺负她,她就报警。

    姜凌看着被闻秀芬捏住的手。

    那温暖的肌肤接触,带着压力的亲密,第一次没有让她感觉不适。

    闻秀芬说了半天谢谢之后,难掩内心的欢喜与兴奋,松开姜凌的手,再一次抱紧了女儿。感觉到有人支撑的她,眼睛亮晶晶的,一张脸焕发出蓬勃生机,

    “晓月,以后不会有人再来欺负妈妈,你别怕!”

    “晓月,妈妈太高兴了!”

    “晓月,以前是妈妈错了。现在有警察保护妈妈,妈妈什么也不怕。咱们娘俩可以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多好。”

    闻秀芬笑得像个孩子,不停地诉说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林晓月从一开始的不知所措,到后来腾出一只手轻轻拍着母亲的后背,眼里也渐渐有了光亮。

    不会再有人欺负她们,她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姜凌的脸上也有了笑意。

    林晓月解开心结,自然就会吃好、睡好,营养不良的问题也会得到控制,再也不会像上一世那样死于肺结核。

    同样的,闻秀芬也不会再自杀。

    母女俩的命运得到扭转,真好。

    从闻秀芬家里出来之后,姜凌找上了钱建设。

    钱建设现在停职反省在家待着,正是草木皆兵的时候,见到姜凌上门,吓得连连解释:“我没有她的照片,那天只是带了个相机做个样子,里面连胶卷都没有。我又不会冲洗照片,拍那玩意到哪里洗?我只是吓吓她,反正闻秀芬胆子小,我说什么她都信。”

    看姜凌脸色冰冷,钱建设内心更慌。

    说实话,他真是怕姜凌。

    原本他在纺织厂干得风生水起,过两年升正厂长很有希望,没料到就因为儿子和同学打架去派出所调解,就调解出鬼来了。

    明明以前魏警官处理得挺好,偏偏姜凌这个新来的小警察咬死他家不放,不仅赔了一堆钱,儿子被送进少管所,他更是被纪委调查,查得他心惊肉跳。

    昨晚知道赵艳红到闻秀芬家去闹遇上了姜凌,钱建设右边眉毛直跳,一宿都没睡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搞不好要出事啊。

    再一看到姜凌,钱建设恨不得跪了。

    别贪污之事还没查出来,警察先抓他一个强奸罪吧?

    姜凌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赵艳红上门闹事,说闻秀芬与你有不正当男女关系,闻秀芬名声受损,报警告你强奸。”

    钱建设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道:“姜警官,求求你,让她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保证以后绝不骚扰她。我老婆有神经病,造成的一切损失我愿意赔偿。对!我愿意赔偿她三千块,只求她不告我。我现在停职反省等待厂里调查,真的是一头包,实在没有精力再应付一场官司。”

    姜凌站起身:“跟我们走一趟吧。”

    说罢,姜凌与李振良带着面色灰败的钱建设离开纺织厂家属区。

    回到派出所,钱建设被带往问讯室。

    李振良和刘浩然一起过去做笔录,站在走廊,实在没忍住啐了一口:“妈的,什么人呐!欺软怕硬,真不是个东西!”

    姜凌则抬头看着高悬的太阳。

    冬日太阳的光芒是冷白色,照在身上没有多少暖意,可是直视时依旧刺眼。

    上一世姜凌喜欢看刑侦小说,记得东野圭吾的小说《白夜行》里写了一段话“世上有两样东西不能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

    果然,唯人心与太阳,不能直视。

    钱建设无耻、赵艳红无赖,这对夫妻教养出一个小小年纪便具备反社会人格的钱大荣。

    闻秀芬无奈,为改善生存环境委身于钱建设,她的背后有一个默默哭泣、差点走上偷窃道路的林晓月。

    姜凌打电话给应松茂:“应队,案子破了。”

    原本打算晚上去派出所了解情况的应松茂听到她的声音,心情不自觉地飞扬:“确认是林晓月干的?”

    “是。”姜凌将事情经过简要汇报。

    听完破案过程,应松茂沉默了。

    一天时间破案,姜凌的犯罪心理画像简直太神奇了!

    沉默半晌之后,应松茂提了一个要求:“能否抽空将所有卷宗、材料汇总,送到市局来?我还有实验要做,没时间过来。”

    似乎是害怕姜凌不愿意跑这一趟,应松茂给了个她不会拒绝的理由:“我会整理资料,写一篇论文投稿一类,你是第一作者。”

    姜凌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好处,立马答应下来:“好,记得把李振良、刘浩然、周伟的名字都加上。”

    “嗯。”应松茂很爽快地答应,“直接来技术大队找我。”

    姜凌趁机提了一个条件:“应队,能否帮我联系三大队?我这里有个案子,虽说是强奸案,但受害者不愿意将事情闹大,最后应该会以贪污罪立案。”

    应松茂问:“闻秀芬要告钱建设?贪污罪的证据是什么?”

    姜凌点头:“对!纺织厂工会委员赵艳红,也就是钱建设的妻子,曾经贪污过梁九善姐弟的困难补助,虽说钱不多,但以此为突破口,钱建设一家贪污受贿罪可以很快查出。”

    应松茂虽说是技术大队,但大案小案参加不少,逻辑思维非常缜密:“你有办法?”

    姜凌嘴角微勾:“赵艳红关在拘留所,想办法让他们夫妻离心,钱建设贪污之事很快就能查清。”

    昨晚让刘浩然、周伟送赵艳红去拘留所的时候,姜凌就交代过一定要筛选一下和她关在一起的狱友——离婚的、被男人骗的、家庭纠纷的女性。

    在女子监狱工作了五、六年,姜凌见过不少女犯人,其中一部分女性暴力犯罪与长期受伴侣虐待或欺骗有关,另外,还有一部分女性因为伴侣的情感操控、暴力威胁或欺骗参与犯罪。

    总结下来,与“伴侣”有关的女性犯罪比例相当高。

    这类女性入狱之后,一种是自责与悔恨:

    “我当初怎么会相信他?”

    “如果我能早点看清他的真面目……”

    “都是我的错,毁了自己也害了家人。”

    一种是对伴侣的愤怒:

    “他毁了我的一生,我恨他!”

    “为什么他逍遥法外,我却要坐牢?”

    “我要杀了他,但已经没有机会了……”

    还有一种是对家庭的牵挂:

    “孩子怎么办?他们会不会恨我?”

    “我爸妈一辈子抬不起头了……”

    这些人的话字字泣血,都是对过往的忏悔、对人生的感悟。

    这些话,赵艳红并没有机会听到。

    赵艳红从乡下嫁到城市,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耳边充斥的都是阿谀奉承,整个人便有些飘了。

    现在把她和那些受过男人伤害的女性罪犯关在一间屋,让她多听听诸如“男人靠得住,母猪也能上树!”、“听姐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的话,深刻认识一下男人翻脸无情的后果,就能在她内心种下一根刺,激发她与钱建设之间的矛盾。

    姜凌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与李振良到钱家家访时,钱建设与赵艳红打过一架,当时赵艳红曾经嚷嚷过:“你要是敢把老娘休了,那就莫怪我鱼死网破!你这些年……”

    所以,姜凌现在要做的,就是分化赵艳红与钱建设,让他俩狗咬狗。

    “好。我让三大队的雷峻岳过去一趟,你们直接和他对接。”应松茂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来。

    这个小姜,还真是聪明通透,很适合当警察。

    听到应松茂如此给力,直接派三大队的副队长过来,姜凌的眉眼弯了弯。有了刑侦支队的介入,钱建设夫妻俩谁也跑不掉!

    雷峻岳很快带人来到了金乌路派出所。

    钱建设一见到刑警,当时腿就软了。

    在姜凌的主导之下,钱建设乖乖签下保证书,保证绝不骚扰闻秀芬,并赔偿她三千元精神损失费。

    钱建设以为自己可以得到解脱,却没想到姜凌拿出当年调解钱大荣一案时的笔录,再加上梁九善的报案,雷峻岳以赵艳红贪污罪立案,将钱建设带往刑侦支队做进一步调查。

    雷峻岳审经济类犯罪早就有了经验,临走前紧握着李振良的手,对姜凌一再保证:“连一年两百块的困难补助都贪的人,屁股绝对不干净。放心,我们有专业的审计人员,会查他们夫妻的银行流水、转帐记录,再对住所进行搜查,绝对不会让他们逃脱法律的制裁。”

    刚才雷峻岳其实是想握姜凌的手,毕竟应松茂难得开口一次,竟然是让他来派出所听小姜同志的吩咐,雷峻岳对姜凌实在是好奇。

    却不料李振良动作更快,抢先一步握住他的手。

    雷峻岳只得压下胸中涌动的好奇心,先处理案子。

    早在听到姜凌说梁九善报案,刑侦支队接手查贪污案时,钱建设便知道完了。

    从当上纺织厂副厂长主管基建之后,他不知道收过多少施工队伍的钱,也不知道干过多少腐败的事。除了存在银行的十万之外,他家中柜子里、抽屉里还有上万的现金与黄金。

    先前单位对他进行审查他并不害怕,他动作娴熟地往厂长、审计处领导那里塞了好几万,眼见得差不多事情可以摆平,没想到姜凌能量那么大,竟然让刑侦支队的人接管了他的案子。

    刑侦支队三大队查经济案那可是以雷厉风行著称!听说搜查令一下,整个房间连地砖都要撬起来,那他藏着的金条、现金哪里藏得住?

    一想到小小的两百块困难补助金会让他陷入眼下的死局,钱建设心中便恨毒了赵艳红,嘴里不停地咒骂着还关在拘留所的赵艳红,恨不得将她五马分尸了才好。

    ——就是这个女人,不仅害了儿子,还害了他!

    而此刻,被钱建设不断咒骂的赵艳红呆呆坐在拘留室的木椅上,她的世界在不断坍塌。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男人只有挂在墙上才会老实。”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

    耳边充斥着这样的话语,再加上旁边两位狱友讲述的伤心往事,赵艳红是真有点慌了。

    钱建设昨天签字的时候说了句什么?

    “你自己想死,莫扯上老子!”

    哦,对,就是这一句。如果自己出事,钱建设恐怕会和哥嫂一样,恨不得立刻和她划清界限吧?

    越想越恐惧的赵艳红,当被带到刑侦支队审讯室,看到墙上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字,再面对雷峻岳那张黑脸,她的心理防线一下子就垮了。

    还没等雷峻岳开口,赵艳红已经眼泪鼻涕齐流,整个人趴在桌上哀嚎:“我要举报,举报钱建设贪污受贿!”

    先下手为强,争取当污点证人,说不定她还能有一条活路。

    至于钱建设……那个一天到晚搞破鞋的男人,就让他去死吧!

    审讯结束,雷峻岳整个人有点晕。

    没想到这么顺利。

    贪污受贿几十万!这可是经济大案,送上门的功劳啊,姜凌真是个好人。

    第22章 沈小薇

    雷峻岳带钱建设离开时, 姜凌想让他把自行车铃铛失窃的资料带给应松茂,却不料被他拒绝了。

    雷峻岳笑得很欢乐:“那是你答应送给他的东西,你自己送。”

    没办法, 姜凌只能亲自跑一趟。

    她转身望向案件组其他三人:“应队说咱们破获的自行车铃铛失窃案很有价值, 可以写篇论文发表, 咱们四个都会署名。”

    办公室里顿时一阵欢呼。

    “发论文?太好了!”

    “我的名字也会出现在论文题目的下面?真光荣!”

    “应队是华夏公安大学的研究生,他投稿论文肯定能录用,我们也跟着沾光啊!”

    就连闻讯赶来的魏长锋也兴奋起来:“发论文?哈哈!我们金乌派出所要出名了。”

    姜凌抬了抬手:“先别急,论文还没影子呢,应队只是让我送材料过去。”

    魏长锋一拍李振良的肩膀:“你和小姜一起去!”

    李振良被他一掌拍得差点闭过气去:“老魏, 你是断掌,悠着点儿。”

    魏长锋哈哈而乐, 作势再拍:“还不快去?”

    李振良一边躲一边叫:“去去去,马上就去。”

    派出所里没有配车,两人只能坐公交。

    金乌路派出所有点偏,到市局需要转一趟公交车, 换乘点在火车站。

    火车站周边的建筑低矮,记忆里蓝色玻璃幕墙的银鑫大楼还没开始建设。路人穿着打扮很有年代气息, 有穿着毛呢长外套、戴着鲜红贝雷帽的时髦女郎, 也有拎着灰白色蛇皮袋、蓝红两色编织袋、身穿厚厚棉袄的农民工。

    站前广场人群熙熙攘攘,浓浓的乡音传入耳中。

    “省城省城, 马上走!”

    “岳州岳州,岳州有上的没有?”

    这是自火车站开往湘省各地长途中巴售票员揽客的声音。

    “买方便面送开水咧……”

    “《大时代》同款宽肩收腰小西装便宜卖了, 赶紧来看啦!”

    这是在广场周边做生意的小贩叫卖的声音。

    广播里传来许久未听到的《恋曲1990》。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眼前景象仿佛是一卷褪色的、时间久远的旧录像带。可姜凌没有心情欣赏这新鲜又陌生的环境,她的心里依旧记挂着一件事。

    ——现在才11岁的沈小梅在哪里?

    林晓月找到了,她的心理问题也得到解决,此后母女相依, 自然不会辍学流浪,也没办法认识沈小梅。

    但是,一想到那个绰号“疯铃”的沈小梅,姜凌便有些胸口闷闷的。

    如果生来幸福,谁愿意流浪街头,以偷盗为生?

    沈小梅右耳缺失、左肩烫伤疤、右手残疾仅有三指,每天夜里频繁惊醒并重复“莫慌莫慌,铃铛不响”的呓语,她一定生活在一个残酷、冰冷的环境之中。

    姜凌没有想到,她很快就见到了沈小梅。

    只不过她最先看到的,是另一个案件的死者。

    等待公交车之际,姜凌感觉有人走到身边轻轻拉扯裤腿,一道怯怯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好心的姐姐,你行行好,打发点吧……”

    一个破旧掉漆的搪瓷碗伸到眼前,碗里放着零星几张钞票。

    姜凌低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小乞儿。

    小乞儿只有五、六岁年纪,穿得破破烂烂,头发脏污打结,仰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乌黑发亮的眼睛、菱形圆润的嘴唇,看得出来是个美人胚子,可脸颊两大块斑斑驳驳、凹凸不平的伤疤扭曲可怖,硬生生地毁了她的容貌,任谁看了都会叹一声可惜。

    这张脸!

    这张脸姜凌记得。

    只不过,上一世姜凌是在尸检报告中看到的。

    小小的身体、瘦骨伶仃,用一块破布裹着,被埋在一个偏僻农房的后院,面部、颈部、四肢满布瘀伤,嘴里塞着一个干硬的馒头,死亡原因为窒息。

    不过才八岁的年龄,却死得悄无声息,被人贩子虐待致死。

    小乞儿名叫沈小薇,本名许清瑶,三岁时被人贩子拐走,毁了她的脸,逼她乞讨。直到死后抛尸,小薇都被一个名为“鹞子”的团伙控制着。

    这个“鹞子”团伙,可谓是人贩子中最恶毒的存在。

    一开始,他们从偏远农村买下那些被父母厌弃的残疾孩子,带到大城市乞讨为生,利用人们的同情心理赚钱。这些病弱的孩子长期被虐待,在他们手底下根本活不过三年。

    因为这些残疾孩子存活期太短,“鹞子”团伙开始拐孩子,拐来之后剜眼、剁足、砍手……下手极其狠辣,能够熬下来的孩子成为他们敛财的工具,而那些活不下来的孩子便就此永隔人世。

    姜凌抬起眼,仔细观察四周情形。

    站前广场人多拥挤,姜凌目光犀利,很快便发现了两个和小薇一样衣衫褴褛的孩子。

    一个双腿被截的男孩坐在一块木板上,木板下方有四个轮子,他以手当桨,驱动着这辆小车四处游走,见人便磕头乞怜,引得不少人驻足摇头,往他的搪瓷碗里放零钱。

    另一个瘦小的女孩右耳缺失,右手残疾,手指只有三根,扭曲恐怖,像鸡爪子一样,她左手托着个搪瓷钵子,睁着双因为枯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即使是再不耐烦的路人,也会叹口气施舍点。

    这个女孩,正是沈小梅!

    刹那间,姜凌便明白了一切。

    在沈小梅流浪街头之前,她一直被人贩子集团控制乞讨。

    在此期间,沈小梅不仅被割了一只耳朵,身上还留下烫伤伤疤,那是被人贩子残酷虐待所致。

    因为被虐待,所以她性格古怪、敏感易怒、无法安睡。

    她可能是在艰难逃离鹞子团伙之后遇到了林晓月,然后两人结为患难之交,依偎取暖。

    但是此刻,她还在人贩子手里,以乞讨为生。

    加上小薇,站前广场一共有三个乞讨小儿,按照“鹞子”团伙的作案特点,应该会有两人躲在暗处控制,一人望风,一人充当打手,通常以夫妻相称,他们在哪里?

    或许因为姜凌沉默太久,小薇眼神低垂,再一次鼓起勇气拉了拉姜凌的衣角:“姐姐,打发点吧,我一天没有吃饭,肚子好饿。”

    姜凌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放进小薇乞讨用的破碗里。

    小姑娘展颜一笑,连声说着谢谢。

    看到小姑娘为了一块钱欢喜成这样,姜凌心里发酸,但她面上没有显露,将装着文件的挎包交给李振良,低声道:“等下见机行事。”

    李振良接过军绿色挎包,被她的举动弄得有些紧张,左右张望了一下,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怎么了?”

    姜凌压低声音:“保持镇静,别乱看,有人贩子团伙。”

    李振良大脑有一瞬间宕机。

    只不过就是跑一趟市局送材料,跟着姜凌去技术大队混个脸熟,怎么这样也能遇上人贩子团伙?

    李振良一开始只是名社区警察,性格温和、没什么脾气,更多的是处理些家长里短的民事纠纷,也就是跟姜凌组队跑外勤之后才开始接触刑事案件。

    人贩子,还团伙作案?这可是大案!

    他进入案件组才三个月,就要上手这么大的案子?

    李振良不敢视线乱瞟,后颈下意识地进入僵硬状态,咬着牙问:“几,几个人贩子?咱们要不还是报警吧?”

    姜凌斜了他一眼:“我们就是警察。”

    李振良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的意思是,找打拐大队的人来。”

    人口贩卖案原本归刑侦支队二大队管,90年初公安部刑事侦查局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办公室责成各县市公安局高度重视,晏市专门成立了打拐大队。李振良觉得应该直接给打拐大队打电话,让他们派人过来。他们装备精良、经验丰富,肯定比他和姜凌强。

    姜凌抬眼扫视全场。

    刚才还在站前广场乞讨的断腿男孩和沈小梅身边突然多了一男一女的身影,因为只看到个背影,姜凌无法从他们的脸上判断出什么,但直觉告诉姜凌,这一对男女已经有所警觉。

    鹞子团伙之所以一直没有被抓,就是因为这份警觉性。

    他们就像是望风的鹰一样,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立马带走孩子,换个地方重新再来。

    哪怕是有善心人看孩子可怜,想要提供帮助,他们也会迅速带孩子走人。等到善心人带着警察过来,他们早就逃之夭夭、踪迹难寻。

    姜凌的声音依旧冷静:“你去打电话摇人,我得把孩子们留下。”

    这三个孩子如果今天不留下,姜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们。等到找到他们的时候,恐怕已经是一具尸体,或者……流浪街头的小偷。

    一听说让他打电话,李振良“嗖”地一下便没了身影。

    虽说姜凌没说清楚团伙到底有多少人,但李振良默认那边至少有七、八个人。只有他和姜凌两个人,哪里斗得过人贩子团伙?赶紧去,去把打拐大队的人叫过来。

    姜凌快走两步,赶上正在向其他路人乞讨的小薇,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瑶瑶,我终于找到你了!”

    只有把这个可怜孩子抱在怀里,姜凌才会安心。

    小姑娘陡然被姜凌抱起,双脚悬空,吓得一个激灵,紧抿着唇,死死抱着手中装钱的破碗,像受了惊吓的小鹿一般愣愣地看着姜凌:“我,我叫小薇,不是瑶瑶。”

    姜凌当然知道,许清瑶三岁时被拐,肯定早就忘记了自己的本名。

    但姜凌不一样,她看过许清瑶的尸体照片,在电视上见过她父母的眼泪、控诉与哀号。姜凌曾幻想过,如果她是许清瑶,如果她死了,她的亲生父母会不会也像许清瑶的父母那样难过伤心。

    都不必演,姜凌只要想到能够救下眼前这个孩子,便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她看着怀里的孩子道:“瑶瑶,我是小姨,小姨啊。”

    姜凌装扮朴素,眉清目秀,清澈的眼神里那份惊喜不似伪装,一下子便引来路人的关注。

    “什么?这个小乞丐是你外甥女?”

    “你们大人是怎么搞的,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让她在外面讨钱?”

    “孩子没说认得你嘛,你不会是人贩子吧?”

    小薇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身上的气味也不好闻,但抱在手上软软的一团,这让姜凌那一颗心瞬间柔软了下来。她并没有在意路人的议论,只是像得到稀世珍宝一般抱着小薇,欢喜地看着小薇。

    小薇迎上她的视线,怯怯发问:“小姨?”

    姜凌点点头,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奶糖塞进小薇嘴里。

    糖块在嘴里化开,香甜味在口腔里弥散开来,忐忑不安的小薇渐渐平静下来。她定定地看着姜凌,连眨眼都舍不得,仿佛在害怕这一切都是梦,只要她一眨眼,眼前这个温柔的“小姨”便会消失不见,再也见不到了。

    天天被打、吃不饱饭的日子,真的可以结束吗?

    路人看到这一幕,好奇地打量着两人。

    一名中年女人靠得近,听得分明,主动发问:“你是这小乞丐的亲小姨?”

