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两天, 那只泰迪已经脱离危险,开始进食了,叶满特意去医院给它和几只幼崽拍了照片。
那是他最后拍摄的小狗, 有始有终。
雨打着树叶儿摇晃, 滴溜溜垂下的蛛丝透明地粘着水珠, 一路连到了大狗的假肢上。
棚子里用笼子隔出一个空地, 没什么问题、性格好的狗被放出来, 统一喂食喂水,它们都不叫,各自茫然站着卧着, 安静又可怜。
“小叶哥来了吗?”
“小叶哥!”男孩儿狂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你做什么呢?”
“杨文?”叶满蹲在地上,给胆小的金毛喂了一把狗粮,抬头说:“怎么了?”
“你是怎么一眼就能分辨出我们的?”男孩儿撑着他的肩, 跑得气喘吁吁, 说:“罗金娜他们有时候都分不出来。”
雨不停地下, 大山雾蒙蒙,潮漉漉,厂房门开着, 雨进不来, 但是气温有点凉。
叶满见他快湿透了,把肩上的外套递给他,含糊地说:“很好分辨啊。”
叶满眼中的世界跟别人不一样, 关注点也不一样,所以一直没混淆过。
杨文:“快跟我走,有大事发生!”
拍摄完成,他们就要离开了, 韩竞带韩奇奇去买补给,现在还没回。
少年骑着自行车来的,套上叶满的外套,载上叶满就往山里跑。
到了山脚下,看到警察的布控的小城的居民聚集,叶满大概猜到了什么事。
“小叶哥!”黄玉跳起来招呼:“这边!”
“有人看见他了。”罗金娜兴奋地说:“昨天凌晨的时候他下山买东西吃,后来又进了山。”
“搜了这么久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小姑娘拉着叶满的胳膊肘,压低声音:“小叶哥,咱们进去看看吧,我知道一个地方能偷偷溜进去。”
叶满:“……”
他转过头,看向载他过来、也一脸跃跃欲试的小孩哥,沉默了。
他慢吞吞说:“里面是那个杀人犯吗?”
杨武抢话:“对啊,我们现在进去,说不定能抓住他!”
叶满:“……”
“走吧!”杨文打断他,说:“我们去帮忙!”
叶满摇头:“不去。”
杨文拖住他的左胳膊,杨武拖住他的右胳膊,身后俩小姑娘蹦蹦跳跳,叶满疯狂摇头:“我不行啊!韩竞没在!”
罗金娜:“那个叔叔很厉害吗?”
叶满:“……”
“不行就是不行!”叶满奋力停住,把双胞胎一手一个抓住,尽量装出威严霸道的样子:“你们也别想去。”
两个男孩儿有点蔫,但是他们还真的听叶满的,几个人聚在山下的一棵古树下,或蹲或站或靠着,等警察下来。
山间潮湿,苍翠的青苔绿色染了满眼,静谧古老的山,几人才能合抱的树,棕色树枝蔓延过头顶,秋天的叶子静静坠落,像一场绿色的雨。
叶满忽然感受到一种青春的活力,还有融入人群的安全和满足。
与人群建立连接对于叶满来说太过困难,关于青春的感受他也从来也没有过。
但是现在,他短暂地体验到了一点,原来……那些他羡慕过的、正常的青春是这种滋味,安稳,激情,自由……不孤单。
黄玉穿着一条黄裙子,跳到叶满面前,笑容很甜:“小叶哥,你就要走了,我们明天要开学,没办法送你,我有个小礼物送给你。”
叶满怔了怔,腼腆地对她笑笑,小姑娘一直背着的手拿出来,那是一只毛绒玩具泰迪熊,棕色的,十几公分长短,很可爱。
叶满接过来,说:“谢谢。”
“小叶哥,”双胞胎弟弟杨武坐在凸起于地面的树根上,双腿摇晃着,说:“我以后要做像你一样的人。”
叶满扭头看过去,男孩儿身材瘦削,明媚又张扬,他看着叶满,说:“我明年高考,结束后想去找你玩。”
“我也去!”
“我们也要去!”
叶满歪歪头,唇角笑容温和,他说:“好啊。”
虽然他也不知道那时他会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会记得他。
韩竞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看他,没去打扰。
全世界都是通透清晰的,叶片上坠落的雨滴满溢出过盛的绿色。
雅致、恬静、生机勃勃。这样的瞬间对叶满来说太过罕见。
他透过细细雨幕,望着那个古树下面柔软干净的青年,觉得时间如果能停得久一点就好了。
可老天从来不愿意多给这个叫做叶满的人多一点快乐。
没多久,山上下来了人。
周邦也在里面,五六个警察押着一个人下了山。
杨文低呼了声:“抓到了!”
叶满闻言转身,透过山脚处树木缝隙看过去,层层掩映下,叶满吓得全世界失去了声音。
他觉得腕上的朱砂一阵阵发烫,身体僵在原地,动也动不了。
“他跟我说,那些人不管他是谁,只会给他泼脏水。”
“他一直指着一个模糊的影子,不停说他是被杀的……那个影子,好像穿着一件黑色雨衣,领口是红色的。”
那个影子,穿着黑色雨衣,领口是红色的。
叶满惊惶地转头,在人群中寻找。其实没有找什么特定目标,那只是他恐惧无助时的一种表现,想要找到一点安全感罢了。
可他的灵魂就像为韩竞开了自动锁定,穿过人群,他一眼看见了不远处站在树下的他。
韩竞正迈着长腿,快步向他过来。
叶满着急地向他诉说,指着山的方向,脸色惨白:“他、雨衣。”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警察到了山脚下,中间那人的雨衣帽子滑落,叶满看清了他的脸,他见过这张肥胖的脸,在高速的服务区,他握着刀走向酷路泽,然后车胎爆了。
“真的、真的有鬼……”叶满的脸吓得已经没了人色,仓惶地跟过来的韩竞描述:“我梦到的黑色雨衣。”
他梦里的人是杀人犯!他没办法向任何人说明他的惊恐,整个人都吓木了,快崩溃了。
韩竞挡住了他的视线,于是世界震荡即将崩碎的叶满只看得清他的眼。
那双熟悉的深邃眼睛稳稳盯着他,不急不缓地说:“你昨天喝醉了。”
叶满不知道他说这个干什么,抬手牵起他的冲锋衣衣摆,伸手指着那个杀人犯方向,想让他看看。
韩竞没看,继续说:“你丢了一段记忆,有人经过的时候,你去开了门。”
叶满愣住了。
几个孩子围过来,担忧地看着叶满。
叶满觉得自己有点听不懂韩竞的话,慢慢放下了手,奇怪地看着他。
“事发那天夜里,有人从门口过,你听到,就去开了门。我过去的时候,你和那个人影就面对面站着,都一动不动。”
叶满从一种惊惧转变成另一种惊悚,他重复一遍:“我开了门?”
韩竞抬手,压住叶满的肩,低低说:“嗯,我出去的时候,那个人跑了,你就是那时候记住他的样子的。”
叶满:“……”
韩竞隐瞒了叶满这一段经历,担心他害怕,但是和警察都说了。
叶满记住了那个人的衣着,这是韩竞没想到的,以往叶满梦游都没有记忆。
他昨天梦游了,而且主动解开了他系的毛线,以至于韩竞一时没醒。韩竞醒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门口,他跟着走过去,就看见那样一幕极诡异恐怖的场景。
一个黑影鬼魅般地站在门口,叶满也像一个无主的魂魄,二者相对而立,一言不发,格外惊悚。
韩竞醒得晚了点,不知道俩人站了多久,也不知道那段时间里有多少危机会突发,又消弭成了混浊的黑暗。
换个人都得吓一跳,可韩竞在路上跑了那么多年,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当机立断呵斥一声。
那人受惊,拔腿就跑,韩竞把叶满反锁在房里,追了出去,没追上。
韩竞这么说了,可生性多疑的叶满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然而他脑子笨,很难把几个重点连在一起看,所以逻辑时常不清晰,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
他盯着韩竞的眼睛,最后向他确认一次:“是我看到的,所以记住了,对吗?”
韩竞肯定地说:“就是这样,别怕。”
叶满的身体渐渐融冰,勉强露出一点笑,张张嘴,要说什么,有警察找了过来。
叶满又想起了梦里那个人,他才十八九岁的年纪。
警察局楼下,叶满坐在车里,一边摸着朱砂手串一边等韩竞,听到门口的喧哗声,他看过去,就见几个戴孝的男女神色激动地往警察局里闯,工作人员匆忙迎了出来。
车窗缓缓降下,雨细细地坠在他的脸上,他盯着那些哭泣的人,不知道是下雨天让人悲伤,还是因为悲伤,所以天空下了雨。
一群人进了楼,周邦落在后面,看见叶满,撑着伞走了过来。
“怎么不进去?”周邦弯腰跟他说话:“进去喝杯水,他要作证,可能要等一会儿才能出来。”
叶满仰头看他,脸色仍很苍白,没缓过来:“那些人是死者家属吗?”
周邦叹了口气:“嗯,这一家人,运气真的不好。”
叶满问:“怎么了?”
周邦:“他家境不好,爸爸在外面打工,前一阵子从工地摔下来,没抢救过来。他妈妈有残疾,没有劳动力,前阵子住院了,他是特意回来照顾妈妈的。结果在酒店住一夜,遇害了,现在还不敢告诉他妈妈这个消息。”
叶满:“……”
他轻轻地说:“他妈妈怎么样?”
周邦:“能怎么办?就这样了吧。”
“我还有事,要进去了。”周邦站直身,忍不住唠叨:“你下次梦游别随便开门,那个人手里有刀,如果不是你朋友,说不定你也……”
有点听不到他说的话了,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遥远。
他知道哪里不对劲了,是梦游!
他早就怀疑这件事了,韩竞并不像一个会梦游的人,他总是精力充沛,没有丝毫睡眠障碍的迹象。
如果梦游的是自己,那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自己梦游,韩竞却撒谎说他梦游……
“等等!”叶满忽然叫住已经走出了五六米的周邦。
他打开车门跑下来,说:“我梦到过他,最近戴了朱砂,梦不见了。”
周邦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叶满垂下眼睛,说:“帮我转给他妈妈一点钱,分开给,就说、就说他在外面打工,赚的吧。”
周邦愣住了。
叶满低着头,笨拙地说:“我有很多钱,麻烦你了。”
周邦沉默一下,说:“我能帮你联系我们当地的公益组织进行一对一捐助,但是前提是,被捐助人同意。”
叶满点点头。
或许是心理作用吧,叶满总觉得自己手腕上的朱砂发热。
他信这世上有鬼,他体弱,小时候经常招这些东西。那个人就在他隔壁被害的,或许被害后,他和凶手就打了照面,明明自己这双眼睛看到了,却没办法给出证据……
韩竞从警察局出来,叶满正蜷缩在车上睡觉,韩奇奇趴在他的怀里也在呼呼大睡。
朱砂手串放在一边,他没戴。
天黑了,小城灯光璀璨,一半在人间繁华的现世,一半在雨中倒着,像堆积起的成串珠宝。
韩竞轻轻打开车门,坐进去:“怎么摘了?”
他没打扰叶满,就坐在驾驶位闭目养神,不久后,车里响起细微的布料摩擦声。
叶满迷糊的嗓音响起来:“哥?”
韩竞转头看他,低低应了声。
昏暗的夜里,除了偶尔的鸣笛声,只有细微的雨落在头顶。
叶满翻了个身,懒懒地说:“我摘掉手串,想梦见他,问问他想说什么。”
韩竞问:“梦见了吗?”
“梦见了,”叶满慢吞吞地说:“他站在车窗那儿对我笑,什么也没说。”
韩竞没说话,降下车窗,点了一根烟。
叶满向他伸手要,韩竞侧身,把脸向他倾近一点。
叶满以为就剩下这一根,就抽走了他唇间的烟,含进嘴里,烟嘴有点湿,叶满无意识地舔了一下。
可韩竞又点了一根。
“他划了咱们的车,又杀了人。”叶满呆滞地盯着他手上的烟说:“到底为什么?”
韩竞:“跟咱们应该没什么关系,就是碰巧又遇上了。警察那边没透漏太多,不过我猜了个大概。”
“你还记得那些卡片吗?”韩竞问。
叶满点点头。
“在网上、电话上发布□□信息,把房间号告诉嫖虫,”韩竞吐出一口烟,说:“然后约人上门。”
叶满皱眉:“那个被杀的人是他传的那样?他是个男的啊。”
韩竞:“不是,那俩人不认识。”
叶满:“那为什么……”
韩竞:“收了钱,随便找个房间号告诉嫖虫,但是房间里的人是谁就不一定了。”
“什么意思?”叶满眼瞳微震:“那个杀人犯被骗到了那里,是吗?”
韩竞点点头。
那天晚上没人撬门,那个人行凶后从叶满两个人住的门口过,恰好叶满打开门。
叶满终于串联了起来,浑身霎时冰冷,僵硬地说:“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住在那里,是吗?”
韩竞:“嗯。”
叶满沉默下来,半晌,他重新把朱砂串戴上。
可他的心还在下雨,脑子里不停回想酒店里那只无力垂下的手,生命真的脆弱,没人知道自己最后会在哪里忽然结束。
韩竞侧头看他:“事儿完了,我们也该走了。”
叶满撑着椅子坐起来,说:“好。”
吃完饭回到酒店,前台叫住了他们。
“有几个学生送来的。”小姑娘笑眯眯地说:“你们不在,他们就先走了。”
叶满拎着沉重的袋子回房,坐在沙发上打开看,里面是一箱剌梨汁。
韩竞一件一件地往行李箱里收拾东西,俩人的衣服现在都混在一起,叠得整齐。
叶满打开一瓶剌梨汁喝了,酸酸涩涩。他没什么精神,窝在沙发里不想动,眼珠跟着韩竞转,说:“哥,刘铁说,第一次见你是在国道边的小旅馆,那里也有做那个的。”
韩竞:“嗯。”
叶满好奇地问:“你了解那些吗?”
韩竞:“什么?□□?”
叶满:“嗯,他们现在还那样做吗?”
韩竞:“年代变了,现在不那样。”
叶满眼睛追着他的影子,问:“现在什么样啊?”
昨天洗的韩奇奇的小衣服还没干,这里太潮了,韩竞拿着吹风机在吹,随意地说:“网络时代了,现在的都是些同城服务、外卖上门、上课什么的。”
“啊……”叶满茫然地说:“这个有什么问题吗?保洁、外卖、补习班?”
他在网站上看过好多这种帖子。
韩竞:“都是黑话,上课就是做那种事,上门就是上门做,教室就是做那个的场所。”
叶满好奇:“还有别的黑话吗?”
韩竞想了想:“比如说,新到的酒不贵,家长给介绍的,前者说的就是价格,他们口里说的家长,就是窝主……窝主就是组织者,再比如学区房,单指嫖幼女。”
叶满震惊。
他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因为他想起来自己好像参与过类似对话,是同事之间的。
他原来单位那个星巴克大哥和一个男同事也说过这种话,闲聊,说得很大声。
笨蛋叶满一夜失眠,幽幽飘向工位时,那个星巴克大哥也当着全办公室大声问过他一句:“叶满晚上跟我们去酒吧吗?我找个家长给你介绍。”
叶满趴在工位上辛勤摸鱼,闻言死气沉沉地说了一句:“我最近在吃头孢。”
他们捧腹大笑,样子特别得意傲慢,一幅整了土鳖的开心模样,女同事们都看过来,有的跟着笑,他们就笑得更大声。
叶满被他们笑得不安、发毛,好几年了,直到现在叶满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可那些事那样值得骄傲吗?他们为什么那么得意?叶满想,自己永远无法理解那些人。
他又默默抿了一口剌梨汁,低头独自凌乱了一会儿,又看韩竞,说:“你好了解。”
韩竞:“不算了解,听人说的。”
叶满没过脑子:“那你见过吗?”
