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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好在, 只有他一个人了。

    插上房卡,灯瞬时亮起,一个宽敞整洁的大床房映入眼帘。

    这里除了桌上的一些摆件装饰外, 并没有太多藏族风格, 像一个普通的酒店, 但是很干净, 所有设施一应俱全。

    叶满就着热水洗了澡。

    将近一个月的精神紧绷终于松懈, 他有了一个独处的空间,恨不得把身上的每一寸都洗干净,清洗被污染的自己。

    弥散式供氧的房间让他不用再把氧气管插进鼻子里维持呼吸, 在床上铺好自己带来却从来没拿出来过的床单,他爬了上去,在自己那绿绒绒的清新床单上,他终于找到了一点安稳感。

    手机也用酒精棉擦过, 他带上了床, 里面没有任何消息。

    王壮壮没给叶满发过消息, 副所长也没有。

    叶满想象着,他们已经统一战线正商量着如何报复。

    叶满已经在这个单位待不下去了,从他情绪失控那一刻起, 他再也回不到那个让他感到安全的工位。

    副所长和所长有亲戚, 更何况他今年成了单位的新合伙人,叶满得罪了他。

    这个世界上他唯一与社会有链接的东西——他的工作丢了,他觉得自己的脚踏不到实地, 自己最后一点价值也没了。

    他必须快点找到事情做,重新和这个世界建立关联。

    凌晨一点,房间里关着灯,窗帘紧紧拉着, 床上的手机屏幕一点点暗下去,叶满的眼睛闭了起来。

    他罕见地睡着了。

    他睡着时仍是焦虑的,已经长到遮眼的细软卷发轻轻弯曲,将影子投在他闭合的薄薄的眼皮上。

    那双眼珠正不安地转动着。

    叶满又做噩梦了。

    叶满几乎每一次睡眠都会做梦,从小到大二十七年里,一觉无梦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的梦大多数是坏的,要么梦到被追杀,要么就是被人误解、被人侮辱,长大后,近几年里,他开始梦到孤独。

    今天也不例外,他失业了,醒着时逃避,没勇气继续投简历,所以趁着做梦鬼鬼祟祟找了一夜的工作,也被拒绝了一夜。

    门被敲响时,已经上午十点。

    叶满从梦里醒过来,阳光从窗帘的缝隙落进来,窄窄一条,恰好落在他的双眼,满眼惊惶。

    高原的日照足,空气透明度高,蓝天很近很近。

    他的家乡也有距离天空很近的时候,好像用力一跳就能碰到,限定在每年五月份,柳絮飘飘,被风抱到天上,就堆成了大片大片雪白的云。

    他盯着天空发了会儿呆,疲倦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口。

    门还在响,很急。

    门外站着孙媛,上下打量他,松了口气的模样,说:“一直不应声,我以为你高反了。”

    已经在拉萨住了快一个月了,身体早就适应这里的海拔,只是他们都太焦虑了,没有察觉。

    “所长给你打电话了吗?”孙媛走进来,向他晃晃手机。

    叶满睡前把手机静音了,他翻出手机,看到两通未接来电,都是早上六点那会儿打来的,估计所长醒后就联系他了。

    孙媛溜达过来,说道:“他跟我说,让咱们先回去。”

    叶满:“别坐!”

    孙媛往他床上坐的动作一顿,瞪大眼睛看他。

    叶满也知道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很莫名其妙,他尴尬地开口:“我……我不习惯。”

    他想说不喜欢除了自己的人坐属于他自己的床单,怕脏,但是昨天他也让人坐过床,这举动实在有点奇怪,他无法解释一个“床单”的区别,就像无法解释自己心理的边界。

    好在孙媛并不介意,她很随意地换了位置,坐到一旁的沙发上,说:“我准备今天回去,你要是想回,咱俩就一起订票。”

    叶满在床边坐下,没吭声。

    他在思考,如果回拨所长会说什么,是会直接开除他,还是说些叶满反应不过来的艺术话。

    几分钟后,他点了回拨。

    虚掩的房门外,偶尔会有客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经过,由近变远,房间里很安静。

    “嘟嘟嘟”几声后,电话被接通。

    叶满恭恭敬敬叫了声:“所长。”

    “小叶啊。”

    所长那边像是在处理什么事,一开始说话注意力不在他身上,漫不经心的。叶满“嗯”了声,静静等,电话持续通着,只有些模糊吵嚷声,两三分钟后所长才重新开口:“小叶,昨天的事儿我知道了,如果不是你,后果不堪设想。”

    “这事儿我和孙媛谈了,准备回来私下调解一下,能不报警尽量不报,否则对大伙儿都不好。”

    叶满心脏闪了一下,虽然早就有准备,可他还是感觉到一种无力和失望。

    叶满的难受在于,他认为做错事就一定要受到惩罚。他判断对错的标准并没有随年龄增长而有所改进,而是完全贯彻自小父亲的教导,偏激从不圆滑。

    所以当他接触这个世界深一点,遇到的事情与他的标准发生矛盾,他会感到无力和失望,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个人在心里抗议,郁郁寡欢。

    他的指尖麻着,一口气悬着,他知道自己即将失去这个工作,他可以自己默默辞职,但是一点也不想被人拒绝和踢走。

    于是叶满抢先说:“所长,我打算辞职。”

    所长沉默了一下,叶满在那空白的两秒钟敏感地察觉了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我知道了。”所长叹了口气,温和地说:“这件事是单位对不住你,除了n+1,我会多补给你一个月工资当绩效补贴。”

    叶满轻轻启唇,却没说出话来。

    他有种一脚踩空的不安感,那是源于他即将与这个世界关系链接断裂的不安,还有自己被丢弃的难受和自尊心受挫。

    明亮的光芒充满了房间,落在他草绿色的床单还有他的身上,人与世界的边界在鲜明的光线下清晰分明。

    叶满抬起头时,看到了远方的山。

    孙媛将窗帘拉开,然后打开窗,于是风撩起了他的额发。

    “小叶。”电话里的所长叹了口气,开始和他解释自己的无奈和无能为力。

    叶满开始走神。

    有时候他的注意力会自己跑,无意识的,比如小时候上课时他的注意力会偏移到严厉老师手上那截粉笔飘下粉末的运动轨迹,比如被爸爸疯狂殴打的时候,他的注意力会落在自己衣领上黏着的米粒上。

    他总是在接收重要信息时无故跑神,就像此时。

    他的注意力放在了自己摊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被拉萨过于清晰的阳光描上金边,渐渐变得透明,甚至能看清青色血管,他觉得那像树的枝丫,他幻想着自己其实是一棵树,不是人类,所以才会那样笨拙。

    “我理解,领导,我也确实……我觉得自己需要休息一下了。”他看着自己趋近透明的手,几乎无意识地说出这句话。

    他或许真的需要休息一下了,来这个世界的二十七年里,他没有一天不累,每分每秒都在阵痛。

    “哎,”老所长无奈地叹了声,说:“你是个好孩子,我也不瞒你,孙媛那段视频被我家女儿看见了,直接发给了她小婶子。”

    孙媛瓜地里的猹一样“嗖”地窜了过来,耳朵凑上来,吓了正树化的叶满一个哆嗦。

    “家里正闹着,我也乱着呢……”他语气变得疲惫。所长和一个下属主动提起了自己的家事,还是丑事,这表现得他真的把叶满当自己人似的,但是叶满很知道自己的斤两,清楚所长这样说是因为再也不会用他,所以不再顾及。

    所长和蔼地说道:“这事儿肯定会得到解决的,我向你保证。”

    叶满抿起唇。

    他又想起了昨晚的失控,他拿着氧气罐疯狂砸人的时候,脑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思考,暴力和发泄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就像有恶鬼在操控他的身体。

    他怕极了那样的自己,他害怕回到那个泥潭一样环境,让他看不见光、喘不过气,让他充满绝望。

    “谢谢所长。”叶满声音微哑,喘不过气来一样,他闷闷说:“真的谢谢。”

    他喉咙发涩,半刻后,启唇说:“谢谢领导,我真的很喜欢咱们单位,希望单位越来越好。”

    电话挂断后,孙媛才开口:“我也辞职了,准备去我叔叔的公司干,待遇更好。你和我一起回去吗?我准备订票了。”

    所有人都有退路,只有叶满没有。

    冬城的工作不好找,一个萝卜一个坑,看了那么多,不是销售就是传销,稍微正规一点的,连双休都没有。

    也不知怎么的,不知什么时候起,双休都变成不正常的事儿了。

    叶满毕业已经是六年前了,那时候社会还不像现在这样卷,工作也没这么难找,面试最低学历都要研究生,还卡年纪。

    这个社会上有很多有能力的人,他们是精英,从不缺工作,自然也有很多能力有限的人,他们不是不肯努力、他们绝不活该平凡,而是接受的资源有限。那资源包括家庭、教育、眼界还有鸿沟一样的信息差等等,这些因素造就出粗粗大大的人,拼尽力气,也只能一窝蜂地在那一亩三分地里卷生卷死。

    第25章

    这样看, 能在一个地方挖个坑,像个萝卜一样一头栽进去不挪窝,那已经是很好的事。

    叶满喜欢做萝卜, 因为做萝卜有安全感。

    可他现在连个萝卜皮都做不成了。

    “不用了, ”叶满摇摇头, 说:“我还不准备回去。”

    孙媛一愣:“你还要在这边玩儿吗?”