    另一个看着像退休干部的老者也跟着问:“这孩子是你们家丢的?”他很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姜凌不像是人贩子,她不嫌乞丐脏污欢天喜地抱着喊孩子的名字,这孩子多半是她家的。

    姜凌一只手抱住小薇,目光沉静地看着这些热心群众。

    她的话虽少,但言简意赅、清晰明了:“是,这是我姐的孩子,三年前在省城走丢,家里人一直在找。”

    火车站巧遇小乞丐,竟然发现是走丢的外甥女——这样的故事谁都爱听。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详细情况。

    刚才还在站前广场守着沈小梅的女人察觉到了异常,急匆匆地往这边跑,排开人群,直扑向姜凌,嘴里大叫:“放下我家小薇!”

    姜凌要的就是引蛇出洞,一直分神留意着四周的动静,见有人扑来,一闪身便躲了开来,冷冷看着对方。

    “鹞子”团伙终于露了面!

    那女人脸颊深陷,眉毛散乱,眼角向下耷拉,看着一脸的愁苦。这张瘦削的脸、这双阴狠的三角眼触动姜凌的记忆,她的犯罪档案也随之浮现脑海。

    档案编号:NJ-1999-074

    案件性质:拐卖儿童、虐待罪、故意杀人罪

    姓名:谢家燕(1960年生,北地人)

    文化程度:小学肄业

    谢家燕1987年因家庭贫困拐走亲侄子获得一百元报酬,从此开启长达十几年拐卖儿童的不归路。1987年到1989年,从湘省拐卖5名儿童至北方城市进行贩卖。1989年谢家燕因涉嫌拐卖儿童被抓,刑拘三个月后释放。

    1990年谢家燕继续作案,很快成为“鹞子”团伙的头目之一,1997年位于湘省新昌县的人贩子窝点被警方捣毁,但谢家燕却成功逃脱,换了个身份继续作案,直至1999年被抓,她的罪行才被全部查清,与团伙一起被判处死刑。

    按照上一世的时间线,1997年小薇的尸体在新昌县青石镇郊区农房后院被挖出,死在鹞子团伙手里的孩子足足有十三名。

    现在离鹞子团伙被抓还有四年。

    离谢家燕判处死刑还有六年。

    必须要快。

    必须阻止谢家燕,尽早将鹞子团伙一网打尽!

    否则,他们拐卖的儿童数量会不断增加,手底下的人命也会越来越多。

    第23章 动手

    姜凌抱紧手中瑟瑟发抖的小薇, 与谢家燕正面相抗:“你是谁?我是瑶瑶的小姨,你为什么喊她小薇?”

    谢家燕眯起眼仔细打量着姜凌。

    难道眼前这个姑娘,真是孩子的小姨?

    小薇被拐来的时候才三岁, 什么都不记得, 只知道哭, 谢家燕便给孩子随意取了个名字,至于姓嘛,因为她与沈三壮扮演一对夫妻,所以小薇姓沈。

    谢家燕与沈三壮一起,带着三个孩子乞讨, 因为小心谨慎,又有团伙打掩护, 一直都很顺利,没想到今天会在火车站遇到小薇的亲人。

    但很快,谢家燕便镇定下来。

    是小薇小姨又怎样?孩子刚拐来时哭闹不休,打了几回、烧伤了那张脸之后就老实了下来, 只需自己一个眼神,她就会乖乖滚过来。现在火车站人来人往的, 这个自称是小薇小姨的姑娘孤身一人无人相帮, 谢家燕根本就不怕她。

    抬手抹了把脸上并不存在的眼泪,谢家燕嗷呜一声叫, 挥舞着双手再次扑向姜凌:“我可没你这个妹子,别在那里胡说八道。赶紧把小薇还给我, 小薇是我的孩子!”

    姜凌再次往后退了两步,避开谢家燕的抢夺,看向人群,提高音量:“瑶瑶丢了三年, 我们家找了三年,你别想抢走她!”

    这一下,围观群众都有点懞。

    “一个喊瑶瑶,一个叫小薇,到底是瑶瑶还是小薇?”

    “不会是认错了吧?”

    “你们别吵,有话好好说,都是为了孩子嘛。”

    谢家燕试了几回都没办法从姜凌手上抢回小薇,索性往地上一坐,扯开嗓子哭嚎了起来:“天杀的,当街抢孩子啊,还有没有天理了?”

    她从身上摸出一个红色户口本、一个病历本,打开来放在地面,披头散发地冲着人群磕头哭嚎:“户口本上写得清清楚楚,小薇是我家老三。为了给她治脸上的疤我才带她来这里讨钱,求求大家发发慈悲,帮帮我们母女俩吧。”

    看到谢家燕拿出的暗红色户口本,围观群众大多相信了她的话。

    “户口本可做不得假,女娃娃应该就是她的。”

    “病历本上的确有就诊记录,让孩子讨钱是为了治病。唉,可怜。”

    “走丢了三年,小孩子变化大,这姑娘只怕是认错了人。”

    火车站附近人来人往,车站渐渐以姜凌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圈。

    姜凌一直紧紧抱着小薇。

    只要孩子在她手上,就不怕谢家燕舌灿莲花、颠倒黑白。户口本如何?就诊记录又怎样?假的终归是假的。

    一名身穿棕色棉服的矮壮男人挤进圈内,二话不说抬手对着姜凌就是一巴掌。

    姜凌侧身闪躲,那矮壮男人一巴掌落了空。还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姜凌抬腿就是一下,正踹中他小腹。

    砰!

    矮壮男人后退数步方才稳住身形。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姑娘看着纤细瘦弱,身手却如此敏捷,双眼一瞪,凶相毕露:“敢抢我家小薇,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说罢,欺身上前,挥拳便砸。

    “啊——”

    眼见得矮壮男人气势汹汹,人群里发出阵阵惊呼。

    姜凌没有退缩,眯起双眼,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矮壮的嚣张男人。

    沈三壮,鹞子团伙头目沈天鹞的同族兄弟,1956年出生,多次因为打架斗殴被警方拘留,1990年加入“鹞子”人贩子团伙,与谢家燕以夫妻相称,脾气暴躁、下手狠毒,在他手下虐待致死的儿童多达5人。1997年在老家被抓,判决时正赶上严打,被处以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生。

    这样罪孽深重的人贩子,姜凌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从警多年,职责与纪律早已深植于心,姜凌努力控制着想要将他打死的冲动,脚步一错,身形往左一让,将手中抱着的小薇往刚打电话回来的李振良一送。

    李振良怔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抱过。

    孩子骨瘦如柴,抱在手上小小一团,不吵不闹乖得很,李振良也是位父亲,动了恻隐之心,稳稳将孩子抱住。

    沈三壮见姜凌将孩子交给了别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凶光,挥拳直上:“竟然还有同伙?把孩子还给我!”

    李振良虽说做社区工作,但他在派出所好歹也是跟着周伟练习过搏击术的,反应很快,后退两步,左手抱着小薇,右手一把抓住沈三壮挥向姜凌的拳头,顺势一拧一送,将他推离半米之远。

    “疼!疼!疼——”

    沈三壮痛得嗷嗷叫,连连后退。

    谢家燕见势不妙,也顾不得收拾地上的户口本、病历本,疯子一样往李振良怀里滚:“大家帮帮忙啊,他们是一伙的,是人贩子,想抢我的孩子!”

    围观群众有点懞。

    一边是急急上前抢夺孩子、自称“父母”的谢家燕、沈三壮;另一边是直接抱走孩子、自称“小姨”的姜凌,哦,对,她还有一个背着女式挎包的帮手,到底谁才是这孩子的亲人?

    性子急的人已经开始嚷嚷:“光天化日之下抢孩子,这还有王法吗?有户口本的肯定是真父母,这个抱走孩子的女人还有团伙成员,只怕是人贩子。同志们,赶紧上去帮忙啊!”

    此话一出,还真有几个年轻人站出来,挡在李振良与姜凌四周:“你们先别走!把孩子留下。”

    谢家燕见有人帮忙,眼中闪过一抹喜色:“谢谢,谢谢你们,你们真是好人。我们是农村人,日子过得苦,要不是有你们这些好心人帮忙,根本活不下去呀。”

    这话一出,围观群众的情感天平往谢家燕那边倾斜得更多,纷纷为她发声。

    “都外出讨饭了,也是可怜人啊。”

    “孩子这么大了,肯定认得人,问问她嘛。”

    “对对对,是不是孩子爸妈,问问不就知道了?”

    谢家燕眯起三角眼,心中窃喜,但面上依旧保持可怜兮兮的模样。当人贩子这么多年,她太知道怎么博取人们的同情心,三角眼一眯,看向小薇的眼神里带着威胁:“小薇,跟妈妈走。要听话,知道吗?”

    小薇长期被虐待,早已将畏惧二字深深刻在骨子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在谢家燕的眼神逼视之下开始挣扎,“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李振良并没有放手,而是将小薇抱得更紧。

    姜凌让他抱着孩子,又说有人贩子团伙,那他绝对不能把孩子放下。

    李振良又不傻,刚才孩子在他手里乖乖的,沈三壮冲过来的时候,小姑娘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眼神透着惊恐。

    什么父母!肯定是人贩子。

    看到李振良护得住孩子,姜凌松了一口气,快步上前,抓住谢家燕胳膊,反身弯腰松胯,一个过肩摔,便将她狠狠摔在地上。

    谢家燕后背落地,整个人痛得龇牙咧嘴,但她自小混江湖,也有股狠劲,迅速爬起,伸爪便往姜凌脸上抓,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小贱人,敢动手!你他妈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

    姜凌抬手一挡,反手便是一巴掌抽了过去。

    “啪!”地一声脆响。

    李振良眉心一跳。

    姜凌身形高挑、体型纤瘦,留着齐肩短发,一边头发用珍珠发夹别着,更显得眉挺目秀,当初连姚所说她形象好适合上镜,可见姜凌模样标致。她平时说话不急不慢,行事冷静稳重,即使审讯时言辞似刀,也没有动过手。

    今天李振良才知道,姜凌行事如此剽悍,身手这么好。

    不愧是警校优秀毕业生。

    姜凌没有给谢家燕继续打感情牌鼓动群众的机会,挥掌成刀,重重劈向她左侧颈部。颈部神经丰富,为人体脆弱之处,谢家燕遭此重创,瞬间陷入昏迷,身体软绵绵倒下。

    为免后脑着地引发血案,姜凌托住谢家燕后背,将她放倒。

    站在一旁的李振良吓了一跳,忙上前弯腰,伸出双指按在谢家燕颈动脉,直到指尖传来有力跳动他才长吁了一口气:还好,没死。

    谢家燕被打晕,广场忽然安静下来。

    刚才听到小薇喊妈妈之后,不少群众都在叫嚷着让李振良把孩子还给谢家燕,不少心软的女人都在抹眼泪,哀叹这一家人外出乞讨不容易,骂姜凌当街抢孩子太过欺负人。

    可是现在,姜凌强势出手,苦主晕倒,太过有违常理,围观群众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半晌之后,反应过来的人们大声嚷嚷起来。

    “报警!赶紧报警!”

    “抢孩子不说,还打伤孩子妈妈,太不像话了!”

    “这姑娘看着老实,没想到是个狠角色。”

    谢家燕一倒地,小薇紧张的肌肉突然放松了许多,眼睛里多了一丝亮光。

    看到小薇眼睛里跳动的小火苗,李振良心中再无怀疑,大声道:“把那男的摁住。”

    姜凌当然要摁住沈三壮。

    这货手底下沾了不少血,虐待孩子更是残忍无比,既然让姜凌遇到,那就绝对不能让他逃脱。

    沈三壮先前看谢家燕占尽上风,便唉哟唉哟地半躺在地上偷懒。等到姜凌把谢家燕打晕,沈三壮慌了,赶紧从地上爬起,却被姜凌迅疾无比一脚踹了过来,将他再次踹倒在地。

    沈三壮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双手反扣,姜凌下手又快又狠,沈三壮痛得脸部扭曲,高声嚎叫。

    “老实点!”姜凌从后腰摸出手铐,拿出手铐快速将他双手铐住。

    咔嚓!

    听到这清脆响亮的声音,看到那副银色锃亮的手铐,围观群众都惊呆了。

    “警察!他们是警察。”

    “难道这两个人真是坏人?”

    “他们不是这个女娃娃的爸妈吗?怎么……”

    姜凌指着倒在地上的谢家燕,目光如电,环顾四周,大声道:“她是人贩子,小薇是她拐来的孩子。”

    谢家燕最是能言善辩,档案中记载过一件事,她曾经涉嫌拐卖被拘留,结果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洗刷了自己的罪名,只拘留了十五天就放了出来。

    因此姜凌以雷霆这势将她打晕,免得谢家燕混淆视听、误导群众。

    沈三壮大声反驳:“你胡说!我们是小薇的爹妈,怎么可能是人贩子。我看你才是人贩子,想抢我家三丫头。”

    沈三壮现在心中恨得要命。

    闯荡江湖多年,沈三壮与谢家燕早已配合得天衣无缝,带着三个残疾孩子乞讨,和另外两对夫妻一起行动,利用人们对残疾儿童的同情心赚黑心钱,在省内各地流窜。

    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偶尔会遇到些聪明人,他们看出端倪,想将孩子带走。

    但沈三壮他们早有准备,提前伪造了户口本和病历本。只要有人质疑,他们便一哭二闹三上吊,诉说夫妻俩带着三个娃娃活着不容易。

    户口本上清清楚楚写着他与谢家燕是夫妻,一儿两女名字也简单,沈小勇、沈小梅、沈小薇。

    谢家燕生得一张巧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就算是到了派出所,也能说得民警同情心起,不仅不会拘他们,还倒过来凑十几块钱塞进他们口袋里。

    按照团伙约定俗成的规则,沈三壮与谢家燕从来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呆太久,因为小心谨慎,从来没有出过事,没想到今天在晏城火车站却翻了车。

    无他,姜凌的动作实在是太过迅捷!

    她明明是警察,却装成普通路人。上来先认亲,把小薇抱走,紧接着将谢家燕打晕。

    沈三壮嘴笨只会骂人,哪里说得出个章程?现在他双手被反扣着铐住,爬都爬不起来,真是悔得肠子都断了。

    早知道会这样,不如丢下小薇这丫头,带着小勇、小梅换个码头继续营生好了,何必惹上两个警察?

    想到这里,沈三壮扯开嗓子喊:“小勇、小梅快来,有人抢小薇……”

    沈小勇用手推着小木板车、沈小梅捧着钵子,艰难地从人群外围挤了进来。沈小勇目光呆滞,死死盯着倒在地上的谢家燕。沈小梅则躲在小勇身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一切,嘴唇紧紧抿着。

    沈三壮看到他们这个反应,不由得勃然大怒,吼道:“你们都是死人吗?没看到有人抢走妹妹、欺负你爸妈?”

    沈小勇抬眼扫向他被铐住的手,依旧没有说话。

    他的腿,就是被沈三壮硬生生砍断,同一批有三个孩子腿被砍,只有他熬过了剧痛、感染,活了下来。

    沈小勇害怕沈三壮,怕得要死。

    可是,他也恨沈三壮,恨得要命。

    沈小勇并不是沈三壮拐来的孩子,是另一个骑红色摩托车的男人将他抱走。

    刚拐来时他年满五岁,已经记事,知道自己叫小勇,家里开了个烟酒副食店,父母都很慈和,他还有一个妹妹叫丽丽。

    四年前的一个秋天,他正在店外空地玩耍,有个男人骑着红色摩托车路过,趁着母亲在店里忙碌,一把将他抱走。

    抱走之后,他先是和其他被拐来的孩子一起关在一个小房子里,挨饿受冻被打是常事,等到他老实下来,才安排给了沈三壮和谢家燕,等养好伤之后便被带着到处流浪,乞讨为生。

    自此他的人生陷入无尽的黑暗与痛苦。

    小勇很聪明,他不想死,所以一直表现得很听话。

    他也曾经向路人求助,可是一般人都不理睬他,等到真的有善心人偷偷报警,还没等警察过来,谢家燕与沈三壮便把他带走。

    唯一的一次,他们被警察带到派出所,可是小勇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谢家燕发动眼泪攻势,巧舌如簧,又是户口本又是门诊病历,哄得民警都信了她的话,以为他们真是一家人,便放他们回去。

    一回去,小勇迎来的便是一场痛打,要不是沈三壮怕打死了没人乞讨赚钱,恐怕他很难活下来。

    从此,小勇不敢再信任路人,连派出所民警也不敢相信。

    他只希望就这样跟着沈三壮乞讨,有一天能够重回记忆里那个熟悉的副食店,见到他亲生爸妈。

    因为害怕,小勇没有动。

    万一这次又是一个陷阱,如果他没有按沈三壮的话去做,会不会回家之后会再次遭遇毒打?

    被砍断的双脚、后背的伤疤、骨折的锁骨……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他,必须忍着、必须听话,否则他永远都没办法见到爸妈。

    小勇转过头,看向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沈小梅。

    小梅虽然手残了,但她胆大聪明,懂得审时度势,向来都是她照顾弟弟妹妹,他很听沈小梅的话。

    沈小梅其实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帮谢家燕和沈三壮。警察这回能不能把他们抓起来?如果他们再一次欺骗警察成功,她和小勇、小薇的命是不是会很惨?

    一想到有可能再一次被谢家燕和沈三壮带回老窝狠狠虐待,沈小梅打了个寒颤。她决定什么都不说,既不帮沈三壮说话,也不说出实情。

    这样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不会面临被打死的结局。

    如果警察听信了谢家燕的话,那回到那个令人恐怖的“家”时,没有开口说话的她不会被打得太狠;

    如果警察识破了谢家燕他们的真面目,那再说出真相也不迟。

    想到这里,沈小梅怯怯地往后一缩,什么也没有说。

    姜凌看了沈小梅一眼,从档案年龄来看,她现在应该有11岁,但因为严重营养不良,身高体重看上去只有八、九岁。

    被人贩控制久了,孩子们会出现解离性身份障碍雏形,要么是乖顺型人格,要么是野兽型人格,而成年后的沈小梅却同时拥有这两种人格,在人贩子、警察面前装乖讨好,但面对陌生人抢夺资源时会表现出极强的攻击性行为。

    沈小梅现在不信任自己,姜凌能够理解。

    姜凌取出警官证,在人群里亮了一圈:“看清楚了,我们是警察,我们要把这些人带回去调查。”

    出于对警察的信任,围观群众慢慢让开了一条道。

    姜凌看向眼皮乱跳、显然快要苏醒的谢家燕,示意李振良把她也铐上。

    咔嚓!

    谢家燕睁开眼便看到自己双手被铐,嗷呜一声喊便爬了起来,刚要开口说话,姜凌一个箭步上前,托住她下巴一顶一合,便让她下颌骨脱了臼。

    “啊吧啊吧……”谢家燕急得五内俱焚,偏偏嘴巴无法开合,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姜凌冷冷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人贩子,都该死!”

    从小生活在福利院的姜凌极度渴望父母之爱,曾经在六岁的时候偷偷跑出去找爸妈,却被人贩子拐走,如果不是被昌平县青石镇派出所的江守信所救,还不知道会流落何方。

    直到现在,姜凌还记得小时候被人贩子虐待的细节。

    燃烧着的烟头烫在胳膊上,留下一个个铜钱大小的疤痕;滚烫的开水,从头顶淋下,头皮一块块地溃烂;她的眉毛旁边至今还留有一个Y字型疤痕,那是用火钳砸出的伤口。

    为什么上一世她不敢结婚?

    因为姜凌不敢在爱人面前展露出这些伤口。她不敢穿短袖,不敢留长发,不敢露出额头……她知道自己有心理疾病,但医者不自医,她只有把这些伤痛压在心底,慢慢消化。

    直到生命终止的那一刻,姜凌终于明白一件事。

    被父母抛弃,不是她的错;

    被人贩子伤害,也不是她的错。

    错的,是不负责任的父母。

    错的,是残忍可恶的人贩子!

    老天让她重生,就是要让她找这些恶人讨债。

    姜凌的眼睛里闪着寒光,像寒冬腊月屋檐下挂的冰锥,冰冷而坚硬,让人望而生畏。

    第24章 打拐大队

    谢家燕呆呆看着姜凌, 有心想要回骂过去,可是因为下巴额错位,一张嘴张得大大的, 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流。

    沈三壮被姜凌冰冷的眼神刺得心肝疼, 一张大饼脸气得通红, 眼睛瞪得仿佛眼角要裂开一般:“你,你这个臭婊子……”

    姜凌斜了他一眼。

    沈三壮肚子里一堆污言秽语全都卡在喉咙里。他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仿佛这样就能将一肚子怨气全都发泄出去。

    姜凌冲小薇伸出双手:“瑶瑶,来,小姨抱。”

    仿佛春风吹过冰面, 冰面融化,湖畔杨柳生芽, 绿意盎然。姜凌刚才还一身的冷意,现在面对小薇时却变得和煦温暖。

    迎上姜凌的目光,小薇眼中升起期冀,变得亮晶晶的:“小姨, 你真是我小姨?”

    姜凌眼神笃定,重重点头:“是!”

    小薇愣愣地看着她。

    她的眼中有泪光闪动, 嘴唇不断哆嗦着, 整个人都在颤抖,憋了半天, 终于喊出声来:“小姨——”

    小薇的声音凄厉,所有的委屈都化成了这一句呼喊。

    姜凌伸出手, 一把将她抱入怀里。

    小薇的眼泪纷纷落在姜凌肩头,可是姜凌却丝毫不在意,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抚道:“没事, 没事,小姨带你回家。”

    小薇哭得打嗝,一边哭一边伸出双手紧紧抱住姜凌的脖子,似乎害怕只要自己一松手,便会被姜凌抛弃。

    警车过来,接到李振良电话的打拐大队人马赶了过来。

    领头的刑警听李振良说明清楚之后,立刻扣住谢家燕与沈三壮肩头,厉声道:“走!跟我们去局里说清楚。”

    就这样,刑警押着沈三壮、谢家燕,姜凌抱着小薇,带着沈小勇、沈小梅一起前往晏市公安局刑侦支队。

    谢家燕以前进过派出所,但这回被押到公安局,看到门廊柱子上挂着的一块牌子上写着“晏城市刑侦支队”的牌子,一下子就怂了。

    派出所民警处理以民事纠纷为主,为避免进一步矛盾激化,态度都很和气,一般以和为贵,能够协调的尽量协调,看到户口本和医院就诊记录,再加上孩子们的证词,他们通常选择相信谢家燕的话,不会把他们当成人贩子。

    可是刑侦支队是什么?那可是处理刑事案件的地方,刑警个个火眼金睛,即使面对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也敢直面对抗。今天若是进了公安局,警察较起真来核对户口本、就诊记录的真伪,那怎么办?

