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害臊地站在原地, 被引着满脑子想床上的事儿时,韩竞却没再继续逗他,拿起背包, 说:“走吧。”
叶满“啊”了声, 确定韩竞确实没有翻旧账吵架的意思, 这才扭捏跟上, 同时, 他把相机调成摄影模式,认真地记录着地下洞穴的每一个细节。
毕竟,这或许是叶满人生中唯一一次来这种地方的机会。
顺着漫长又复杂的通道向里面走, 没有一点人留下的痕迹。
叶满踩在湿润的泥地,留下脚印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理解探险的魅力,那就是他的每一个足迹都可能是这片土地上的第一个印记, 而非走在千万人的街上, 有种独特的唯一性, 每一步都是新的。
再往前,沉积形成的石笋像微型的群山,差不多到人的膝盖处, 人只能扶着石头小心通过。
洞穴里其实有生命存在, 韩竞说这里有它自己的完整生态系统,有奇怪恐怖的虫子,用手电照过去时没有任何反应, 只有人走过去时才四散逃跑。
长久的地下生活让一些生物的视觉已经蜕化了。
叶满将摄像头对准倾斜的山壁,那里有一样东西,看起来诡异又漂亮。
蛛丝一样的透明细线垂在坚硬岩石上面,挡住前面的山洞口, 透明的丝上缀了细细水珠,像水晶做的帘子。
“这是什么?”叶满问。
韩竞替他打着光,说:“幽帘虫。”
“虫?”叶满立刻后退,觉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韩竞扶住他,说:“没事,只是蕈蚊幼虫。上面有粘液,如果补到昆虫,幽帘虫会顺着丝线下来进食。”
叶满“啊”了声,盯着观察:“它有点漂亮。”
说完的时候,叶满的肚子忽然叫了一声。
韩竞看了眼腕表,已经下午一点了。
他们早上进来时才七点,地下看不见天光,他们不知道外面是雨是晴,也忽略了时间流逝。
从矮小的洞口爬出去,叶满听到了水滴声。
他体力不太行,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把背包从洞里拖进来,灰头土脸。
这个洞不算太大,一个篮球场大小,里面有一潭水,水不深,能看清底下的碎石,叶满抬头看时,眼睛不自觉瞪大,他看到了一个牛奶色的钟乳石从山洞顶端垂落,高十几米,形状像一弯月亮又像一个大茄子,尖部几乎贴近水面。
“天啊,”叶满呆呆说:“它好漂亮。”
韩竞打开背包,拿出食物和水。
叶满拿着相机走过去,不可思议地说:“它真像是人造的,汉白玉一样。”
韩竞咬了一口面包,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
其实叶满不去想悲伤的事情时,整个人气质纯净得像个孩子,他天真且对世界充满好奇。
叶满围着水池拍那个钟乳石,想要伸手去摸摸它,可还有一点距离,他一不小心掉进了水里。
水一下淹了半条小腿,鞋又进水了。
他立刻心虚地转头看韩竞,男人手上拿着手机,对他挑挑眉,没有任何批评和抱怨的意思,于是叶满就把另一只脚也踩进了水里,如愿以偿靠近,走到了那块白色巨大的钟乳石面前。
表面凹凸不平,湿漉漉的。
小时候地理课上,老师说钟乳石可以生长,他还以为是柔软的大海绵,但真的见到了发现它很硬。亲眼看过世界才会知道世界本来的样子,而不是想象。
他盯着钟乳石仔细看了会儿,在水里又拍了几张照片,才走上岸。
他在韩竞身边坐下,脱掉进水的靴子,好在黑色防水袜一直好好穿到膝盖,他磨破的脚没湿。
“我看看,”韩竞把面包递给他,说:“拍了几张?”
叶满把相机递给他,凑过去和他一起看,他短暂忘了坏的事,积极地主动分享:“我喜欢这两张。”
韩竞低头翻着,叶满的目光就渐渐地、不自觉地落在他的侧脸上,发起了呆。
韩竞侧头看他是,就这么直接地撞见了叶满的眼里,两个人距离很近,不到十公分的距离,呼吸清晰。
叶满眼睫轻微颤了一下,慢慢垂下眸子。
韩竞问了一句:“开心吗?”
叶满掌心一麻,低下头时,心跳也加速了。
他努力装作没有波澜,那双圆圆的眼睛低垂着,无辜又脆弱。
“开心。”他说。
他低头吃面包,片刻后补了一句:“好久都没这样开心了。”
韩竞:“刚刚站在那里那么久,想了什么?”
叶满:“在想转身时能不能看到你。”
韩竞:“什么?”
叶满特别诚实:“想假如你把我丢在这里,我肯定是找不到出去的路的,如果你把背包和食物也带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在这里,手电很快会没电,然后我就只能在这里游荡。”
韩竞微微皱眉:“你幻想我会离开你?”
叶满:“我只是……习惯被人留在原地。”
他慢吞吞地说:“我在想,手电灯光没有了,我就看不见了,我要是摸索着找出口也不一定能找到,不如永远留在这里。”
韩竞:“永远?”
叶满:“我想躺在水里,那个钟乳石下面,钟乳石会长大,或许千万年后会穿破我的胸膛,我躺在那里,每天看着它,想着,它又长大了一点,又长大了。”
叶满的想象力有时候让人细思极恐,但又有一种诡异的奇幻魅力。
韩竞开口道:“我让你感觉到不安全了吗?”
这个洞很高很高,有几层楼那样高,呈棱锥状,整块巨大的岩石将这个空间围得几乎密闭。
叶满摇头说:“不是,和你没关系。”
顿了顿,他转身去翻背包,说:“卡片呢?”
外面现在应该是中午,可地下永夜,叶满有时候会恍惚地想,或许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世界了。
叶满咬着手电筒,在新卡片上面写了两个字。
“囚笼。”
韩竞摊开自己的,上面只有一个字——“家”。
叶满对“家”这个字有种天然的排斥和羞于出口的难堪,他既依恋自己的原生家庭又厌恶它,但是他看到韩竞写的那个字时,就忽然有一种感觉,韩竞的原生家庭应该很好,因为那个字笔顺柔和,没有半点锋芒。
他羡慕韩竞,盯着那个字看了一会儿,倦倦地开口道:“高中时,我有一次去周秋阳家里找他玩,他妈妈知道我,对我很热情,让我坐下吃饭,还很温柔地问我想吃什么,让周秋阳去给我买。”
韩竞安静听着,叶满慢吞吞地继续道:“她说周秋阳瘦得像杆子一样,要把他挂在外面晾衣服,周秋阳就假装生气,跟她撒娇,他爸也帮着他妈说周秋阳,周秋阳看起来生气,但其实可开心了。我永远记得见到他和家长交流的模样,我觉得特别震惊,世界观受到了冲击,之后是强烈的恐惧,原来这个世界和我的认知是不同的。”
叶满轻轻说:“我以为家长都是威严的,不能直视的,我以为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呢,我看到一个正常的家庭时,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这个世界,我开始恐惧这个世界。”
说完那段没什么意义的题外话,他垂下眼睛,把卡片给韩竞看。
不出意外,那又是一个阴暗的词汇。
“高考那年夏天,所有人都在等分数,”叶满说完那个,说起了自己的卡片:“我也是。”
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过于炎热,热浪从考场一直滚到了叶满家里,印象里,那一个假期叶满都很迷茫。
他这样的人,习惯了在方方正正的笼子里圈着,由人指定他应该做点什么,从高中毕业,他没有了作业,没有了能去的地方,也没事可做,爸妈不让他出门,他就只能在家附近转转。
夏天的乡村很热很热,他一个人跑到没人的小路上,农作物织起的青纱帐把他包围,没人会看到他。
他就坐在那条小路中央,一个人焦虑、茫然、害怕、惴惴不安。
“我高三的时候每天睡觉不超过四小时,学到神经衰弱,但就算这样,我也知道我的成绩不会太高。”叶满说:“我太笨了,再努力也不行,也就超过本科线几分。”
韩竞:“你怕不被录取?”
叶满:“嗯,怕上不了学……虽然,我很害怕上学。”
这样日复一日的焦虑里,夏天暑气越来越盛,终于熬到了录取结果出来那一天。
“从早上到中午,再到夜里。”叶满说:“我一直在刷,半夜十二点多,终于有了结果。”
韩竞笑笑:“放心了?”
叶满:“嗯,放心了,录取了,学校一般,但有学上了。”
韩竞看着叶满的侧脸,他停止了进食,唇角微微下撇,那是一个有点难过的表情。
“爸妈也没睡,一直紧张地盯着,听我说被录取以后,都特别高兴。”叶满失神地说。
他记得有一句话说起人生有几大喜事——久旱逢急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那是叶满人生中第一次遇到喜事,金榜题名,虽然榜不是太好的榜,但他对未来又有了一点希望。
他沉浸在喜悦里,但是他不知道噩梦即将到来。
起初是爸爸笑着说叶满是大学生了,然后又开始查叶满的学校,查着查着,又开始查他的专业。
爸爸的情绪总是变得非常快,一眨眼就会变成另一个样子。
他握着手机,看那些网页上乱七八糟的资讯,越看越阴沉。
“这上面都说你的专业不好找工作。”
“你出来能赚几个钱?”
“学校也不是什么好学校。”
“你自己知道自己以后的打算吗?”
“你还有脸高兴?”
“妈的,□□崽子,”他越说越暴怒,爬起来咬牙切齿道:“过来,给我过来看看,看看你的人生是怎么毁的!”
……
“我很难给你形容我爸的样子,”叶满说:“那个过程里,我好像看见了一个火山从冒烟但喷发的全过程,可怕的是他不是直接爆发,而是有一个蓄力过程,我的恐惧就会一点点积压,随后喷发。”
韩竞想起来,在拉萨的民宿里叶满那次梦游,叶满梦见他妈妈放一只黑豹进了家门,那黑豹或许象征着什么。
“他开始抽烟,不停地上网看,一边看一边说——”
“你完了。”
“你以后出来会饿死。”
“你这个废物,我应该在把你生下来的时候就掐死你。”
“丢人现眼。”
“你放心吧,”他和忧心忡忡的叶满妈妈说:“他没未来了。”
叶满一句一句复述着那些话,十几年前半夜的那些话。
那年他十八岁,被大学录取的喜悦只持续不到十分钟,就被爸爸判定了未来。
爸爸越说越气,他把手机狠狠砸在了地上,碎成了片,吓得叶满心脏阵阵发麻。
那一夜,爸爸没打他。
他心惊胆战地睁着眼睛到天亮。
他想要躲到姥姥家去,一直默不作声在抽烟的爸爸在叶满路过时,忽然抓住他的头发,狠狠磕在了门框上,然后拿起木头椅子,一下一下砸在他的身上。
“丢人现眼!”
“畜牲,你怎么有脸考成这样?”
“别念了,我不会供你读书了。”
“你这样的人到了社会上也会被人淘汰,趁早别念了。”
他打得太狠了,叶满被打得干呕,努力挣扎着向外爬,妈妈从厨房跑出来,看见这一幕吓坏了,拦了一下。
叶满抓住机会逃出去,跑到姥姥家。
他从窗户看见爸爸追了过来,他吓得往里屋躲,跟他说:“我尽力了,我已经很满足了。”
但是爸爸还是抓到他了。
“他用凳子砸我的腿,只挑一个地方砸,凳子被砸散了,我的腿也动不了。”叶满眼神有些散:“我疼得再也没法跑,他用手扇我的脸,一下一下,我……我……”
韩竞忽然插话:“别想了。”
一滴眼泪砸了下去,叶满艰难地说:“那天我差点死了。”
韩竞摸摸他的脸:“小满,你现在很安全。”
叶满惊惶地抬头,高功率手电筒照亮了这个地下空间,他缓过神来,自己现在正在远离家乡的贵州深山,地下不知名的溶洞里,爸爸找不到他、打不到他。
“总之……”叶满喃喃说:“我还是上了大学。”
“嘀嗒——”
洞顶的水落在坚硬的岩石上,一滴一滴,空灵寂寥,在这样安静的地下世界里,声音被放大无数倍。
那样持续规律的嘀嗒声,像时空的秒针被拨动,逆向而行。
黑色的水慢慢从心底涌出,顺着倾斜的岩石,流淌进了绿色的浅水潭。
“我本以为,上了大学,离开家,离开以前认识的人,我可以重新开始。”叶满说。
叶满曾经和韩竞说过一句话——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脸上有字,就是在人群里头,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人好欺负,我可以随意对他。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全然陌生的环境下,叶满仍会重蹈覆辙。
更何况,他遇见了一个那么糟糕的开局。
叶满有点累了,半倚着包,包一点点被倚得倾斜。
“哥,”叶满困惑地说:“你见过最难相处的人是什么样的?”
韩竞想了一下,说:“这很难说,以前他们都说我很难相处。”
叶满说:“哪有?你特别好。”
韩竞侧头看他,说:“你也好。”
叶满愣了愣,低下头,说:“我大学是六人混寝,几个专业的在一起住……就是每个专业分完总会余下几个单着的,把他们塞到一间屋子里去。”
韩竞:“那年十八岁吗?”
“嗯,”叶满淡淡地说:“十八了,是个大人了。”
大学在陌生的城市,他最早到宿舍,整理好自己的床位后,没什么别的事,就勤快地把其他几个床位也擦了一遍。
他很紧张,特别怕给来的室友留下不好的印象,每次有人经过宿舍门时他都会提起十二分精神,随时做好准备,调整好笑容打招呼。
他想,我要微笑着说“嗨,你好”、“很高兴认识你”、“你是哪里人啊”。
一定要给别人留下好印象,交到朋友。
这样的紧张里,第一个室友终于来了,他是爸妈送来的,进门后看到床位很干净,有点惊讶,他妈妈问叶满这个宿舍里唯一的人:“收拾过了吗?”
叶满腼腆笑笑:“我没什么事,就顺便收拾了。”
那个室友对叶满笑笑,做了自我介绍,没太多和叶满交流的意思,就去和自己爸妈说话了。
叶满就转身做自己的事了。
所有的事情都是他爸妈帮忙弄的,忙忙碌碌,看起来家庭氛围特别好,叶满外卖到了,准备下去拿外卖,男生的妈妈随口问了一句:“你干什么去?”
叶满乖巧地笑笑,说:“我去拿外卖。”
“你点了自己吃的?”他妈妈在床上铺床,盯着叶满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叶满愣住,没反应过来,就拘束地说了两个字:“啊、我……”
“你应该带我儿子一起点啊。”她摇摇头,小声跟她老公嘀咕道:“这孩子怎么这样呢?”
那个室友也看了叶满一眼,眼神有点排斥,叶满那一瞬间就明白了,自己已经得罪了一个室友。
他去拿了外卖,没敢回宿舍,在楼下找了个没人的凉亭,自己吃完了。
回去时,第二个舍友来了。
“他很特别,热情得过分,看起来特别好相处,”叶满说:“那个室友的爸妈还在,和第二位来的那个室友聊得很高兴,那个和我话很少的室友和他就很好,还开起了玩笑。”
叶满说:“我插不上话,也没事做,就坐在那里假装看书,中间又来了两个室友,一个看起来很老实,一个看起来情商很高,八面玲珑,都和我打了招呼,最后一个来的时候是黑天。”
韩竞耐心听着十八岁的叶满的苦恼。
“那个同学很不一样,他自信又张扬,感觉……虎虎的。”叶满轻轻说:“不是贬义词,我是说他一看就是那种家境好、没有太多挫折的人,能量高,气场很压人。”
韩竞:“所有人都到齐了。”
叶满点点头:“可我没有交到朋友。”
韩竞:“为什么?”
叶满:“很乱。”
他懒得去讲那些让他筋疲力尽的冲突,说:“记得我说那个很热情的室友吗?他是我见过最难相处的人。”
韩竞:“怎么说?”
“初高中时我被全班人不喜欢,那是我自己性格有问题,但是大学时候我知道不是那样,”叶满说:“他特别奇怪,他平等地讨厌孤立每一个人。”
韩竞:“一个人孤立所有人?”
叶满摇头:“不是那样的,他要拉着所有人孤立其中一个,比如今天他拉着别人孤立我,明天他拉着我孤立另一个,所有人都怕被他孤立,所以都围着他转。”
他轻轻地说:“我做不到,我看到有人孤零零地没人和他说话,我就觉得他很难过,我甚至能感同身受到他的难过,我给他零食,找借口留下来陪他,但没人陪过我。”
韩竞大概能想象到叶满的举动,他问:“孤立的理由呢?”
叶满:“比如一个室友买了电脑,他会说室友家真有钱,但他不高兴,背后说他装。比如一起出去买饭,他主动要帮我拿,说了好几次,我给他了,他就不高兴,讽刺平时看不出来我心机很深。”
韩竞:“神经病吗?”
叶满:“他生气的时候特别吓人,老是呼朋唤友去打群架,但都没后续,也没有见过他的朋友。有时候在宿舍大声骂让他不高兴的同学,很狰狞,很疯,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骂他爸妈,骂他们猪狗不如,并不避讳我们。”
韩竞皱起眉,他问:“骂过你吗?”
叶满摇头:“除了他爸妈,他只在背后骂人,面上又一幅特别好的样子。”
韩竞:“所有人都忍着他?”
“他特别高特别壮。”叶满慢吞吞说:“我害怕他……也习惯了。”
但是有人看不惯,三伏天里,室外三十度高温,室内比室外更高,他不让开窗,说夏天闷一闷对身体好。
晚上睡觉,叶满好多次都喘不过气,可他太能忍了,从小到大再恶劣的情况他都受过,以至于他反应不过来这是不合理的、值得反抗的,加上宿舍没人反对,那应该就是自己的问题,他觉得自己应该适应室友的习惯。
有一次爆发了剧烈冲突,宿舍最后来的那个特别张扬的男生劈头盖脸骂了那个室友一顿,当场落了他的面子。
他特别生气,脸色狰狞得让叶满心惊胆战,他怕这样的人,让他想起自己的爸爸。
叶满以为会打起来,结果是骂了几天,不让开窗开门那个主动和人和好了,从此他对那个骂他的人客客气气,反而尊敬了起来。
那个人又阴又爱逞凶斗狠、喜怒无常,对于叶满来说,他太过于复杂了。
“大一过去,可以调整宿舍,我想去别的宿舍,但都满了。”叶满轻轻说:“我知道不是满了,是我和他们关系一般,他们不愿意加人。但骂人那个室友带着另一个成功离开了,宿舍剩下四个人。”
大学同学之间的关系比起小学中学不那么紧密,人和人之间一开始就迅速有了彼此的团体,包括宿舍里,叶满还没反应过来呢,人家已经结好伴了,不同团体之间关系都是过得去就好,有的甚至三年说不上一句话。意思是,叶满这个双商都处于低谷的人仍然没朋友,只是和大多数人面上过得去而已。
韩竞:“你说的囚笼。”
叶满:“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专门孤立我了。”
第102章
韩竞:“为什么?”
叶满:“其实挺好理解的, 一个情商比较高,可以周旋,开学他妈妈说过我的那个很会夸人, 被落了面子也能笑着应付, 我……”
韩竞不需要他继续说了, 叶满从小的生存环境导致了他的认知和秩序是混乱的, 和人相处的时候像一个笨拙的孩子, 这种环境下,他考虑的肯定不是对方有多坏,而是自己有多不好。
“他们三个一起去吃饭、聚餐, 我推门回来的时候他们正在说话也会立刻停止,他们会在我睡觉的时候吵,我要是有点吵他们就会骂,多数时候他们都不和我说话。”
叶满说来说去, 觉得没意思。
他说:“我越来越难受, 发展到他们不在宿舍我就害怕他们回来, 他们回来,但凡有一点声音我都心惊胆战……就像小时候在家里我爸给我的感觉一下。”
他说得很含糊,可韩竞大概明白了叶满的处境。
叶满:“我每天都睡不好, 昏昏沉沉。”
他问:“没有办法解决吗?”
叶满:“我买了个床帘, 把自己罩起来,在宿舍就会拉起来,里面很暗, 好像一个牢。”
韩竞:“那些人呢?”
叶满:“宿舍里,大家都听那个很霸道的室友的,他就开始在班里也这样,一样的法子, 先热情再带头孤立,孤立时候又装成好人去安慰,试图让所有人都听他的。但是效果很差,他们班所有人都开始讨厌他。”
韩竞:“……”
叶满:“我缩回那个床帘里,拒绝一切沟通后,他开始说其他两个人坏话,想带我一起玩,我拒绝了,我不想再玩他的游戏,所以他变本加厉针对我,后来连我喘气大一点声他都阴阳怪气。那样的生活我越来越受不了,我开始觉得呼吸困难,心跳也不正常。”
叶满:“我不想上学了,大学的每一次开学前我都觉得像是在等待凌迟。”
叶满的情绪开始有点不稳定,他缩起来,刻板地挫着自己的冲锋衣裤腿,说:“不想开学,不想回宿舍,不想回到那个棺材一样的床上,为什么我总是遇到这样的事,为什么别人都可以过得那么开心?我是个人渣、坏胚子所以才会这样,我活着真是不应该……”
韩竞看着叶满的侧脸,说:“但你恋爱了。”
叶满怔了一会儿,点点头:“是,他是我体育课认识的,我那会儿特别依赖他。”
韩竞追问一句:“依赖他,不是喜欢他?”
叶满摇头:“我那时只是想要一个玩伴,那时状态太糟糕了,只有他愿意陪我。”
叶满总是不开心,大学时候的恋人——后来韩竞在冬城遇见的那个男生就会安慰他陪他,他试图深挖叶满的过往,弄清楚他为什么总是忧郁不开心,叶满不愿意说,不说他就生气。
叶满是一个会用自己的痛苦讨好别人的人,于是把自己的疼痛一点点挖出来,每一次说完,刘权就会开心一点,他也会安慰叶满。
可对于叶满来说,他没做好准备把那些说出来,那是一次次重复的伤害,他感觉自己把这些说出去很不安全,可不说刘权会生气。
“他会要求我做一些事,让我每天早晨五点起床,六点去跑步,然后吃早餐。告诉我那些人那样对我很正常,是我不够聪明,让我看书,看很多哲学心理的书,可是……”
叶满痛苦地说:“哥,我越来越累,我整天提不起精神,晚上睡不着,早晨起来跑步,那些书我也看不懂,我越来越讨厌看书。”
韩竞眸色越来越暗:“你贫血,适量运动可以,这样做身体会垮。”
叶满一怔,看他一眼,半晌说:“他说是为我好,如果我这样都坚持不下去,毕业后到了社会上不会有人像他一样迁就我。”
说完那句话,叶满呆了好一会儿。
发上一暖,他抬起眸子,茫然地看韩竞。
那个冬城萍水相逢的男人轻轻摸他的脑袋,他的手很大,很暖,体温从发旋慢慢传至他僵冷静的身体。
他不可避免地拿韩竞和刘权比,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在此刻对比是那样鲜明。
“还在想他?”韩竞垂眸看他,半开玩笑地说:“在冬城我见过一回,那小孩儿也就那么回事吧。”
叶满“啊”了声,低下头,说:“我在想该怎么说。”
“我越来越习惯他在,我很粘人,想要一直跟他在一起,不愿意回宿舍,”叶满慢慢地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愿意跟我说话,他开始不愿意和我一起玩,有一次我和他起争执时,他说了一句话:怪不得那些人那么对你,你是真的很烦人。”
韩竞:“你很好。”
叶满弯了弯唇,但是笑容很快不见了。
他在宿舍待不下去了,他受不了夏天晚上不开窗,也受不了冬天开一整天的窗,他受不了时不时的被指桑骂槐,他要崩溃了。
他说:“后来寝室里那个情商高一点的室友也受不了了,他私下跟我说快要被他折腾崩溃了,他要出去租房子了,问我要不要一起,我很想。”
韩竞:“你跟他关系好吗?”
