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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叶满缓缓攥紧手里的巧克力, 眼底微光闪烁,试探开口:“从你回格尔木你们就在一块儿了,比跟我一起的时间长。”

    韩竞没吭声。

    叶满就判断自个儿说对了。

    “我看见了, ”叶满语气渐渐放松, 用门牙啃着巧克力, 说:“他说喜欢你, 看昨晚你那样子也挺喜欢他, 挺好的。”

    韩竞还是没说话,车前玻璃的雨珠已经渐渐被风吹干,前方看不见尽头的路上乌云涌动。

    叶满撺掇道:“羊湖离拉萨也不近, 不知道会不会下雨,你还是去接一下吧,把我放下就行。”

    “无人区不远了,”韩竞终于开口, 语气有点冷了:“全国最大的那个。”

    叶满一顿, 开始心慌。

    即使没旅行过, 他也听说过中国四大无人区。可可西里、阿尔金、罗布泊,面积最大的,是横跨阿里和那曲的羌塘无人区, 听说那里的的确确有野狼。

    他想说自己一点也不想去无人区, 自己没出轨,所以按照规则不应该被喂野狼。然而话还没出口,他看到了前方渐近的蓝色路牌。

    藏汉双语路牌, 白色粗箭头向上,标注——云南方向、G214国道。

    以拉萨为起点,云南在东南,羌塘无人区在西北。

    所以不是去羌塘无人区。

    高原的天空很近, 乌云随风翻涌,路旁山坡上的风马旗随烈风浮动,向神灵一遍遍诵经。

    藏区的同胞们诵经祈福,虽素不相识,但每一遍诵经祈福的都有你我,叶满也在芸芸众生里。

    他正发呆,手上多了一个黑色袋子。叶满微怔,目光从窗外收回,木呆呆低头看,里面有糌粑、牛肉饼和酥油茶,还热着。

    叶满的心弦好像被人拨弄了一下,酸、胀又涩,那个剃着寸头的凶悍男人目光凝视前路,在那样阴天的荒凉旷野下,他俊得极富野性魅力。

    “韩竞,”叶满还是说了出来:“我不喜欢你。”

    韩竞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已经知道,不觉意外。

    “跟我在一块儿,就是因为我是外地人,好甩,是吗?”韩竞平静地说。

    叶满默认了。

    他有点喘不过气,声音沉闷地说了实话:“在一起那段日子只是因为我太孤独了。我没办法喜欢上谁,因为我连自己都喜欢不起来。”

    过去的那些年里,叶满觉得自己爱过好多人,受过好多伤,可这两年他独自一人思考才明白,在他爱不上自己的前提下,根本不知道如何去爱人。

    他像只地缚鬼一样,在这个庞大世界的那么一丁点地方来回飘荡,没有故事、没有价值,没有人会记住他。

    他把话说出来,向这个他身边的受害者坦诚自己的卑劣,不期待他的原谅,只希望他快点离开这样糟糕的自己。

    车在向前行驶,雨湿润了高原的草木生灵,国道一路向前延伸,茫茫然看不到尽头。

    “不是别人落下的。”

    安静的车里,男人低沉平静的声音响起:“吃吧。”

    导航上显示上午十点,天却阴得像夜幕降临。

    叶满抱着那一堆早餐,看到窗外的雨越来越大,直至将连绵的山模糊成了白茫茫的雾,后视镜里布达拉宫早就不见,拉萨早就不见。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叶满紧张地问。

    那个穿着黑色冲锋衣的英俊男人慢慢启唇:“信里。”

    如同寺庙钟声在耳边震荡,漾起层层波纹,叶满怀中轻便得几乎感觉不到的背包忽然变得有分量。

    他昨晚梦游的记忆已经不在,不知道民宿老板进过他的房间,他只判断是昨晚和扎布吉格的对话被韩竞听见。

    那几封信……

    隔了十二年,来自全国各地,五湖四海。

    都是写给一个人。

    写给那个叫做谭英的女人,河北邢台人。

    他们有人称呼她为“女儿”,有人叫她“朋友”,还有称她为“爱人”……那些人都不同姓氏,甚至有不同语言民族,可那一封封信里填满的都是对她的思念与爱。

    什么样的人会得到这么多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有那样精彩的故事?叶满坐在民宿的沙发里,阅读着那些时光机的只言片语,像一个偷窥别人美好感情的卑劣小偷。

    叶满在心里描绘着她,觉得她一定是一个美丽的富豪,家庭财力雄厚,也是一个仁慈洒脱的姑娘,有一个和谐美好的家庭,父母、祖父母都情绪稳定,受过高等教育,所以她在那个年代也识字、会写诗。

    她一定做了很多好事,才被世界那样爱着。

    他想看看她的路,去看看“爱”到底长什么样儿,过了多年,那在叶满看来很不牢靠的东西是否早就消散。

    天气预报显示,遥远的冬城今天有雨。

    他对自己那盆蒜的担忧终于放下,叶满并没有打算在外面流浪太久,他早晚会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在里面宅着,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不再和任何人联系。

    叶满看着西藏天空上滚动的阴云,缓慢地想着,那样的日子也很好。

    把床边放上一杯水,把粉红豹的腿打上结,把窗帘拉紧,手机关机,那样一直待到永远,他也不需要其他东西了。

    雨还在不停下着,两侧的青草已经模糊,雨刷器正不停摆动着。

    叶满张张口,想要拒绝他同行,却听韩竞先说话:“我是你住的那家民宿的老板。”

    叶满怔住,扭头看他硬朗的侧脸。

    “昨晚人多,没和你打招呼,”韩竞看着前方没有尽头的路,说:“我叫韩竞,今年36,青海人。”

    叶满抿唇。

    “国道214,滇藏线在这个季节很美,”韩竞说:“你可以当做旅行,好好享受。”

    雨声嘈杂,噼里啪啦,打在车顶,像是将人闷在鼓里砸。

    那样的吵闹里,思路混乱的叶满听到韩竞说:“重新认识一下吧。”

    一滴眼泪滑落在苍白的手背,那只手紧紧攥着自己的书包带,青色血管清晰。

    柔软的卷毛轻轻搭在眼睛上,促使下一滴眼泪也紧跟着砸下。

    “我叫叶满。”叶满声音微哑,抽了口气,用那种特有的黏滞和潮湿的声音轻轻说:“你可以叫我小满。”

    那一年,八月的第一天,叶满遇见了拉萨的民宿老板韩竞,莫名其妙开始同行。

    西藏的雨很大,那是叶满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旅途的起点,硬派越野冲入雨中,笔直向前。

    叶满怀着忐忑忧郁的心,门牙咬着牛肉饼看窗外的路,渐渐有轻微期待在心里发酵。

    他想起了小时候的第一次冒险旅行。

    八岁时他曾自己蓄谋过一次独立的冒险。那天小叶满一个人在家里的仓库、鸡窝和狗洞跑来跑去,他整个童年几乎都是他一个人的身影,自己哄自己开心。

    于是握着一根木棍儿装猴子的叶满,从窗户翻进了姥爷家装着米粮杂物的仓库。

    仓库里没有灯,家里除了瘫痪在床的太姥姥也没人。初春,正是农忙时,大人都在地里忙着,没人在时叶满可以大胆一点,于是开始在仓库里寻找能玩的东西。

    这样埋头一顿乱翻,灰头土脸的他翻到了太姥姥的轮椅。

    而一墙之隔,瘫痪在床,每天张口就是恶毒诅咒骂人的太姥姥听到声响,又破口大骂起来。

    她骂儿媳妇不给她吃喝,骂她不得好死,骂她恶毒到了骨子里,对每一个来家里的人编造谎话,哭着挑拨说儿媳妇虐待她。

    她在骂叶满的姥姥,每天无休无止。

    可这一次她白骂了,家里只有叶满一个,他把轮椅从后窗偷偷搬了出去。

    他心虚,怕被发现,特意趴在西屋的窗户一角偷偷看她,被她察觉,用那种粹了毒汁一样的眼睛瞪过来。她开始骂叶满是小畜生,是贱人,是该死在娘胎里的坏胚子,会早死。

    小叶满不懂她为什么这么讨厌自己却很喜欢自己的哥哥姐姐们,明明叶满依恋她、心疼她,也曾给她收拾房间、端屎端尿,或者喂她吃饭。

    但是表哥表姐们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偶尔来一次,就会被她塞钱、满口的夸赞。

    叶满从一开始的亲近,变得渐渐不敢靠近她。

    确定她没看到自己动了她的轮椅,就慢慢蹲下,从窗前遁走。

    他双手推着轮椅,飞一样跑在乡间的路上,阳光温暖,吹来的风都是暖的。

    他坐上轮椅,滚着轮子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乱转,快乐地玩耍。

    乡间都是忙着劳作的村民,偶尔开车路过,都会扭头看这个坐着轮椅的是谁家小孩儿。

    叶满不认识他们,也不理会,欢快地跑在路上。

    他在路边的坑里看到了一只死掉的小羊羔,它的头已经白骨化,皮摊开在烈日下,身体散发恶臭,好像被什么分食过。

    叶满停下来,跳进坑里,扒路边的土。

    春耕时地被翻过,土很松软,他取了黑土,一捧一捧盖在小羊羔的身上,将它埋葬。

    拍拍脏兮兮的小手,他又继续往前走。

    他看到一丛紫色的小野花,在烧荒的黑色灰烬里冒出绿叶儿,开出一朵朵小小的花,他带上一朵,继续上路。

    又路过一片坟地,叶满曾和表哥一起去玩过,也踩过人家的坟头,回去狠狠病了一场,生怕人家还记得他,晴天白日里,他吓得腿跑出了虚影。

    跑着跑着,他到了一个新村子,小姨家就在这儿住。

    他想去小姨家看小牛,可他前一阵子才和表弟打过架。

    站在村口徘徊了一阵儿,他忽然看见水坝的桥头岸边空地上,有一个东西鬼鬼祟祟跑过。

    那是一只像老鼠一样的小动物,他小心翼翼趴在地上,和它对视,那个小动物也歪头看他,像是在思考这是个什么古怪东西。

    叶满一眨眼的时间里,它就钻进洞里,叶满跑过去,在洞口发现了几粒那小动物偷的红豆,他捡起一颗,和小花一起,装进了口袋,就像收集冒险地图的碎片。

    在转过一个开满成片蒲公英的土坡后,他终于抵达一片水波浩渺的地方,阳光太刺眼,他看到黑色的草长在白色的地面,远离耕地的草原里有一片水鸟栖息的湖泊,鸟鸣声清越自由。

    他用手指蹭了点白色的土,含进嘴里,发现那是咸的。

    叶满小小一只,在那片白色的盐地上静静坐了很久,他没见过这样纯白的世界,春天耀眼的阳光将白色地面晃得刺眼,风从发腥的浅浅水面送过来,又冷又热。

    在这里他发现了一件大事,当他面向风吹来的方向,耳边会轰隆隆作响,世界太急于向他倾诉,把一切事情告诉他,可声音太嘈杂,他难以听清。

    于是他侧过头,将左耳倾向风,于是世界的声音分明起来,水鸟、水波、草原的布谷还有透明的风。

    从此以后,叶满每次听他觉得重要的信息时,都只用一只耳朵。

    那里简直像是童话世界,科技还落后着,网络还未普及的年代,长在乡村里,字还没认全的小叶满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比这里更美的地方。

    他只觉得,这里是世界上最纯洁的地方。

    他把轮椅还了回去,没人发现过它曾离开。

    玩了一整天,他太累太累了,缩在姥姥家的床上睡着了。

    等他醒时,迷迷糊糊看到姥爷在吃饭,阴沉着脸。

    他心疼得跑到姥姥身旁,抓住她的手,下一秒,一桌子的饭菜摔在地上,碗碟碎了一地。

    姥姥哭着,蹲下来捡碎瓷片。

    叶满也哭了,他大声嚷,让姥爷走开,离开这个家,带走他自己的妈妈,不要欺负姥姥。

    姥爷从不打他,可他也从不听叶满说话,他厉声吼叫,声音大得让叶满大脑难以运转,让他耳膜几乎刺穿,就像一头看见红色布子的牛,凶狠地向着自己的妻子发泄怒火。

    叶满笨拙地帮姥姥收拾好满地的狼藉,回到家里,爸爸又在打妈妈扯着头发,膝盖压着背不让她起身,一巴掌接一巴掌地狠狠往脸上扇。

    叶满跪下给他磕头,求他别打了,被他一把薅起来,两巴掌扇在脸上。

    “哭什么哭?给我嚎丧啊?”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憋回去,完犊子操的。”

    “就不该把你操出来!我今天就掐死你!”

    妈妈并不拦。

    叶满口袋里的小花和红豆在那时弄丢了,滚进了找不到的角落,那两样东西一样是“什么时候该哭”,一样是“什么时候该笑”。

    从此,他再也没去过那片小湖泊。

    拉萨距离林芝四百公里,如果晴天路好,时间大概能控制在五小时,但是今天下雨。

    韩竞开车很稳,不会过快。

    路上偶尔会有相向而来的车,也有越过他们,甩起白色水花,飞驰而去的。

    远处的山此起彼伏,一座座,如黛青色水墨。

    这路上也有朝圣者,偶尔会遇见一个两个,冒雨朝拜。

    叶满坐在车里都觉得有点冷,难以想象他们环境的艰辛,雨不停坠落,温度在降低,他将自个儿昨天花了二百块买的冲锋衣拉到下巴,低低抽了口气。

    “冷了吗?”韩竞低沉的声音响起,让一直发呆的叶满愣了下神。

    他转头看男人,语气万分拘谨:“要不要找个地方避雨。”

    这种天气,确实不太适合出行。

    韩竞“嗯”了声。

    然后叶满看见他抬手,摸向自己的衣领。

    一道长长流畅的拉链声后,韩竞单手脱下了外套。

    叶满还没反应过来,那件儿黑色冲锋衣就被扔进了自己的怀里。

    上面带着熟悉的体温,让叶满指尖一滞。

    他抱着衣服,去看韩竞,男人身上穿着一件黑色卫衣,修长的脖子从衣领延伸,凸起的喉结弧度清晰熟悉。

    叶满亲过那里。

    第32章

    “前面有个地方能停车, ”韩竞开口道:“等雨小一点再走。”

    叶满立刻收回目光,“嗯”了声。

    “穿上吧。”韩竞说:“高原上感冒不是小事。”

    叶满抱着衣裳,说:“如果你感冒了呢?”

    韩竞看着路况, 散漫地说:“那就麻烦你来照顾我。”

    叶满轻轻抿唇。

    雨的潮气似乎从看起来密闭的空间一点点渗进来, 让他的手指冰凉, 腿也是凉的。

    他把衣服盖在身上, 小声说:“不麻烦。”

    车里沉默了一会儿, 韩竞又开口道:“别睡着了。”

    叶满连忙应了声,直起腰说:“我不困,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没有, ”韩竞语气挺温和的:“就是不想看你舒服。”

    叶满:“……”

    他把那句话在心里绕了几遍,大脑又空白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韩竞是在报复他。

    他缩缩脖子, 把冰凉的手插进冲锋衣口袋里, 轻轻蜷起。

    “我不睡。”他乖乖说:“我不困。”

    那句话说完很长一段时间, 副驾都没传来动静。

    韩竞转头看了眼,就见叶满半张脸遮在黑色冲锋衣下,黑色柔软的卷毛儿遮下, 那双眼正轻轻闭着。

    叶满常常会睡着, 这一年里这种情况正变得频繁,除了晚上该睡觉的时候不睡,白天经常无力、疲惫、犯困。

    当他缓缓睁开眸子, 发现车已经停在一片空地,旁边是一座山,雨还继续下着,车前的石子地面积了泥水。

    车里就他一个人, 后备箱有声音,他转过头看,韩竞正在拿东西。

    他推开车门准备下去,这才发现这个地方还停着一辆车。

    不是小轿车,也不是越野,而是一辆半截货车,上面罩着遮雨布。

    货车旁边撑起一个帐篷,黑色的,看起来很厚重,雨顺着那帐篷边沿淌下来,像一条小瀑布。

    叶满正犹豫要不要下车,那个帐篷里忽然出来个人,穿着藏装,用口音浓重的汉话问叶满:“你们有水吗?”