    想到这里,谢家燕嘴角口水流淌得更厉害了,偏偏说不话来,急得她只能不停地“啊、啊”地叫着,时不时冲着沈小梅使眼色。这个姑娘平时最听话,遇到弟弟妹妹不乖,她都会主动教训,只要她能为在警察面前证明自己是他们的母亲,那就不怕。

    可是这一回,沈小梅什么也没有做。

    沈小梅和小薇、小勇不太一样,她是被父母主动卖掉的。

    她生于农家,生下来手掌畸形,被家人嫌弃,从小就知道看人眉眼高低。她拼命干活,不敢提任何要求,即使是这样,也在六岁那年被卖给了人贩子。

    来到谢家燕身边,沈小梅很快就适应了每天乞讨的生活,被家人抛弃再无去处,她只是麻木地活着。

    沈小梅看过沈三壮手起刀落砍断几个不听话男孩子的手或脚,见过谢家燕拧着孩子的耳朵边打边骂,听过无数路人苍白无力的同情话语,她那颗心渐渐便凉了。即使是被警察救回去又能怎样?送回亲生父母身边她过得更惨。

    因此,沈小梅一直努力讨好谢家燕,严厉管教活下来的弟弟妹妹,面对民警询问为沈三壮他们打掩护。

    可是今天,沈小梅忽然不想为谢家燕说话了。

    小薇的小姨来了,她看起来很厉害。

    她敢打谢家燕,她敢吼沈三壮,她说拐子都该死,她坚定地保护着小薇,她哄着小薇的样子眉眼低垂、面相温柔,就像庙里的观音菩萨。

    原来,像她们这样的孩子,还会有人惦念啊。

    沈小梅的沉默让谢家燕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似乎一切都偏离了原来的航道。

    谢家燕看向一直在骂骂咧咧的沈三壮,想要告诫他老实点,不要吵不要闹,一定要和警察打感情牌。她还想告诉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蠢货,如果小薇的小姨坚决要回孩子,那就告诉警察小薇是她们在乞讨的时候收养的。

    可是,姜凌把她下巴弄脱,谢家燕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焦灼的眼神不断示意沈三壮。可惜她眼睛都快眨得抽筋了,沈三壮依旧在那里乱喊:“死妹子,嘴巴烂了不会说话了?赶紧告诉警察,让他们放了我们,不然老子打死你!”

    谢家燕、沈三壮被带去问询室,姜凌和李振良则带着三个孩子走进了打拐大队的办公室。

    办公室朝南,阳光透过窗格洒下,靠墙的办公桌被照得亮堂堂的。

    青灰色水泥地板打扫得干干净净,白色的墙面因为年代久远有些泛黄,绿色墙裙也留下不少家具刮蹭的痕迹,浅黄色的松木会议桌、靠背椅子,一切都显得朴素简洁。

    几盆绿萝从文件柜柜顶垂下枝蔓,给这间阳刚气十足的房间添了几分妩媚。

    重回故地,姜凌心中有无限感慨。

    宴城市公安局办公楼建于七十年代,到今天已有二十个年头,因为经费紧张一直没有翻新,桌椅板凳也都是早期置办的,办公条件艰苦。但也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刑侦支队数十名刑警一直奋战在一线,破获无数大案。

    “请坐。”打拐大队的队长袁毅从会议桌旁拖了几把椅子过来,又倒了几杯热水放他们面前。

    姜凌轻轻拍了拍小薇,将她放在地上。

    小薇紧紧搂着姜凌脖子的胳膊这才缓缓松开来,不过陌生环境依旧让她不安,死命拽着姜凌的衣角不肯撒手。

    沈小梅从走进办公室里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守在姜凌身旁寸步不离。面对袁毅释放出来的善意,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既不坐也不喝水,就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沈小勇双腿被砍无法行走,坐在他的小板车上,双手在地面一撑,小板车快速滑到小薇身边。

    三个孩子以姜凌为中心,警惕地盯着袁毅的一举一动。

    袁毅看他们都不肯坐,只能作罢,将注意力放在姜凌和李振良身上:“说吧,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姜凌站定、敬礼:“金乌路派出所案件组民警,姜凌。”

    李振良看她这么正式,只得立定敬礼:“我也是金乌路派出所的,我叫李振良。”

    袁毅也是从基层上来的,对他俩态度很好,笑眯眯地点头:“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莫这么客气。金乌路派出所最近很有名啊,上次局里开会钟局长还专门点了姜凌的名字,夸你不仅侦查能力强,还主动请缨制作宣传手册,让我们向你学习。听说技术大队的心理评估档案是你做的?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

    姜凌并没在意对方的夸奖,从挎包里取出文件资料,主动解释:“今天和技术大队的应队约好送材料,路过火车站,正好遇上这两个人贩子,就顺手报了警。我怕他们警觉将孩子带走,所以就动了手。”

    袁毅没有接那一迭文件,而是拿起电话打到技术大队。

    “松茂,你要的资料在我这里,等下给你送过去?”

    “对,姜凌也在这里。”

    “哦,好。”

    挂上电话后,袁毅笑眯眯地打量着姜凌。

    平时惜字如金的应松茂今天话不少,还主动说要过来,看来他对眼前这个姜凌还蛮上心的。

    仔细看,姜凌生着一张瓜子小脸,留着短发,半边刘海用一枚珍珠发夹撩起,杏眼清亮,睫毛长而密,如果笑起来一定很可爱。只不过,她此刻冷着一张脸,眸光锐利、态度沉静,看起来并不好亲近。

    这丫头模样文秀,其实外柔内刚,袁毅觉得挺有意思:“松茂说他马上过来。”

    一句话没说完,一名圆脸刑警过来向队长请示下一步行动,袁毅道:“把那两人分开,找医生治好那个女人下巴,问问他们的个人资料。我这边先弄清楚三个孩子的情况,到时候两边再对一下。”

    圆脸刑警应了一声:“是!”便匆匆离开。

    袁毅现在最感兴趣的,是姜凌怎么会认得小薇,哦,不对,她说她叫许清瑶。他指了指小薇问:“你是她小姨?”

    姜凌看向紧紧攥着她衣角的小薇,伸出手握住小薇有些颤抖的小手,冲袁毅微微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对,我是瑶瑶的小姨。”

    袁毅看懂了姜凌的眼神,走出办公室叫来一名女警,让她带三个孩子去食堂吃点东西。

    孩子们骨瘦如柴,面有菜色,肚子干瘪,一看就长期营养不良,袁毅将饭卡交给女警,特地交待:“别给他们吃太荤的,不然孩子们肠胃受不了。”

    等三个孩子离开,姜凌这才轻声道:“我在警校读书期间,在学校附近看到过许清瑶爸妈贴在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一见到向我乞讨的小薇,便认出了她。”

    “寻人启事上说得很清楚,许清瑶,小名瑶瑶,90年6月走丢,当时刚满三岁。走丢的时候身穿白底红花连衣裙、白色的塑料拖鞋,扎着两根小辫子,辫梢绑了两朵红色绸花。寻人启事上有她的照片,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粉嘟嘟的嘴。另外,她左手虎口处有一个红色的胎记,形状像一个爱心。”

    袁毅问:“时隔三年,孩子已经长开很多,你能一眼认出来?”

    六岁之前孩子见风长,一年一个样,更何况孩子脸上受了伤、头发脏得打结、整个人瘦骨伶仃,恐怕连她父母见到都不一定能一眼认出来,姜凌怎么就那么笃定?

    姜凌应对如流:“小薇找我讨钱的时候,手伸到了我面前,正看到她虎口处有一个伤疤,我一下子就联想到那份寻人启事。我听说人贩子会把拐来的孩子身上所有胎记去掉,这个疤说不定就是为了遮盖胎记留下的。小薇现在的模样和照片上的确差了很多,但那双大眼睛我印象实在深刻,即使过了三年,一眼就认了出来。”

    听到这里,袁毅冲姜凌竖起了大拇指:“你记性挺好,三年前看到的寻人启事,到现在还能记得起来。”

    姜凌摇了摇头:“不是三年前。许清瑶的爸妈这三年里从来没有忘记寻找,把寻人启事贴满了省城的大街小巷,我从大二到毕业,外出时都能够在电线杆、墙面、楼梯口看到,所以印象深刻。”

    父母对子女的爱,爱得深沉。丢失三年了,许清瑶的爸妈一直在执着寻找孩子。只是,孩子在省城走丢,报警与寻人都是省城那边警方负责,袁毅对此并不知情。想到这里,袁毅问:“你还记得寻人启事上的联系电话吗?”

    姜凌点了点头,将联系方式告诉了袁毅。袁毅立刻拿起电话,与那头取得了联系。

    电话那头很热闹,似乎是家店铺,听说是晏城市公安局有许清瑶的消息,接电话的人激动地喊了起来,“快快快,快去告诉老许,他家丫头有消息了。”说完这句话,他对袁毅说,“警察同志你稍等一下,老许马上过来。”

    过了几分钟,电话那头传来颤抖的声音:“喂……”刚刚喂完,声音便变得哽咽,半天说不出话来。

    袁毅将情况简要说明,和对方核对了孩子的信息之后询问:“你们什么时候能过来一趟认认这个孩子?她现在名叫沈小薇,眼睛很大,左手虎口处有块疤,有可能是你的孩子。”

    找了三年,好不容易有了警方传来的消息,对方哪里还会计较名字对不对得上?他喜极而泣,立马应声:“好好好,我们马上买票,坐最早的火车到晏城来。请你们一定要等着,一定要等着我们啊。”

    袁毅听得出来许清瑶父亲许伟达声音里的欢喜与忐忑。孩子丢了三年,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也难怪对方那么激动,只希望姜凌没有认错孩子,也希望这一回许伟达能够如愿。

    放下电话之后,袁毅对姜凌说:“等许伟达过来,小薇的身份就能得到确认。只是……你怎么那么肯定小薇是被拐卖的?”

    姜凌行动力实在惊人,认出小薇之后面对谢家燕的挑衅,二话不说打晕谢家燕,等她醒来又第一时间卸了她下巴,根本不像个刚入职半年的新人。

    在来刑侦大队的路上,姜凌就想好了说辞:“第一,小薇在广场乞讨,身边没有大人跟随,这不正常。”

    “第二,当我接近她,说自己是她小姨,一直在寻找她时,小薇没有丝毫对陌生人的防范,很快就相信了我的话,并表现出对我的依恋,这说明她曾与亲人失散,极度渴望亲情。”

    “第三,小薇衣衫破旧,头发打结,骨瘦如柴,当谢家燕窜过来抢夺的时候,小薇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欢喜地迎上去,而是身体变得僵硬无比,这说明小薇长期被虐待。”

    因为许清瑶的身份还没有得到确认,目前姜凌提到她时依然用“小薇”这个名字。

    袁毅点了点头,显然是认可了姜凌的分析。

    姜凌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面对我的质疑,谢家燕的反应极其激烈,又是打又是骂,口口声声说孩子是她的,还拿出准备好的户口本试图引导舆论,她这反应不像是普通的收养人,倒像是经验丰富、贼喊捉贼的人贩子。”

    袁毅感觉现在像在与同事讨论案情,便很自然地提出异议:“有可能对方收养了小薇,给她上了户口,然后一家人乞讨为生呢?”

    姜凌眼神冰冷:“一家人?一家三个孩子全是残疾,你不觉得太过怪异?沈小勇的双腿被利器砍断,沈小梅右手天生残疾,但左耳缺失,瘢痕犹在;小薇脸颊的烧伤更奇怪,若是一时疏忽烫伤,多在脸部一侧;若是遇到火灾,除了脸颊两侧,额头、鼻子、颈脖也应有伤痕,她这两边脸颊对称的烧伤,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

    袁毅的拳头有些发紧:“你认为谢家燕与沈三壮是故意弄残孩子,然后乞讨赚钱?”

    姜凌语气笃定:“对!他们明显是惯犯。两人以夫妻相称,带着三个孩子,有户口本,善于利用群众的同情心。他们对孩子的控制力很强,我怀疑是同伙做案,分片区进行,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在咱们晏城其他人群密集区域,一定还有类似被人贩子控制的残疾孩子乞讨。我希望警方能够迅速出动,把他们一网打尽。尽早解救那些受苦的孩子们。”

    袁毅沉吟不语。

    如果姜凌的判断准确,那这就是件大案,需要调配不少人手。最近打拐大队一半人出了外勤,留在市局的人不多。

    想到其他被鹞子同伙残害的孩子,姜凌有些急切地催促他:“团伙作案一定有集结地点,晚上如果发现谢家燕他们没有回来,他们一定会警觉逃跑。袁队,请抓紧时间行动,把那些人贩子一网打尽吧。”

    打拐大队成立近两年,解救了上百名妇女儿童,袁毅当然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

    看着眼神焦急的姜凌,袁毅重重点头:“放心!”不必等谢家燕的口供,直接找支队长要人去吧。

    第25章 推荐

    紧接着, 袁毅拿起电话开始有条不紊安排办案流程、出警计划。

    专业事、专业人处理,姜凌、李振良安静等待。

    女警带着三个吃饱喝足洗干净手脸的孩子走了进来,冲姜凌微微一笑:“孩子们不肯留在休息室, 说要和你待在一起。”

    小薇一见到姜凌, 急忙上前拉着她衣角。虽然这里每一个警察对她很友善, 虽然这里有明亮的食堂、可口的饭菜,但陌生环境依旧令她惶恐,只有待在姜凌身边她才会感觉心安。

    姜凌知道小薇为什么惶恐,因为她也曾被拐卖。

    姜凌从来就不是个讨喜的孩子,她太沉默、不合群、不活泼、不可爱, 保育员赵红霞尤其讨厌她那双锋芒毕露的眼睛,经常打骂虐待她。

    赵红霞不敢做过太明显, 最常干的事情便是悄悄拧她的腰、腿、胳膊,还暗暗警告她:“像你这种没爸妈要的孩子,要不是有我收留,早就冻死、饿死了。你要是敢告状, 我就把你丢到深山沟里喂狼去!”

    一般孩子恐怕早就吓得瑟瑟发抖,姜凌却不一样。

    她压根就不相信赵红霞说的话, 坚定地认为自己是被爸妈不小心弄丢了, 只要找到爸妈,她就能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

    在这样的信念之下, 姜凌六岁时从福利院偷跑了出来。只是那个时候她什么都不懂,没跑多远就被人贩子盯上, 几句哄骗的话就把她给拐走了。

    因为是女孩,兼之体弱多病,姜凌总是被嫌弃,辗转多个买家, 直到两年后,她在新昌县青石镇的集市上拉住江守信警官的手,这才被解救出来。

    被拐期间不断被抛弃,这段痛苦记忆让姜凌留下了心理阴影。

    即使后来有了稳定的工作、有了自己的小窝,她的内心依旧惶恐不安,没有一刻是笃定、平静的。

    之所以刻苦学习、努力考上警校,一个原因是因为在姜凌心目中,把她拯救出来的江警官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人,是她想要成为的人。

    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的心底藏着一个梦想——成为警察,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她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她是瘦高个子,即使严重营养不良,也没阻碍她抽条长个。那,她的父母会不会也是瘦高个?

    她是瓜子脸、杏眼、高鼻梁、薄嘴唇,这些面部特征是遗传自父亲、还是母亲?

    她想问一问父母:你们为什么把我弄丢了?

    她还想问一问父母:这么多年来,你们有找过我吗?

    她更想知道:你们还记得我吗?

    只可惜,上一世的姜凌并没有实现这个梦想。

    她未满月就被丢在福利院门口,除了个印着红色凌霄花的明黄色襁褓之外,什么信物都没有,再加上当时刑侦技术不发达,DNA数据库、被拐儿童信息库还没有建立,姜凌并没有找到亲生父母。

    重生回来,看到把自己当成救命稻草死死拽住的小薇,姜凌的心被扯得一阵阵地疼。

    她知道小薇在害怕什么。

    姜凌伸出手,将小薇的小手紧紧握在手心里。

    肌肤相触,微微的压力感抚慰了小薇的不安,小薇仰起小脸,怯怯地唤了一句:“小姨。”

    姜凌“嗯”了一声,“不怕,我在。”

    小薇这才放松了一些,侧过脸蛋将光滑的额角贴在姜凌的手上。

    小薇双颊疤痕没有得到治疗,表皮粗糙、凹凸不平,但额角那一片皮肤光洁,触手滑腻冰凉。姜凌知道被拐孩子心细,但没想到小薇会懂事如此,不由得在内心轻叹一声,将目光移向沈小梅和沈小勇。

    小梅、小勇眼神湿漉漉的,姜凌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他们的头顶。被拐卖的孩子有多渴望亲情、多期待爱抚,姜凌当然知道。

    姜凌的触碰轻柔而温暖,给了孩子们勇气。

    小勇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我是在家门口玩的时候被拐来的,我的脚,是沈三壮砍断的。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怕,我怕见不到我爸妈。我爸妈开了家副食店,店门口有个水泥台子,小朋友放学之后会在那里打乒乓球。隔壁的阿姨姓刘,她叫我爸老胡,喊我妈翠芳姐……”

    姜凌并没有打断他的话,耐心倾听着他将小时候的记忆一骨脑地讲出来,等他终于停下,她才轻轻点头:“好,我记下来了。”

    沈小梅没有说话,她目光呆滞,内心却在翻江倒海。

    ——小勇和小薇还有家人在等待,可是她怎么办?她是个没人要的孩子,离开谢家燕他们,她还能去哪里?

    此时的沈小梅没有经历逃跑前的毒打,没有目睹小薇、小勇的死亡,还没有产生那种恨天恨地恨社会的暴戾,一颗心还没有硬得像铁。

    此时的她,只是个想要努力活下去的孩子。

    姜凌低头看着沈小梅那残疾的手掌,温声问:“小梅,还记得家在哪里吗?”在监狱里,沈小梅死也不肯说出往事,对父母家人没有丝毫留恋与温情,或许她有个不愉快的童年。

    沈小梅双唇紧抿,一个字不说。

    父母像丢垃圾一样把她卖给人贩子,拿到钱时美滋滋用沾了口水的手指数钱,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甩给她,那一幕深深刻在她脑海里。

    伤得太痛,沈小梅不想和任何人说。

    她可以不为沈三壮辩解,她可以看着谢家燕被警察带走,因为她不想小勇和小薇失去与亲人团聚的机会。

    可是,眼见得小薇找到小姨、小勇也有警察帮他找爸妈,沈小梅心里酸酸涩涩难受得很。

    姜凌看出了沈小梅的窘迫与纠结,蹲下来与她目光平视:“别担心,如果找不到家人,你也能到福利院去生活。”

    沈小梅的目光终于有了丝光亮:“福利院?”

    姜凌道:“对,那里是政府拨款,有大房子、院子,有保育员照顾孩子,有老师带孩子们读书,有院长管理福利院,他们会送你这么大的孩子上学,直到成年、找到工作独立生活。”

    沈小梅眼里的光亮愈发炽热,不敢置信地看着姜凌,因为太过渴盼,身体不自觉地有些颤抖:“真的吗?像我这样的残废,他们也会要吗?”

    姜凌重重点头:“真的,我就是从福利院出来的。”

    应松茂刚刚结束实验,匆匆赶到打拐大队办公室,一进门就听到这么一句话。

    姜凌是孤儿?

    应松茂停下脚步,目光不自觉地带出一分怜惜。

    姜凌没有父母亲人疼爱,却坚强沉稳、独立冷静,不知道这份心性是经历了多少磨难才形成的。

    由姜凌想到自己的妹妹应玉华,应松茂有了个大胆的想法。玉华天生失聪,性格有些孤僻。为了让她融入正常人的世界,父母和自己不知道费了很多心思。如果让她与姜凌多接触,说不定玉华能变得活泼一些?

    袁毅安排了一切,放下电话正看到应松茂,便打了个招呼:“松茂,你来了。”

    应松茂冲他点了点头,走到姜凌面前伸出手:“材料,给我吧。”

    姜凌将自行车铃铛失窃案的所有资料都交到他手中。

    应松茂干巴巴地说了句:“谢谢。”想了想,又加了三个字,“辛苦了。”

    李振良凑过来问:“应队,论文真的会署我的名?”

    应松茂看了他一眼:“三作。”

    得到回应的李振良兴奋挑眉:“第三名也挺好的,谢谢应队!”要不是刘浩然拿了本期刊给大家科普了一下,李振良连期刊论文是什么都不晓得。现在能够沾姜凌和应松茂的光,让自己的名字印在公安系统的专业期刊上,多光荣!

    李振良已经想好,等论文发表之后一定要多买几本,亲戚朋友每人送一本。

    他恨不得告诉所有人:我,李振良,出息了!

    姜凌看他有点飘,不得不压低声音道:“控制点。”

    听到她的话,李振良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派出所里,而是在市局打拐大队的办公室里,不由得讪讪地抬头摸了摸脑袋,整了整脸上笑容,努力让自己看上去稳重点。

    应松茂有点想笑。

    姜凌明明是金乌路派出所最年轻的,刚从警校毕业半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领导范儿,案件组那几个都唯她马首是瞻。

    打拐大队的周瑾亮推开门,扬了扬手上的笔录本,大声道:“妈的!这俩完全是滚刀肉,什么都不肯说。”

    袁毅皱了皱眉:“没交代他们晚上的落脚点?”

    周瑾亮摇头:“那个谢家燕眼泪鼻涕一起流,不停地卖惨,先说孩子是亲生的,后来又说是捡来的,还说带着三个孩子到大城市来看病,白天讨饭、晚上睡大街,钱都花光了,想求我们帮帮忙。”

    沈小梅忽然插话:“警察叔叔,他们在撒谎。我们都是他们拐来的、买来的,讨来的钱都得交给他们,如果每天讨来的钱不够,他们就会拿棍子打我们。小薇的脸、小勇的腿,还有我的耳朵,都是他们弄的!”