叶满:“没有好不好,基本没什么交集,也没仇没怨。”
韩竞:“能出去吗?”
叶满:“我大学时候是贷款交学费,家里一个月给一千生活费,其实省一省够的……但我没能出去。”
叶满已经交完房租了,半年的,两室一厅,距离学校很近,比宿舍离教学楼都要近一点。
他有种终于要脱离苦海的感觉,那段时间他都很放松,收拾起了行李。
但是叶满总是难以如愿。
有一天爸爸忽然来学校看他,那时他刚刚搬出去半个月,那半个月里他难得睡得很好很好,那是他第一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爸爸去了他的宿舍,看到他的位置空了,室友告诉他叶满在外面租房子,爸爸暴怒了。
他去找了辅导员,告诉辅导员必须每天查叶满的寝,如果哪一天不在,就把叶满开除。
辅导员也讨厌叶满,毕竟谁也不想平白无故多工作量。
他特意在学院大会上点名,着重说了这件事,于是叶满又被千百人用异样的眼光看。
“我试图跟他解释,我说我过得很不好。我和宿舍里的人相处不好,我每天都喘不过气,”叶满有点激动,他攥着拳头,像是在和什么对抗一样:“他不听,他指责我性格有问题,别谁都合不来,他说我叛逆,在学校外面会被杀死,他不会给我收尸。”
韩竞轻轻揽住他,但是叶满没有知觉,他陷在过去的时光里,无助又悲伤:“合租的男生和我爸讲道理,和他解释了宿舍的情况,他不听,他骂了那个室友,脸上很狰狞,还要动手打人,直到我给他跪下磕头他才停。辅导员想给我调整宿舍,他也拒绝了,告诉他不能换,说我连和室友的关系都处理不好,进了社会更没用,他让我必须留在那个宿舍,必须把关系处好。他觉得我太任性了,他甚至找了他的小学老师来教训我。”
叶满又开始哭,他说:“哥,你知道我多难堪吗?我那年十九岁,我爸觉得我叛逆任性,觉得管不了我,找了他早就退休的小学老师替他管教,那个小学老师用对小朋友的语气和我沟通,旁敲侧击问我怎么看待孩子想要出学校住宿的问题,拐弯抹角说我这样做不对,不对不对不对,我太贪玩,没有为爸妈着想,拐弯抹角问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我觉得喘不过气来,我要被压死了。”
韩竞看着叶满,他的表情几乎破碎绝望。
他语速极快地说:“我必须在宿舍住下去,我被捆在那个宿舍里了,我每天躲在那个窗帘里,听到一点声音就胆战心惊,听到他们的呼吸我都紧张到心脏拧紧,我的黑天白天都是一个颜色,时间久了,我开始恍惚,我会搞错单双周,有很多时候自己去教室,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我那时觉得,自己像一个魂儿飘在这个世上。我开始睡觉,昏昏沉沉,每天晚上十点半,我必须醒,因为那是我爸要求的查寝时间。”
他埋下头,闷闷地说:“我有时候会不自觉发抖,我不正常,那时候我就意识到了,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没办法让自己变得好起来,我想过很多次停止生命,但一直在徘徊,终于有一次我买了酒和头孢,一瓶白酒,一瓶头孢,全喝了下去。”
那是叶满第一次尝试解脱。
“我被来宿舍找我签表格的班长发现了,爸妈都来了,他们不理解我为什么这样,爸爸很生气,但是他不是生我的气,他在骂学校不负责任,管束不严。”叶满说:“他那几天对我很好,好像怕我再出事,我提出想出去住,他说,可以,想出去就让我妈留下陪读,我想,我不如死了,我为什么这么大了还要拖累我妈。可我不能死,因为死也会让我妈觉得丢脸”
韩竞察觉到,叶满家人对他的控制欲已经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韩竞没说话,静静陪着他。
“三年里,我和那个人住在一起,”叶满喃喃说:“直到我大学实习,要出去找房了。”
韩竞:“好起来了吗?”
“我找的实习单位碰巧和二班的一个同专业学生一起,意外认识了,他人很好,对我也特别好。毕业回学校写论文的那段时间,我不得不回到宿舍住,我问学生会的学弟可不可以换宿舍住,学弟直接就答应了,很热情,要给我找地方,我去了二班那个学生的宿舍。”叶满说:“那个宿舍的几个舍友都特别特别好,吃饭也带我一起,我有一次路过卖草莓的地方,说了一句好像很好吃,晚上回去时室友就买了,放在我的桌上。”
“可我的大学进入倒计时了,我只能和他们相处两周,”叶满说:“我体会到了大学的好,遇到了想做朋友的人,可发生那些的时候,我的大学已经过去了。”
他说了自己的四段经历,韩竞知道,里面藏着的无数小事根本没被提及,随时会像被里的针,冷不丁出来戳面前这个人一个窟窿。
他说了寥寥数语,可那是他的二十二年。
叶满的二十二年里,似乎一直没有时间喘息,他只要迈步就会控制不住走回头路。
他一直一直,都在过高压的困难模式。
白玉色钟乳石倒映在绿色水面,独自过了千年万年,寥寥几次见过人类,却第一次见到有人在他面前哭。
水珠“嘀嗒”、“嘀嗒”地从钟乳石上缓慢落下,落进水里。
其实遇到很痛苦的事时叶满时常会想,十年后这对我来说就是不起眼的小事,我会忘记,或者付之一笑,可十年又十年,那些事从没过去。
叶满抬头看韩竞,那双眼睛里含着破碎的光斑:“韩竞,你在同情我吗?”
韩竞深邃的眸子看着他,没说话。
他垂在暗处的手紧紧攥着,攥得发白。
叶满异常冷静:“懦弱的人不值得被同情,没必要,我从来不是受害者。”
韩竞开口道:“你这么想吗?”
叶满:“我真的没有把过错全都推到别人身上。他们都有自己的合理理由这样对我,爸爸那样的性格是因为爷爷也没有爱过他,妈妈那样做是因为姥爷很偏心没给过她支撑,她很苦很胆小,只能依赖爸爸活。老师那样做是因为我成绩不好、素质低,同学们那么对我是因为年纪还小、加上我确实不讨喜做了很多蠢事,刘权那么对我,是因为他承受不了我这么多负能量,都有理由,我都接受。”
韩竞沉沉说:“你好像把一切都看明白了,那你为什么痛苦?”
叶满沉默了很长时间,说:“我只是,很讨厌自己。”
他低下头,继续吃那块面包,眼泪砸了下来,于是他吃到了熟悉口味,咸涩的面包。
“人生本质就是在闯关啊,”叶满鼻音很重,振振有词,看起来可通透了:“我一关一关地闯,小学闯到中学,中学闯到大学,大学结束进入社会,一关接着一关。觉得难,真是难,每一关后面都有下一件事等着,没完没了,我累得要命,可生活一直继续,关卡就不会停,像病毒弹窗一样不停冒出来。”
他跟韩竞说:“像你这样的人,过关肯定轻而易举。”
韩竞:“我从来没有闯过关。”
叶满微愣。
韩竞把他手上的面包抽走,放在叶满那兔子一样揣在脸边凝滞的手上:“哭完再吃。”
叶满咽下面包,用手背擦擦脸,没说话。
韩竞:“我很小的时候,在你偷偷去看世界上最小的海那个年纪,我爸告诉我,人生没有什么必要的事去做,你只需要成长就好了。”
他抬起叶满的下巴,直视他的眼睛,像一个哥哥一样耐心温柔地跟他说:“后来他死了,路我自己走。摔一跤能自己爬起来是成长,饿了知道赚饭吃也是成长,佛家说的无常、我们平时说的变化没有尽数,如果把那些当成关卡来过,人生得有多颠簸啊?小满,前面没坎儿,你大胆地走,把变化当成历练,你一步一步走,见招拆招,慢慢就能看见了,自己一直在时间里成长,越长越厉害。”
叶满:“可我没有成长。”
韩竞说:“你只是没仔细看自己,小满。”
叶满看了他很久很久,眼神逐渐呆滞,那是他走神的标准表现,转为清明时,他忽然古怪地冒出一句:“哥,你好像浴霸啊。”
韩竞:“……”
那个身穿黑色冲锋衣、剃着凶悍青茬儿、身上带着股子野性的男人正儿八经地开口道:“在地下溶洞里面晒浴霸,感觉怎么样?”
叶满明白,他是在问自己心情怎么样。
他心里有一点点暖,觉得自己灰色的世界出现了一点微弱的颜色。
就着那股子热乎气,他的肚子紧锣密鼓地提醒他该进食了。
他想起来韩竞说的,自己有一个身体,它完全忠诚于自己、对自己好,他拿过韩竞手上的面包,继续吃。
“后来那个室友怎么样了?”韩竞问。
叶满“啊”了声,说:“后来听说他毕业找了个不错的工作上班,刚上班没多久就让同事拿刀捅死了。”
这件事一度让叶满觉得混乱,是真的死了,一条命就没了,那一刻他竟然很邪恶地感到了轻松。
地下溶洞里声音幽寂,他们没踏足的千年万年都这样。
他仰头看那个白玉色的钟乳石,就觉得钟乳石也在看他。
以亿万年的眼光去看眼前人,会让人觉得自己渺小,而以人的眼光去看亿万年留下的痕迹,会让人变得很大。
“哥,假如我在这里睡一万年,白色钟乳石和谭水会触碰到彼此吗?”叶满问。
韩竞放松地说:“这里凉,不建议睡。”
叶满不理会他的玩笑,固执地问他:“一万年后它们还是不会相遇吗?我待了这么久,可钟乳石好像没变。”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问石头。
韩竞说:“一万年后或许这里又变成了海洋。”
叶满不解地看他。
韩竞黑漆漆的眸子凝视他的眼睛,说:“我是说,水也在流动,它们总会遇见。”
他应该只是在答复石头和水。
那时叶满想,只是可惜,我看不到了。
但他没想到,他那么快就能看到。
——
从那个生长着钟乳石的洞穴出来,我们到了一个宽敞且悠长的地下走廊。
这个地下溶洞中钟乳石、石笋形态并不太显山露水,大大小小分布在走廊里,上面附着着粉色、橙色奇异的微生物种群。
被错断岩层褶皱向斜构造,形成锯齿状的截面,人行走在其中,像走进一张深渊巨口,水珠从齿尖滴落,在坚硬的岩石上穿出深深浅浅的小洞,那是千万年之间的重复作用才能形成的。
被地下水冲击而成的天然走廊曲折向前延伸,有时候光会被遥远的黑暗吞噬,我好几次试图看清更远的地方,但手电筒已经尽力。
我觉得这里符合了人对地狱的所有幻想,我想或许人死后都要走这样的路。
我们都没说话,只有地下洞腔的滴水声一路伴随,很奇怪,我明明在未知原始的环境里,却没有觉得害怕,大概是因为说出了那些话,所以心情变得宁静。
前面的路曲曲折折,有时候我会忘记自己来这里的原因,我想了半天,想起来他告诉我山里有神仙。
我想在贵州这样苍莽浩瀚的群山里,住着一两位神仙并不奇怪。
我已经忘记我进山多久了,我的时间按照我说出的记忆划分。
我自愿地说出那些话,因为我实在承受不住了,不在乎了。
我感觉姥姥对我的爱是守住心里那些痛苦的最后阀门,当我察觉爱本就没有,那些痛苦反应过来时迟早会没有阻碍地把我生吞活剥了。
我不在乎他怎么看我,因为他已经看过我最狼狈的样子,知道我多么糟糕,如果他没看到,我或许还会偶尔幻想和他在一起。
不在乎这个心态很好,我可以更无所谓地和他相处,随时离开。
我这样走神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转身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说:“没想什么啊。”
他盯着我,说:“我刚刚心里忽然出现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用手电筒环顾四周,这个如同梦境一样的巨大地下溶洞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看上去没异常,或许有异常我没发现。我在那一瞬间生出一种恐怖幻想,我幻想假如头顶的大山忽然坍塌,仿佛怪物合上巨口,把这条地下走廊掩埋,或者有诡异的传说中的怪物忽然出现,把我们变成无知无觉的变婆,从此游荡在地下世界,再没办法出去。
我短短一念间想了很多很多,再次看向那个沉稳的男人,他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却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你特别远,跟紧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地下溶洞过于浓重的水汽糊住了我的肺,让我呼吸都很闷很闷。
大概走了一公里左右,我们走到尽头,通过绳索降到更下面。
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个会堂般宽敞的大厅,在里面,我看到了很神奇的景象。
那个洞穴里,我看到了很多珠子,分布在梯田一样大大小小的白色边坝池里,里面有的有水,珠子颗颗分明,有的没有水,珠子一窝一窝地钙化连在一起。
我跪在地上拍照,问他:“这是什么?”
他说是穴珠。
第103章
人们看不见的地方, 深深的地下,池水、流水、滴水共同打磨,完成了这样奇特又让人惊叹的作品。
我蹲在地上捡珠子, 试图捡一个最完美最光滑规则的圆形, 但是它们大多数表面粗糙, 我捡起一个, 看到下一个会把前一个扔掉, 最后我什么也没捡成。
我的人生总是这样,总是想有一个完美的结果,最后一场空。
他没催我, 过了很久,他走到我的身边蹲下。
那时我正跪在地上扒珠子,样子奇怪又偏执。
他把手伸到我的面前,展开, 一棵弹珠大小光滑的青色石头出现在我的眼前, 无限接近于规则。
它好漂亮。
我抬头看他, 他那双精明又通透的深深眼睛盯着我,像是能把我这时候的偏执看透。
“小满。”他开口了。
我盯着他的嘴唇阖动,脑袋里断断续续出现嗡鸣, 我知道我又开始无法集中注意力了, 我努力听清他的话,但无济于事,我只能看着他的嘴唇在动。
“对不起。”我在他停止的时候, 说:“能再说一遍吗?我走神了。”
他并没有露出不耐烦,凝视着我的眼睛,又说了一次:“找到规则的穴珠能许愿,很灵, 这就是我说的神仙。”
天空坠落流星的时候可以许愿、蛋糕上的蜡烛吹灭的时候可以许愿、新旧年岁交替时可以许愿,找到穴珠也可以许愿。
活了好多好多年,早就对这些事没兴致了,可我来了精神,趴在那个大厅里扒拉了很久,从洞的这一边扒拉到那一边,再从那边去了另一边。
我不是为了许愿,我只是在找珠子,没意义。
在这样亿为单位的穴珠里,我花了六个小时,一共找到了七颗趋近规则的珠子。
我攥着那七颗能许愿的穴珠,忽然想起了小学课本上的七色花。
我总是越长大,越觉得小学课本上那些让我昏昏欲睡的文字很有道理。
那感觉就好像在人生开端就有人告诉了你生命的箴言,可你薅着头发死记硬背时愤恨地发誓考过就全都把它们忘掉。从此漫长一生的流浪总结出二三经验,不过稚嫩笔迹下的横平竖直撇捺勾折。
——
“我小时候读书不认真,但是很爱看故事,”叶满坐在地上,整个人已经耗尽力气,他垂眸看手上的珠子,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每学期开端,学校会发语文书,语文书上会有一些零散的故事,我读过寓言一篇寓言故事,叫七色花。”
他看着掌心那些大大小小的珠子,大的有汤圆那么大,小的像西米,它们紧挨在一起。
“七色花可以许七个愿望,”他慢慢地说:“我读过后,就开始整天幻想假如我有七色花,我想要什么。”
韩竞问:“你想要什么?”
叶满摇摇头:“早就忘了,那时候太小了,坐土豆子上都直晃腿的年纪,能要什么呢?”
韩竞弯弯唇,在他身后坐下,靠住他的背,说:“坐土豆都晃腿?”
叶满腼腆地笑笑:“腿短嘛……现在想起来,都是些奇怪的东西,比如希望大家和我一起玩,希望得到一支漂亮的新钢笔,我也想像七色花里面一样拥有全世界的玩具,还想过街上都堆满玩具该怎么办呢。”
韩竞低下头,摘掉手套,长长的指头随意摆弄那颗弹珠大小的穴珠,开口道:“那时多大?”
叶满:“好像是小学二年级的课文,那应该是九岁。”
韩竞:“九岁的你……在做什么呢?”
叶满敛眸说:“在孤独。”
地下溶洞里湿气很重,他们的身上也渐渐凉了起来,孤独的感觉就是有点凉的。
这是他们在深深大山、无人区里最后的谈话了。
“过去的二十七年里,它一直都存在,”叶满说:“中间有过朋友,好像某些时刻造了不孤单的假象,但其实在人群里我也会很孤独。”
韩竞:“拉萨那晚,你很孤单,是吗?”
叶满点点头。
韩竞没说话。
叶满微微侧头,转动眼珠,看他的侧脸。
“还在生气吗?”叶满小心地说:“那时我很混乱。”
韩竞:“早不生气了,心疼。”
叶满一怔。
良久,他收回目光,慢慢继续了下去:“最近几年,朋友一个一个断了,我的世界只剩下我一个,就变得越来越孤独,世界慢慢褪色了。”
韩竞:“朋友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叶满:“或许你会觉得我很奇怪,但真的从小就没有人跟我玩,高中时交的几个朋友在我人生中占很大地位,是除了家人外最重要的,我以前的计划里,未来的每一步都有他们。”
韩竞:“那为什么断了?”
叶满:“因为很疼很累。”
他闭上眼睛,靠着韩竞的背,感觉到了一点踏实:“毕业后好像都变了,我和他们相处时老是患得患失,老是情绪起伏很大,有时候会难受得喘不过气、哭、喝酒。”
韩竞:“所以你决定断了。”
叶满:“在内心平静和持续折磨里,我选了前者。”
韩竞:“你断掉一切关系,想让自己平静一点,有效果吗?”
叶满:“效果很好,我不再执着去交朋友,所有人都是点头之交,不深入交流,没有任何期待,所以我发现我的世界简单很多,没有人孤立我,没有人能让我情绪起伏。”
韩竞:“……”
他问:“在我之前你交往过一个男朋友,分手时你难过吗?”
叶满很平静地说:“不难过啊,我又不期待他。”
韩竞问:“毕业后,你不再想交朋友,开始拒绝任何人靠近。”
叶满“嗯”了声。
学生时的他渴望朋友,渴望亲密关系,还有热情和期待,现在都没了。
韩竞意识到了自己的迟到,他遇上了这个阶段的叶满,他不再对抗,停止接纳,随时能抽离,随时能封闭,习惯了痛苦和忍耐,就算参与过他的人生,他也能有一套完美的自洽方法随便把自己删除,他来得太晚了。
韩竞:“孤独的时候会做什么?”
叶满:“什么也做不了,会蜷着哭,会没力气,会想以前的朋友。”
韩竞:“为什么不适着联系?”
叶满摇摇头,呆了会儿,他说:“其实我不太了解真正的朋友到底是什么样的。”
韩竞:“他们都是什么样的?”
叶满:“一个很温柔,对我很好,可我不能跟他说我的难过心情,因为说了他也不理解,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一个人缘很好,朋友很多,我们经常联系,我的不高兴可以跟他说,但他已经不愿意理我了。”
“一个其实和第二位是好朋友,我们关系像隔着一层,如果我不找他,他几年都不会主动联系我。”
韩竞没做评价,开口道:“你后悔和他们断了吗?”
叶满:“我不知道。”
韩竞:“没想过和好吗?”
“我试过,不知道该怎么说,”叶满摊开双手,垂眸看着,轻轻说:“那种感觉就像在拧螺丝……一个修补过去的螺丝,我用力想要把我们之间的关系拧紧,可它早就脱扣了,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也是这样。”
他的比喻很形象,韩竞立刻就明白了。
他在讲“无力”。
那句话说完,叶满停止了讲述,又等了很长一段时间,韩竞明白,他不愿意再讲,或者说,叶满觉得已经没什么好讲的了。
世界上有好多名著去讲述孤独,但其实孤独到极致的时候,连讲述的欲望也没有。
就这样吧。
没什么。
我挺好的。
光照进去他们的世界,被最密的网滤过,再浓烈也是淡淡的。
“小满,”韩竞侧头,低低地说:“我们去许愿吧。”
叶满的耳朵很大,但很协调很漂亮,他的耳廓透过手电光,红彤彤的。
青年侧过脸来,两个人的皮肤几乎相触。
叶满笑了笑,笑容很平静:“谢谢你,我轻松多了。”
韩竞也笑了笑,说:“我们第一次来这个溶洞就发现了这里的穴珠。”
他的语气半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很正经:“那会儿大家闲的没事,说用它许愿,把穴珠放进那边的钟乳石盘里,后来所有人的愿望都实现了。”
他试图让叶满相信,叶满也不好扫他的兴。
“那去许愿吧。”叶满无甚在意地说。
钟乳石盘书桌高矮,长在地面上,上面宽,被流水雕琢出一个凹槽,里确实有几颗穴珠。
叶满放了一个进去,在心里念着。
“希望韩竞健康。”
再放进去一个。
“希望他快乐。”
“希望他平安。”
“希望他心想事成。”
“希望他顺风顺水。”
“希望他找到真正值得爱的人。”
“希望他和他或她白头到老。”
他放得特别快,一会儿七颗珠子就全在盘子里了。
假如现在真的有一朵七色花,他小时候无比向往的七色花,他撕花瓣的速度也不会慢,因为他确实没什么为自己求的了,不需要斟酌思考。
韩竞问:“你许了什么愿?”