    叶满只带了两瓶矿泉水,五百毫升的,因为他本来是打算走公共交通。

    “有的!”叶满连忙低头翻自己的包,却没找见水,他正茫然的时候,听见了韩竞的声音。

    他口里说了一句话,叶满听不懂,但他在拉萨住了一个月,听明白那是藏语。

    那个从帐篷里出来的男人打着手势回话,语气放松了点,虽然很细微,但叶满听出那是一种因语言而来的亲近。

    韩竞从车后走出来,身上穿着雨衣,手上提着一大桶5L的农夫山泉。

    叶满看见韩竞走向帐篷,把水给了藏族男人,交谈几句,声音被雨水打得零落,和山间起的雾气一样,模模糊糊的。

    叶满扒着车窗看他们,眼睛里满是好奇,就像一个初看世界的小孩子。

    韩竞转身走了回来。

    那个男人腿很长,过分长,踩着碎石和污水走来,步子很大,又野又盛气凌人。

    他来到副驾门口,车门拉开一条缝隙,大声对温室里的叶满说:“冷不冷?我们过去喝一碗酥油茶?”

    巨大的雨声落后一步进入刚睡醒、思维迟缓的叶满耳边,他茫然但乖巧,立刻抬脚下车。

    左脚刚刚落地,一片布料遮挡在他的头顶,叶满嗅到了高原雨水冰凉的气味,低氧的空气灌进肺里,裹着潮气,让人一时有些窒息。

    身上多了一件崭新的长款雨衣,一直罩到脚踝。

    叶满抬头,隔着雨帘看到韩竞低垂的眸子,他正替自己扣上雨衣。

    叶满退后半步,韩竞沾满雨水的手就晾在了半空。

    叶满低敛眉眼,自己一颗一颗将纽扣系好,大雨中,两两相对,他想说点什么,比如两个人做普通朋友吧,不要再纵容我不负责任的亲密,也不要牵手接吻、过界,别让我再伤害你,我也不想受伤。

    可他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用说,韩竞能懂,韩竞这样的人经过太多事儿,也见过太多人,自己这么一个后退的动作就足够了。

    果然,韩竞垂下了手,语气里不见丝毫端倪:“走吧。”

    大帐篷里有五个人,挤在一起,男女老幼全乎,正是一家人。

    中间架起一个小火炉,上面正煮着酥油茶,香气弥散在国道边上。

    韩竞和那些藏族人聊天,叶满坐在帐篷最边缘,紧邻着出口,好奇地打量这里的东西。

    他的手轻轻触碰头顶厚实的帐篷,目光扫过火光跳动间那些人的脸,他们的皮肤颜色深而粗糙,额头上黑着一块儿,除了小孩子都穿着藏袍,女人正就着光缝补衣裳,男人盘转着念珠和韩竞聊天。

    平和而陌生的腔调发音,在大雨里一方小小庇护所里,显得安宁朴素。

    他的手里被递上一杯酥油茶时,转头看见一个编着粗麻花辫子的藏族小姑娘对他灿烂地笑了一下,叶满轻声道谢,那小姑娘又躲进妈妈身后,只露出一双明亮纯净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他和韩竞。

    “他们是去冈仁波齐朝圣的。”熟悉的语言吸引了叶满的注意力,韩竞垂眸看叶满没血色的脸,问:“还冷吗?”

    他摇摇头,低声说:“不冷,有一点饿。”

    他这一个月食欲都很差,只勉强吃几口保存体力,这会儿又饿了,想要喝完酒回去吃剩下的饼子和糌粑。

    ——“糌粑。”

    叶满抬头看过去,是那个穿着粉外套的小姑娘。

    她的小手上握着一块糌粑,递向他,重复道:“糌粑,糌粑。”

    叶满不太好意思地接过来,小火炉的热量太近,让他鼻尖起了一层汗:“谢谢。”

    “????????????.”

    叶满转头看韩竞,低声问:“你说什么?”

    “吐吉其。”

    方才在车前的尴尬好像没出现过,韩竞语气平稳而耐心,他说:“藏语里的谢谢。”

    他说藏语很好听,也很流畅,就像藏地本土的人。

    韩竞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他会的东西很多,不交叉于叶满曾接触过的应试教育知识。

    叶满盯着男人颜色微深的嘴唇,试图模仿发音。

    “吐……”

    他笨拙地咬词,韩竞又重复一遍,他才犹豫地对那个小姑娘说:“吐吉其。”

    小姑娘立刻高兴地对他笑。

    叶满耳尖微红,低头啃那块糌粑,听到坐在他对面的中年人用不熟练的汉语说道:“你们要去哪里?”

    韩竞正喝酥油茶,没说话。

    叶满生怕话掉地上让人觉得不舒服、不礼貌,硬着头皮搭话:“去德钦。”

    “去旅行吗?”他问道。

    叶满点点头。

    中午十二点,外面的天空很近、很暗。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买到了一封信,想去看看信里的地方。”

    面色黝黑的藏族同胞问:“手写信吗?”

    “是的。”

    叶满搁下酥油茶,说:“只有那一封信,我看不懂。”

    因为那是用藏文写的。

    而叶满之所以选择先去德钦,是因为那些信的地址中,德钦是距离拉萨最近的一个地方。

    叶满从背包里挑出那封信,风从帐篷口吹进来,小火炉下的火光闪烁,橘红的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

    那位戴着佛珠的藏族中年人将老旧的信纸凑到火光旁,沧桑宁静的眸子看着上面的字,边上的家人都凑过去,一起认认真真看。

    仿佛这封曾被遗弃的信有多么多么重要一样。

    “你是说这封信是在垃圾站里找到的吗?”那个藏族人忽然问。

    叶满敏感地察觉他语气和表情的凝重。

    可这封信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了。

    “嗯。”叶满说:“卖信给我的人告诉我,他在垃圾站里找到这些。”

    “怎么会这样?”那人沉默片刻,开口道:“这封信是说……”

    这封信说的事,隔着十多年光阴,在214国道路旁,一座不知名的山脚下,再次开启。

    彼时的叶满嗅着酥油茶香,烤着火,听到雨点踏踏实实砸在四周,难得觉得精神很好。

    他蜷起双腿,目光注视着那封信,就如除了韩竞外,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

    “噼啪”火声里,那位朝圣者将那封信译了出来——

    亲爱的谭英,

    我有好一阵子没有见到你。年初的电话里你说今年会回到梅里雪山,会回来探望我,可我坚持等了很久,一直等不见你。

    我想我可能没办法继续等下去了。我会在这个春天离开。你知道的,是因为我这一颗心脏。

    近些天,我总是回想起你在这里的日子,那个冬天的每一个夜里,炉子里都燃着红彤彤的火,阿妈闭着眼睛诵经,酥油茶香飘满了房屋,灯渐渐变暗,我添上酥油,屋子就会亮一点,你喜欢裹着羊毛毯蜷缩在火炉边写字,写着写着,就昏昏欲睡。

    我拾起你落在地上的本子,看到了你的诗,我总是沉迷在你的诗里,我想有一天你会出版自己的诗集,里面会记录着蒙古草甸、罗布荒原、横断山脉、天山深处……

    如果说到梅里雪山,那大概会提及我,好姑娘,不要害怕,你做的事意义非凡,不要怕孤单,你的诗集所去的地方,我随之而至。

    前些天,阿妈完成了她今生最后的布施,从天葬台下来,我察觉自己也要离开了,没有什么预兆,但是心里已经明白。

    离开前我想去转山,我想最后看一次梅里雪山的日照金山。还记得你曾问过我如何才能看到日照金山吗?我告诉你那是一个人的勇气、运气、人品打动了绒赞卡瓦格博,这样才能看到日照金山。

    我想或许我缺了一点运气,所以梅里雪山最近一直隐藏在雾里,难以看到真容。我一直守候着神山,希望再一次看到那样的奇迹出现,可直至昨天,我才明白梅里雪山不愿意被看到的原因,飞来寺里住进去了日本人。

    我很生气,梅里雪山不接纳日本人,只要他们到来,雪山就不愿意露出真容。

    我还记得我们相识那一天,在梅里雪山脚下,我们的小镇子里,你背着很大的行囊,愤怒地跳脚与人争吵,我好奇地走过去,才听明白对方是日本的登山队。

    你是那样排斥他们,用雪丢他们,让他们离开我们的神山,以至于被镇长请去劝说。

    我一直躲在外面听,等你出来,把你带回了家里,从那以后,我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你的勇气也影响了我。

    所以我昨天去了飞来寺,找到那些日本人,请他们离开。

    今早,雾散了,我在日照金山的光芒里给你写信告别。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你的生日就要到了,以防来不及,我就把礼物一起寄给你。

    因为心脏,我无法出远门,也从未转山,你说今年春天你会替我磕满十万个长头祈福,我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如果等你再来梅里雪山,山脚下已经没有我,请不要难过,那时我已经完成了今生的修行。

    我今生最好的朋友,如果你看到信,再来这里,请在松赞林寺为我点一盏酥油灯。

    我会一直为你祈福,祈愿你平安、幸福。

    ——梅朵吉。

    第33章

    从帐篷里出来时, 雨已经停了,乌云间露出天蓝。

    半截货车上拉着行李,那几位藏族人又踏上了朝圣路。

    他们匍匐在公路上, 渐渐远去。

    风从山间吹来, 将叶满眼中的水痕吹落。

    他坐在车里, 眼泪不断砸下来, 他不想哭的, 但是他的眼泪从来不受控制。

    那是一封绝笔遗书。十多年前,叶满还在读小学,他不知道世界很大, 那个每天生活在恐惧和焦虑里的孩子不知道,隔了一整张中国地图,有生命正在离开,也不知道, 那有一天会与他扯上关系。

    乌云正渐渐消散, 阳光洒下, 亮得刺眼。

    韩竞正靠在驾驶室外的车门上,低头抽一根烟。

    他穿着军绿色外套,背对叶满, 不看他的眼泪, 这种做法很温柔。

    叶满不用遮遮掩掩,不用觉得在人前落泪羞耻,他又一遍遍看那张自己读不懂的信纸, 明白自己再也无法找到这封信的笔者。

    那么他还去德钦做什么呢?

    他无法理解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磕满十万长头,同样他带入那位藏族姑娘,也想不出来如果自己临终,会给谁写一封信, 他和任何人的羁绊都很淡。

    想来想去,他又想起了那位叫谭英的女士。

    她一个人去旅行,她一个人与人群对抗,她那样勇敢,隔着光阴,叶满都仿佛看到了她的背影。

    他抬起头,看着车窗外刺眼的光,恍恍惚惚望见一个身材修长的背包客在前行,满身尘土,向着一座宏伟壮观的雪山。

    “绒赞卡瓦格博……”他无意识地说出这个陌生词汇。

    “卡瓦格博峰是梅里的主峰,藏语里叫绒赞卡瓦格博,意思是河谷地带险峻雄伟的白雪山峰。”驾驶室降下的车窗外,高大男人仍背对着,他遥望着远方的山峰,吐出一口烟,平稳道:“90年那会儿,有一个中日联合的登山队去到雨崩爬这座雪山,那会儿世上还没人登顶那座山。”

    叶满的注意力被他吸引,开口道:“他们成功了吗?”

    “没有。”韩竞说。

    叶满歪头看他。

    “卡瓦格博有6740米,但视觉净高度比珠峰还高。”韩竞说道:“ 九零年那会儿,登山队不顾当地人的阻拦登山,遇上了强降雪,一连下了几天,第二年一月份,登山队与山下最后联系了一次,那之后就失踪了。”

    叶满不禁想着,谭英那时遇到的日本人,是否就是这些登山队员。

    韩竞:“到了九八年,牧民去海拔三千八百米的高原牧场放牧,看到山上有很多垃圾,走近了看才发现是人骨头,七年前的登山队员才找到。”

    叶满觉得哪里不对,说道:“那里海拔已经不高了啊。”

    为什么会下不来,为什么会找不到?

    “嗯。”韩竞拉开车门上车:“传说有很多。有的说法是梅里雪山将登山队的灵魂扣下七年,惩罚他们对雪山的不敬。只要有日本人到来,梅里雪山就会被浓雾笼罩。”

    原来,梅里雪山不接纳日本人是这么回事。

    叶满感到惊异,眼泪已经慢慢停了。

    韩竞发动了车,继续向前。

    叶满张张嘴,但半刻后,又缄默下来。

    他还是想去德钦看看。

    太阳没落山的时候,他们抵达了林芝。这里海拔相对较低,让叶满久违的感觉到舒服,脑子也清明一些。

    叶满看到了成片的花和水流,茵茵青草夕阳映照下呈现波光粼粼的光景。

    民宿位置很好,视野开阔,一开窗就能看到山水,浅绿色的河水在山谷间蜿蜒,薄纱一样的云层在连绵雪山间浮动,山顶白雪覆盖,向阳的山坡,树木覆盖,万物生长。

    风将来自雪山的气流吹来,进入房间里,却是温暖的。

    身后门被敲响,叶满走过去开门。

    韩竞站在门口,手上提着包,叶满正要把他让进来,却听见他说:“我能过来住吗?”

    那个男人那样英俊、高大,望着自己的眉眼柔和绅士,轻而易举就能让人心动。

    叶满心脏跳快两下,但很快他就控制住自己生理的悸动,他摇摇头,拒绝说:“我习惯自己睡。”

    韩竞:“你这间有两张床。”

    叶满:“嗯……”

    韩竞心平气和道:“我有梦游症。”

    叶满:“嗯?”

    他诧异地抬头,他曾经和韩竞同床共枕过几天,并没有发现这种情况……不对,好像每一次韩竞都比他睡得晚,就算有他也不知道。

    韩竞半倚着门框,那高大的身体使整个被橘色阳光填满的木色门框都变得狭窄逼仄。

    “给你添麻烦了。”韩竞敛眸说:“自己一个人睡的话,怕走丢。”

    下午的阳光落投射在他薄薄的眼皮上,那双漆黑深邃的瞳仁也变得透彻脆弱,他好像在认真的求助,这种硬汉表现出的反差,让人即便怀疑也无从拒绝,更何况,叶满这个人那么容易相信别人。

    叶满缓缓退后,低头让出了房门。

    和韩竞共处一室,是一件很有压力的事。

    以前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会亲会抱,会牵着手一起躺在床上闲聊。

    那时叶满神经紧绷,努力把自己装作一个正常人,做任何事都尽量给对方留下好印象。

    脱离那个关系,自己已经暴露本性,叶满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了。

    “我订外卖就好了,”叶满往床上铺着床单,说:“你出去吃吧,我要洗澡睡觉了。”

    韩竞将背包放在桌子上,靠着电视柜看他看似利索,实则重复加反复的动作,开口提醒道:“现在时间还很早。”

    才下午四点左右。

    “啊,”叶满背对他蹲着,打开自己的拉杆箱,说:“我准备先看一会儿电视。”

    韩竞余光扫了眼墙上的电视机,说:“行。”

    叶满稍稍松了口气,听到门声响动,转头看,韩竞已经出去了。

    他快速整理完刚刚磨蹭的工作。

    在手机上点好餐,拿着洗漱用品进了浴室。

    快速洗完澡,出来时餐还没到。

    房间里就他自己一个人,太阳渐渐西斜,从明亮的窗户看出去,能看到这个被称为高原小江南的地方,绿草茵茵、遍地花开,更远处的山,被云雾笼罩,看不见样貌。

    他躺在床上,歪头看着窗外,觉得这里真的像一幅油画,像假的一样。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出去看看,他只想躺在这里休息,没有任何与世界相处的欲望。

    餐送得很慢,他点的蛋炒饭过了将近一个小时都还没送过来。

    他又打开了那封信,泛黄的信纸,展开在阳光下,盯着看得久了,那些奇异的字符透过纸张,仿佛在轻轻跳动,它重新年轻、仿佛笔者昨天才将它折好,珍而重之地塞进信封。

    谭英……

    她多少岁了?为什么会把信件扔掉?

    她去了哪里,为什么那个卖信的大叔跑遍河北也没有找到她的信息?

    这封信,她真的看过吗?