    叶满抬头看她, 已经长长的羊毛卷发不留神滑到他无害的眼睛里, 那张苍白俊秀的脸在高原的明亮光线下变得意外惊人的漂亮。

    没有人会在意叶满的脸。

    当一个人唯唯诺诺、窝窝囊囊,总是低头边缘化自己时,没有人会注意他长得如何, 也不会对他有太多印象和兴趣。

    而此时,孙媛才第一次看清叶满的脸,她被惊艳住,以至于微微愣神。

    叶满用那种粘滞的、有些咬字不清的柔软声音说:“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收一下工位上的东西, 就放在……”

    放在哪里呢?

    他没有朋友, 也不能寄回爸妈那儿。

    “行, ”孙媛像是看出他的为难,大大方方说:“就先放我那儿,你什么时候回去什么时候联系我。”

    叶满松了口气, 感激地冲她笑笑。

    “你要去哪儿玩?”孙媛笑眯眯地问。

    叶满沉默了一下, 低低说:“我不知道。”

    叶满在房间里待着,没出门,吃饭都是外卖送到房门口。

    手机里播放的纪录片是关于西藏的历史人文, 事实上他只要下个楼就能踩在西藏的地皮上,可他却对此丝毫不感兴趣,播放纪录片只是为了提高自己在西藏的真实感,否则他会迷失掉。

    他失去了方向和动力, 或者说得更严重一点,他失去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没有工作,没有朋友,没有恋人,没有家人。

    他的手机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发来消息,就连工作消息都没有了。

    他一点力气也没有,躺在床上,却觉得自己悬在空中,动一下都要跌进情绪深渊里。

    叶满混混沌沌地想,自己需要的或许是一份不一样的工作,或者一件可以做的事,至少迈出这个房门。

    可是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却一点也没有行动的力量。

    视频静静播放着,他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头顶木质的棚顶,上面正有一个影子在晃。

    那影子来自窗外,是高原的风吹动经幡的影子,听说,风每吹动经幡一次,就是诵经一次,也是向神明祈愿一次,是那样神秘而圣洁。只是没有信仰的叶满对此没有任何感觉。

    他缓缓伸出手,触摸向那个光影,阳光充满房间,明亮耀眼,那原木色的浅色顶棚像是一汪反光的小水潭,他轻轻触碰舞动的经幡,在心里说:“如果静止三秒,我就从这个房间里出去。”

    今天的拉萨风很大,房顶的经幡一直在飘动,不可能静止。

    有时候叶满会做一些无聊的事,当他有犹豫的时候,或者想要预测自己的运气时,他会寄托于一个虚无缥缈的事情。

    比如一会儿进办公室的人迈的是右脚,他今天就会一切顺遂,不会遇到难缠的客户,平平安安下班。

    再比如年轻一点的时候,在路上遇到长相喜欢的男孩儿,他会在心里偷偷说,如果三分钟内有车经过,他们就会有故事。

    那些事有的应验,有的没有,但他还是一遍遍重复着。

    就像此时,已经二十七岁的叶满,独自躺在拉萨的一家民宿里面。

    他距离家乡很远很远,和这个世界距离也很远很远,他的圆眼睛认真盯着头顶,看着那个经幡的影子。

    几秒后,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心想,这一定是偶然。

    就在刚刚,那个一直被风吹得浮动的经幡静止了,叶满屏息三秒,那个经幡在他呼出一口气时又继续了寻常飘动。

    他从床上坐起来,仰起头,这一次他认真说了出来:“如果经幡静止超过五秒钟,我就出门。”

    那个不知从何处投进来的影子烈烈舞动着,在叶满开始屏息的时候,那个影子忽然静止下来,垂在棚顶,像是一汪泉水中停留的小舟,又像佛陀为站在他庇佑的土地上的人们指引方向。

    5、4、3、2……

    当“1”在心中轻轻落下,经幡恢复飘动。

    风还是一样大,仿佛从未停止地吹过拉萨的上空,经幡仍一遍一遍诵经,替人祈愿。

    叶满匆匆跑下床,趴在窗边寻找那个经幡的踪迹,他看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看到相邻藏式楼房上挂着经幡,他无法确认影子来自哪里。

    他试图一一对照,可转过头时,发现太阳正在偏移,刚刚的影子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可他还是穿好衣服,系好鞋带,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顺着右侧楼梯一路向下,穿过热闹的大堂,他注意到有几道目光正落在他的身上,这让他不太自在。

    叶满总是对人群中投向他的目光很敏感,因为这种打量会让他觉得紧张,过度在意自己身上是否哪里有问题。

    下午两点多,民宿天井上投下的阳光明亮,叶满走到柜台前,那个年轻老板正翘着二郎腿打游戏,见他过来,笑着说:“你起了啊?”

    “我想续房,”叶满默默将手插进自己的深蓝色防晒服的上衣口袋,微微蜷起,口吻是惯常的温和无害:“可以吗?”

    老板盯着他看,眼睛发空,像是跑了一下神。

    叶满心里一跳,他一点也不想重新找住处,如果重新换,他不确定会不会再订到这么干净又安静的房间了。

    “被订出去了吗?我还要继续住的。”叶满语气略急,盯着老板问。

    现在是旅游旺季,房子订到一个星期、半个月以后都有可能,昨天能有两间空房都是他们在旅游软件上搜索半天的结果。

    “没有没有,”小帅哥笑着说:“这间还没挂出去,如果你还住只需要续费就可以了,给你打个折。”

    这里不是青旅,一晚上一百二,这个地段,就在八廓街旁边,还是旅游旺季,真的很便宜了。

    以至于叶满都有点怀疑这房子是不是出过什么晦气事儿,一时脸都木了一下。

    民宿老板可不知道他这一头卷毛下思路有多崎岖,晃晃手机,说:“住几天付几天钱,直接微信给我就行,我一会儿叫人上去打扫。”

    “不用,”叶满不想让人进去弄脏自己短暂的栖息之所,说:“我自己可以打扫。”

    “那行,”老板很好说话:“垃圾放门口就行,需要矿泉水和洗漱用品就来我这儿拿。”

    叶满点头,准备向外走时,老板又叫住了他,友善地说:“晚上民宿有聚餐,你想参加可以早点回来。”

    叶满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已经把拉萨市区的几个景点逛遍,同事们在街边的小店里买小礼品、买茶叶送人,或者去邮局寄信件,中间叶满什么都没买,他没有什么想要寄信的人。

    民宿出来走几百米就是八廓街,仍如他之前来时一样热闹,风尘仆仆的朝圣者虔诚地磕长头、摇经筒,口中咏念着祷词,去往大昭寺方向。

    叶满走了两步就觉得累,在一个长椅上坐下,发起了呆。

    身旁坐着的藏族人手上的经筒摇啊摇,慢慢化成了光的虚影,那些人交谈着,他听不懂,困倦得几乎睡着。

    面前的街上拉着一条分界线,左边游人如织,摩肩擦踵,右边是朝圣者的路。

    他看到了一个头发打结、解放鞋破洞、羊皮裙几乎磨碎的朝圣者,正一步一叩首,虔诚地向前。

    他像一个乞丐、一个流浪汉,这个全民小康的时代,很难想象还会有这样的人。

    可叶满的目光落在他平和纯净的眼睛上,心里却有那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很贫穷。他现在有八千万,他可以买下大多数东西,可他却那样穷困,一无所有。

    墨镜隔绝了一部分刺眼的光,他仰头看拉萨上空的风,黄色的墙,藏式的碉楼、飞扬的经幡,这个没有信仰的汉族人来过这里好几次,已经不觉得稀奇。

    当叶满脖子仰累了,低头休息的时候,发现身旁的人已经不知换了几波,身旁坐着的是两个老奶奶。

    手上正转着经筒,她们看上去六七十岁了,粗糙深色皮肤的手上握着念珠,脸上的笑容质朴而平静。

    她们口中说的话叶满听不懂,只知道应该是藏语。

    风从街道尽头吹来,吹起叶满的衣摆,他想继续走走。

    “你来自哪里?”叶满起身的动作一顿,一旁的藏族老人忽然用一口并不流利的普通话与他攀谈。

    这是常见的吧……在路上,和一些陌生人产生一些对话,发生一些简短的交流。

    但是这对叶满来说是有一点紧张的,他没旅行过,不习惯。

    叶满刻意放缓声调,生怕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我是东北人。”

    老人脸上的沟壑被阳光填满,笑容慈祥、生机勃勃:“你真漂亮。”

    叶满立刻惶恐地想要说两句贬低自己的话来做谦逊回应,但是他已经在网上学会正常人会怎么回应,缓了两三秒,他用于接收这他鲜少受到过的夸奖,他略带羞涩地说:“您也很美。”

    他没说谎,那种美关于自然、和谐、宁静、岁月和质朴,他无比羡慕。

    第26章

    他也想这样老去, 但是他的灵魂支离破碎,每一天早上醒来,他都要忙着把自己找齐, 再出发。

    说不定呢, 他活不到老去。

    老人的辫子盘在头顶, 用红头绳固定, 里边掺杂着白发, 但一丝不苟,她被叶满的话说得很高兴,慈爱地看着叶满的眼睛, 说道:“你来旅行吗?”