叶满心不在焉:“保密。”
“许愿得到什么东西吗?”韩竞站在他身后问,他想知道,然后满足他。
叶满从发呆里回过神,说:“我没什么想要的了,无论得到什么我都是短暂地满足欲望,但之后就都变得没意思。”
贪心会让人变得糟糕,最后得到一场空,还会让人坠入痛苦。
韩竞没说什么,把手上那个珠子投进盘子里,说:“希望叶满一生开心。”
叶满一怔。
小孩子应该不会许这样的愿望,是指“希望得到开心”这样的话,其实这才是最奢侈的愿望。
“很晚了。”韩竞说:“我们上去吧。”
叶满没说话。
韩竞走出两步回头看,叶满仍站在原地。
“怎么了?”韩竞问。
“哥,”叶满那双没神采的眼凝视着他,认真说:“真的谢谢,你是第一个愿意听这些的人。”
韩竞盯着他看,仿佛看到了淡淡的死志。
晚上十点,外面不知是雨是晴,地下世界仍然一片漆黑。
韩竞走了回来,向他伸出手。
叶满垂眸看那只向他摊开的手掌,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没动。他脑子里忽然有一个声音让他不要继续走了,叫他留在这里。
下一秒,韩竞抓住了他的手,往后一扯,还没站稳,他看到一条细细长长的黑影,慢慢从钟乳石后露头,三角头紧紧盯着叶满。
鸡皮疙瘩瞬时爬满头皮,叶满这个惧怕没爪动物星人吓得差点心脏骤停。
韩竞拉起叶满转身就跑。
一口气跑了十来分钟,叶满气喘吁吁停下,转头看,那条蛇没有踪影。
“好了,”韩竞握着叶满的手,说:“我们走吧。”
叶满收回视线,心有余悸地应了声。
两个人沿着来路返回,回到那个巨大白色钟乳石的洞穴时,叶满心脏“咚”地跳了一下,说:“怎么回事?”
涨水了。
那池潭水把钟乳石都没过了几公分,整个洞穴地势地的地方都是水。
“这里夜里会涨水吗?”叶满问。
韩竞面色凝重,摇摇头,说:“去前面看看。”
叶满察觉到不对,小跑着跟上韩竞,前面的溶洞里一切正常。
然而再往前走半个小时,地面又有积水,溶洞并非是一个水平面的高度,而是时高时低,类似一个曲折的管道。
地势低的地方已经下不去了,水灌满了洞腔。
“外面应该下了大雨,山里发洪水了。”韩竞皱眉道。
叶满问:“那前面的路……”
韩竞低低说:“走不成了。”
那句话的含义在这种时候,让人背后一阵阵发冷,叶满开始觉得呼吸困难。
地下溶洞在不停地灌水进来,韩竞带着叶满换了好几条路,但是又都退回。
白色钟乳石的溶洞地势相对高,但已经积水。
他们不知道外面下了多大雨,或者出现了什么意外,但显然再待下去不能预料会发生什么。
叶满没经历过这样的时刻,感觉就像一点点等待死亡。
“没事的,哥,”叶满握着手电筒,拧了把衣服上的水,安慰韩竞说:“肯定有办法。”
韩竞半倚在石壁上,垂眸看他,说:“如果没办法了呢?”
叶满:“我会水,带上潜水装备,先去探路。”
韩竞:“溶洞里很危险,水混,带手电筒也看不见路。”
叶满面色特别镇静,和以往的他很不一样:“绳子长一百米,我栓腰上,有事你拉我一把,要是我回不来,就说明那条路不通,你再找别的。”
韩竞:“你不怨我把你领到这里吗?”
叶满低下头,摇摇脑袋,说:“你是为了我才来,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韩竞:“是我太自负了,害了你。我是为了追你,我私心挺重的。”
叶满没抬头,收拾着包里的东西,把没用的往出扔,说:“别说这个了。”
韩竞盯着他苍白的脸,说:“小满,你真的特别特别好。”
叶满:“我不好。”
韩竞:“你比普通人勇敢多了,这种时候还想着担着我的命。”
叶满:“我没有。”
脚下的水越来越浑浊,没过了半截小腿。
韩竞看上去一点也不急,跟他说:“要是能出去,跟我复合吧。”
叶满没说话
韩竞说:“我喜欢你。”
叶满抬起了头,那抬头的过程,他从下到上把面前的男人看得清清楚楚。
长腿窄腰宽阔的肩,那身儿黑色冲锋衣特别衬他,显得又酷又板正,韩竞身材好,衣品好,那张脸更好。
高鼻深目,他的眉毛浓,肤色深,有种风吹日晒的粗粝感,长得太过优越,他没办法想象他爸妈到底得多好看。
他在现实生活里完全不敢看这模样的人,心里自觉就低了韩竞一等。
叶满眼眶是红的,很红,里边有清晰水光。
他强压着自己的眼泪,说:“韩竞,我不勇敢,我这样是因为我的命没你的值钱,我不想连累你因为我死在这地方,多冤啊。”
他往前半步,抬起手,瘦白的指头摸摸韩竞的侧脸,仰头说:“你要是想睡我,说一声就行,我不会拒绝的。”
韩竞目光深深地望着他,那双单眼皮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叶满看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你长得好,我很愿意的。”叶满平静地说:“我又不是只跟过你,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用不着谈感情,我不配也不会谈。”
水越来越深了,韩竞就站在那儿,良久,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叶满也弯弯嘴唇,收手转身,说:“我去那条路看看,你等……”
他的声音消失在韩竞的掌心,身体被压在了男人的怀里,他瞪大眼睛,看着水面映着的两个人的影子。
“我比你大九岁,”韩竞的唇在他的耳朵上、脸颊上若有若无徘徊,语气里半点火气都没有:“当我那九年是白活的?你一句两句就能把我惹毛了?”
叶满觉得耳朵痒极了,他的心也急得要命,他不明白韩竞为什么不着急逃命,还在这里跟他说这些。
韩竞低低说:“你想拒绝我也用不着拿话糟践自己,你犯不着在任何人面前糟践自己,你好好看看自己,你怎么看不见自己呢?对自己公平一点行吗?”
叶满的眼泪一滴一滴砸进水里,浑浊的水面上翻着一层奇形怪状的蜈蚣虫子,看着渗人,被韩竞抱着的自己狼狈不堪,比虫子更让人厌恶。
他不愿意看自己,他觉得真的很丑,很脏很恶心。
“我不想看。”叶满在他的掌心闷闷发声,说:“你也不要看。”
韩竞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
韩竞:“我明白你的害怕。”
叶满眼泪掉得越来越快,水又涨上来两三公分,他觉得氧气开始变得稀薄,肺奋力鼓动着,却让他觉得窒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叶满说:“我知道你的好。”
韩竞:“我那么好,是因为你觉得我好,所以我才好。”
洪水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的空隙灌进来,哗哗的流水声充满整个空间,他们的来路去路都在这水流声里慢慢被堵死,氧气被一点点抽干。
韩竞那句话简单又复杂,混乱又已经做好自毁准备的叶满好像听不太懂。
“我……”
叶满轰隆隆巨响的世界里,他听到韩竞说:“小满,相信我,再活一次。下一次,别把别人的爱当氧气管了,换自己呼吸吧。”
绝境下,韩竞和他打了个赌。
假如两个人都能活下去,就按他说的,再活一次。
叶满觉得韩竞好像把他看透了,用这种虚无缥缈幼稚的法子给他续命。
但他没放在心里,因为溶洞在源源不断进水,一个接一个的不同水平面的洞穴开始共通,狭窄的地方已经被完全堵死,水流速很快,他看不到逃生出口。
从前叶满没有在这样极限的环境下待过,他的经历太贫乏了。
这个世界有太多张不同的地图,而他从来只顺着一条线走,不敢有半点偏移。
此时这张地图对他来说是意料之外,是死胡同。
他看不到能出去的路,只觉得自己连累了韩竞。
他倾向于再找路,毕竟他们费尽周折带进来了潜水装置,在这之前叶满还不明白为什么要带这东西进来,太占地方。
但是韩竞不这么想。
韩竞带他走进了钟乳石的水潭,水越来越深。
绕到钟乳石后面,水已经没过腰。
韩竞把绳子绑在俩人腰上,问:“以前潜过水吗?”
叶满不知道他想做什么,答:“没有,但是我水下闭气记录是十分钟。”
韩竞有点意外:“这么久?”
叶满:“啊。”
他试过溺死自己来着,从小到大试了不知道多少回了,死倒是没死,倒是越来越能憋了。
韩竞深深的眸子看他一眼,好像察觉了什么,但他是好人,体贴地没追问。
“跟着我,不用费力游,我来拉你,中途有事就扯绳子。里面很黑,有一段路很窄,可能会卡住,但别害怕,我在前面。”韩竞说:“十五分钟,我们就能出去。”
叶满:“……”
一段路很窄,窄到能卡住的地步,那说明无法转身,真出事了,谁在前面也没用。叶满立刻就模拟好了最坏情况。
“小满,”韩竞绑着绳子,低头说:“记得我给你说的那个探险队员的事吗?”
叶满点点头,他唇角勾了勾,露出一个柔和的笑,他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只管走,我肯定能跟上。”
韩竞摸摸他冰冷的脸,说:“再对我笑笑。”
叶满一怔,眼尾下压,把笑容弄得更明显。
笑容还没展开,韩竞压住他的后脑勺,把他往前按,嘴唇紧紧贴在了一起。
叶满真想抱他。
那是他生命尽头最后的欲望了,他喜欢韩竞,好像比那程度深一点,是不是爱他不清楚,因为他没有体验过爱。
但他明白了一点,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之间,是可以有深度牵绊的。他在这一刻发现自己可以为了韩竞的安全放弃自己,心甘情愿的。如果绕着梅里雪山磕十万长头可以为韩竞祈福,他也是愿意的。
可他还是没抱,冰冷的吻过后,他摸了韩竞的包一下,平静地问:“从哪里出去?”
韩竞:“地下河。”
第104章
——
我不是一个强心理素质的人, 一旦我表现得冷静淡定,那肯定是我心里已经做好了承受最坏结果的准备。
洞穴探险总会让人产生恐怖联想,比如1959年英国魔鬼的屁股洞穴探险事件、2002年罗马尼亚仙女湖事件, 2009年美国坚果油灰洞事件, 2018年泰国清莱洞穴救援事件……数不胜数的洞穴探险事故, 为洞穴探险的神秘刺激外蒙上了层层阴影。
“洞穴探险黄金法则”里说, 不要在少于两名探险者的情况下进行洞穴探险, 这样规定是为了确保一人遇险的情况下,第二人陪在他身边随时监控情况,第三人出去寻找救援。
我们是两个人进入这个地下溶洞, 一路走来我没有感觉到任何麻烦还有危险,甚至没有遇到过让我有压迫感的狭窄空间。我知道他选了最优路线带我进来,他非常熟悉这里,如果不出意外, 我们两个人是没有问题的。
但我们出了意外, 外面没有第三人, 我们所处的位置太深,等不到外面人的救援,而因为涨水, 洞穴探险变成了洞潜。
我深吸一口气, 察觉自己心跳得无比快,我很紧张。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就明白,自己绝对憋不到十分钟, 说不定会迅速把氧气耗尽。
但是我没和他说。
我偷了他的刀子,揣在口袋里,假如中途我出了意外,我会割断绳子, 不连累他。
入水的时候,我看到了模糊温吞的光线笼罩在这片水域,我抬起头看,看到了那块巨大的白色钟乳石,它的尖端埋在水里。
只有在水下,才能发现浅水谭里那个深深的洞穴,漆黑的、神秘的,仿佛一张不规则圆形的黑纸贴在岩壁上。
水下暗流湍急,浑浊的洪水把光线打得很散很散,我觉得世界忽然静下来了。
世界是墨绿色的混沌,身体失去了重量,水没过头顶,让人觉得茫然又恐惧。
他拉了拉绳子,我转头看向他,水中那个男人对我打了个手势,精准而镇定,就像疯狂转动的指南针一下选定了方向,我跟上了他。
——
在进入那灌满水的洞穴时,叶满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洞穴。
洞并不小,叶满本身并没有幽闭恐惧症,但是漆黑洞穴给他的压力还是让他几乎窒息。
他跟在韩竞身后向前浮水,手电灯光在水下传不出太远,游了一会儿向后看,他无法确定自己游了多远,因为后面是一片漆黑。
一片漆黑的世界里,他只能看到韩竞。
绳子紧密地把他们连在一起,其实他只需要调控方向,不需要耗费太多体力,几乎是韩竞拉着他往前游。
他不知道这条通道有多长,不知道是否能活着出去,他现在身处于人生中最惊险的一次环境里,不是一个他摆烂就能度过的坎儿,也没有后退的路。
不是他停下脚步,蜷缩起身体就能逃避开,那样做只会让他停在这里,还会连累韩竞。
他努力往前赶了一点进度,希望可以帮韩竞节省一些体力。
他的心率太快,在快速消耗氧气,他不敢大口呼吸,自己无意识憋着气,就像小时候他第一次把头插进盆里,让自己窒息时表现得一样。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什么时候才能逃出去,韩竞转头看了他几次,他对他打了几次“OK”的手势。
可事实是他越来越坚持不住了,莫名其妙的,他的肺部开始疼,就像中学时那场大雨,妈妈披着塑料膜在后面追他,他却越跑越快,雨水让他没办法呼吸,渐渐肺开始胀痛。
妈妈还是追上了他,把塑料膜遮在他的头上,后来他在梦里无数次对妈妈说过对不起,梦里的妈妈原谅了他。
他们转进了一个非常狭窄的洞,与其说是在游,不如说在爬。
心理压力又缩小了他的活动空间,他觉得无法抬头,无法伸展手臂,甚至无法把腿蜷起太大幅度,那感觉太难受了,他的大脑开始发热、浑浊。
大学时他被当时的男朋友要求学游泳,他不喜欢泳池,因为那里有好多人,但是刘权要求他学会技能。
他打算一点点改造叶满变成他喜欢的样子,他觉得是为了叶满好。
但叶满好痛苦。
他好多次发生溺水,在水下挣扎,到大脑浑浊、发烫,到几乎濒死,那个本该跟他很亲密的人就冷眼在岸上看着,苛刻得像一个陌生人。
叶满提过分手来着,他实在受不了了,但是那人又说很爱他,一切为了他好。可那么爱他的人,把他甩了。
被甩那段时间的感觉,就像在陆地上溺水。人生太苦了,他有点想放弃了。
洞穴到了转弯,变得稍微宽松,他脱出一个锁扣一样的障碍时,把自己折叠成了一个诡异的姿势,韩竞停下来等他,而他已经快到极限。
那么大的空间他都可以通过,可他的肩偏偏卡在了一个小小的缝隙里,韩竞也没法转身帮忙。
其实人生的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的,要自己经历,别人没法帮你。
1959年英国的洞穴探险遇难事件,因为被洞穴卡住砸碎了人的锁骨,试图营救,可直至水漫过洞穴,仍然未能把人从洞里解救出来,叶满此时情况类似,卡在洞穴里没办法出去,多么可怕的死法。
叶满这个人太悲观,他没有太多求生欲,到了这个地步他心里好像有块石头落地了,他一点也没慌,只是想着——果然发生了,就是这里了。
他试了两次,没办法从洞里脱身,就从腰间抽出了刀子。
其实洞穴过分狭窄的地方只有那么一小段。
韩竞所在的地方相对宽松了,他可以转头。
手电筒灯光照回来,透过浑浊幽深的、仿佛地狱黑水的地方,叶满费力抽出一只手,手上握着刀,割向绳子。
韩竞瞳孔猛地收缩,可这时候他根本没法回去。
他紧握手电,快速按了两下。
明灭闪动的光线就像这个孤独世界忽然出现的人类信号。
叶满仰起头向前看,透过黑暗,恍惚有种看清韩竞的眼睛的错觉。
明明想好了的,可他这样做时有点像背叛,还是当着人面背叛,现在被韩竞发现了,以韩竞的性子或许会再回来找他的,这个锁扣地形特殊,就算是韩竞也无法回头通过,他会被困死。
在犹豫的边缘里,韩竞忽然向左侧了一下身。
叶满扒着洞壁,试着向左侧了一下,轻轻松松出去了,其实好像绝路也没那么绝,换个形状就能走出去。
他韩竞扯了扯绳子,继续往前。
那段洞穴只有几米,出来后就一路都是宽阔的,相对安全,这也是韩竞选择这种方式出来的原因。
可叶满已经要不行了,就像在出租屋里每次把脸埋进水里,一次一次挑战生命极限那样,最后缺氧地摔在地上。
他没有那么厉害,他没有专业潜过水,这样压抑的环境里,他能在这种极端环境下游两三分钟都是极限了。
心率持续加速,肺越来越憋闷,他试着换气,但毫无效果,这时他都不知道自己的氧气瓶在他通过窄洞的时候遭到意外发生泄露,其实他已经没氧气了。
可他特别能忍,他没用过潜水氧气瓶,以为氧气瓶就是这样的。他始终在往前,就像以前一次次的濒死又苟活下去,挣扎着活到了现在。就像他不知道前面还有多远,还是一直茫然地坚持着。
他意识已经渐渐模糊,只是凭着本能往前游,被韩竞半拖着往前走。
前面的水域越来越宽,他觉得水的颜色有点变了。
耳边好像出现一点杂音,很遥远,像是这个地下世界忽然出现了bug。
直至韩竞转身回来,抱住了他的腰。
他们在透明的黑色中上浮。
雨砸在他头顶的时刻,他好像从地狱爬到了人间。
他被托举着,剧烈咳嗽,在瓢泼大雨里剧烈呼吸,试图装满为了自己为了节省氧气而竭尽全力的肺。
他从来没这么贪婪地汲取过这个世界什么东西,耳朵、鼻子、眼睛一点点被新鲜空气唤醒,一股子狂喜忽然涌上了心头。
他缠在韩竞身上,心跳快得说不出话。
他忽然发现自己会呼吸——这个发现非常古怪,因为人都会呼吸这件事是所有人都清楚的,可叶满仿佛第一次发现、明白。
他意识到一件大事,仿佛当头棒喝!如果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呼吸的话,那为什么要从别人身上得到养分才能续命?为什么别人的一点态度就能轻松剥夺自己的呼吸?分明只需要用自己的、长在腹腔的、无比坚强的肺。
现在应该是后半夜,世界上的所有人都睡了,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有两个人死里逃生。
原始森林是黑色的,但和地下的黑截然不同,下面的黑是纯粹的、没有生命的,而夜色的黑是生动的、藏着生机的。
世界黑漆漆一片,叶满搭着韩竞的肩,伸出手,摸向天上坠落的雨。
眼睛看见了白色雨线,耳朵听见了噼啪声响,嘴唇呼吸进了清新的、大山制造出的氧气。
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明确地、清晰地感知,自己正活着。
韩竞也在剧烈呼吸,他把叶满抱得很紧很紧。
这时,他在雨水碰撞声里听到了一连串的犬吠声。
非常熟悉。
两个人一起转头看过去,在竹子下,潭水边,一抹灰暗的白正站在那里,向两人狂吠,如果不是那声音太尖锐,都让人怀疑那里只是一朵小蘑菇。
“韩奇奇!”叶满声音很弱。
让他惊讶的不只是小狗出现在这里,还有他们此时身处的地方太熟悉了。
墨绿平静的潭水,潭边的一丛竹子,这是他们进山第一次休整时所处的位置,怎么会是这里?
他们用最后的力气游到岸边,韩奇奇飞扑了过来,扑进叶满怀里,抱住那小小一团温热,叶满才敢确定他们真的做到了。
浑身脏兮兮、毛里夹着落叶的小狗兴奋地乱跳,在叶满头发上、脸上乱舔,为他梳理毛。
而叶满已经脱力了。
他和韩竞到山壁的一块突起的小岩石下避雨,靠在里面一动不动,缓和体力。
韩奇奇被叶满塞进衣服里,韩竞靠过来,搂住叶满。
山里太冷,雨太大了,小狗在发抖,叶满也在发抖。
他贴在韩竞胸前,觉得自己丝毫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软绵绵的,手指都抬不起来。
包里没什么东西了,但好在防水布包裹着的电话还没事,韩竞叫了救援,把湿淋淋的外套脱了裹在俩人身上,尽力保持体温。
强体力消耗后会有一段倦怠期,大脑和身体变得很轻很钝。
叶满呆呆看着雨,主动开口:“明明只过了几分钟,怎么感觉过了一辈子呢?”
韩竞:“十分四十七秒。”
叶满:“那么久……”
韩竞:“我第一次进这个洞里比这次时间长。”
叶满淡淡的死志和半死不活的生活态度给人一种他非常柔弱的错觉,但其实他的意志非常坚韧。
只有韩竞发现了。
巨大的惊险刺激后,好像一切都只剩下平静。
叶满没说话的欲望,呆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没事了。”
“小满。”韩竞环着他的身体,低低说:“对不起。”
是他的错误判断和自负让叶满陷入险境。
叶满摇摇头,体力甚至支撑不出太大的声音:“我们没事。”
韩竞:“差一点。”
“没事就是一分不差。”他静静看着天空不停坠落的雨,轻轻说:“韩竞,雨声真好听。”
寒冷的气温渐渐侵袭他们的身体,韩竞低头,将脸颊贴上他的侧脸取暖:“想听歌吗?”
叶满的肺还残留着密密麻麻的疼。
他无力地说:“丽江那首歌……”
韩竞的手顺着他的手臂向下,缓缓握住他冰冷的手,攥进掌心。
“东边……”韩竞的嗓音有些疲倦,比平常多了几分哑,低、气息不稳,可好听得要命:“东边我的美人啊……西边黄河流。”
叶满觉得心脏里像是塞满了软蓬蓬的棉花,很满,极度的痒,极度的麻。
“好儿郎,浑身是胆……”
“壮志豪情四海远名扬。”
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
东边我的美人啊,西边黄河流……
他和韩竞相互依靠着,小狗在他怀里安静停留。
他在韩竞低低地哼唱里呆呆看着山里的大雨。
手电筒光线被雨水打碎,溅在遮挡着他们的藤蔓与野草上,顺着翡绿的叶片滚落,速度太快,形成了珠帘。
那样的苍翠几乎从叶片满溢出来,这个世界的颜色是饱和的,生机仿佛一点点浸入他的脉搏,驱散了他身上的腐朽气息。
韩竞赌赢了,他活了下来。
叶满靠在韩竞肩头,缓缓闭上了眼。
他们在山里待了大概半个小时,救援队人来了。
那个苗族女人带着几个寨民冒雨进山找了挺久了,接到信号才找到了他们。
其实这里距离外面已经不远。
“找到他们了!”
“快,扶到担架上。”
“……”
“这只小狗怎么会在这里?”
——
我混沌的记忆跟着担架起伏不定,天空坠落的大雨坠向远古的海洋,最后却落在了我的身上,就好像一场短暂又浪漫的对话。
我问雨:“你曾见过这里的海洋吗?”
雨豆子噼里啪啦向我汇聚,欢快回应:“我见过全世界的海,这位卷毛儿你没见过吗?”