    湿漉漉的卷毛儿被八月阳光晒得一点点变干,他将脑袋控在床边,床沿垫着他酸疼的脖颈,整个世界都是倒扣的。

    韩竞很会选地方,如果是他,不会找到一个这样看风景绝佳的住所,湿润的风从窗户吹进来,摇曳着白色窗纱,苍翠的绿色填满了眼睛。

    门外偶尔有旅行的人走过,笑笑闹闹,生机勃勃,他的心情也慢慢放松一点。

    他想,还是去德钦看看吧,看看梅里雪山,然后去为梅朵吉点一盏酥油灯。

    松赞林寺……

    门口“滴滴”两声响,叶满心里一跳,连忙坐起来。

    一头柔软的卷发垂落额头,盘腿坐在床中央,圆溜溜的猫眼看向门口。

    韩竞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叶满的目光从他的脸,慢吞吞下滑,到了他的手上,那是一个大袋子。

    “你回来了。”叶满扯扯衣角,拘谨地说。

    韩竞目光在他身上定了一秒,随后挪开,说:“吃饭吧。”

    叶满怔住,心脏好像被温水浸没,有些难以喘息。

    他不适应别人惦记他,对他好。

    包着牛肉的血肠、铜锅里煮的鸡肉、酥油人参果……还有门巴薄饼,放在窗边地上,满满一堆。

    或许是因为今天一整天的奔波,叶满胃口难得好一点,低着头安静吃饭。

    他背靠着床,蜷缩起双腿,米白色棉质睡衣静静垂着,被窗外的绿色世界染得清新。

    韩竞坐在另一边,并没有多话。

    叶满无法忽略韩竞刚刚看他那一眼,他大概能猜到韩竞在想什么,他身上这件衣服,是韩竞在冬城时叶满穿过的,那天早上,折腾了一夜的两个人终于停止,还是意犹未尽。

    但韩竞已经要离开了。

    叶满穿上睡衣出来送他,那件睡衣下边遮挡不住男人的咬痕。

    叶满倒不是故意穿的,他的睡衣本就没几套。

    “哥……”

    韩竞“嗯”了声,仰头喝矿泉水。

    咕嘟咕嘟的铜锅鸡冒着泡,是房间里唯一活跃气氛的存在。

    “等旅行结束后,我会给你车费和饭钱。”叶满啃那块儿牛肉血肠,拘谨地说:“我还想去一趟德钦的松赞林寺。”

    韩竞没对前半句话发表什么看法,而是说:“松赞林寺在香格里拉。”

    叶满抬头:“不是同一个地方吗?”

    韩竞:“不是。”

    叶满茫然地“啊”了声,半刻后,有些羞耻地说:“我不知道,我不了解那里。”

    他经常经常会因为自己的无知而犯过的错误感到羞耻,他认为自己是那么没见识、浅薄,又闹了笑话。

    “顺着国道214走,那些都能看到。”韩竞语气平静,没有嘲笑的意思,他放下水瓶,低低说:“我带你去。”

    叶满眼眶微烫,低头吃酸奶,平静一会儿,他说:“好吃。”

    他的声音太低,像气音。

    韩竞没听清,抬眸看他。

    叶满垂下眼帘,没再说话。

    房间里很静,两个人几乎没什么交流,这样的氛围有点尴尬,在冬城时,两个人的话好像说不完,现在一句话都没有。

    叶满余光里偷偷观察韩竞,男人盘腿坐在地板上,那短寸头看上去有点凶,气场很强,英俊的脸上表情波澜不惊,让叶满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安安静静吃完晚餐,叶满的蛋炒饭才姗姗来迟,那时叶满已经饱了。

    他把米饭放在桌上,爬上自个儿的床。

    太阳渐渐落山,风有点凉,他趴在绿色床单上,歪头看着窗外发呆。

    房间里点了一盏灯,在窗边,昏黄昏黄,倒映在玻璃上,雾气起来,外面的大山和格桑花都变得模糊。

    洗手间里水流哗哗,韩竞正在里面洗澡。

    叶满这一整天都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有时觉得现在身处陌生地方的自己是真实的,有时候又觉得很假,脚踏不到实地,悬浮得像在梦里一样,没安全感。

    就像距离那样近的那个人,他有时觉得那个人很熟悉,熟悉到清楚对方吻的温度,又觉得陌生,和韩竞相处起来,和那短暂的几天一点也不一样。

    他感觉到了困倦,这一整天,四百公里的路程,他只短暂打了一会儿盹儿,现在背很痛。

    发了会儿呆,他从背包里取出会计所统一发的工作笔记,将前面的几页写字的纸撕掉,按开笔。

    笔尖轻触温黄的纸面,划出蓝色线条。

    “西藏林芝,一个记不住名字的民宿,位于山脚下,周围有很多小红花,远处有座被雾气隐藏、看不到模样的山,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他写道。

    “我吃了很多好东西,觉得好累,开车的人应该会更累吧……”

    他停顿一下,扭头看看亮着灯、水声哗哗的洗手间,在纸上写:“今晚我尽量不睡,希望他不要梦游。”

    “好可怜,”他说:“看上去那样正常的人,为什么会梦游呢?”

    其实叶满也有梦游的毛病,治疗过,但是时不时复发,他就放弃了。后来他很少睡着,加上睡着前后一直在同一位置,也很难确定自己是否梦游,反正不影响生活他就没管。

    这是他第一次记录自己的日常,过去的日子他混混沌沌,今天记不得昨天,十年一日。

    太阳将落山,叶满趴在床上写字,韩竞擦着头发从洗手间出来,身上穿着宽松的黑色棉质休闲裤,还有灰色T恤。

    墙上的电视正播放广告,热闹的声音让这个房间并不显得冷清。

    “韩竞。”叶满抬头看他,硬着头皮打破了这一屋的寂静:“那座看不见的山叫什么名字?”

    韩竞抬步走到窗边,关好窗,修长挺拔的背影在大山的青影里,硬朗得就像另一座山峰拔起。

    男人的声音低沉好听,传进叶满的耳朵里,如同夜幕降临一样温柔:“南迦巴瓦。”

    第34章

    叶满晚上没吃药, 他想尽量保持清醒,守着韩竞。

    灯关了,另一个床上, 那个人呼吸平稳规律。

    叶满的呼吸不自觉跟随他的频率呼吸, 可他的呼吸比韩竞急促一点, 改变节奏让他有点不会喘气了, 憋得大脑迷迷糊糊。

    吃饱饭会让大脑充血, 浑身暖洋洋,他抱着被子,轻轻打了个哈欠。

    眼皮黏上的瞬间, 他立刻又睁开,翻了个身,背对韩竞,准备醒醒神。

    如此这般循环, 他像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

    在困得心烦意乱时, 他忽然听到背后一个低沉倦懒的声音:“小满, 要捏捏背吗?”

    叶满心脏一颤,鼻腔渐渐泛酸。

    他张张口,小声说:“不用。”

    说完他的背就痛得更清晰, 惩罚他的口不对心。

    他的背部神经在不停说:“捏我捏我, 捏捏我就不痛了,我记得他,他的手有茧, 捏背特别舒服。”

    韩竞低低说:“晚安。”

    叶满没再吭声。

    他听话地闭上眼,闭上眼后,立刻不受控制地坠入噩梦。

    另一张床的男人也困倦地闭上了眼。

    凌晨两点,过分寂静的房间里出现一阵模糊的说话声。

    韩竞悄无声息睁眼。

    隔壁床, 叶满睡得正熟,没有起床的趋势。

    韩竞坐起来,皱眉仔细听着青年的梦话。

    “我叫叶满……”

    韩竞下床,打开一盏小灯,低头看陷入枕头里那张俊秀漂亮的脸,叶满的眉毛,正紧张地皱着,他的呼吸急促,睡得很不安稳。

    “我大学学的是会计专业,从事审计工作6年,离职的原因是想换个工作环境……”

    “不用给他们打电话,我没有错……”

    韩竞在他床边坐下,手轻轻贴住他的脸颊,发现那里一片冰凉。

    “我现在很有钱,我不面了,我不需要工作了……”

    一点湿润浸湿韩竞的指缝,他低低说:“你的心里到底有多少难过啊?”

    浓密的眼睫轻轻阖动,韩竞收回手,正准备关灯,听到了叶满急促的呼吸里含糊的声音。

    “韩竞?”

    韩竞没动,盯着那盏灯。

    叶满没空去想那个让他害怕的噩梦,小心翼翼爬起来,小声说:“你梦游了吗?”

    韩竞没吭声。

    叶满知道,梦游的人不能被惊醒,要小心引导才行。

    他将手轻轻在韩竞的眼前晃晃,韩竞闭上了眼睛。

    叶满吓了一跳,原地等了一会儿,不见韩竞有动静,只在他床边静静坐着,确定他在梦游,叶满轻微抽了口凉气,小声说:“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韩竞没反应。

    叶满试探地握住他的手:“我们睡觉好不好?”

    韩竞身体轻微动了动。

    叶满轻柔地说:“别怕,我也梦游,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轻轻扶住韩竞宽厚的肩,引导他慢慢躺下,躺在了叶满草绿色的干净床单上。

    一米五的床,被这样大的体格儿占有一部分,实在逼仄。

    叶满也没敢离开,他紧握着韩竞的手,小心翼翼躺下,以免韩竞梦游走了自个儿不知道。

    听着身旁平稳踏实的呼吸声,叶满纷乱难过的心情也稍微平静,他不愿意再去想那个没意义的噩梦,歪头,借着床头灯光看那个男人轮廓优越的侧脸。

    掌心的温度共通着,渐渐有点出汗。

    他翻了个身,额头轻轻抵上韩竞的肩头,沉沉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清早,叶满醒的时候,韩竞已经收拾好了车。

    叶满只想去德钦看看,中间不想停留,所以赶路为主,看到的景色也仅限于国道周围。

    韩竞已经把车加满油,如果没有意外,一直开的话,他们今天天黑可以赶到八宿。

    叶满在商店里买了两瓶咖啡,他暗暗下决定今天路上说什么也不能睡着了,否则韩竞一个人开车太危险。

    系好安全带,迎着升起的太阳,他们再次出发,公路上有很多车,除了大车还有摩托车队、越野车队,都是自驾滇藏线的游客。

    叶满好奇地打量他们,有时候那些人看到叶满也会热情地打招呼,叶满腼腆地回应,缩回车里,又开始内耗自己刚刚说的话有点笨或者语气不热情。

    慢慢的,他只开着车窗吹风,不去搭理人。

    韩竞余光扫过他安静的侧脸。

    “昨晚……”他慢吞吞开口道。

    叶满转头看他,韩竞才继续道:“昨晚休息得好吗?”

    叶满“哦”了声,连忙说:“很好。”

    韩竞开口道:“我们今天能走多少就走多少。”

    叶满没理解,疑惑地看他。

    韩竞:“走到天黑,我们找个地方露营。”

    叶满眼睛微微睁大,片刻后,他乖乖说:“好。”

    后视镜里,青年的羊毛卷儿头发被风撩起,他圆润的眼尾微垂,唇角弧度轻扬,是一个偷偷开心的弧度。

    叶满从来没有露营过。

    越野车沿着国道一直往前开,天空从晴到阴又到晴,叶满只能从导航里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期盼黑天快一点到来,他可以解锁人生新体验。

    车里播放着舒缓的音乐,山路碎石不时让人颠簸,叶满快被颠成震动的了,一路往前,路越来越难走,天越来越阴。

    地面是湿的,破烂的路积了不少水,越野趟过去倒是没什么问题。

    叶满觉得可能又要下雨了,一直盯着阴沉沉的天空看。

    韩竞脸色有点凝重,一直盯着路况,叶满听到“咣当”一声巨响在头顶炸开,吓得心突突跳了几下,连忙看前边的路。

    这条路也有不少车,正排队经过一段破路。

    韩竞没看前面,目光却落在前面几十米外的山体上。

    叶满敏感地察觉到他的视线,也跟着往上看,雨下一秒砸了下来。

    前后车灯的晃动和车辆鸣笛中,叶满低声说:“好像要滚下来了。”

    话音落下,大雨紧锣密鼓砸了下来,更多碎石被从山坡冲了下来。

    韩竞发动了车,却没往前,打开车窗喊道:“往后退!”

    排在前面的几辆车没听,还在向前走,韩竞把车横在路上,解开安全带,冒雨走了过去。

    叶满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有点坐立不安,他盯着暴雨里那个高大的男人,觉得世界一片模糊,距离很远。

    他爬到后座,翻出雨衣,想给韩竞送去,推开车门往韩竞那儿走,后边排队的车开始滴滴他,对他们横车挡路的行为表示不满。

    阴沉青灰色的天空下,车灯光被泥潭中的水反射,又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从山坡滚下来,把光线砸散。

    他大步向着韩竞走,走到一半时,目光却冷不丁看到路旁有什么在动,就跟一堆泥正鬼鬼祟祟冒出地面似的。

    他心慌着,借着车灯光往那边走了两步,紧张情绪下升起的好奇心让他想看看是不是国道318灵异事件。

    刚走到那里,他于大雨滂沱中听到了虚弱无力的哀嚎声。

    他快步走了过去,半蹲下来,雨水从他的雨衣帽沿滚落,像小瀑布一样,在昏暗的世界里,他看清楚了那个小土堆。

    ——一只长着长卷毛的流浪狗,小小一团,紧紧扒着公路边缘的土,试图爬上来,它的身下,是一处斜切向下的断崖。

    它用力向上爬,爪子张开,不停抓着向下滑落的流土,眼睛被暴雨打得几乎睁不开,却紧紧盯着叶满,身体里爆发强烈意志力,想要爬上来,但是没有用,它只撑起两条前腿,向上爬了两步,又滚了下去。

    叶满轻轻伸出手,在它的爪子轻轻触碰,小狗湿漉漉地看着他,没有反抗,只有恐惧和希望混杂的、让人心碎的可怜。

    叶满跪在崖边,犹豫了很久,久到好像过了二十七年,从被剥皮的兔子,到他冷眼旁观被摔死的小猫。

    指尖轻轻一热,叶满眼前重新清晰,那只看不出品种的小狗舔了他的手指,用力伸长舌头舔的。

    叶满跪在地上,扒着石头,费力把即将滚落的它抱了起来。

    起身时,他在大雨滂沱中撞上了韩竞的视线,那个高大的男人撑着伞,在几步外看他,黑眸沉静,不知道站了多久。

    “哥……”

    杂乱的车灯与人的叫喊交谈中,两人在雨中静静对视。

    “我想带上它。”叶满鼓起勇气走到他身前,抱着小狗,仰头看韩竞,嘈杂的雨里,他大声说:“如果不救它,他会死的。”

    “我会照顾它,不给你添麻烦。”

    “到了下个地方,就把它送领养。”

    叶满望着沉默不语的他,眸子一点点暗下,底气渐渐漏光:“我去问问那些车,有没有人愿意要它。”

    “养着吧。”韩竞终于开口。

    他转身向越野车走,叶满连忙抱着怀里小小一坨跟上:“可以带着吗?”

    韩竞:“嗯。”

    大雨里,声音都被砸得模糊,叶满大声说:“可是它很脏!”

    韩竞:“车里有纸箱和毯子。”

    叶满搞不清楚自己出于什么心态,他又追上去,大声说:“它会很吵,也会很臭。”

    韩竞:“没关系。”

    叶满:“它万一咬人呢?”