    叶满点头,回问道:“您来朝圣吗?”

    老人说:“是的,我们从康巴来。”

    叶满的紧张缓解了一点,弯唇轻轻问:“和家人一起吗?”

    老人摇摇头, 说:“家人们都回去了。”

    叶满愣了一下, 看着她平静的脸庞, 慢慢意识到,她说的“回去”,应该是指过世。

    那时的叶满不知道, 藏区的老人, 有时会用这个词来表达死亡。

    老人平静温和地说:“我来磕长头,祈求回去的人能够再次来到人间。”

    叶满的目光渐渐被她手上的经筒所吸引,经筒转动起, 上面的小坠子化成虚幻的影。

    六字真言铭刻在上,听说每转动一圈,就是诵经一遍,他们在祈愿回去的人能重来人间。可叶满想不通, 这个人间究竟有什么好的呢?

    “你一个人来旅行吗?”苍老朴素的眼睛注视着叶满,里面有很多宽容。

    因为那份宽容,叶满渐渐不觉得紧张,他回应道:“嗯。”

    已经很久没人有耐心同他讲话,他也在过去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失去分享欲,后来所有的话只对他窗台上的蒜苗说。

    时间持续太久,他甚至发现了一点规律,如果他说很多负能量的东西,蒜苗的叶子会跟着打蔫儿,叶子发黄,如果他简单分享,蒜苗就挺拔翠绿又爽口。

    此时他坐在拉萨的街头,天空忽然有一片很大的云彩低低飘过,落下的大片阴影遮挡房屋与街道,让人得到短暂清凉。

    “天阴了。”叶满仰起头,看着那片云,分享了一句玩笑话。

    “天晴着。”那个藏族老人笑着指指不远的地方,说:“只要云飘走,或者你走出这片云。”

    叶满张张嘴,却没说出话。老人就要离开了,抓着叶满的手,向他手心塞了样东西。

    叶满愣住,仰起头看她,看到她带着笑容的脸,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说道:“祝福你吉祥。”

    叶满弯唇说:“祝福你健康。”

    椅子上又剩下他自己,流水一样的人打街上过,像是一条条虚影划出的线痕,身旁坐下的不再是朝圣者,而是短暂歇脚的游客。

    高原的风把叶满的嘴唇吹得干燥开裂,他低头展开掌心,那里是两张一元钱的旧纸币。

    “去喝一杯奶茶吧。”那个康巴老奶奶分别前对他说。

    他抬头看向街道斜对面的店铺,那是一家藏茶馆。

    这种茶馆在拉萨到处都是,不过叶满没有进去过。

    打褶儿的布帷在风中波浪一样浮动,白色香布下的门帘开开合合,人们进进出出。

    他攥着钱,从椅子上起身,走向马路对面。

    一杯奶茶只需要一块钱,康巴奶奶给他的钱还有剩余。

    他将那一块钱展开在手上,觉得沉甸甸的,那八千万的银行卡也在他手上,可他却觉得轻飘飘。

    如果他现在买房买车,开始挥霍这些钱,把这些钱给到一些人,换取他们的陪伴,自己会快乐吗?

    不会的。

    叶满清清楚楚,他只会越来越空虚。

    藏茶馆里有一股子奶味儿,长条的桌子前挤满了人,他们或是一些背包客,或是一些本地人,乌压压一片,互相交谈着。

    那些嘈杂的声音传进叶满的耳朵,只剩下嗡嗡响,他难以融入人多的地方,只觉得孤独。

    他躲在人群中快速喝那一杯甜茶,入口醇香,但是不懂品味的他如同牛饮,直接几口就咽了下去,准备起身离开。

    “奶茶还喜欢吗?”一道声音忽然出现在身后,接着一个壶出现,将奶茶续了杯。

    叶满转头,猝不及防撞上了一张眼熟的脸。

    “吉、吉……”

    叶满忘记他的名字了,卡了一下,微微睁大眼睛,说:“是你……”

    那个英俊的藏族年轻人显然也很惊讶,他高兴地欠身打量叶满,说:“你还没走,太好了。”

    有时候,叶满觉得,人生一世就像一场走直线的旅途,路上只有自己。

    幼时亲人陪着走一段路,那是陪伴他最久的,接下来的路上,偶尔会遇见人,他们陪他走一段路,因为各种原因分别,最终那条直线只有自己一个人孤独前行。

    叶满不会忘记每一个认真陪伴过他的人,即便他从来想不出来那些人因何缘故在这样平庸的他身边停留。

    就比如陪他坐在拉萨街头几分钟的康巴奶奶,比如在冬城遇见的那个叫做韩竞的青海男人。

    再比如这个放下奶茶,追出来和他说话的藏族青年。

    “那是我姐姐的店铺,我来帮忙。”吉格开朗地说道:“真没想到还会遇见你。”

    叶满礼貌地笑笑。

    “你的工作完成了吗?”吉格与他并排走着,他还记得叶满是来出差的,说道:“我没有看到你的同事。”

    拉萨的风有点大,迎面吹来,把叶满的防晒衣吹得紧贴在身上,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真空袋里被抽干空气的干萝卜。

    叶满继续向前走,说:“他们已经离开了。”

    吉格摸不着头脑:“那你怎么还没走?”

    “我弄丢了自己的工作。”叶满没精打采地说。

    他就像这个充满自由与信仰的高原城市,耀眼日光下的一个阴影,没有价值、充满负能量。

    “开心一点,”吉格走到他面前,于人群中逆行着与他说话,他并没多问他的工作,笑容明媚:“我带你去抱小羊吧!”

    拉萨的街头人来人往,青石地面被朝圣者的信仰斟上了灿烂的光,叶满望向那个青色藏袍沾满阳光的青年,想不通他为什么跟着自己。过于边界敏感的人,不会理解与陌生人同行。

    叶满不喜欢小动物。

    他不敢和它们产生情感,否则会发生不幸。

    就像小时候自己养的兔子,每天尽心尽力出去拔草喂它,看着它一点点变大,一次他出门拔草,回来发现爸爸为了请朋友吃饭,把它宰了,叶满紧紧抱着草,只看到了满桌人的大快朵颐和一张血淋淋的皮。

    就像小时候自己养过的小猫,每天它都忠诚地跟在自己的身后,因为一次小叶满不爱吃饭,爸爸抓起趴在叶满腿上那只猫,狠狠摔在地上,叶满就那么看着它一口一口吐血,直至没了生息,他却木呆呆地用力扒饭,连碰它一下都不敢。

    所有他投入感情的,都会离他而去。

    不接近就不会难过。

    小羊真的很可爱,不像他们那里的羊是白的或者黑白花的,这里的小羊毛很长,耳朵很大,身上是棕色的。

    很小,还不到叶满的腿弯,被拴在一家旅拍的店门口,就离茶馆一个转角的距离。

    吉格向店里忙碌的人打了招呼,解开小羊的绳子,两只大手托着羊肚子,放进叶满的怀里。

    叶满很久没抱过小动物了,手脚僵硬,不知所措地说:“谢谢。”

    而后他低头看小羊,那只小羊也充满信任地看他,像是在说“这个卷毛也是一只羊”。

    拉萨的街头有牵羊的人,就像平原城市里的人们牵宠物狗一样寻常。

    叶满甚至看到有朝圣者带着小羊在向大昭寺方向一步一叩首。

    因为这只过分可爱的羊,他没能及时拒绝和扎布吉格同行。

    天很蓝,叶满坐在街边,双手捧着小羊的脑袋,将鼻尖轻轻贴上它的。

    啊……他好喜欢小动物……

    他的宽筒牛仔裤一直没过帆布鞋脚面,走路不会踩到,但蜷腿坐下时会轻轻落在地面,他穿着旧旧的宽松防晒衣,拉萨的风将他的发吹得蓬乱,坐在白墙脚下,他就像一个高原上的流浪汉。

    小羊的两瓣蹄子踩在他的右脚上,威风凛凛。

    “我在北京读美术学院。”吉格舒展长腿,放松地说:“我喜欢画画,以后或许会做一个流浪画家。”

    叶满垂眸看着那只漂亮的小羊,风过时它脖子上的铃铛会轻轻响,天很晴朗,他们两个的身上都有阳光的味道。

    “我去过北京,”叶满又摸摸小羊,垂眸说:“你画得很好。”

    “明天我就要回去山南,没想到今天又遇见你,”吉格与他并排坐着,侧头看他和小羊,观察了几秒,说:“你脸上的伤好了很多。”