    领头的沈小梅说了实话,小勇与小薇也都跟着说话。

    “他们不是爸妈,是坏蛋。”

    “他们不给我们饭吃,不听话就会挨打。”

    “晚上住在破铁皮车子里,漏风,冬天好冷。”

    沈小梅很聪明,记性也好,虽然没有上过一天学,但因为每次乞讨要数钱,她无师自通也学会了一百以内的加减法:“不只我们三个,还有六个小孩子。他们把我们分成了三组,每组都由一男一女盯着。之前死了五个孩子,都被埋了。”

    有了孩子们的证词,袁毅与周瑾亮对视一眼。

    人口拐卖、虐待儿童致死,多达14个受害者,这是大案!

    有了孩子们的证词,立案、出警速度更快。

    沈小梅指路,袁毅带队行动,在城郊偏僻废弃工厂区发现一辆破破烂烂的巴士,这里就是鹞子团伙夜晚的栖息之所。

    这次行动市局很重视,调动一大队、二大队的人,十几名训练有素的刑警带枪冲进巴士,将鹞子团伙一锅端了。

    沈小梅跟着大部队出警指路的同时,姜凌和李振良带着剩下的两个孩子,由市局派专车送回派出所。

    看到两个人去、四个人回,魏长锋瞪圆了眼睛:“怎么回事?这两个孩子是……”

    姜凌手里牵着小薇,小勇紧紧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原本市局想安排人带两个孩子去休息,但他们都表示要跟着“小姨”,没奈何,只好送他们一起回派出所。

    李振良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说给魏长锋听,听得魏长锋都不得不佩服姜凌:“你们就去市局送份资料,结果帮助打拐大队破获一起跨省贩卖儿童的大案?运气也太好了。”

    李振良得意洋洋地说:“这可不是运气。是姜凌慧眼识人贩子。她在汽车站看了讨饭的小姑娘一眼,就能认出她是小薇,正被人贩子控制着。”

    魏长锋抬了抬手:“好好好,是姜凌慧眼识人。”他转头看向姜凌,“今天你们忙了一整天,抓紧时间去休息吧。”

    “好。”姜凌抱起小薇,对依靠小木板车行走的小勇说,“小姨带小薇洗澡,小勇你跟着魏警官走。”

    金乌路派出所虽然不大,但配套齐全,食堂、澡堂、开水房都有。今天轮到魏长锋值班,便由他带着小勇往后院澡堂去。

    洗完澡,魏长锋帮小勇换上件自己的棉毛衫,再套件李振良从朋友那里拿过来厚棉袄,看到瘦得脱骨的孩子失去双腿的惨状,他的眼睛红红的,差点落下泪来,不住嘴地骂着人贩子。

    “腿的断口处都溃烂了,身上新伤旧伤到处都是,伤口根本没人处理过,都化脓了,我得带他去诊所上药。”

    “杀千刀的人贩子,真是下得了手啊!”

    “抓到这些人贩子,全都应该判死刑!”

    夜幕已经降临,金乌路派出所的后院亮起了灯。

    魏长锋与姜凌一起将孩子们换来的脏衣服扔了,帮他们裹上了暖暖和和的棉袄,又给溃烂的伤口上了药。

    从落到谢家燕他们手里后就没有这么干净舒适过,两个孩子终于露出原来漂亮的模样,脸上挂着怯怯的笑容。

    魏长锋从医院借了辆轮椅过来,将小勇抱着坐进去,教他如何掌握方向,怎样发力推轮椅移动,小勇很快就掌握了要领,坐在轮椅绕着后院打转转。

    以前的木板车也能滑行,但整个人几乎坐在地上,视线很低,只能仰望旁人。轮椅位置高,坐在上面看到的风景那么美,派出所的民警都弯着腰与小勇视线相平,这种发自内心的尊重与爱护,让小勇想哭。

    他忍着泪,笑着招呼小薇:“小薇,看!哥哥有车了。”

    小薇一直牵着姜凌的手寸步不离,她扬起小脸,甜甜地笑了:“哥哥跑得好快!真好呀。”

    刘浩然和周伟巡逻归来,也加入了玩耍的行列,推着小勇飞奔起来。

    周边的风景在不断后退,眼前大槐树伸展着枝桠,花坛里一枝腊梅开得正盛,浓香馥郁,所有人都在微笑。

    小勇觉得此刻幸福无比,咧开嘴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

    孩童稚嫩的笑声在派出所后院上空萦绕,像春晓树林里传来的清脆鸟鸣,纯净、悦耳、动人。

    多么简单的快乐。

    多么容易满足。

    这么可爱的孩子,竟然被谢家燕他们斩了双足!

    小薇察觉到了姜凌低落的情绪,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弯下腰来。

    姜凌依言弯腰低头,柔声问:“怎么了,小薇?”

    小薇将一只小手贴在姜凌脸颊,眨巴着大眼睛说:“小姨,不难过。我和哥哥现在都很开心。”

    那一只温热柔软的小手贴在脸颊,姜凌的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原本畏惧与人肌肤相触的她,此刻丝毫不觉得这种触碰有什么不对,反而渴望更深层次的亲密。

    姜凌颤抖着手,轻轻抚过小薇脸颊上的伤疤:“还疼吗?”

    小薇笑着连连摇头:“不疼,一点也不疼。”

    其实,偶尔还是会抽痛的。只不过小薇有一颗敏感善良的心,知道姜凌在为她心疼,便一点也不愿意提及自己的苦痛。

    姜凌展开双臂,一把将小薇搂在怀里:“不疼就好,不疼就好。”

    人贩子,都该死!

    姜凌的眼睛里,有两簇小火苗在跳动。

    在晏城的人贩子团伙虽然今晚能被袁毅他们抓住,但鹞子团伙的老巢还在,必须把他们连根拔起,严肃制裁,以儆效尤!——

    晏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所在的小楼亮了一整晚的灯。

    六名人贩子全部落网,连夜审讯的结果却是嘴硬似铁,只说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就到乡下买些残疾孩子出来乞讨,坚决不承认害死五名儿童的罪行。

    九名被拐儿童除了小勇、小薇被姜凌带走,其余七名都伤痕累累、瘦骨嶙峋,有的需要住院治疗,有的需要营养与心理干预,每一个都需要刑警费心费力。

    一晚上过去,看到案犯的口供,袁毅气得在办公室里破口大骂。

    “一群狗娘养的东西!嘴怎么这么硬!”

    “继续给我审!直到他们说实话为止。”

    “老子还不信了,这群畜生不如的东西,能熬得过我们?”

    沈小梅说他们先后害死了五个孩子,但是这群人贩子坚称是她看错了,那些孩子只是病得太重被送回老家治疗去了。

    至于老家在哪里,孩子在哪里,他们全体保持沉默。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如果尸体找不到,很难定故意伤害致死罪。最多,也就是拐卖、虐待这两项罪名。

    也难怪袁毅抓狂。

    一边让底下人继续审,用疲劳战术撬下人贩子的嘴;另一边,袁毅来到技术大队找应松茂求助。

    袁毅与应松茂是发小,袁毅大三岁,两人的父母都在晏市化工厂上班,从小就在一个家属院里长大,后来一个考上公安大学,一个考上警校,毕业后都分配回晏市公安局,两人私交很好。

    袁毅把应松茂从实验室扯出来:“松茂你来,你来给我出个主意,有什么办法将这几个人贩子钉死喽?”

    应松茂昨晚一直在看姜凌送来的资料,小小一个自行车铃铛案竟然被姜凌整出花来了。

    又是犯罪心理画像,又是地理画像,这里面还涉及到PTSD的心理疏导,不得不说,这个姜凌有两下子。

    尤其是她提到“直觉”二字时,眉眼间充满自信,让应松茂记忆犹新。

    一般来说,所谓的直觉,是多年经验积累之后形成的一种快速判断与决策的能力,只有那些身经百战的刑警才会具备这种能力。

    可是,姜凌才毕业半年,或许……这就是天赋吧。

    今天一上班,才进实验室就被袁毅拉住,满脑子都是“犯罪心理画像”的应松茂下意识地回了一句:“要不,让姜凌来试试?她的犯罪心理评估很厉害。”

    袁毅盯着应松茂看了半天,看得应松茂心头有些发毛。

    半晌之后,袁毅拍了拍应松茂的肩膀:“兄弟,你是不是对那丫头太看重了点?她才毕业,还是个菜鸟,出任务时能够不掉链子就不错了,让她参与查案?开什么玩笑。”

    应松茂后退一步避开袁毅的魔爪:“她的刑侦能力的确出色。”

    袁毅嘿嘿一笑,横肘撞了撞应松茂:“喂,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应松茂瞪了他一眼:“别瞎说!我只是惜才。”

    袁毅知道应松茂不喜欢和旁人勾肩搭背,但偏偏不肯如他的愿,抬起胳膊一把箍住他脖子,笑眯眯地说:“别嘴硬。我还不知道你?嘿嘿……”

    应松茂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就是整个家属楼里最干净的那一个。哪怕是和袁毅他们一起打球,也能做到一尘不染。光是这一点,袁毅就不知道听过多少父母对应松茂的赞美、以及对他的批评。

    “你看看你,出去一趟全身都是泥,怎么就不能像松茂那样?”

    “松茂这孩子爱干净,多省心啊。”

    “多向松茂学习,莫到处乱坐乱跑。”

    听得多了,袁毅便生出逆反心理。本着比不过那就把他拖下水的心态,只要看到应松茂就想尽办法把他“弄脏”一点。看到他努力躲开无果,只能隐忍自己勾肩搭背的无奈表情,袁毅便心情很好。

    应松茂被袁毅一把箍住脖子,脸一下子胀得通红:“喂,你放开!”

    袁毅笑得近乎荡漾:“哈哈,偏不!告诉你,我昨天熬了一天夜,没有洗澡,没有换衣服……”

    闻到袁毅身上那股味,应松茂屏住呼吸,拼命挣扎。

    袁毅逗了他一阵,终于发了善心放开他。看到应松茂咬牙切齿往后退到墙边的举止,熬了一夜的疲惫一扫而空,袁毅哈哈而乐:“太爱干净是种病,你知不知道?”

    应松茂没有理睬他,冷着脸整理着衣领,明显不太开心。

    竟然没有马上离开?有情况!

    袁毅的好奇心愈发浓烈:“说!为什么推荐姜凌。”

    应松茂掸了掸肩膀,很认真地回答:“姜凌的犯罪心理学非常专业,比我们技术大队的专家多了一份巧思。尤其是她创新的犯罪心理画像技术,能够根据物证结果推断案犯的犯罪动机、心理特征、家庭背景,甚至能够锁定案犯的居住地,她将这个称之为地理画像。”

    “地理画像?”袁毅听得眼睛一亮,“这个厉害啊。”

    第一次听到应松茂对新人有如此高的评价,袁毅收起了先前的戏谑,正色道:“我们审了那六个人贩子一夜,也没审出他们的埋尸地,姜凌能不能用那个什么地理画像的办法找出来?”

    应松茂想了想:“不知道,不过可以问问她。”

    第26章 三定侦查法

    随即, 早起的姜凌接到袁毅电话。

    “审了一夜,谢家燕他们口径一致,都不承认害死了五个孩子, 只说把病重的孩子送回乡下治疗。具体哪个乡下, 位置在哪里, 全是胡扯!”

    “应松茂说你有个很厉害的技术,叫什么地理画像。能不能通过这个技术找到他们的埋尸地点?”

    姜凌毫不犹豫点头:“能。”

    正愁怎么加入打拐大队,这不是瞌睡遇到枕头么?

    要说埋尸地,没有谁比姜凌更清楚。

    前世1995年鹞子团伙老窝被端,首犯及谢家燕逃脱, 小薇的尸体便是在新昌县县郊农房后院被挖出。

    袁毅以为他听到的答案会是“我试试”,没想到姜凌直接回了个“能”, 笃定无比,令他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随即他又接了一句:“真能通过地理画像找到?”

    姜凌再次点头:“能。”

    袁毅大喜,音量陡然加大,震得姜凌耳朵有些发疼, 赶紧将话机拿得远些。

    “太好了!那这样,我写个申请, 借调你到我们打拐大队来, 等这个案子结束你再回派出所。放心,等案子侦破给你报奖, 工作待遇、奖金补贴,一样都不会少你的。”

    姜凌没有客气:“我要带人一起过来。”

    袁毅问:“谁?”

    姜凌看向一直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的李振良:“你见过, 李振良。”

    袁毅:“行!你俩现在就过来吧。”

    姜凌刚一挂电话,李振良便兴奋地凑过来:“你要带我去市局参加打拐大案?好兄弟啊!”

    果然找对搭档很重要,姜凌可以带我飞!

    刘浩然与周伟都有些羡慕,捶了李振良一拳头:“你真幸运, 可以去市局参与大案。”这种临时借调绝对是履历表上光荣的一笔,真好啊。

    姜凌看了他俩一眼:“如果有机会,下次带你们一起。”

    有着三十二年工作经验的她,当然知道团队的重要性。

    国外的心理画像小组通常都是五个人,一名主侧写师、一名行为分析师、一名物证专家、一名数据联络员、一名信息员。

    一个好汉还要三个帮呢,姜凌打算从现在开始就培养自己的团队。

    刘浩然是警校出身、性格外向、擅长交际,由他担任数据联络员,现场勘查、实地调研取证、调取档案、与技术大队联系等工作非常适合他。

    周伟是部队军人转业,纪律性、观察力、行动力都非常强,可以让他担任信息员,从事监视、监听、追踪等工作,负责收集各类犯罪人特征。

    李振良性格温和、情绪稳定,适合当一位合格的助手,负责外勤统筹、临时物证采集、数据初筛等,只要培训到位,他就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行为分析师。

    至于自己,当然是案件指挥者——通过犯罪现场细节推断凶手心理动机、人格特质的主侧写师。

    至于物证专家……

    不是有现成的应松茂么?

    听到姜凌的话,刘浩然与周伟明显兴奋起来,两个人对视一眼,眼睛里都是跃跃欲试的光芒。

    “好,小姜你下次一定要记得带上我们。”

    “放心,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姜凌微微颔首:“好。”

    她从办公桌上拿起自己先前画了一半的性安全教育绘本:“这个绘本我只画了一半,剩下的就由你俩来完成吧。”

    刘浩然顺从接过,耳尖却有些发红:“……我怕做不好。”

    周伟也有点犹豫:“我俩,行不行?”

    姜凌说:“性安全教育宣传的重要性我们先前已经讨论过,我已经列了章节内容,你们按照框架图文并茂地补充内容就行。这是市局交代下来的任务,到时候给你们署名。如果能够得奖,肯定有你们一份。”

    要想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喂粮草,这一点姜凌很明白。

    果然,刘浩然与周伟很响亮地回应:“是!保证完成任务。”

    李振良带上笔记本和钢笔,和姜凌一起离开派出所。

    小薇与小勇站在门口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挥着小手喊:“小姨,李叔叔,早去早回啊。”

    那一声声柔嫩的童音,听得姜凌心里头酸酸软软的。她不敢回头,抬起右手挥了挥:“跟着老魏,别乱跑。”

    李振良经常和女儿互动,知道怎么哄孩子们开心,笑着回身挥手:“乖啊,我们去抓坏人了,你们在所里等着,回来给你们买糖吃。”

    小薇、小勇一齐脆生生大声叫:“好——”

    这一声“好”,就像暖暖的风、甜甜的糖,直到走出很远,姜凌依旧唇角带笑,眉眼温柔。

    进入打拐大队的办公室,姜凌的面容变得严肃起来。

    袁毅招呼她坐下,又让周瑾亮倒来热水:“这位是负责此案的周瑾亮,你们叫他小亮就行。”

    接下来,他开始介绍其他几位。

    “老汪,汪学昌。”

    “刚子,廖刚。”

    ……

    姜凌与李振良接过热水,和每一名参与此案的刑警打招呼。

    李振良满面堆笑,举止有些拘谨,毕竟是个新环境,遇到的全都新面孔。

    姜凌却很淡定。

    她在公安系统工作了32年,虽然档案室工作相对比较“宅”,但也需要与前来调取卷宗的同事打交道。除了极个别的害群之马外,大多数刑警都专注事业,将“人民公安为人民”这七个字深深刻在心中。

    大家都是好同志,为了同一个案子走到一起,有什么好拘谨的?

    双方介绍完之后,袁毅便让周瑾亮把审讯笔录拿给姜凌看:“应队说你的地理画像技术很厉害,能不能根据他们交代的内容找到孩子们的埋尸点?”

    底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都有些迷惑。

    刑侦支队女性少,极少跑外勤,突然冒出个派出所借调来的姜凌,原以为有什么三头六臂,没想到是个长相标致的小姑娘。

    倒不是重男轻女,实在是工作性质不一样。

    刑警每天面对的都是穷凶极恶的歹徒,抓捕过程充满危险,经常要出差,搞不好还得风餐露宿,让女性吃这种苦头?那还提什么保护弱小!

    姜凌看得出来大家的疑虑。

    她既然在袁毅面前说了一个“能”字,就必须在今天露一手。

    姜凌没有马上看人贩子的口供,而是开始提问。

    “三男三女,学历水平如何?”

    “谢家燕读过小学,其余都是文盲。”

    “最多的姓是什么?”

    “沈。”

    “一共几个人姓沈?”

    “三个。”

    “沈三壮是哪里人?”

    “新昌县青石镇大槐村。”

    “姓沈的那三个人贩子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吗?”

    周瑾亮点头:“是,都是新昌县青石镇大槐村人,一个地方出来的。”

    姜凌沉吟片刻,转向另一个问题:“沈小梅说,死了五个孩子,她亲眼看到孩子们咽气了吗?”

    袁毅插话:“我后来也问过她,她说沈大壮他们根本不愿意花钱给孩子治病,那五个孩子气息奄奄,肯定活不长。”

    姜凌示意李振良将放在打拐大队角落的白板推过来。

    李振良很配合。

    姜凌从白板底部凹槽里拿起一支蓝色马克笔,写下新昌县青石镇大槐村这九个字,并划了一条粗黑线:“埋尸地就在这里。”

    袁毅一拍大腿:“其实我也有这个想法,只是缺乏相关证据支持。今天已经和大槐村派出所取得联系,让他们到村里调查沈三壮他们,估计最快要等明天才能有消息。”

    审到现在,多年打拐的经验告诉袁毅,这些人贩子是有组织、有预谋、有完整拐卖链条的成熟团伙。但是目前这五个人嘴很严,回避关键问题。

    现在各地警方还没有像后世那样户籍消息、犯罪记录全国联网,只需要上网输入身份证号什么就一目了然,有什么事都得发协查通报、打电话询问。

    如果没有调查范围,协查通报发给谁?电话打给哪个公安局?这工作量得让所有警察都累趴下。

    姜凌没有着急解释为什么能确认埋尸地,而是询问周瑾亮:“有没有问清楚,团伙名称是什么?”

    周瑾亮摇头:“问倒是问了,不过他们都说没什么名称,就是大家聚在一起带着孩子乞讨。”

    汪学昌补充了一句:“他们不承认是拐卖,只说是从孩子父母手里买来的。我们问清楚了,每个孩子的父母都签了个寄养协议,证据还挺齐全。”

    廖刚咬牙道:“他们准备得可真充分,我们正在核对信息,在等那边警方的确认。”

    周瑾亮长叹一声:“第一次碰到这么有组织的拐子团伙,真有些难搞。我就怕这些信息都是胡乱编造的,要是没查到,他们就会咬死说是对方父母欺骗。现在除了小薇这孩子有点消息这外,其余几个孩子都没有打听出有用的信息。”

    姜凌冷笑:“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他们不可能是一块铁板。我听小薇说,谢家燕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消失三、五天,估计她与上级有联系。我看她口齿伶俐、谎话张口就来,对沈三壮多有压制,沈三壮肯定心有不满。不妨以此为突破口,撬开沈三壮的嘴。”

    周瑾亮看向汪学昌。

    汪学昌立马站起来:“好,那我再次提审沈三壮。”

    廖刚也跟着起身:“就说谢家燕供出他是头目,罪加一等,先诈他一下试试。”

    姜凌点了点头,提醒道:“问问他们的团伙名称,把这个问题夹在一堆简单问题之中,让他们没有反应时间。”

    这种方式汪学昌与廖刚都熟,笑着说:“好!”

    姓名?

    性别?

    籍贯?

    学历?

    常住地在哪?

    团伙名是什么?

    先用简单题目麻痹对方,然后突然抛出一个关键性问题,趁着对方没有防备,真实答案顺手拈来。

    等汪学昌与廖刚离开,袁毅问姜凌:“你为什么这么关注团队名称?”

    姜凌当然不能说自己知道团伙头目的名字是沈天鹞,问出“鹞子”这个名字,就是为了精准锁定沈天鹞。

    “很明显,这是个有组织、有预谋的拐子团伙,目前我们控制的六名嫌疑极有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对方能够将五名病童迅速转移,说明他们有车,并且调配很方便。”

    “五个文盲、一个小学文化,这样一群人能够伪造户籍信息,编造孩子病历,甚至还准备好了寄养协议,这说明他们的头目文化程度较高,在当地很有势力。”

    “嗯。”袁毅来了灵感,“有车,调配方便?对方说不定有车队!”

    姜凌嘴角微勾:“对!”随即在白板上写下“车队”二字。

    周瑾亮也兴奋了起来:“文化程度高、当地很有势力?那这个人的工作性质应该经常与政府机关打交道,如果能知道他是哪里人,那应该好查。”

    李振良刚才一直沉默当背景板,但现在被大家热火的讨论所感,也渐渐甩开那份拘束,大胆发言:“这人多半和沈三壮有亲戚关系,不然团队里怎么那么多姓沈的大槐村人?”

    姜凌在白板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沈”字。

    “这个人,姓沈,老家在新昌县青石镇大槐村或者附近村落,读过一些书,至少高中学历,能调配一个车队,经常与政府机关打交道,人缘很好。”

    周瑾亮霍地站起:“那还等什么?赶紧查!”