    韩竞在车前停步,终于转身看一直不依不饶的叶满,语气平稳:“我的车很大,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小狗。”

    他漆黑的眸子盯着叶满的眼睛,耐心地说:“你抱起它的时候,我们就应该对它负责任。”

    叶满心脏跳得很快,试图反驳:“可是,你不怕它……”

    “小满,”韩竞静静注视他,那双清明的眸子像是早把他懦弱的灵魂看透,他稳稳道:“别怕。”

    叶满心神震荡,呆呆站在原地,水珠从他苍白的脸上划过,分不清那是来自天上还是心里。

    “轰隆”一声巨响,叶满吓得浑身一抖,转头看,前方几十米的地方,山体正在向下倾斜。

    滑坡淌下来的泥土和石块,凶猛地向公路滚落,这是叶满第一次亲眼目睹自然灾害,巨大的咆哮声直接压在人的头顶,让人双腿虚软。

    那种恐惧和震撼是直观的,刺激着人的心跳鼓动,大脑产生轻微晕眩,整个世界都在震荡,大自然的压迫感与叶满从前经历的任何体验都不同,这是一种全新的、叶满没经历过的感受。

    叶满一时回不过神。

    由于刚刚韩竞劝阻和拦路,前边的一段公路形成真空带,没有车受影响。

    准备绕过韩竞的车向前赶路的车辆停下,开始后退。

    震耳欲聋的滑坡声中,叶满看到这边的山体也开始滚落石块儿,他抱着小狗上车,关上门的刹那,他看到刚刚小狗所在的位置,被一块大石头砸下,深深嵌入泥地里。

    车里光线灰暗,叶满怔怔低头,那只小黑狗头将嘴巴拱进叶满的腋下,紧闭着眼睛,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堵塞的车开始有序后退,驶离事故发生地带。

    韩竞调转车头,往回开,前面没法通过,他们只能暂时回到波密县城。

    车驶入县城时,同行的车忽然向他们打招呼。

    小狗在叶满的怀里冷得瑟瑟发抖,有人过来敲车窗,他看一眼韩竞,降下车窗。

    窗外的陌生人顶着大雨向里面看,小狗嗷呜一声,用力向叶满怀里钻。

    它是那样害怕,叶满把毯子轻轻蒙住它的脑袋,风也吹不到它。

    “刚刚谢谢了,”那操着一口陕西话的中年人从半降下的车窗塞进来一个包,说:“路上买的,你们留着吃。”

    叶满微怔,又转头看韩竞。

    “顺便的事儿,”韩竞笑笑,没打算多话,说:“谢了,一路平安。”

    叶满打开袋子,发现那是一袋子的红枣,个个很大、饱满。

    “应该是新疆的枣,”车驶上大桥,韩竞低低说:“吃吧,补血。”

    叶满有贫血症,先天的。

    他自己知道的时候,还是参加工作后,有一天准备出门上班,刚从洗手间出来,整个人忽然拍地上了,起都不起来。

    这事儿谁也不知道。

    或许韩竞只是随口一说,可叶满还是有点感动。

    他拿出一个,塞进嘴里。

    浓雾的甜味儿和香味儿充满口腔,质量很高,他没吃过这么像枣的枣。

    大桥下,帕隆藏布江的水流湍急,像是绿玉上卷起的纷纷乱雪,轰隆隆滚远。

    两人冒雨找到一家宠物医院,叶满小心将泥塑小狗交给医生,脱力地坐在椅子上。

    他的目光有些呆滞,盯着站在门口,背对着他打电话的男人,大脑里一遍一遍回忆他的话。

    他好像模模糊糊明白了什么。

    比如韩竞说他的车很大,可以容下小狗。

    叶满清楚,这并不是因为车很大,而是韩竞的心胸很大。

    再比如,韩竞说的“负责任”。

    叶满在韩竞出口的刹那,就清楚了自己在雨中一直追着韩竞问的原因,那是源于自己的虚伪与胆怯,他抱起小狗,但是不敢对它许诺未来,他怕小狗惹麻烦、又怕它有一天死掉自己伤心,怕自己会对它不好,还怕自己讨厌它。

    他从小到大,从未对谁负过责任,包括他自己。

    第35章

    韩竞走回来, 半靠着墙,低头摆弄手机。

    叶满就坐在他身边,大脑乱糟糟, 头发也乱糟糟。

    衣服上的水滴在地板上。

    啪嗒。

    啪嗒。

    雨天空荡荡的宠物医院里面, 格外寂寥孤独。

    叶满低下头, 将脸深深埋进掌心。

    韩竞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虽然没有挨着, 可他仿佛汲取到了一点暖意, 肩微微垂下。

    过了阵子,医生走了出来,抱出那只小狗。

    那位四十来岁的藏族兽医先生并不热情, 说道:“没有太多问题,只是营养不良,加上背部皮肤病,应该是流浪很久了。”

    叶满低头看那只小狗, 小狗的眼睛里也只有他, 白炽灯光昏暗, 小狗一眨不眨地盯着叶满。

    “那怎么办?”叶满恭敬地问。

    “把病处的毛剃掉,”医生说:“再补充营养。”

    “那就这么办吧。”韩竞说。

    叶满轻轻摸摸小狗头,心里软趴趴的, 问医生:“这是什么品种的狗?它多大了?”

    医生:“不到一岁, 应该有西高地血统,混土狗。”

    “从路上捡来的吗?”医生并不意外地问。

    叶满点头。

    医生嘴里念了句什么,是藏语, 叶满听不懂。

    小狗被抱进去了,叶满也稍稍放心。

    “他刚刚说什么?”叶满转头问韩竞。

    韩竞:“他说,遗弃的人会损害功德。”

    叶满点点头,又看向可怜小狗所在的房间。

    “你不用替他太过难过, ”韩竞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说:“每一条生命都有自己的功课要做。”

    叶满转头看他。

    韩竞坐在塑料长椅上,微微仰头,揉捏自己的后颈,他身上潮湿,腿上甩满泥点,裤腿勾勒出的弧度线条硬朗,有种强悍的野性。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整个人都显得有点懒散。

    叶满轻轻抿唇。

    他觉得很迷茫,他不明白韩竞所说的功课是什么,小狗又不会写作业。

    他坐在椅子上发呆,等到医生把小狗抱出来,叶满就得到了一只毛短短、身上斑驳的丑小狗,毛被清理出来,这才发现这只裹满泥的小家伙是白的。

    医生说:“狗需要上药,隔一周时间泡一次药浴,营养品这里都有,你们需要可以一起买走,等它身体好一点了,记得注射疫苗。”

    狗窝、狗衣服,一堆药和狗粮狗零食,叶满付钱时不得已刷了信用卡。

    韩竞开车来到一家民宿,熟稔地和老板打了招呼。

    叶满本来还担心民宿不会让带狗进去,还好韩竞有熟人。

    叶满从来没见过这么乖的狗狗,它趴在窝里,不乱走也不乱叫,给它吃的就会吃,上药时一动不动。

    叶满有点担心,在手机上查询资料。

    韩竞经过时,看到他的搜索词条是“怎么判断一只小狗是不是智障”。

    夜里,叶满把小狗放在自己的床边,以便随时听到它的动静。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穿城而过的帕隆藏布江隐藏在夜色里。

    他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鼓起勇气,用小心翼翼的、尽量不伤害人自尊的语气说:“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可以在你的手腕上系一根绳子吗?”

    半蹲在床边看狗的男人抬头,那双深邃的眸子带了点笑意:“可以。”

    叶满心里记挂着狗,又怕韩竞跑丢,一夜都睡得不踏实,半夜他迷迷糊糊醒过来,看见韩竞和狗都不见了。

    心里慌了一瞬,他爬起来,顺着细绳偷偷走到洗手间门口。

    小狗正在尿布上拉粑粑,韩竞蹲在地上看它,神色平静。

    叶满像一个小偷,偷偷看着这样温暖的一幕,手腕上拆掉毛线帽一截儿袖子出来的线轻轻落地。

    韩竞抬头看向洗手间门,低低开口:“把你吵醒了?”

    午夜时分好容易让人心软,叶满躲在黑影里,呆呆看着男人英俊的侧脸,挪不开眼。

    韩竞忽然站起身。

    叶满拔腿就跑。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上床,拉好被子,一气呵成,然后紧紧闭上眼睛。

    震耳欲聋的心跳砰砰声中,他的脸上烧红一片,身体僵硬一动不敢动,生怕露出端倪。

    他察觉到一点不对劲,那种不对劲并非因为多巴胺分泌或者感动。

    只朴素地关于——那个人半夜蹲在那里,陪着他们共同的小狗拉粑粑。

    脚步声停在床前,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观察他有没有睡着,叶满没有比现在更加清楚一件事,他感觉到了一种陌生的情绪,并不激烈汹涌,是一种淡淡的踏实,像温热水流一样,在他身体里流动。

    那种安全感很陌生。

    床边传来“吧嗒吧嗒”轻响,脚步凌乱磕绊,然后消失在狗窝里。

    灯关了,韩竞上了另一张床。

    叶满轻轻睁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虚空。

    房间里平稳的呼吸中,叶满渐渐放松身体,故作不经意翻身,目光静静落在隔壁床上的起伏。

    他一直这样看着,不觉得无聊,从来悬浮着、落不到实处的心,试着慢慢沉淀下来。

    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脚重新踩在了这个世界的土地上。

    波密的阳光洒在满身泥点的越野车上,韩竞与相熟的民宿老板交谈告别,叶满已经在车里坐好。

    小狗还不能洗澡,所以身上还脏兮兮,洁癖的叶满垫了一个小毯子在膝上,把它抱在腿上,低头看它。

    小狗只有小型泰迪长短,瘦巴巴的,毛剃了,简直像一只大粉耗子。

    叶满撕开零食,一点点喂它,没有一点不耐烦。

    小狗伸出舌头舔舐,急切地吧嗒吧嗒吃着,却在不小心触及叶满的手时,把尖锐的牙齿包起,胆怯地抬起水汪汪的眼看他。

    叶满觉得,它懂事得有点过分。

    韩竞上了车,戴上墨镜,勾唇道:“出发!”

    他的尾音轻扬,语气里带着自由肆意和轻微浪荡,轻易感染了叶满,他弯起眼睛,小声说:“出发。”

    韩竞转头看他,唇角带笑,说:“接下来海拔一路上升,不舒服就告诉我。”

    “好。”叶满说。

    国道214与318重合段,朝圣者络绎不绝。

    叶满趴在车窗上,用手机摄像头收取景色。

    他看到一条笔直的公路通向看不见的天边,道路两旁高原草甸绵延起伏,青色的山影看着很近很近,可好像怎么也无法到达。

    他将手臂撑着车窗边缘,脸枕在小臂上,一只手伸出,在忘不见尽头的公路上,视频影像不断前行,与人眼同步。

    “哥,”叶满一眨不眨地看着远处的山,试着搭话:“那些山有多远?”

    韩竞望着远方,说:“应该有一百多公里。”

    叶满问:“如果我现在开始步行,要走多久才能到?”

    韩竞思考了一下,说:“三天吧。”

    叶满没再说话,继续认真看风景,风吹得他头发乱蓬蓬,思路也有点飘浮,他不着边际地幻想着,自己有一个筋斗云,翻上去一个跟头就是一百公里,看完那座山眨眼再翻回来,惊艳韩竞的眼睛。

    韩竞观察一下四周,说:“我们今天在这里扎营吧。”

    叶满收回手,手机摄像头晃动,主人已经忘记自己在拍摄。

    “可以吗?”叶满惊喜,转头看他,确定道:“我真的可以在这里睡吗?”

    韩竞挑眉,说:“我们昨天不是说好一起露营吗?”

    叶满轻轻扬起唇,腼腆地“嗯”了声。

    这条公路偶尔有车通过,不过因为海拔较高,所以基本不会停留。

    一辆一辆车在灿烂的夕阳下,顺着笔直公路一路前行。

    偶尔会有人注意到停在国道下边的那辆越野,停下向他们打个招呼,交谈两句。

    以前在城市生活的叶满,从很少遇到这样随口搭讪的人,他蹲在地上好奇地研究韩竞车顶绑的帐篷,抬起头看那车里的陌生人,偶尔也会回一个腼腆的笑。

    他话不多,韩竞也不是一个话唠,大多数时候,两个人都是默默的,偶尔互相搭一句话。

    那一天,叶满根据韩竞的指点帮助,半独立地搭起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帐篷,夕阳流淌在草甸上,落进了帐篷里,小狗窝里空空荡荡。

    帐篷口折叠的小桌子上,放着一把红枣还有两瓶啤酒,韩竞把还没拆封的睡袋拿出来时,发现叶满不见了。

    他放下东西,摘下墨镜,向四周看。

    短靴踩着无人踏足的青草地,大步走上最高的坡,很轻易就找到了神秘失踪的叶满。

    那会儿夕阳的深处着起大火,距离人间过近的天空上,浓烟滚滚,随风肆虐,烧到草地上,点燃了那个忧郁青年的衣料和发梢。

    海拔四千米的高原,叶满躺在草地上,绿色汁液染湿了他的白衬衫,小狗趴在他的肚子上,摇着尾巴看天,那个人也在看天,唇角轻扬。

    韩竞安静地在原地站了很久,放下手机,抬步,走向他。

    有人在他身旁坐下,远方而来的风被遮挡,叶满侧头看过去,韩竞的身影就在那片火海间,眉眼英俊沉静,手撑在自己身侧,身体向自己倾斜。

    “韩……”

    叶满抬手,遮住自己放在草地上的手机,低声说:“我在录像。”

    韩竞垂眸看他细长的手,那下面手机正连着一个两万毫安的充电宝,这一路上,手机好像一直在工作。

    “为什么一直在拍?”韩竞语气懒散,低沉。

    叶满诚实地说:“我怕以后看不到这样的景色了,拍下来留起来,以后如果想念,再看一次,就当又来过一次。”

    韩竞沉默一瞬,曲起右腿,低头摩擦自己的手机,说:“你可以过得悠闲一点,一直这样做,会错过眼前的。”

    一阵风过来,叶满没听清,在小狗的身上轻轻拍着。

    他很爱这里的草甸,芬芳而静谧,有黄色小花点缀着,无人问津,却生长得很好。

    “对了,我给小狗起了一个名字。”

    “叫奇奇。”叶满说:“奇迹的奇。”

    韩竞转眸注视着那一人一狗,片刻后,开口道:“我没有起名权吗?”

    叶满一顿,歉意地说:“那你来取吧……”

    韩竞右手向后侧撑在草甸上,仰头看天,慵懒地说:“那就跟我姓吧。”

    叶满又愣住,他什么也没说,偷看韩竞,他那不靠谱的想象力在韩竞长满青茬儿的脑袋上安了俩毛茸茸狗耳朵,毕竟……他和小狗一个姓。

    小狗不那么喜欢韩竞,它看到韩竞时老是躲闪瑟缩,像是遇见大它几十倍体型的凶猛野兽,紧紧扒着叶满的衬衫,往他怀里钻,但是叶满睡着时,它为了生存下去又不得不委曲求全,听从猛兽的摆弄。

    比如它夜晚害怕得哀叫,想爬上叶满的床时,被这个人一只手提起来,带进小屋子,喂给它东西吃,让它气到拉粑粑。

    户外灯在黑暗之中点起一抹昏黄,叶满坐在帐篷外的折叠椅上,仰头看天空。

    他咬着枣,看那美得像电脑壁纸一样的星空,说:“那封信,来自丽江。”

    几封信摊开在灯光下,泛黄信纸经年。

    夜里,这条路已经车了,也没有路灯,远方是青山连绵的影,叶满觉得,他们就像正在孤单地球的一个角落流浪、迷失。

    韩竞正看那封信,不久后,他折好,放回信封,说:“写信的人姓和,住在丽江,应该是纳西人。”

    生活在北方的叶满只熟悉部分北方的少数民族,他的知识和眼界很有限,这个民族完全没有听说过。

    叶满刚刚把那几封信拿了出来,给韩竞看。此时此刻的叶满,已经有点害怕这些信的背景,在第一封信在那个牦牛布的帐篷下被念出来时,他就感受到了一种沉甸甸的份量。

    他不停想象着那个叫谭英的女士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这个过程中,他控制不住回看自己,以信的时间线为平行,他越来越多地看到一个衣裳脏兮兮的小孩子走上陌生的公路。

    叶满在车的不断前行中,总是能看到那个身体孱弱、精神虚弱、心灵脆弱的小孩子,踩着一双不合脚的布鞋,脚步沉重地向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将去往哪里。

    头顶银紫色的星河极近极近,星云也那样清晰,叶满从来没见过这样鼎盛的天空。

    他仰头努力辨认着,在茫茫宇宙星河中试图寻找自己熟悉的那几颗星星。

    这实在有点眼花缭乱,在他的家乡,星空总是离得很远,看到星星要晴夜才行,而且看到的星星没那么多,肉眼也只下意识注意最亮的几颗。

    然而他很快就在那样近的星空里、那样清晰的银河里找到了自己熟悉的那几颗星星,因为它们太亮了,他打断正在读信的韩竞,有点兴奋的说:“牛郎织女星!”

    韩竞抬起头,见那张总是郁郁不乐的俊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孩子似的纯真快乐,柔软的卷发扣在被拆掉一条线、边缘破碎的藏蓝色毛线帽下,一只手指着天空,那双圆眼睛看向自己,亮得惊人。

    第36章

    他手指无意识地轻微摩擦了一下信封。

    桌上的水壶散出热气, 咕嘟咕嘟冒泡。

    韩竞放下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在满天星空中看到三颗并排的星星, 一明两弱。

    叶满收回冰凉的手指, 隔着衣袖捧起装热水的杯子, 双腿蜷缩在椅子上, 试着跟韩竞聊天, 缓解尴尬:“我姥姥说银河的这一边有三颗连串的星星,那就是牛郎挑着扁担,扁担里放着他的一儿一女, 银河另一边,正对着的最亮那颗星星,是织女星,他们隔着银河相望, 每年只有七月七才能见面。”

    他难得多一点说话欲望, 大概因为这里只有他们两人的缘故, 他歪头说:“每一次抬头看星星,我都会找它们,冬天里那边连着的三颗星星就会变得一样亮, 很漂亮。”

    韩竞喝了一口茶, 长腿交叠,背靠着折叠椅,开口道:“冬天里三颗一样亮的星星, 可能不是牛郎星。”

    叶满扭头看他,大概看天空太久,速度太快,璀璨的星星在他眼里还没反应过来, 仍停留在那双眼瞳里,还没离开,他问:“不是牛郎星是什么?”