    於痕会散得很快,但刮痕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褪,叶满的左眼下方有两条超过三公分的划痕,当初刻出血肉,现在已经愈合,留下两道深于皮肤的凹陷印迹,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异常清晰。

    叶满笑笑,没说话。

    这是一条很清净的街,行人不多,藏香袅袅,旁边是一家旧书店,店主正在晒书。

    手慢慢理顺着小羊羔的毛,小羊羔也乖巧地倚靠在他的小腿上,让人心软塌塌的。

    “可以帮我一个忙吗?”叶满低低对小羊说。

    旧书店的老板将那一摞摞书搬出来,在地上摊开,再用小沙包压住,避免被风吹走,身影忙忙碌碌。

    街上路过的多是本地人,走路不急不慢,充满生活气息,干净的街对面是一个绿色的油桶,静静矗立着。

    “当然,”吉格说:“它很聪明。”

    叶满放开小羊,说:“你向哪个方向看,接下来我就去哪里。”

    第27章

    他期待地等待它转头, 无论南北东西。

    可那只小羊忽然仰起脑袋,开始嗅他的脸,湿漉漉的鼻子在他脸上触碰着, 然后张开牙齿整齐的嘴, 扯着脖子对他“咩”了声, 又脆又响。

    叶满不懂羊语。

    他弯起唇, 摸摸它的脑袋, 温柔地开口:“傻羊。”

    他说话软而无害,这样宠溺地说出来,换个人类或许会害羞, 可小羊不。

    小羊一口咬上了他的蓝色防晒衣,开始咀嚼报复,甚至快乐地甩甩尾巴。

    高原的风吹来,整个世界向南倾斜, 叶满手上牵着羊, 看到旧书摊位上的纸张像是纷乱的雪, 忽然扬起,卷向南方。

    扎布吉格先反应过来,跑过去阻拦。

    叶满将衣裳从羊口夺出, 也追了过去。

    一条干净的石板路, 上面散落着一地的白,叶满蹲在地上,一样一样捡起来。

    这些书都已经泛旧卷页儿了, 有地理杂志,八几年的旧报纸,甚至还有些记录少数民族语言风俗的手写笔记本,各不相关的东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

    叶满心想, 这书店老板八成是个收破烂的。

    被他不礼貌地冠上“收破烂”头衔的老板刚从店里急匆匆跑出来,连忙捡自己的宝贝们,连连道谢。

    三个人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把东西捡齐,风渐渐缓下来了。

    老板五十来岁的年纪,和叶满父亲差不多年纪,但气质看上去温和而斯文。

    他半蹲在地上整理那些乱糟糟的书,将它们一本本捋平。

    他那样珍惜,可那布料制作的小摊位上却竖着一个撕扯不规则的纸壳牌子,上面写着:二十元三本。

    旁边是一个绿色二维码

    “买书吗?”那个刚刚还深沉的店主忽然笑眯眯抬头,盯着叶满,露出一幅精明像:“打折,二十块挑三本。”

    叶满:“……”

    然后就是,他和扎布吉格一起挪步,并排蹲在了那个布做的书摊前,被迫从帮助者变成了顾客。

    吉格倒是饶有兴致,东翻翻西看看,时不时询问。

    小羊低着头在摊位上嗅,看起来在预谋不轨,叶满的注意力没太放在书上,多半放羊身上了,他怕一个看不住小羊把书给吃了。

    “看吧,屋里还有。”

    那个笑眯眯的中年男人有轻微的山东口音,热情得像狐狸似的,看样子很希望他们把书都打包带走。

    “这些都是你的藏书吗?”吉格问他。

    “以前爱背着包四处走,攒下了这些东西。”店主说道:“你拿这本是我在西南学苗语时自己写下来的。”

    吉格:“苗语没有文字。”

    “是啊,”店主说:“这里面的字是我自创的。”

    那应该很珍贵才对,为什么要卖?

    叶满不明白,也不问,在一边安静听着,一直没什么存在感。

    直至他忽然伸手,做喇叭状,圈住了小羊的嘴。

    两个人被他吸引注意,也注意到小羊嘴里正咬着的那封信。

    被叶满圈着嘴,它还要瞪着眼珠子,大大方方嚼两下,恃萌而骄。

    “对不起……”叶满连忙羊口夺信,在自己袖子上仔细擦干净,交还回去:“您看看有没有坏。”

    那人接过来,目光在那封信上定着,目光微滞,像在出神。

    叶满以为信坏了,有些忧心地打量那个信封,那是一个很旧很旧的信封了,像是世纪初期时的东西,上面的邮戳还保留完整。

    “我可以赔偿……”叶满不好意思地开口。

    “哦,不用,”那店主回过神,笑着将信放下,说:“这是卖的,如果你感兴趣,二十块都卖给你。”

    叶满没见过卖信的,觉得这东西并不能当货物,寻问道:“这是你的信吗?”

    “不是,”店主笑眯眯说:“老信件算是一种收藏,就像邮票和旧书一样,这些是我以前从全国各地收来的东西,私人收藏,现在不想留了。”

    叶满又孤陋寡闻了。

    他早就看到这摊位上有很多旧书信,但并没多留意。

    他也写过信,给爸妈写的认错信、给李华写的笔友信,没有邮票邮戳,也没投进过邮箱里。

    叶满搂着小羊,听到摊主说:“寄给她的信件,我一共找到了六封。”

    “她是谁?”吉格问道。

    “不知道,”男人摇摇头:“上一个收藏家是在一个废品收购站翻到这些,废品收购站的人也是当做废纸买来的,说是主人把它们卖掉的。那些信都集中在零八年左右,而给她写信的人却来自不同地方,我一直觉得奇怪,我认为这些信的主人应该不是会随意遗弃它们的人,我想这一定是失误吧,但是我找不到售出的人了,也曾去找过她的收信地址,但是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农田,再也找不见了。”

    叶满低头看那封信,上面的收件地址是河北邢台的一个小镇。

    收件人——谭英。

    “信你看过了吗?”叶满问了个笨问题,怎么可能没看过。

    “如果你想买,就回去自己看,如果不想买,知道了也没用处。”店主眼里满是精明,看样子非要赚他二十块钱。

    叶满不想买,他想不出自己买来一些旧信纸能做什么。

    但是小羊吃了信,自己按理需要赔偿的。

    况且……他心里觉得怪怪的,他模糊认为那些代表隐私的信件公示在阳光下不妥,孤独地漂泊在世界上,任谁都能看见评论,它们最应该在的地方,应该是收件人或者发件人手中才对吧……

    几秒钟后,他抱着不忌口的小羊,慢吞吞掏出了手机。

    二十块钱扫过去,店主立刻高高兴兴开始捡信。

    在拉萨街边那个简陋的书摊上,有一小片地方摆放着各种信件,最远的还有1930年的信,苏联、德国、美国、东南亚的都有,摊主趴在地上一个一个看,眼睛用力眯着,看起来不太方便,叶满这才察觉他的眼睛黄得不太正常。

    摊主将信封一一捡起,一共六封。

    “我只知道她是一个女人,至少那些信的时间里,她还很年轻,”店主捏着那六封信,眼尾被岁月的风揉皱,又被高原日照打上古铜色的柔光,他柔和道:“如果可以,我真想给这些或许被误扔的信找到主人,可惜,我已经不能上路了。”

    “为什么?”叶满抬眸,问。

    “我患了癌,”店主笑笑说:“要落叶归根了。”

    叶满抱着小羊的手缓缓收紧,像是挽留什么,掌心却只觉一场空。

    良久,他开口道:“这些信都卖给我吧。”

    店主一愣,吉格也转头看他。

    叶满抬头,茫然地解释道:“收藏的意思……不是好好保管吗?”

    店主盯着他,堆起的笑容慢慢有些郑重,张张嘴,却没说话。

    叶满说:“我会把它们保管好。”

    即使是它们的主人把它们卖掉,它们不再被需要。

    就像……即便他不再需要过去了,但也不希望让自己的心事被别人随意售卖一样。

    叶满将那六封信放进了店主找来的皱巴巴红色塑料袋,另外的那些装在黑色的塑料袋里。

    提在手里像两袋垃圾一样,有点重量,那些重量一共才花费200块。

    他的另一只手,牵着羊继续在拉萨街头游荡。

    吉格走在他身边,问:“你没必要都买下的,这样是想支持他的生活对吗?”