吹风机的声音戛然而止,漆黑的眸子盯向叶满,两人隔空对峙,隔了好一会儿,韩竞才慢悠悠地说:“钓鱼执法呢?”
叶满反应慢,都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憨憨地说:“就随便问问。”
韩竞:“感觉我很渣?”
叶满终于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结结巴巴说:“没、没有,我开玩笑的。”
他只是好奇而已,没想那么多。
韩竞静静看着他,眸色平静:“好像从认识开始,你对我没有半点好奇。”
叶满:“……”
韩竞重新打开吹风机,说:“开店嘛,客人天南海北、三教九流,知道一点不稀奇。”
房间里就只有吹风机的声音了,两个人停止对话。
酒店灯光温和,那个男人穿着宽松柔软的黑色休闲装,坐在床边,过分长的腿撑在地面,显得床有点矮,那只古铜色的大手拿着一件小狗衣服,闲散地吹着。
其实韩竞挺喜欢韩奇奇的,虽然韩奇奇跟他不亲。
隔着半间屋子,叶满的眼睛从他的眉骨,一点点下移,看到他深深的眼窝、锋利的眼尾、异域人那样挺拔的鼻梁……慢慢的,看到了他硬朗平直的唇角,那里主动吻过自己。
叶满懵懵懂懂喜欢上韩竞,他的目光越来越久地在他身上停留,他喜欢韩竞的脑袋和四肢,任他猛猛看都看不出一点瑕疵。
可他不敢靠他太近,再近一点,再多互相了解一点,自己就暴露了。韩竞会发现,这个叫做叶满的人类外表下,是一团已经烂掉的肉。
世界上存在一些幸运。
宇宙具体的运行法则是——幸运的人会获得更多幸运,不幸的人会加倍倒霉。
倒霉了27年的叶满清楚地明白一件事,幸运不会落在自己头上,所有变好都是假象,是一个个通往深渊的坑,笨蛋的路只会一个坑接着一个坑地颠,坑太深了,就变成人们说的“苦难”。
但是人不能这么想,困境中的人必须要想熬过这段后肯定有希望,会被爱、变有钱、会身体健康吃嘛嘛香,这样才能不停地活下去。
像叶满这样从出生起没有遭什么大罪,却时刻不开心的人,当然称不上什么“苦难”,但他确实靠那么幻想爬过了很多坑。
可是后来,一件他期待的都没来,他开始觉得否极泰来这个词也挑人。
慢慢长大后,他懂事了、看的书多了一点,才明白不是那些好事没来过,是来了,他一样也没接。他总觉得他不配,总觉得就算来了也会丢,要得到就要付出代价,所以他不要,来了也不敢碰,没来的更不敢想。
韩竞吹完韩奇奇的衣裳,坐在叶满床边,给昏昏欲睡的他上药。
第92章
让那只金毛刮伤的手背泛着一条细细的红, 洗澡泡过水后又有点胀起。
叶满耐痛能力强,已经忘了手上还有伤。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目光静静落在韩竞握着他的那只手上, 看着他耐心地、一点一点抹上透明的药, 慢慢的, 痛意消减。
“几点了?”叶满问。
韩竞:“十点多, 继续睡吧。”
叶满眼睛空空地发了会儿呆, 说:“明天我们就出发了。”
韩竞把他的手搁在床上,把毛线团拆开,拴在了叶满手腕上, 说:“想好了吗?”
叶满盯着那条深蓝色的毛线,没有说话。
韩竞垂着眸子,提醒道:“那晚说的……”
“去孤单的地方。”叶满接口道。
韩竞:“嗯。”
叶满问:“是多孤单的地方?”
韩竞:“只有我们两个人类,没有别人。”
叶满想, 那应该是天堂, 然后他说:“好。”
韩竞说:“睡吧。”
叶满乖乖地闭上眼睛。
韩竞情绪有点不好, 很细微,但是叶满太敏感了,他能感受到。那是从他们晚上聊天时, 韩竞说自己对他不好奇开始的。
睡觉吧, 他逃避地想,希望睡一觉醒来后,韩竞就原谅他了。
零点刚过, 叶满从床上坐起来。
房间里黑漆漆,县城一片寂静。
他蜷起双腿,双手捂在脸上,用力搓了一把。
失眠, 失眠带来的浓重焦虑让他身体有点吃不消,烦躁、胸闷、呼吸困难。
他想抽烟,但是酒店禁烟。
酒也没了。
他焦虑得要命,可他坐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半晌,他转头,把目光落在了摊开在地上的行李箱上。
行李箱里有药,安定片。
韩竞不让他吃,可他不吃的话,明天没办法和韩竞换着开车。
他动了动,踩到拖鞋,怕惊动韩竞,坐在床边解手腕上的毛线,可解了半天没解开,韩竞这次打结的方式非常特殊。
“小满?”
韩竞带着困意的声音忽然响起,惊得叶满心脏狂跳,一动不敢动。
韩竞坐起来,打开床头的灯。
柔和的光晕里,叶满看清了韩竞的脸。
男人那双漆黑锐利的眼睛盯着自己,像是在观察他的状态。
叶满呆滞坐在床上,连眼珠都没转,他是想装梦游来的。
但是很快,韩竞问:“睡不着吗?”
叶满:“……”
他这个人心理素质不行,在韩竞这么精明的人面前演戏,那就跟扮小丑没什么差别。
夜深,让人心情低落,他低下头扯着手腕上的线,可怜巴巴地说:“我很努力了,睡不着。”
韩竞:“聊会儿天吗?”
叶满很愧疚,他一点也不想打扰韩竞睡觉。他舌头不太好使,黏滞含糊的声音说着:“你睡吧。”
韩竞说:“明天晚一点走也没关系,明天不走也没关系。”
叶满一怔。
韩竞:“不想说话,我们就打游戏,或者看个电影?”
很奇怪,叶满心里的焦虑慢慢减轻了,这种减轻不是因为打游戏或者看电影,而是“我们”两个字。
他重新抬头时,整个人状态平静多了,他说:“我想把那些照片传上去。”
韩竞直接下床:“传,宵夜想吃什么?”
叶满忽然叫了他一声:“哥。”
韩奇奇从狗窝里抬起头来,好奇地看俩人。
韩竞站在床尾看他。
叶满浅浅弯起眼睛,说:“你真好。”
怎么形容那一刻呢?韩竞又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那只小藏羚羊。
柔软纯真,一步步试探走近,温驯地抬起圆溜溜的眼睛看你,就像大地落日下、孤单星球里唯一的温暖。
他微微蜷起垂在身侧的手,勾勾唇,说:“知道就好。”
晚上的外卖点了烧烤,主要是因为只有烧烤还开着门,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照片,窗外又下起了雨。
叶满咬着竹签看电脑,按照编号一点点把照片和动物信息结合在一起。
他以前的工作就靠耐心和细心,枯燥,但是他习惯了,所以做这个没什么困难。
夜渐渐深的时候,叶满终于抽出空看韩竞,男人靠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深夜的灯光被他立体的五官分割出错落的影。拥有塔吉克族血统的是他的爸爸还是妈妈呢?
叶满很少敢这么长久地看他,韩竞比他大九岁,心思深,气势足,多数时候,叶满其实有点怕他。
但是现在,韩竞睡着了。那双轻易能看透自己的眼睛闭着,看不到他在做什么。
叶满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缓而轻,做梦一样。
他咽了好几次口水,才鼓起一点点勇气,垂下手。
沙发在他的掌心慢慢凹陷,他慢慢倾身,一点点靠近韩竞。
他浅抿起嘴唇,垂下眸子,轻轻地、轻轻地在男人的侧脸上贴了一下。
就那么蜻蜓点水的一下,让叶满的心情快乐起来。
他迅速缩回,低头假装忙自己的事。
好快乐,好满足。
一点也不一样,和冬城在一起的那几天都不一样,那时候亲一下会脸红心跳,会悸动,那是源于生理性喜欢,能麻痹一些孤独,但他不快乐。
但是现在,他只是偷偷亲一下,就感觉到很快乐,而叶满这个人,是很难感受到快乐的。
韩竞动了动,叶满吓了一跳,转头看他,韩竞调整了一个姿势,没有醒。
韩竞在他左边睡,韩奇奇在他右边睡,一人一狗的瞌睡虫顺着叶满的衣摆渐渐爬上了叶满的大脑。
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继续弄照片,那样浑浑沌沌的精神里,他望着电脑里的一张张照片,又想起了自己童年的梦想。
童年的他时常处于这种状态,半梦半醒地进入飘渺无边际的想象,他忘记小时候的自己确切把高楼盖到了哪一层,但现在他又想在上面盖一层,把这些走丢的动物装进去,再盖一层,把失去家人的老人们装进去。
梦想的词典解释是白日梦、空想,幼时不懂事的他真的以为自己长大后可以盖高楼,照顾得起每一个住进高楼的人。
然而长大后,他连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都没有。
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不敢告诉别人的想法,怕人骂自己伪善、傲慢、自不量力。
他无法筑起高楼,能做的,只有眼前这点无关痛痒的小事。
他又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揉揉眼,想要继续做照片,却一头栽了下去。
他没再醒,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醒时已经是第二天了,小城正下着大雨。
楼下的马路上,穿着校服的学生们正在经过,穿着五颜六色的雨衣,雨声和车声嘈杂地传上来,叶满困倦地蒙上脑袋,想要继续睡。
几秒后,他心里忽地一跳,从床上弹坐起来。
他看向隔壁床,韩竞还在睡着。
手机已经充满电,叶满赶紧拿起来看,已经上午九点半了。
叶满着急地叫了一声:“哥。”
韩竞没睁开眼睛,懒散地应了声:“嗯。”
叶满:“今天不走吗?”
韩竞:“不走,睡觉。”
不赶时间实在太好了!
叶满立刻倒回床上,蒙上脑袋,继续睡。
于是一整天的时间,他们都不急不忙地在睡觉和照片中消磨。没有别的事,只是消磨时光,那让总是在追赶人生的叶满无比放松。
等到来小城的第八天清晨,他们在小雨里出发。
叶满拖着行李下楼,跨坐在行李箱上等待,人还没醒,整个人处于蒙圈状态。
街上车来车往,路旁的栾树被雨水打得簌簌响,落了一地的小灯笼。
那时叶满不知道这是什么树,只觉得很漂亮,县城沿街都是这种树,酒店门口有两棵,树叶茂密,一棵开满黄色的花,一棵结满粉色的小灯笼。
他仰头看着变成粉色的树梢,看着雨滴从叶片上滴落。
韩奇奇坐在他脚边,也跟着他一起仰头看,一人一狗排排站着,双爪抄着。
酷路泽从街尾行驶过来,缓缓停靠。
柏油路上的水倒映着人间的模样,车轮碾过路牙子下面的粉色小灯笼,叶满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跳上车。
“你看。”叶满弯着眼睛,递给韩竞一个袋子。
透明的小塑料袋里装了粉色的小灯笼,很像一袋子没开放的三角梅花苞。
韩竞挑眉:“栾树蒴果。”
叶满:“啊!”
他眨眨眼,问:“你早上去干什么了?”
“买早餐,在后座呢,趁热吃。”韩竞说:“旁边是给韩奇奇的定位项圈。”
叶满侧身去拿,眼睛无意间瞥见韩竞的鞋。
他的鞋边有黑色的泥。
叶满的目光又落在韩竞的裤子上,黑色卫裤上沾了点红色,那应该是砖的颜色。
他吸了下鼻子。
韩竞问:“感冒了?”
没有感冒,所以他嗅到了一股子汽油味儿。
单纯去加油是染不上这样重的味道的。
他没去拿早餐了,快速把安全带系好,有点紧张地试探:“我们是不是该快点走?”
韩竞深深看他一眼,挑唇说:“坐稳。”
酷路泽以最快速度离开了县城,上了山路时,后面没有人追。
叶满终于转回头,松了口气,说:“你是去那个废车场了吗?”
韩竞认真看着前面的路,漫不经心地说:“去参观了一下。”
叶满就没再问。
山里雾气大,早晨起来很潮,叶满啃着包子看前面的路。
韩竞去打架了,韩竞应该很会打架,他不了解韩竞的过去,少数知道的,都是刘铁告诉他的。
他忍啊忍,还是没忍住,找出刘铁的对话框,发过去一条:“竞哥以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车进了隧道,接着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穿山隧道,信号消失,他没收到刘铁的回复。
那样漫长漫长、又不知尽头的穿山隧道里,叶满的眼前始终重复着黑暗与光明交替变换,雨水落在挡风玻璃,又被隧道里猛烈的风吹干,周而复始。他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哪里,只觉得有点孤单、过度自由。
——
我开了一个视频账号,专门放流浪猫狗的照片。
账号的名字不知道取什么比较好,所以默认生成了一串数字。
拍摄照片用了三天,整理上传花了一天一夜。
小城农业部官号和新闻宣传部在平台上圈我的时候,我已经带着我的小狗和他一起离开了那里,继续旅行。
我带走了一袋栾树蒴果,那天早上我等待他回来的时候,想要捡起36枚粉灯笼,但是数着数着,我就忘了个数。
就像我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走,从西藏到贵州腹地,走着走着,就忘了现在是几月几日。
只凭感觉知道,秋越来越深。
然而贵州是南方,即使是冬天,它的山仍是绿色的,并不如北方雨雪风霜那么分明,所以我开始对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模糊。
离开县城的路上,我收到了一条消息,周警官说:“她拒绝接受捐助,她很感谢你,但,她自己能行。”
那夜的噩梦对我来说已经过去,但我知道,对一些人永远过不去。
苦难,为什么喜欢降临在不幸的人身上?
好在,人是有韧性的。
可,我不觉得这值得歌颂。
——
贵州是多民族的贵州,是一百二十八万大山的贵州,是夜郎自大的贵州,也是七十二步脚不干的贵州。
他们在一个古老僻静的侗寨停留,天色太晚,又一直下着雨,他们好不容易在寨子里找到一个汉族人开的民宿住下。
民宿平常很少来人,又因为常年开在寨子里,生活被同化,于是建筑风格和当地民居保持着一致,楼为纯木制、三层,一层放各种生活工具,二层设火塘、厨房、卧室,三楼是阁楼,堆放杂物,四面通透。
他们住二楼,传统的吊脚楼一面邻着水,一面是寨子的景色,推开窗就能看见寨子里的鼓楼和戏台。
雨簌簌落着,夜已经降临深山里的少数民族村落。
叶满抿唇看着窗外几步远的几个碑,那几个碑也白惨惨地看着他。
这是叶满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坟设在寨子里,就在住宅的窗口,寨民每日经过的路边。
韩竞在洗澡,叶满自己一个人有点害怕。
从云南废弃医院学来的经验告诉他,如果还怕,就应该直面它、看清它的本质,这样恐惧就会消失,于是莽撞的叶满打开手电,稍稍探头出去看。
碑正对着窗,石头砌成,正面是黑色,上面雕刻着碑文。
刚刚入夜,寨子里就已经没什么人在外面了,戏台隐在昏暗的夜里,窗口透出的光落在楼下石头开凿出的窄路上,世界被雨洗得湿漉漉。
手电灯光照在墓碑上,叶满努力看清楚,但是墓碑上的字已经有点模糊了。
叶满只看清了几个字。
清……同治十年……县丞……
同治十年,那应该距今一百多年了。
叶满看向旁边那个,勉强辨认出“清”、“咸丰”的字样。
看来这些都是清朝时期的墓,那应该尸体什么的都没了吧。
但是,这也太近了,距离窗户也就两三步的距离……虽然他们是在二楼。
“小满,”韩竞叫他:“在看什么?”