    韩竞凝视他装满星星的眸子,口吻有几分飘忽:“是猎户座三星。”

    叶满茫然:“猎户座?”

    “三颗连成直线的星星,是猎户座腰部的三颗恒星,名字叫做参,在冬季容易观测到,也被称为福禄寿三星。”韩竞缓了缓,抬手指向星空,说:“牛郎星旁边的两颗恒星河鼓一和河鼓三的亮度相对偏弱,三颗星星隔着银河跟天琴座织女星对望。”

    叶满仰起头认真辨别,走神地想着,应该快要到七夕节了吧,是哪一天来着?

    顺着韩竞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说:“那一颗是天鹅座的天津四,和牵牛织女三颗恒星组成一个大三角,被称为夏季大三角,是夏季星空的标志。”

    叶满认真好学地辨认那些星星,心里觉得韩竞好厉害,他知道星星的名字,他肯定见多识广。

    冰冷高原夜里,凉气一点点浸透冲锋衣外套,没毛的小狗在帐篷里召唤,提醒他们该睡了。

    叶满歪头看男人的侧脸,思维跳跃的他无意识转移了话题:“你去过很多地方吧?”

    韩竞手臂越过小桌,很自然地把椅背上的毛毯盖在叶满的膝上,熟练得就像给无数人这样做过,说:“全国都走遍了,也自驾过非洲、欧洲。”

    叶满有点震撼,问:“自己一个人吗?”

    不会孤独吗?

    “嗯,自己,”韩竞顿了顿,说:“一直是自己。”

    可是迟钝的叶满理解不上去他刻意的强调和解释,或者说他在有意在回避。

    他脸上表情无知无觉,心不在焉说:“我以前也有很想去的地方。”

    “哪里?”韩竞问。

    “一个滨海城市。”叶满含了一口加了糖的茶,那种甜度让他感觉到一点快乐。

    他喃喃说:“我已经去过了。”

    高中那会儿,叶满也有几个朋友,那时的他认为,那些人是自己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他们比自己的堂兄弟姊妹们更亲,他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

    毕业那个夏天,一个朋友和他说决定去滨海城市旅行。

    当叶满知道时,他立刻想要一起去。

    要知道,那时十八岁的叶满还从来没有出过这个县城,他见过最最宏伟漂亮的景区,就是县东头荒地上新开发的公园。

    他和朋友说,我想和你一起去。

    朋友说:“好啊,我们已经买好票了,你想去就和我们一趟车。”

    叶满敏感的注意到了“们”字,问还有谁一起去。

    那个朋友说了另外一个朋友的名字,高中他们三个共同住宿舍,几乎形影不离,叶满什么都会想着他们,想和他们一起做,未来规划也有他们。

    但是他们在叶满不知道的时候早就订好了票,已经做好攻略,这些叶满都不知道,如果不是闲聊,叶满都不会知道。

    他性格里讨厌的敏感作祟,让他心里别扭不舒服,但是这些他从来不会表现出来,他一直迎合别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笑着,他认为这是成熟,这样朋友就会一直和他玩。

    他回家里,和爸妈说了这件事。

    他以为,自己已经高中毕业了,爸妈会支持他远行,更何况这段距离并不太远,只是在隔壁省份。

    但是在他忐忑地抱有侥幸心理时,正吃饭的爸爸脸一下就阴了下来。

    爸爸:“去呗,我可没钱。”

    妈妈:“那个地方那么远,你在外面让人杀了我们都不知道。”

    爸爸从牙缝儿嗞出一阵气儿,那一般是他心情不好、暴怒的开端,叶满条件反射一样,恐惧到喉咙发咸。

    爸爸垂着眸子,轻描淡写道:“你会让车撞死,让水卷走,我和你妈到时候去给你收尸。”

    可叶满太渴望和朋友们在一起了,他努力讨好,维持脸上的微笑:“不会的,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

    “朋友?”妈妈哼道:“除了你爸妈哪有人真心对你?外面的人都是骗子,你长大就知道了,朋友都靠不住,把你骗到外地去卖了,杀了都不知道。”

    没人会卖叶满的,他一个蠢蠢笨笨的男孩子,而且已经十八岁了。

    他顶着爸妈的不耐烦,头低得不能再低:“妈,我长大了。”

    “你真长大了就不会这么任性!”爸爸喉咙里滚动的声音,像是野狗将要攻击前的威胁。

    “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呦。”妈妈轻笑着说道。

    “我只需要一点钱。”饭桌上,刚高中毕业的叶满硬着头皮罕见的坚持一件事:“我会在这个假期打工还上。”

    “你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会干点什么?你又能做成什么事儿?”叶满爸爸平静地说:“打工是吧?行,让你妈租房陪着你,让她去给你做饭,你打工,要不我们不放心。”

    妈妈接二连三叹气:“这孩子攀比心怎么这么重?行吧,家不要了,我陪着你。”

    叶满快要喘不上气了。

    他还是没能去,他像是一只小狗,被爸妈“爱”的铁链子拴着,走一步都艰难。

    朋友们后来其实也并没有联系过他,他们一起去了海边,玩得很开心,他们曾经一直三个人在一起,但是这一次的快乐与叶满不相关。

    叶满羡慕他们回来后被太阳晒黑的皮肤,也羡慕他们手里漂亮的贝壳,听他们说外面的事,有一种那是虚假的错觉。

    后来迟了很多很多年,工作原因,他也去过那个城市,去那个海边拣过贝壳,可那些很普通,叶满感觉不到快乐。

    就像现在,叶满丝毫感受不到生活的乐趣。

    帐篷里面放着两个睡袋,底下铺着充气垫隔绝潮气,韩竞的车上准备的东西几乎都是双人份,这一次出行匆忙,说走就走,也就是说这些东西原本就在车上。

    叶满猜测,这或许和在拉萨见过的那个年轻男孩儿相关。

    毕竟,他们曾在格尔木到拉萨的路上,一直同行。

    他有一点排斥,这种排斥是因为洁癖,可能还有一点其他的原因,他不愿意想。但是他仍安安静静躺了进去,没有出力、只享受成果的人没资格提意见。

    夜渐渐沉寂下去,叶满耳边能听到虫鸣和高原的风声,他一点也不困,眼睛瞪得圆溜溜,失眠又找上了他。

    外面黑漆漆的,没有人声,除了一条笔直公路,没有任何人类社会的标志。

    迷彩户外帐篷被风吹得浮动,就像外面正有东西不停拉扯着,让人没有安全感,高原夜里的低温,虽然睡袋保温效果很好,但露出的脸皮冰凉。

    野外露营,好像没那么好玩。

    叶满轻微转动自己的手腕,柔软的毛线绳子从睡袋口延伸出去,连接到另一端,叶满不习惯睡袋,他觉得自己失去了人类的枝杈,身体像一个深蓝色大肉虫子。

    他都不敢动,生怕底下的充气垫子爆炸,自己摔下去。

    紧接着,他产生了一种微恐的想象,一只薄皮包裹的肉虫子摔到地上,然后忽然爆浆,溅得整个帐篷都是绿色粘稠的汁液,连韩竞的脸上都是。

    他特别害怕那种蠕动的虫子,这个念头让他身上的鸡皮疙瘩一层接一层地起。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老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老是想起一些恐怖的事、难过的事。

    风变大了,帐篷的拉链门鼓了进来,眼前黑乎乎的,密闭的、观察不到外面情况的情景,让叶满有点不安。

    他忽然想起来,高原上是否会有狼,或者熊。

    小狗趴在他的头顶睡觉。

    旁边韩竞的呼吸有点轻,以至于叶满只能间隔地从呼呼风声中捕捉。

    他想距离韩竞近一点,他觉得这样可能会安全一点。

    于是,他像一只大虫子一样,裹着睡袋,开始鬼鬼祟祟地蠕动。

    韩竞正睡着,没什么动静。

    叶满怕吵醒他,所以动作细微而磨蹭。

    藏地高原草甸上,高大的越野车旁,一顶帐篷,像是黑夜中的一朵蘑菇。

    里面,一只叶满费劲千辛万苦,终于爬到了韩竞身边,累得气喘吁吁。

    高原上人的体力就是会这样,流失得非常快。

    午夜十一点。

    叶满礼貌地与韩竞距离一个拳头的距离,慢慢把脑袋放平。

    “害怕了?”一道低沉,略带笑意的声音从叶满身侧很近的距离传来,吓了叶满一跳。

    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神向那正起伏不定、看起来很单薄的帐篷四周,鬼鬼祟祟地把担忧说出来:“我觉得外面有熊。”

    韩竞声音里没有任何困倦睡意,应该是一直醒着,他没安慰叶满,反而压低声音说:“你听说过吗?藏区的熊会把牛粪顶在头顶,装作戴帽子的人,站在浓雾或者黑夜里向人招手。”

    叶满觉得新奇又刺激,带着睡袋翻身,转头看他,只能看到的模糊睡袋影子让他面韩竞的紧张减弱了一点,他低低问道:“为什么要招手?”

    韩竞低沉而略带紧绷的声音在漆黑的帐篷里,莫名浮现出诡谲感。他裹着睡袋翻了个身,侧对着叶满,口吻神秘:“视野受限的情况下,熊站立起来,很像一个人,如果没有防备地就走过去,会被熊袭击、吃掉。”

    叶满后背发毛,很小声说:“人有办法逃脱吗?”

    韩竞:“有。”

    叶满期待地问:“什么办法?”

    高原夜里,韩竞的声音显得空旷失真:“当你遇到熊的时候,千万不要害怕,就站在它面前,勇敢和它对峙。”

    叶满一直竖起耳朵认真听,虽然缺少户外经验,但脑子还是有一点用的,迟疑道:“……真的吗?”

    韩竞语气笃定:“嗯,给足凶狠的眼神,然后原地起跳。”

    叶满在韩竞看不清楚的视线里、那个睡袋帽子露出来的一点脸部,已经开始着手练习一个非常凶狠的眼神,然后跃跃欲试:“跳起来干嘛?”

    韩竞顿了顿,说:“一巴掌打在熊脸上。”

    叶满开始觉得不靠谱了,可他还是很相信韩竞,毕竟他可是去过南美、非洲,常年生活在青藏高原的男人。

    他吞了下口水,已经慢慢忘记外面有熊的幻觉,小声问:“然后呢?”

    韩竞一本正经:“然后熊就会死。”

    叶满:“……哦。”

    他这样说,一定有他的道理,应该是自己没见识,叶满也不敢问熊是怎么死的。

    韩竞看不见的角落,他在冥思苦想,这是什么数学化学玄学原理?

    韩竞低低闷笑出声:“熊会因为被自己的食物打了一巴掌,承受不住内心受到的伤害,羞愧而死。”

    叶满没了声音。

    几秒后,他蜷起身体,也笑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笑得心脏砰砰急跳,累得不行,透过睡袋的小空间,气喘吁吁问:“你真的遇见过熊招手吗?”

    “见过。”韩竞停止逗他笑了,安静两秒,语气有几分飘渺:“小时候在牧区住,旁边就是可可西里无人区,有一天清晨的大雾里,一头成年藏马熊站在羊圈边向我招手。”

    韩竞的小时候,或许叶满还没出现在这个世上。

    叶满从不了解韩竞,他不了解韩竞的家庭和他的成长环境,也一直克制好奇。可这个在他面前的人主动提及时,他隐约感觉到一种陌生的亲近,就像一座隐在云雾里的雪山,散去一点迷雾。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黑暗里韩竞的轮廓,温热的呼吸在夏季高原夜的低温下相互触碰,变得模糊潮湿,两个人仿佛相对而视着,实则叶满根本看不清韩竞的眼睛。

    他凝视黑色虚空,天真地问:“你给了它一巴掌吗?”

    第37章

    高原刮过的风呼啦啦响, 帐篷里却很安稳,叶满听到韩竞一声短促的笑,自己的唇角也忍不住轻轻弯起。

    “没有。”韩竞说:“我以为是我爸回来了, 正要走过去, 家里忽然来了人。”

    叶满低低问:“然后熊跑了吗?”

    “嗯, ”韩竞说:“他们带回来的藏獒全部冲了过去, 把熊赶跑了。”

    “你头顶的包里有防熊喷雾, 帐篷正对车门,如果有危险,我们可以在几秒内跑进车里离开, 如果它在外面蹲守,我们就躲在帐篷里不出去,这条公路在天还没亮时就会有跑川藏线的货车通行,那时熊就会离开。”韩竞有条不紊地说:“而且, 这个地方通了公路以来, 很多年没有熊出现过了。”

    叶满:“……”

    他完全不知道韩竞真的思考了自己这些杞人忧天, 茫然地“啊”了声。

    叶满听到韩竞很温柔的低语传至左耳,让他想起在冬城时,两个人抱在一起时, 韩竞亲吻他的耳朵时的温度。

    “睡吧, 小满。”

    叶满裹着睡袋,闭上眼睛,向左翻滚。

    然后又滚了一圈, 打算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不要挤着韩竞。

    然而睡袋滚到一半,叶满的脑门儿朝下了。

    他一时翻不过去,整个人都是反的, 像一个倒扣壳子的乌龟,非常尴尬。

    生怕韩竞发现,他刻意静止了一会儿,想要等一会儿重新蓄力,他再漫不经心的、非常自然地丝滑翻过去。

    几个喘息后,他听到韩竞的声音:“需要帮忙吗?”

    叶满脸色爆红,选择不说话,做出睡着的假象,企图逃避丢人。

    但是这样压迫,他的呼吸有一点困难了。

    一只手摸上了他的睡袋,而后整个人向后一仰,他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心脏砰砰跳着,他试图蜷缩起来装死,又听到韩竞调侃道:“这要是没有绳子,你今晚上就能翻到德钦去。”

    叶满又紧张、又惊讶,紧紧闭上眼睛逃避现实。惊奇地想着,这似乎和自己的幻想一个筋斗翻到山上再眨眼翻回来惊艳人的眼睛不谋而合,韩竞真有趣。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阳光铺满高原草甸,叶满竟然在帐篷不远处看到了几只土拨鼠。

    或趴或站,在清晨草甸凝起的露水中晒太阳。

    绵延的山间有雾气未散,近处阳光灿烂到晃眼,整个世界都像重新上过色的画卷,很新。

    叶满嗅到了草的苦香,收起帐篷的过程中,不远处的三只土拨鼠一直呆愣愣盯着他们,表情很傻,像是静止了一样。

    叶满把东西放回车上,一步三回头,与它们面面相觑。

    “那是喜马拉雅旱獭,枣在他们的食谱里。”抱着手臂靠在清晨里的韩竞开口:“别碰它们,也别让它们碰,它身上有鼠疫。”

    叶满看向韩竞,却第一次知道初升的太阳那样刺眼,高大的黑色越野像是蛮牛一样停在公路边,全世界的风向他吹来,耳边轰隆隆作响。

    昨夜的记忆又浮现,漆黑的夜色重新清晰,透明的风杂乱地在耳边呼啸。

    风在告诉他,韩竞的个性沉稳,但绝不无趣,风在提醒他,韩竞真的真的很有魅力,你多看一下。

    或许是因为高原缺氧,他昨天大脑不那么活跃,睡得很深,一夜的梦也在太阳升起时消失无踪,难得大脑清醒。

    他将左耳侧过去倾听风声,柔软的发丝飘扬,露出他几乎没怎么见过阳光的额头。

    风不说话了,他只听到韩竞说:“去吧。”

    叶满放下怀中帐篷的骨架,抓了两口袋的红枣,独自向西方走。

    走出几步,他感觉到不安全,他停步回头,想确定韩竞是否还在原地,会不会真的把他扔在这里喂土拨鼠。

    韩竞还在那儿,注视着他。

    暖阳照在叶满俊秀的脸上,被露水浸润一样,他的眼睛明亮纯净,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他扬起嘴唇,用力笑了一下。