    叶满转头看他。

    “他没有想用这些书信牟利,而你想要帮助他,”阳光照晒下,扎布说:“他很善良,你也是。”

    “不……”叶满摇头,急忙解释说:“我没有帮助他。”

    他生怕自己被人理解为优越感、傲慢,因为很多人都会觉得“帮助”的行为与这两个字相关。

    他低下头,重复解释说:“我只是想买信。”

    七月末的拉萨,下午六点时,太阳仍然很高。

    只是他们需要把小羊还回去了。

    返回那家旅拍店时,里面人仍很满,有许多漂亮姑娘和小伙子正自拍,美得惹人频频驻足。

    叶满无心看美人,蹲在小羊面前,捧着它的小脑袋,在它的脑门儿上亲了一下。

    小羊萌萌地在叶满手心蹭,叶满忍不住,又用鼻尖在它的小鼻子上蹭一下。

    吉格没有催促他,叶满恋恋不舍起身时,发现那个英俊的年轻人正盯着他他,对视时年轻人却先移开视线,脸颊微红。

    “我们回去喝杯奶茶吧。”男生轻咳了声,说:“我请你。”

    叶满确实有一点累了,他想找个地方休息,然后吃点东西回去睡觉。

    从旅拍店转了个弯,很快又来到了藏茶馆,里面的人不见少,刚掀开帘子就听到了用冬不拉弹唱的民谣声。

    叶满走在扎布吉格前面,迈进奶茶店。

    下一秒,他脸色忽地一变,迈进奶茶店的那只脚僵住,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叶满?”吉格掀着帘子,不解地看向他。

    而在下一瞬,叶满忽然转身,拔腿就跑。

    同时,藏茶馆的大堂中央,一个男人猛地起身。

    “你看见谁了?”

    “韩竞,你干什么去?”

    几个坐在原地喝奶茶唱歌的江湖客只看到韩竞大步跨过几张椅子,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消失在茶馆门外。

    拉萨的街头仍人来人往,各个民族的游客、陌生模糊的面孔,飞扬的经幡与高原的藏香,一切如常。

    没有人急急忙忙地走,在高原上剧烈运动,很容易会引起高反。

    可前后不过半分钟,路上就没了那个人的踪影。

    第28章

    旅拍店门口, 藏装模特后,叶满心脏砰砰跳个没完。

    冷不丁剧烈运动,他体力消耗得有点严重, 腿软, 也不是累的还是心虚吓的。

    吉格跟在他身后, 不解地探头看街上:“你在躲什么吗?”

    他脑子乱糟糟, 完全没想过在这里会遇见韩竞。

    那个男人刚刚就在店中央坐着, 面向门,叶满迈进茶馆的时候,两双眼睛直接就碰上了, 连个缓冲都没有。

    他和韩竞断联系的时候,本来料准了以后不会再见,刚刚的事儿他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以至于反应就跟见了鬼似的。

    叶满:“没、没有。”

    “你饿了吗?”叶满干巴巴说:“谢谢你今天陪我, 我请你吃一顿饭吧。”

    叶满一顿饭的时间都魂不守舍。多数是对面的藏族年轻人在说, 叶满走神。

    他无法想象如果和韩竞面对面对峙, 自己会说什么。

    最后一次见面,叶满万分不舍地抱着他,将脸在他的颈窝用力蹭, 他还记得韩竞的气味和那个早晨空气的温湿度。

    而不过异地几天, 他就提了分手。

    换到韩竞的视角看,叶满大概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渣男、骗子。

    韩竞或许会想要揍他一顿,然后……

    然后把他扔无人区喂狼。

    叶满不敢想了, 他这人做坏事总会有现世报,这不,伤害了韩竞,转眼就丢了工作, 还差点葬身狼口。

    “叶满!”

    “叶满?”

    对面藏族年轻人的呼唤把他从自己的世界里叫出来,他迟钝地应了声:“怎么了?”

    “你累了吗?”吉格观察他的脸色,体贴地说:“你住在哪里?我先送你回去吧。”

    此时是拉萨的下午八点过,已经开始天黑,气温也降了。

    昼夜温差很大的高原城市,可以说早穿棉袄午穿纱,夜幕降临时叶满身上的衣服已经显得单薄,以至于身体都是凉的。

    街上路灯已经亮起来,沿街商铺也都已经开了灯,从餐厅门口出来,恰好能看到亮起灯光的布达拉宫。

    这座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宫殿,在藏青色的天幕下,就像白玉堆砌起的一颗璀璨的明珠,圣洁、熠熠生辉。

    叶满被它的风采吸引,这也是叶满来拉萨以来,第一次看到布达拉宫的夜。

    “我送你回去吧。”扎布吉格走到叶满右侧,高大的身体遮挡住高原上的风,黑发肆意飘扬,高原夜色下,他温柔地说:“我们可以再多待一会儿。”

    叶满没听清他说什么,眼睛从布宫上转开时,仰头看他,慢半拍地对这个年轻男孩儿说道:“你冷不冷?我把外套给你吧。”

    “不,不冷。”吉格穿着藏装,高大的身材看起来充满热量,他挪开视线,有些腼腆地说:“我们走吧。”

    从餐厅去往民宿的路不近,只能打车。

    出租车在民宿门口停下时,叶满听到扎布惊讶地说道:“原来你住在这里。”

    藏香的气味吹入鼻腔,带着丝丝凉,民宿转角有一家酒吧,隐约传来藏语的情歌,民宿门前没什么人走动,古朴精美的路灯亮着蒙蒙暖光。

    叶满下了车,问:“你知道这里?”

    “嗯,”吉格在他身边站定,说:“我认识这里的老板,我陪你进去,一起打个招呼吧。”

    叶满并不觉得意外,因为这一下午时间,他已经看出这个藏族年轻人的社交能力很强悍,他甚至可以从人家旅拍店里拐走门面担当。

    老板下午时就和他说过民宿里会有聚餐,果然一楼的餐厅里人坐得满满当当。

    长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零食和烤肉盘,住在这儿的驴友围坐得满满当当,叶满进去时,有人正坐在最里面的台上抱着吉他唱歌。

    那是一个长相非常出色的年轻男孩儿,穿着时尚随性,许多人都被他吸引,叶满也多看了他几眼。

    也只是看了一眼,这样的热闹和叶满没什么关系,他没想着加入,只想快点回到房间里休息。

    “你回来了。”坐在桌边的年轻老板转头看到了叶满,招呼道:“坐下一起玩啊。”

    “不了。”叶满笑笑。

    “吉格,你来了,”年轻老板的声音压着叶满那俩字过去的,那是完全没有在意叶满回应的反应,一种忽视的态度。他站起身,笑着拍扎布吉格的胳膊,说:“坐下喝酒。”

    藏族年轻人没有坐下,他的目光一直在向里面张望。

    叶满在被忽视的时候就已经抬步离开,对这里没有了丝毫兴趣。

    可刚走出几步的叶满忽然被扎布追上来拉住,向餐厅里面走。

    叶满茫然跟着走了两步,抬起头,在与三步外的那个男人目光相对时,叶满忽然觉得,自己周身的氧气忽然被抽干了。

    他的脑子里乱糟糟,脚向后退,可被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他开始胆儿突,动也不敢动。

    台上唱歌的人已经一曲终了,那首充满爱意的缠绵情歌曲调也随之停住。

    帅气的男孩儿走下台,拉开叶满面前的椅子坐下。

    影子晃动遮掩后,视野重新清晰。

    那个高大男人倚靠在木椅上,叶满看清了他眼里仿佛闪过的一刹惊讶,随后收敛得滴水不漏。

    “韩竞叔叔,”吉格上前打招呼,语气熟稔:“你来拉萨了!”

    男人深沉的目光牢牢订在叶满身上,刻意在扎布拖拽着叶满手臂的那只手停留一秒,手上慢悠悠转着一个酒杯,没吭声。

    “叶满,”一桌五六个人的注视下,吉格低低对叶满说:“他是这家店的老板,我爸的好朋友,你可以叫他叔叔。”

    叶满被看得紧张到直揪袖子,他心跳得厉害,思路乱糟糟,满脑子都是无人区的狼。

    脑子后一步跟上了嘴,他木木地跟着说了一句:“叔……”

    发出那个音节时,韩竞的嘴唇微张,叶满清清楚楚看见韩竞咬着后槽牙,然后忽然笑了一下。

    纯纯气笑的。

    这不像韩竞和他相处时候的任何样子,毕竟相处那短暂的几天里,韩竞从来没对他表现出任何负面情绪。

    其实这很正常,韩竞对于他来说,算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他不了解韩竞。

    “我先上去了。”叶满毫无责任感地避开他的视线,转头时恰好逢吉格低头,两个人的距离很近,看上去有点亲密,但叶满已经无暇顾及,他说:“今天谢谢你……”

    “吉格,带你的朋友坐吧。”男人熟悉的声音插进来,语气平静,漫不经心的,真像一个长辈的姿态。

    叶满:“……”

    他想当没听见,挪步转身离开,肩上却忽然搭上一只手。

    从方才起一直眼珠子跟着人四处转、被他误认为老板的小年轻忽然热热情情压住他的肩,脸上笑容促狭。

    “坐呀。”他方才明明还不把叶满当回事,这会儿又热情起来,他压着叶满的肩,把他按在了空椅子上。

    叶满不知所措时,听到他凑在自己耳边,笑着说:“对不住,嫂子,你一直没提,我还真以为我认错了。”

    叶满的脸像是被热水浇过一个一样,腾一下红了,发麻又发烫,他不知道在遥远的西藏会有人认识自己,而更加尴尬的是,这个人误以为他和韩竞还在恋爱。

    叶满坐在韩竞的斜对面,两人隔着烤肉盘和一堆酒瓶,坐下去的五分钟内,韩竞始终低着头看手机,对周围环境漫不经心。

    而韩竞的朋友,那个小帅哥特意抱了饮料餐具和一堆零食过来,不顾一桌人的诧异,一股脑堆在叶满面前后就坐在韩竞身边、叶满正对面,目光灼灼地盯着叶满,看起来对他兴趣盎然。

    “嫂……”

    叶满盯紧他,在他刚刚启唇试图说话时,立刻警惕地打断:“叶满,我叫叶满。”

    小帅哥机灵的眼睛扫了自个儿老板一眼,说:“叫我小侯就成。”

    叶满刚松了口气,又听他说:“你今天去哪玩了?报团了吗?”