凌晨两点,我们回到了苗寨,酷路泽仍在原地等待。
干净的房间里摆着两张床,墙上挂着美丽奇特的苗绣。
我没有力气欣赏,我很冷很饿。
但好在,我们都平安。
——
叶满冲了个热水澡,把一身泥的韩奇奇也带进去一起洗了。
花姐说韩奇奇在两人离开的第二天就跑丢了,他们找了很久都没找到。
“花姐”是叶满对她的称呼,她的苗语名字是“bang”,翻译过来就是花。
而他们离开后山里下了雨,或许韩奇奇一路追着两个人的气味跑进山里,然后在那个潭水边失去了叶满的行踪,只能在那里反复徘徊。
它瘦了,整只狗狼狈不堪,见到叶满后就没了精神,像是终于安心,连洗澡都安静地一动不动。
这只笨蛋小狗不知道叶满想过给他重新选主人,它忠心耿耿地追随他,眼里只有他。
叶满心疼得要命,也自责得要命,他不知道这只捡来的小狗在过去几天时间里都在想什么,是不是想着,自己又要流浪了。只是这么想想,都觉得自己太过残忍。
外面下着暴雨,叶满坐在床上一点点把它的毛吹干,雨看起来在短时间里不会停,去市里医院路很难走,好在他们身体没什么不妥。
房间里有两张床,都放了厚毯子,叶满把韩奇奇放进窝里,盖上小毯子,爬上了床。
他怔怔望着吊脚楼干净的木制屋顶,精神有一点恍惚,前一刻还在潮湿漆黑的地下溶洞,现在就变成了暖洋洋的房间。
他困得要命,蜷缩在床上,眼睛望着门口方向。
有熟悉的脚步声在房间外响起,轻微推门声后,韩竞擦着头发走进来。
这两天头发有点长了,刚刚又被他剃短。
叶满缩进了毯子里。
韩竞把大灯关了,站在床边低头看手机。
“韩竞。”叶满困倦地叫道。
韩竞走了过去。
叶满鼻音很重,声音在这深沉的夜里,显得有些飘忽:“你还好吗?”
韩竞垂眸看他两秒,放下手机,上了他的床。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韩竞搂住他的腰,叶满没推开他,把毯子盖了一半在他身上,手刚落下,就这么相拥睡了过去。
叶满中途醒过一次,瞪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房间点着一盏不刺眼的灯,他们并非在地下,耳朵能听到窗外的雨,屋里有两道平稳的呼吸声陪伴他,韩竞和韩奇奇都在。
他忽然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联系紧密,世界被重新上了色,心气又慢慢回来了。
第二天大雨未停,叶满睡到中午才醒。
韩奇奇在快乐地吃罐头,韩竞没在。
他的行李箱在房间里,叶满换上了自己的衣裳,浅色牛仔裤和宽松的白色短袖。
他盘腿坐在床上,打开了手机。
他的手机在山里没电了,昨晚充上,刚开机。
里面有可多消息,但大都是来自救援猫狗的那个群。
钱秀立雷打不动地给他发了诗词,即便他不回复也热情不减,叶满特别想回个“TD”,但这肯定没用。
□□上瞳瞳也给他发了消息。
除此之外,就没人找他了。
他进群里看了眼,点进自己新开的那个视频账号。
那几条视频底下有几个点赞的,也有十来条评论,都是清一色的“玫瑰玫瑰玫瑰”、“爱心爱心爱心”,ip都是贵州。
一看就是群里成员或者同城的人点的。
如他所料,他的视频不会掀起多大浪花。
他用流量卡重新注册了一个账号,抿唇点进原始头像,从相册里选了一张韩奇奇的照片传上去,然后把那串原始数字慢慢删掉。
低头发了会儿呆,他在框里慢慢编辑了几个字——叶子的流浪笔记。
他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低头向外看,喀斯特大山蜿蜒曲折,深山隐在白茫茫的雨里。
雨下得太大了,或许溶洞已经被洪水灌满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转身找到相机,坐在桌边,打开电脑。
韩竞上来时,听到了叶满温柔略带粘滞的好听声音,像是录音:“我在重庆飞往拉萨的飞机上遇见了吉格,他是一个帅气且热心的藏族年轻人……”
韩竞的脚步停下,站在门外,眸色有些深。
说完那句话,叶满停止播放,低低嘟囔了一句:“从这里开始吧。”
韩竞推门进去,打断他:“小满,出去吃饭吧。”
叶满手忙脚乱摘掉耳机,扣下电脑。
慌张得好像在做什么亏心事一样。
他转头对韩竞笑了笑,说:“知道了。”
韩竞:“我们暂时走不了,要等雨停。”
叶满:“好。”
韩竞眼神往他电脑上扫了一眼,问:“在做什么?”
叶满:“……”
叶满摇摇头,说:“没做什么。”
韩竞叫了他一声:“小满。”
叶满下意识直起腰背,郑重应道:“唉!”
看起来特心虚。
韩竞:“……”
“没什么,”他说:“走吧。”
叶满松了口气。
出门时,吊脚楼里有不少人,头发花白的老人居多,穿着深蓝色的褂子,正围坐在一起,没发出什么声音。
明亮的针在布料上穿插而过,岁月好像就在这里静静流过。
没人在意叶满来了,只做着自己的事。
大雨瓢泼,好像并没有影响山里的岁月。
第105章
叶满慢慢吃着糯米饭, 坐在一边看,色彩缤纷的奇特图案在绣娘的手下一点点出现,对于不懂文化背景的叶满来说, 神秘得仿佛一种古老的咒, 或热烈明艳, 或古朴沉着。
“喜欢吗?”韩竞在他身边坐下, 低声问。
雨气从窗外吹进来, 有些微凉的潮气。
“看不懂。”叶满摇摇头,轻声说:“没见过这样的图形。”
“那个方格代表了田园,那里红绿蓝三种颜色线绣出的水波浪花, 代表他们先祖蚩尤迁徙路途里路过的黄河、长江、清水江,”韩竞指指绣娘手上的绣片,说:“那个条纹是路,弯的是树。寓意了他们原来住在有田园的地方, 后来迁徙到有树的地方。”
叶满心道, 简直是绣在身上的历史地理书和奇特的符号密码。
韩竞:“手工现在不太被大家选择了, 现在很多符号在慢慢失传。”
叶满说:“你好像很懂刺绣。”
“他当然懂。”花姐从楼梯口走上来,笑着说:“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叶满摇头,腼腆地对她笑笑。
吃过饭叶满也没回房间, 坐在厅堂看刺绣。
他能从那一针一线里获得片刻宁静, 就像小时候姥姥用针线缝起了他的童年。
他想起一些忘在记忆里的小事,比如小时候衣裳很少,爸妈不愿意花钱给买, 大多数是姥姥亲手做的,不是同学们身上时兴的牛仔裤、涤纶面料,都是棉麻粗布制成。
和同学们不一样的是,上面总是有奇特的绣花纹样。
小小的袄、小小的毛衣, 上面勾着粗粗细细的线条,他喜欢绿色,姥姥就买了绿色的线,和小朋友们的都不一样,那样独一无二,时间里好像也有过幸福时刻,只是叶满记不清,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境。
韩奇奇趴在他脚边,抻头看屋里的人,很安静。
韩竞回房间了,正通电话。
花姐走到叶满身边,递给他一杯茶,笑着说:“昨天把我们吓坏了,还好你们没事。”
叶满捧着温热的陶制茶碗,诚恳地说:“谢谢你们。”
女人在他身边坐下,手腕上的银镯碰撞,声音清脆悦耳:“该谢的是你自己,能从那条通道出来,心理素质肯定是过硬的,更何况出来时间只用了十分钟,韩老板之前从来没有达到过这个速度。”
叶满的心理素质一点也不硬,脆弱得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散,只是够悲观,多大一点小事都用命拼罢了。
可此刻被夸赞后他并没有太多不敢当,他也觉得自己确实做了一件很厉害的事儿。
他嘴上还是斯斯文文地说:“那里还算好走。”
“好走?”花姐看他,说:“你知道你做了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吗?就算是专业潜水员,也未必能从那个洞里那么安全地出来。”
叶满一愣。
花姐说:“而且我们后来看你的潜水装置,发现你的氧气瓶坏了,太不可思议了。”
“对呀,”一旁的姑娘好奇地问他:“你到底是怎么坚持的?”
叶满“啊”了声,韩竞没跟他说这件事,他一时有点懵。
他就是一直在想,坚持坚持,再坚持坚持,就像以往的每次崩溃时一样。
他不说,人家也没再问,继续手上的刺绣。
吊脚楼里很静,叶满低头喝了口茶,轻声开口:“韩竞好像很懂刺绣。”
花姐从篮子里取出一块绣样,拿起针,说:“我们之前都是把刺绣卖给他的,他给很多钱。”
叶满:“之前?”
花姐:“嗯,零几年的时候,他路过我妈妈家的寨子,见过了我们的刺绣,就收下替我们出去卖。”
叶满:“……”
他垂下眸子,看着手中杯子氤氲的雾气,说:“是和侯俊一起吗?”
“是啊。”花姐眉眼间含着笑意:“他们两个经常一起来,还有我的妹妹,他们三个关系很好。”
叶满心里稍微一紧,过了会儿又慢慢放松,他弯唇说:“听说竞哥的恋人是贵州人。”
花姐并不避讳:“他和我妹妹谈过恋爱,两个人那会儿爱得……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叶满:“死去活来?”
花姐忍俊不禁:“那倒不至于,但确实两个人都爱着对方。”
叶满脸上笑容有几分好奇,心里完全没醋意波澜,他完全抽离自身情感后,就会变得不在乎:“那他们为什么分手?”
花姐:“可能因为他不愿意留下来吧,妹妹也不愿意再等,我妹妹很有主意,韩老板又有点……专横,俩人不合适。”
怎么会呢?韩竞明明脾气很好。
叶满不知怎的,忽然产生一种惋惜的感觉。
他叹了口气,心里说:“真可惜。”
“他们没联系了吗?”他问。
花姐摇摇头:“没有了,只偶尔提起来……唉,妹妹曾经把自己的嫁衣都绣好了。”
叶满发了会呆,问:“那个孩子呢?”
花姐很自然地接道:“跟着妹妹到新家里去了。”
叶满:“……”
原来她已经结婚了,韩竞还放不下吧。
外面大雨还在下,他闲坐着也是无聊,盯着篮子里多余的针线看了会儿,说:“我能用吗?”
“当然可以,你也会刺绣吗?”
叶满推开卧室门时,韩竞仍在通电话,他坐在床边,冲叶满挑了挑眉,算打招呼。
叶满站在门口,无意识看了他两三秒,看到他就想起曾经发生在这里那段深刻的爱情。
他对韩竞点点头,去行李箱找衣服。
韩竞很敏锐,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深邃的眸子里有几分探究。
看叶满蹲在行李箱边上,把手机拿远一点,开口问:“找什么?”
叶满:“找一件衣服,练手。”
韩竞:“拿我的。”
叶满手下微顿。
他垂着头,在行李箱里看了会儿,拿出一件韩竞的黑色短袖,他穿过的。
怕打扰他正事,拿完也没打招呼,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韩竞仍看着他,开口道:“小满。”
叶满抱着衣服,侧身看他。
韩竞目光在他身上停顿了几秒,说:“想绣什么?”
叶满:“小狗。”
说完,他走出去,合上了门。
韩奇奇第一次当模特,整只小狗非常乖巧。
它昂首挺胸地坐在叶满身边,苗族姑娘一笔一笔把它的轮廓画在布上。
曾经叶满和姥姥刺绣都是姥姥画出图样,但是苗族刺绣是不用画草图的,好像图样的模样早就深刻在她们的记忆里。
苗族姑娘并没有不耐烦,绘画技艺相当高超,把每一根毛都描绘得很精妙。
一只昂首挺胸的韩奇奇出现在黑色短袖上,短袖很大,韩奇奇也很大,这样的刺绣完成要很久很久,但叶满不需要太久,他只绣韩奇奇的轮廓,用金色线黑暗背景下的一个小狗轮廓。
他很久很久不绣,也不知道能绣成什么样子。
坐在苗族绣娘边上,他拿着针,扎进布料的瞬间,仿佛看到了一个坐在新做的被褥上的埋汰小孩儿。
“姥姥,我们绣什么?”
“绣大芍药。”
“姥姥,你画的是洋地瓜花。”
“这是芍药。”
“我没见过芍药。”
“等姥姥带你回关里,你就认得了。”
“我来绣,姥姥眼睛不好,躺一会儿我就绣好了……”
……
“他们在外面不容易……”
“你以后少回来……”
……
那个脏兮兮的孩子曾经绣得很好,趴在被子上一针一针缝,只为了让姥姥多休息一会儿。
他不知道,有一天会发现姥姥不疼他。
他一针一针绣下去,时空里那个孩子也在绣,他在昏暗的家里明亮被面上绣大红的芍药花,叶满在遥远的异乡漆黑的布料上用金线绣狗。
偶尔那么一个不经意抬头,他们都停住了,目光定向某一点,不知是否看见了彼此。
可他们确实都在自主呼吸,并未用别人的爱来做氧气。
“你和韩老板是好朋友?”花姐问。
叶满慢慢绣着,说:“普通朋友,我在他的民宿住过,偶然结伴。”
花姐:“原来是这样。”
她笑着说:“之前他带过朋友来,他的车队里厉害的人有很多。”
叶满:“听说他有过车队。”
花姐:“妹妹那时候每天都守在寨门向外看,等着他来。”
叶满弯弯唇,说:“竞哥应该也很期待过来。”
花姐:“那时候韩老板最喜欢看妹妹刺绣,两个人一待就待一整天,韩老板关于苗绣的了解都是从她那里知道的。”
叶满:“……”
他不再开口,花姐却好像有些惆怅,开始说起了从前。
多数在说韩竞和年轻时恋人的事,一起的美好经历。
她把他和迷路的同伴从地下溶洞救出来,就此结识,三个人成了好朋友,两个人走在了一起。
叶满一针一针地绣,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在有关那个青海男人过往的一件一件故事里,强迫自己的心态保持在一个平常状态。
那样的大雨里,依山而建的苗寨里岁月悄然溜走。
韩竞从房间里出来,叶满已经绣了一只狗头。
韩竞在叶满身边的椅子坐下,手臂倚着长腿,低头看他手上的动作,温和道:“绣得很好。”
叶满没抬头,说:“手生。”
叶满头发长,有一缕贴在了脸颊,韩竞很自然地抬手去碰,叶满条件反射似的往旁边一躲,动作特别突兀明显,就跟避嫌一样,韩竞的手微微一顿,不着痕迹收回。
韩奇奇从来不理他,趴在叶满鞋上呼呼大睡,嘴拱进了叶满的鞋带里。
一人一狗都在忙。
花姐看过来,笑着说:“这是夕阳吗?”
叶满点点头。
希望描边下的狗头的轮廓,绒毛胡须栩栩如生,就像黑暗将至的最后一缕光辉照在身上,小狗抬头向天看,金色的线,有种耀眼的错觉。
花姐:“很巧妙。”
叶满:“你们绣得才好。”
花姐笑起来:“我们在赶工呢。”
叶满问:“用来卖的吗?”
“不是,”花姐说:“早些年韩老板为我们搭线了一个时尚品牌,我们长期合作。”
持久的合作,让苗绣和时尚结合,非遗的传承,叶满心里猜着,或许之前韩竞买下刺绣也不是为了赚钱。
外面阴沉沉的,屋里开着灯,叶满继续绣了下去,韩竞在旁边看着。
叶满想,他曾经也是这样看着他的恋人吧,现在看自己,或许心里已经做完了比较。
他不愿意这样想,想要努力抽离自己,可强烈的自卑如影随形,所以有时候,他控制不了自己。
他绣不下去了,停下手上的针。
韩竞看他的侧脸,叶满却没看他。
花姐好像看出来他的不自在,问:“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绣?”
叶满愣了愣,说:“我不会。”
花姐宽容地笑笑:“我教你,你基本功很不错。”
叶满拿着东西走过去,背对韩竞。
原地的韩竞轻微愣了一下。
雨下了几天几夜,山区有不同程度的地质灾害。
叶满在苗寨住了半个月,中秋前夕才离开,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单纯是他暂时没太多继续走的力气,韩竞也没什么意见。
雨过天晴后,苗族的奶奶喜欢坐在门边刺绣,叶满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十岁的小绣娘。
他站在街边,拍下了老幼并肩的画面,恍惚间好像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的汉族小男孩儿站在街头,呆呆看着这样宁静祥和的景象。
他好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只是很羡慕,羡慕到抬步,走到她们身边,悄悄坐下。
——
寨子里民风淳朴,没有人嫌弃我是一个愚钝的外乡人,没有因为我的不善交际而不耐烦,因为这个,我的胆子也稍稍大了一点。
他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平静。孩子们早上背着书包,顺着梯田结伴去学校,回来后做作业,有的会向我请教问题。
万幸,小学题目我还是没问题的。
苗绣传承一般靠人口耳相传,妈妈教给女儿、祖母传给孙女,曾经漫长的一生里,绣娘的时间都一针一线缝进刺绣里,现在孩子们到了年纪会去读书,刺绣只能当一种副爱好,或许也是传承渐渐没落的原因之一。
我教过小小绣娘括号加减法,她就教我破线绣。
这里的生活很单纯,没有开发旅游业,很像一个世外桃源,有一天我收到了陌生人偷偷送的花,追出去看时,又不见了,所以我甚至不知道送花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是神仙还是精灵,我拿着相机走在寨子里,老人佝偻着身体背着娃娃和我擦肩,那平常背娃娃的绣品,也很精美。
我想追上去偷看,一只蝴蝶落在了我的相机上,恰巧是夕阳最盛的时候,光芒洒落它蓝色的翅膀上,烫起了金色的岩浆,随着它的每一次翅膀扇动而滚动着,终于璀璨的岩浆落在了我的手上,微凉的气温也变得灼热,烫得手背发麻。
那真像生命的温度,随着蝴蝶飞走,洒落了一地的火光。
我抱着花追它在苗寨里到处跑,最后太阳下了山,我才心有不甘地回头,回来路上,火冷了、灭了。
——
叶满带着韩奇奇在这座让他感觉舒服的寨子里乱逛,很长一段时间没和韩竞待在一起,多数只有晚上回去才能见面。
叶满带着桂花回到花姐家里,韩竞正和花姐那位沉默寡言却非常能干的丈夫一起说话。
看到他手上的花,唇角笑容淡了一点。
叶满刚回来,对他的情绪变化有点敏感,这种敏感不针对特定的人,而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每次重新见一个人,他都要重新揣测他的情绪。
这是他的求生欲,因为他从小经历了太多次,有时候他和爸爸待在一起他还在笑,出去上了趟厕所,他的脸就变了,变得狰狞恐怖。在学校时同学前一天还在和他开玩笑,第二天就装作看不见他。
人是善变的,所以对于叶满来说,每一次见面他都要小小评估一下对方的态度,以方便小心应对。
“吃饭了吗?”韩竞的变化只有小小一瞬,很快恢复正常,可足够叶满敏锐的触角捕捉。
他立刻小心起来,谨慎地走到他身边,乖乖回道:“还没有。”
花姐冲他招手:“给你留了饭菜,来吃吧。”
叶满放下花和相机,走了过去。
“花姐,”他站在灶台前,很小声很小声地问:“竞哥今天心情不好吗?”
花姐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啊。”
她低低说:“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叶满“嗯?”了声,端着碗说:“没有。”
花姐嘀咕道:“奇怪。”
睡前叶满去行李箱拿换洗衣服,无意间看见了装信的文件夹,紫色的封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朵小红花。
他轻轻拿起来,指头在小红花上轻轻磨蹭两下,微微牵起唇角。
真像小朋友的奖励。
脑海中又浮现出韩竞在地下溶洞说的话,那个不断灌水的溶洞里,韩竞跟他说“再活一次”。
这句话一直一直在他心里绕着、想着。
把自己当做一个新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再走走看呢?
他不着边际地想着呢,韩竞走了进来。
“玩得开心吗?”他平常地问道。
叶满:“还好,拍了很多照片。”
韩竞:“只有照片?”
叶满把那个文件夹放下,转头看他,轻轻扬起唇角,说:“我拍到一只蝴蝶,想给你看。”
韩竞:“好。”
叶满喜欢给韩竞看照片,因为他从不敷衍,叶满洗过澡,倒仰在床边晾头发,世界在他眼里颠倒,韩竞也是颠倒的。
韩竞:“蓝色的蝴蝶。”
叶满轻晃着腿,举起双手努力地跟他描述:“夕阳落下的时候,像着了火。”
韩竞目光落在叶满的侧脸上,说:“很像。”
“就像火烧了一路……”叶满的情绪渐渐淡下来,忽然感觉到一阵低落,他开始不明白自己刚刚为什么感到快乐。
总是这样的,快乐后会跟着巨大的空虚和孤独,就像热闹后人走茶凉剩下了一地的废墟。
他的手慢慢放下,轻轻搁在了床单上。
韩竞察觉到了,放下相机,低低问:“怎么了?”
叶满疲倦地说:“好累。”
韩竞:“睡吧。”
叶满翻了个身,把身体蜷缩起来,紧紧闭上眼睛。
这一天就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给自己充好了一些电,又抱着相机出门,想去拍树。
就像他所说的,他喜欢植物。
他恰好在六点钟经过路口,几个小朋友正背着书包经过,小绣娘笑着跑过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学校。
清晨空气沁人心脾,山里雾气薄薄地飘着,被风斜斜吹着走。
叶满背着相机,犹豫着要怎么拒绝,一只温暖的小手拉住了他的手。
叶满一怔,低下头,另一只手也被牵住了。
叶满和小孩子相处会紧张,也没太多经验,他和家里的小辈们都处不好。
没有孩子牵过他的手,所以那柔软稚嫩的手握住他的时候,他感觉无措又害羞。
他就这么糊里糊涂跟着走,走了几分钟,他稍微动了动手指,虚虚握住了两个小朋友的手。
那一刻的感觉很奇妙,他克服了某种恐惧,他与这个世界的人类幼崽建立了一点点关联。
韩奇奇在后面小跑跟着。
绿色蔓延整个寨子,蔓延向喀斯特大山,寨子里小路四通八达,分散的吊脚楼外围着耕地梯田。
深深的草和紧密的树之间一条蜿蜒的土路往山上去,叶满这样走着,忽然驻足,向后看了一眼。
山路曲曲折折,转个弯就看不见后面,后面好像什么也没有,只是路边草叶子被风吹得轻轻晃。
孩子们背着书包在土路上跑跑跳跳,让叶满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他的童年有数不尽的烦恼,他对学校也很恐惧,也不知道是不是预言梦,他昨晚梦见了自己的小学老师。
再次踏上去小学的路,他已经二十七岁,学校也不再和他相关。
韩奇奇跟在叶满身后摇晃着尾巴,走了一个半小时的路,孩子们才到学校。
叶满没进去,就坐在学校院子里的秋千上,百无聊赖地摇晃着打量这个山里的学校。
学校是二层小白楼,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墙体变得发黄,地面是水泥的,打扫得很干净,地上停了一个有些褪色发白的篮球,楼上面挂着鲜艳条幅,公告栏上贴着光荣榜,楼里稚嫩的读书声偶尔传出来,掀起一阵又一阵的回忆。
叶满这样摇晃着,就像钟摆来回晃啊晃,他觉得无趣,又不想动,就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时间就从他的晃动里离开。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
叶满低着头,跟着一起轻轻念:“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
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地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童年时他学这篇课文时,可不懂这话的意思,现在他也想这么问啊……
稚嫩的童音环绕,仿佛四面楚歌,让他焦虑不安。
真神奇,幼时读过的书怎么就变成刀子了呢?割得人生疼——
作者有话说:给大家鞠躬!“孩子”这个,是因为我用备忘录码字,修改的时候特别混乱,所以前面误删掉(就是刘铁跟小满说照片那里,已经修改),所以不是大家记忆出现问题,是我的文稿出了bug!当然肯定也不是韩竞的孩子!