    然后转身,大步跑向土拨鼠。

    蓝色冲锋衣外套被风鼓起,脚步大而轻盈。

    那三只土拨鼠趴在洞口,见到人也不知道躲,双手拘起,仰头呆呆看着叶满,像是反射弧还在高原另一端,没赶回来。

    叶满记着韩竞韩竞说的,不要碰它们,他想象着自己是一只土拨鼠,那自己一定讨厌有陌生人忽然靠近,在自己肚子上戳戳,屁股上戳戳,脸上戳戳。

    于是他两米处停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红枣。

    新疆的枣太香,叶满没忍住自己也吃了一个,然后一颗一颗摆在地上。

    那一刻,叶满看到原本平整的草原上,远远近近,忽然冒出好多脑袋。

    两三只肥肥的土拨鼠向叶满靠近,它们趴在地上捡枣子。

    一只一只穿皮草的肥家伙,被川藏线的游客喂得毛皮发亮,看上去非常萌。

    叶满不停后退,一不留神脚下一拌,他摔坐在了地上,枣子掉了一地。

    土拨鼠慢吞吞围了过来,呆呆看他,然后开始捡枣子。

    叶满呆滞的样子和土拨鼠别无二致,他想,我快要被土拨鼠包围了。

    韩竞已经走了过来,叶满心想终于有救了,可是看到韩竞站在一旁,正悠闲地拿着手机拍照。

    这个携带鼠疫……叶满那想象力丰富的大脑已经飙出二里地了,他想象自己被传染上鼠疫,变成一个绿色冒坏水的病毒人,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变成一片焦土,寸草不生。

    他胆子小,被吓得头皮发麻,抬头看韩竞,张张嘴,却没说出求助的话来。

    他不擅长求助。

    两个人忽然对视上了,都是一怔。

    韩竞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挪开,落在叶满的脸上,眸色复杂。

    他们都记着这样的对视,毕竟才过去没多久。

    在叶满的出租屋里,他也是这样柔软又无助地看着自己,只不过是在床上。

    那一天,是两个人对彼此好感的巅峰。

    叶满垂下视线,余光里看到韩竞的手伸进黑色冲锋衣口袋里。

    一把枣扬在了空气里。

    几只土拨鼠扭着屁股从叶满身边跑走,跑去捡枣子。

    一只手伸到叶满面前,阳光穿透了修长有力的手指指缝,在露珠上筛下一片彩虹色的光影。

    叶满呆呆盯着那片影子,忽然感觉到眼球有一点暖,晨光安静的暖,他有好多好多年没有触摸过,这个世界的温度。

    他抬起手,搭在韩竞的掌心,被稳稳握着,拉了起来。

    而后他快速收回手,温暖一瞬即逝。

    叶满拢起衣服,闷头向公路方向走,走出一步,忽然觉得身体沉重。

    低下头,就见一只土拨鼠正抱着他松开的鞋带,傻傻地仰头看他。

    叶满默默把腿往回拔,土拨鼠变成了拔河鼠,正试图把他的鞋留下。

    叶满开始紧张了。他看着土拨鼠露出的黄板牙,很怕它不讲道理,上来把自己当枣啃了,并且脑袋里迅速浮现自己变成一块儿木头,土拨鼠眨眼之间把他啃成土拨鼠的样子,自此他成为了318国道上的一个土拨鼠路标。

    韩竞留意到动静,快速走回来,俯身准备动手。

    这时,他们听到清晨里一连串威胁的吼叫。

    没有毛的小狗扒在半降的车窗,向这边龇牙,叫得很急,极凶残,土拨鼠的爪子一松,吓得扭着屁股钻进草地上的的土洞里,眨眼消失不见。

    叶满拉开车门时,他捡的小狗冲上来,对他到处嗅,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哼唧声。

    叶满不懂小狗的语言,轻轻把它抱在怀里安抚。

    他功利地想,这只小狗一定怕自己丢掉它,又变成流浪狗,所以才会这样保护自己。

    没毛的丑小狗不会知道叶满的想法,它舔舔叶满的手爪,然后趴在他的腿上,老老实实打瞌睡。

    “刚刚那只土拨鼠……”韩竞关上车门,发动汽车,叶满困惑地说:“它为什么不让我走?”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土拨鼠,他发达的想象力已经在脑海里演了一出大戏,有个小人在叶满脑袋里捧着因懊悔而碎掉的心,或许是土拨鼠家庭里有成员病了,被狼或者鹰咬坏了,胆小的土拨鼠鼓起勇气向叶满求救,叶满却离开了,它只能悲伤又无助地钻回洞里,绝望地看他离去的影子。

    “它喜欢和你玩。”韩竞说。

    叶满还沉浸在小剧场里没出来,慢半拍道:“什么?”

    韩竞戴上墨镜,平视前方,说:“你没发现吗?你很招小动物喜欢。”

    叶满:“……”

    他低头看怀里睡觉的没毛小狗,抿唇,没说话。

    他以前是知道的,后来丧失了这样的能力。

    他小时候坐在树下发呆,就会有燕子麻雀围着他飞来飞去,路过的小猫小狗小毛驴会停下让他摸摸。

    他的超能力消失在自己的小猫被爸爸摔死,而自己冷眼旁观的那一天。

    那之后,小动物也不愿意陪他玩了。

    318国道和214国道在芒康碰头,穿过怒江七十二拐、怒江大桥,还有高海拔的觉巴山和东达山,距离德钦就非常近了。

    八月初,东达山上飘了雪。

    风马旗在大风中吹动,大雪裹着飞扬的龙达,坠落山崖下的澜沧江大峡谷。

    东达山的垭口海拔有5130千米,是叶满所站过的最高的地方。

    他裹着两层大衣从洗手间出来,快速钻进越野车,被冻得浑身发抖,越野车头已经冻上一层白,前方路上一辆大车翻了,横在路中间,大车堵了一路,交警在处理,没法通行。

    天灰蒙蒙,雪落了半山的白,叶满有点头疼,身上没什么力气,这是高反的症状。

    他缩在副驾上,转头看韩竞,男人正将车窗开了条缝隙,烟从那里飘出去,雪从那里落进来,落在他黑色的冲锋衣上。

    叶满座位向他的方向靠,冰凉的手摸向他方向盘前的烟盒。

    “就这一根了。”韩竞转眸看他,勾勾唇说:“空的。”

    叶满没什么精神地收回手,高原上过于灵敏的嗅觉却让他捕捉到了靠近的烟味儿。

    韩竞长长的指间夹着那还剩半根的烟,凑到了他的唇边。

    叶满抬眸看他一眼,又很快躲开,低敛眉眼,咬住了那根烟。

    还带着一点潮湿,烟味儿蔓延至口齿间,让他的心烧得慌。

    小狗冻得厉害,趴在矿泉水瓶子灌的温水上头,浑身裹得像个粽子,没精打采得像个死掉的狗粽子,叶满木木地看它一眼,靠回副驾,打开了手机。

    孙媛今天联系他了。

    她回冬城处理那晚上的事儿,今天出了点意外,才来跟他说。

    叶满也是才知道,孙媛回去就报警了。

    在洗手间那会儿他收到孙媛的信息开始,他的情绪就不太好,不关人家姑娘的事儿,是因为他这两天脱离原来生活太远,以前的事儿跟隔了世一样,这会儿他终于又回去了。

    回到那个窒息的环境、失控的情绪和生活的泥潭里头,面对他这样的人本该腐烂的人生。

    他把手机屏幕微微向右斜,这是防着韩竞的一个信号,韩竞看得清清楚楚。

    叶满吸烟时有些小习惯,他的牙齿喜欢啃咬烟嘴,烟叼在嘴里,但抽进去的没几口。

    他垂眸看着屏幕,情绪也遮掩在那垂下的眼睫下面,偶尔会回一句话。

    和他们一块儿堵在这儿的有自驾的、骑自行车的、骑摩托的,还有些外国车队。

    前面的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通车,滞留在这儿的游客都不会太好受,旁边那辆银色大众的司机下来看了好几回,一回比一回暴躁。

    叶满深深吸了一口,把最后一口烟抽完,关上手机,眉头忽然轻微皱了皱。

    韩竞问:“怎么了?”

    叶满把烟头熄灭,小声说了句:“背疼。”

    这不是他第一回说这话了。

    韩竞盯着他的脸,却没问别的,只说道:“趴那儿,我给你捏捏。”

    叶满:“……”

    他眼睛里有点血丝,整个人没什么精神,脸也苍白,他摇摇头说:“不用了,太冷了。”

    韩竞:“那就敲敲背。”

    这档口,叶满的背后又疼了一下,酸洋洋的,也分不清是肌肉疼还是神经疼。

    他抿唇犹豫着,半晌,还是摇摇头,客气地说:“不麻烦了。”

    然后就转头看向窗外,雪扑棱棱吹在挡风玻璃上,斜斜积了几厘米厚,看着就觉得冷。

    叶满拒绝人的时候挺不留余地的,他把所有能靠近他的门全关上,旁人靠近就碰壁。

    第38章

    他这性子不好, 他家亲戚说他偏激、度量小,朋友说他任性、耍脸色,以前交往过的恋人也受不了, 觉得他有精神病, 没法沟通。

    叶满古怪的做法其实在他这儿有自个儿的逻辑, 他不愿意把那些负面情绪说出去、不愿意把自个儿的怨气传给别人、受了委屈也不会争取和辩解, 他的认知里, 这种时候没有人可以帮助他,就算争取辩解理性分析最后错基本也会都落自己身上。

    而且他精神力量太弱了,也没法在默默消化这些的同时去迎合别人。

    他只能把门关上, 关上时他的世界里就自个儿。

    怀里忽然多了一个暖融融的体温,心情混乱的他觉得一阵厌烦,低头看,韩竞把那只流浪狗放进了他怀里。

    叶满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双无辜的、眼睛湿漉漉的小狗, 忽然感觉它好烦, 好脏, 好丑。

    小狗的爪爪轻轻爬上他的心窝,被叶满坚定地、拒绝地、讨厌地摘掉。

    他有些粗鲁地推开小狗试图靠近的小脑袋,然后回避地、冷冷地说了一句:“离我远一点。”

    韩竞愣了一下, 小狗茫然胆怯地看叶满, 可叶满现在无法处理这些,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自己一点也不在乎, 也没力气在乎。

    他把帽子扣上,闭上眼睛,眼睛开始一阵阵发酸、灼热。

    韩竞没再说话。

    车里很安静,偶尔能听到雪簌簌落在挡风玻璃上的声响, 盐粒子似的。

    半个多小时后,他感觉韩竞发动了车,浑浑噩噩睁开眼,看到前面堵塞的大车已经开始缓慢移动了。

    叶满糟糕的情绪已经被他千辛万苦搬运了一部分到达隐藏角落几乎过载的垃圾场,放那儿堆着,整个人也稍稍稳定了一点。

    可这时候,他就不得不面对韩竞,还有小狗。

    他以前经常会因为自己的情绪混乱导致一堆麻烦,但是意识到这样的问题后,他一般都会和朋友提前解释,是自己心情有点不好,不要搭理自己就行了,那是极少情况,大部分时候他情绪不好,会提前避开朋友,然后找个地方独自疗伤。

    他和大学时的男友也解释过,但是对方不相信,他老是觉得叶满在矫情,一切不开心只是无理取闹。他一定要刨根问底扒出叶满的伤疤,在叶满情绪低到极致时,站在他面前给他讲大道理,居高临下,喋喋不休。他告诉叶满没有人会像他这样,说叶满很任性、不像正常人,并站在第三人的“公平”角度告诉叶满,伤害了叶满的那些人的做法可以理解,他们没错,错的是叶满处理不当,用他的经验告诉叶满应该怎样怎样做才是对的,说他不够成熟,并给他制定一系列的要求,其中包括每天晨跑晚上反思什么的,让他照做,变成更好的自己。

    叶满很难受,那种难受在于他真的觉得对方很对,因为他说的一切都好像是一个情绪稳定、优秀的人会做的事。可叶满不行,他只觉得那很重很重,自己照做了几回,完全是东施效颦,压得狠了,他甚至会吐。

    韩竞不了解他,他们也不算熟悉。

    自己刚刚的行为很差劲,他自个儿知道,没人应该为自己的坏情绪买单。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韩竞,又为自己的情绪感到一种强烈羞耻,不知道怎么解决的他,只能保持沉默,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给韩竞添堵。他想,不出意外,两人之间的关系会就此形成恶性循环。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掺杂在地面的碎石里,破碎斑白,连着的山上都是一片银装素裹,却难掩荒凉。

    车在缓缓前行,跟随前面的车,上了公路。

    这边正修路,路况不大好,车很颠簸,加上下雪和高海拔,所有车都走得小心。

    叶满呆呆看着窗外,嘴唇苍白干裂,却并没有喝水的欲望。

    他在思考着刚刚收到的消息,想着,自己或许是时候回家了。

    眼睛空荡荡,映着窗外的惨白,他知道这是自己今年见到的第一场雪。下面是澜沧江,上面是五千多米的东达山,经历难得,他想努力记住这里的壮美,可到了脑子里又空了,他记忆力开始变差。

    可这样看着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聚焦,盯着后视镜。

    这条烂路并不宽敞,一辆辆大车卷着沙尘与乱雪轰隆隆向前走,只是经过,那样巨大的车都会给人一种强烈压迫感。

    一般理智点的人都不会在这种路上和大车抢道,但是这么一会儿,就有不少小车见缝插针,跑到大车前头去了。

    韩竞低低说了一句:“这条路上不讲规矩的人越来越多了。”

    声音很低,有些无奈,像在自语,在这沉默了很久的车里却很清晰。

    是个机会!

    那句话说完,叶满终于找到机会,想要搭茬儿缓和一下气氛并且道歉,张张口,却是急促的:“韩竞,快停车!”

    韩竞经验丰富,立刻扫视周围环境,很快就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什么。

    他在路边停了车,叶满快速推开车门,向后跑。

    滚滚烟尘里和大雪纷飞里,大车轰轰经过的拥挤山路上,一个穿着单薄的小男孩儿徘徊在大弯道的路中央,正捏着小手无助地四处看,嚎啕大哭。

    身旁是几十吨的卡车,拉着煤炭、水泥,在这样的破路上摇摇晃晃,掀起的土糊了小孩儿满脸。

    叶满什么也没想,死死盯着那抹蓝色的影子,他忘了在高海拔地区快速奔跑会带来的后果,也忽略了这种路上的车是多难控制,他尽自己此生最快的速度,跑到小男孩儿面前把他一把抢起来。

    那同时,他看到一辆轿车直直向他们开过来,没有减速。

    叶满的耳朵里一阵嗡鸣,整个世界震荡,身体僵硬得迈不开步。

    这时候,他听到韩竞的声音,穿透轰鸣的车声,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大吼了一声:“小满!躲开!”

    好像按下重启键,叶满抬腿向路的边缘跑,他的世界好像在那时停留了很久很久时间,可是前后也不过几个呼吸,外人看他的速度非常快。

    那辆车碾过他们刚刚站立的位置,副驾心惊胆战地开窗向他们喊:“车高反了,熄火都停不下来,你们没事吧?”

    叶满摇摇头,紧紧抱着孩子,韩竞快步走过来,背对车流,挡住叶满。

    小孩儿吓得狠了,浑身都在发抖,路上都是车,也不敢多停留,叶满抱着啼哭不停的孩子,尽量用自己最最柔和的语气问:“爸爸妈妈呢?”

    小男孩儿六七岁的模样,个子小小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天蓝色的卫衣,在这车来车往的318国道上,像一片蓝色无依无靠的雪。

    身上的寒气变弱,一件外套盖住叶满的双手和孩子的身体,叶满抬起头,撞上了韩竞的眸子,那高大的男人站在飞雪里,青灰色的天幕下,因为短寸头和棱角硬朗的面部轮廓而显得凶悍野性的男人,深邃的黑眸里映着自己的影子。

    没有厌恶,没有探究,没有小心翼翼,他也没看小孩儿,只看着他。

    那稳定的目光,让叶满渐渐感觉到了一点安全。

    也是这个时候,叶满觉得自己腿软了,心跳得极快,是高原反应引起的体力透支,他的身体在发抖,可抱孩子的手却很稳。

    路上的车一辆辆驶过,没有一辆减速停留,叶满看着小孩儿,轻声说:“不要害怕。”

    越野车正在原路返回,去往左贡,车里开着暖气,小男孩儿坐在后座上,裹着厚厚的衣裳,仍冷得发抖。

    小狗怕生人,躲在座位底下角落里不敢靠近,拿一双眼睛怯生生盯着陌生人,露出可怜兮兮的眼白。

    叶满吸着氧气罐,另一只手将一瓶氧气罐扣在小孩儿的口鼻间,氧气一点点充足,叶满的身体稍稍好受一点,从口袋里翻出巧克力,放在小孩儿的手上。

    “可以告诉叔叔,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路中央吗?”叶满语气柔和,再一次问道。

    孩子年纪太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有点颠三倒四,可叶满还是努力听懂了。

    “爸爸、妈妈、吵架,”小孩儿的衣袖已经被泪水染湿,他明显也很怕生人,眼神和身体都有种瑟缩感,干燥的脸上满是红血丝,哭着断断续续道:“爸爸每天、都很生气、他们吵架、妈妈哭着说要把我扔掉、爸爸就打开门、把我丢了。”

    叶满头皮一阵发麻,颅内陡然的压力让他闪回了无数次的黑色童年,他挽起小孩儿的衣袖,这才发现,他的左臂骨头有点错位。

    “哥……”叶满心惊胆战,脸色苍白,说:“他胳膊好像错位了。”

    韩竞“嗯”了声,语气平稳地说:“我开快点。”

    叶满小心检查小孩儿的身上是否还有伤,那样一步步的动作里,他好像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他也被扔掉过,很多次,这是多么类似的场景啊……

    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那个总是在冰天雪地里奔跑的孩子。

    他拿着湿巾,一点点擦着男孩儿的小脸和小手,眼泪顺着下巴无声滑落,落在自己的衣裳上。

    “哥哥。”

    小孩儿细细的声音让混沌的他惊醒,他连忙住手,轻声问:“弄疼你了吗?”