    叶满:“没……”

    小侯说话特别快,没等他说完就抢话说:“要我说也不用报团,让我哥带你就行了,让他给你当车夫。”

    “哥?他比我大,”扎布吉格笑起来,转头对叶满说:“不过我晚几天回山南也没关系。”

    小侯那张清秀的脸上写满莫名其妙:“管你撒事?"”

    “你哪一年的?”身旁插进来一个男声,叶满转头看过去,见是刚刚唱歌的那个男生。

    他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刚出头,身上一股子学生气,可他太年轻,也太漂亮,坐在这里的五分钟里,桌上的人都在以他为中心说话。

    “我……”叶满顿了顿,礼貌地回应:“快三十了。”

    “啊……是吗?”男生惊讶:“我以为你和我们差不多大呢。”

    叶满也这么觉得。

    他没有太多自己年纪已经奔三的实感,他觉得自己昨天才大学毕业,但事实上,他已经和这些学生差距很大了。

    “叶满哥,吃东西啊,”小侯在他面前放了一杯青稞酒,又抢过话头:“你晚上吃了吗?”

    叶满:“吃过了。”

    那男大学生笑着看小侯,可语气不知怎么的,有点锐:“你好殷勤啊。”

    小侯靠回椅子,吊儿郎当地答:“我不殷勤谁殷勤?我哥死装,又不会殷勤。”

    第29章

    “你哥?”那男生往韩竞身上瞟一眼, 这一句加上一瞟,简直快把叶满架火堆上了。

    “吃这个。”叶满面前没动过的盘子里忽然出现一块牦牛肉,吉格笑容温和腼腆:“刚刚在外面你都没有吃太多。”

    叶满干巴巴道了声谢, 余光忍不住看韩竞, 但是对方始终低着头, 没往他这儿再看一眼。

    “吉格, ”小侯凑过来, 笑得不怀好意:“你怎么不给我吃呢?”

    “老板,”方才那个男大学生又开口,第二次打断小侯的话, 看向韩竞:“我刚刚弹得怎么样?”

    小侯也看向了他。

    这一桌的人都看了过去。

    叶满从小就知道,有一种人在人群中会像太阳一样发亮,其他人都是向阳花。而叶满这样的人不适合被看到,他只是装成一个不弯腰驼背、搞得清方向的太阳花都已经耗尽力气了。

    “挺好的, 之前一路上也没看你弹过。”叶满看到韩竞特意放下手机, 抬眸看向自己身边的年轻男生:“学过?”

    叶满拿着筷子, 低眸将牛肉送进嘴里,很香很嫩。

    他终于不用成为焦点,可以开始思考一些事情。

    比如韩竞说的“一路”, 证明他们不是刚认识的, 证明他们有故事。

    “从小就学的,”男孩儿慢悠悠说:“你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行啊,”韩竞看起来人长得凶悍, 寸头也显得不好说话,但和男孩儿说话挺耐心,也挺温柔:“等哪天有机会。”

    小侯用胳膊肘狠狠拐了他哥一下。

    韩竞没看他,神色平淡地拿起啤酒喝了一口。

    “韩竞叔叔, ”吉格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听姐姐说你在格尔木的生意出了点问题,现在怎么样了?”

    叶满低头,慢慢喝了一口沙棘汁。

    耳边好像又听到了微弱的电流,那通电话隔着一个月时光贴到叶满的耳朵,韩竞略带疲惫的声音说:“有个客人死酒店了。”

    “都处理好了。”韩竞轻描淡写地说:“只是个意外。”

    “那人当时就在我隔壁住,”男生也轻描淡写接话道:“是失恋,在那儿自杀了。”

    一群人开始议论这人命案,用一种略带猎奇和同情的口吻,同情的对象是那家酒店的东家。

    叶满心里想着,原来在格尔木,在和叶满分开的时候,他们两个就认识了。

    只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叶满有点难过地想着,人走到什么绝路会自杀呢?

    听到有人死掉,叶满就会感到难过。他会不自觉想象那个人的一生。从呱呱坠地,家人围绕,到上学工作成家,他辛辛苦苦走过这么多年,忽然就死掉了。

    好不划算啊,明明已经走了那么多路。

    这种心情被叶满曾经的朋友定义为“虚伪的善良”,可这种共情能力,好像是从叶满娘胎里带的,没法免疫没法剔除。

    “你明天有空吗?”那男生在一桌人热闹的议论声中,看向正对面的韩竞,扬扬下巴,毫不扭捏地开口:“我们明天想去羊湖,你陪我吗?”

    “有空。”叶满低头慢慢喝着沙棘汁,平静地听着韩竞开口:“你要想用车,可以随时跟我说。”

    叶满一口干掉青稞酒,那滋味儿比对韩竞的记忆还让人上头,没人注意的角落里,他把小侯给他的奶酪塞进了嘴里。

    舌尖将香醇的奶酪送进右侧槽牙,咬下去时,他的脸颊忽然泛起一阵难以抑制的酸。

    酸得他苍白的脸都皱了起来,忽然从座位上起身。

    小侯站起来:“怎么了?”

    叶满含着奶酪,含糊地说:“我去个洗手间。”

    好不容易把那块奶酪咽下去,脸上的阵阵酸胀缓解,他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埋着头,深深抽了口气。

    他确定了韩竞的态度,韩竞不像要找他算账的样子,也不像要继续和他扯上关系,所以叶满的心也慢慢安下。

    真好,看起来韩竞并没怎么被自己影响,他的负罪感也可以轻一点。

    他决定明天就离开,不碍人眼。

    出来时,一楼餐厅里还是一样热闹,桌子被搬开,中间留出一大片空地,来自五湖四海的江湖客跳起了锅庄舞。

    叶满走最边缘,顺着木制楼梯上楼。

    “你没听说过吗?”转过一个转角,他听到年轻女孩儿的声音:“拉萨的爱情走不出日光城。”

    叶满无意听别人的私事,而他向楼下看时,却不小心看到了一个手机屏幕。

    墙壁上挂着毯子和精美的画,楼梯上是吉祥结,门窗和每一层楼上都垂挂着香布,都是颜色饱满,看得人眼花缭乱。

    西藏建筑都有高度限制,这间客栈只有三层,三层房间却大概有四五十间房,所以中间面积很大。

    装修考究细致,天井垂直上下,回字走廊上方坠着香布,一盏盏淡黄装饰小灯像是星星一样,藏在各个不起眼的角落将民宿照得唯美、明暗模糊。

    与他昨夜披星而来时不同,这里开灯后,简直像变了一个世界。

    因着这样如同童话一样的光线,那个手机上的像素也异常暧昧。

    即便手机主人将它的镜头放大、再放大,叶满也能看清画面里那个人的侧脸。

    轮廓深邃的俊脸、微糙的皮肤、贴头皮的青茬儿。

    男人坐在角落里,垂着眼眸,正漫不经心看手机。

    屏幕里也放大了手机的内容,韩竞在斗地主……

    “那又怎么样?我喜欢他,”叶满与那个唱歌的男孩儿擦身而过,听到他肆意又自信地说:“我跟你打赌,我一定能追到他。”

    叶满低着头,踩着阶梯,渐渐走远。

    吉格来找他时,叶满刚刚洗完头发,他常用的洗发水味道混着窗外吹进来的藏香独特的气味,这里气压相对较低,气味更容易挥发,更加醇香一些,缺氧会让鼻腔黏膜更敏感,很好闻。

    吉格无意识多呼吸了两下。

    叶满穿着睡衣,额发还在滴水。

    门半掩着,他倚在门框上,眉眼微垂着,一幅慵懒又颓废的模样。

    藏族年轻人低头看他,走廊上只点了灯笼,灯光昏暗,他脸上的薄红也被隐藏。

    “对不起,我找了你好一会儿,想问你,”吉格腼腆地说:“我明天还能来找你吗?我有车。”

    这是一种私人邀请,那话里的期待却不是此时困倦的叶满能领会的。

    快到十一点了,民宿里已经安静下来。

    “对不起,”叶满刚吃过药,脑子昏昏沉沉,他低低说:“我明天就要走了。”

    那个英俊挺拔的藏族年轻人沉默了一下,开口问:“去哪里?”