叶满转头,觉得心里毛毛的:“外面那个,好像是坟。”
韩竞走过来看了眼,把窗户关好,说:“应该是先有坟,后建的这个寨子,不用怕。”
啥也没办法啊,这里只有这一家民宿。
叶满远离窗户,小声说:“房子这么密集,打开就能看见坟,他们不怕吗?”
韩竞:“都是百年前的坟了,就剩个碑。”
可叶满觉得自己还是忌讳。
去迅速洗了个澡,他戴好朱砂手串,利索地爬上了床。
房间里的床单被褥还算干净,木质的地板、墙面都有些老化,看得出来这里很少有人来,个别地方落了些灰。
叶满钻进被子里,问韩竞:“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呢?”
韩竞:“山里。”
可他们就在山里啊。
叶满觉得这个寨子过分静,大概是因为没有开发旅游,没有外地人来的原因,居民传统生活方式保留得非常完整。
他是第一次睡在坟边,说不在意是假的,他的床不靠窗,可还是觉得心里发毛。
他靠床头坐着,低头看手机,韩竞走过来,把毛线往他手腕上拴。
他跟着韩竞的动作看了一会儿,仰头看他:“这是什么结?”
韩竞:“猎户结。”
叶满听明白了,套猪的。
他没再说话,继续看手机。
刘铁的对话框多了几条回复。
“我好像还有他照片,给你找找。”
几分钟后,刘铁发了张图片,说:“那会儿他应该是二十四。”
叶满偷瞄了眼韩竞,他正背对叶满换睡衣,赤着上半身,露出硬朗扎实的古铜色肌肉,肩宽臀窄的倒梯形身材,完美到让人嫉妒。
他收回视线,点开照片。
那是一张有些年代感的照片,距离现在已经十多年,照片里的年轻人高壮修长,他穿着牛仔裤、黑色皮质短靴,上身是一个黑色紧身背心,勾勒出结实流畅的肌肉。
烈日照在戈壁滩上,他腕上戴着绳子缠成的手链,绕了四五圈,漂亮又特别,拉着卡车门,正上车,过分长的腿踩在梯子上,动作极俊。
照片拍的是侧面,一个侧脸,他戴着墨镜,那张异域特点的脸周正、粗粝,带着遮不住的野性、侵略性。
叶满无意识地轻轻摸了摸,慢慢打字:“谢谢。”
刘铁:“他年轻那会儿性格不好,特别专治、不听劝。不爱说话,但凡说话,那张嘴就跟管制刀具似的,让人害怕。”
叶满看不出来。
他回复:“照片是在什么地方拍的?”
等待回复的间隙里,叶满做了个数学题,算出韩竞二十四岁时,自己十五。那时他还在读初中,过得非常痛苦,每天在想该如何讨好宿舍的混混,好让他们别再欺负自己。
那时躲在没人角落里害怕的叶满,不知道同一时空里,遥远的戈壁上,有个人未来会和他同路。
刘铁:“喀什,我记得清楚,那一趟要往贵州去,竞哥喜欢的姑娘就在贵州,所以他那段路赶得特别急。”
啊……所以他带自己来这里是重游曾经感情的故地吗?
刘铁:“那姑娘还有一个孩子。”
叶满是一个挺奇怪的人,如果他口渴,他就会忘掉自己正饿着,如果他胃疼,就会忘掉自己在流血,就是说,如果他觉得心里难过,他就会忘掉自己在害怕。
他摘掉了朱砂手串,伸手,放在了韩竞床上。
两个床之间距离很近,他把手串还回去后,躺下,翻身,背对着韩竞看手机。
韩竞正要上床,看见那手串愣了一下,看着叶满的背影,问:“怎么不戴了?”
叶满淡淡地说:“本来也是说就戴一段时间。”
韩竞敏锐地察觉到哪里不对,开口道:“你不是害怕吗?”
叶满说:“我不怕。”
其实韩竞不用这样的,他想来以前喜欢的人的地方不用带上他,这个叫叶满的人没有什么自尊,但是他会有点难过。
要怎么才能减轻难过,不喜欢就好了。
韩竞上了床,关灯。
没全关,开着床头灯,吊脚楼的每一个角落都笼罩在暖光里。
叶满刷了会儿无声视频,翻过身,伸手去关灯。
韩竞没躺下,半靠在床头,一条长腿曲起,手上拿着那串朱砂手串。
见叶满面向他,转头看过去。
叶满对他笑笑,然后灯关了,世界漆黑一片。
韩竞有一会儿没动作,半晌才动了动,细微摩擦声后,在床上躺下。
叶满睡着了,但还不如睡不着,他睡得非常累,一直偏头痛。
浅层睡眠里,他一直梦见那些坟,梦里是白天,自己不停地在坟前走,走过来又走过去,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
梦里他还是在害怕那些坟,可他不知为什么,好像困在了那里,不知道离开。
梦里不止有他一个人,他见到了很多过去的人,优秀的表哥表姐背着书包笑着问他,为什么站在这里还不去上学,是不是又让老师打了?
梦里的他好丢脸,穿着脏兮兮衣服的他站在原地,努力对他们笑,装作自己很正常,老师没有打他。
表哥表姐消失了,他又转头看墓碑,不知道为什么,上面的名字忽然变成了爷爷的名字,他一点悲伤也没有,无波无澜地站在墓碑前,开口问:“我是谁?”
“我是谁?”黔西南,群山环绕的侗寨吊脚楼里,午夜寂静的房间,忽然传出这样一句低语。
韩竞无声地睁开眼睛,眼里没有丝毫困意。
此时是午夜十二点。
“小满?”韩竞低低叫道。
叶满听不见。
他站在那个墓碑前,问爷爷:“我叫什么名字?”
梦里是艳阳天,和爷爷走的那天很像很像。
全家的人都围在房子里,病榻前,他跪在爷爷身边给他擦身体,即将离开的老人的皮肤很苍白、很薄,几乎透明,他不敢用力,怕给爷爷将要离开的身体带来一点淤痕,一家子祖孙三十几人,只有他愿意做这个,剩下的都在跟爷爷聊天,笑着说“放心走吧”、“你看见什么了”、“还认识我们吗”?
爷爷是自然死亡,就是他的身体没有什么病症,只是他的心脏已经足够老,肺子也足够老,再是皮肤、肾脏、肝脏纷纷宣布今生的工作圆满完成,纷纷死去,叶满就这样无力地看着这个过程。
“认识,”爷爷笑呵呵地说:“认识你们。”
第93章
叔叔伯伯笑着站在一边, 叶满平辈的,几个已经三四十岁的堂哥在外招呼客人、剩下的都离得远一点,只有叶满自己在给他擦身体。就像以前那些年, 只有叶满每年节日、过年陪他, 给他买衣服、吃的, 其他人连个电话都没有。
爷爷越来越糊涂了, 说话含糊, 像是舌头也要死掉了。
人们就多和他说话,想让他留久一点。
三婶指着叶满问:“你还认识他吗?”
爷爷看向他,叶满对他笑笑, 想要说:“我是叶满啊。”
爷爷笑着开口说:“这不是端阳吗?”
叶端阳是三婶家的哥哥,暑期和同学去旅行了,知道爷爷就要走了,但没回来。
叶满觉得有点难过, 说:“我是叶满啊。”
爷爷摇摇头, 说:“不认识。”
叶满那时年纪小, 才十九,他没那么成熟,他固执地想让爷爷看清楚陪着他的是谁, 就说:“我叫叶满, 是你第二小的孙子。”
爷爷就笑着叫他:“端阳啊,好久没回来了,爷爷想你了。”
三婶在边上插了一句:“怎么那么贱呢?人家不认识你。”
叶满的爸爸一辈子争强好胜, 好面子,但是他的兄弟们能尊重他的没几个,叶满从小也是他们想骂就能骂的。
妈妈就在旁边,一脸尴尬, 但是什么都没说。
叶满也不再说话。
很奇怪,那一天爷爷走的时候叶满没有觉得丝毫悲伤,来吊唁的客人见了他,笑着问:“这是叶满吧?长这么大了。”
叶满也礼貌地对他笑,有人跟他说话,人家笑,他也笑。
四婶家的堂哥用眼神剜他好几次,终于忍不住,把他叫到角落里,劈头盖脸地骂:“爷爷没了你不哭就算了,我求你别在这里笑!”
叶满茫然地看着入馆时躲得远远的堂哥,说:“对不起,我错了。”
很多年了,叶满没去给爷爷上过坟。
他不觉得自己多在意这件事,也没觉得自己想念他,但是在梦里,他却问出了那两句话。
“我是谁?”
“小满,醒醒。”
“我叫什么名字?”
“叶满!”
爷爷从墓碑后面的小路走了出来,仍然是那副书卷气的模样,瘦巴巴的,跟叶满说:“偷给你留了肉,快过来吃。”
叶满无力地站在那里,说:“别骗人了,你才不会给我留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意识清醒,但是醒不过来,他看着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冷漠地说:“你别来找我,我不认你。”
“叶满,”房间的灯开了,光线很亮,韩竞晃着叶满的肩,试图把他叫醒:“你在做梦。”
谁在说话?叶满茫然地四处看,谁也没有,只有自己站在这里。
“叶满!”
他脚下忽地一空,猛然坠下了万丈悬崖,床上的身体猛然一震,眼睛惊惧地睁开。
醒的时候,韩竞的脸就在面前,一只手压在他的肩头,挡住了房间里的灯光。
窗外还下着雨,淅淅沥沥。
叶满茫然一瞬,空荡荡的眼睛渐渐聚焦,心里浓重的悲伤堵得他喘不过气。
半晌,他回过神来,抬手推开韩竞的胸口,翻身背对他,没什么温度地说:“做了个梦,不用管我。”
韩竞:“……”
他观察了叶满一会儿,握住叶满的手,把朱砂手串往他手腕上套。
“啪——”
一声脆响,韩竞的手被打开了
韩竞微微一愣。
叶满把手缩回了被子里并压在腰底下,拒绝让他碰。
其实不是叶满因为刘铁的话作到这种程度,是叶满没完全醒,他没太认出来韩竞,觉得他是自己噩梦中的一员。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做过梦中梦,做梦中梦的时候,中间人被惊醒时其实是恍惚的,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叶满短暂醒后,很快又陷入了睡眠。
韩竞低头看看韩奇奇,小狗正守在床头,急得不停扒床。
韩竞没离开,关了灯,在叶满床上躺下,把他抱进怀里,叶满一点反应都没有,已经睡着了。
午夜十二点十三分,距离叶满惊醒不过十分钟,叶满忽然挣扎起来。
韩竞立刻打开灯,叫叶满:“小满?”
叶满没有应声,在梦里,他看到从吊脚楼窗户那儿爬上来一个黑影。他觉得自己是睁着眼睛的,能清晰地看见韩竞正在隔壁床睡觉,睡得很熟,那个黑影抬起头,叶满能清晰看见他的脸,那是他中学时经常把他当狗耍的小混混。
叶满害怕极了,可他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向韩竞床边,然后举起手,一把将近二十公分的长刀就那么直直对着韩竞的脑袋刺下去。
他猛地从床上弹起,惊恐地叫道:“韩竞!” 那一声惨叫在深夜的吊脚楼里极大,叶满觉得自己的嗓子喊得很疼。
眼前的世界是亮的,房间还是房间,韩竞还在,没在隔壁床上,是在自己身边。
“小满,”韩竞脸色有点凝重了,说:“我在呢,小满,梦见什么了?”
叶满心脏咚咚地跳得不详,他觉得自己眼前的世界浑浑噩噩、飘飘渺渺,目光聚集在韩竞身上,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韩竞的侧脸。
韩竞把脸完全贴合叶满的掌心,那双深深的眼睛凝视叶满,说:“你做噩梦了。”
叶满木木地应了声,收回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脸,深深吸气,刚刚的梦太真实,让他还回不过神来。
韩竞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朱砂手串又戴在了他的手上,但是叶满的噩梦并没有停止。
他躺回床上,困倦地说:“对不起,睡吧。”
韩竞想把他叫醒,不让他继续睡了,但是叶满沾上枕头,又睡着了。
以往叶满也会做噩梦的,但是没有像现在这样受惊严重,且看起来醒不过来一样。
他不再睡了,坐在叶满身边,守着他。
叶满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枕上枕头,其实是没睡着的。
因为他可以看到这个吊脚楼里的每一处细节,他看见韩竞起床,穿好了衣裳,跟他说:“我走了,我要回去忙自己的事了,你自己继续走吧。”
叶满觉得喘不上气,他问他:“是不是我让你讨厌了?”
韩竞点点头,说:“你像个精神病一样反复无常,谁都受不了你,好心劝你一句,去看医生吧。”
叶满躺在床上,勉强对他笑笑,说:“你走吧。”
韩竞推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叶满觉得自己像被遗弃在陌生空间的垃圾,正难过时,床边围了三个人,是他曾经最好的朋友们,他们笑着和叶满说话,问他想吃什么,一会儿要去哪里玩,于是叶满就忘记韩竞离开的难过,开开心心跟他们说话。
他从床上起来,快速换上衣服,准备跟他们一起去玩。
可他刚刚穿完衣服,那几个人就已经走了,他追上去,问:“你们怎么不等我啊?”
“哦,忘记你了。”
“你爸妈让你去吗?”
“真麻烦,别等他了。”
叶满站在原地看他们,看到太阳在他眼前迅速滑动,一瞬间白天变成黑夜,只有他还在原地站着,看着朋友们渐渐离开,世界只剩下他自己。
他转身想要回房去,打开门,发现里面已经住进了其他的客人,都奇怪地看着他,他好像一个多余出来的人,没有人要他、没有容身之所。
他摇晃着走下吊脚楼,看见了韩竞的车。
他不敢上前,躲在角落里偷偷看,星光下,韩竞开着车离开了。
“韩竞。”
“我在。”
“别离开。”角落里的叶满小声地、偷偷地挽留着。
“我哪也不去。”韩竞轻轻捏他的脸,想让他醒过来,但是叶满一直在哭,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
韩竞离开了,叶满才敢走出来,他双手空空,走在陌生的侗寨里,寨子里没有一个人影。
他又站在了那几座坟前,呆呆地念上面的字,夜很黑,他很害怕,他应该离开,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叶满、之墓……”
他滞涩的声音一字一字念出来,慢慢的,他看见天上下起了雨,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淹没了撑着吊脚楼的木桩。
他站在那里,仰头看天,动也动不了,水渐渐蔓延上他的胸口,他坠落进了水里,呼吸一点点变得困难。
“我刚刚听见了声音。”凌晨一点,汉族的民宿老板披着衣裳敲开门,问韩竞:“出什么事了吗?”