    姜凌抬手往下压了压:“别急。”

    袁毅瞪了周瑾亮一眼:“慌什么?”都是老刑警了,怎么还跟个毛头小子一样,沉稳劲儿连姜凌这个刚工作半年的新手还不如。

    周瑾亮道:“怎么能不慌呢?小姜刚才说了,这是个团伙!大团伙!他们手里肯定还有不少被拐卖的孩子,耽误一天就多受一天罪,多一分危险啊。”

    反正也要等汪学昌那边的审讯结果,姜凌便开始她的犯罪心理画像技术。

    首先是三定。

    定性质、定范围、定脸谱。

    姜凌并没有丝毫藏着掖着、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想法,转身在白板上写下“三定——定性质、定范围、定脸谱”这一行字。

    姜凌说:“犯罪心理画像,通常从这三定侦查法开始。”

    不要小看这简单的九个字,三定侦查法可是在无数次刑侦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成果,也是2012年犯罪心理画像协会年会暨行为证据分析研讨会上的主题。

    定性质,解析犯罪动机;

    定范围,指明侦查方向;

    定脸谱,进行犯罪心理画像。

    “详细展开说说~”袁毅很识货,一听到这“三定侦查法”便眼睛一亮,身体前倾,兴奋地指挥周瑾亮:“赶紧嘀,拿出笔记本来记着。”

    姜凌虽然没有讲课的经验,但她爱读书、爱思考、记性好,因此说起三定侦查法来那是顺手拈来。

    “定性质,就是解析犯罪动机。我们先从这个开始。”

    “本案为贩卖儿童案,大部分为暴利驱动型犯罪,占比约七成,目前男童买价基本为3000元,相当于城镇居民一年的工资收入,可以在县城买一套房。”

    周瑾亮拿出笔记本认真记录,一边记一边点头:“对,我们抓的那些人贩子大多数都是为了谋取暴利。”

    姜凌继续往下说:“第二类犯罪动机为需求链传导型,传统宗族观念催生买方市场,有些地区为了续香火,有的地区为了养儿防老,这种犯罪动机之下,贩卖的以男童为主。”

    周瑾亮再次点头:“没错,我们前一阵到合渭乡解救的几名儿童,都是那些没儿子的家庭花钱买过去传宗接代的。”

    姜凌说:“第三类犯罪动机为报复社会型。”

    她清楚记得,1995年湘西某案,人贩子正是因自家孩子夭折,连续拐卖12名儿童“陪葬”;2001年重庆某案,人贩子是名不孕妇女,她专拐女童后虐待,以模仿母亲角色。

    说起这个,袁毅皱起了眉毛:“我们打拐大队成立以来,也遇到过一起类似案件,同村人独子夭折,出于嫉妒将邻居家三个儿子拐卖。不过这类案件好侦破,只要顺着社会关系追查就可以。”

    一想到拐卖儿童的第四种类型,姜凌内心很沉重。

    这一类,是器官贩卖关联型。据1998年某省会城市打掉的犯罪团伙账本显示:健康儿童心脏报价15万元,角膜一对2万元,这些都需要活体摘取,残忍至极。不过目前器官移植技术还不成熟,器官贩卖市场未形成。

    姜凌选择直接跳过这第四种类型。

    “那么……我们手中这起儿童拐卖案,应该归于哪个类型?”

    周瑾亮下意识地举手:“第一类吧,暴利驱动。”

    姜凌颔首肯定:“对。”

    周瑾亮直到放下手时才意识到,唉呀!眼前这个说话的女警比他小多了,怎么自己搞得像见到老师一样?还举手回话?啊呸!

    姜凌似乎没看到周瑾亮的懊恼:“暴利驱动依旧是主要动机。据我了解,健康儿童日收入大概2、30块,但人为致残后,利用路人的同情心,日收入可达一两百块。”

    打拐大队是1990年成立的,周瑾亮与袁毅打拐三年,解救了不少被拐卖的妇女儿童,也知道这一行的大致行情。

    但是,拐来孩子乞讨,他们还是第一次遇到。

    一听到日收一、两百,他俩顿时张大了嘴。不得了,一天抵他们近半个月工资,这还只是一个孩子!一对夫妻管着三个孩子,每个孩子少算点挣一百,那岂不是一个月得一万块?

    知道干一行是暴利,没想到如此暴利。

    “笃、笃、笃——”

    袁毅正在感慨之际,有人轻轻敲门。

    袁毅站起,将来人迎了进来:“松茂,小陈,你们怎么来了?”

    应松茂指了指那张写着“三定侦查法”字样的白板:“姜凌讲课,我们过来学习一下。”

    姜凌与李振良同时敬礼:“应队。”

    应松茂忙摆手:“不用这么正式,我只是过来旁听,姜凌你继续。”

    姜凌没有再客气,继续往下说:“被拐儿童被长期囚禁,无需支付工资,只用提供馊饭剩菜让他们活着就行。犯罪团伙多数以父子或母女的名义进行伪装,逃避警方盘查。你们可以算一算,谢家燕与沈三壮这对夫妻控制三个孩子,月收入能有多少。”

    周瑾亮刚刚已经盘算过一回,立马抢答:“一万!”

    一直站在白板旁边为姜凌提供教具、在她示意之下写关键词的李振良感觉打拐大队办公室变成了课堂,而姜凌则是主讲教师。

    他左右看看,悄咪咪地想:莫非,我也混成了助教?

    袁毅看到周瑾亮那积极回答问题的劲儿,简直有些没眼看。完了,姜凌不过才说了半个小时的话,周瑾亮就变成了她的乖学生。

    姜凌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对,成本极低、收益很高,但买卖人口是一锤子专卖,这种拐卖方式却是长期而为,风险增加,对团伙的控制能力提出了较高的要求。”

    她将手指点在“定范围”三个字上。

    “这个团伙的头目很聪明,他能为谢家燕等人提供假的户籍证明、病历,负责处理尸体,必定是要抽成的。”

    “能够成为团伙成员,头目必定有特殊的控制手段。”

    “从这点出发,我们就能锁定侦查方向。”

    袁毅反应很快,立刻想到一点:“应该有抽成,具体几成暂时不清楚。你刚才不是说,小薇提到谢家燕每个月都会消失三、五天吗?应该是上供去了。”

    周瑾亮也跟着兴奋地站了起来:“每一对夫妻中,都有一个姓沈的,这就是对方的一种控制手段。”

    他忽然皱眉问:“奇怪,为什么不是姓沈的上供,而是谢家燕去?”

    李振良也被这种讨论的氛围所感染,放下拘谨,迅速接上话茬:“谢家燕可能与头目有特殊关系,比如……”

    周瑾亮与李振良异口同声:“情妇!”

    话一出口,两人目光相接,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姜凌眼中也有了笑意。从目前大家推测出来的信息来看,鹞子同伙头目沈天鹞的脸谱其实已经有了雏形。

    “好!”姜凌响亮地赞了一声,敲了敲白板。

    “接下来我们就可以定范围了。”

    “为了便于控制底下人,该团伙的活动范围应该不超出咱们湘省。”

    “谢家燕等人在晏城落网,三名沈姓拐子大槐村隶属于青石镇,团伙头目大概率在晏城新昌县青石镇活动。”

    说到这里,就连袁毅都有些佩服姜凌对晏城市行政区划的熟悉程度:“小姜,你很熟悉青石镇?”

    第27章 江守信

    对青石镇很熟?

    当然熟悉。

    姜凌抬手抚过鬓边的珍珠发夹, 眼中有着温暖的眷恋。

    将她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的江守信警官,就在青石镇派出所工作。因为“江”、“姜”同音,再加上江守信家里只有独子, 总想着再有个女儿, 所以待她像亲生的闺女一样。牵着她的手逛街, 给她买糖、饼干和带花边的小裙子,把她带回家,给她梳头发、扎小辫、戴发夹。

    这个发夹,和当年江守信送她的同款,都镶着细密的两排小珍珠。

    姜凌在青石镇住了半个月, 日子美得就像阳光下的肥皂泡泡一样,绚烂夺目, 轻飘飘地飞向天空。

    她高高兴兴叫江守信“江爸爸”,叫江守信的妻子李文慧“李妈妈”,叫江守信的儿子江喆“哥哥”,一切都和她幻想的一样, 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只是,肥皂泡泡总有破的时候。

    幸福的日子也很短暂。

    姜凌很快就被送回到福利院, 从此青石镇成为她甜蜜的牵挂。

    现在借鹞子一案, 先将三定侦查法推广开来试试。

    顺便,也回青石镇去探望江守信警官。

    江守信, 是她童年里最亮眼的光。

    就是这一抹光,给她的未来指明了方向——考警校、当警察。

    姜凌有一刹那的分神, 应松茂敏锐地察觉到了。

    提到青石镇,姜凌并没有回答袁毅的问题,而是陷入沉默,这让办公室有些冷场。

    应松茂略提高了些音量:“姜凌提到的三定侦查法非常好, 可以考虑在市局推广。”

    应松茂成功让话题转场,袁毅连连点头:“对,这个一定性质、二定范围、三定脸谱的三定侦查法,我听着也觉得不错。不过……现在只定了性质和范围,定脸谱这一条,小姜还没说呢。”

    姜凌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正听到袁毅最后一句话,当下便说:“嗯,接下来我们定脸谱。这个脸谱,就是犯罪心理画像。”

    姜凌承认,她就是在作弊。

    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罪犯档案,可以为她提供精准目标。

    她现在做的,只是利用成熟的犯罪心理画像理论,引导众人将目标人物推导出来。

    不过,姜凌并不心虚。

    她所说的“地理画像”、“三定侦查法”全都是犯罪心理画像的核心内容,提前推广,让更多刑警掌握,一定能提高破案效率。

    李振良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翻到上次的记录,默契地在白板上画了个简单的表格——

    生理特点、心理特点、社会特点、犯罪经历。

    姜凌指着生理特点这一栏:“刚才周警官推测谢家燕是疑犯的情妇,那么他的性别显然是……”

    所有人异口同声:“男。”

    姜凌笑了。

    没有哪个老师不喜欢这样的互动氛围。

    站在白板前的姜凌,第一次感受到了讲课的成就感。

    姜凌很少笑,笑容也是浅浅的。

    但是,原本冷着的一张脸,因为多了一抹浅笑,整个人一下子鲜亮起来。

    就仿佛一块暗藏金丝的玄色披肩,原本并不起眼,在阳光下的映照之下,金丝折射出光线,披肩一下子变得耀眼夺目、亮丽无匹。

    因为姜凌这个笑,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活跃了起来。

    周瑾亮兴奋地站起来:“他的年龄应该在30-50之间,这个年龄年富力强,才能控制住这么多人贩子。”

    袁毅也跟着说:“年龄还可以再缩小一点,40-50之间。我看那谢家燕年纪也不算小了,能对她下得去手的……恐怕不会是三十多岁的男性。”

    男人更懂得男人。

    这一点姜凌充分尊重他们的意见,在白板上写下“40-50岁”字样。

    李振良也提出一点:“能够组建车队,让这么多人为他卖命,还能与政府部门关系良好,这个人在青石镇应该有产业、有资源,有没有可能这人是大家族出身,或者曾经从事过商贸等职业?”

    应松茂肯定地说:“大概率是下海经商的人员。”

    袁毅一拍应松茂肩膀:“兄弟,和我想到一起去了。这人能够想到拐卖儿童进行乞讨,应该经常与三教九流的人物打交道,不是坐办公室的小领导。”

    应松茂继续:“嫌犯应该没有犯罪经历,才能光明正大地与政府部门打交道。”

    没有犯罪经历,那就没办法从犯罪档案信息库查到此人。

    周瑾亮是个爱动脑筋的人:“嫌犯能想出一对假扮夫妻控制三名残疾儿童乞讨、并收取佣金的牟利方式,还能组建车队进行被拐儿童的运输,完成尸体处理,这说明他擅长控制人心,这类人大多能言善道,智慧极高。”

    李振良也不甘示弱:“光是谢家燕这三队人马,就有五名尸体需要处理。其他假夫妻手底下一定也有人命,这么多尸首需要处理,不管是焚尸还是埋尸,都要求有相对隐秘的住所或者产业。”

    越来越接近真相了。

    姜凌很乐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对!买来的残疾儿童多来自农村,嫌犯很熟悉农村,应该在青石镇郊区有所隐秘的农房,这样不仅方便被拐儿童转运,也适合尸体处理。”

    正讨论得热烈,刚刚提审沈三壮的汪学昌、廖刚急匆匆走进办公室。

    汪学昌将笔录本往桌面上重重一甩:“妈的!真嘴硬!”

    廖刚叹了一口气:“不行,沈三壮不肯招。我们诈他说谢家燕已经指认是他害死孩子,他根本不相信,什么也不肯说。”

    发完牢骚之后,两人一齐抬头,看着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字,再看着站在白板旁边像个老师一样的姜凌,愣愣地问:“你们讨论得怎么样了?”

    袁毅笑着起身,拍了拍两人肩膀:“行了,辛苦你们。沈三壮招不招不要紧,我们有线索了!”

    汪学昌与廖刚拖了两把椅子坐下,这才认真端详白板上写的字。

    “暴利驱动型犯罪?”

    “40-50岁男性?”

    “新昌县青石镇人?”

    “有车队?!”

    “有郊区农房?”

    “下海经商?”

    越看越心惊,汪学昌与廖刚等人眼睛瞪得老大:“啥?这么快你们就把鹞子团伙的头目找出来了?”

    所有人都忽视了他们的问题,反问道:“啥?鹞子团伙?”

    汪学昌这才想起来姜凌一开始交代的任务:“哦,对,这个团伙名字叫鹞子,这个倒是问出来了。”

    姜凌问:“哪两个字?”

    廖刚回答:“鹞子,就是那个鹞子翻身的鹞子,一种猛禽。也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鬼名字。”

    汪学昌补了一句:“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姜凌清楚地记得,档案中记录了沈天鹞接受审讯的笔录。

    沈天鹞被抓之后,自知死罪难逃,嚣张地面对警察:“老子这名字是我爷爷取的,取得好!天上飞的鹞子眼厉、凶狠、体型小、不容易被猎物察觉。我干的这一行,不在三十六行之列,算是个偏门生意,用鹞子这个联络暗号,正好。”

    姜凌在白板上添了“鹞子”两字。

    “疑犯组建车队,在派出所、医院等机构都有熟人,敢于下海创业,能言善道,显然是个很有自信的人。他干的是见不得光的血腥勾当,却能一直不被警察抓,必定是张扬的。”

    说完这句话,姜凌切入正题:“从犯罪心理角度分析,这类人最大的梦想,是扬名立万。”

    所有人都认可这一点。

    “其实吧,咱们普通人也会有这种心理,古人不是说要衣锦还乡嘛。”

    “哈哈,锦衣夜行,多痛苦。”

    “是啊,越是得意,越想得瑟。”

    不过,也有人提出异议:“违法犯罪的事,他敢扬名?是怕警察不上门啊,还是监狱人太少?”

    姜凌点了点“鹞子”二字:“这就是我为什么坚持询问团伙名称的原因。他虽然不能到处宣扬自己多么厉害、赚了多少钱,但是可以将自己的名字用于联络暗号、团伙名称上。”

    袁毅霍地站起,神情激动:“他的名字里有个鹞字?!”

    周瑾亮也兴奋地一拍桌子站起:“他姓沈,名字里有个鹞字。再加上四、五十岁年纪、下海经商,在青石镇人脉广这些信息,最多三天,我们就能找出他来!”

    李振良也颇有些摩拳擦掌:“只要找到这个人,搜查他名下农房,找到失踪儿童,证据链就齐活了!”

    终于有了线索!

    一宿没睡的袁毅先前被那六个嘴硬似铁的人贩子气得心肝脾肺肾全都在痛,此刻却感觉每个细胞都在欢呼、全身上下充满干劲。

    他快速奔到电话机旁,大声吩咐周瑾亮:“快,查查青石镇派出所的电话。”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将手中话筒挂了回去:“不,不打电话。这人在青石镇人脉太广,说不定和派出所里的某些人有勾联。小亮,准备车,我们直接过去。”

    姜凌放下手中马克笔,朗声道:“袁队,我申请加入此次行动。”

    袁毅摆了摆手:“你已经帮了我们大忙,这个三定侦查法真不错。但我们这次过去时间紧、任务重、危险因素多,你一个女同志过去不方便,还是留下吧。”

    姜凌并没有因此而退缩:“我与青石镇派出所的江守信警官很熟,他是个好警察,绝不会与人贩子同流合污,值得信任。我过去不会打草惊蛇。”

    袁毅犹豫了片刻:“行,那小姜一起去。”

    李振良急了:“我我我,我!”

    姜凌不由得莞尔:“我要带上良子,我俩是搭档。”

    袁毅没有再啰嗦,指了指汪学昌和廖刚:“你俩留下,将重点放在孩子们身上,看看他们还记得什么,争取帮他们找到亲人。”

    汪学昌与廖刚立定:“是!”

    袁毅看向姜凌、李振良:“一切行动听指挥,能做到吗?”

    姜凌与李振良一齐挺起胸膛:“能!”

    袁毅道:“你俩和我、小亮一个车,先行一步。如果找到人,再来调动警力实施抓捕。”

    他看向应松茂:“松茂,你帮我和雷队说一声,等我消息。”

    应松茂“嗯”了一声,“好!”

    袁毅一声令下,打拐大队立即开展行动。

    三定侦查法,袁毅这回算是明白了。

    以前他重实战、轻理论,总觉得那些什么犯罪心理学、侦查学都是纸上谈兵,真正与罪犯打交道还是得一次次在实践中总结经验、提高水平。

    可现在姜凌用“三定侦查法”,三下五除二就锁定了首犯,精准画出对方脸谱,最最牛逼的是,连名字都能算得出来。这理论水平,真是绝了!

    如果案件侦破,首犯真如姜凌所言,那她这回算是真正在晏市公安局扬名立万。

    袁毅此刻的心情,急迫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太想知道,姜凌这回的“画脸谱”画得像不像。

    袁毅跑得飞快,应松茂却一直坐在打拐大队的办公室里。他盯着那块写满字的白板,眼睛里闪着亮光。

    犯罪心理画像理论原来这么接地气?

    三定侦查法总结得真好!

    上一次见识到姜凌用这套理论找出偷自行车铃铛的小姑娘,就连导师都觉得耳目一新,嘱咐他好好总结写篇论文出来。

    没想到不过才拿到材料一天,论文开头还没写呢,姜凌又提出“三定侦查法”来,这也太厉害了!

    应松茂有种应接不暇的急迫感。

    作为技术大队的副队长,他也得拿出点实际行动来,不能让姜凌的这套理论被埋没。

    想到这里他对赵景新说:“去拿相机,把白板上的文字拍下来。”

    等拍完照,他坐下整理笔记。

    仔细阅读过打拐大队此次行动的所有口供笔录,应松茂将所有重要线索都记录下来,打算抓紧时间写出一篇高质量的论文出来。

    一定要迅速在公安系统内推广姜凌的这套理论。

    而另一边,姜凌已经坐上市局的吉普车,前往晏市昌平县青石镇。

    青石镇距市区约一百公里,因为多是县道,车辆速度不快,到达镇上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大家都饿了。

    周瑾亮将车直接开到青石镇派出所门口。

    一名身型瘦小、头发花白的警察从值班室走出来:“这里不能停车。”

    姜凌推开车门下了车,看着眼前这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声音有些颤抖:“江叔……”

    从考上警校到毕业分配到金乌路派出所,姜凌一直没有时间探望江守信,没想到今天再见,他竟然老得这么快。

    姜凌的眼圈有些泛红。

    时光荏苒,岁月流逝,她长大了,可是他却老了。

    当年姜凌被送回福利院,临别时她抓着大门栏杆,号啕大哭。

    一边哭一边喊:“江爸爸,别走!”

    江守信已经结婚生子,不符合收养条件,他没办法领养,也没条件领养。他爱人身体不好,儿子也体弱多病,一家人全靠他的工资生活。

    不过,他一直信守承诺,每年都会抽时间探望小姜凌。后来姜凌考上警校,两人虽然没有见面,但一直有书信往来。

    江守信身上的制服干净笔挺,但洗得有些脱色。看到是姜凌,他眼睛一亮,笑着快步上前:“不是报到上班了吗?怎么有空过来?”

    姜凌道:“和同事出差,路过,想来看看你。”

    说完介绍袁毅、周瑾亮和李振良:“我们是一个组的。”

    江守信在派出所里属于老实巴交、与世无争的那一种,不然也不会在青石镇派出所一干就是三十年,依旧是名基层社区民警。

    面对姜凌的同事,江守信热情地伸出手:“欢迎欢迎。小凌刚刚毕业,还有很多事不懂,幸好有你们关照,谢谢,谢谢!”

    能够这么快就和同事们一起出差,江守信凭经验认定姜凌的同事很和善、愿意关照新人,有什么事愿意带着她。

    袁毅笑了,一边握手一边说:“您太客气了。姜凌很优秀,我们都得她关照呢。”

    袁毅这人虽然行事有些粗鲁,但在市局工作这么多年,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这次要不是有姜凌的犯罪心理画像理论,哪里能这么快找到青石镇来?这么年轻就能开创新理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说不定以后还得听她的调遣呢。

    周瑾亮与队长保持高度一致:“可不是?姜凌优秀得很,这次出差我们都听她的。”

    李振良真心实意地说:“江警官,您放心,我和姜凌是好搭档,我什么都听她的。”

    江守信有些迷糊。

    这迷魂汤灌得,有些猝不及防啊。

    他虽然知道姜凌是个聪明、冷静的孩子,但刚从警校毕业分配到派出所半年,就得到这么多同事的赞扬?还什么都听她的,怎么可能嘛。

    怕不是提前对好了词,来哄他开心的吧?