    这个安静的夜里好像有其他人在,叶满仔细去听,好像听到了韩竞零碎的声音。

    “还没睡……”

    “嗯,早点休息。”

    叶满探头向黑暗处看,只看到那个年轻男孩儿从楼梯转角上来,脸上笑容明媚,打开斜对面的房门,走了进去。

    “去……”叶满试图启动已经提前睡觉的舌头,慢吞吞说:“去信里。”

    叶满锁好门,爬上了床。

    拉萨的夜再次沉寂,没拉紧的窗帘露出一条缝隙,星光从那里泄露,房间里的圆桌上,几个信封已经被拆开,信件静静搁在桌面。

    星光跃至浅绿色的大床,床上的人正不安地睡着。

    门外是空荡荡的走廊。

    万籁俱寂,布达拉宫沉进了银河里。

    一个高大的身影倚靠在无人的走廊扶手上,那个转角房间门口,木质栏杆上的吉祥结被黑夜团成了模糊的一团影。

    他手上把玩着一枚圆形的东西,慢吞吞地在五指之间翻动,始终无声。

    直至“当”一声轻响,那东西落在地毯上,咕噜噜往前滚,男人俯身去捡,那枚圆饼并没停住,咕噜噜滚进了一个黑洞洞的房间。

    男人缓缓站直身,注视着浓夜里的那个静默的人影,掀动唇角,低低道:“他也值一千万吗?”

    那人没回应他。

    两个人僵持着,像是一场别扭冷战。

    “叶满,”男人淡淡说:“你不解释吗?”

    “羊……”

    静到诡异的民宿走廊里,那个站着一动不动的青年忽然开口,吐字不清。

    “什么?”韩竞皱眉。

    “妈,别把小羊给它吃。”叶满含糊的声音渐渐清晰:“黑色豹子……”

    一道光亮起,驱散了粘稠的夜,韩竞抬手,就着手电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青年。

    他闭着眼睛,但是眼皮下的眼珠正不安地滚动,脸上满是泪痕。

    他向前迈步,越过韩竞面前,直挺挺地向着楼梯口走去,嘴里念着:“别给他开门!求你了,妈……”

    前面两步就是楼梯。

    韩竞伸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腰。

    而叶满正在进行他人生中第一次有目击者的梦游。

    梦里他正处于绝望。

    或许是白天刚刚亲近过小羊,晚上他就梦到了。

    他梦见妈妈把家里的全部小羊都装上了车,然后拉着它们去了一个森林入口。

    叶满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按照她吩咐,把小羊一个个放下来,然后他看到,从深深的森林里缓缓走出一个巨大的黑色豹子。

    它的毛皮黑亮,有成年男性大小,懒洋洋走到小羊面前,然后张开口,一口将一个刚出生的瘦巴巴小羊吞进嘴里。

    梦里的叶满很小,只到妈妈的腰,他看着小羊露在黑豹子嘴边的腿,惊恐地向妈妈求救。

    然而妈妈只是站在原地,心满意足地看着它把小羊们一口一个吞掉,从最小的开始,吞得越来越大,妈妈像是听不见叶满说话。

    叶满抱起幸存的两只小羊,拔腿就跑。

    他跑回了家里,把所有门窗都锁好,妈妈也出现在了家里。

    叶满抱着小羊缩在角落里发抖,紧紧盯着那扇几乎挡不住什么东西的铁皮旧门。

    他看到了,那个黑色豹子走进了院门,走到了门口。

    妈妈看到它,立刻走向了房门。

    “妈,你干什么?别开门!”

    “嗯嗯,”妈妈看也没看他,敷衍地说:“我不开门。”

    叶满追上去,看到妈妈正在动门闩,他吓得魂不附体,他看着在门口转来转去的黑色豹子,惊惧地抱着妈妈的大腿,大吼:“妈,别开门,他会吃了我!”

    “妈,我求求你,他会杀了我!”

    咔的一声轻响,门开了。

    黑豹走进了家门。

    叶满一直在哭,哭得痛苦地蜷在一起,脸上的恐惧在梦里也照进现实。

    韩竞站在床边,皱眉看着这一幕。

    半刻后,他半跪在床边,将试图起身的叶满压在床上。

    “叶满,”他贴在叶满耳边轻轻说:“它出去了,我把门锁好了。”

    叶满的挣扎力度渐渐变小,眼泪还流着,将草绿色枕巾染成深绿。

    韩竞慢慢放开他,盯着他左眼下方的两道伤痕,低低说:“你很安全。”

    那句话后不久,叶满的抽噎渐渐止住,安静了下来。

    韩竞打开床头灯,坐在自己的民宿里,沉默地背对着房间的客人,打量这个房间。

    房间里很干净整洁,连毛巾都挂得一丝不苟,就像居住在这里那个人的刻板秩序。

    只有散在桌上的信纸静静凌乱,叶满没来得及收起。

    高原的夜寂静无声,星光也一点点沉下。

    第30章

    叶满早上醒的时候脑袋昏昏沉沉, 昨晚做了一夜的梦,可什么也没记住。

    上午九点,他把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绿色床单叠好, 放进行李箱。

    今天拉萨有雨, 天阴沉沉的。

    他搬着自己的行李下楼, 民宿里有客人正在退房, 又有人走进来,客栈是个来来去去不留痕迹的地方。

    一楼的餐厅已经被收拾干净,此时沙发和椅子上都坐着三三两两的人, 正在避雨闲聊。

    从三楼搬东西下来是一个体力活,叶满早上没吃饭,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他拖着笨重的行李箱灵活地从人群中穿过,终于抵达前台, 把房卡放下。

    正忙着登记的小侯嘴里含着棒棒糖, 头上戴个亮绿色的针织帽子, 二十出头的年纪,明亮得像是阴天灰色调里拔起的一片绿荷叶儿。

    “欢迎下次光临~”

    愉快的声音在不经意抬头看到退房的人是叶满时卡顿了一下。

    他的目光向下,看到了叶满的箱子, 愣了一下, 问:“嫂子,你去哪儿?”

    叶满真不习惯他这样叫自己,想解释自个儿现在和韩竞没啥关系, 但是小侯的嘴非常的快。

    “我哥早晨带客人去羊湖,很快就回来了。”小侯从柜台里出来,说:“你想去哪儿,等他回来送你。”

    叶满笑笑, 拉起行李:“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就可以了。”

    “你别走啊,我哥知道吗?”小侯是真心留人,直接用脚卡住了他的行李箱轮子,摸手机打电话。

    叶满实在被他弄得没办法,开口道:“我和韩竞早就分了。”

    小侯的眼睛微微瞪大,握着手机,看叶满。

    叶满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心平气和地讲道理:“真的,昨天我俩一句话都没说,我以为你看出来了。”

    “不就是闹了点小别扭吗?”小侯连忙道:“嫂子,吵架行,别说狠话啊,影响感情。”

    “韩竞可能没和你说。”叶满笑笑,说:“我们两个其实不熟,也没什么关系。”

    “不是……”小侯嘴唇阖动一下,脸上表情变得有点奇怪。

    两秒后,他慢慢放下手机,说:“那你得等一会儿,我检查一下房间。”

    叶满:“……”

    叶满是个规矩人,人家要检查房间他就不会偷偷走,拉着自己的行李,坐在餐厅的一个空桌子前,静静等着。

    雨在这时落了下来,雨滴被风斜吹着落在窗户与飘扬的经幡上。

    叶满仰起头看,看到天井顶端的玻璃上面被雨水打得模糊,青灰色的阴雨天,干燥的高原也会变得湿漉漉,整个世界好像都变得更加安静。

    他听到世界沉静下来的声音,连人声都变得缓慢柔和,打在墙壁唐卡上的灯影变得倦懒,这样适合睡觉的天气,他却正准备出发。

    这就是韩竞的民宿。

    与他短暂相处那几天里,叶满只问过一次他的工作,他说是做些衣食住行的东西。

    叶满没有多问,那时的他预料不到自己会住进来。

    这里的装修并不像韩竞的硬派风格,反而很文青,大概是为了迎合客人喜好。

    还好韩竞不在,他们也不用进行一次尴尬的告别。

    想起昨晚餐厅里的交谈,叶满猜想,韩竞应该是亲自带着那个年轻男孩儿去羊湖了。

    他禁不住想象着那两个人之间的爱情故事,以一个绝对旁观者的角度看,没有什么波澜和醋意,反而还觉得挺浪漫。

    或许羊湖也在下雨,那个男孩儿抱怨着运气不好时,越野车里,韩竞揉揉他的头发,温柔地看他。

    距离很近,两个人会接吻。

    “叶满——”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叶满的幻想,他转过头,看到扎布吉格站在他的面前。

    “你现在走吗?”那个藏族年轻人手上提着车钥匙,笑容柔和,像这清净世界里的一抹光。

    叶满微微一怔,仰头与那高高的人影对视。时间仿佛在那刻变缓,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个年轻人的眼里藏着,与平时不同,至少与初见不同。

    叶满敏感地避开视线,摇头说:“我还不能走。”

    吉格:“还有东西没带吗?”