那时韩竞已经收拾好行李,穿戴整齐,叶满趴在他的背上,沉沉睡着。
“他梦魇了。”韩竞不信鬼神,可觉得这样的情形非常棘手,短短一个小时,叶满做了不知道多少场噩梦,就像陷入了噩梦循环一样。
老板皱起眉,说:“这么晚了,还能去哪里?”
韩竞:“他怕窗口那几座坟,我带他继续赶路。”
老板:“给你们换个房间……不过那个有点漏雨。”
韩竞把行李拖出来:“算了,我带他继续走。”
老板说:“你们跟我来吧,我给你们找一个新地方。”
叶满什么也不知道。
他无知无觉地趴在韩竞的背上,觉得自己的身体溺在水里,浮浮沉沉,悲伤到想要死掉。
漆黑的雨夜,韩竞背着他,从木制楼梯一步步下去,韩奇奇小跑着跟着。
韩竞的风衣盖在叶满身上,没有让他淋到雨,民宿老板带着韩竞走上石头开凿出的阶梯,冒雨往高处去,然后停留在了一户侗族人家门口,敲响了门。
主人很快下来,说明来意都带韩竞进了一个房间,是平时他们自己住的,空间很大、装修看起来非常青春活力。
“他家的孩子去上大学了,”民宿老板说:“你们今晚在这里住吧。”
叶满隔着水仿佛模模糊糊听到有人说话。
上大学?
他不想上学。
可他醒不过来。
后面,他好像就没有做梦了,沉沉地睡了过去。
韩竞给他盖好被子,坐在床边,双手抵着唇边,目光沉沉地落在他的脸上。
直到天亮,叶满迷迷糊糊醒过来,一眼看到墙上挂着的吉他,完全缓不过神来。
韩竞睡在他身边,睡得很沉。
叶满坐起来,茫然地打量四周陌生的环境。但他没害怕,因为韩竞在身边。
韩奇奇见他醒了,立刻冲了过来。
叶满轻手轻脚下床,把被子轻轻盖在韩竞肩上,抱起韩奇奇,穿好鞋,轻轻走出房间。
今天是个晴天,暖融融的阳光晒进了厅堂,鸟鸣格外清脆空灵。
厅堂坐着个人,清晨阳光太盛,晒进来有点晃眼,火塘上锅里冒出蒸气,白色的烟模模糊糊,叶满看不太清那人的样子,只知道她穿着侗族人的衣服。
叶满眯起眼睛,想努力看清那人的样子。
“你醒了。”那老人看见了他,和蔼地笑笑,说:“睡得好吗?”
叶满站在原地,拘谨地笑笑:“睡得很好。”
“坐,坐。”老人邀请道。
吊脚楼地势高,建在寨子边缘,窗外就是高山梯田。
叶满在火塘旁坐下,火塘下面燃着火,矮矮小小的侗族奶奶坐着小板凳守在旁边,苍白的头发是时光走过的痕迹。
那双黝黑褶皱的手上捏着针,认真专注地做着针线。
叶满歪头看着,韩奇奇也跟着歪头看,那一针一线的穿插中,是独特的绣法工艺。
唐李延寿《北史.僚传》记载:“僚人能为细布色致鲜净。”
侗绣最早记录于汉唐时期。
藏青色的布料上面锈着太阳纹,极精美、民族特色浓厚。
那一阵一针穿着,仿佛将岁月穿起,叶满仿佛看见了时光里坐在灯光下的姥姥,那时她还没那么老,拿针时手还不抖,手指没因为关节炎而严重变形,她正一针一线给叶满缝着他磕坏的小衣裳。
“真好看。”叶满语气轻缓地说:“我没见过这样的绣法。”
老人慈祥地抬头看他,问:“你会刺绣?”
“勉强能绣出个形状。”叶满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看一看。”老人说话口音浓重,叶满勉强能听明白。
他“啊”了声,正要拒绝,老人已经把针线筐子推给了他。
“就是普通的绣法,”叶满有点尴尬,说:“不像你们这样成体系的,我们那里农村的平常绣法。”
他啰啰嗦嗦说这么多,就是怕人对他期待太高,但是老人兴致勃勃,一直鼓励他做。
叶满不得已拿起了一块白色的布,硬着头皮问:“有笔吗?”
“需要笔吗?”楼梯口上来一个男人,笑着说:“有呢,很多。”
叶满连忙打招呼。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里,但是韩竞在,他心里很踏实。
拿到了笔,他在白布上勾了几笔,勾出了个简单花朵的模样,然后挑了桔黄色的线,线太细,他叠成双股,硬着头皮开始扎。
他小时候跟姥姥学过刺绣,他的童年无趣而孤独,多数时候都跟姥姥在一起,她绣花,叶满也跟着绣,绣过鞋垫,也绣过被面。
后来叶满长大一点,出去上中学了,觉得自己是个男生,刺绣是女孩子的爱好,虽然喜欢,但他没再碰过。
当初的针法他都忘得差不多了,往布上扎了几下,他又把线剪断,有一瞬间他的大脑忽然闪了一下,他下针轻松很多,曾经的记忆好像不在大脑,而在肌肉,他慢慢地熟练起来。
火塘上的饭已经熟了,又煮上水,清晨时间安宁舒适,侗族奶奶继续缝着手上的东西,叶满动作一点点变快。
“你们为什么来这里?”
仔细低头绣着,叶满乖巧地回应主人家的话:“旅游。”
“很少有人来寨子里旅游。”老人和蔼地说:“孙老板家里是唯一一家汉族人的店铺。”
太阳光一点点爬上叶满的背,晒干了身上的潮气,也落在了他拿针的手和侗族奶奶靛蓝色的褂子上。
他和老人说话时总是柔软又谦卑,语速很慢,怕人听不清:“我们昨天在那里住的。”
“听孙老板说,你怕那些坟。”老人笑着说。
叶满窘迫,他昨晚做了很多坏梦,记得十分清晰,其实都是围绕那些坟展开的,但被说出来,还是有一点丢脸。
他尴尬地笑笑,说:“有一点忌讳。”
“我们先建起鼓楼,再立寨子。”老人方言浓重,叶满要非常仔细地听才能辨别:“寨子建起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在那里了。”
叶满轻轻“啊”了声,说:“你们每天经过,不怕吗?”
侗族奶奶低着头,温和地回应了他。
叶满茫然地看向她,然而他确实完全听不懂,那些奇特好听的发音和汉语迥异。
她那么平和地说完后,叶满立刻点头,假装自己听懂了,就像在课堂上听老师讲那些他完全不懂的知识点一样。
“她在说,人生本来是做客,没人能绕死归沉。”
叶满转头看过去。
韩竞正站在卧室门口看他,勾唇说:“早。”
叶满弯弯眼睛,说:“早。”
老人笑起来,说:“是这样说。”
她看向叶满的手里,说:“你绣得很好。”
韩竞走过来,站在叶满身后,欠身看他手上那朵白布上攒起的小小黄花,挑眉说:“这是鲁绣。”
叶满愣住,低头看自己手里那个他一直以为的普通农村绣法。
对啊,姥姥是济南人。
她一直用这样的刺绣缝补叶满的衣裳、做叶满的褂子。
“我不认识……”叶满低低地说。
韩竞:“以前学过?”
叶满:“以前都是姥姥画出来,我才能绣,我不会画画,这个就是……很简单的花。”
韩竞摸了摸叶满的头发,叶满今早上自己扎的,有点乱,韩竞就把皮筋薅下来,重新给他扎。
“给你。”侗族奶奶将手上刚缝好的小香包递给他,说:“你做噩梦了,里面有艾草,带在身上,睡得很好。”
叶满接过来的那一瞬间,有点想哭,他低下头,捏着那小小的圆形刺绣香包,就很想很想姥姥。
“谢谢您。”叶满轻轻说。
这家人并不太热情,相处起来十分平淡自然,让叶满这种性格的人很舒服。
老人普通话不太好,韩竞能听懂侗语,她就说得顺畅多了。
早晨吃的是糯米饭,饭桌安置在火塘边,叶满慢慢咬着米,眼睛认真盯着奶奶,再盯向韩竞,听他翻译。
有时候叶满会觉得,世界上没有韩竞不会的事,他游刃有余说着陌生的语言,姿态从容大方,魅力十足。
与侗族奶奶说了两句话,他给叶满翻译:“她问,我们两个是结伴旅游的吗?”
叶满点点头。
一旁温柔的儿媳妇笑着跟叶满说:“她说,一人住,寨不暖。一人走,路不光。”
叶满一怔,下意识看向韩竞。
“你是哪里人?”那女人问。
叶满:“我是东北人。”
女人有些惊讶,紧接着说:“我家的儿子正在那里读大学。”
叶满往嘴里塞了块儿糯米团,鼓着腮帮子瞧她。
“在哈尔滨。”女人说。
叶满“啊”了声,说:“那离我家不远。”
好像距离因为这小小一点缘分拉近了。
吃过饭,两个人也该告辞了。
昨天冒雨来,什么也没带,还要回民宿取。
叶满到卧室拿韩竞的风衣,又看见墙上挂的吉他,发了会儿呆,转身出去。
韩竞站在门口等他,叶满出去后,他和主人家说了两句话。
叶满不知道韩竞在做什么,那个奶奶又和叶满说起了话,问他鲁绣的绣法。
叶满不太擅长拒绝人,尤其是帮助过他的人,就在火塘旁坐下了。
叶满哪里知道什么绣法,况且他的记忆里就算做一个简单的图样都要花很长时间,他就努力回忆了一下,在那块绣了黄花的布料上演示了几种他还记得的针法。
姥姥会做针线,姥爷会做木匠,叶满有时候帮姥姥绣被面,有时候去帮姥爷刨木头。
木头会刨出很多长长卷卷的白木花,气味清香,但是手容易被扎木刺,他就跑去找姥姥,姥姥用绣花针给他挑出来,他再继续跟姥姥刺绣。
童年时的叶满大多时候跟随姥姥长大,那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老太太却会很多哄小孩的事情。
他这么一样翻着一样的绣着,越绣,就越思念姥姥,前一阵子买的秋装应该到了家里,不知道姥姥收没收到。
时代车轮一直在不停往前碾,电子产品的使用淘汰了爸妈那一批人,而年迈的老人连快递是什么她都不知道,以为送货上门的都是叶满的朋友。
第94章
叶满在家里问手机人工智能问题, 姥姥在一边笑呵呵地认真听,她以为那是叶满的同学。她很高兴,叶满能有一个关系那么好, 可以有问必答, 有问立刻答复的朋友。
叶满没有, 叶满没朋友, 叶满还是以前那个在她身边, 交不到朋友的笨小孩儿。
和韩竞离开时,韩竞手上多了样东西,墙上挂的那个吉他。
叶满好奇地摸摸, 问:“你怎么把它拿走了?”
韩竞说:“买的,打电话问过他家小孩儿了,同意的。”
叶满问:“买它做什么?”
韩竞:“看你喜欢。”
叶满:“……”
他小声说:“我不喜欢。”
韩竞:“……”
叶满说完就后悔了,觉得自己浪费了人的心意, 想要改口说喜欢, 但显得太假。
两人闷头走了一会儿, 到了鼓楼下,早上,鼓楼下面做了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好奇地看向两人。
两人在鼓楼下坐下, 中间是火塘,当然,白天, 火塘没燃。
叶满挠挠头,试图解释:“我没怎么碰过吉他。”
韩竞把吉他靠在座位上,慢悠悠地说:“不喜欢吉他的声音,更喜欢马头琴吗?”
叶满:“……不是。”
怎么觉得韩竞在找茬儿?他心里叹了口气, 想想怎么哄他,半晌,臊眉耷眼地说:“就是大学的时候,有一回被抓壮丁,上台给一个弹唱的人举话筒。”
韩竞:“举话筒?”
“对啊,没有话筒支架,”叶满闷闷说:“问题是,我完全不懂吉他,我不知道应该把话筒放在哪里,我放在他的嘴边,他说我录不到他的吉他声,我放在他弹吉他的手边,他又无语地说听不到他唱歌声,可现场只有一个话筒。”
韩竞:“……”
他皱皱眉,说:“后来呢?”
“他像一只虾一样,蜷着追话筒唱完了一首歌。”叶满笑起来,像不在意一样用玩笑话说了出来:“然后他到处说我傻。”
韩竞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儿,他觉得叶满潮湿的叹息慢慢飘到了自己的指尖,让人压抑又无可奈何。
他低下头,搓了搓指腹,但没办法把叶满的难过揉碎。
叶满这一路上零零碎碎跟他说了一些事,小时候的、中学的,现在说了大学,看来他这个阶段依然是不高兴的。
半晌,他开口道:“舞台上吉他弹唱用普通话筒本来就不合适,吉他音散,普通麦克风基本收不了音,还可能会出现啸叫。如果只有一个麦,对准人就不能对准吉他,对准吉他就不能对准人,前者基本属于清唱,后面干脆完全人和吉他都收不了音,用普通话筒他蜷着也是清唱,他不事先沟通好,跟你有什么关系?”
叶满愣住了,盯着韩竞,十分认真地问:“真的吗?”
叶满这么多年,其实一直也没搞懂那件事,他也一直害怕乐器,人家说学一门乐器会陶冶情操,他却怕被乐器砸破头。
韩竞皱着眉头,看往身旁的人,叶满的过往中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小事”,让他在不经意想起时产生羞耻,无缘无故多了胆怯和不开心,经年仍完整地被记住、持续作用着。
韩竞:“真的。”
叶满太敏感,那样的经历或许像星星一样多,散布在他一路走来的人生里,一次次阻拦着他接触这个世界的脚步。
叶满眼底渐渐露出笑意,双手撑在长凳上,撑在两侧,仰头看鼓楼。
清晨的草叶儿还挂着昨夜的雨,戏台旁、鼓楼边从石孔洞里流出的天然水源边有侗家姑娘在洗菜,嫩挺的菜叶儿顺着流水飘过了身边。
鼓楼的建造技艺是他见过最精巧、最艺术、最复杂的。
他一眼看上去,就觉得震撼。
榫卯结构、飞檐重楼,层层叠起,木头与木头之间的拼接完美到令人震惊。
家里的房顶也是榫卯结构的,由姥爷一根一根木头搭起,在经年连续的地震灾害中没有发生半点倾塌痕迹。
叶满小时候跟着看,知道建造出这种程度的建筑有多不可思议。
清爽的风吹晃着叶满身上的长风衣,他弯着唇,说:“你会说他们的话。”
韩竞凝视他的侧脸,说:“能交流。”
叶满问:“那鼓楼应该怎么说?”
韩竞:“Guh Louc.”
“Guh、Louc……”叶满笨拙地慢慢重复一遍:“戏台呢?”
韩竞:“Daic Xil.”
叶满:“火塘呢?”
韩竞念出那样奇特的语言发音时,给人的感觉非常神秘,与他说藏语时又完全不同:“Jeel Buil.”
叶满仰头看着古老的建筑,声音轻缓放松:“一人住,寨不暖。一人走,路不光。”
韩竞:“Laot mungx nyaoh,gueec saos xaih.Laot muangx qamt,gueec wenp kunp.”