    江守信的笑容很真诚,也带着份殷勤与讨好:“小凌性子比较冷,难得能和你们打成一片,我就放心了。一路开车过来,肚子饿了吧?走走走,我请你们吃饭去。”

    袁毅也没推辞,一来也到了饭点,二来正好趁这个机会套套话。

    派出所其他人都没惊动,挺好。

    江守信引着他们把车停在对面巷子,带大家走进一家饭馆:“莫看馆子小,味道真不错,请请请……”

    饭馆的确不大,只摆了六张桌子。

    不过一走近就闻到扑鼻的饭菜香味,估计味道不会差。

    李振良深深吸了一口气:“嗯,这香味……豆豉辣椒炒肉,光是闻着就口水流啊。”

    周瑾亮笑得看了他一眼:“听说你们食堂伙食不错?”

    李振良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

    周瑾亮嘻嘻一笑,悄悄指了指袁毅:“应队不是在你们食堂吃过一次饭吗?袁队听说的。”

    李振良没想到金乌路派出所食堂的名头竟然传到了市局,摇了摇头:“没想到,应队……”他原本想说,应松茂看着话少,没想到竟然嘴这么碎。转念一想,袁队和应队关系那么好,这话不能说。

    周瑾亮却是个聪明的,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笑得差点岔气:“你,你!”

    应松茂话极少,但袁毅却话多,两人一见面就会上演一出兄弟情仇,他们这帮人早就看惯了。

    袁毅之所以知道应松茂在金乌路派出所吃了饭,是因为那天原本想约应松茂去吃饭,结果扑了个空。

    袁毅这人最是好奇,什么都要问个究竟,逮着应松茂问东问西,偏偏应松茂只回了两个字:“有事。”

    最后还是应松茂的助手赵景新老老实实汇报,袁毅才放过应松茂。

    李振良与周瑾亮在这里嘻嘻哈哈,被袁毅狠狠地瞪了一眼。

    两人立马收了笑,老老实实坐下。

    江守信看出来袁毅是领导,立即将注意力放在袁毅身上,一边征求他的意见点菜,一边和他寒暄。

    袁毅很自然地与江守信交谈,顺便打听青石镇派出所的情况。

    姜凌将主场让给袁毅,安安静静坐在江守信身旁,给他端茶倒水。

    李振良第一次见到姜凌如此亲近旁人,心里也有些疑惑:不是说姜凌是孤儿,在福利院长大吗,怎么会突然冒出个长辈来?而且关系看起来如此亲密。

    等到菜上来,大家一起开动。

    湘菜里总少不了一道辣椒炒肉,煸得焦香的辣椒,黑黑的豆豉,多多的蒜末,肉片软嫩适中,浓香四溢,特别下饭。

    豉汁排骨、茶油炒鸡、白辣椒炒肥肠、虎皮青椒荷包蛋,再加上一道油渣炒白菜,几个人边吃边赞,连正事都差点忘记了。

    直到吃饱了饭,袁毅才问:“青石镇上沈姓人家多不多?”

    江守信当了这么多年警察,自然看得出袁毅是带着目的来的。他看一眼坐在身边的姜凌,姜凌冲他点了点头。

    江守信谨慎回话:“青石镇下面有12个村,其中双塘村、大槐村、九湾村这三个村子姓沈的人比较多。”

    袁毅再问:“镇上做生意比较有名、人脉资源广、能言善道的沈姓人,你认得多少?”

    这个问题,还真问对了人。

    江守信在镇派出所干了三十几年,做过户籍民警、社区民警,也干过案件民警,对这一片上上下下非常熟悉。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说出几个人名。

    当“沈天鹞”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袁毅难掩兴奋。

    还真有这么个人!

    不过他知道不能惊动他人,越是兴奋,声音越压得低:“这个沈天鹞做的是什么生意?人品怎么样?”

    江守信皱了皱眉:“你们要调查他?”

    袁毅点头:“是,不过请你保密。”

    江守信再看了姜凌一眼。

    姜凌心中暗叹。江叔叔老实了一辈子,可却升职无望。这与他的性格有关,也与青石镇派出所各种关系盘根错节,有人刻意压制没根基的老警察有关。

    能让沈天鹞生存发展十几年的地方,怎么可能容忍一个正直的老警察当派出所领导?

    姜凌轻声道:“江叔叔,你知道什么只管说,哪怕把青石镇捅破天,我们也不怕。”

    江守信的眼睛里顿时升起了一簇小火苗。

    他听懂了!

    姜凌这回带来的人,绝对是市局说得上话的领导。这是不是代表上头已经动了真格,要整治整治青石镇的歪风邪气了?

    江守信有点小激动。

    这些年下来,他看到了很多不平之事。在他能力范围内,他真的尽责了。

    年轻时他曾经也想过和坏人坏事做斗争,可是刚刚冒个头出来,他就会受到各种排挤、打压和报复,他害怕了。

    可是今天,机会就在眼前。

    如果他再认怂,那真对不起自己看着长大的姜凌。

    第28章 斩鹞行动

    江守信在脑海里搜索着关于沈天鹞的信息。

    “沈天鹞这个人我知道, 他以前是供销社职工,经常天南海北地跑业务,见人说人话, 见鬼说鬼话, 结交了不少朋友。1985年因为贪污被单位开除, 到南方去混了两年,回来之后开了个客运公司,有二十几辆中巴车,专跑省内线路。”

    听完江守信的话,袁毅整个人都眉飞色舞起来。

    妈呀, 姜凌的心理画像实在是太准了!

    真的有沈天鹞这个人!

    因为想要扬名,因此团伙以鹞子为名。

    沈天鹞开客运公司。

    ——姜凌一开始就提到“车队”二字, 这样便于被拐儿童的运输。

    专跑省内线路。

    ——所以鹞子团伙成员只在省内乞讨,由“公司”提供废弃中巴做落脚点,每个月专人收取佣金后上交。

    沈天鹞原本是供销社业务员、朋友多。

    ——这与心理画像中提到的“能言善道,智慧极高”一致。

    江守信提供的这些信息, 都与姜凌“画脸谱”的结果高度吻合!

    唯一不太一致的,是犯罪经历这一点。

    当初应松茂说“嫌犯应该没有犯罪经历, 才能光明正大地与政府部门打交道。”却没想到在青石镇这个地方, 有钱有权便能通天,至于以前的黑历史……估计早就一笔勾销, 无人在意。

    袁毅身体前倾,声音里透着压抑的兴奋:“沈天鹞, 他多大年纪?”

    江守信想了想:“他1985年因为贪污一事被带到派出所调查,我记得当时他大概是35岁吧,算下来他现在应该是42、3岁吧。”

    袁毅实在没憋住,一巴掌拍到了饭桌上, 整张脸激动得发光:“42、3岁,我猜对了!”

    周瑾亮说30-50之间,但袁毅把年龄缩小到了40-50,没想到自己竟然猜对了!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很有成就感。

    ——咱也算是犯罪心理画像理论讲座的好学员了。

    啪!

    袁毅一巴掌拍在饭桌声,发出的声响惊动了旁边吃饭的人,纷纷投过来好奇的目光。

    袁毅的笑容僵在脸上,忙拱手解释:“那个,不好意思。手滑,手滑。”

    见无事发生,大家转过脸去,没有说什么。

    袁毅目光灼灼地盯着江守信:“他,是不是在郊区有房子?”

    江守信不知道袁毅在兴奋什么,尤其那句“我猜对了”让他感觉莫名其妙,什么时候破案靠猜的了?

    不过江守信是老警察,对于保密条例还是很清楚的。袁毅他们这次过来一定是为了查案子,他们问什么,自己就答什么,其余的,绝不多问。

    江守信想了想:“这个,我得回去查。沈天鹞老家在大槐村,虽说他发财之后在镇上盖了房子,把爸妈也接了过来,但老房子应该还在。”

    一切都能对得上!

    简直太好了。

    袁毅捏了捏拳头,将目光投向姜凌,眼里写着“佩服”二字。

    姜凌却很淡定。

    她本就是已知答案,不过利用犯罪心理画像理论倒导过程,这不算什么。

    如果有一天能够将理论推广出去,所有公安干警都能熟练运用这个理论破案,那才叫本事。

    袁毅思考片刻,伸出手与江守信紧握:“谢谢您提供的消息,对我们很有帮助,请务必保守秘密。”

    江守信连连点头:“好。”

    看来,警察要抓沈天鹞了?真是太好了。

    江守信紧紧回握住袁毅的手,低声道:“这人在青石镇是一霸,客运宰客不说,还挤压同行。他底下那批人,我看着都不太老实。只是,他和我们所长是兄弟,经常一起吃饭,没人敢管。”

    袁毅伸手拍了拍江守信的胳膊:“行,老江你悄悄帮我们查查沈天鹞名下产业,有消息就打电话过来。”

    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刷刷几笔写下电话号码,“呲——”地一声撕下那页纸塞进江守信手心。

    江守信看一眼电话号码,在心里默念几遍,随即用打火机点燃,余烬放在烟灰缸里。

    袁毅看他如此谨慎,也放下心来:“那我们就回去了,还有很多事要做。”

    的确有很多事要做。

    袁毅此刻连未来行动计划的名字都取好,就叫“斩鹞行动”。目标就是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深入调查沈天鹞的客运公司犯罪网络,收集拐卖儿童证据,最终实施精准抓捕。

    虽然目前手里还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但姜凌的心理画像实在是太过神奇,不过一上午的时间就按图索骥找到首犯,迅速指明了侦查方向,也让袁毅内心涌出无穷的动力。

    ——有了怀疑对象,一切就简单多了。

    如果这还不能侦破此案,袁毅提头来见。

    咳咳……提头不可能提头的,总之,袁毅信心满满。

    姜凌知道兵贵神速,站起身来:“江叔,我们先回去了,等这个案子结束我再过来看您。”

    江守信看着眼前腰杆挺直似修竹的姜凌,眼中闪过欣慰:“好好好,你在单位好好干,莫记挂我。”

    江守信看着姜凌长大,她对警察这个职业有多向往,他非常清楚。姜凌看着冷冰冰、不爱与人打交道,但外冷内热、聪明勇敢,只要给她机会,她一定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好警察。

    一行人回到市局。

    袁毅昨晚一夜未眠,今天又一直在路上奔波,原本累得要瘫掉,但一回到办公室洗把脸之后便精神百倍召集所有队员开会。

    姜凌全程旁听,没有发一句言。

    打拐行动,袁毅率领的团队很有经验,她能起的作用并不大。

    袁毅精神奕奕,开始指挥。

    “斩鹞行动第一阶段,隐蔽调查。各小组注意身份伪装与渗透。”

    “你,伪装成长途货运承包商,以洽谈合作为名接触沈天鹞,探查公司车辆调度记录。

    “你,和你,以顾客身份和客运司机攀谈,套话分析团伙成员心理弱点。”

    “第一小组负责关键证据收集,包括车辆轨迹分析、财务流水核查、客运站所有员工的社会关系筛选。记得要筛选有前科或者负债的司机,争取把他们策反为线人,可以承诺减刑,同时保护好家属安全。”

    “是!”第一小组成员响亮回应。

    “第二小组,实施监控布控。

    “你,负责客运站监控。”

    “你,你,负责通讯监听,申请对沈天鹞的BP机、座机实施监听。”

    “是!”第二小组成员大声回应。

    “第三小组,以政府拆迁办的名义重点调查沈天鹞老家,由江守信警官带领走访大槐村村民,尤其是沈家老宅那边。记得和市政府拆迁办那边通个气,编个重建规划什么的,不能让村民怀疑。”

    “是!”第三小组成员积极回应。

    袁毅看着剩下的人员:“其余人也别闲着,突击审查谢家燕、沈三壮等人,我就不信,把沈天鹞的名号一亮,他们能稳得住!”

    “第一阶段完成,能够确定沈天鹞的犯罪事实之后,接下来便构建证据链,多点同步抓捕。”

    袁毅提高音量,中气十足,在紧闭的办公室里回响:“各就各位,通宵作业,争取两周之内全面收网,有没有信心?”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有!”

    被这氛围感染,李振良的手都有些颤抖,站起来跟着大家一齐喊:“有!”

    袁毅大声道:“此次行动必须快速、隐秘,速战速决。沈天鹞在青石镇很有势力,又与派出所所长称兄道弟,眼线众多,如果遇到危险,便以打击黑车运营为掩护,隐藏打拐真实目的,避免惊动其他团伙,听见了吗?”

    所有人再次回应:“听见了!”

    姜凌笔直站立,庄重敬礼。

    眼前热血的一幕,让她平静的内心泛起波澜。

    她的理论固然有用,但真正落到实处的,还得靠这些不畏生死、敢于直面歹徒的一线刑警。

    金色盾牌,不只是一个象征。

    那是无数鲜血与生命铸就而成。

    代表着人民警察的坚强战斗力,和对人民的热爱!

    姜凌与李振良没有分派任务,开完“斩鹞行动”动员大会之后便离开市公安局,回到金乌路派出所。

    暮色初起,路灯未明。

    天边只剩下一道微弱霞光,在染着金边的云朵背后若隐若现。

    姜凌踏着疲惫的步伐走进派出所后院,迎面而来的是小薇与小勇那欢天喜地的叫声:“小姨回来了!小姨回来了!”

    童稚的声音,瞬间洗去遍身的疲惫。

    姜凌伸手抱起奔过来的小薇,看向跟在她身后一名眼中含泪的男子:“你是?”

    男子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谢谢,谢谢你!姜警官,我不太会说话,就让我给你磕个头吧。”

    不等姜凌反应过来,他已经开始磕头。

    砰!砰!砰!

    他的额头重重叩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姜凌忙将小薇放下,伸手去拦。

    李振良也快速上前,搀住他胳膊,使劲将他拉住。

    可那男子决心很大,力气也不小,即使被李振良拉住,也认认真真磕完了这三个头。

    姜凌弯腰道:“你吓到小薇了,赶紧起来。”

    男子背脊一僵,抬头看向小薇。小薇紧紧拉着姜凌的手,眼神里带着分恐慌。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吓到了一直乞讨为生、生活在殴打与威胁之中的孩子,忙从地上站了起来。

    姜凌问:“你是小薇的爸爸?”

    许伟达连连点头,激动地看着依在姜凌身边的小薇:“是是是,我是许伟达。你救了我的女儿,她的名字是许清瑶。我看清楚了,小薇就是我的瑶瑶。”

    算算年纪,许伟达应该只有三十来岁,但两鬓早生华发,面容憔悴,完全是个四十来岁的大叔。看来,许清瑶被拐对他的打击很大。

    许伟达的目光一直舍不得离开孩子,眼里满满都是欢喜与渴望。

    他是新安县人,是县城客运站一名司机。父母死得早,许伟达一直想有个自己的家。好不容易在27岁时经人介绍与县卫生所护士林素琴认识,两人性情相投,很快就组建家庭,并在他28岁时生下女儿,取名许清瑶。

    直到现在,许伟达仍然记得他第一次抱孩子,看着手臂里抱着的奶娃娃,他的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恨不得把全世界最美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夫妻俩都是有单位的人,计划生育政策下只能生一个,真是把女儿养得如珍似宝。

    在许清瑶三岁的时候,林素琴带她逛街,只不过一错眼的功夫,孩子就不见了。

    夫妻俩疯了一样到处寻找,许伟达打印了上千份寻人启事,客车开到哪里,他就贴到哪里。他走遍了湘省各县市,却一无所获。

    林素琴觉得是自己弄丢了孩子,自责懊悔下精神状态出了问题,看到别人家的女儿就冲过去抱着喊瑶瑶。许伟达舍不得将妻子送到精神病院,就辞了职白天在家照顾她,晚上帮人开夜班的士。

    只要有时间,许伟达就带着妻子一起外出寻人。

    坚持到现在,许伟达真的觉得自己要疯了。

    当接到晏市公安局打来的电话,说有了消息的时候,许伟达一颗心像吊在半空,晃晃悠悠的。

    既怕欢喜孩子有了消息,又害怕是空欢喜一场。

    一大早坐车来到晏市,又被人带到金乌路派出所,第一眼看到躲在魏长锋身后的小薇,虽说她那张脸被烧得看不清楚原来的模样,但父女血脉羁绊却让许伟达笃定——这是自己的孩子!

    是那个走丢三年,被他疼到心坎里的宝贝。

    听派出所民警讲完解救过程,许伟达一阵阵后怕。

    如果没有姜凌认出瑶瑶,那她将会继续在人贩子手底下讨生活。那些杀千刀的畜生,故意弄残孩子想赚大钱,瑶瑶得遭多少罪!若是生病或者出了什么意外,人贩子根本不可能好好治,说不定一条小命就丢在那里。

    只要一想到瑶瑶可能会被折磨致死,许伟达就全身颤抖。

    在寻找孩子的这三年里,他经历过无数次希望、失望与绝望的情绪折磨。他无数次向老天祈求,求老天可怜可怜他和素琴,把瑶瑶送回到他们身边来。哪怕折寿二十年,他也心甘情愿。

    现在,老天终于开了眼。

    姜凌看到了他的寻人启事,认出了瑶瑶,并且利落无比地将孩子护住,把人贩子送进了公安局。

    在许伟达的心目中,姜凌就是他的大救星,是他们全家的福星。

    许伟达一肚子的感谢都卡在喉咙里,只知道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

    姜凌看着神情激动、胡子拉碴的许伟达,他满心满眼都是女儿。想要靠近,却又害怕惊着她,每个动作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想到上一世他看到女儿尸体时那绝望、空洞、茫然的眼神,姜凌笑了笑:“您再谢下去,食堂的饭菜都凉了。”

    李振良在一旁也笑了:“忙了整天,你别说,还真是饿了。”

    魏长锋哈哈而乐:“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走走走,别站在这里说话了,赶紧吃饭吧。”

    魏长锋一说完,李振良立马响应,推着小勇的轮椅当先而行。

    小勇一动,小薇,哦不,现在应该叫许清瑶了。许清瑶也跟着拉了拉姜凌的手:“小姨,你饿了吧?我们一起去吃饭。”

    许伟达亦步亦趋地跟着女儿。

    明显女儿对他还有防范心理,更喜欢亲近姜凌,他便老老实实和女儿保持距离。只要瑶瑶安然无恙,哪怕只是在旁边看着,他也心满意足。

    第二天,瑶瑶终于开始接近许伟达。

    第三天,许伟达要带瑶瑶回家,小勇坐在轮椅上,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

    许伟达看不得孩子眼中那渴望的眼神,犹豫片刻之后对姜凌说:“要不,我把小勇一起带回家吧?等你们找到小勇的父母,我再把他送过来。”

    姜凌知道被拐卖的孩子缺乏安全感,如果两个孩子一起做个伴,能够有效消除对陌生环境的恐惧。

    她蹲在小勇的轮椅旁:“小勇,你愿意跟许叔叔、瑶瑶他们走吗?”

    小勇却坚定摇头:“不,我要找爸妈。”

    他虽然舍不得和瑶瑶分开,但却更想找到亲生父母,回到那个开副食店的家。那里有爸妈、有妹妹,是他梦里魂牵梦绕的地方。

    看到许伟达对瑶瑶的疼爱,小勇愈发坚定了要寻找亲生父母的念头。他守在派出所,有什么消息能够第一时间知道,就能早一天家人团聚。

    姜凌点头:“好,那你留在这里,我们一起帮你找。”

    李振良在一旁也为小勇鼓劲:“市局那边已经把你的情况通报各市县公安局,请他们协助查找,应该很快就会有情况反馈。”

    小勇的眼睛里有了亮亮的光芒。

    这次姜凌将他从谢家燕与沈三壮手中解救,让他重新树立了对警察的信任。这么多警察帮他找爸妈,那一定能找到。

    依依不舍送别瑶瑶之后,金乌路派出所迎来了一个特别的人——梁九善。

    自从姜凌帮助他们姐弟摆脱钱大荣的骚扰、欺负之后,梁九善便爱上了金乌路派出所,隔三岔五就要过来晃一晃,跟在姜凌身后亲亲密密地喊“凌姐”。

    他也不讨人嫌,看姜凌忙碌,就坐在警务大厅写作业;等到姜凌闲下来,他就像个跟屁虫一样缠着姜凌问东问西。

    “凌姐,你读的哪个学校?什么专业?”

    “凌姐,你毕业之后直接就分配到派出所来了?为什么没留在公安局?”

    “凌姐,李叔叔说你在福利院长大,是哪家福利院?小时候有没有人欺负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姜凌通常很安静,偶尔回应个“嗯”字。

    可是梁九善一点也不介意姜凌的冷淡,姜凌不回答他的问题,他就自问自答。

    “凌姐,你是湘省警官学校犯罪心理学专业毕业的,对不对?我听说警校是提前批次录取,对身体也有要求。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吃饭、好好锻炼、好好学习,将来考警校,和你一样当警察保护老百姓。”

    “凌姐,你是不是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你就想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做喜欢的事?公安局不留你,咱也不稀罕!派出所多好啊,伙食好、住宿条件好,同事们都和气,你说对吧?”

    “要不是有你帮忙,我和我姐肯定要被钱大荣那个狗东西欺负到死。凌姐,你没爸妈也没关系,有我呢。以后我就是你弟,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一样,吵得姜凌脑壳疼。

    可是,看着他那青春飞扬的模样,看着他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睛,姜凌又有些心软。今年的他,才十五岁呢,若是有父母庇护,正是叛逆张扬的年纪,现在只不过是嘴碎点,也没啥。

    于是,在姜凌一次又一次的容忍之下,梁九善成了金乌路派出所的编外人员。

    就连姚所都开玩笑:“九善又来了,这是提前到我们所里实习了?”

    今天是周末,看到梁九善背着书包过来,姜凌皱了皱眉:“不是快期末考了吗?”

    梁九善抿着唇笑:“在你这里复习效率高。”

    梁家姐弟都生得一副好模样,梁九善这么一笑,就像那朝阳升起一般,亮堂得耀人眼。

    姜凌只能妥协:“好好复习,别打扰办案。”

    梁九善将目光转向坐在轮椅上的小勇:“这就是你救回来的孩子?找到他爸妈了没?”

    姜凌斜了梁九善一眼。

    梁九善举起双手,笑得更灿烂了些:“好好好,我不打扰你们办案,我看书去。”

    过了一个小时,梁九善又来了。

    他推着小勇在派出所门口转圈圈,笑着和他搭讪。

    “你还记得些什么?”