第106章
“你是干什么的?”
一道声音止住了他的嘟囔, 他紧张地从秋千上站起来,看过去,就见有个中年女人站在教学楼门口。
她看上去特别严肃警惕, 问叶满:“你怎么在这里?”
叶满从小就怕老师, 跟个被审问的小学生似的:“我和寨子里的孩子们一起来的。”
女人四十多岁年纪, 手上拿着个包, 穿着一身不合身的西装裙, 脸色黝黑,头发凌乱,戴着个小眼镜, 看起来又粗糙又斯文,古怪极了。
“你是来拍照的?”她注意到了叶满的相机。
叶满摇头:“我就是闲逛,不乱拍的。”
他这句有分寸的话让那位老师放松了,她和善道:“你可以进来坐坐。”
叶满“啊”了声, 挠挠头, 说:“不了。”
他没想进去, 进去影响孩子学习就不好了。
他对老师笑笑,说:“不了,我该走了。”
说完低低叫了声韩奇奇, 向学校外走。
他往外走, 那老师也向外走,学校外面那条路上没什么人,土路上就他们俩人加一只小狗。
路两三米宽, 俩人各走一边,并排。
无敌尴尬。
叶满假装自己在看相机,主动搭话:“您有事出去吗?”
那位老师语速极快地应了声,说:“我、我去市里。”
她一开口叶满就明白了, 这也是位不擅长交际的人。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两个不会说话的人硬凑一起还要尴尬的事吗?有的,那就是这条路很长很长,一个岔路口都没有。
又隔了一会儿,叶满抵不住尴尬,再次开口:“去市里买东西吗?”
“去给孩子们买书。”对方仍然飞速作答,好像早就防备着他说话一样:“还有学习用品。”
叶满:“……啊。”
又是一阵沉默,这回那人主动开了口:“孩子们的课本都很旧了,还要买些练习册、书包,一次性买回来。”
叶满:“家里不给准备书包吗?”
那位女老师说:“学校里有很多都是留守儿童。”
叶满愣了愣,他才反应过来,教他刺绣的小绣娘是和奶奶一起住的,他没见过她的爸妈。
叶满:“啊。”
那人说:“嗯嗯。”
叶满:“……”
俩人都闷着脑袋往前走,像两条尴尬的平行线,又几分钟过去了,叶满:“怎么不开车去啊?”
那人回应道:“不用开车,搭汽车去就可以。”
叶满:“哦哦,搭汽车要多久啊?”
那人说:“四个小时。”
叶满:“啊。”
叶满走神地想,要那么久啊……
正想着,那人问叶满:“你要去哪里?”
叶满说了寨子的名字,那人道:“你可以跟我一起搭车,车路过那里。”
叶满:“这里有汽车站吗?”
那人说:“要走半个小时。”
叶满:“……”
他本来无意去搭车的,但是他走着走着发现一件有点恐怖的事——他忘了回去的路。
孩子们带他从山里走的,但是他忘了是哪条路,手机地图显示到寨子要走五个小时,指望不上了。
避免说出来丢人,他就默默跟着那位老师一直走。
叶满出门是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也不认识路,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很多,他的性格也不会寻求人的帮助。
所以……造成了接下来的连环尴尬。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紧张尴尬地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到了一个陌生岔路口,老师停下,叶满也停下了。
俩人站在路边,对视一眼,彼此尴尬地一笑。
老师露出一个紧张的笑:“你是来旅行的吗?”
叶满:“对对。”
俩人就又冷场了。
这时一辆汽车从山路上开了下来,慢慢停在俩人面前,门开了。
老师上去了,叶满抱着韩奇奇站在车门口,抬头看司机,问:“小狗能坐车吗?”
韩奇奇也跟着叶满一起抬头,一人一狗看起来都很局促。
司机冷酷道:“上车!”
叶满暗暗松了口气,车不大,十来个座位,坐了几个人,老师坐在了前面,避免再次尴尬,叶满一上车就往后面走。
这一路上他都没敢放松,盯着手机地图看,生怕自己坐过站。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小时,叶满离着目的地越来越近。
他怕错过,频繁看窗外。
前面的老师探头向后看,问角落里的叶满:“你还不下车吗?”
叶满礼貌地笑笑:“不下。”
老师看了眼窗外,没说什么。
应该要准备下车了。
叶满越来越紧张。
然后他看着车距离寨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远……
他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但他这人一向不自信,觉得可能是山路要绕。
于是他就这样盯着手机,山里信号弱,他不停刷新,终于连上网,他发现自己已经离寨子很远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窗外,阳光温温柔柔地托举着韩奇奇白白卷卷的毛,然后一大片云飘过来,世界阴暗了。
叶满感觉好像有一阵冰冷的瓢泼大雨专盯着他和韩奇奇淋,把一人一小狗淋得黏哒哒。
刚刚老师应该就是在提醒他应该下车了。
叶满觉得好丢人,又着急,把脑袋垂下去,开始看手机。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韩竞说,太丢人了。
韩竞早上出门那会儿给他发了消息:“去哪里了?”
叶满捧着手机回复:“哥。”
韩竞大概在看手机,回得很快:“嗯。”
叶满涨红着脸打字:“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走丢了。”
韩竞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小满?”韩竞沉稳的声音传了出来,让在陌生路上颠簸、茫然无措的叶满差点哭出来。
“哥。”他叫了一声,然后把脑袋抵在前面座椅的扶手上,嗓音很低、发闷。
他叫了声哥,忽然就发现,自己真的把韩竞当哥哥的角色了。
韩竞冷静地给出解决办法:“找个站点下车,给我发位置,我去接你。”
叶满声音有些潮湿:“不用啦,这车是去市里的,我可以自己坐车回去。”
韩竞:“真的不用接吗?”
叶满闭上眼睛,细细听着话筒里的韩竞的声音,觉得自己焦虑紧张的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
“真的。”叶满柔软地说:“你想吃什么吗?我从市里给你带回去。”
韩竞:“把自己带回来。”
叶满脸很烫,嘀咕道:“知道了。”
韩竞:“买条烟。”
叶满抿唇“嗯”了声,问:“什么牌子的?”
韩竞:“平常抽那个。”
叶满又“嗯”了声。
好像没有太多说的了,可他又不想挂电话。
窗外是蹦蹦跳跳路过的山和树,不是山和树在跳,是路不平。
天有点阴了,又有小雨落下来,零星地落在玻璃上。
叶满用指头轻轻蹭玻璃,眼睛渐渐放空。
电话一直连着,韩竞没说话,也没挂。
良久,叶满垂着眼,轻轻说:“你干嘛呢?”
韩竞:“做点工作。”
叶满“啊”了声。
韩竞问:“你呢?”
叶满呆而慢地嘟囔:“我这里下雨了。”
韩竞:“大不大?”
叶满:“不大。”
一路上,车上的人上上下下,只剩下四个人雷打不动地坐着,看样子都是往终点去的。
韩奇奇趴在叶满腿上呼呼大睡,很乖很乖,叶满也有点困了。
“小满。”韩竞道:“你这几天……”
那句话被一个刺耳的鸣笛声给压过了,卡车从前面隧道开出来,路过时掀起一窗泥水。
叶满被震得脑袋嗡嗡响,他对巨大的声音有极大恐惧感,瞬间身上的电量极速下降,情绪也低落了。
“要进隧道了。”叶满低低说:“下午见。”
韩竞:“注意安全,玩得开心。”
叶满很烦,进入隧道尖锐的声音让他的心里很乱,密集的烦躁像马赛克一样糊上了他的整颗心脏。
他关掉电话,摸着韩奇奇的小脑袋,闭上了眼睛。
他也睡着了,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终点以后,并在几个小时后,他一直怕过站的心终于安稳一点。
他睡得不安稳,反反复复睡睡醒醒好些回,这座山雨,那座山晴,光线明明暗暗洒在他和小狗的身上。
直至车到站,他付钱下车,又来到了市里。
看到肯德基、奶茶店,都市里的记忆又找上了叶满。
在城市里他找不到太多能做的事,去买了肯德基和狗罐头,和韩奇奇坐在某处没人的台阶上,晒着太阳闷头啃。
下午的车要三点才能发,这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其实都没什么能做的。
他今天穿着破洞牛仔裤和黑色长短袖,和在拉萨时穿得一样,就跟高原上的流浪汉到了贵州要饭一样。
天上的太阳慢悠悠地转,光影挪动速度很缓很缓,他看了一眼手机,十一点零五分,待了很久很久,再看一眼,十一点零八分。
在这个无人相识的陌生城市,他生出一点无聊的小心思,把相机藏在身后,然后把肯德基袋子往下折了一段,空荡荡地摆在自己面前。
韩奇奇不懂他要做什么,吃饱喝足后靠在他的身侧晒太阳,认真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小狗不懂贫穷富有,他觉得自己在陪主人闯荡。
当然叶满抽象的小心思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没人会把一个穿得干干净净,把小狗也洗得干干净净的人当乞丐,所以他没有得到半毛钱。
时间过得太慢了,他仰头看天,连手机也不敢玩。
他的手机还是前些年买的,分期刚还完,但电池已经不抗用,他没带充电宝,怕没电就没法回去了。
这么在人来人往的市中心坐了一个多钟头,他走向了公交站。
他特意走得非常缓慢来拖延时间,肩和脑袋都耷拉着,像一只误入钢铁森林的笨树懒。
走到公交站,他又在凳子上坐下,呆呆看着公交来去。
他没有朋友,和家人也不常联系,大多数时候身处人群,他都是这样一副游魂状态。
韩奇奇扒着他对腿,试图往上爬,叶满把它抱了起来。
一人一狗对视,然后叶满把脑门儿轻轻抵在它的脑门儿上,低低说:“韩奇奇,你弄脏了我的裤子。”
他的浅色牛仔裤上印着灰尘梅花印。
叶满垂下眼睛,轻轻说:“但没关系。”
他好累,在人群中的孤独总会让他的精神力量迅速消耗。
他抱着小狗坐在车站,马路上的车川流不息,像一条条虚影,人来人往,短暂停留又去往各个方向,只有叶满停在原地,他有时候很难真正理解自己正身处人群,他甚至觉得,自己在看一场海市蜃楼。
“你怎么在这里?”
“欸……”
叶满从发呆里回过一点神,看过去。
那位和自己一起来市里的老师正站在几步外,局促地看他。
下午两点,她已经买了很多东西,背着一个大包,手上用绳子绑着的都是书,用一个带轮子的简易小拖车拖着。
这个世界总有同样奇怪的人,在这里坐着一动不动的叶满很奇怪,上世纪穿着、土里土气,大包小包带着些古怪又不值钱的东西弯腰站着的乡村老师也很奇怪。
两个奇怪的人又碰到一起,在这个都不熟悉的城市里,之前的尴尬竟然消失了不少。
叶满连忙站起来,说:“去车站吗?我帮你拿。”
“我明天才回去,”老师笑了笑,说:“还有很多东西没有买。”
叶满:“……”
老师在车站广告牌前蹲下,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两个包子。
叶满也坐了下来,扭头看她,问:“一会儿还要去买吗?”
她说:“要买糖,给孩子们吃。”
叶满:“你今天去酒店休息吗?”
老师说:“晚上过去。”
叶满:“要买那么多东西吗?”
“不是,”那人啃着包子,说:“钟点房便宜,睡几个小时早上赶车回去。”
叶满小时候也是在乡村学校念书,可他没见过这样的老师。小时候的老师们都喝酒抽烟,喝过酒会打小孩儿,歌唱错了也会打,如果不去他们亲戚的小卖部买本子、钢笔,他们就会掐腰骂人。
叶满生的那个年代,乡村里其实没有什么专业老师,念完初高中就能教学。
叶满低着头沉默下来,时间差不多了,他需要打车去车站了。
他抱着小狗站起来,走到路边,转身对那位在繁华都市里蹲着的老师说:“我……”
我要走了,你注意安全。
那位皮肤黝黑粗糙、两鬓染白的老师抬起头来看他。
叶满迟了两秒,莫名其妙说了句:“我现在特别有钱。”
韩竞给叶满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人接。
回寨子的汽车已经出发,叶满没有给他发任何消息。
彼时叶满在市里最大的新华书店。
他把书一批一批从书架上拿下来,故事书、童话书……他小时候想看都没有的,都拿下来。
他又到了批发市场,买了很多笔和纸,买下一百零一个书包。
他去了体育用品店,买了球、跳绳还有些自己没玩过,但孩子们能用的,搬空了半个店。
他第一次这样以购买形式花出这笔钱,他好像在补偿谁一样。
晚上八点的时候,他和老师蹲在体育用品店门口喝奶茶,那时学校的捐赠协议电子版已经到了他的手上。
他终于空闲下来,看韩竞的消息框,下午看见电话后他给韩竞发的消息:“我明天回去。”
韩竞回了个“嗯”,就再没说什么。
柯尚婕说:“一定要我请的,感谢你的爱心。”
叶满摸摸韩奇奇脖子上戴的定位项圈,低头说:“我没有爱心。”
柯尚婕转头看他。
她从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身上看到了一股子孩子气,敏感脆弱又性情古怪。
叶满:“我是买给小时候的自个儿,满足自己的欲望,不是爱心。”
柯尚婕说:“孩子们需要这些,学校图书馆的书已经很多年没更新,体育用品也很紧缺,我们都很感谢你。”
叶满沉默了下来。
他怕老师,但面前这位老师他不怎么怕,大概因为她很亲和。
叶满抬起头,忽然问了一句:“您是老师,我有个问题想问您。”
柯尚婕:“请说。”
叶满问:“假如你教了一个孩子,不爱做作业不爱说话,衣服很脏,学习很差,同学都不喜欢他,怎么也教不会,怎么也打不好,你会不会特别讨厌他?打他?”
他在和一个真正的人民教师对话,隔着十来年光景,空气并非北方严寒,而是湿润温暖,一个小孩子站在贵州八点的路灯下,紧张得站得直溜溜,双手贴着裤线,站在老师面前。
“不会。”柯尚婕推了推眼镜,说道。
叶满没说话。
柯尚杰:“学习成绩很重要,但孩子的心理健康最重要。”
叶满:“所有人都讨厌他。”
柯尚婕说:“那老师就应该起作用。”
叶满握着奶茶,低低说:“没人帮他。”
他慢吞吞向这位老师描述了一些自己的经历。
柯尚婕听后,皱眉说:“如果你说的这些同时发生在一个人身上,那可能是他生存的环境语言出了问题。”
叶满透不过气似的,深深吸气,自言自语说:“我昨晚梦见了以前的老师,我经常梦见他们。”
这条街不算繁华,这个时间街上就冷清了,没什么车,只有一片片树叶被风吹着,在柏油路上舞蹈。
路边梧桐树的叶子黄了,落了,被风一吹,飘去了街角,一辆黑色越野停在那里很久,没开灯,也没人下来。
叶满慢慢地说:“我梦见我捡到了一块钱,交给他,他夸了我。”
柯尚婕笑着说:“拾金不昧。”
叶满:“第二天我又捡到了,五毛,也交给了他,他夸了我。”
柯尚婕很耐心听他说话,眼睛直视他,无比认真,叶满仿佛被看见了。
“第三天我捡到了一毛,也交给了他。”叶满说:“然后他说,不用自己假装丢钱上交,你爸妈赚钱不容易。”
柯尚婕生气地说:“怎么能这样!”
她问叶满:“是真的发生过吗?”
叶满点点头,他说:“小学时的事,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几天总是捡到钱。”
柯尚婕站了起来,她看起来越来越激动,脖子都红了,说:“这样的人不该做老师,真是!真是!”
这个老师好得连脏话都说不出来。
发完脾气,她说:“他还打你?”
叶满看她这样的反应,难过反而消散了不少,他蹲在地上,撑着腮仰头看她,说:“有时候喝醉酒打得更厉害。”
柯尚婕来回踱步,说:“这样的老师不行,不行,我要举报他!”
叶满:“我已经二十七岁了。”
柯尚婕停步看他。
叶满说:“打人最厉害的那个老师已经退休了。”
柯尚婕:“……”
叶满:“我们那里的乡村小学去年送走了最后一批学生,所有老师都退休了。”
他弯弯唇,故作轻松地说:“一切都过去了。”
他想说,我们去给孩子们买零食吧,不说了。
可柯尚婕走了过来。
她那双高度近视而变形厉害的眼睛看着叶满,说:“你没有错。”
叶满笑了笑:“谢谢。”
柯尚婕说:“走!我请你吃东西。”
叶满想不到自己会和一个只认识了一天的人一起喝酒。
也想不到自己还没怎么样,对方先喝高了。
小酒馆里没什么客人,老板躲在里面追剧,桌上酸汤鱼被吃了大半,四十多岁的乡村女教师抱着酒瓶,红着脸情绪激昂地跟他说自己的理想。
她是支教过来的,来了以后就没走,她说着一个个优秀学生,骄傲得仿佛是她自己走上了人生巅峰。
叶满有时候会困惑电视上那些师生的情感是不是演出来的,在他的成长经历里,老师和自己的关系更像君臣、上下级、道德标杆和罪犯,掌权者与平民。
和柯老师那顿饭,他终于确定了不是那样,是自己的误解,是自己的想法偏激。
“不是每个教师都合格的。”
“你不要责怪自己,那时候你很小,没办法保护自己的。”
“千万不要怪自己。”
她说了好多好多,耐心又细心,她不是那些老师,不出现在叶满的学生时代,当叶满跳出了年龄与这个职业对话,发现自己的一些固有刻板印象发生了松动。
如果以平等的角度而不是仰视,他就发现老师是一个职业,而非掌权者,他能直视他们的对错与优劣了。
第107章
“我要让所有孩子都走出大山!”
“我要让他们看更广阔的世界!”
“我要守护他们的心理健康!要给他们吃好吃的糖!”
她雄心勃勃。
叶满也喝醉了, 有时候与特定的角色对话,会让人有种开了上帝视角的通透感。
他醉得趴倒在桌上,呆呆地看着窗外寂寥的街, 他想, 柯老师说得很对, 该过去了, 我也该放下了, 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他们肯定早就忘记我了。
可他又想,凭什么呢?自己变成了这幅模样, 噩梦缠身,他们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柯老师已经醉得睡过去了,窗上映着俩醉鬼的影子。
太晚了,该离开了。
“你看!”醉得脸色潮红的柯老师忽然弹起来, 非常认真地对叶满说:“就算有那么多坎坷, 你不还是把自己成长得很好吗?”
叶满眼泪一下就落下来了。
他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没声音,他不好,但他现在能让别的孩子成长得好一点, 富足一点, 就当是帮帮时间里那个孩子吧,让他不要再困在那些老师的言语、暴力、目光里。
叶满扶着柯老师出去,韩奇奇在俩人身后跟着。
夜里路上没人了, 韩奇奇走出几步,忽然停下,对黑漆漆的转角叫了两声。
叶满转头看它。
韩奇奇站在原地没动,看看叶满, 又向转角叫,喉咙里发出哼唧声。
叶满醉得厉害,说:“好了,韩奇奇,我们去睡觉了。”
韩奇奇又回头看看,才跟了上来。
酒馆对面有小旅馆,环境一般,允许带小狗,叶满开了间房,把柯老师放在床上,自己去隔壁房间,衣服也没脱就躺在了床上。
手机还有十几格电,他插上租来的充电宝,模糊的眼睛盯着屏幕,没有新消息。
他侧身,孩子一样把自己缩起来,点开韩竞的对话框。
他没发消息过来。
他点进韩竞的朋友圈,几分钟前韩竞发了一条动态——晚安。
他点了个赞,几分钟后,他爬起来,走到小旅馆窗口,向下看。
梧桐树凋谢着的秋天里,一辆黑色越野停在下面,熄了灯。
叶满回到床边,坐下。
房间里没开灯,只有路灯灯光朦胧照进来,和照在车上的一样颜色,冷清清的秋天的枯黄色。
他垂着头,打开韩竞安静的对话框,良久,又关掉。
第二天早上,叶满和柯老师去了肯德基采购,买了一百零一份汉堡炸鸡薯条可乐,学校里一共有这么多孩子,又多买六份,学校一共有这么多老师。
早上七点左右,肯德基并没太多人,员工因为他们的订单忙得脚不沾地,叶满昨晚没睡好,加上喝了酒又头疼,他趴在桌上慢吞吞喝着豆浆。
柯老师精神抖擞,一直数着数量,生怕弄错。
叶满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和那些数量庞大的食物,心里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就像正在往自己童年幻想的高楼里搬运物资一样。
他叫来了货拉拉司机,在柯老师忙碌的时候,带着人去书店几个地方把买的东西装好,回来时肯德基已经做好了,并装箱。
货拉拉允许一人跟车,叶满不准备再去学校,就自己坐早上的车回寨子。
柯老师说了好多感谢的话,叶满觉得受之有愧,听起来别扭极了。
清晨城市又活了起来,阳光暖洋洋洒在身上,各不相干的都市人来来往往,不做停留。
韩奇奇扭着头,看着街尾发呆,叶满也局促不安地回头看了两眼,直至柯老师的话终于停下,他才缓过一口气。
回到花姐家已经中午了。
韩竞正在房间里打电话,听到动静抬头看过来。
叶满那双清澈的眸子盯了他一会儿,然后笑笑,说:“给你们买了肯德基。”
韩竞点点头。
叶满没再说什么,拿衣服进浴室,冲了个澡,爬上床,准备补觉。
房间里光线太亮,他正想翻身避开,光线暗下去了。
韩竞拉好窗帘,挂断电话,问:“很累吗?”
叶满摇摇头,裹上毯子,疲倦地说:“韩竞,你困不困?”
韩竞:“有一点,昨晚没睡好。”
叶满:“我也是,补觉吧。”
韩竞打量他的侧脸,半晌,说:“好。”
叶满翻了个身,背对韩竞,迷迷蒙蒙半梦半醒,他忽然间想起了一件事。
“哥。”他歉意地说:“我忘了买烟。”
韩竞:“没事,我在车里又找到了几盒。”
那几盒烟很新,就放在桌上。
叶满轻轻抿唇,把脸深深埋进柔软的毯子里。
他下午三点多才醒,山里阳光很好。
韩竞还在睡,韩奇奇也还在睡,叶满轻声起床,走出了房间。
花姐在厅堂里做刺绣,看见他笑着打招呼。
大概是因为睡得好,他这会儿心情和状态也很不错,难得放松。
他找出绣了一半的小狗,坐在她身边,继续绣了起来。
这些天他每天都在绣,等他绣完就离开。
四点多,太阳偏西,叶满背着电脑手机和笔记出门。
他慢慢走过绿意苁蓉的梯田,时不时停步,转头看,风吹着金黄色的稻田,田里几个寨民在劳作。
只有他一个外地人的影子。
他继续走,走到梯田下面,又转头看,这个世界只有他。
他静静站在梯田上听着风的建议,找了个地方坐下,打开电脑。
坐了会儿,几个小朋友从道路尽头蹦蹦跳跳跑来,怀里抱着肯德基。
他们欢快地冲叶满摆摆手,风一样刮过梯田,回去了寨子。
小绣娘在最后面,蹦跳着向他喊:“等我!在这里等我!我来找你!”