他重复了侗族奶奶的话,而后说:“侗语、苗语都没有自己的民族文字,传承主要靠口和耳,现在所谓的侗文是些拉丁字母表音,不被这里的人承认。”
韩竞说少数民族语言时真是好听,像在念着给叶满下情蛊的咒语。
“你昨天带我离开了民宿。”他说。
韩竞:“嗯。”
叶满轻轻地、用韩竞都听不分明的声音喃喃道:“只有姥姥像那样抱过我。”
鼓楼下又跑来几个孩子,背着小书包打打闹闹穿过鼓楼。
叶满视线跟随着他们,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幼时的自己,也是这样背着书包上学堂。
“你好像什么都会。”叶满偏开头,悄悄伸出试探的触角。
“早些年常来这里,自然而然就会了。”韩竞勾唇看他,说:“你想学,我教你。”
常来这里啊……为谁而来的呢?
叶满伸出的触角像被撒了盐,渗透压下水分流失,一点点变得干巴巴,他脑袋上扎着的那个小苗儿也有点蔫巴。
他低下头,表情又变得木呆呆,那是他封闭自己时特有的表现:“我们继续赶路吧。”
韩竞:“……”
他不明白,刚刚气氛还好好的,怎么忽然一下子跌了下去。
他叫了声:“小满。”
叶满牵着韩奇奇出鼓楼,转头看他。
韩竞那双锐利精明的眼睛几乎把叶满看透,开诚布公地问:“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
叶满怕韩竞发现自己跟刘铁在背后说他,挠挠头,习惯性装傻:“没、没啊。”
这个叫叶满的人只要警惕起来时,就异常复杂,他像穿山甲一样把自己的每一寸皮肤包裹上坚硬甲片,他开始说谎、看不到一点真心。
叶满好像很习惯这样做,来逃避让他有压力的问题。
问题是,韩竞完全猜不透,搞不明白叶满为什么态度发生变化。
再回民宿,叶满又见了那几个坟,青天白日,阳光刺眼,路上有寨民经过,叶满就感觉不到害怕了。
昨夜的梦那么清晰,走到坟前时,叶满停下了脚步,就那么认真看着黑色碑文。
上面的字是繁体,多数叶满都不认得,但是他没在上面找到昨晚的几个字——叶满之墓。
那几个坟,也就是个矮矮小小的小土包而已。
民宿老板正在门口,瞧见叶满,上前关切地问他情况,叶满不善于寒暄,于是人家说什么他都说谢谢。
“谢谢。”
“给您添麻烦了。”
“昨晚真的谢谢,谢谢谢谢。”
“……”
流水流过风雨桥,水中落着青青的叶子,经过风雨桥,民宿老板一路把他们送出寨门,这个在大山间的小型侗寨在叶满的视线中渐行渐远,消失在茂密植被外。
叶满端着相机,镜头中满满的绿色让人有种被埋在叶子的错觉。
叶满安安静静趴在车窗上,看着大山的景色,车速快的时候,叶子会变多,眼睛看不过来。
叶满从没见过拥有这样茂密植被的地方,这是他从未踏足过的世界角落,风从他的耳边经过,告诉他这里灵气很足,或许住着神仙。
这一整天两个人都没说什么话。
韩竞看叶满的时候,经常看见他在看手机,途径寨子或者有餐厅的地方会有信号,其他时候,信号时有时无。
叶满有时候会把手机拿出窗找信号,回来再看有没有消息。
韩竞不知道他在等谁的讯息,这么积极,这让他不自觉想起自己回格尔木那几天,也会经常打开手机看看,是否有叶满的信息,但是什么都没有。
区别对待是对人的一种隐形虐待,韩竞一整天气都不怎么顺。
两个人换着开车,山路不好走,开得不那么快,直至夜幕降临,酷路泽停在江水前。
叶满停下车的时候,觉得自己把车开到了异世界。
河对面,火焰点燃成了星海,火星岩浆一样流淌至半山腰,数不清的人影站在火光中,香烛烧纸气味涉水而来,被风卷起,吹到了天上,像是有看不见的谁驾风而来。
叶满把镜头对准河对岸,好奇地问:“今天是这里的什么节日吗?”
韩竞倚靠着车门,淡淡说:“今天是中元节。”
叶满愣住了。
他连忙拿出手机,在日历里找见了今天的日期,农历七月十四——中元节。
他瞬间想起了凌晨起的噩梦,想起了一轮又一轮的梦魇,想起了自己的爷爷。
是他来给自己托梦了。
莫名其妙的,他觉得特别愧疚,尤其看见那漫山焚烧的纸钱和香烛,他想着爷爷或许是没钱花了,想起了自己。
他这人特别迷信,信命,信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叶子。”妈妈语气不怎么热情,问道:“没上班吗?什么事?”
叶满:“……下班了。”
他敏感地察觉到妈妈情绪不太对,竖起耳朵试图听爸爸是否在周围,是不是她又挨打了,试探地问:“妈,你干什么呢?”
妈妈说:“在家呢。”
叶满没听见爸爸的声音,稍稍松了口气,说:“我姥姥姥爷的衣裳到了吗?”
妈妈:“到了,穿上了。”
叶满一直等姥姥的消息,姥姥没打电话过来,听到妈妈说才放心。
他弯起眼睛问:“他们身体挺好的吧?”
妈妈说:“都挺好的,你照顾好自己就行,别惦记。”
叶满说:“妈,我早晨梦见爷爷了,今天是中元节,咱家给他烧纸了吗?”
妈妈打断了他的话,凉薄地讥讽:“你还惦记他?他管过你吗?梦见他干啥,死了多好。”
叶满轻咬起唇,没吭声。
妈妈:“是叶满,他说梦见他爷爷了,没什么来找叶满,他孙子那么多……”
那话是对别人说的,叶满立刻警惕起来,问:“谁在咱们家?”
妈妈说:“你小姨,给你爷爷烧纸了,别惦记,好好工作。”
叶满“哦”了声,电话被挂断了。
他老是在给家里打电话后感觉很累,挂断电话缓了会儿,他把相机放回车里,跟车旁的韩竞说:“哥,我跟家里视个频。”
韩竞今天都挺沉默的,这一次也没说什么,点点头。
叶满转身往江边走。
他要离韩竞远一点,不让老人看见他,否则又得问很多话,以后和韩竞分开,没准自己都忘了韩竞,姥姥都还记得。
对面的火光浮在江水上,朦胧迷离,江水幽幽。
叶满在江边坐下,轻轻嗅着对岸的香火,那些火光中的人啊,都是团团圆圆,天上的、人间的,在烟里、火星中连得紧密。
这个世界上,他内心唯一觉得紧密的人,就是姥姥,他想跟她说自己最近过得有一点开心。
他太想她了,所以打了那通视频。
如果可以,如果有意外,比如手机不小心落进了水里,比如他不小心掉进水里,比如叶满今天没有特别想姥姥,或许叶满还可以活在被在乎的幻想里。
如果,那次视频没接通就好了。
叶满眼睛里亮晶晶的,或许是被河对面的火光晃的,或许是反射了河水里面的星光,反正很亮。
他眼睛里盛着笑意,对准屏幕,等待接通那段时间里,他一直在找角度让自己看起来胖一点。
然而他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视频接通了。
“叶满啊。”姥爷的声音传出来,画面晃动里,姥爷脸色极严肃:“我们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背景音杂乱,剧烈的争吵声和劝架声从听筒传出来,手机本身音量不大,但是在叶满这种对于争吵过于敏感的人来说,就像惊雷炸在了天灵盖上,以至于他的身体瞬间就僵了。
是姨夫手机给姥爷看,他扬着脖子,下巴抬得高高的,声音比别人都高了好几个度,一幅看热闹的样子嚷嚷道:“叶满,赶紧劝劝你爸和你姥爷吧,要杀人了。”
叶满不喜欢姨夫,他的大嗓门总是嚷得人心浮气躁,特别容易煽动人,就像火堆里里的助燃剂。
叶满仔细听听,里面是爸爸凶狠的辱骂声和妈妈的吵嚷声,舅舅舅妈、表哥嫂子、小姨都在。
都在才是问题。
平时姥姥家不是逢年不会去人,都在意味着有大事,在他们那儿中元节没有聚会的风俗,所以这事儿就不会是好事。
“我现在就是死了,地也不会给你!你们一家什么也别想拿到!”姥爷已经年迈,可怒火烧起来,仍是让叶满感到无比恐惧。
姥爷指着镜头外骂道:“你哭什么哭?你娘说了,以后你也不用进这个家门!我们不用你养!”
“是!”姥姥冷漠地嚷道:“以后别来!我就当没生过你。”
“别、别这样说……”叶满艰难地试图发声:“我妈会难过……”
没人理叶满。
“你们听清楚了,这不是我们不愿意养,是老两口不待见我们。”叶满听见爸爸咬牙切齿地说:“不识好歹的老东西,杀了你们!”
“爸!”叶满眼泪刷地掉下来了,他无助地喊:“别这样!”
镜头晃动,姨夫下去拉架了,爸爸和舅舅打起来了。
叶满充满恐惧,恐惧到喉咙发紧,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眼前的河水不知道是什么河,背后的大山不知道是什么山,有寸寸灰从对岸飘过来,无力地落在他的手指上,他也不知道那是谁家的纸钱。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鬼魂,搞不清楚自己正游荡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巨大的绝望和孤独把他绑架了,他动也动不了。
“让他杀!让他杀!”姥姥敲着拐杖说:“以前恨得差一点把叶满和他妈杀了,现在正好,把我们都杀了!你多能耐啊!”
叶满听到了猛兽一样压抑的呼吸声,他从小听了太多次,那是爸爸在竭力压抑怒火。
他太熟悉了,好像叶满的世界末日就要到来,被死亡威胁的恐惧让他的骨头都开始咯咯发抖——不要刺激他,他真的会那么做的……
叶满的眼泪顺着下巴滑了下去,他不停导着气,急得轻轻“哎呀”了几声,那样无助又可怜。
他捧着手机,大声说:“别吵了,别吵了,我有钱,我有很多钱。”
对面安静了一瞬,大表哥的声音传过来:“叶满,不关你的事,好好上班。”
叶满一边擦脸,试图调停:“别吵了。”
短暂的沉默后,是更加猛烈的爆发,叶满听见剧烈的一声爆炸声响,爸爸吼道:“吃里扒外的废物!你给我滚回来!他们不是说我要杀了你吗?我当着他们的面杀了你!”
没人听叶满的话,但暴力最后都会落在他脑袋上,叶满永远是那个最丢脸的。
叶满孤独地坐在陌生水域,木呆呆地看着水面倒影,水里溺着一个小孩子,他绝望地挣扎,试图浮出水面,小小的手拼命伸向叶满,可叶满只冷冷看着,吝啬去伸出自己的手拉他一把。
他就这么木然地看着那个小孩子渐渐沉进看不见底的黑水,慢慢也觉得,冰冷的水漫过了自己的口鼻。
“叶满,叶满,”屏幕里画面终于稳定,干巴巴的老头儿盯着屏幕,极冷静地说:“你都看见了。”
他身上穿着叶满新买的衣裳,叶满本来是想问他合不合身的。
他擦擦眼睛,试图笑笑,说:“姥爷,你别生气。”
姥爷:“我现在就立遗嘱。”
叶满心快碎了,他摇着头,又说:“姥爷,你别说气话,你身体好好的。”
视频里是农村的小房子,早上叶满还思念的盖房子的记忆里,那房子的每一根木头都是叶满跟着姥爷一起搭的,可是那么一眨眼,曾经干净崭新的木头已经黑得油亮,房子已经很老很老。
姥爷总是习惯省电,不愿意去换一个高度数灯泡,夜里老旧的屋子就暗沉沉的,像是回到了九十年代的模糊像素。
姥爷对一屋子的人说:“叶满识字,他是大学生,他不在场,就让他把遗嘱写下来。”
叶满:“我不……”
“去找纸笔。”姥爷色厉内荏,盯着一屋子的小辈,说:“我说一条你写一条。”
叶满手足无措,他紧紧捏着手机,试图让姥爷消消气。
他叫着:“姥姥,姥姥,你劝劝姥爷。”
姥姥说:“叶满,你是外人,你写最好。”
叶满难受得呼吸都停住,手机里又爆发了剧烈争吵。
爸爸嘶吼道:“写!砸锅卖铁供你读书,连字也不会写?”
“叶满,别听他们的。”
“快点去找纸笔!”姥爷对着镜头厉声呵斥,把所有的怨气泄洪般发给了叶满:“给我记下来!”
叶满的大脑乱糟糟一片,精神脆弱得像要即将崩裂。
他心惶惶的,下意识遵守命令,手慢脚乱:“找,我找。”
他惊惶地四处看啊,哪里有纸笔?
他忘了车上有,脑袋已经僵化没法运作,那样极度的无措和不断的、催命般的谩骂里,他的眼睛捕捉到了韩竞。
韩竞正站在车旁,向他这边看着,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过来。
叶满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哥!”
他大声喊:“韩竞,你帮我记点东西。”
韩竞在他叫自己的瞬间就抬步走过来了,他的腿很长,速度很快。
他半蹲在叶满身边,借着河对面红彤彤的火光,韩竞看清了叶满满脸的泪。
他低头看看叶满手里的手机,当然也能看清手机对面的环境。
叶满没有遮挡,那时候他已经不在乎了,任由韩竞看清他的成长的环境,看清他的社会阶层,看到他丑陋的、肮脏的、穷困的,这个叫叶满的人的本质。
敲碎强装出的正常人的壳子,叶满就剩下一团烂肉。
“我和你姥姥没了以后,地你大哥二哥平分,钱给你大姐二姐,房子是你弟的,因为你姨孝顺。”姥爷气势洪亮地说着。
叶满脑子笨,他看向韩竞,韩竞打开了手机,在上面打了俩字。
叶满凑过去,小声重复:“地是两个孙子的,存款是两个孙女的,房子是小外孙的。”
手机荧光打在叶满的脸上,韩竞觉得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魂魄游离状态。
视频里姥爷说:“你们家别想要一点东西!”
叶满妈妈哭着说:“我天天伺候你们,你们看不见。”
姥爷:“用不着你伺候,滚!”
叶满眼泪不停地掉,难堪得想要原地死掉。
叶满妈妈:“他们天南地北的,过年回不来,电话也不打一个,他们反倒是孝顺了?”
姥爷:“比你强!”
叶满妈妈:“那叶满呢?他给你们买吃的买衣裳买药,每次回来都给你们收拾房子洗衣裳,他一点也没有?”
叶满微弱的声音说:“我……我不要。”
这时候姥姥忽然开口:“叶满,我们什么也不给你,你有意见吗?”
叶满本来不在意的,他没想要什么遗产,他对钱一点感觉也没有。
对他来说最珍贵的东西,是每年十月回家,他去田野采了大把大把狗尾巴草,然后拜托姥姥扎成的狗尾巴草小猪。
可姥姥这么问的时候,他那颗依恋的心渐渐冷了。
第95章
他觉得浑身发冷, 甚至狠狠抖了一下,刚刚应激的恐惧感淡下去,波澜也渐渐停息。
他觉得自己的世界像燃烧过的灰, 他把指尖停留的黑色纸灰碾碎, 然后静静看着指头, 他的世界本不丰富的色彩开始慢慢褪了。
“为什么?”叶满没再看屏幕, 低低地问道。
夜里河水不会停止流淌, 哗啦啦的水声不知道去东南西北哪个方向,他从来方向感都很弱。
姥姥:“他们都离家远,闯荡不容易。”
叶满“啊”了声, 说:“我没意见。”
姥姥说:“你以后也少回来。”
叶满又说:“啊。”
妈妈哭着说:“叶满容易吗?他不也是在外面?”