    “你妈名叫翠芳、你爸姓胡、你妹妹叫丽丽,隔壁的阿姨姓刘,还有你家开了个副食店,店门口有个水泥台子可以打乒乓球。除了这些,你还记得什么?”

    “还记得当地话怎么说吗?我给你说几个,你听听哪个耳熟点?”

    梁九善开始尝试用湘省各地方言讲些日常的话。

    “细伢子恰饭去哩。”

    “哈宝莫吵!”

    “蝉头,带路咯?”

    “做嘛格盯倒我?”

    ……

    姜凌在一旁站着,并没有阻止梁九善。

    湘省方言“十里不同音”,包括保留古汉语入声、声调复杂的湘语;“咯”“哩”收尾的赣语;儿化音明显的西南官话;保留中古汉语词汇的客家话;混合瑶语、粤语成分的瓦乡话;还有湘南土话等。

    没想到梁九善很有语言天赋,竟然能将大部分湘省方言说出来。

    小勇也知道梁九善是在帮他,认真倾听、努力回忆。

    梁九善很聪明,还结合着小勇父母开副食店的特点,模仿顾客与老板的对话。

    “老板,你箇里有烟卖啵?”(你这里有烟卖吗?)

    “只有白沙烟,要啵?”(只有白沙烟,要不要?)

    “有冇得好点的烟啰?”(有没有好点的烟?)

    “好烟贵哒哩,你舍得啵?”(好烟贵得很,你舍得?)

    听到这四句对话,小勇眼睛陡然一亮,双手激动地拍打着轮椅扶手:“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梁九善回身看向姜凌,眼里带着一丝小得意:“这是浏阳话。浏阳话的‘烟’发音比省城话更平,省城那边会带一点上扬。‘沙’(sā)比较短促,没有那么长。”

    《浏阳县志》开篇有云:“大围、连云、九岭三山绵延起伏,成为天然屏障。”浏阳直到今年才撤县建市,小勇被拐时穿山隧道未修,到省城需要提前2-3天出发。

    因为交通不便,发生在1988年浏阳的儿童被拐案极有可能没及时上报到省城,即使省城警方收到晏市公安局发的协查令,可能也查不到什么。

    看着梁九善那渴望被夸奖的模样,姜凌嘴角微微上翘:“不错。”

    得到肯定的梁九善像打了鸡血一样,继续问小勇:“你们那里是不是习惯吃蒸菜?竹筒蒸排骨、干豆角蒸肉、腊鱼腊肉合蒸、蒸香肠、蒸毛豆、蒸萝卜片、蒸芋头……菜上面撒着很多红艳艳的干辣椒,还有黑黑的豆豉?”

    浏阳虽然交通不便,但浏阳蒸菜有近六百年历史,在湘省还是很有名气的。省城的大小餐馆里,都会有浏阳蒸菜的存在。

    小勇的记忆被唤醒,不停地点着头:“对对对,哥哥说得对,小时候妈妈经常做干豆角、腌菜,我和妹妹怕辣,蒸菜里放的是姜丝和豆豉,我爸妈吃的那一碗总是放很多红色的辣椒干,有时候还撒辣椒粉。”

    第29章 烟花

    梁九善这回算是立了功。

    因为他擅长各地方言, 迅速锁定小勇家在浏阳市,晏城警方与浏阳那边电话联系之后,很快就有了消息。

    小勇的父母找到了!

    父亲胡建国, 母亲杨翠芬, 妹妹胡丽, 在大瑶镇开了家建国副食店,兼营烟花爆竹零售。

    儿子失踪后,夫妻俩一直在努力寻找胡勇的踪迹。

    因为失踪那天曾经出现过一辆红色、幸福250摩托车,因此杨翠芬一看到红色摩托车便会追上去问个清楚,一次在追车时摔倒, 导致左耳失聪。

    夫妻俩不敢离开副食店,总觉得儿子有一天会找过来。

    他俩在镇上墙壁、电线杆上贴满了寻人启事, 给每一个到镇上买烟花的外地人送一份,还一咬牙在1989年安装了全镇第三部私人电话。

    胡建国前后接听过23个虚假线索电话,每次都是满怀希望去,却以失望而归。

    杨翠芬一次次咒骂那些为了骗钱给假消息的人:“短命鬼!骗我一个失崽妇人, 你屋里绝蔸死绝户!”

    接到晏市警方电话时,胡建国差点哭了。

    他第一时间拨通金乌路派出所的电话, 刚听到电话这头小勇的声音, 胡建国就大声叫了起来:“勇伢子诶,你记不记得爹爹教你放‘窜天猴’?回来咯, 爹爹留哒一箱把你……”

    杨翠芬一把抢过电话,边哭边喊:“崽啊, 赶快转来啰,娘跟你留哒你顶爱呷嘅大白兔奶糖,年年跟你裁新衣衫。”

    听到电话那头熟悉的话语,小勇的童年记忆全都被唤醒, 哭声凄厉:“爷娘,赶快来啊。拐子坏死哒,我怕得颤……”

    胡建国与杨翠芬早从警方那里了解到儿子的惨状,再听到他那凄厉的哭声,一颗心痛得似在油锅里煎。这些该枪毙的人贩子真是歹毒!竟然把儿子的脚给砍了!

    胡建国对着电话喊:“莫怕,莫怕咯,爷娘即刻来接你。天塌下来也莫慌,留条命就得,爷娘日日寻你,转来哩就好!”

    姜凌在一旁听着,心肝也跟着颤。

    家人团聚,原本是值得欢庆的事。可是小勇断了双足,父母恐怕一见到就会痛苦万分。

    爱孩子,是天性。

    父母哪里舍得孩子吃这样的苦头?他们恐怕更愿意是自己断了手脚,以此换来孩子一生平安健康顺遂。

    梁九善这几天来得勤,看到姜凌抿着唇冷着脸,眼里却有细碎的光亮在闪动,便知道她在为小勇受苦而难过。

    梁九善性格敏感尖锐,谁对他好,他便对谁好;谁若欺负他,他便以死相争。

    旁人觉得姜凌强大、冷静,可梁九善受过她关照,再加上这段时间总缠着她,感受到了她内心的柔软与善良。

    梁九善伸出手,悄悄扯了扯姜凌的衣角,轻声道:“凌姐,没事,小勇爸妈说了,受伤了不要紧,留着命就好。幸好有你救下小勇,不然他爸妈得多难过。这是好事,也是喜事,你该高兴才对。”

    姜凌没想到竟被一个小小少年安慰了。

    她转过脸看向梁九善,拍开梁九善拉扯她衣角的手:“别动手动脚。”

    虽是教训之语,但梁九善却知道姜凌对自己人容忍度很高。他展颜一笑,乖乖地收回手:“嗯,好,听你的。”

    被梁九善这么一打岔,姜凌内心的沉重感消散了许多。

    是啊,她如今改变了小勇的命运,让他与父母团圆,已经做到了最好。

    至于小勇受的苦、骨肉离散的痛,那就让人贩子来承受吧。

    梁九善看得出来姜凌心情变好,便打蛇随棍上:“凌姐,我这次帮了你的忙,可不可以小小地奖励我一下?”

    姜凌微微颔首:“可以,你想要什么奖励?”

    梁九善整个人一下子就雀跃起来:“你不是说要送沈小梅去福利院吗?带我一起去吧。”

    小勇被父母接走。

    胡建国与杨翠芬到派出所接人的那一天,是开着辆小皮卡来的,不仅带来了给小勇做的新衣裳,一大袋奶糖,还有一包“窜天猴”、十大箱焰火。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当看到被砍断双脚,只能靠轮椅行走的小勇之后,胡建国和杨翠芬夫妻俩依然痛得无法呼吸,抱着儿子泪如雨下。

    杨翠芬一边哭一边骂:“天收咯人贩子,为么子要害我屋里崽伢子?天老爷啊,打道雷把佢俚都劈死哒去。”

    胡建国稳住心神,将儿子一把从轮椅上抱起走了两步:“崽啊莫怕唻,爷老子在咯里,么子都莫怕,往哈子你想去哪个垱方,爷老子抱哒你、推哒你去。”

    小勇紧紧抱着父亲的脖子,也开始掉眼泪。

    只是他一边哭,一边笑。

    终于等到爸妈来接,穿着妈妈亲手做的新棉袄,他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到了晚上,胡建国将皮卡后面放的十大箱焰火取出,点燃引线。

    轰!轰!

    璀璨的烟花在派出所上空炸开。

    一朵朵巨大的花朵,绽放开来,流金点翠,美不胜收。

    十大箱烟花,足足放了二十分钟,把金乌路半边天空都染成了烟灰色。硝烟味久久萦绕,引得无数路人驻足观看。

    等烟花放完,派出所里的民警都张着嘴赞叹。

    “真好看!”

    “感觉像过年。”

    “浏阳烟花,果然漂亮啊。”

    周边群众看到派出所门口放烟花,都好奇地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询问:“有什么喜事?放这么多烟花,要花不少钱吧?”

    胡建国推着小勇出来,扯开嗓子喊:“金乌路派出所警察帮我们找到了被拐四年的儿子,我高兴!”

    杨翠芬抹了把眼泪,也大声说:“姜警官、李警官救了我家崽,派出所民警帮我们照顾崽,他们是我家的大救星。我们没什么可以送的,浏阳人花炮做得好,就带过来放给大家看!”

    群众纷纷鼓掌,都冲他们竖大拇指。

    “放花炮好,辟邪!以后啥事都顺。”

    “特地从浏阳带过来的花炮啊,我们有眼福了。恭喜!恭喜你们找到孩子。”

    “派出所的警察都是好人呐,上次魏警官还帮我们申请了社会救助,帮我们度过了难关。”

    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夸金乌路派出所警察工作负责、态度认真,是辖区的好警察。

    姚所长笑开了花,一只手端着他那泡着浓茶的搪瓷茶缸子,另一只手冲大家挥舞着:“多谢,多谢大家都我们工作的肯定,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小勇侧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姜凌。

    烟花绽放那一刹那,他看到了姜凌惊艳的目光,也看到了她灿烂的笑容。

    小勇冲着姜凌伸出手。

    姜凌走到他面前,弯腰问:“怎么了?”

    小勇轻声道:“小姨,谢谢你!”他已经知道,姜凌不是小薇的小姨,可在小勇心里,姜凌是救他于水火的“神”。

    姜凌微笑,揉了揉他的脑袋。

    小勇的未来,将会像这烟花一般灿烂美好——

    周末,姜凌和梁九善一起送沈小梅去晏市福利院。

    福利院位于老城区北郊青螺山脚,距离市中心大约12公里,解放前是一个教会孤儿院,1952年改建为国营福利院。远离市区、背靠大山,面朝排污河,居住环境并不算多好。

    去那里一天只有一趟郊区公交12路,每天三个班次。因为交通不便,姜凌警校毕业后分配回晏市,中间只回了福利院一次。

    沈小梅没有告诉警察她的父母和老家在哪里,但沈三壮最先招供的,就是沈小梅的出身。

    沈小梅是湘西黑石沟村,只有一条盘山土路通往外界,未通水电。

    沈小梅的父亲名为沈大富,常年酗酒,左腿被野猪咬瘸,1987年带小梅到镇上赶场,卖女儿换了80块钱,外加两瓶白酒。他还签下自愿送养的契约,摁了红手印。

    当警察与沈大富取得联系后,他醉熏熏地说:“这个女儿我不要,你们谁爱养谁养。你们要是送她回来也行,再卖一次换酒吃,值当得很。”

    遇到这样的情况,警察也为了难。

    沈小梅只有11岁,无法独立生活,征求过沈小梅意见之后,决定把她送到晏市福利院生活。

    因此才有了姜凌今天这一趟差事。

    下了公交车,再一次走上去往福利院的煤渣路,姜凌庆幸今天是个大晴天。

    这条路她读书时走过无数次,一到下雨天就泥泞难行,鞋子、裤子沾满泥水。

    只是这一回,她身边除了沈小梅,还多了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梁九善。

    “凌姐,你是在城北小学、中学读的书吧?这条路以前你肯定经常走,有没有同学和你一起?”

    “唉,这条路坑坑洼洼的真不好走,旁边那条臭水沟可真臭!”

    “凌姐,你以前肯定吃了不少苦。没事,等我以后当了警察,我来罩着你。”

    姜凌被他的话弄得哭笑不得。

    梁九善这个小弟真的很呱噪,但姜凌并不讨厌他。

    虽然活过一世的她内心已然强大,不需要这样的安慰,但听到有人说要“罩”着自己,还是有些小温暖的。

    沈小梅一直在默默听着梁九善的话。

    身边有个人不停地说着话,声音清朗,透着蓬勃朝气,这让恐惧陌生环境的沈小梅心安一些。

    来到福利院,大门铁栅栏旁边挂着的木牌子已经掉了漆,头发花白的姜院长和当年教过姜凌读书识字的黄老师站在大门口,笑眯眯地看着走过来的三个人。

    姜凌并不觉得回福利院是件多么快乐的事。

    被抛弃的痛、被忽视的苦、被保育员冷漠对待的伤,日积月累地攒在她心底,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一心想要逃避,想要离开这里。

    但是,她也有必须回来的理由。

    眼前这两个人,就是姜凌重新回到福利院的理由。

    李老师是一名语文老师,丈夫、儿子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之后,她主动来到福利院当义工,教小朋友们读书认字。是她发现了姜凌的学习天赋,坚持送她读书,并鼓励她读高中、考大学。

    姜院长也是姜凌的贵人。

    她平时很忙,福利院有八十多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发也要管,五个保育员的工资支出她要管,孩子们打打闹闹争资源她要管,善心家庭前来领养也要她管,她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孩子们的心理健康实在是没有办法顾及。

    但姜院长很重视孩子们的学业。

    只要是能读书、愿意读书的孩子,她都会送去北城小学、北城中学读书。至于大学,她会帮助孩子们申请贫困补助、助学贷款。

    警校免学费,发饭菜票,定期发衣服鞋袜,基本用不了什么钱。但女孩子免不了有些卫生用品支出,幸好有贫困补助,姜凌才能安心读书。

    如果没有姜院长、李老师的托举,姜凌不可能成为一名警察。

    忆及往事,姜凌快步上前:“姜院长,李老师,你们怎么等在门口?外面风大,冷。”

    姜院长看着走近的姜凌,眼里满是欣慰:“小凌,你长大了。”

    李老师满面笑容:“真的,长高了,也长胖了些。”因为失去独子,李老师一度差点寻死,若不是来到这家福利院,她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与勇气。在福利院的这些年,她是真心把孩子们当亲生的对待。

    姜凌将沈小梅推到姜院长面前:“就是这个孩子。”

    姜院长摸了摸沈小梅的头顶,温和地说:“就在我们这里住下吧。虽然条件不太好,但也是一个温暖稳定的家。”

    沈小梅很紧张。

    透过铁门栅栏,她看到宽敞的院子、一栋两层青砖楼房,一栋平房。院子里树着一杆国旗,还开辟了菜地,菜地里种着萝卜和白菜。

    这就是她将来的家?

    这么大,这么漂亮,这么好!

    沈小梅结结巴巴地问:“我,我在这里能吃饱饭吗?”

    姜院长笑了:“不一定顿顿有肉,但能吃饱。”

    沈小梅哪里敢要求顿顿有肉?谢家燕说就得饿得骨瘦如柴,才能讨到钱,所以她根本吃不饱。每天晚上胃里饿得烧心,难受得想吐,却又什么也吐不出来,这种感觉她真是怕了。

    沈小梅心中欢喜,却还有些不放心:“要是我不听话,他们会把我卖了吗?”

    这一下,姜院长和李老师眼里都有了心疼。

    姜院长在电话里已经知道沈小梅的遭遇,见面之后看她一只耳朵被扯掉,耳根疤痕凹凸不平,一只手只有三根手指头,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大得出奇,不由得长叹一声。

    “孩子,莫怕,福利院是政府拨款建的,也受政府监管。过一段时间会有人来检查工作。你是市公安局送过来的,已经建档,没谁敢把你卖了。”

    沈小梅虽然听不懂什么叫“建档”,但并不妨碍她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也就是说,她是归政府管的人,是有身份的人,没谁敢卖她。

    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沈小梅笑了。

    能够吃饱饭,有张床睡,没人再卖她——对沈小梅而言,这就是天堂。

    小梅、小勇、小薇,这三个孩子都有了着落,姜凌终于安心。

    在她与李老师、姜院长聊天的时候,梁九善在福利院里跑来跑去,和这个搭搭话,和那个扯几句闲篇,颇有点如鱼得水的架势。

    不一会儿,梁九善跑了进来,直愣愣地问姜院长:“我凌姐送到福利院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凭证,像玉佩、香囊、纸条啥的?或者,能不能从衣服上发现点线索?我得想办法帮她找找亲生父母,好去当面骂骂他们,凭什么生了不养?为什么要把凌姐丢了!”

    姜凌喉咙口似乎被什么哽住,一股酸酸涩涩的感觉萦绕心间。

    前世几度寻找却音讯全无,她潜意识里认定自己被父母故意抛弃,因此遇到困难便会退缩,拒绝深查。

    没想到这一世,梁九善一语道破她的心思。

    虽是少年意气,却比自己勇敢直白。

    梁九善看了一眼姜凌的脸色,赶紧换了个口风:“当然,也可能凌姐你爸妈去世了,或者他们不知道你的存在,所以才没有找过来。像电影里说的那样,有坏人故意把你抱走,害你与爸妈分离?”

    姜凌上一世思考过无数种可能。

    可能她父母不是本地人,突然在晏市生产后因为特殊原因不得不把她丢下。

    ——如果是这种可能,她父母一定会回到福利院寻找。姜凌从一出生到16岁上警校都没有离开福利院,所以这种可能性被排除。

    可能她是被人偷偷抱走,嫌她太小养不活才丢在福利院门口。

    ——如果是这种可能,那她父母一定会寻找她的下落。可上一世姜凌查找过几乎所有寻人档案,都没有与自己情况匹配,所以这种可能性被排除。

    可能她父母的结合并不光彩,匆匆产女之后觉得姜凌是“罪孽的花朵”,于是狠心将她丢掉。

    ——如果是这样,姜凌何必寻找他们?

    可能她父亲早逝或离开,母亲生产时出了意外,她母亲的亲人不想抚养姜凌,所以将她丢弃。

    ——如果是这样,姜凌的父母恐怕早就不在人世,还费劲寻找什么?

    因此,姜凌的潜意识其实是抗拒寻亲的。

    不管是父母已逝,还是被父母抛弃,都证明自己是不被期待、不被肯定、不被爱的孩子。

    单纯稚嫩的年纪,她或许期待过父母将她带回家,一家人开心地生活在一起。

    经历过一次次寻找、一次次失望之后,姜凌这一世对寻亲一事并不执着。

    偏偏,梁九善主动跳了出来。

    姜凌不忍拒绝他的好意,便对姜院长说:“当年的襁褓还在不在?”

    姜院长摇头:“这么久时间,应该不在了吧?我只记得当时你是保育员赵红霞抱进来的,刚出生没几天的小婴儿,脐带都没结痂,小小一只,唉!可怜。当时是11月下旬,早上秋凉,你身上卷着个黄色的襁褓,上面有红色的凌霄花图案,所以给你取了个凌字。”

    李老师在旁边回忆:“我以前好像在育婴室看到过一床包被,和你说的有点像。已经洗褪了色,颜色是浅浅的黄。”

    姜院长想了想,眼神茫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二十年过去,她哪里还能记得育婴室里的一床包被?

    姜凌知道会是这样。

    二十年前的婴儿襁褓,福利院不可能保留这么久。

    梁九善却锲而不舍:“你说凌姐是被保育员赵红霞抱进来的,她人呢?叫过来我们问问。”

    姜院长道:“赵红霞?她80年就被开除了。”

    梁九善很好奇:“为什么开除她?”

    姜院长看向姜凌,眼中带着一丝歉意:“我们发现她虐待孩子,不仅克扣孩子们的伙食,私下里经常体罚孩子。”

    姜凌点了点头,却没有吭声。

    在她六岁逃离福利院,被人贩子拐走,阴差阳错被江守信所救,又将她送回福利院之后,她鼓起勇气告诉姜院长赵红霞虐待、殴打她,赵红霞这才被开除。

    梁九善:“那,就没有其他线索了?”

    姜院长摇摇头:“1973年11月17日,这是小凌来到福利院的日子,我们就用这个日期作为她的生日,其实她真正的出生日期应该在此之前。襁褓里包着的婴儿什么也没有穿,就用个包被裹着,身上冻得青紫。”

    梁九善越听脸色越难看,到后面气得牙齿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小心翼翼看向姜凌,有心要安慰两句,可对上她那双无喜无嗔的眼睛,所有话都堵在嗓子眼。

    他的脑子里却翻涌着无数念头:

    ——啊,凌姐好可怜……

    她连自己的真实生日都不知道;

    她被送到福利院的时候连件衣服都没穿;

    她爸妈到现在都没找过来,多半是不要她了。

    姜凌迎上梁九善的视线,发现他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一副要哭的模样,主动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我没事,回去吧。”

    梁九善的肩膀被一双温暖的手触及,他惊喜地看着姜凌,咧开嘴笑了:“好,凌姐,我们回去吧。”

    与沈小梅告别之后,梁九善和姜凌回派出所。一路上他欢喜地蹦蹦跳跳,一会装猴子窜来窜去,一会装狗在一旁汪汪叫,闹腾得厉害。

    姜凌看到他像发神经一样献宝,努力想要逗自己开心,不由得抬手抚额。

    明明在省城第九监狱见到的他,阴郁沉闷内向;怎么现在的他完全变了个样?

    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两人一起回到派出所时。

    李振良一看到姜凌便兴奋地说:“快快快,刚刚袁队打电话过来,说行动开始了。”

    姜凌看一眼梁九善。

    梁九善很懂得眉眼高低,知道姜凌有正事要办,和她挥手道别,乖乖回家温习功课。

    姜凌问李振良:“确认了?”