叶满眼睛里浮现一点笑意,转头看了好久,直至孩子们人影不见。
他闭着眼睛,晒着夕阳落日,没有现代化工业噪音的自然让他心里渐渐宁静。
“他在老茶树的后面,”路过的微风向他报信:“你看到他了吗?”
叶满说:“看到了,昨天就看到了。”
风绕着他的卷毛儿打转转,问:“你不叫他过来吗?”
叶满没说话,风见他沉默,也不说话了。
良久,叶满低下头。
闭着眼睛也没能阻挡阳光进入眼睛,所以他看手机的时候,眼前模糊,出现一片片过亮的斑。
他不打算叫韩竞过来,假装没发现他。
他最近看到他心里会难受,自己要好好调整一下再面对他。
小小绣娘从寨子里跑出来,手上拿着一包薯条。
她在叶满身边坐下,和他分享开心的事。
“老师说,这是爱心人士送给我们吃的,”她身上穿着漂亮的民族服装,开开心心说:“我们还收到了羽毛球和足球、篮球,还有好多好多书,校长说要给我们建一个图书馆。”
叶满拿了一根已经软掉的薯条,放进嘴里,其实不太好吃了。
但小姑娘吃得很满足,她说:“叶子哥哥,我以后也要像他一样。”
阳光一层一层洒下来,在山颠、在半山腰,在梯田里,呈现不同亮度的耀眼鎏金。
它滚动在小姑娘漂亮的服饰上,叶满安静听她说着:“等我长大之后,也要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买很多薯条。”
叶满问:“假如他只是一个很平凡的人呢?”
小绣娘说:“可他能买很多薯条唉。”
叶满没忍住笑。
他笑得越来越厉害,小绣娘也一起笑。
叶满长长吐出一口气,仰头看贵州浩瀚的群山,他知道那里有多奇妙,山上是高远博大的蓝天,看不见边。
他的眼眶很干燥,忽然感觉心很宽广。
“甘蓝,你说,山里边真的住着神仙吗?”叶满问。
小绣娘咬着薯条说:“那里住着蝴蝶妈妈。”
叶满轻轻弯唇,忽然扭头看向山坡下,眼底浮现一丝惊艳:“他在唱什么?”
寨子里升起炊烟,墨绿色群山下渐渐起了雾,山影明暗分明。
小绣娘笑眯眯说:“开天辟地呢。”
叶满的相机一直在录着落日的过程,身边起了歌声。
声音稚嫩空灵,嗓音亮而穿透性强,只是开端就让叶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太阳一点点落下,梯田上的人们扛着工具回家,他们背对日落,镜头里看起来,是一道道淳朴而遥远的黑影。
洗涤灵魂的歌声,让叶满几乎屏住呼吸,下一刻,晚归的寨民、苍老质朴的声音听见童声,融入歌声,托举着童声,就像敦厚大地托举着新生生灵,这里生生不息,民族文化会代代传递下去。
他呆呆听着,尽管语言他一点也听不懂。
古老的吟唱,嘹亮而悠远的曲调,没有任何伴奏,但美到让人心惊。
他有意识录下这样的歌声,直至夕阳收光,大地沉寂。
歌声也停了。
叶满第一次觉得,自己和这片大地连在了一起,那么亲近,没有隔阂。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的眼泪已经湿了满脸。
他对小绣娘说:“甘蓝,我要走了。”
小绣娘扭头看他。
叶满就见这个刚满十岁的小姑娘眼泪瞬间充满了眼眶,将落未落。
“你要去哪里?”
“要继续往前走。”
一滴泪从孩子眼眶落了下来。
叶满手足无措,说:“我有机会会回来看你。”
小绣娘擦掉眼泪,问:“真的吗?”
叶满没说话。
他不敢承诺,他大概不会再来,旅程结束,他就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了。
小绣娘把他对沉默当成了默认,她站起来,说:“爸爸妈妈也是这样说,我每天等着他们,也等你再来找我玩。”
小绣娘回家了,叶满从她家门口转身,往回走。
吊脚楼后恍惚有一个身影,隐在深蓝的夜色里。
吃饭的时间,路上没有人在走,村庄寂静,偶尔有几声小狗的叫声。
叶满低着头走夜路,走到坡上一处岔路口,停下。
他原地转身,向长满杂草的小路看。
他就这么无言站着,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一个高挑的影子从夜色中走出来,他不急不慢,姿态从容稳重,走到了叶满面前。
叶满对他说:“我们回去吧。”
韩竞那双深邃的眸子盯着他,沉沉道:“冷了我好几天了。”
叶满“啊”了声,随后微微笑,表情憨厚又无辜:“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韩竞眯眼打量他,少顷,略带痞气地笑笑:“不想沟通是吧?”
叶满的肩被按住,男人侵略性很强的熟悉气息靠近,那张硬朗英俊的脸在他面前几公分处停下。
“什么时候发现我的?”他低低说:“你一直知道我跟着你呢,叶小满?”
叶满眼睛里露出一点点笑意,抱着一堆东西转身,继续往前走,说:“昨晚就知道了。”
韩竞挑挑眉,追上去,路两旁青草绿蔓延、在夜色里自由生长。
“那为什么不叫我?”韩竞问。
叶满轻快地说:“不重要了。”
——
花姐帮助我写下了那首苗族古歌翻译,大意如下:
首记那太古
时间太久远
茅草还不长
花菜还不分
苍天还不造
大地还不筑
谁来得最早
哪个最智慧
来铸造天地
来造人造鬼
来造牛耕地
得粮大家吃
姜央最精明
姜央最早来
来开天辟地
来造神和人
……
那是逐渐没落的民族文化遗产,真该被更多人听到。
那是我在花姐家里住的最后一夜,我在那天夜里完成了那件小狗刺绣。
因为刚捡起来的手艺不熟练,中间错了好多针,但好在都在里面,不太能看出来。
明天有小雨,我们就要离开,继续旅行。
我开始对前面有了一点期待。
我该去下一封信发出的地方,我有预感,这次我们能离谭英更近一点。
——
清晨,他把衣服放在床上,也把韩奇奇摆好,仔细对照,但似乎两不相关。
韩竞收拾好车,问:“我能穿吗?”
叶满温温和和说:“本来就是你的衣服呀。”
韩竞脱掉T恤,把衣裳套在自己身上。
他穿的时候能把衣裳完全撑起来,整个一行走的衣服架子,小狗面积很大也很协调,刺绣针脚虽然不太纯熟,但也不丑。
“小满。”韩竞对着镜子看了会儿,说:“你绣得真好。”
叶满“啊”了声,赧然地对他笑笑。
小雨从早上就开始下,山里温度凉爽,空气湿度很高,山谷里积着满当当的雾。
酷路泽的车门敞开着,韩奇奇自己跳了上去,熟门熟路把花姐缝给它的小玩具带进自己的窝里,是一只蜡染小兔子,深蓝色、花草纹、有两只长长的垂耳朵。
叶满收拾完东西,坐上副驾。
这两天的雨让整个世界温吞潮湿,叶满把衣服裹紧了一点。
韩竞在门口和花姐说话,叶满把低着头看手机。
不经意抬头,叶满忽然在车窗前看见了一支花。
它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刚刚在吗?
叶满下车,把那支桂花拿起来,向四处看,没有看到任何人影,他被平白无故送了两次花,可都不知道送花人是谁,但真的好漂亮,很香,沾着雨水。
他拿着花进了车里,不远处花姐笑着说:“看来有姑娘在喜欢他。”
韩竞看了眼,淡淡说:“我也喜欢他。”
花姐一愣。
随后,整个人表情变得特别怪异。
韩竞正要走,花姐忽然拉住他,把他拉进了楼里。
“你们是什么关系?”花姐着急地问。
韩竞和她关系很好,说话坦坦荡荡:“之前谈过。”
花姐:“……”
花姐压低声音说:“你怎么不说清楚呢?我还和他说了很多你和妹妹的事。”
韩竞:“……”
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问:“都说什么了?”
花姐:“就是以前的事……”
她意识到自己添麻烦了,说:“我不知道,他就只说在你民宿住过,没说别的。”
韩竞脸色有点变了,要向外走。
花姐又拉住他:“他问了那个孩子的事,我没提过,但是他知道,不是你告诉他的吗?”
韩竞脑袋转得特别快,立刻把叶满的反常关联起来。
到底谁告诉他的?
他想知道,为什么拒绝听自己说,反而向别人打听?
韩竞透过敞开的木门看向车里的青年,他正拿着手机拍那支桂花,脸色清俊苍白。
“你真会给我添难度啊。”韩竞快给气笑了:“他本来是回避感情,现在改回避我了。”
花姐特别愧疚,原地站了会儿,说:“我去帮你说说。”
韩竞:“不用。”
桂花香气馥郁,他们那里没有这种树,见到的桂花多数是餐品里的。
他看了好一会儿,低下头,张口,轻轻抿下几朵花。
韩竞站在门里看着那副灵动可爱的画面,和花姐说话都走了下神。
“你说了太刻意,”韩竞说:“他心思沉,想得多,知道我们背后议论他会不舒服。”
花姐:“我不知道你还有这么细心的时候。”
她反应过来这事儿误会多深了。韩竞来她这儿住纯粹是因为感情好,这么多年一直有生意往来,但是放叶满眼里,这就是韩竞旧情不忘,去前女友姐姐家住,她姐还给他说过去俩人多甜蜜,还说了孩子。
叶满是个性格内向腼腆,但脾气很好,又很真诚的人,这里的人都喜欢他,可他要是真喜欢韩竞,那这些日子得多别扭难受?
叶满嚼了一会儿,又低头吃了两朵,转头看向门口。
只是角度问题,叶满看不见他们。
韩竞:“我们走了。”
花姐:“等等!差点忘了。”
她说:“你们等一下,我有样东西给他。”
叶满圆溜溜的猫眼一直盯着门口看,吃着花等啊等,终于见韩竞出来。
天也不早了,该出发了。
叶满把安全带系好,转头跟韩奇奇说:“奇奇,我们要走了。”
韩奇奇最近的毛快长齐了,原本皮肤病的地方已经被白白的绒毛覆盖,看起来是一只挺正常的短毛狗。
它冲叶满叫了两声,咬着娃娃摇尾巴。
叶满忽然发现,它好像快乐了很多。
韩竞打开车门进来,说:“导航,齐水县。”
车载导航开始规划路线。
“七小时,这么远?”叶满说:“两个小时轮换吧。”
韩竞:“嗯,稍等一会儿。”
叶满没什么意见,让等就乖乖等。
他握着桂花,低头看手机,卷毛儿扎起来,零散的头发从鬓角垂下来,看起来特别乖。
光从降下的窗户透进来,仿佛把他的脸皮都变薄了,血色从而露出一点。
“喜欢桂花?”韩竞靠在驾驶位上,漫不经心问。
叶满没抬头,说:“不知道是谁放在车上的。”
韩竞:“可能是有人喜欢上你了。”
叶满:“……”
他手指顿了顿,说:“不会的。”
韩竞没想好怎么开始话题,就没接话。
花姐走了出来,手上捧着一个木盒子。
她绕到叶满这边,微微欠身,笑容温柔和善:“这是春秋的外套,带上,路上穿。”
叶满立刻局促起来,举手来回摆:“不用不用,我在您这里白吃白住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花姐:“一定要收下,这件你穿很合身。”
叶满真不想要,他不愿意欠人情,要是吃的、小玩偶还行,比较轻,但要是衣裳……看这盒子就不简单。
叶满:“不不不。”
他不擅长处理别人对自己的好意,觉得自己配不上,也不知道怎么还,窘迫极了。
韩竞:“收下吧。”
叶满转头看他。
韩竞开口道:“有来有回,才有情分。”
车开出寨子,叶满一路看着窗外,从紧张局促的不配得感里慢慢缓了过来。
他低头打开雕刻精美的木盒,里面是一件藏青色外套,是长款,传统苗族服饰结合了现代的时尚元素。
“天啊,锡绣……”叶满小心摸着精美华贵的刺绣羊毛大衣,它的袖口、衣襟、衣领、衣摆都用大部分刺绣镶边,前胸从肩至腰两侧刺绣流苏交替流下,用锡线和黑红蓝绿四种颜色填补空白,绣出复杂而文化厚重的几何图案。
车行走在路上,阳光光影变化里,仿佛银河流动。
“这个……值多少钱啊?”叶满颤巍巍问。
这么大面积的金属绣,得绣个一年半载吧?
韩竞语气特随意:“没价,没卖过。”
叶满:“……”
叶满心脏砰砰地跳,惊的。他喜欢它,可不敢碰了。
他小心合上木盒,没说话,开始低头查手机。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因为手机上并没有查到具体价格,只知道很稀有。
他不能要这件衣服,把盒子锁好,也不敢放下,怕韩奇奇弄坏他。
于是只能这样放腿上,木盒上放一支浅黄色桂花。
第108章
韩竞说:“不用那么大压力, 她送是她心甘情愿的事,既然送了也没想你还礼。”
叶满:“话不是这么说。”
韩竞:“踏实地穿,不用想着回礼, 她自个儿愿意给, 也不图你的回报。”
叶满:“可你刚刚还说, 有来有回, 才有情分。”
韩竞:“但那情分也得你看你想法, 你没那个想法交,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把礼物收好,那是你应得的。”
叶满:“……”
原来是这样吗?送礼物给朋友不都是为了收到回报吗?韩竞说的话让他忽然发现, 一件礼物对两个人好像是不同的题目。他以前一直混淆成了一件事,每次送朋友礼物都期待着对方回报善意,得不到就会内耗,他终于发现这是错误的。
“我知道她送的是你的面子, 不是我。”叶满慢吞吞说:“搭的是你的人情。”
韩竞:“还真不是, 她本来就要给你的, 她觉得你刺绣的时候眼睛里有不一样的神采,说你不继续刺绣很可惜,鼓励你呢。”
叶满:“眼睛里?什么东西?”
韩竞:“你就像在思念着谁一样, 你绣得有感情, 所以绣得好。”
叶满:“……”
韩竞眼睛看着山路,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点方向盘:“你在想谁?”
贵州的山路曲折,像以山为轴的离心机, 也不太宽,一弯转过一弯,让人眼晕。
叶满的眼睛盯着更远处,太阳升起, 雾气渐淡,呈现青黛色,大面积锥状喀斯特群山大气磅礴,神秘非常。
“想谁?”叶满轻轻地复述一遍问题,然后敛眸说:“又想我姥姥了……以后不想了。”
叶满姥姥的那件事对他打击太大,好不容易叶满稳定一点,不提才最好。
韩竞又转过一个弯,沿着破路往前开,忽然说:“我十几年前在这里谈过一次恋爱。”
叶满眨眨眼,又转过头去,继续看着窗外,说:“我知道。”
韩竞:“是当初和侯俊去天坑底下被困,把把我们救出来的姑娘。”
叶满没吭声,也不知道在听还是没在听。
韩竞:“我们那时候年纪很轻,对彼此都有好感,就在一起了。”
叶满不说话,韩竞就继续了下去。
“在一起大概一年多,我们分手,她嫁人了。”韩竞说:“她是花姐的妹妹。”
看叶满还是不说话,韩竞继续说:“我们和平分手,这些年联系不多,她孩子都很大了,这回来花姐这里住和她没关系,只是因为方便。”
叶满:“……”
韩竞说:“没什么想说的吗?”
叶满说:“啊。”
韩竞:“……”
韩竞:“这些天你看我不痛快,是因为这个,是吗?”
叶满说:“我没有看你不痛快。”
韩竞:“你有。”
叶满:“没有。”
韩竞:“有。”
叶满:“……”
韩竞灵光一闪,想起叶满在侗寨对他的态度,尽力排除误会:“我们以前常常给山里的寨子带物资,车队的人都或多或少说些侗话、苗话和瑶话,其他的能听懂点,说不了。”
叶满慢吞吞说:“你也会藏语。”
韩竞:“青海藏族很多,我在那个环境长大的。”
叶满:“……”
韩竞交待:“还会塔吉克语,我妈教的。”
叶满:“……”
他缩起肩膀,低下头,看那支新鲜的桂花。
“我确实有不痛快,因为我有一点想错了,”叶满回避地转移话题:“因为我觉得你是我现在最好的朋友了。”
他说“最好的朋友”时,口吻浪漫又稚气,很像小孩子说的话。
韩竞配合地说:“这算什么错?”
叶满抽象地掩饰自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有其他对你很重要的人出现,我会有一点吃醋。”
韩竞手指点了点方向盘,没说话。
叶满怕他不信:“当初对周秋阳也是这样的。”
那个看上去粗犷却心细的男人干脆利落地说:“明白,你介意这事儿很正常。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从来不干那种牵扯不清的事儿,这点你完全可以放心我。”
话毕,他温柔地补充:“你现在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叶满心脏忽然被烫了一下,虽然朋友的言论是他用来蒙韩竞的,怕他发现自己喜欢他。但他还是觉得有点开心,那句话代表着他交到了一个朋友,朋友这个词汇对从来孤独的叶满来说很重要。
但其实韩竞不必解释这些的,叶满已经不介意了。他想通了,世界上一定有很多人喜欢韩竞,他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就像世界上有很多人喜欢桂花,但桂花不是自己的专属,他不能专门拥有,但可以欣赏,他不应该因为别人也欣赏了桂花就生气——这是他想了好久想出来的,重新跟韩竞相处下去自己应该变化成的新形状。
韩竞:“那年侯俊在路上捡了个孩子,我们路过那儿,他在挂在树上那些袋子里看到一个会动的,打开一看是个刚出生的女孩儿。他没结婚,因为工作也没法养,带到贵州,孩子被花姐一家收养了,她叫侯俊爸爸,侯俊过世后我定期打钱资助。”
叶满忽然觉得毛骨悚然,他问:“为什么会挂在树上?”
韩竞只是说:“树上挂着很多孩子,侯俊给她起名叫铃铛,因为是那棵树上的铃铛把他带过去的,只有她还活着,所以铃铛响了。”
叶满心中惊骇,等着他说。
韩竞只说了一句:“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挂的都是病弱的或者女婴。”
叶满立刻明白了,心底涌起一阵强烈的悲伤,没再继续问。垂下头,半晌说:“孩子……”
韩竞:“怎么了?”
叶满顿了顿,他说:“我想起了谭英的信。”
——
贵州的隧道好多啊,一个接着一个。
刚从一条长长的隧道钻出来,耳边的噪音还没缓解,就又一次进入黑暗。
我就这么一个隧道接着一个隧道地开,只是这样我就觉得自己走出了很远很远,可当初的那个小孩儿走了多远,他走回家了吗?
谭英的第三封信很特殊,是两个人写的。
一封是一个自称小卖部老板的人写的,一封的纸张明显早于小卖部老板那一张,是个孩子的笔迹,里面只有几行字——
他们要带我走了,姐姐,我等不到你回来了。
他们割掉了我的一只耳朵,我想把耳朵装回去,可它又掉了,我好害怕。
我不知道他们会带我去哪里,他们可能会杀了我。
小丁回到家了吗?我想回家。
你还能找到我吗?
我等你,求你快点来!
……
就这么几行字,字写得很大,占了一整张的纸。
我带着对这封信的疑虑开向信发出地,这段路漫长、忽明忽暗。
多年前或许有个人和我们走过同样的路,她为了什么样的目的上路,又发生了什么?
车冲出隧道的瞬间,全世界的绿色向我们包围来,我在大自然生命的呼吸里看到了谭英。
她背着行囊独自走在路上,坚定且目标明确,我越来越好奇关于她的事。
——
路上交通管制,耽误了几个小时,到县城时已经天黑了。
俩人在路边烧烤摊解决了晚饭,找了个酒店住下。
叶满洗过澡,坐在床上弄视频,韩奇奇咬着花姐送的小玩偶到床边,仰头看他,冲他甩尾巴。
叶满趴在床边跟它玩,摸它的毛摸得心里软趴趴的,他枕着手,小声说:“你是一只小狗,你知道吗?你是一只小狗。”
韩奇奇傻憨憨地坐地上冲他摇尾巴。
“你是一只白色的小狗。”叶满裹着床单胡言乱语:“我是一只绿色的小狗。”
电脑屏幕亮着,房间里只开着氛围灯条,浴室里传出哗哗水声。
叶满趴在绿色的床单上,手指在空气中划过,继续说:“我们是好朋友。”
韩奇奇跟着原地转了一圈,可爱到爆炸,转完圈双爪扒上了床头柜,看那支被叶满插在矿泉水瓶里的桂花。
它开得很好,绿叶子里小巧的花瓣锦簇着,被叶满吃了几朵,仍然繁盛。
叶满伸手摘了一朵,放在掌心,托到韩奇奇鼻子前,四支厚厚花瓣像四个小小的碗。
韩奇奇湿漉漉的鼻子不停动,在他掌心嗅了一会儿,张嘴给吃了,然后用有些粗糙的舌头舔它的手心。
“喜欢那支桂花?”韩竞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叶满都没留意。
“很漂亮,”叶满说:“我准备把花摘下来,晒干后缝个香囊。”
韩竞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他的睡衣是新洗的,所以叶满不排斥。
韩竞:“知道是谁送的吗?”
叶满摇头。
他说:“可能是甘蓝。”
韩竞:“是一个姑娘,我看到了,送了两次。”
叶满“啊”了声,耳朵有点红了,扭头看那支花。
倒不是说有什么杂念,只是叶满很少被人喜欢,容易害羞、脸皮薄。
“以前这里男女之间的求爱很有意思,”韩竞说:“比如苗族‘游方’,布依族‘浪哨’,雷公山南麓的隔窗探妹、行歌坐月,荔波瑶族的凿壁谈婚。”
叶满翻了个身,大字平躺在床上说:“我知道凿壁偷光。”
韩竞:“一样是在墙壁上凿一个孔,凿在姑娘枕边,夜深人静的时候,小伙子把一根竹棍插进来叫醒姑娘,然后唱歌。”
叶满眼睛眨也不眨地听着,目光清澈专注。
“然后呢?”他好奇地问。
韩竞:“姑娘喜欢他就把竹竿抽进来,不喜欢就推出去,嫁人后谈婚洞就会封起来,所以……”
叶满:“所以房子上有洞,就是有没出嫁的姑娘?”
韩竞一只手撑着柔软的床,低头看他,放松地说:“早些年,刘铁还跟着车队那会儿,不知道在哪儿听见了这个风俗,我们路过瑶族寨子,他就到处找房子上的洞。”
叶满瞪大眼睛,说:“那、那不好吧?”