姥爷狠狠地拍着桌子:“你是个外人,你嫁出去了,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他残忍地跟叶满说:“你也不用觉得不满意,我们的钱爱给谁给谁, 本来也没有你的份儿。”
叶满歪头看屏幕, 觉得自己好像不太听得懂, 也看不太清。
他用湿漉漉的手不停擦屏幕,试图把眼泪擦干净。
然后,他看着“房子是小女儿的”, 笨拙地、磕绊地说:“没有我的。”
他还在乖乖记录。
好像有人小声说了一句:“叶满好像哭了。”
“哭什么哭?”爸爸凶狠的咆哮声陡然爆发:“你再哭一个试试!一点骨气也没有, 再哭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叶满吓得大脑空白。他们比着狠,用对叶满的残忍程度来比,叶满越是难过, 他们越是得意。
一只手忽然从他手里抽走了手机。
叶满茫然的视线里,韩竞结束了视频通话。
他的手机上零散记了几个字,在切断视频通话后,他也关掉了手机。
他抬手, 把叶满搂进了怀里。
叶满的下巴撑在他宽广的肩上,眼睛望着河对岸蔓延了半座山坡的震撼火光,星星红色飞扬去了天上,然后渐渐的冷成了黑灰。
有些落在水里,更少的飘到了叶满肩上。
都一样的,姥姥姥爷和爷爷奶奶都一样。
叶满的世界在他反复的挣扎、求生路上终于……完全褪去了颜色,成了一片灰。
“哥。”叶满的手没碰韩竞,他在流泪,但却笑出了声:“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给我点蜡烛?”
韩竞把他抱得更紧了点,他觉得自己但凡抱得轻一点,叶满的身体和灵魂就要分家了。
他的心气儿已经没了。
韩竞说:“你还很年轻。”
叶满没再说话,他的身体因为韩竞的拥抱变得暖,可只有贴在韩竞那一部分很暖,他的四肢、后背,都好像浸泡在冰冷河水里,当韩竞离开,胸口就也会冷,没人能把泡在河水里的孩子捞起来,因为那个孩子已经不想出来了。
直至河对岸的人影渐渐散了,山里越来越冷,冷到火星也消失,黑暗里的世界变得孤独狭窄。
叶满轻轻推开韩竞的胸口,用冰冷的手在口袋里摸出一根烟,低头点燃。
他看着脚下黑色的河水无穷无尽地流着,静静发了会儿呆。
烟燃过半的时候,他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除了声音有点哑。
“韩竞。”叶满拍拍裤子上落的烟灰,说:“咱俩散伙吧。”
韩竞转头看他,深沉的夜里,一点火光明灭,叶满面无表情的脸像鬼魂一样木然。
“刚刚没听清,”韩竞说:“你说什么?”
他这么说,是想看看叶满的决心,是不是能再说一次。
叶满没有丝毫犹豫,这次看向韩竞,平静地说:“咱俩散伙吧,你走吧。”
韩竞没说话。
他的夜视力极好,能在黑夜里观察叶满。
“真的,”叶满说:“我有点累了,想回出租屋睡觉,哥,对不起啊,我这人就是这样,不值得交。”
可韩竞好像看见了另一个叶满,他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他蜷缩着,啜泣着,祈求道:“韩竞,别离开。”
“你走吧。”叶满继续平静地说着:“之前是我不懂事,做了那些不是人的事儿,让你在我身上费心了。”
“这一路走过来花了不少,我记着帐呢,都转给你,多出来的补偿你的精神损失费。”
韩竞沉默地听着,看着那个瘦削的青年用平淡无波无澜的语气说话。
“韩奇奇拜托给你了,你不愿意养,就给它找个好主人。”
叶满说完这些,准备站起来。他边起身边说:“对不住,哥,真是对不住你。”
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了叶满的手。
叶满维持在半起身的姿势,低头看向韩竞。
“别走。”韩竞说。
莫名其妙的,叶满听到那俩字后,眼泪刷地就掉了下来。
强烈的情绪冲垮了叶满搬搬扛扛勉强垒起来的鸡蛋壳子城墙,鼻腔一阵一阵的酸,他哭得像天崩地裂一样,边掉眼泪边哽咽:“你留我干什么呢?韩竞,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正常。”
韩竞站起来,牵着他的手往车边走。
走到酷路泽边上,韩竞从车里拿出风衣,罩在了叶满肩上。
叶满浑身发着抖,哭得停不住,他抬手去摸风衣,整个人连同风衣都被裹进了韩竞的怀里。
韩竞太大了。
在这会儿的叶满眼里,他像个巨人一样,一米九出头的身高,结实宽阔的肩背,那双腿把他困在中间,叶满背靠着酷路泽,被韩竞绑架了。
“想散也得跟我走完这程。”他贴在叶满耳边,低低说:“更何况怎么就散了?因为什么就得散啊?”
叶满觉得自己已经沉进了那条河里,跟韩竞在一块儿的自己就像河里的水鬼,正把好人往里拖呢。
人家好好一人,凭什么就得受着自己的喜怒无常、情绪崩溃啊?
他使劲儿推韩竞,嗓子哑得吓人:“你不了解我,你要是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碰都不愿意碰我一下。”
韩竞按住他的后脑勺,把他按在自个儿肩窝,说:“你那么看小我?”
叶满不是那意思,可他说不出话来。
韩竞垂着眸子,说:“咱俩认识了这么长时间,我不清楚你的过去,你也不好奇我的,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就一个陌生人啊?”
叶满用力摇头。
韩竞:“连韩奇奇也不要了,你想回那个房子睡觉,是又想回去做那个地缚灵吗?”
叶满开始发抖,他觉得韩竞的话特别恐怖,他一遇到困难就想回去的地方,是他觉得最安全的退路,可也是最让他恐惧地方,他回去以后又是自己一个人,没工作没人说话,每天半梦半醒,半生半死。
压抑的咸湿呼吸里,身后河水刷刷流着,典型的喀斯特大山隐在浓黑夜色,一峰连着一峰,没人知道里面有什么。
他的眸子一点一点黯淡下去,良久良久,他哭累了,趴在韩竞怀里,慢慢抬起头。
“哥……”
“我们做个游戏吧。”韩竞轻轻地说:“我们快到目的地了,明天准备好就进山,我们在那里交换秘密。”
“什么……”叶满茫然地问:“什么秘密?”
韩竞:“我们没相交的那些时空,里面的那些秘密。”
汹涌的情绪过去,灾后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片空,叶满觉得自己像一个没有线的风筝,飘在天上,没有力量牵引,永远下不来。
他以前觉得姥姥是最后一个爱他的人了,就算那些爱的程度远远排在哥哥姐姐之后,但也有一点点,但其实是自己在自欺欺人。
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爱叶满呢?
接下来几天,时雨时晴。
叶满这些日子都躺在酒店的床上休息,他想努力集中精神,可他脑子很笨很乱,浑身疼,没法动。
韩竞买东西回来,给他量了体温,是正常的,他只是动不了。
他甚至没力气说话,木然地转头,空茫茫的眼睛看着韩竞,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
韩竞把温度计收好,掰开叶满的嘴,往里塞了个东西。
叶满渐渐感觉到巧克力的甜香在口腔蔓延,眼睛里慢慢有了一点活人气息。
“哥。”叶满含含糊糊说:“你干嘛去了?”
韩竞:“买户外用的东西。”
叶满说:“啊。”
韩竞:“趴下,捏捏背。”
叶满摇摇头,说:“算了。”
叶满像透明的一样,躺在那里像一个活着的尸体,没有半点救自己的想法。
韩竞已经意识到那个视频给叶满的打击绝对不只是糟糕原生家庭的一次寻常争吵。
叶满看着韩竞低下头,手摸进口袋里。
一把巧克力放在了叶满的床头,就像小朋友病了,得到安慰那样。
叶满歪头看那些巧克力,没有说话。
韩竞说:“趴下。”
叶满迟钝地眨了下眼睛,半晌才翻身,趴在了床上。
韩竞的手捏在了他的背上,叶满渐渐感到了疼,身体的感知力慢慢回来了。
他趴在床上拆巧克力糖,塞进嘴里,安安静静的,像一只偷吃灯油的小老鼠。
“哥,你有信仰的宗教吗?”叶满低低地说。
韩竞:“没有。”
叶满:“有推荐的吗?我挑一个信。”
韩竞:“你接触过宗教吗?”
叶满:“接触过。”
他慢慢对折巧克力糖的铝纸,说:“我奶奶活着的时候就信教,我小时候她还教我唱他们的灵歌,内容大多是说我们都有罪,主造大船,大洪水来的时候只带他的孩子们上船,大家都是兄弟姐妹。”
韩竞弯弯唇,按捏他的腰,说:“什么教?”
叶满轻轻“嗨”了声,说:“他们说那叫□□。”
韩竞:“邪教?”
叶满点点头,顿了顿,他说:“对他们来说不是。开始都是得了治不了的病的人家去信,或者精神不太正常的那些人,他们说信了就能治病。后来就全家信,说世界末日保平安,因为他们的船不让不信的人上,之后他们就到处拉人入教。”
韩竞:“真能治病?”
叶满:“生病他们不让吃药不让去医院,就往脑袋上蒙个白色小手绢,对着十字架祷告忏悔,连主都得偷人家基督的,哪能治病?有几个因为不让去医院死了的,后来信的人就少了。”
韩竞:“邪教大多是这个流程,一般都是警察不干涉的话,信的人越来越多。”
“我们那儿,农村嘛,”顿了顿,他垂眸说:“地是自己一点点犁出来的,荒是自己亲手开出来的,政策也好,步步脱贫,赏饭的是自己的手和国家的政策,谁没事去信那些东西?又不给钱,让人笑话。”
韩竞笑了声:“有道理。”
“但是我爷爷奶奶信。”叶满嚼着巧克力,说:“他们可信了。我小时候那会儿,那些信徒老是拿着小笔记本去他家聚会,地上跪了一地的老头儿老太太,头顶顶着个小白布,我坐在他们前边玩儿,觉得好奇又害怕。可他们看起来特别开心。”
韩竞:“后来呢?”
叶满:“我就也信了啊。”
韩竞挑眉:“你信了?”
叶满:“我不知道什么是邪教,就是觉得信了奶奶会高兴,就跟着一起跪下,唱歌。”
韩竞:“之后呢?”
“之后……”叶满埋下头,说:“他们不是信徒之间互称姐妹吗?我奶奶去我家吃饭,我喊了她一声姐。”
韩竞:“……”
叶满闷闷地说:“然后我在床上躺了三天。”
韩竞从里面听出了另一层含义,他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低低说:“被打了吗?”
叶满沉默下去,良久,轻轻地说:“反正,他们看起来有个支撑。”
脑袋上乱糟糟的卷毛儿被轻轻揉了揉,那只让叶满感觉到一点温度的手没挪开,叶满听见韩竞说:“信仰是让内心有力量的东西,它未必一定是个宗教。”
他们落脚地是一个市,城市不繁华但热闹,市里也随处可见穿着少数民族服饰的人,叶满没见识,分不清是哪个民族。
离开市里,开了三个钟头左右,韩竞把车停在了一个偏远的苗寨里,上午七点左右,车刚到吊脚楼下,就有一个四十多岁、穿着苗族服饰的女人走出来,笑着和韩竞打招呼。
叶满没什么精神,昏昏沉沉地在座位上打瞌睡,韩奇奇这两天跟奇怪,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粘在他身上,这会儿正趴在他鞋上睡。
韩竞打开车门,欠身叫他:“小满,醒醒。”
秋天的风吹过苗族姑娘头顶的穗子,摇晃着叶片上的绿水,潮漉漉的。
那苗族女人忧虑地说:“这个季节进山是不是有点冒险?”
现在是贵州的雨季。
韩竞:“没事,那条路走了很多遍了。”
那苗族女人普通话特别标准,说道:“每十二小时给我发一次卫星定位,情况不对立刻撤出来。”
叶满恍恍惚惚听着,大概听出来对方在说进山很危险,但他现在很木,对危险没什么感知。
他把小狗抱出来,走到女人面前,慢吞吞地说:“可不可以、请您帮我照看小狗?”
女人笑着说:“放心。”
韩奇奇仰头看叶满,可主人没看它。
叶满:“它有点分离焦虑,如果、如果它很吵,或者哭了,就给它放那段录音。”
女人那双聪明的眼睛看看叶满,又看向韩竞,显然察觉叶满状态不对。
韩竞走过来,拍拍叶满的肩,说:“交给她就行,放心吧。”
叶满背上沉甸甸的包,沉重地向远处走,韩奇奇开始大叫,叫得很凄惨,像狼嚎。
叶满好几次停下,却没回头,继续抬步走。
韩竞停住等他,清晨阳光下,叶满木木地说:“坏事,不让好小狗听。”
叶满决定把自己的所有事情说出来,没有人完整知道叶满这无趣又狼狈的二十七年,没有人想要了解。
踏上这段户外探险之路,主要是因为,韩竞那晚在江水边告诉他,山里有真的神仙,他想说给神仙听,让神仙审判他。
新买的户外短靴紧紧包裹着迷彩裤腿,黑色冲锋衣裹在身上、头顶戴着帽子,户外墨镜遮挡住半张脸。
叶满在进入大山之前,和韩竞一起拍了张合照,是一个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小学生帮忙拍的。
叶满握着登山杖,略带拘谨地站在镜头前,快门按下前一刻,韩竞靠了过来,手臂贴着他的,头微微倾过来。
叶满以为他要说什么,也下意识向他歪歪头,两个人就这么看起来亲密地合了人生中第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之后,他们头也不回地进了深山。
那是叶满见过最像山的山,拥有他小时候关于“崇山峻岭”的一切想象力,他觉得神仙是应该住在这里的。
腕口粗的藤蔓在密林间疯长,像密不透风的网,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向前面,天空晴朗,阳光斑斑点点跳跃叶满没见过的草木叶子上。
那样的绿、满眼的绿,连石头都是绿色,密集的叶子被风吹得起起伏伏,就像游入了绿色的海洋。
进入没多久,他的手机信号就消失了。
韩竞走在他前面,偶尔会停下等他,叶满就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那是一个非常简单且明确的目标,他不需要多想什么,只需要往前。
他体力太弱了,走得很吃力,但他这个人忍耐力太强,始终没有说累。
他低着头机械地挪动自己的脚,有一次他不小心抬头,忽然看见前后左右都是山崖,那感觉就好像他们走进来后,一座座山挪动位置,将大山封闭。
而往前走又不是死路,是连绵不绝、奇形怪状的远方。
韩竞停下来等他,问:“在看什么?”
山里气温凉爽,背阴的地方有些冷,叶满走进阳光里,说:“我好像听到了水声。”
韩竞:“前面有水。”
叶满撑着登山杖往前走,不知名的鸟从他身边飞过,走到韩竞身边,他的腿忽然软了一下。
韩竞扶住他,问:“累了?”