    “不是。”叶满老老实实说:“他们在检查房间。”

    叶满估计他们不会检查太久,因为房间里有什么东西都是一目了然。

    叶满将所有东西放回原位,地上打扫过,垃圾也收了起来,来的时候他把床上用品套上了自己带来的,所以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有。

    但是他现在已经坐了十分钟,上去检查的阿姨还没下来。

    小侯在柜台前忙碌,也没有过来的意思。

    他起身,准备上楼去看看。

    他的房间门开着,里边的床单和浴巾毛巾都被收走,阿姨打扫卫生的动作已经接近尾声了。

    叶满觉得应该没自己什么事了,下楼拖起自己的行李箱,向外走。

    藏族年轻人跟在他身旁,替他撩起藏式花纹的门帘,说:“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混和着青草香和酥油香的藏香气味被潮湿雨水稀释得沁人心脾,嗅到时仿佛有清心的效用,这几天叶满已经熟悉了这种香。

    高海拔地区让人类的嗅觉更加灵敏,鼻腔的每一处神经都接收到了它的信号,叶满深吸一口气,迟半秒问:“你说什么?”

    扎布吉格在门口站住,门口停了一辆黑色私家车。

    “我还有一个月的假期,”吉格看着叶满,眼底光芒明亮:“我可以和你一起走。”

    叶满的呼吸微顿,猫一样的圆眼轻微震动,抬头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他没问方向,没问去做什么,就直接说可以和他同行。

    在那一刻,叶满确实有一种自己不那么孤单的错觉,头顶柔软的卷毛上落着细碎雨珠,像是高原格桑花瓣上的露水,擦着密集眼睫坠落。

    “嘀嗒——”

    叶满仿佛听到雨滴落入池水的声音,他轻轻阖动干燥的嘴唇:“你……”

    “嫂子——”

    一道明亮热情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叶满刚出口的气音。

    小侯从民宿里跑出来,笑着说:“你要走了?”

    “啊……”叶满注意力被转移,看向小侯,说:“房间应该没问题,我刚刚上去看了。”

    小侯:“害,不是房间的事儿。”

    他笑容灿烂地说:“你去车站吧?我给你叫了车。”

    叶满连忙道:“不用。”

    “配套服务,”小侯戴着绿帽子冲他笑,勾住他的胳膊往路牙子边拐:“民宿的客人都会车接车送的。”

    叶满:“……”

    叶满:“真的不用了。”

    他扭头看向吉格,他有话还没说完。

    路边不知什么时候停着一辆车,过于热情的小侯打开车门,推搡着他坐进去。

    叶满无奈,撑着车门准备下去,抬高声音对几步外的扎布道:“我要去……”

    ——“坐好。”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叶满顿时僵住,他嘴里的话也卡住,一格一格转头。

    驾驶位上坐着的男人身材高大,剃着寸头,是整个西藏地区他最熟悉的一个。

    忽然变大的雨簌簌落在铁皮车顶,叶满的半边身子被打湿。

    小侯拉开后备箱,利索地将叶满的行李放了上去。

    “叶满。”扎布跑过来,撑住车门:“你刚刚想说什么?”

    驾驶位上的人沉默坐着,没看他,车里被不断坠落的雨声充满,一切都很平静,可叶满就是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来气。

    “我……”

    叶满干燥的嘴唇轻启,将刚刚放出的所有心思收敛,他礼貌笑笑,说:“再见,祝你实现梦想。”

    小侯“砰”地关上了门。

    车从那间民宿门口滑走,那个藏族年轻人站在原地,直至消失不见。

    韩竞要找他算账了。

    这是叶满活该受的,就算他真把自己扔在无人区喂野狼也是应该。

    他坐在副驾上,看着雨刷器一遍遍将模糊视线的水痕刮掉,视野再次模糊。

    拉萨的街一点点后退,即便是雨天也没有阻止踏上这片土地的旅人,朝圣者正冒雨前行,转经筒一圈圈不休止地转动,五彩经幡在风雨中飘扬,远山静默。

    叶满轻轻抿唇,这不是他第一次坐韩竞的车。

    在上一次,他们的关系那样好,也是个雨天,城市被泛滥的江水淹没,高大的越野涉水而来,劈开一条回家的路,整个城市的人都消失,只剩他们俩。

    韩竞没说话的意思,没问叶满要去哪儿,车在向前走,拉萨的阴雨如影随形。

    叶满的目光看着窗外,布达拉宫在整个拉萨的最高点,白色的宫殿在青灰色的天幕下,美得像是一场海市蜃楼。

    良久,他动动嘴唇,轻轻开口:“哥。”

    车里很静,他那一声几乎被每一滴雨点淹没。

    “叫叔。”韩竞声音低沉,没啥感情,也听不出喜怒。

    “……”

    叶满心尖儿酸溜溜,那是羞愧加害怕的结果。

    “对不起。”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纠缠在一起的手指头,轻轻说。

    “道什么歉?”韩竞的手臂撑在降下的车窗上,开车的姿势放松且娴熟,他看着前面的路,仍没分给叶满一个眼神,开口道:“咱俩以前见过吗?”

    叶满:“……”

    他觉得韩竞这句话的动机是想要吵一架,他情商有限,猜测人的心思又总是狭隘又偏激,因为他本人就是狭隘偏激的。

    半晌,他怂怂地说:“没有见过。”

    韩竞没说话。

    雨砸落车顶,叶满看着周围越来越陌生的街景,离开旅游景区,路上的人就少了,路上的车不少,来来往往,车身风尘仆仆,有越野、小轿车,也有三轮车还有自行车。

    进藏的路可能就那么几条,可上路的方法有千百种。

    “老板,”叶满小心换了个不容易被找茬儿的称呼,尽量淡定地说:“放我下车吧。”

    “去哪儿?”

    韩竞这一次开了口,语气仍然淡淡的。

    叶满沉默一下,说:“德钦。”

    前方有岔路口,叶满看到韩竞转动了方向盘,以为车会停,可车平稳转入那条岔路,仍没停。

    “哪儿人啊?”韩竞开口道。

    叶满的手慢慢从安全带上挪开,心里短暂地茫然过后,轻轻启唇:“东北人。”

    韩竞:“来西藏玩儿啊?”

    叶满咬唇看他。

    重逢以来,叶满的目光第一次这样直接落在他脸上,只觉得这张脸熟悉又陌生。

    他的口气那样随意,就好像两个人初次见面,民宿老板与第一次见面的客人搭话。

    “出差。”叶满说。

    韩竞:“你要去云南,是不准备回去上班了?”

    叶满转回头,淡淡说:“被辞了。”

    雨出了拉萨市区就变小了,路边渐渐出现牦牛和羊群,八月份正是藏区水草丰美的时候,高原草甸森绿。

    “老板,”叶满看着外面越来越荒凉的景色,开口道:“我们去哪儿?”

    韩竞缓缓吐出仨字儿:“无人区。”

    叶满的心脏“突”地一跳。

    他没再试图说话,瞪大眼睛看着前方完全陌生的路。

    车越来越少,天越来越阴沉,叶满觉得那条公路看不见边,就要通往灰色天空。

    叶满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韩竞余光扫视里,看见叶满正用指甲扣着绑在身上的安全带,像是随时准备跳车。

    车里沉默了下来。

    “哥……”良久良久,叶满舔舔干燥的嘴唇,开口道:“我没出轨。”

    韩竞:“叫叔啊。”

    叶满:“……”

    好像又回到了冬城那个柔软的夜,飞絮拂过叶满的发丝,他听到对方的年纪比自己大九岁,小小纠结了一下这个年龄差,然后腼腼腆腆说道:“不算大。”

    差九岁,怎么叫也叫不着叔。

    叶满猜不透韩竞的心思,这人看起来就非常精明、心思深,叶满光是去猜他的想法,那不足2G的运行内存就得直接报废死机。

    他左右摇摆着,硬着头皮叫了声:“叔。”

    韩竞沉默至少五秒,随后轻描淡写地“嗯”了声,好像没啥情绪,叶满稍稍放心。

    片刻后,他垂着头,鼓起勇气为自己说情:“我不想喂狼。”

    韩竞没吭声。

    叶满头上的卷毛儿都没精打采地趴着,他觉得自己特别累,要猜测人的想法,要把自己所有的触角都安在韩竞的唇角、眼尾、指尖还有每一寸情绪表达的神经上。

    他试图探知韩竞的想法,可那些地方传出来的信号总是混乱而复杂,他无法梳理清楚。

    他又开始头晕发冷,捏着自己的包,偷偷从里面扒出了一条士力架,撕开包装,塞进了嘴里。

    “没吃饭?”韩竞这时候开口。

    “没有。”叶满低着头,慢慢啃那块儿巧克力,含糊答道。

    韩竞:“后座上有客人落下的早餐。”

    叶满没动,低眉说:“是今早去羊卓雍措的客人吗?”

    韩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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