    一只小手摸上叶满的侧脸,擦掉他的眼泪,男孩儿哽咽着说:“哥哥不要哭,瞳瞳不疼。”

    叶满一怔,余光里,他看到韩竞的眼睛,从车内后视镜里向后看了一眼。

    他下意识避开,缓了两秒,他继续给小孩儿擦脸,轻声说:“不,你很疼。”

    小孩儿仰头看他,张张嘴,又说:“瞳瞳不疼。”

    叶满摇摇头,注视他的眼睛,说:“你知道自己很疼,手臂疼、腿疼、脸疼、心也疼,别人不知道你疼,你自己得知道,不然的话,你就会把自个儿给忘了。”

    小小的孩子茫然地看他,半晌,嘴唇憋了憋,大颗眼泪滚了下来,哆嗦着嘴唇说:“哥哥,瞳瞳很疼,头也疼。”

    叶满轻轻抱住他,给他吸氧,低低说:“我知道你很疼,我们很快就会到医院了,想吃点东西吗?”

    小孩儿乖巧地靠在他怀里,长长眼睫粘着泪珠,隔着氧气罩虚弱地说:“瞳瞳想要爸爸妈妈。”

    叶满打不通那两个人的电话,山路上信号很差。

    小孩儿在他怀里睡着了,叶满觉得自己很累,可精神却很亢奋,他从后座看前路,韩竞正在加速超车,过了那段烂路,这边的公路表面很好很稳。

    叶满想起韩竞刚刚说,这路上讲规矩的越来越少,叶满没走过这条路,但也知道这会儿韩竞不太讲规矩。

    车里安静下来,叶满握着手机,试图联系上那对父母,这一次拨通了,刚“喂”一声,信号又断了。

    “小满,”前面的韩竞开口道:“你座位下的黑箱子里有卫星电话,先给警察打,让他们联系。”

    叶满呆了呆,弯腰小心把箱子抽出来。

    刚想打开,却对上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小狗一直缩在角落里,夹着尾巴,像是生怕被遗弃、正努力降低存在感,它那样仰视着自己,就好像幼时的自己仰望着自己的父母。

    叶满很难受,他知道自己错了,伤害了它,可他又不敢靠近韩奇奇。

    他怕韩奇奇看到了自己糟糕的一面、讨厌自己,“咔哒”一声,手打开箱子开关,叶满沉默垂下眼眸,拿出卫星电话。

    这东西他是第一次见,觉得很像九十年代的老年机,他没见过,怕给弄坏了,也没敢按。

    这时候,韩竞的右手从方向盘上挪开,目光仍盯着前方的路况,手摊开,伸到两个座位之间。

    叶满立刻把电话放在他的手上。

    韩竞熟练地在上面按下一串数字,速度很快,电话电话通了。

    外面的雪已经消失,只有挡风玻璃上还少量残留,雪山被抛在了后面。

    叶满认真听着韩竞说话。

    “我们在东达山上捡到了一个小男孩儿,现在正在把他带下来。”

    “六岁,据他说是他爸把他扔下车的……嗯,检查了,目前只能确定手臂骨折,多处擦伤,我会直接送他去人民医院……”

    “好,我开黑色酷路泽,车牌号是……大约半个小时后到。”

    “嗯,问出来了,电话是……你们联系他家长吧。”

    小孩儿只把电话号码说了一次,韩竞一直在开车,但是却记得分毫不差。

    韩竞有一个很聪明的大脑,叶满现在已经记不住那串号码了。

    挂断电话,韩竞继续开车。

    叶满低头看着半昏迷的男孩儿,除了给他吸氧,他现在没有任何能做的事。

    “小满。”

    混混沌沌中,叶满听见韩竞开口说话。

    “我们今天不走了,在县城住一晚吧。”

    现在时间还不到中午,但处理完事情不一定什么时候了。

    “嗯。”他敛眸,轻轻答道。

    “有点累。”韩竞忽然说。

    叶满一怔,连忙抬头看他,语速有点快:“是开车很累吗?高反了吗?我来开吧。”

    这会儿他都忘了自己曾对韩竞撒谎,说自己不会开车的事儿。

    说完那些话时,叶满心底忽然产生一点疑心,他黯然而歉然地想,是跟自己一起相处才累的吗?

    心胸狭隘又过于敏感的他听到韩竞懒散地说:“肩酸,晚上能帮我捏捏吗?”

    叶满歪头看他,反应了一会儿,心渐渐松下来,轻轻弯唇说:“好呀。”

    韩竞慢悠悠调侃:“按时给你付费。”

    叶满小声说:“免费的。”

    韩竞始终很稳定和他说话,没有刻意提及刚刚的事,让叶满变得不再那么紧张,对抗感也少了很多。

    “这条公路上遇见这种事很常见,”韩竞开口道:“有朋友做旅行社的,天天在这条路上往返,什么事儿都能碰见。”

    叶满注意力被吸引,问道:“也遇见过扔人的吗?”

    韩竞沉默了一下,说:“有,把同伴往车下一赶,踩着油门就走了,留着人在这高原的路上走,没水没粮,走到缺氧,等救下人追上去劝,运气不好人家还会骂你多管闲事。”

    叶满:“……”

    他懵懵懂懂地问:“为什么要和一个会把自己扔下车的人同行呢?”

    韩竞说:“因为都选错了同路人。”

    叶满也不知道为什么,语速有点快:“那这个小孩儿呢?是他爸妈带他出来的啊。”

    “只有孩子没得选。”韩竞说。

    叶满没再说话,唇紧紧抿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我花费了三百多个日夜写这一本书,虽然它的成绩不好,但是我不后悔,我深深爱着叶子和韩竞,我写着他们的治愈之路,自己也被治愈了。叶子陪着我慢慢熬,我陪着他慢慢长大。作为一篇网文,它实在太小众了,所以很感谢小天使们读到这里,叶子的流浪笔记会一直写到他的笔记本最后一页被填满,我会完整讲完这个故事[抱抱]

    第39章

    到医院那会儿警察已经在等了, 医生跑过来把孩子抱下车。

    叶满坐在车里没下去,韩竞过去交涉,车里就剩下他一个人。

    他觉得身体没力气, 连抬抬手指都觉得累, 瘫软在靠背上, 紧紧闭上眼睛。

    车里温度渐渐升高, 县城的草木繁盛, 在山顶时的风雪早就不见,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太厚了。

    可他懒得脱。

    “嗷呜~”

    一阵细小的哼唧声拉回他零散满地的思绪,他缓缓睁开眼, 同时,他感觉到自己垂在座位边缘的手指被舔了一下。

    软软热热粗糙的痒。

    他没有神采的眸子对上了那双湿漉漉的小狗眼,它终于从角落里出来,尾巴用力摇着, 用舌头舔叶满的手。

    神经元的电信号走得异常缓慢, 让他整个人都非常迟钝。

    他的手指轻轻按住小狗湿漉漉的鼻子, 轻声说:“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小狗仿佛被按住开关,定在原地,只有尾巴还像螺旋桨一样摇着。

    “我不是故意的。”叶满轻轻说:“不要讨厌我。”

    小狗懵懂地歪头看他。

    叶满:“我不习惯身边有活的东西, 等你病好, 我就给你找一个好的收养人。”

    小狗不懂,它只是觉得叶满心情不好,又开始热情卖力地舔他的手。

    叶满的眼睛被它舔得渐渐发烫、发酸, 他把韩奇奇捞了起来,抱在怀里,低头与它对视。

    “笨蛋小狗,我明明欺负你了啊。”叶满抵上它凉凉的鼻尖, 喉咙干涩地说:“对不起,韩奇奇。”

    小狗不知道自己叫韩奇奇,它的舌头吐出来,丢失一部分毛的脑袋很丑,但它咧嘴露出了一个很好看的微笑。

    因为小狗的宽容,他们在这一刻达成了和解,叶满也试着轻轻弯起唇角。

    前车门被打开,韩竞俯身看进来,目光在他和小狗身上停留两秒,开口道:“你跟我来。”

    叶满不想下去,拒绝:“我想睡觉。”

    韩竞没由着他:“你的脸色很差,去看看大夫再说。”

    韩竞强硬,叶满只能夹着尾巴跟了上去。

    叶满在医院的病床上睡了一觉,这一觉他睡得不好,氧气面罩挂在脸上,他每一次醒过来,都不太明白自己在哪儿,但是每一回都能看见韩竞坐在床边,心就踏实一点。

    这间病房里床位满了,多数都是高反来这儿吸氧的,医生进来,跟守在叶满床边的韩竞说话。

    叶满能听清楚,医生在说他高反、贫血、低血糖、低血压。

    叶满的身体一向是这样,高原不该背这个锅。

    他轻轻叫了韩竞一声。

    门开着,走廊上人声嘈杂,韩竞却听见了他的声音,立刻转头看他。

    叶满攥着被子看他,轻轻地说:“哥,我没事,不用吸氧了。”

    韩竞眉心微皱,叶满很少看他这样,觉得很有压迫力,一时差点没敢继续说话。

    缓了缓,他试探着说:“给别人把床位让出来吧。”

    穿着白大褂的大夫看向他,语气柔和道:“你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叶满实事求是:“我就是在山上跑了几步,已经缓过来了。”

    “你再躺一会儿,观察观察没事就能走了。”大夫跟韩竞说:“跟我来一下。”

    韩竞出去了。

    叶满瞪大眼睛,盯着照进病房里白惨惨的日光,想着,不知道那小男孩儿怎么样了。

    他躺着也不能动,无聊得很,只能靠幻想打发时间。意识飘飘忽忽的,他莫名其妙就想起了小时候经常想的幻想。

    他也有过梦想,在很小的时候。

    不是那种在家人面前掐腰说的要考清华,也不是在课堂上说的要当科学家,那些所谓的梦想都是他为了讨大人们喜欢说的,其实他不知道清华是哪里的小学,也不知道科学家是卖水果还是卖大米的。

    他小时候,在每一个被强迫睡觉的晚上,都会在脑子里幻想一些事来打发时间,他希望自己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楼房、摩天大楼——一楼是永远吃不完的超市,二楼是超级多的小猪熊玩具,三楼是棉花糖做的床和墙壁,四楼是无穷无尽的故事书,五楼、六楼、七楼……在那个孤单的童年里,他用幻想把楼房盖到了九十九层,可早就忘记那些里面有什么。

    但是他知道里面要装什么,他要把电视机里播放的小花还有她的爷爷装进去,要把动画片里蜷缩在街角的三毛装进去,被男人们不公平对待的妈妈、姥姥、还有世界上所有不被喜欢的小孩儿。

    他长大了,连租房子都几乎租不起,没有大楼,也早就忘记那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可这会儿他又躺着不能动,又想起了这个幼稚的幻想,他想,如果自己有一个大楼,就把那个叫瞳瞳的小男孩儿也装进去。

    韩竞回来得很快,他刚想到这里,男人就推门进来,手上拿着几张单子。

    “能走了吗?”叶满充满期待地看他。

    “走吧,”韩竞勾唇笑笑,说:“正好孩子的爸妈也到了。”

    护士替他摘了氧气面罩,叶满从床上坐起来,问:“他怎么样了?”

    韩竞:“手臂骨折,轻微脑震荡。”

    叶满再次见到那小男孩儿,是在病房里,他旁边站着的和叶满看起来差不多年纪的男女应该就是他爸妈了。

    警察正在批评教育,小男孩儿怯怯的,眼神躲躲闪闪,明显不敢看自己爸妈。

    叶满心里一疼,走了进去,小男孩儿扭头看他,眼睛亮起来,对他笑。

    韩竞过去和警察说话,没人留意叶满,他走到床边,半蹲下来,与小孩儿平视。

    “哥哥……”瘦瘦小小的孩子乖巧地叫他。

    叶满对他笑笑,低声说悄悄话:“还疼吗?”

    小孩儿脸色苍白,呼吸在氧气面罩里起了一层雾气:“很疼。”

    叶满说:“过一段时间就不疼了。”

    男孩儿眨眨眼,问:“要过多久呢?”

    叶满将自己口袋里仅剩的巧克力塞进他的手心,说:“等你变得强壮一点,就不疼了。”

    男孩儿记住了,乖乖应了声,说:“我要吃好多饭。”

    “哥哥要走了。”叶满说。

    孩子眼底一慌,畏惧地看了眼自己的爸妈方向,追着问:“可以不走吗?”

    叶满的心里仿佛打碎了酸涩的坛子,低低说:“哥哥想和你说几句话。”

    男孩儿抿唇望着他。

    “你不要太乖。”

    “也不要太礼貌。”

    “你要凶一点,如果没有人保护你,你要保护好自己。”

    “如果爸爸妈妈不爱你,你也要自己缩在角落里讨好自己,一点点变得快乐,变得强壮。”

    叶满缓缓说道。

    小男孩儿懵懂地看他,抿唇“嗯”了一声。

    叶满站起身,准备离开,男孩儿又轻声叫住他。

    “哥哥,”他噙着可怜巴巴的泪花说:“我们可以交换□□号吗?”

    叶满把自己落灰多年的□□号写给他,转身时发现韩竞正抱着手臂,靠在墙上看他,那双长腿过于显眼,那张酷又野的脸也很招人,往来的男女多数都会多瞟他两眼。

    他注视着叶满,眸光深邃,在这样近的距离,他一定听见叶满刚刚是怎么教坏小孩子的。

    叶满有点局促,小声说道:“咱们走吧。”

    这时候一道热情的声音插过来:“就是你救了我家孩子吧,谢谢。”

    是男孩儿的爸爸。

    个子不高,穿着时尚,衣衫整洁,是个体面人,那热情的人模狗样,丝毫看不出是会把孩子扔下车的垃圾。

    可叶满熟啊,他太了解这类人,外面的人都说他是好人,仗义又大方,回到家里关起门,所有的气就都对老婆孩子爆发。

    叶满瞟他一眼,没说半句话,转身走出病房。

    这是他能给到一个讨厌的人最大程度的恶意。

    他不凶,也不会凶,最多能做到没礼貌。

    车开出了医院。

    “我找不到房,”叶满扒拉着手机,说:“都满了,怎么办……”

    韩竞:“不急,我们先去个地方。”

    叶满抱着韩奇奇,扭头看他。

    韩竞的车转进了县城的小路,街巷路线复杂,他也没开导航,看起来走得很熟练。

    十几分钟后,停在一个白墙平顶的藏式民房门口,大门紧闭。

    刺眼的阳光照射下,叶满眯起眼睛,看清了门口挂的小牌子汉藏双语下那行汉字。

    那是一家藏医馆。

    叶满问:“来这里干什么?”

    韩竞:“拜访一位朋友,下车吧。”

    扣响门后没多久,那扇紧闭的门就开了,出来的是一位美丽高挑的藏族姑娘,她笑着和韩竞打招呼,用的藏语,叶满听不懂。

    他跟在韩竞身后走进去,熟练地做一个没存在感的影子,他低着头翻手机找住的地方,想着实在不行今晚就只能露营了。

    不过韩奇奇今天需要泡药浴了,要找个地方弄才行。

    他没怎么注意周围,就用余光踩着韩竞的影子走,他停下时,叶满一头就撞了上去,脑袋瓜嗡嗡的。

    韩竞的背太硬了点,他捂着脑门儿抬头,这才看清这个房间,地方也就跟叶满家的客厅那么大,左墙靠着个藏式沙发,右墙一面架子,上面透明的瓶子里装着些奇奇怪怪的粉末,便签上都是藏语,靠着架子的是一个大办公桌。

    墙上挂着很多锦旗还有医学唐卡,叶满在一个很显眼的地方看到上面一个金属牌子上汉字写着“共产党员户”。

    这古古怪怪的地方,在叶满看清这几个字的时候,就放下了戒备心,他揉着脑袋,又低下头,听到韩竞在头顶问:“没事吧?”