“不累。”叶满嘴上说。
叶满心里说:很累,肺要炸了。
韩竞看看时间,说:“去水边休息一会儿。”
叶满“啊”了声,抬头看看,他只能听见,但完全看不到水流。
从拉萨去德钦那路上,叶满曾指着高原的山问韩竞,走到山那里要多长时间?韩竞说,要走三天三夜。
望山跑死马,所以叶满一下就有点泄气了。
他摘掉墨镜,脸累得泛红,仰头看站在石头上的韩竞,试图让聪明的韩竞猜出自己的状态,然后收回去水边的想法。
韩竞低头看着他,没说话。
对视得有六七秒钟,韩竞勾唇说:“走啊。”
叶满默默往上拉了拉沉重的背包,低下头,拄着登山杖往上爬。
他的靴子刚刚踩上韩竞所在的天然石头上,韩竞牵住了他的手。
很自然的亲密,叶满敏感胆小的触角甚至懒得伸出来,它们已经习惯韩竞的触碰。
“哥。”叶满跟在他身后走,碎碎念着:“你以前经常来这里吗?”
韩竞:“几年来一次吧,是个户外探险的小众地方。”
叶满:“啊。”
他老是用这个“啊”,无意识的,但是即显得他不怎么灵光,又笨拙呆板。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叶满问:“神仙在哪里呢?”
韩竞:“到了。”
叶满呆了一下,抬头看,就看见一谭水出现在路上。
只是几步路而已,可叶满刚刚一点水的影子也没看见。
潭水深深嵌入山间,完全看不见水源从哪里来,阳光下山影倒映在潭面,实现了色彩上的分明,影子所在的部分是浓郁的墨绿,另一部分是教浅一些的祖母绿,岸边有很多奇形怪状的石头,像是被水蚀出来的。
叶满能听见水流声,但是看不到水源,潭水倚着山壁,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他在晒得温热的石头上坐下,把背包摘下来,大口喘气。
密林间只有这里能晒到阳光,温度十分舒适。他倚着背包,闭上眼睛,可以听见很多声音,唯独没有社会钟表摇摆的声音。
他清楚这里已经远离人群,这让他减少了很多很多为应付外界而分出的精神力气消耗。
韩竞坐在他对面的石头上,打开背包,递给叶满一块巧克力。
叶满坐起来,把巧克力掰了一块儿,看韩竞的手里,他手里有一打卡片。
“这是什么?”叶满把第一口巧克力先给他。
本意是让韩竞用手拿,但是韩竞微微低头,从他的手上咬走了巧克力,柔软的唇轻轻蹭过了叶满的手指,又不经意地离开,让那个呆板的青年不自在地蜷起了手指。
叶满喜欢韩竞,那种喜欢和初遇时的不一样,和他以往任何时候的喜欢也不一样。
叶满觉得,自己其实从未喜欢过一个具体的人,他喜欢过很多人,大多是只喜欢那些人身上的某些特点,比如他们的自信、大方、从容、聪明,或者一个刁钻角度的微笑、一个不经意的回眸,反正,他只喜欢那么一个片面,那些人换一面,他就会觉得厌烦,立刻失去兴趣。
但是韩竞不一样。
他的复杂、凶和压人的气场是让叶满害怕的,可他还是喜欢,对韩竞产生感觉的瞬间很奇妙,和欲望没什么关系,只是觉得平安、充盈,韩竞只是轻轻碰他一下,他都觉得快乐。
这种感觉对从小快乐匮乏的叶满来说无异于毒品,他不敢索取太多,也不敢表现太多,前者是怕上瘾,后者是怕情绪过于浓烈的自己把韩竞吓跑。
他收回手,继续掰巧克力,又掰了一块儿,还是递到韩竞面前。
韩竞说:“你吃。”
叶满默默把手收回来,把巧克力塞进嘴里。
“开始吧。”韩竞说。
第96章
叶满动作停住, 问:“开始什么?”
那个来自青海的酷哥儿把白色硬质卡片展开,像展开扑克牌那样,长长的深色手指捏着, 说:“可以把你人生的几个阶段写下来, 我们挨个交换。”
叶满歪头观察他一会儿, 边想边说:“大概三个吧, 童年、上学、工作……不, 五个吧。”
韩竞取出一部分卡片,留了十张,说:“我们各自五张, 写下其中一段的感受,分享那时候的故事。”
叶满很抗拒,他低下头说:“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就好了, 不用告诉我你的事。”
反正, 那天的河边, 韩竞已经见过了自己的不堪的背景,他在韩竞面前已经没什么自尊了。
韩竞微微皱眉,说:“我等不到你主动问了, 想自己跟你说。”
叶满:“……”
他心里有点泛酸, 没什么精神地说:“行吧。”
语气很轻易就能听出不情愿和勉强。
韩竞没说什么,把卡片和笔递给他。
那张白色纸板太过晃眼,让叶满的视觉神经抽痛了一下, 那似乎是流泪的前兆。
他不知道怎么写,手捏着卡片,看向碧绿潭水里的鱼。
他觉得这水是封闭的,可鱼从哪里来呢?
他看着看着就有点走神, 他在任何时候都容易走神。
他放下纸笔,半跪在水边,把手插进水里。
捧起来的水太清澈了,一点颜色都没有,可为什么那么绿,像翡翠一样。
可能太久没人踏足这里,谭面起了微微波澜,叶满的脸也被揉皱,像皱纹一样漾开,让他极速衰老,但是很快,他又恢复成了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回到了现实,时间好像在刚刚那一瞬间出现了bug。
韩竞目光落在他身上,开口道:“在想什么?”
叶满说:“里面有洞,看不清,很深。”
韩竞:“嗯。”
叶满把手机拿出来,套上韩竞买的防水袋,摄像头插进水下,试图找到地下暗河出口。
“在那边,”韩竞指给他看:“水从地下暗河流出来,鱼也是从那里出来。”
原来人还可以从这个角度看世界……他总是被韩竞引导看到不可思议的角度。
水清清凉凉,水面飘着落叶和泡沫,鱼从静止的镜头前游过,从指缝滑过,根本留不住。叶满发了会儿呆,终于有了思路,自己该从哪里说。
他拿起纸板。
韩竞那张已经写完,扣在石头上,他写完了,摊开在石头上。
太阳光缓缓滑动,清晰看清了那两个清秀的字:“寻找。”
韩竞眼眸轻微一震,但面上不动声色。
他问:“这是哪个阶段?”
叶满趴在石头上,补了两个字——童年。
“我小时候好像一直在找什么东西,”叶满坐在水边,低着头说:“可我到处找不到。”
大山静谧,坐着的不知年岁的石头上镶嵌着鱼一样形状的奇怪东西,几丛竹子被风摇晃,有两片叶子飘到了叶满的颈侧,像绿色的刀刃。
叶满那特有的黏滞柔软的嗓音慢吞吞说着:“我小时候爱看动画片嘛,你看过《哪吒传奇》吗,就是有石矶娘娘那个动画片。”
韩竞:“没看过,但知道。”
叶满:“里面有一只小猪熊。”
韩竞:“会说话那个。”
叶满点点头:“我看了以后,就觉得我应该也有一只小猪熊陪伴我,只是我没找到它。”
韩竞静静听着。
叶满:“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的饭特别咸,我总是在吃饭的时候哭,不敢哭出声,眼泪淌进饭碗,就成了咸的,吃的时候鼻子酸、喉咙很紧,喘不上气、咽不下去饭,喘气稍微大一点声音,我爸就拿着筷子抽我的脸、剜我的眼睛。”
他说这些事时已经很平静,感觉不到太多难过了,因为过去太久太久。
“我想,如果有小猪熊在,它会替我说好话。”叶满说。
韩竞:“你希望它替你说什么呢?”
叶满:“比如我只是吃饭时无意识抬了一下头,我只是经常集中不了注意力,没有看电视,没有不想要眼睛,别把它剜掉。比如我只是不小心把一粒米掉到桌上,没有不体谅不孝顺,不要打我。比如我一直哭不是任性叛逆、跟他作对,我捂住自己的脑袋不是攻击他,是他打得太疼了,我害怕。”
韩竞缓缓蜷起手指,但他抓不住时光里那个小孩儿。
叶满继续说:“在此之前,我也努力寻找过朋友,但是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韩竞:“什么事?”
叶满:“他们的爸妈好像经常陪着他们,就是说……他们不和我玩的时候也不会孤单,而我和他们分开后,世界就空了。回到家里,要么看到他在打我妈,要么是冷着脸,阴沉沉的,翻着白眼狠狠盯着我……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觉得他恨我。”
韩竞:“……”
叶满说:“我又想,假如我有小猪熊就好了,它可以一直陪着我,不用到了天黑就分别。”
他慢慢组织一下语言,说:“小时候不爱做作业,成绩不好,胆小又邋遢,老师不喜欢我。我们小学的老师脾气是多样的,他们对好学生和颜悦色,就算是坏学生,只要和他们沾亲带故,也都笑脸相迎,但是其他的人就会被打,里面有我一个。如果我写错一个字,就会被打手板。”
他蜷缩起来,仰头看水边那丛坚韧的竹子,说:“我们那儿一半都是冬天,不长竹子,但是我小时候见过竹子,在老师的手上,差不多三十公分长,泡在水里让它更加韧,这样抽在手上,一抽就是一条血印子。”
韩竞:“就因为不写作业吗?”
叶满摇摇头:“最开始是,不止因为作业,还有学习不好。”
老师一巴掌打在叶满脸上,69除以3等于几?
22……
再一巴掌,等于几?
23。
又是一巴掌,等于几?!
我不知道……
再一巴掌,等于23,给我记住了。
老师打完了,笑嘻嘻说,你爸是这么打你的吧?
全班同学都在笑。
最后发展到老师坐着无聊了,把他叫上去,一个理由也不给,直接打。
韩竞眉头深皱,听叶满继续说:“打人的法子从打手到了打脸,一巴掌下去,脑袋都是懵的,然后是踹腿,踹胸口,一脚从讲台上踹下去,从讲台一路踹到教室后面。或者他懒得打,叫我们成绩坏的孩子排成一排站在那里,让全班的好同学排队挨个上来扇巴掌。”
韩竞:“家里人不管吗?”
叶满“啊”了声,平静地说:“像我们这种坏学生,家里人一般都不会管的。我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如果我爸知道了,我还会额外挨一次打,因为他认为老师都是对的,不会无缘无故打我。”
顿了顿,他低下头,说:“其实我那时候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因为别人也挨打,我就觉得好像也没那么丢脸,这很正常,长大懂事了才知道原来那是不应该的……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懂的,然后忽然就接受不了了,就更加难受。”
韩竞心口憋闷,低低问:“你希望小猪熊为你做什么?”
叶满说:“希望它带我逃走,去没人的地方。”
沉默一会儿,他小声地说:“我一直在找它,有时候太想它存在了,会幻想它就在我身边,想得狠了,会搬开地上的石头、趴在车底下、打开老衣柜看看,它会不会忽然冒出来。”
韩竞:“你小时候一直这样过吗?”
叶满点点头,片刻后,他说:“姥姥有时间陪我的时候,就不需要它。”
韩竞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那天江边的视频里,叶满是在一个老太太说话后才情绪崩溃的,叶满没有找到小猪熊,然后发现了姥姥不那么爱他。
叶满越来越年长,懂的越来越多,见过了世界的正常,越来越清楚自己都经历了什么,就越来越痛苦。如果他一直浑浑噩噩,或许还不会这样……更可怕的是,那些情况无法逆转,他从小的境遇注定了他以后的人生都会被一路尖刺剐去层层血肉,所以,恐怕小学也只是个开始。
韩竞:“你爸……”
他观察叶满的情绪,见他没什么大的波动,才继续说:“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叶满茫然了一瞬,低头掰下一块巧克力,侧身递给韩竞。
韩竞愣了愣,伸手接过。
叶满又掰了一块儿,塞进自己嘴里,含糊说:“一个好人吧。”
韩竞没想到叶满会这么评价,他问:“怎么说?”
叶满:“他是个很孝顺的人,爷爷奶奶、叔叔伯伯的事,他都上心,尽心尽力地帮,为朋友能豁出命、能散尽家财,对我妈这边的亲戚也够意思,和亲人没什么区别,以前在路上遇见老弱病残,还有不平的事儿偶尔会帮一帮,或者谴责两句。”
韩竞看向叶满:“他对你呢?”
叶满轻轻地说:“他没让我饿着,也给了我一个屋檐。小时候不老是写那些作文嘛,我爸喜欢在我面前反复说他是我的拉车牛、登山梯,我这么写的时候他就很高兴,我从来没否认过他的付出,确实,从小到大,钱那方面,他没亏了我。”
韩竞:“除了物质,还有其他吗?”
叶满说:“有啊。”
一片云飘过,遮挡住过于明媚的阳光,叶满仰起头,说:“他教过我很多,可我脑子笨,学不会。”
韩竞:“比如呢?”
“比如他教我人情世故。”叶满说起那些,看着时光里的那个孩子,像在看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
那个孩子跟着他走进了大山,阴魂不散,很讨厌。
他在会呼吸的绿色海洋中躲躲闪闪,还是追上了叶满,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在竹子的阴影里,离叶满很近很近。
“有一次我丢了四十三块五毛的书费,”叶满说:“我记得那是个春天,春天我们那儿喜欢刮风,我知道那钱很重要,小时候我很少会拿那么多钱,就一直紧紧攥在手心里,可是很奇怪,到了学校,钱不见了。”
韩竞:“被风吹跑了吗?”
叶满点点头。
他透过时光厌烦地看着那个脏兮兮的孩子的侧脸,说:“他……我丢了钱,没钱交书费,老师很生气,让我滚出教室,回家问我爸要,那一路我都很害怕,我觉得天要塌了,一方面,我觉得自己被人群驱逐,一方面,我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另一方面,是我不得不面对的,我妈失望的眼神和我爸的暴力。”
韩竞:“又被打了吗?”
叶满点点头,说:“两巴掌,打我马虎粗心,打我不孝,不懂体谅父母。”
“打完后,我拿着钱回了学校,”叶满说:“到学校,老师帮我把钱找到了,钱被吹到了树林里,他找了回来,我把钱带回了家。”
韩竞:“之后呢?”
叶满困惑地说:“我爸好像特别感动,他一直说我们老师好,让我报答他,然后他连夜去买了五十块钱的烟,让我第二天送给老师。”
韩竞:“比学费还贵。”
叶满点点头:“他让我一定一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交给老师,说是报答老师,还教了我一段话,我努力背下来,到老师面前,像背课文一样背了出来,那些同学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很羞耻,想当场死掉。可我爸让我学着点,以后都这么做,这是人情世故。”
韩竞有点不明白:“当面给?”
看吧,韩竞那么聪明的人都不明白。叶满一直觉得那是爸爸在炫耀,可爸爸说一切是为了他。
叶满轻轻“嗯”了声,说:“同学们更讨厌我了,都骂我马屁精,是小丑,但是老师收了烟以后,就不怎么打我了。”
韩竞:“……”
叶满说:“从那天起,我对一切人情世故极度厌恶,但是我同时学会了几件事。”
韩竞:“什么?”