韩竞勾唇:“那晚上我们正睡觉呢,被人叫起来了。”
叶满:“啊……”
韩竞:“派出所同志把刘铁带走了,整个寨子都惊动了,半夜那灯亮得跟白天似的。”
叶满皱眉:“他干了什么?”
韩竞:“他拿竹棍骚扰姑娘,把人给吵醒了,蹲人家外面唱好运来。”
叶满要笑不笑的,匪夷所思地说:“他是怎么想的?”
“我管他怎么想的,那晚我们全被赶出去了,”韩竞说:“从派出所出来我揍了他一顿,他在医院躺了三天。”
叶满抬手,指他的鼻子:“你好暴躁。”
韩竞微一挑眉。
叶满没忍住笑:“但我觉得你做得对。”
韩竞抓住他指自己的那根手指头,握在掌心,低低说:“按照今天谈的,我们现在是好朋友了。”
叶满心跳慢慢加速,他避开男人的视线,小声说:“嗯。”
韩竞慢慢欠身,靠近叶满,酒店灯光被他宽阔的身体遮挡,叶满眼前变得很暗,抬起眼睛,却有点看不清男人的脸。
只觉得压迫感很强,侵略性很强,让他开始不自觉压制自己的呼吸。
韩竞那张颜值过硬的脸在距离他四五公分时停下,低低说道:“捂嘴干什么?”
他垂眸看他,散漫带笑,看起来不那么正经。
叶满耳朵红透了,捂着嘴的声音闷闷的:“你要干嘛?”
韩竞的目光慢慢下移,也不知怎的,明明没被碰着,可叶满就觉得脸上被什么东西慢慢擦过一样,有点虚虚的麻。
他的目光落在了叶满瘦巴巴的手指上,盯了好一会儿,低声说:“怎么胖不起来呢?你这样扔无人区狼都不爱吃。”
叶满:“……”
他松开手,凑到眼前看了看,困惑地说:“我挺能吃的啊。”
韩竞说:“经常失眠,耗的。”
“唉……”叶满无力地说:“没办法。”
韩竞说:“之前说教你防身的,每天晚上练练,可能累了就容易睡了。”
叶满乖乖说:“好。”
韩竞:“今晚开始吗?”
叶满眼睛有点发亮:“好!”
他还在观察青年那张苍白瘦削的脸,随口道:“试着攻击我。”
话音未落呢,就听“咚”一声闷响,房间里一片死寂。
床边,小白狗奇怪地歪头看他们,竖起的大耳朵跟着歪倒一只。
良久,韩竞低低地“嘶”了声,用手按住叶满的额头,轻轻揉了揉。
随后,他起身,半跪在床上,摸摸自己的颧骨。
“叶小满,”韩竞似笑非笑地低头看他:“你脑袋够硬的啊。”
叶满撞了一下疼得眼前冒雪花,双手交叠在韩竞按自己脑门儿的手上,边抽气边说:“我以为你能躲开呢。”
韩竞:“……”
韩竞理亏,主要他没想到叶满这么听话,让干什么干什么,他对叶满没有半点防备心,堪堪躲开一点,没撞上脑门儿,撞脸上了。
“哥,”叶满终于缓过来一点,伸手去碰韩竞的脸,他愧疚又不知所措:“红了,会不会淤青啊?对不起。”
韩竞把头压下去一点,方便他摸,说:“没事,是我没准备好。”
他伸手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眼,视频邀请是来自小侯。
他顺手接了,小侯放大的脸怼屏幕上了,稀奇道:“哥,你脸怎么了?”
叶满默默捂住了自己的脸。
韩竞在叶满因为窘迫而滚烫的额头上揉了揉,顺势上床靠住床头,随口说:“教小满几招防身术。”
小侯大惊,一双细长的眼扒着屏幕,左看看右看看,试图找到叶满在哪儿,说:“嫂子可以啊,能伤着你。”
叶满已经无瑕在乎小侯的称呼了,他想在地球上撕开一个裂缝,义无反顾地跳下去,用来逃避这尴尬的情况。
韩竞的手慢慢揉着他的脑袋,说:“打视频有事?”
小侯:“没有,这不快中秋了吗,想问问你回不回来。”
叶满一怔,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是啊,快中秋了,时间过得可真快,韩竞也要离开了吧……可他没处可去。
“干什么去?”韩竞看向正下床的叶满,挑眉问。
叶满对他笑笑:“下去买点东西,很快就回来。”
楼下有家药店,晚上八点多,药店里只有一个小护士,正吃饭追剧。
韩奇奇甩着尾巴站在门口四处看,各种中药材混合的气味让它有点混乱,没敢进去。
叶满声音不大,彬彬有礼地开口:“请问……”
街上没什么人,店里就一个小姑娘,叶满是男性,怕对方感到不舒服,所以站得稍微远一点。
小护士从手机前抬起头,不怎么热情地问:“买什么药?”
叶满:“红花油。”
小护士:“红花油没了。”
叶满:“有冷敷贴吗?”
小护士:“没有。”
叶满还要开口,小护士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过来我看看。”
叶满:“……”
叶满乖乖抬步走过去,撩起自己垂在脸上的卷毛儿,额头那儿红了一块儿,他长得白,就看起来挺清晰。
小护士瞧了两眼,说:“你如果不放心,我这里有两个鸡蛋还没吃。”
叶满:“啊……”
他稀里糊涂付了两块钱,买了两颗热乎乎的水煮鸡蛋,刚要离开,小护士忽然说:“你是不是经常失眠?”
叶满脚步一顿,侧身看她。
小护士站在柜台里,说:“凡事想开点,没那么多事值得人塞进心里。”
说完那话,她又坐下,捡起筷子继续吸牛肉粉,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像是没起来过。
叶满把两颗鸡蛋揣进外套口袋,走出门。
天上下了毛毛雨,县城里氤氲着温吞的湿气。
他站在药店门口,低头点了根烟,含进嘴里,点击屏幕把这个月贷款还了。
离职拿到的三万来块钱花一点少一点,路上油费住宿饭钱多数是韩竞付的,他一笔一笔记着,只偶尔花点,可还是没了不少。
半晌,他放下手机,低头抽烟。
小狗坐在他脚边,安静地陪伴。
路灯光昏黄,色调像墙上的旧报纸,三楼,韩竞站在窗边,目光落在那个形单影只的人身上。
“哥。”视频里,小候说:“你要是顺路,去替我看看铃铛呗,她今年高三了。”
韩竞:“不顺路。”
小候:“那我过阵子自己过去。”
韩竞沉默了会儿,说:“他要是因为吃醋不理我,我虽然着急,但心里还挺高兴的,可他吃着吃着忽然不吃了,我心里怎么没底了呢?”
小侯翻白眼:“不理你你着急,理你你又没底,真难伺候。”
韩竞直接把视频挂了。
叶满回去的时候,韩竞正打电话,不过不是跟小侯,是工作电话。
叶满脱掉外套,进洗手间冲了澡,擦干净才上床。
他爬到韩竞身边跪坐,把鸡蛋剥开,然后轻轻贴上了韩竞的侧脸。
韩竞的手微微一紧,垂眸看他。
叶满的注意力在他的伤上面,眼神很专注,用掌心托着鸡蛋,慢慢滚。
韩竞讲了多长时间电话,叶满就弄了多久,两个鸡蛋都用韩竞脸上了。
电话挂断,韩竞攥住了叶满的手腕,把他拉倒在自己腿上,低头看懵懵的他:“还有没有鸡蛋?”
叶满摇摇头,他仍看着韩竞的脸,韩竞肤色深,脸上没那么光洁,有些日晒斑,但更显得粗犷硬朗。
他的每一分都长得那么好看,添上这一小块儿红就有些突兀。
韩竞被他那么盯着,情不自禁摸上他的侧脸,大手能把他的半张脸罩得严实,他望着小卷毛儿呆滞的猫眼,低低地说:“等我一下。”
外面的雨下得有点大了,叶满坐在床上试着做一些自己的事,他对着耳机说话,韩奇奇吧嗒吧嗒喝着水,声音一起传入正录入的音频。
“我不知道那时到底是高原的大风停了,还是经幡忽然静止,我向天买了一卦,出现那样的结果,所以我从那个房间出去了……”
“有红花油吗?”韩竞推开药店门,向里面坐班的小护士问。
小护士头也不抬:“没有。”
韩竞:“有能冷敷的东西吗?”
小护士抬头,不耐烦地看他一眼:“没有。”
韩竞:“藏红花呢?”
小护士:“……”
小护士:“有,等着。”
韩竞:“有酒精也拿一瓶。”
小护士到药柜上取药,说:“你和刚刚那个买鸡蛋的是一起的?”
韩竞:“嗯。”
小护士:“藏红花泡酒外用,泡久一点,效果好。”
韩竞点点头,没应声。
他平常话就不太多。
拿了药,他转身往外走,小护士又坐回去继续追剧,微微抬高声音说了句:“打架不打脸啊。”
韩竞:“……”
回来时叶满正在看信,那封小卖部老板的信他已经看了很多遍了。
他走过去:“我的招数依赖力量,大部分不太适合你,咱们以后就先练几个基础的。”
叶满迟缓应道:“啊……好。”
“在想什么?”韩竞把一根冰棍儿贴在了叶满脑门儿上,问道。
叶满心想刚刚我怎么没想到呢。
他一边躺得板板正正被冰敷,一边说:“这个县城规划很好,没见什么老建筑。”
韩竞明白他什么意思。
十几年过去了,这封在当初看起来特别紧急的信现在已经成了买卖的古董收藏,国家飞速发展,城市规划都落实到了深山里的县城,那……曾经的小卖部,还找得到吗?
第109章
韩竞敏锐地睁开眼, 房间里光线很暗,夜里外面下了雾,从未拉严实的窗帘向外看, 世界朦胧得像一个鬼都。
深蓝色毛线崩直, 从他的手腕向窗边延伸, 那里站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韩竞下床, 走到黑影背后, 低低开口:“睡不着吗?”
那人没有反应,也没转头。
又梦游了。
韩竞轻轻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说:“回去吧。”
叶满没有反应, 也不动,空洞的眼睛像是看着什么,但眼前什么也没有。
“小满,”韩竞问:“你在看什么?”
小城深夜的死寂为室内落下一层霜, 叶满的手很凉。
“你别哭了。”叶满蹲在白茫茫的世界里, 无奈地看面前那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儿, 心里很不耐烦,厌恶极了。他很少对人有这样浓烈清晰的厌恶,因为每个人都是复杂个体, 他无法清楚判断。只是对这个孩子不一样。
“我很讨厌你, ”叶满对那个嚎啕大哭的孩子说:“你越哭我越讨厌你。”
小男孩儿哭得更厉害,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胡乱蹬腿儿,鼻涕眼泪糊了一身。
叶满心里涌上一股子恶心, 他说:“能不能放过我?别再阴魂不散了。”
叶满忽然抬起手,向前推。
推到了韩竞的胸口。
韩竞没动,叶满也没感觉。
“我想重新开始了。”叶满说。
那句含混不清的话进入了韩竞的耳朵,他认真盯着叶满, 试图弄清楚他的梦,可他没听懂,叶满也没再出声。
“所以,”叶满说:“别再跟着我了。”
小男孩儿站了起来,垂着头,在白色的世界里转身离开,越走越远,直至白色变成黑。
叶满又觉得好难受,他觉得自己丢了什么很重要的部分,猛地向前追出一步。
可刚刚的平地忽然变成了万丈深渊,他一下踩空,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坠落。
眼睛猛地睁开,他浑身都在发抖,大喘着气。
他躺在床上,房间里开着氛围灯带,光线柔和。
韩竞坐在他身边,手上拿着个小瓶子,周围一股子酒味儿。
叶满转头看,韩竞手上那个小瓶里面的酒精从透明变成了红色。
“醒了?”韩竞问。
叶满局促地坐起来,点点头。
韩竞倾身过来,抬手撩起他的头发,叶满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乖乖不动,然后觉得额头上一凉。
他转动两只眼睛往自己隐隐作痛脑门儿上瞧,像极了一只好奇小狗。
片刻后,他把手伸向韩竞的颧骨。
韩竞微微侧脸,方便他碰自己。
深夜里,酒店房间很宁静,叶满的心跳渐渐变得很缓、很慢。
“笑什么?”韩竞问:“刚刚做噩梦了吗?”
叶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说:“醒过来就看到了你,高兴。”
韩竞微愣,张张嘴,正要说什么,叶满只碰了一下就克制地收回手,低头看那一小瓶酒,问:“为什么它变成了红色?”
韩竞继续给他揉已经有些发青的脑门儿,说:“里面是藏红花。”
叶满:“哦。”
他脸色苍白,眼神疲惫,盯着那瓶酒发呆。
韩竞站了起来,走过来,叶满下意识往旁边让了让,给他空出位置。
“困吗?”韩竞问。
叶满摇头:“睡不着。”
他刚从恶梦里醒过来,不敢继续,怕把梦接上。
韩竞:“捏捏背?”
叶满摇头。
韩竞:“给你讲个故事?”
叶满大大的耳朵微微一动:“什么故事?”
他喜欢听故事。
韩竞把藏红花酒瓶盖递给叶满,在他草绿色的床单上坐下。
“那就讲个藏红花的故事。”韩竞说。
叶满把另一个枕头抽过来,靠在韩竞那边的床头,然后在自己枕头上躺下,做好听故事的准备。
他今天穿着柔软的米色家居服,针织的,散开的短发搭在鼻梁上,整个人看起来慵懒又乖巧。
韩竞靠着枕头,手臂撑在床头,侧身低头看他,声音低沉懒散:“在很久很久以前……”
叶满试图快点从刚刚的梦里挣脱,罕见得话多:“多久以前?几千年前、几百年前、还是几十年前?”
韩竞实在不太像一个会有耐心讲故事的人,他那紧贴头皮的青茬儿和过于硬派深邃的五官让他看起来更适合做一个沉默寡言的酷哥儿。
可现在这样一点也不违和。
韩竞:“那年我应该是十八。”
叶满:“那我就是九岁。”
韩竞挑挑唇,说:“嗯,小学生。”
深夜忽然醒来对叶满来说并不陌生,一般这种情况下他很难再次入睡,往往会伴随呼吸困难和严重焦虑,但他现在心跳很平静,他看着那个青海男人英俊的侧脸,听他说话,就像回到了姥姥小时候给他讲故事的时刻。
在很久很久以前——童话里好像都是这样开局的。
那个阳光把阳历牌煎成蛋黄色的年岁,小叶满孤零零待在被爸妈锁起来的家里,搬着小板凳坐在囚笼一样的窗前。
他小时候甚至没有一张属于自己的书桌,写作业要趴在爸爸喝光的啤酒箱上,蛋黄色的夕阳透过防盗铁筋,一格一格落在他的语文课本上,上面画着七色花。
他的生字没有写完,又发起了呆,那个陈旧的、一个年代特色的木窗上,苍蝇在玻璃上练滑步,叶满的思绪飞啊飞,想着用七色花瓣许什么愿,要先摘下紫色的花瓣,因为他不喜欢那个颜色。想着想着,又跑神去想紫色的花瓣会飞去世界的哪个地方。
那时,天空最后一抹夕阳也照在了祖国某段公路的一段,藏红花的紫色花瓣坠落地面,落在了黑漆漆没有丝毫情绪的少年眼里,转瞬寂灭。
“我十八那年第一次遇见侯俊。”韩竞幽静的目光与他对视着,说:“那会儿还没开大车,只在路上做一点小买卖。”
叶满:“拉萨那个男孩儿的哥哥。”
“我们从伊朗商人手里收藏红花,”韩竞点头,低低说:“在中尼边境贸易市场收,再转手卖,赚取中间差价。”
叶满:“为什么……进口的藏红花更好吗?”
韩竞:“藏红花最早是从印度流入西藏,所以被叫藏红花,世界上最大的藏红花产地是伊朗。我们也培育,但因为种植气候要求苛刻,产量少,现在我们买到的藏红花也大部分来自伊朗。”
叶满呆了呆,说:“是这样吗?”
“在拉萨出差的时候,领导买过,买了两千多块的就那么一点点……”他眨眨眼,说:“卖家说它是来自海拔五千米以上高寒地区长出的藏药。”
韩竞:“骗人的,你买了吗?买了我去给你要回来。”
“没,”叶满说:“我用不上。”
韩竞:“早些时候用纸条、玉米须染色造假,现在少了,多数都是用劣质藏红花染色后卖。”
韩竞总是很耐心,跟他这个笨蛋解释过后,继续了下去。
他说:“我们是第一次出现在那个市场上,偶然听说那里有藏红花,就决定去看看。”
九岁那个春天万物复苏,花也开了,那时农耕地少,出门还能看到大片大片草原,叶满满草原找,找不到一朵七个花瓣都不同颜色的花。
他百无聊赖地躺在草地上,一片一片摘下白色野花的柔嫩花瓣,慢慢举起手臂,展开苍白细小的手。
花瓣被透明的风带走,吹啊吹,吹到了遥远的西北高原。
白色坠落高原雪山垭口,落在那个高大内敛的年轻人指尖,转瞬化成水,掌心的藏红花龙头凤尾,完整干燥,就着指尖的水痕搓过花丝,没断。
他抬起头来看,细细碎碎的雪落了下来,天空却晴着。
“好好好,就这个价格,我们把货物都给你。”
“以后你想要买,就联系我们。”
“你们真是好人。”
那两个伊朗商人非常热情,脸上的笑容遮也遮不住。
韩竞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不是货不对,不是商人在搞鬼,是这次交易太过顺利了。
但他并没有打消收下的打算,能用这么低的价格收到这样品相的藏红花非常划算。
他付清钱,伊朗商人欢天喜地连连感谢,当天就离开了。
韩竞那时就察觉有人跟上了他们,眼睛好像遍布在整个市场里,同伴走过来低声提醒,韩竞也没打算久留,准备和同伴装车就走。
边贸市场上有不错的货物,他们买了不少,都装了车。
夕阳漫天时,边贸市场仍然热闹,他们驱车离开。
“是谁在跟着你?”叶满有点紧张。
韩竞弯弯唇,说:“收藏红花的。”
车在经过高山垭口时猛地失去控制,边上就是奔腾的河谷,那时已经离开市集一个小时左右,抵达的地方已经远离人烟。
韩竞迅速转动方向盘,试图稳住车身,几个同伴扶住车门,默契地准备如果韩竞控制不住,就在车坠落河谷之前找机会跳车。
从头到尾,几个人没有任何慌乱,像是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惊险。
石子跌落湍急的孔雀河,转瞬被卷入看不见影子,车轮险险停在崖边,三个人下车,看向来路,几辆车从山上冲了下来,迅速把他们包围,车上下来了十几个人。
叶满想象力很丰富,只需要一点语言他就能还想象出个个场景,韩竞说的话很简洁,没像叶满想的那么多。
“他们打人了吗?”叶满问。
韩竞:“比那严重,想杀人。”
叶满不敢相信:“就因为一点藏红花?”
韩竞:“他们常年在那里做生意,那儿的藏红花都是他们收,价格压得很低,所以我们收的时候那些商人那么高兴。”
叶满:“你赢了?”
韩竞:“人多,打不过。”
叶满抿起唇。
韩竞语气慢悠悠的,还有点懒,用这样的语气描述他的一线生死。
“纠缠了十来分钟,被打得挺惨,逼到了河谷边上,”韩竞垂眸看叶满布满血丝的眼睛,说:“没办法了,下面太深,没退路,就只能跟他们谈判。”
他们可以把藏红花和钱都给那伙人,用来换他们三个人的命,但是那群人不要钱,也不要所有人的命。
领头的拎着钢棍走过来,指向韩竞,说:“能挨住我一下,我就放你们走。”
同伴不让韩竞过去,可韩竞没什么选择了。他那会儿脾气非常硬,整个人很深沉、满身野性,人看不过眼,觉得他太狂,是越看越生气。
韩竞走过去,很快被人压住,跪在地上。
领头的吐了口唾沫,拎着钢棍高高举起来。
对准的不是他的背也不是他的胸,是他的头。
叶满屏住一口气,瞪大眼睛看他。
韩竞:“后来侯俊来了,他从市场回来路过,跑过来,用胳膊硬挡住了往我脑袋上砸的钢棍。”
叶满:“……”
韩竞真不太具备讲故事的天赋。
叶满想的是这样的——
就在钢棍快要落下去的时候,路边停下一辆大卡车,里面跑出来一个斯文但精干的男人。
他跑到现场,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在钢管落下的瞬间扑上去把自己的胳膊扛在了韩竞脑袋上,当时骨头就断了。
可韩竞保住了命。
“侯俊,你别多管闲事。”领头的骂骂咧咧:“赶紧给我走!”
侯俊一脚踹开按着韩竞的人,挡在他面前,气势丝毫不弱:“他还是个孩子。”
领头男人骂道:“是他抢了我的生意!”
绿玉一样的孔雀河水堆起一层层的雪,躺在深深河谷,声音轰隆隆震耳。
雪沫子飞到天上,又变成冰花飘飘扬扬洒落,黑天里,乱七八糟的车灯照射聚集处,人们对峙着。
侯俊侧头问韩竞:“抢了什么?”
韩竞撇开头,冷冷道:“藏红花,是我们买的。”
侯俊没让他继续说下去,直视那群亡命徒的头儿:“藏红花归你们,放他们走。”
“凭什么?”那人火大道。
侯俊:“那就叫占堆过来。”
那群人竟然没再说什么,拿上藏红花,离开了那里。
那是韩竞和侯俊第一次见面。
叶满问:“占堆是谁?”
韩竞:“一个管理市场的当地人,地位很高,侯俊和他是朋友。”
叶满问:“你和小侯哥哥之前见过吗?”
韩竞:“头一回见。”
叶满:“他为什么帮你?”
韩竞:“因为他恰巧看见了。”
叶满:“如果砸在你头上会怎么样?”
韩竞笑笑,叶满的问题他一个一个地答,一点也没有不耐烦:“我就没机会给你讲故事了。”
那就是正儿八经的救命之恩。
叶满翻身,趴在枕头上,双手撑着下巴,说:“他是个好人。”
韩竞“嗯”了声,说:“他走得早,要不还能介绍给你认识。”
就那么几句话,叶满就听出了韩竞对那个人感情多深。
他望着韩竞的脸,想象着紫色藏红花瓣坠落枝头,晚霞收光的刹那,那个时光里的陌生人濒死的时刻。
韩竞那时年纪很轻,可那个年纪的韩竞为什么不读书,在路上奔波呢?
良久,他低低说:“车祸是怎么发生的?”
韩竞有一会儿没说话。
叶满看见了他眼神幽深幽深,叶满敏感地察觉到了一点冷意。
“五道梁,无人区。”韩竞低低说:“他开车路过那儿,过五道梁之前我们还有通话,再之后没信号,就联系不上了。再看见他,他的车翻了,前面也是一辆卡车,也翻了,驾驶位的人死了,副驾的人跑了。”
“抓到了吗?”