    李振良的神情间难掩兴奋:“是!袁队他们有经验,很快就发现他底下有个摩托车销售点,兼营摩托车维修,养了七、八个摩托车手经常跑乡下。上次小勇不是说,有辆幸福520的红色摩托车经过家门口,把他拐走了吗?”

    外面冷,姜凌搓了搓手,往手心里呵了口气:“呖,看来这群摩托车手负责拐孩子。”

    李振良起身给姜凌倒了杯热茶:“暖暖手。”

    姜凌道了一声谢,伸手接过杯子。这是她新买的玻璃杯,胖墩墩、圆滚滚,玻璃够厚,倒上热茶暖手再好不过。

    姜凌不爱喝浓茶,因此李振良只给她放了一小撮茉莉花茶。看着小小的茉莉花和茶叶一起在热水中翻腾,姜凌的心情很愉快。

    李振良继续说话:“袁队他们已经掌握了摩托车手拐走儿童的证据,只等一声令下就能将这群人全部绳之以法。”

    姜凌:“还有没有其他证据?”

    因为兴奋,李振良的语速很快:“有啊。今天袁队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你不在,我就直接去了趟局里开会。他们正在布置收网计划,听得我热血沸腾!”

    姜凌安静倾听着。

    “沈天鹞的客运公司背后也有猫腻。不光是开黑车、收黑钱这么简单,他们联系购买报废车辆,改装后继续运营,并以报废巴士为移动据点,团伙成员白天乞讨,晚上便住在车内。”

    “沈天鹞的电话被监听,目前已经掌握五个据点,每个据点三对假夫妻,九个孩子。被他拐来乞讨的孩子,至少有5、60名。”

    “哦,对了,沈天鹞的老家有处老宅,目前是他奶奶住在那里,条件一般。但村民说沈天鹞隔段时间会开车过去,给他奶奶送点吃的。人人都说他有孝心,我们的人上门打听,她奶奶坚决不同意拆迁,说要守着老房子过一辈子。”

    说到这里,李振良压低了声音。

    “据袁队的人说,他们悄悄观察了一下老宅后院,那里荨麻、蒲公英快速生长,形成什么‘绿斑效应’。”

    姜凌“嗯”了一声:“尸体分解会释放大量氮、磷、钾,短期内显著提高土壤肥力。其中氮元素激增会促进喜肥植物,比如荨麻、蒲公英快速生长。看来,老宅后院有问题。”

    李振良恨不得手舞足蹈:“所有证据都指向沈天鹞,姜凌,你的犯罪心理画像定的性质、范围、脸谱都是对的!一旦袁队收网,将沈天鹞团伙一网打尽,你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吗?”

    不等姜凌回答,李振良迫不及待地说:“你立大功了,姜凌同志!”

    第30章 陈安平

    两个月之后, 时间来到1994年2月。

    春节一过,斩鹞行动全面收网。

    抓捕、审讯、整理证据、所有材料提交检方,对以沈天鹞为首的人贩子团伙提起公诉。

    同时晏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一大队、二大队、三大队抽调人手成立专案组, 倒查青石镇沈天鹞的保护伞:核查沈天鹞与运管、警方的资金往来、进一步深挖犯罪网, 整个青石镇的犯罪根系被连根拔起。

    青石镇派出所所长被抓, 他的党羽全都落网,派出所里迎来一场大洗牌。一直默默奉献的江守信因提供线索有功,被提拔成派出所所长。

    在这一场专案行动中,青石镇落马的官员有十人。沈天鹞团伙成员除首犯之外,还包括4名“运输组”成员、12名“拐带组”成员、36名“乞讨组”成员, 总共五十三人之多。

    他们前前后后拐卖的儿童有六十七名,在沈天鹞老宅里挖出来的儿童骸骨有六具!

    其团伙人数、拐卖儿童数量、虐待致死儿童数量全都创了湘省最高。此案被列为湘省1993年特大案, 公安部亲自派人督办,务必全面肃清、从严从快处理。

    晏市公安局开了几次会议,全都是为了这个案子。

    可以说,此案让市局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而最早为首犯沈天鹞心理画像的姜凌, 自然也就出了名。她提出的“三定侦查法”也被人口口相传,越传越神奇。

    “你们知道吗?立大功的姜凌才21岁!”

    “她能掐会算, 在黑板上随便画了几个符, 就算出了沈天鹞的名字。”

    “一个警校本科生,学犯罪心理学, 却能算出首犯姓名、年龄、性格、工作经历,你说厉害不厉害?”

    对此, 哪怕袁毅解释说沈天鹞的年龄、性格和工作经历全是他、应松茂和周瑾亮想出来的,也没人信他。

    甚至还有人开袁毅的玩笑。

    “你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要不是有小姜同志帮忙,你现在还在审讯室里拍桌子骂娘咧。”

    “你们打拐大队这次能够立功, 你得好好感谢人家姜凌。请客的时候记得把我们带上,大家都想看看你请来的大神长什么样。”

    袁毅没奈何,只得捏着鼻子认了,拉着应松茂请姜凌、李振良吃饭。

    一来,的确是姜凌在火车站把谢家燕、沈三壮他们抓获,才开启了这个大案的侦查;

    二来,鹞子团伙组织严密、层级清晰,一旦有谁泄密,他的家人全都要遭殃,因此想从谢家燕嘴里听到实话,绝不可能。当初他通宵审讯一无所获,若不是姜凌和李振良过来帮忙,在青石镇发现线索,这个案子还真不好破。

    当然,袁毅并不是嫉贤妒能的小人,大家越是夸姜凌,他越是高兴。

    这说明啥?这说明自己慧眼识英雄!

    你别说,国人爱酒局是有道理的。

    吃吃饭、喝喝酒、聊聊天,感觉大家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虽说姜凌、应松茂话少,但架不住李振良、袁毅话多啊,四个人很快就熟悉了起来。

    等到三月结案,市局举办了盛大的颁奖典礼。

    大案特办,法院公开审理此案。

    沈天鹞作为鹞子团伙头目,被处以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生。

    谢家燕、沈三壮等虐待儿童致死的案犯,被处以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生。

    其余人等,均从重从严判处。

    大部分被拐孩子也在公安与民政部门的协助下找到了父母,那些暂时没有亲人消息的孩子也都被安排进了收容所、福利院或被善心家庭收养。

    此案捣毁了公安部挂牌督办的“鹞子团伙”,达到震慑全国人贩的效果。而姜凌创新犯罪心理画像技术,将此案的侦破周期从2年缩短至5个月,因其特殊贡献,她与李振良都参与了颁奖典礼。

    姜凌破格由二级警员直升三级警司,获个人二等功,奖金3000元,并由省厅副厅长亲自为她戴上公安部编号的奖章。

    作为姜凌的搭档,李振良在侦破“鹞子团伙拐卖案”中承担外勤调查、物证固定等任务,也获得个人三等功,资金1000元。

    接过由市局领导亲手递来的奖金,李振良激动得差点没拿稳。他的直觉没有错,跟着姜凌果然能够立功!

    一时之间,姜凌成为众人眼中的“新星”,收获无数赞誉。

    姜凌依旧冷静,但李振良很兴奋。

    参加完颁奖典礼之后,李振良强行拉着姜凌去百货商场:“走走走,有了钱就得花。你发了那么多奖金,好歹也给自己买块手表吧?你平时太节约了,节约得都不像个小姑娘。”

    姜凌摸了摸口袋。

    硬硬的一个信封,那是省厅主管刑侦的副厅长亲手交给她的奖金。

    3000块,抵得上她差不多一年的工资。

    其实姜凌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冷静。

    她心里挺美的,只是绷着脸没让人看出她内心的雀跃。

    或许是因为从小缺钱的缘故,姜凌是个吝啬鬼。

    上一世她除了必要开支外,所有钱都存在银行里。她收入稳定,住的是单位宿舍、穿的是单位制服、吃的是食堂,开销极小,三十年下来倒是存了不少钱。

    可惜啊,一朝重生,银行存款全没了。

    姜凌想了想,上次和李振良一起出外勤到纺织厂子弟学校去的时候,她就想着买块手表,可是一想到要花一“大”笔钱出去,她又舍不得。反正单位墙上有挂钟,宿舍有个小闹钟,单位配的BP机也能看时间,何必再买块手表?

    不过今天得了一笔丰厚的奖金,姜凌觉得可以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没道理一下子年轻了三十岁,还不对自己好一点。

    “行啊,走吧!”

    姜凌爽快地应承下来,倒让李振良又惊又喜:“唉哟,今天突然大方了?走走走,我把浩然和大伟都叫上,他俩早就说要和我们一起行动。”

    知道李振良跟着姜凌借调打拐大队办案,结果蹭了个三等功,还得到市领导的嘉奖,刘浩然和周伟羡慕得要命,也更加坚定了要紧紧跟随姜凌步伐的念头。

    一接到李振良打过来的电话,刘浩然和周伟立马说好,屁颠颠地和姜凌在东城百货商店碰头。

    重生后这还是第一次踏入东城区百货商场的大门。

    姜凌害怕人多。

    人挨人、人挤人的场景,一想起就觉得头皮发麻。

    如果有必要购物,姜凌一般都会选择在附近解决。

    春节前派出所放假,姜凌在附近文具店买了支英雄牌钢笔,又在小卖部买了些水果、烟酒和礼品,然后拎着这些东西去了青石镇看望江守信。

    姜凌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江守信便是她唯一的温暖向往。

    江守信升了派出所所长之后,依旧兢兢业业工作,配合市局专案组将青石镇翻了个天。

    姜凌的到来让江守信激动不已,吃饭时谈及往日种种,老实人不由得掉下了眼泪:“不容易,真不容易啊。这年头,没有背景的老实人想要干出点事业,真是太难了。”

    姜凌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江守信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不懂得如何逢迎拍马,也不知道如何站队,他善良、诚实、认真对待每一个报案群众。他也不是想当官发财,但在工作岗位长期不得重视,他觉得憋屈。

    这次终于扬眉吐气,他既高兴,又为过去的自己感到心酸。

    姜凌为江守信的酒杯倒满酒,微笑道:“放心吧,以后有我呢。”

    以前江守信不得志,但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

    勤劳善良的老实人,应该得到大家的尊重。

    姜凌推开了东城百货商场的老式弹簧玻璃门。

    正是春寒料峭的季节,穿着军绿呢子大衣的姜凌刚一推开门,扑面而来的热气与喧嚣便让她闭了闭眼。

    唉,原以为过了春节商场人会少点,没想到周末还是有这么多人。

    一楼日化区挤满了人,雪花膏的铁盒子在柜台上摞成歪塔,售货员举着喇叭喊“最后十瓶蜂花洗发水”,话音未落就被淹没在七嘴八舌的“给我、给我!”声里。

    羊毛衫柜台前里三层、外三层挤了一堆人,顾客根本挤不进去,只得将交钱凭证往柜台上“丢”,售货员隔着人头将衣服往外“扔”,个个化身铅球运动员,投掷精准。

    散装糖果柜前粘着踩碎的酥皮,人们扯着嗓子喊,和着二楼音响区传来的巨大音乐声,炸得空气似乎都在嗡嗡地响。

    收银台前排队的人更多,一个个都踮着脚、探着头往前看,嘴里催促着:“怎么这么慢?快点快点!”

    姜凌转身就要往外走。

    李振良伸手将她拦住:“喂喂喂,你跑什么?手表柜台在那边。”

    姜凌摆了摆手:“今天人太多了,换个时间再来吧。”

    刘浩然和周伟哈哈笑:“人多不要紧,我们帮你排队,你只要负责挑喜欢的就行。”

    姜凌就这样被三名年轻力壮的便衣警察“送”到了一楼西边角落的钟表柜台。

    钟表柜台意外的冷清,只有七、八个人在挑手表。

    走近柜台,姜凌便知道为什么这里如此冷清——售货员态度太差了。

    总共两名售货员,只有一个人在忙碌,另一个则懒洋洋依在玻璃柜台上,一脸的不耐烦,说话的语气十分刻薄。

    “看不中就别买,拿来拿去、换来换去的你烦不烦啊?”

    “走走走!没钱看什么看?真是一群乡巴佬。”

    “这表可贵,你要是弄坏了赔不起。”

    姜凌抬眼看向这名售货员。

    二十多岁年龄,穿一件大红色套头毛衣,曲线分明,尤其是那胸,丰满高耸,很吸人眼球——说明她知道自己的优点,并以此为傲。

    她嘴上涂着的玫红口红有些脱色,身上有一股劣质香水味——说明经济条件一般,审美较差。

    如果一定要让姜凌来评价,这个售货员身材出众、长相普通、审美一般,眉眼间带着股居高临下的傲慢,是个自视甚高的虚荣女郎。

    李振良这人比较粗线条,根本没留意什么售货员,他的眼睛里只有摆在柜台里、被灯光照得亮晶晶的手表:“来来来,小姜你看,喜欢哪一款?”

    刘浩然与周伟一左一右守在姜凌身旁,防着她被人挤到,并没在意售货员的态度。

    那名傲慢的女售货员上上下下打量了姜凌一眼,再看到她身边守着三个年轻男人,心中嫉妒,嘴角一撇,冷哼了一声:“哟,这是哪里来的大明星啊,出来买块表还要带三个保镖。”

    李振良这才抬头看人,见到说话的售货员一脸嘲讽,眉毛一下子就皱紧:“你这是什么态度?”

    女售货员终于直起了腰,音调提高了八度:“什么态度?我就这个态度,爱买不买。”

    说完话,她还拿手当扇子,在脸颊旁装模作样地扇了两下:“人这么多,都喘不上气来。也真是,一个个像没见过世面一样,非要挤进来。”

    姜凌并没有生气。

    活过两辈子,这种狗眼看人低、自以为是的人她见得多了。

    监狱那些罪犯档案里,不少受害人都是这类人。

    这类人也就只能欺负欺负老实人,如果真正遇到狠人——

    祸从口出,这句话一点也没错。

    刘浩然年轻气盛,听不得售货员冷嘲热讽,一巴掌拍在柜台上:“喂,我们要买块女式手表!你给介绍介绍。”

    刘浩然那一巴掌有分寸,不至于把玻璃柜台拍碎,但也造成一定的动静。旁边正接待顾客的中年售货员见情况不对,忙快步走过来,笑着问:“要哪块手表?我拿给您试戴一下。”

    见这位中年售货员态度良好,刘浩然收了脾气,示意姜凌挑选。

    姜凌随意指了一款,中年售货员拿出表想要帮她试戴。

    姜凌缩回手:“就这个吧,多少钱?”

    “您眼光真好,这是梅花牌手表的新款。”售货员将银色腕表放在一旁,低头开票。

    刘浩然拿过票据,揣上姜凌递过来的钱,自告奋勇去挤收银台。

    李振良与周伟对视一眼,笑着问:“小姜,这么快就定了这款?怎么不再挑一挑?”

    姜凌抬头,正对上那名年轻售货员的眼。

    对方刚看到姜凌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然后从中间取出百元大钞,一双眼睛里满是贪婪。

    贪婪、刻薄、傲慢——这样一个人,不知道是什么环境造就出来。

    姜凌的目光并没有在那名年轻售货员身上停留,她冲着李振良、周伟说:“差不多就行,我不挑。”

    手表嘛,准时、方便、款式简单就行,姜凌没有太多要求。

    等了一会,刘浩然拿着盖章的票据回来,姜凌直接戴上手表。

    银色手表套在她纤细的腕间,有种刚柔并济的美感。

    李振良他们三个都是男人,不好意思盯着女士的手腕看,不过这也不妨碍他们送上赞美:“不错,不错。”

    姜凌低头查看表盘,斜后方突然传来“哐当”重物坠地的声响。

    伴随着一个女性嫌弃的声音:“真是个废物!一天到晚只晓得番茄炒蛋、番茄炒蛋!怪不得你亲爹妈不要你!”

    亲爹妈不要你?

    被触及心底的伤,姜凌猛地抬头。

    刚才态度恶劣的售货员将两个铝制方形饭盒狠狠砸向地面,眼神里满是鄙视:“要你这个蠢东西有什么用?连送个饭都送不好。”

    地面汤汁飞溅,红的是番茄、黄的是鸡蛋、白的是米饭。

    一个体型瘦小、身穿深褐色棉袄的男人闷声不吭,蹲在地上收拾残局。仔细观察的话,能透过他松垮的衣领看到后颈青紫的掐痕,那双皴裂的双手黑红黑红的,手指、手背上有些细小的伤口。

    这个人?

    这个人姜凌认识!

    他叫陈安平。

    湘省第九监狱服刑人员。

    与他相关的罪犯档案也随之浮现于脑海。

    档案编号:JJ-2003-080

    姓名:陈安平

    性别:男

    出生日期:1967年3月12日

    罪名:故意伤害罪(未遂)、危害公共安全罪

    陈安平是孤儿,在晏市福利院长大。因长期遭受配偶何美娜及养父母的精神虐待、经济控制,在发现女儿非亲生后情绪崩溃,携带剁骨刀至商场天台挟持何美娜,扬言“同归于尽”,期间砍断何美娜左臂。谈判期间企图跳楼自戕,被警方心理干预后放弃。

    姜凌记得,被处有期徒刑两年的陈安平刚入狱时,面对狱警的询问一直闷声不响,直到后来提到他的女儿,陈安平脸上才有了表情,抬头看着狱警,声音嘶哑。

    “我一手把茉儿养大,疼她、爱她,恨不得把她手心里哄着,怎么她就不是我的孩子?那我这一生……又有什么意思?”

    说到后来,陈安平终于吼出一直压抑在内心的痛苦与绝望:“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我拼命对她们好,努力想让她们满意,为什么她们要这样对我?欺负人,太欺负人了!”

    “小姜?”李振良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姜凌看向李振良。

    李振良问:“你一直盯着他看,是不是他有什么问题?”

    问完这句话,李振良开始摩拳擦掌。姜凌刚才的表情很严肃,眼神也很锐利,和她共事快一年的李振良很熟悉她这种反应。

    ——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有问题。

    姜凌并没有正面回答:“先看看吧。”

    钟表柜台这边的动静已经引来不少顾客围观。

    爱看八卦是人类的天性,大家一边看一边悄声议论着。

    “那个售货员长得挺漂亮,没想到说话这么刻薄,有人送饭还挑三拣四的,这不是欺负人吗?”

    “这男的是那售货员的丈夫吗?真是窝囊!”

    “唉!要真是丈夫,那可是惨喽。大庭广众之下这么不给男人面子,将来日子能好过?”

    得到众人关注的红毛衣售货员像高傲的孔雀一样,丝毫没觉得被人议论是件不光彩的事,反而愈发亢奋起来,说出来的话如刀子一般刺向蹲在地上、脸胀得通红的陈安平。

    “看看你那个样子,一身的油烟气,哪里像个男人?”

    “要不是我妈心肠好收养了你,你早就在孤儿院里饿死了!”

    “你做饭用点心思好不好?一天到晚老样子,你脑子被狗吃掉了?!”

    陈安平顾不得地上的脏污,用手将泼洒开来的饭菜收进饭盒里,站起身来,缩了缩脖子,半天才期期艾艾地回了一句:“美娜,是你昨天说……”

    何美娜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不会说话就莫开口,看你那闷葫芦的样子我就心里烦。赶紧的,去对面的和顺酒店给我买两个菜来,我今天饿了,想吃小炒黄牛肉,还有辣子鸡丁。”

    陈安平老老实实点头:“美娜你莫气,我这就给你买,你……你要注意身体。”他的目光在何美娜的肚子上打了个转转,眼睛里满满都是欢喜。

    看来,这个时候何美娜已经怀孕了。

    看到陈安平像个面团一样任人揉搓,旁边看热闹的人群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发出一阵嘘声。

    “切!丢我们男人的脸。”

    “被人骂得像条狗了,还给她买饭菜,你莫说,还真是狗!”

    “活该!莫同情他。”

    陈安平的脸红得要滴下血来,但他什么也没说,拎着被砸得凹进去一大块的铝饭盒走出了商场。

    何美娜得意洋洋地扫视全场,提高音量:“怎么,嫉妒我啊?老娘就是有这个魅力,你们嫉妒也没办法。有本事,也让你们家的老爷们对你言听计从试试?”

    这话一出,围观的已婚女性全都“呸!”、“呸!”冲她吐口水,叽叽喳喳的声音把商场的屋顶都要掀翻了。

    “不要脸!老娘第一次见到这么不要脸的人。”

    “瞧那张刻薄的寡妇脸,抹的口红颜色、脸上擦的粉都快掉光了,像被破抹布擦过的厨房台面一样,油腻腻、脏兮兮的。还以为自己挺漂亮呢,可笑死我了!”

    “让男人言听计从?你那叫欺负老实人!”

    听到这些女人的话,何美娜气得七窍生烟,一巴掌拍在玻璃柜台上:“你们在那里喊什么喊!谁说我欺负人了?那都是他愿意的。”

    一句“他愿意”,堵住了所有人的口。

    原本看不惯何美娜跋扈的围观群众都有些悻悻然,懒得再管,渐渐散去。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能说什么?

    姜凌默然。

    如果她说,九年后这个关心老婆、每天主动送饭的老实男人,会拔刀相向,拖着老婆一起走上天台,以死抗争呢?

    估计没有人会信吧?

    婚姻出问题,不会是突然的。

    通常都是潜藏的不满日积月累,当最后一根稻草压倒骆驼,矛盾便会爆发出来。

    现在陈安平的确很老实、很听话。

    何美娜觉得自己能够拿捏住他,不断地以言语打压他,用行动践踏着他的自尊。

    可她忘记了,有一句老话说得好:兔子逼急了会咬人。

    老实人为了维持家庭和谐不断隐忍,不断放低自尊,但他们也会有逆鳞。一旦逆鳞被触碰,内心积压的不满会像火山一样喷发而出

    到那个时候,老实人往往执拗无比,会以决绝的方式去反抗。

    姜凌在第九监狱曾经和陈安平有过交流。

    当询问是什么让他放下剔骨刀,没有继续伤害何美娜时,陈安平低着头回话:“原本,我是想杀了那个贱人,然后跳楼自杀的。可是来了很多警察,有一个戴眼镜的不停地劝我,我看他一脸的汗,不忍心让他为难。都是一份工作,我可以死,但不能害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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