    叶满摇头。

    那个藏族姑娘热情地对他说:“你坐在这里吧。”

    她长得美,笑容明艳,普通话说得很好。叶满有些害羞,腼腆地道谢,糊糊涂涂坐在她指定的位置上,很快后门走进来一个人。

    那是个七八十岁的老人,皮肤黝黑,布满褶皱。他穿着藏装,手上一下一下盘着念珠,看上去仿佛有几分神性。

    韩竞迎上去,和老人拥抱了一下。

    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和亲近很容易看清,老人看起来很高兴,和韩竞说了几句,就把目光转向叶满。

    叶满是这里面唯一一个听不懂人话的,脑袋转来转去,圆眼睛里左边写着无辜,右边写着呆滞。

    直至老人坐下,拿起他的手,搭在他的脉搏上。

    叶满心脏砰砰跳,不知所措地看韩竞,韩竞来到他身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韩竞在领他看病,叶满终于明白了。

    心里升起一种强烈的厌烦,他认为自己受到了冒犯,他没觉得自己有病,也觉得韩竞多管闲事,不尊重自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避开他的视线,脸也有点沉了。

    这时候,他听到那个老人开始问话。

    叶满不情不愿,也并不信任,但仍表现了礼貌,问什么答什么。

    老人偶尔会和韩竞交谈几句,叶满不愿意听,始终低着头,他只想快点离开。

    浑浑噩噩挨过一阵子,那个藏族姑娘已经开始配药,叶满倔强地想,这药自己绝对不会吃,也不会付钱。

    老人和蔼地说道:“你要停止现在用的镇静药物,不要吃太多含淀粉的食物,要从床上下来运动,不要把时间消磨在床上。”

    叶满的心猛地一跳,韩竞没可能看到他吃药,他藏得非常好,韩竞也不会知道他爱吃土豆,每天吃土豆。

    他点头应了,轻轻抿唇,扭头看韩竞,目光别扭。

    半刻后,他说:“他夜里梦游,可以帮他看一看吗?”

    韩竞的手撑在他的椅背上,高大挺拔的身体站得非常放松,低着头,对他笑了一下。

    那模样太俊了,叶满又控制不住心脏砰砰跳,别扭地避开视线,看向藏医。

    老人说道:“他没有问题,是一个很健康的小伙子。”

    叶满:“……”

    果然是骗人的,韩竞明明梦游。

    他们不用订民宿,这户人家给他们提供了房子。

    一个干干净净的房间,向阳。

    叶满抱着韩奇奇进了浴室,在之前买的小浴桶里放满热水,把药放进去。

    浴室里雾气缭绕,他站在淋浴下面洗澡,韩奇奇泡在药桶里,微醺地眯着眼睛,一人一狗分外和谐。

    出去时韩竞没在,叶满给韩奇奇吹干净,检查过它身上的伤,觉得好像没以前那么吓人了。

    叶满给它穿好衣服,放进狗窝里。

    这些做完,他爬上了床。

    第40章

    下午三点, 窗外太阳很亮,叶满趴在床上,再次打开手机, 上面王壮壮的信息很扎眼。

    他现在还没有回复,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风吹过房檐上的香布, 白色香布像是波浪一样起伏, 纯藏式装修的民房墙上挂着党旗, 他看着那抹红,意识一点点游离。

    模糊的视线里,他紧紧攥着手机, 手机屏幕上已经按出三个数字,久久没有拨出。

    他还是没有勇气按下去,抱着枕头蜷缩在床上,紧闭眼睛。

    房门开了。

    叶满没有睁眼, 听熟悉的脚步声不急不缓走近, 在床边停留。

    “抱歉。”韩竞声音低沉柔和:“刚刚的事是临时起意, 我应该先征求你的意见的。”

    叶满在他道歉的一瞬间就原谅了他。

    因为他很少被道歉,他这个人向来没什么原则,耳根子软。

    “没事。”叶满开口:“这些药花了多少钱?”

    韩竞:“二百。”

    叶满:“……”

    他耷拉着眼皮说:“说实话就行, 我能付得起。”

    韩竞挡住了阳光:“真的只有二百, 都是些调理睡眠的中药,没别的成分。”

    叶满沉默了半晌,转移话题问:“韩竞, 我们可以走快一点吗?”

    “可以。”韩竞看了眼腕表,说:“我们现在走,天黑就能到芒康。”

    叶满计算了一下,歪头问:“芒康距离德钦还远吗?”

    韩竞走到狗窝旁, 抱起瞌睡的韩奇奇,说:“二百多公里。”

    叶满“哦”了声,又开始发呆。

    等反应过来,韩竞已经把行李箱拉了起来,叶满爬起来,茫然地看他:“你干什么?”

    韩竞低着头看腕表,说:“你想快一点,我们就快一点。”

    叶满脑袋懵懵的,毕竟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认真对待他的话,包括他自己也没当回事,他只是随口说说,但是韩竞已经行动了。

    “可是……”叶满迟疑着说:“你不是肩酸吗?”

    韩竞:“没那么严重。”

    叶满抿唇,半刻后,他跳下床,快速套上自己的衣服。

    下午时分,他们又重新出发,翻越东达山和觉巴山。

    在翻越第二座山时,叶满已经开始后悔这样高强度驾驶,他本来要替韩竞的,但这路不是他这样的水平能开的。

    他以为低海拔的山并不会太难翻越,但是那座半面悬崖半面山的盘山路实在太过恐怖。

    30公里路程有两千米的海拔落差,是从峭壁中升起的一条悬崖路。山体斜切下深不见底的峡谷中,就是咆哮奔涌的澜沧江。

    一辆越野从眼前驰过,凹凸不平的烂路上顿时扬起一阵黄土,让人视线模糊,而下一秒就会出现一个惊险的弯道。

    要是他开,车早就冲出护栏了。

    叶满恐高症很严重,无数次他觉得车已经贴在悬崖边上了,心跳得不敢往下看,可他又忍不住,护栏的时不时缺失,让他有种强烈的不安全感,每次有车迎面而来,他都会紧紧盯着。

    山上的风很大,叶满转头看韩竞,尘土飞扬的荒凉大山背景下,韩竞脸上没什么紧张感,也没和平时有什么不同。

    他开车技术很厉害,也很稳,也从来不会吼叫咆哮不耐烦,越是相处久了,叶满就越能感觉到韩竞情绪稳定。

    叶满还没见过韩竞情绪不稳定的时候。

    不对,叶满望着他英俊的侧脸出神,忽然又想起来,韩竞有不稳定的时候,在自己的出租屋,那个迷乱的夜里。

    叶满转回视线,轻轻闭上眼睛,他心跳有点乱。

    他这人很有自知之明,清楚明白,韩竞这样的人,身边是不会缺人的,他那么熟练,大概和很多人那样过……又或许,韩竞心里有个很重要的白月光,他们早就做熟了那种事。

    他又想起韩竞拉萨的客栈里,那个年轻大学生,他那么优秀、耀眼,和韩竞说话时语气有明显娇纵。

    或许他们同行的一路上发生了很多事,韩竞都能看得上自己,肯定也拒绝不了那样炽烈耀眼的喜欢。

    他不太喜欢想这些乱糟糟的、自己不该关注的事。

    不过想到拉萨,转念时,他又自然而然想起了那个善良的藏族年轻人,扎布吉格。

    他在离开拉萨的那天早晨,开着车来找叶满,他想和孤独的叶满一起旅行,如果没有韩竞打岔,现在他应该和吉格在一起。

    “晕车了?”韩竞低低开口。

    叶满晃了下神:“没有,只是在想事情。”

    韩竞:“想什么?”

    “吉格。”叶满没过脑子。

    韩竞:“……”

    叶满:“……”

    车里沉默了几秒,韩竞平稳地开口道:“他不错。”

    听起来没什么异样。

    叶满脑子转得慢,下意识跟了一句:“是很好。”

    韩竞有一阵子没说话。

    海拔一路攀升,叶满在五分钟后终于反应过来一点,他挠挠头,转头看韩竞,有些尴尬地说:“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韩竞:“……”

    “小满。”韩竞终于开口:“你盯了我这么久,一直是在想吉格吗?”

    叶满:“……”

    叶满讪讪道:“没有啊……”

    韩竞手指轻点着方向盘,慢悠悠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嗯。”

    叶满沉默一会儿,道:“我只是很羡慕你。”

    韩竞:“羡慕什么?”

    叶满看向窗外,那天空很奇怪,远方是很美的蓝,他们处的地方却灰突突。

    他慢吞吞地说:“羡慕你的一切。”

    “哐啷”一声,猝不及防砸在两人头顶,将叶满的话掩埋,刚过一个弯道,叶满警惕地看出去,那声音忽然密集起来,像是石子不停捶打在车的每一个部位,前面山路白茫茫一片。

    挡风玻璃前跳跃起乒乓球大小的冰块,下冰雹了。

    叶满不确定韩竞有没有听清楚那句话,但是韩竞没再说话。

    韩奇奇对声音非常敏感,吓得嗷呜嗷呜叫,叶满把它从窝里拎起来,拉开自己的冲锋衣,把它裹进怀里。

    韩奇奇是个乖小狗,把嘴筒子往叶满臂弯一怼,很快安静下来。

    他想,他真的对不起这个轻易喜欢自己的笨蛋小狗,他们以后可能都不会见面了。

    抵达德钦那一天下午,叶满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餐馆吃了一顿很美味的烧烤,今天他的胃口好像很好,埋头啃了好几块牛骨头。

    这是一个处于山坳中的城,四周都是陡峭的大山,给叶满的第一印象就是一条路通到头,路坡度大,没有红绿灯。

    八月的雨水多,外面正哗啦啦下着雨,青色山间云雾缭绕,叶满看不见梅里雪山。

    韩竞说,德钦位于青藏高原向南,横断山脉中段、三江并流的腹地,冰川、草甸、雪山、湖泊都能在这里找到。

    彼时叶满正埋头啃骨头,啃得嘴唇手上都是油,韩奇奇蹲在他旁边,也在埋头啃骨头,尾巴摇得很欢。

    来这里的游客很多,门口偶尔就会驶过去一辆车,有的会停留,进来用餐,两个人坐在靠窗位置,抬头就能看见青山环绕间潮湿的高原县城。

    叶满没有试图寻找梅朵吉存在的痕迹,人已经离世,去寻找也没有意义。

    更何况,要怎么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寻找十几年前已经过世的人呢,去在街上询问,还是在网上发布信息?

    他又怎么可能找到梅朵吉的坟墓呢?举行天葬的她是没有坟墓、没有墓碑的,她把自己的肉身布施给了万物生灵,清清静静地去往来世。

    他没理由去打扰,那封信给叶满带来了眼前的风景,这已经够了。

    “很饿吗?”韩竞给他倒了一碗酥油茶,说:“慢一点吃。”

    叶满正在焦虑,听不太进去韩竞的话,他往嘴里塞着东西,其实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多反常。

    他明明安安稳稳坐在云南的一个小餐馆里,可心里很害怕,整颗心都缩着。

    他又给韩奇奇的小狗盆里放了两块牛骨头还有一只大鸡翅膀,希望韩奇奇可以多吃一点,长得胖一点漂亮一点,怕它以后过得不好,以后的主人不爱它,低头的时候,叶满眼眶很酸。

    从即将到达德钦县城开始,他就一直在想,自己今天能否见到梅里雪山。

    他不求自己能有运气看到日照金山,只远远看一眼梅里雪山就行了,但是自从他进入德钦县城就开始下雨,梅里雪山看不到了。

    如果一个人的勇气、运气、人品打动绒赞卡瓦格博,才能看到日照金山,那么叶满一定非常糟糕,他连梅里雪山的影子都看不见。

    “今天就去松赞林寺吗?”韩竞吃饭的动作很好看,平稳地说:“明天天气很好,住一夜或许能看到日照金山。”

    叶满点头,没说话,继续埋头狂吃。

    韩竞放下筷子,说:“小满。”

    叶满茫茫然抬头,撞上了韩竞微皱的眉头:“发生了什么事吗?”

    叶满耳边响起一阵平直的嗡鸣,世界都仿佛拉得很远很远,他呆呆看着那张俊脸,直至雨声重新在耳边坠落。

    “没、没有……”叶满快速说:“我只是饿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胃里忽然涌起一阵恶心,他吃得太多了,胃已经到极限,但是自己根本没察觉到。

    他放下手上的骨头,擦干净手,俯身把吃得正欢的韩奇奇薅了起来。

    小狗肚子圆滚滚,吃东西比他快多了,也撑得够呛,可它流浪太久,不知道饥饱。

    他揉它的小肚皮,说:“谭英现在在哪里呢?”

    韩竞的视线锁在叶满低敛的眉眼,一只小小的黑色蜘蛛顺着叶满的冲锋衣衣领缓缓爬上他苍白透明的侧脸,就像一幅黑色诡异的纹身。

    可叶满却没有丝毫察觉。

    他细长的手揉着韩奇奇的肚子,很温柔,密集的眼睫一动不动,眼睛里大概是空的。

    “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绿色雨水的背景下,叶满低低说:“我总感觉谭英她也曾坐在这张桌子旁吃过牛骨头。”

    马路上的车不断驶过,柏油马路上的水镜倒映着全世界。

    那只蜘蛛还在继续爬,正常情况下人不会没有察觉,可叶满却没有动作。

    韩竞抬手,轻轻碰向他的脸。

    叶满转动眼珠看他,下意识向后躲。

    刚刚还一幅迟钝的模样,躲避他的触碰时却那么灵敏。

    韩竞的手顿在半空,又继续伸过去,很自然地说:“脸上有蜘蛛。”

    叶满抬手,那么偶然地与韩竞温热的手指相碰,而后,韩竞的指节轻轻擦过叶满的脸颊。

    叶满的大耳朵轻轻一颤。

    叶满的耳朵有点大,但很协调,很漂亮。

    可叶满从不曾去主动关注自己的身体,比如五官、皮肤、内脏的模样和感受,他粗糙地养着自己,只要没有强烈疼痛发生,就不会仔细去观察。

    他会在某一天照镜子时忽然看到自己的胸前长了一颗小痣,但是他无法确定那是从小就在还是后来发生的。

    他记不得自己的耳朵长什么样子,只觉得自己不能细看,一细看就都是丑。

    所以他在韩竞的目光落在自己耳朵上时,避开他的视线,用那只苍白的手,捏住脸上的小蜘蛛。

    窗开着,微微泄露进来一点风,叶满摊开手指,轻轻搭在木制的窗沿。

    韩竞慢慢收回手,拿起酥油茶贴在唇边,不动声色抿进口,沉静的黑眸目光随着那只蜘蛛移动。

    这个心事重重的青年没有把它捏死,而是无声地将它放生,绿色的雨珠将时间拉慢,那过程好像也在放慢,黑蛛顺着他苍白的指尖慢慢爬上窗框,爬上晶莹剔透的蛛网,放生了自由。

    他在看着蜘蛛,可眼睛是空的,说明他在想别的事,这样的举动完全出于潜意识。

    韩竞放下杯子,起身说:“我出去一下。”

    叶满一愣,下意识抱着韩奇奇起来,说:“我吃完了,和你一起吧。”

    韩竞指指窗外:“你守着车。”

    叶满这才稍稍放心,舒了一口气,说:“好。”

    韩竞为他布置了一个任务,这让他感到自己有点用,而且身负使命,所以眼睛就盯着窗外那辆本身在路上已经很脏很脏、正被雨水慢慢洗净污泥遍布的越野车。

    尽管他知道自己安心的原因是——即使韩竞就算丢下自己,也不会丢下车的,所以韩竞会回来。

    “你们是来看梅里雪山的吗?”身后忽然有声音响起。

    叶满回头,看到一位六十岁左右的男人。他穿着平常的衣裳,但从他高原日晒铜黑色的皮肤,还有他独特的口音判断,这应该是一个当地人。

    他就坐在叶满旁边的小桌子上,桌上放着一瓶青稞酒还有一盘烤牛骨。

    “不是,”叶满犹豫了一下,腼腆地摇摇头,实诚地说:“不全是……是因为我买到了一封信。”

    “买到的信?”

    “嗯,”叶满说:“一个当地人发出的,来自很多年前,不过她已经过世了。”

    “你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梅朵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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