“没有,车是套牌,可可西里是一个没有监控的地方。”
过了五道梁,生死两茫茫。说的是青藏线上的鬼门关。
可可西里无人区,高海拔、气候多变,氧气稀薄到呼吸都是奢侈,是人类生命的禁区。
叶满抬手沉默了两秒,认真说:“以后你会多一双眼睛,我会在我见过的世界里帮你找的。”
韩竞深邃漆黑的眼睛抓住叶满的目光,慢慢低头。
“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好?”他垂眸说:“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叶满看着他,没说话。
“为什么在丽江的时候,刘铁只是去医院看你、帮你说过两句话,你就又给他煮面又送他水果,”他说:“可我做得比他多,我为什么没有被特殊优待?”
叶满:“……”
他的视线一点点偏开,轻轻地说:“因为欠你太多了,没法补了。”
韩竞皱眉。
叶满很笨拙,但他还是尽量解释:“我一开始欠了银行三万多助学贷款,后来生病、借给别人钱陆陆续续欠下四五万的信用卡,再后来又被骗了,信用卡越欠越多,我欠一点还一点,慢慢还不起了。”
韩竞:“……”
他听懂了,但他明白这不是全部理由,更多的是叶满对自己感情的回避。
“咔——”
房间里恢复黑暗。
叶满声音困倦:“睡觉吧。”
韩竞在他身侧躺下,枕着手臂说:“懒得回去了。”
叶满没说话。
过了会儿,一半薄薄的毛毯盖在了韩竞的腿上。
“那个人有什么线索吗?”叶满背对着他,低低地问。
韩竞沉默很久,久到叶满以为他睡着了。
“他脖子上缠着一圈双头蛇纹身。”韩竞沉沉地说。
叶满猛地惊醒,他记起曾经在韩竞手机上看过的那幅画,原来他在找凶手!
第二天清晨小雨还在继续下。
小城里雾气蒙蒙,分不清是雨还是雾,体感是一种温吞的潮漉。
白天里县城路上没什么人,冷清清的。
俩人站路边打车,给司机看上面的地址,前两个年轻的不知道,都说县城没有这条街,第三个岁数大一点,招呼他们上车。
叶满想过很多种可能,或许他们运气不好,小卖部已经不见,就算和发信人擦肩而过他们也找不到。
或许他们运气好,找到了地方,但是发信人已经搬离。毕竟,时间已经太久太久了。
可当车缓缓在路边停靠,叶满看见小店敞开的木门上挂着的风化褪色七色风车被雨水打湿后,他忽然生出一种震撼和感动。
就好像这十来年里,属于谭英的记忆仍好好保留着,人在物也在。
那里仍是个小卖部,小卖部的名字仍是“来富小卖部”。
它太过突兀了,在这条绿化干净整洁、商铺崭新现代的街上,它自带旧世纪的灰暖色滤镜。
小卖部经营着烟酒糖茶,门口堆着矿泉水,还有个桶里放着些日用杂货,门敞着,雨飘了一点进去。
叶满走进那个光线昏暗的小卖部,里面没有人。
门口廉价的自动感应装置的机械音重复念着:“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叶满站在门口等待,目光扫过这个不大的空间,小卖部有点勾起他的童年回忆了,暗沉沉的色调,里面一个玻璃割成的货柜,用的是老玻璃,发绿,不那么透,有些浑浊模糊,玻璃下面是烟。
叶满等了会儿,小卖部里面传来脚步声。
叶满微微提起一口气,有些紧张地看过去。
阴天,光线暗,从灰扑扑的货架间走出来一个身形干瘦的矮个子男人。
他六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阴沉沉,双眼干枯发黄,看人时有种阴鸷感。
叶满有点怵这样气质的人,打了半天草稿的话都憋住了,看起来愣愣的。
“要买什么?”那男人说话声音沙哑,听起来也好吓人。
韩竞带韩奇奇站在门口看着,没说话。
其实关于信的事,韩竞一直没怎么参与,所以那是安全属于叶满的事,独属于他遇见的故事。
“我、我不买东西。”叶满勉强缓过一口气,把手上那封信放在老柜台上,故作镇定地说:“您认识这封信吗?”
那人飞速捡起信,速度快得像一个飞速收起的卷尺,叶满甚至错觉自己听到了金属铮铮声。
“这封信……”中年男人发黄的手指有些发抖,说:“为什么在你手里?”
外面的雨下得大了,街上的人来往匆匆,叶满捧着一杯热茶,茶叶是从街上的大茶树上揪下来的。
超市里开了灯,暗淡的节能灯光配上这上世纪的装修,有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一个看上去和叶满差不多年纪的青年给两人倒好茶,站在一边,说:“所以信是你买的?”
叶满点点头:“在拉萨,从一个山东人手里买的,不过他也是从别人手上买的。”
青年姓操,单字一个明。他自我介绍说是在贵阳上班,中秋回来过节的。
操明是个情商很高的人,很轻易让叶满的紧张有所缓解,那位沉默寡言的老人坐在一旁,手上拿着那封信反复看。
“也就是说,这些老信流到市场上、变成收藏的前提是收信人把它们卖了。”操明说:“所以她确实是见到了这封信,但还是把它卖了。”
叶满摇头:“我倾向于这些信她没读过,因为在德钦时那个老邮递员说过,她在信发出那年春天后就不再回家乡了。”
操明:“这样啊。”
他转头看了眼年迈寡言的父亲,表情有些惆怅,片刻后,他代替父亲和这位忽然上门的人攀谈起来。
“我爸去过收信地址,”操明说:“在他发出信后一个月始终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坐了很长时间火车去到河北。”
第110章
叶满:“那里应该已经被推平了。”
操明:“对。”
“我爸在当地打听了很久, 都没有找到收信地址,”他精明的眼睛不停打量叶满,说话语气让人如沐春风:“最后他遇到了一个路过那里的农民, 那人告诉他那里曾经是一个养老院, 最后一个老人被接走后, 那里就关了。”
叶满无瑕顾及对方对他的试探, 下意识转头看韩竞, 惊讶道:“养老院?”
韩竞对他挑挑眉,没说话。
叶满追问:“那个人知道谭英吗?”
“我跟着他去见了养老院里还活着的最后一位老人,”一直沉默的中年男人终于开口:“那时她已经在弥留之际了。”
叶满:“她说了什么吗?”
操老能打量着时隔二十几年时间, 因她登门的年轻人,只觉得虽然都是一样年纪,但他和当年那女人的气势相去甚远。
但他或许这辈子也等不到她了,所以固执的他对这个人开了口。
“她说, 养老院里养了一个孩子, 是院长在坐长途客车时捡回来的。”操老能道。
那会儿操老能还在壮年, 坐了一天一夜火车从贵州来到河北,按着信上的地址去找,什么也没找到。
那时距离他最后一次见谭英已经过了十几年, 所以他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但是在那里做农活的一个农民忽然看见了他, 以为他是来偷粮食的,拿着锄头就追了上来。
他用一口贵州话和对方鸡同鸭讲了半天,那人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并把他带到了村子里。
在那里,操老能见到了坐在摇椅上昏昏欲睡的老人。
她八九十了,家里人都在村子那一边,没有人特意留下来照顾她, 所以她就坐在老房的房檐下摇啊摇,醒的时候少,睡的时候多。
操老能坐在她身边,就那么待了一整天,她醒的时候说话,睡着了就继续等。他坐在水泥地上,一身的风尘仆仆,他不爱说话,像个闷闷的木头桩子。
河北农村的院墙出奇高,以邢台、邯郸、保定尤甚,除却一些地理气候与传统因素,还因它所处位置险要,自古是兵家必经之地,建高墙是为防御外敌入侵。
但是人坐在里面,就觉得只能看见天,四四方方的天,除了偶尔燕子过,看不见别的什么。
他那时想,人这生走到尽头,就像一个被丢弃在原地的累赘,没人愿意伺候了。
他想,等以后他老了,也不去给子女添麻烦,就这么守着老房子慢慢等死。
老太太醒过来,抬起松散的眼皮,瞧见他,有些意外地说:“你还没走呢?”
操老能说:“上回说到了捡回来的孩子。”
“啊、啊,小英是捡回来的,”老太太眉开眼笑道:“那是个开心果儿。”
操老能问:“她去哪了?”
“她老是到处跑,我们可不知道,又有她的信了?你是邮递员吧?”老太太扭头往后看:“她王奶奶,小英说她去哪了吗?”
操老能转头看,老旧破败的房子门框上结了蜘蛛网,没有半个人的影子。
“啊……”老太太含混不清地说:“忘了,这不是养老院……忘了,你开春时走了……就剩下我自个儿了。”
操老能转回头,说:“谭英她什么时候回来?”
老太太说:“她不回来了,我们把她养大了,不是让她陪着我们入土的。”
操老能:“她会去哪里?”
老太太没说话。
操老能看过去,她又睡着了。
那对话断断续续。
操老能拼拼凑凑关于她的事,大概得出了这么个结果——
谭英是养老院的院长捡回来的,院长坐长途客车,从西往东来,人上上下下,经过了好些省,没人知道孩子什么时候上来的。
总之她一直在哭,旁边没有大人看着。他不落忍,去把孩子抱起来,那孩子到了他怀里就不哭了,睁着大眼睛看着他笑。
他这一抱就放不下来了,下车联系了警察局,没有她家人的消息,他就把她带回了养老院。
她是养老院里最年轻的了,比那只三岁的小黄狗还小,是妥妥帖帖地被一群老人养大的,从小聪明漂亮又大胆。
他们把谭英当自己的孩子,或者说生命的延续,直至老人们一个一个离开,最后政府征地,剩下几个都被接回去,再一个一个死掉。
能变卖的都被工人变卖,包括那些无主的信件。
最后,没有人再知道谭英的来历了。
操老能又等了会儿,她醒了,问:“说到哪了?”
操老能:“她为什么不回来了?”
老太太说:“她不说,但我知道,她病了,她流血了。她不想让我们看见她病了,我们也从来不许她给我们任何人送终。”
天黑了,万家灯火。
操老能把老太太抱进屋去,燃起灶台给她做了顿饭。
冷锅冷灶,始终没有子女来看她、给她送饭。
饭香传出来,里头躺着的老太太扬声问:“是小英回来了?”
操老能没答,往锅底塞了几根木头。
他端着饭拿到老太太身边,转身走了。
他走出了那个村子,村子里起了狗吠,他背着包,走了半晚上,进了城。
上火车回到贵州,从此没去过北方,也没离开过县城。
叶满在酒店用笔记录下这个故事时,眼睛有些累了,抬起头向前看,就好像看到桌子对面坐着一个人。
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她穿着一身白裙子,像和医生描述的那样,她坐在阳光里,像一个温柔的剪影。
白天,齐水县城,来富小卖部里,叶满捧着温热的茶杯,问:“你找谭英是因为写信的那个孩子吗?”
他顿了顿,说:“抱歉,因为信里并没有写太多信息,我只知道,那个孩子后来又来了这里。”
操明:“对,他是我爸这么多年没出过门的理由。”
叶满一怔:“没出过门……”
操明:“我爸一直等在小卖部里。”
操老能说:“我在赎罪。”
天下着小雨,水汽蒙蒙。
操老能说,谭英来的那天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天气,一个个头高挑的漂亮姑娘走进来,问他有没有烟。
她穿着一身不打眼的黑衣裳,乌黑乌黑的长头发挽起来,胡乱用皮筋盘起来,束在脑后,走路时低着头,没什么声音,跟猫似的。
县城那会儿常来外地人,老公路经过这里,不少司机会经过这儿去云南、四川、广西、湖南……他的意思是,这里也曾四通八达。
操老能对她印象有些深,倒不是因为她长得多出众,而是她身上有股子奇特的气质。用他们的想法来说,就是这女的不简单,身上有股子狠劲儿、有故事。
这路上南来北往的人哪个没点故事?但她不太一样,她不像是赶路的。
小卖部就开在国道边上,有不少人来买东西,生意也还算可以。家里那会儿有三个孩子,平常他不太让他们在小卖部里玩,因为这里路过的外地人多,不安全,但那些天家里有事,他就只能把孩子带在身边。
操老能把香烟给她,她低头点燃,抽了口,眼睛往门口接水玩儿的小孩儿身上一瞥,说了句:“看住了,别挪眼。”
说完这话没多停留,顶着雨走了出去。
“我叫邻居帮我看店,去给小饭馆送油,又见着了她。”操老能说:“她站在街角,盯着那个饭馆,像是在看什么人,我也想知道她在看什么人。”
进了小餐馆,里面人都满了,不少货车司机在这里吃饭,还有些打包的,老板忙得满头大汗,对送油的他谢了好几声。
老板娘在打包,操老能问了句用不用帮忙,老板娘应了声,说:“不用,快忙完了。”
那打包的外地男人提着饭走了,老板娘嘀咕一声:“也不给孩子买点吃的。”
操老能没多留,准备回小卖部,出门时瞧见那墙角的女人不见了。
他心里有些奇怪,但并没多想,回到家里孩子们已经睡了,他就坐在门口编竹筐。
这事他没放在心上,但没过多久,他这平平静静的小卖部忽然闯进了人,那是他和谭英故事的开端。
“她抱着一个孩子,五六岁大,忽然跑了进来,跑得很急。”操老能说的时候,目光有些凝滞,就像回到了过去:“她跑进来,也没言语,径直躲进了货架后面。”
叶满:“她抱着一个孩子?”
操老能点头:“一个男孩子。”
操老能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妻子时常嫌弃他为人凉薄,性子毒。
那天他也是这样,往店里看了眼,又看向店门口。
那天下着雨,冬天嘛,天冷,贵州的树绿着,可是一种灰突突的绿法,开门就是灰突突的绿山。
来往的江湖客平常不会特意和当地人产生冲突,毕竟聚这一个地方的人多数都是一个姓氏。
而开店的当地人,也很少会把自己卷进麻烦里,操老能就是这样的人。
很快三个男人就追了进来,气势汹汹,在小卖部里来回打量,不善地问操老能:“有没有个带着孩子的女人进来?”
操老能低着头编竹筐,没有说话。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就像女人进来,他不问也不赶。
有人试图往里面走,操老能并不阻拦,那些人这样算一个试探,见他没反应就跑了进去。
他们在房子里看了一圈,没找到人,却有些不死心,他们再次问操老能:“她偷了孩子,是个人贩子,你见没见过她?”
操老能把竹条掰到极致,然后那柔软却韧性十足的竹条就归位至最完美的位置。
他不说话,那群人互相看了眼,就转身出去了。
过了十几分钟,墙角出现一点动静。
女人从不起眼的洞里钻出来,抱着那个孩子。
她低低对操老能说了声谢谢,走了出去。
叶满:“洞?”
这么巧?
操老能:“是一个小仓库,我认为她踩过点,来了一趟就计划躲在那里……后来想想,她可能早就观察过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才选择我那里。”
叶满:“她不怕你告诉那些坏人?”
操老能重复一遍:“她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也能看出来,她看人很准。”
妻子说,他为人凉薄,性子毒。所以,他不会多管闲事。
叶满讪讪闭了嘴。
可如果真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特意去一趟邢台呢?
操老能看叶满一眼,继续了下去:“她离开后不久,商店里忽然来了个小孩儿,七八岁左右。”
叶满直起腰:“是那个留信的男孩儿?”
操老能点点头。
他说:“那个孩子来得很匆忙,冲进店里,把一张纸放在柜台上。”
“求你把信给那个阿姨。”那孩子头上包着破布,几乎被血染透了。
他扒着柜台,在纸上面放了几毛钱,哭着说:“把信给他,求求你了。”
操老能那会儿正急着出门,那信他没心思看,那孩子他也没心思管,他有些暴躁地把孩子推出去,把信塞他怀里,说:“去别人家。”
门口忽然来了两个外乡男人,孩子身体抖了一下。
那俩人笑着叫他,男孩儿转身,走向了他们,他就跟他们走了。
那张纸掉在地上,被匆忙要出门的操老能踩了一脚,然后门关了。
叶满越听越觉得绝望,他很少会对人有攻击性,这时候也只是说了一句:“为什么你那么着急……”
“那天我出生。”操明接过话说:“我妈妈难产,我出生那一天,妈妈过世了。”
叶满眼眶有些湿,他又有点控制不住想哭,泪失禁真是个让人绝望的病,他并不想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得这么“矫情”的。
他借着喝茶的间隙用力眨了下眼,入口的茶是酸咸的,他说:“谭英应该会回来的。”
他很少对别人的行为做出如此笃定的推测,一路走来,他好像慢慢熟悉起来谭英,他不认识她,可觉得,她是那样的人。
“她确实回来了,也是那天,”操老能说:“她坐在小卖部门口等了很久,等到我回去。她问我是不是有人来找过她。”
叶满提起一口气。
操老能:“我想把那张纸给她,但是那张纸莫名其妙不见了。我那时……很忙,也不想和外地人纠缠,就说他被人带走了,她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和地址就走了,开始两年她回来过,后来她留下了那孩子的住址和父母名姓就没再来过。”
“你有他的地址?”叶满屏住呼吸,轻轻问。
“没了,那时候不当回事,也没觉得他会再来。她怕我不当回事,用刀子刻在了我家墙上,来人一眼就能看见,但是那之后不久着急发过洪水,房子修过,地址也没了。”
门外的雨下得有气无力,青色山影就像裹了水的棉花,慢慢涨进了门,挤满店里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慢慢膨胀至叶满的身边,把他裹得密不透风,连肺也被裹紧,呼吸很慢很困难。
韩竞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手轻轻撑住他的后心。
叶满没回头,就这样静静坐着,感受着韩竞的体温与沉默的支撑。
“是什么契机让你去邢台的?”叶满垂眸问。
操老能:“信发出前一个星期,店里来了个青年。”
叶满:“青年?”
操老能点点头:“他少了一只右耳朵。”
叶满咬唇,半刻后,他问:“他找回来了?”
操老能这次摇了头,他说:“他是路过。”
操老能在搬货,他一个人拉扯四个子女长大,这些年过得很难。
往东十几里的大山开了隧道,可以少绕二十公里路,于是这里就很少有人走了,县城变得冷清,多数人都出去打工了。
他正干着活,门口进来一个青年,他二十多的年纪,身材黑瘦精干,气质阴鸷,进门嚷了一声:“有人吗?”
操老能走出来,一眼看见了那青年缺了的耳朵,当时就愣住了。
年纪对得上,耳朵也对得上,但对方看见他却并没什么反应,所以操老能那会儿也不确定。
青年买了烟和水,把零钱放在柜台上。
操老能正要收,那青年忽然把钱拿起来了,操老能抬头看他,见那青年又把钱放在了柜台上,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
操老能意识到了青年这样做的动机,心口忽然一跳。
他仔细打量那青年,却听那流里流气、面容阴鸷的青年问:“我以前是不是来过这里?”
操老能就知道了,曾经那个孩子回来了。
那天他俩人坐在门口喝一瓶酒,喝了一天,操老能从青年嘴里知道了当初的事儿。
“我模糊记得那个女人,梦里常能见到,”青年说:“她说她找了我很长时间,是我爸妈托她的。”
叶满:“谭英是来救他的?但另一个孩子……”
操老能:“谭英跟我说过,她是受他爸妈之托,追着那伙人贩子追了好几个省,一直到了这里。”
叶满忽然想起梅朵吉信里说的“你做的事意义非凡”,还有和医生说,她总是居无定所。
她是否一直在做这样的事?叶满合理推测。
谭英本来已经找到了那个被拐走的孩子,她有机会把他带出来的,但是中间发生了意外。
那里不只那一个孩子,还有一个比他小两岁的男孩儿。
谭英想把两个人都带出去,但是惊动了人贩子。
叶满认为,那时候她或许面临着一个抉择,两个只能带一个。
“他说,那个女人抽出了刀子,”操老能说:“让他们先跑。”
叶满一怔。
操老能说:“但是那个孩子当初做了一个决定,他推开女人,跑出去把人贩子给引开了,让她带着那个小一点的走。”
叶满轻微抽了口气,说:“他真勇敢……换成我肯定办不到。”
操老能说:“他说,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不会那么干。”
叶满:“……”
操老能面色沉沉:“不过这是他后来的说法了。”
那天他和操老能一起喝酒,说起那天的事儿,俩人猜测着还原真相。那群人贩子很狡猾,始终走山路,那是唯一一次他看到有人的地方,所以谭英可能是找的途中意外碰上他们的。
那天他们买了饭就要转移,谭英可能是先报了警,担心时间来不及或者以后丢失目标,自己先动的手。
孩子跑了一个,李东雨被人贩子打了一顿,割下耳朵,逼问他另一个孩子的下落。
他没说,但他还记着女人说的商店。
女人说让他找机会跑到小卖部附近,她把弟弟送到安全地方之后就来接他。
但是来不及了,前后不过十几分钟,他在拖延时失去了一只耳朵,他偷跑出来把纸条送到小卖部后被人贩子带走了,躲进了山里,那时候他听到了警笛声,可他的嘴被死死捂着,只能听着那声音渐行渐远。后来他去了很多地方,对小时候的记忆越来越模糊,早就忘记家在哪。
而那天谭英也出了意外,她把救出的孩子安顿好,回来的时候着急,摔下了山,浑身是伤地回来,她找不到男孩儿,只能寄希望于小卖部,她想他会留下消息。
但是没有。
那张纸平常地不见了,或许是被风吹走,或许是被卷着烟草烧掉,或许是粘在某个顾客脚下被带走,总之,平常地不见了。
谭英后来没再回来,但那个孩子回来了,而知道孩子的家乡是哪里的,只有谭英。
人贩子早就消失无踪了,剩下那个孩子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求生,短暂在小卖部停留,平静地问过女人的消息,就离开了。
操老能那会儿其实并没有太大反应,那个少年也并没有责怪他。
一个星期后,他的小孙子来小卖部玩,无意间在柜子底下翻出了他小孩小时候看的童话书。
里面夹着两张泛黄的纸,一张是那张孩子的信,一张是谭英留下的地址,两张纸曾经被他细心操持家务的女儿收起来,可时间久就忘记了。
打开看到里面的字迹时,这个男人就像是被刀插进了心口。
妻子临终前跟他说:“你为什么不帮帮那小孩?你心这么毒,比山里最厉害的蛇毒还要毒,你能心安吗?我不该嫁给你的……”
他写信给谭英,没有收到回音,就关掉了店,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北上,之后回来,再没出过远门。
又过了几年,青年再次路过这里,还是问他谭英有没有来,还是跟他喝了一顿酒,跟他说,他找到了谭英当初救走的孩子。
操老能说:“他说,那个孩子不记得他了。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看出他很难受。”
叶满很难受,说:“怎么能不记得啊?”
那是用他的流离失所换他回家的啊。
操老能:“之后,他每过几年就来一次,都是问谭英。他有几年没来了,我没想到会有人拿着信找来。”
故事到这里说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