叶满:“用钱买东西送人,可以让自己过得舒服,把自己的脸皮捏出笑来讨好别人可以减轻被欺负。”
韩竞:“……”
两个人继续了下去,说叶满那些童年的困惑,锋利的柳叶滴溜溜地落在叶满身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刀。
他说起了自己因为太脏太丑而被爸爸留在车里一整天,不肯让他的亲戚见到叶满,觉得丢人。
也说起了和表哥打架,姨妈过来找的时候,爸爸一巴掌把他扇在地上,然后用力踢他,姨妈吓得赶紧带孩子跑了。
说起爸爸在叶满小时候,当着他的面和初恋说,要找机会抛弃自己和妈妈。
说起他养的兔子和小猫,它们被剥皮吃掉,被摔死在眼前,说从那时候起,小动物也不再陪他玩。
说起了他小时候每天过的日子,没有被打的日子里,多数时候爸爸都冷着脸,把他当成空气,每当这时候,妈妈也照做,一句话也不和他说,这种情况最多能持续一个月,叶满必须得努力想、努力猜自己错在了哪,用爸爸的话就是“反省”。他要想很久,实在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冷待,他就会找一张纸写信,写自己做错了事,写自己会改正,写爸爸妈妈辛苦了,写自己爱他们。然后他会被宽恕,爸妈会对他笑。
但其实他写的都不是真心的,他只是在表演,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说了挺多,说得停不下来,说得秋天越来越盛,头顶竹叶儿越落越多,快把陷入过去呆滞如水豚的叶满埋起来。
他的颈侧忽然一热,整个人剧烈地抖了一下,像是从某个世界忽然被叫醒,整个人惊惶又害怕。
韩竞垂着眸子,一片一片将他身上落的竹叶摘掉,低低说:“他们认真教过你吗?”
“很多吧……”叶满有点累了,他说:“比如要有礼貌,比如要感恩,要孝顺、柔和、善良、谦卑、正义、大度、诚实、慷慨、友善……很多很多。”
韩竞:“他这么要求你?”
叶满点点头。
韩竞垂眸看着手上那张卡片,说:“都是做人的最高道德标准。”
叶满没听清:“什么?”
韩竞:“如果谁用这些来要求你,但不给你任何支撑和满足,那这些标准就会压死你。把那些扔了吧。”
那竹林阴影里的孩子看向韩竞,韩竞对已经长大的叶满说:“那些标准不重要,也不是人生的标准答案。”
叶满歪头看他,怔了一会儿,困惑地问了一句:“那如果你是我爸,你会怎么要求我?”
他想知道人生真正的标准答案。
那个来自青海的酷哥儿、本该与他一生陌路的男人沉静的眸子凝视着他,说:“你是我的孩子的话,没要求,我来做你那只小猪熊。”
真是羡慕韩竞的孩子啊。
莫名其妙的,叶满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
明明刚刚那些童年的痛苦都没能让他有什么波澜,可这句话好像重量特别大,砸开了叶满拥堵的情绪阀门。
他觉得自己内心那处最黑暗的角落里有黑水涌出来,涌进了黔南的山水里,稀释成了绿色。
他把自己缩了起来,眼泪砸进了水里,竹林后,那个孩子也蜷缩起来,无声地在哭。
“我第一次想要自杀,是我八岁的时候,那天我一个人去了很远的地方,一个水泡子……方言,其实就是深度不到一米的小湖泊,那是我第一次独自旅行,湖泊晒出了白色的盐,很美,很不可思议,我觉得那是海,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见到了世界上最小的海,在真正见过大海之前,我觉得那是世界最大的海。”叶满轻轻地说:“那天我真的很开心,回家后,我爸又在打我妈,他每次打得兴奋了都是不见血不收手,我跪下求他不要打了,他就狠狠打我。他不打我妈了,只打我,我妈也开始骂我,她一时说不出我错哪了,就骂我天天板着脸不知道给谁看,说我就知道哭,让我憋回去。我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因为她和我爸站在同一战线,她就安全了,挨打的只有我。”
韩竞明白了,母亲角色在叶满的心里,也充满着失望。
叶满说:“我把小羊吃过就忽然消失了的药藏进了一个洞里。我每次觉得很难过的时候就会握着,想在少儿频道播放动画片喝下消失水,那样还能看完一集动画片……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你别告诉别人。”
韩竞靠近叶满,和他并肩坐着。
那个小孩子看着两个靠得那么近的人,慢慢退后,消失在了绿色海洋里。
童年时的叶满一直在寻找,不局限于小猪熊,它可能是一个可以止疼的神奇药水,一件批披上去就可以隐身的斗篷,一个钻进去可以不被发现的安全空间。
二十七岁的他遇见第一个耐心听他说话的人,所以他说了很多话,感觉凝固的童年时光流动起来。
“我不和别人说。”韩竞不留神将手中锋利的竹叶折断,低低说:“这座山里的秘密,就让它留在这里。”
叶满平静了一会儿,说:“后来我懂了很多事,知道世界上没有小猪熊,也知道、知道爸妈不容易,懂得这些的时候,童年就过去了。”
韩竞想起很多细节,比如叶满对东达山遇见的小男孩儿说的话——
“你不要太乖。”
“也不要太礼貌。”
“你要凶一点,如果没有人保护你,你要保护好自己。”
“如果爸爸妈妈不爱你,你也要自己缩在角落里讨好自己,一点点变得快乐,变得强壮。”
还有到达丽江那晚,叶满和自己说——
“我觉得,他以后的人生会很辛苦。”
“因为我见过这样的人。把孩子的脊梁折断,尊严毁掉,对着他们的头大吼大叫,然后用筷子戳、用巴掌打、往墙上砸,他们会变笨,笨蛋在这个聪明的世界上,就是会活得很难。”
叶满什么道理都明白,他和瞳瞳说的话,都是对童年时的自己说的。
可叶满的童年早就过去了,那个搬开石头到处找小猪熊的小孩儿他已经变成了笨蛋,成了一个不快乐且羸弱的大人。
韩竞揉揉叶满的卷毛儿,温柔地说:“吃点东西吧,继续赶路,晚上看我的。”
叶满点点头。
这一下午他都在想中午的事,他在想韩竞为什么不安慰自己,给出一些应该怎么做的聪明建议,告诉他要和自己和解的复杂话语、或者让他宽容理解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
他一边想,一边埋头赶路,参天的榕树和竹子让他分辨不清来时的路,那条羊肠小道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野。
他们又经过了很多溪流,清澈的水就在他鞋边流淌着,叶子无数次擦过他的头顶,他拍下的藤蔓一根比一根粗,叶满有时候分不清是藤还是树。
一路走走歇歇,直至天将黑下来,叶满开始觉得害怕。
第97章
深山夜色降临时, 静得吓人。
云收雾降,倦鸟归巢,好像每一次眨眼, 都比之前更暗一点。
叶满眨了几次眼, 四周就变成了颗粒状的模糊像素, 灰黑, 每两片叶片之后都有看不见的危险在窥探。
这样的场景叶满只在想象里见过, 荒无人烟的苍莽大山、渐渐降临的黑暗、 独行的旅人,像是闯入了一个无人的孤单星球。
他那么渺小,在西南连绵的大山里, 像一粒小石子。
风也静止,只有不知名的鸟叫从空山来,他清清楚楚,山野一定看到他来了, 但它不在乎。
韩竞选了块地势高的避风平缓空地, 开始搭建帐篷。
帐篷是迷彩色的, 和山林颜色几乎融为一体。
叶满帮着搭,搭完后,熟练地把睡袋抱了进去。
这个帐篷不大, 两个人睡需要挨在一起, 但还好,小一点有安全感。
这是叶满第一次在山里过夜,觉得有点刺激。
他打开户外灯, 悬挂在帐篷里,世界终于亮起来,让他有了点安全感,可他感觉好孤独。
他从帐篷口探出脑袋, 看正在整理门厅杆的韩竞,乖而柔软地说:“要帮忙吗?”
韩竞抬眸看他,勾唇说:“过来。”
叶满爬出去,提着灯给韩竞照明。
韩竞手指很长很匀称,这样漂亮,做什么都赏心悦目。
韩竞把绳子递给他,就换成叶满打结。
韩竞教过他怎么打风绳结,好几种法子,他自己练习过,所以打得很顺利,这让他觉得自己也有一点用。
站在帐篷旁边看看天,天上亮着星星,不像有雨的迹象,可山里好冷,叶满露出来的脸都是冰凉的。
晚上是自热米饭,两个人坐在帐篷口吃,身上喷了驱蚊水,只有少量蚊虫侵扰,户外灯悬挂在门厅上,几只带翅膀的飞虫绕啊绕,绕得叶满眼晕。
他低头扒饭,低头时,韩竞把一块牛肉放进了他的食盒里。
叶满心窝一烫,鼓着满腮帮子的米饭盯着肉块呆了会儿,然后把肉扒进了自己的嘴里。
他知道韩竞的好,觉得牛肉很好吃。
大山寂静,风也静止,千姿万态的喀斯特大山隐在浓黑夜色里,除了他们,这里没有别人。
叶满忽然间产生了一个很自私的念头,他真希望韩竞可以抛弃一切,留在这里一直陪着自己。当然,只是想想,就像他想跟小猪熊一起浪迹天涯一样。
吃完饭,叶满想点根烟,刚要找火,想起了自己是在森林里,可能会引起山火。
他把烟塞回去,站起来,独自向丛林走去。
叶满发现,黑暗的原始丛林让人觉得危险,又有种诡异的快感,身上所有敏感的触角都开始觉醒,敏感地接收四周传来的危险信号,有叶片颤动一下,他都紧张得心脏发麻,他想空山的含义就是什么也没有,所以有奇怪的叫声才会显得那么空荡悠长,分不清来源,像山精的啸声。
那种奇特又矛盾的情绪拉扯让他有点上瘾。
于是他出走帐篷,越走越深。
山里没有路,附近的野草也不算深,盘错的藤蔓像蛇一样奇形怪状缠在树木上,叶满跨过去,鼻子能嗅到丛林的苦涩。
黑夜很容易让人视觉失真,大脑就被骗得恍惚,他觉得晕眩,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
如果就这样一直走,会去到哪里,会看到什么?
他不知道,但他想一直走。
他不想回到现实世界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光驱散了迷惑人心智的黑暗,叶满茫然地转身,逆光看过去,一个高挑的人影拨开坠在林间的藤蔓,跨过横亘地面的古老树根,向他走来。
手电功率很大,可投入这参天的原始丛林里,还是显得黯淡,像一只飘在绿色海洋里的萤火虫,照透叶子,藏着的绿色就被逼出来。
他一路踩过带着夜露的绿色浪潮走来,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响,然后在他面前站定。
“你要去哪?”韩竞问。
叶满那时正踩在一块石头上,向山上走,石头很高,是他第一次俯视韩竞,也是韩竞第一次仰视他。
那种感觉很奇妙,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能看透韩竞,而韩竞在努力猜他。
韩竞在紧张,那张粗犷深刻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深邃眼眸牢牢盯着他,像是在怕着什么。
他不愿意把韩竞想得脆弱,也不认为韩竞会脆弱,可那会儿,他低着头看韩竞的时候,的的确确产生了那样微妙的感觉。
叶满抬起下巴,看向头顶,头顶是不见天光的密林,黑色的树叶和枝干把他困住了。
“哥,我喜欢植物。”他平静地对匆匆赶来的韩竞说。
韩竞仔细探究他:“什么?”
叶满说:“因为它是自然界唯一自己生产食物的生物,谁都不欠。”
韩竞:“……”
“哥,”叶满轻轻地说:“哥,这座山里有猴子吗?”
韩竞向他伸出手:“有狼,有熊,有野猪,有毒蛇。”
叶满“啊”了声,说:“我怕蛇。”
可他没有下来的意思。
韩竞直接揽住了他的腰。
一道真切清晰又有点粗鲁的力道把他从石头上拽了下去,明明韩竞只是让他安稳落地,可倾身时,叶满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了韩竞的脖子。
脚落地的时候,韩竞没放开他,搂着他的腰,低下头,封住他的唇。
唇贴在一起,心脏剧烈的跳动,紧张羞赧下叶满都不敢大幅度呼吸。
他们若有若无地一下一下吻着,像一种藕断丝连的暧昧。
“别乱跑。”韩竞低沉性感的声音在这无人的原始丛林里,让叶满感觉到安稳踏实,又迷人。
叶满轻轻“嗯”了声,腮蹭过他温热的脸颊,柔软地说:“对不起。”
韩竞:“回去吧。”
叶满乖乖应道:“嗯。”
可韩竞没挪步,他堵住了叶满的唇,那是两个人分手以后,吻得最深最久的一次。
好像梦游,有种幸福感,可又有种随时会碎裂的危机。对于叶满来说,他得到幸福的时候永远像踩在悬崖边上,永远不安稳,担心下一秒会消失,往往他这么想的时候,幸福就会消失。
韩竞牵着叶满的手,原路返回。
就像带着走失的孩子回家。
走了好久,找回露营地,叶满才知道自己跑了很远。
封闭的空间有利于保温,户外灯能将整个空间照亮。
叶满趴在睡袋上,掀开了韩竞那张卡片。
一张空白的纸板,上面用大气的字写着:寻找。
他愣了一下,翻出自己那张,两个放在一起,户外灯把纸板照得橘黄。
在大山的视角下,那是掩藏在是浩瀚林海中唯一的光点,像一只发光的绿色植物。
“这是最近七八年的状态,”韩竞语气平稳地说:“一切都稳定下来了,好像没事可做,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待着,有时候会开车出去转转,但是还是觉得孤独,一直想找到什么去缓解,但找不准。”
叶满侧躺着,蜷缩起来看他,冲锋衣帽子扣在脑袋上,让他那双圆圆的干净眼睛也显得深沉。
“哥。”叶满打断了他,轻轻地说:“不要说你的事了。”
韩竞眸色一点点淡了下来,他凝视叶满,语气有些冷了:“为什么?你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叶满摇摇头。
他闭上眼睛,说道:“我不敢把自己的欲望填太满。”
韩竞瞬时就收敛了自己的急躁。
他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加确定,叶满喜欢上了自己。
他看见自己肩上遍体鳞伤的小羚羊在一点点信任自己,但是还是处于不安。
互相了解的过程未必要迅速完全地双向打开,那被受惊的羚羊抗拒了,把握不好分寸,它会痛苦地逃走。
“睡吧。”韩竞说。
叶满“嗯”了声,片刻后,他小声问:“哥,山里真的有神仙吗?”
韩竞说:“有。”
叶满:“晚安。”
“晚安。”
夜里凉气一点点浮起,山里布满大雾。
侗族人家有一句俗语——久晴大雾雨,久雨大雾晴。
叶满迷迷糊糊睡着,听见帐篷外簌簌落了小雨。
叶满坐起来,看向帐篷出口,明明夜很宁静,可他老觉得外面有东西。
他丰富的想象力在夜里某次意外醒来开始发挥作用,越膨胀越大,他开始觉得外面的不是野猪或者毒蛇,而是一些神秘奇怪的东西。
他爬到帐篷口,轻轻拉开拉链,外帐挡得严严实实,雨水顺着绳子流下来,下面的空隙外黑洞洞一片,有湿润的凉气送进来。
叶满缓缓退回去,一个人在孤单的黑夜里坐了会儿,转头看向韩竞。
现在是晚上十点,他睡不着。
在这里的感觉其实很好,他和外界声音完全割断了,没那么烦躁焦虑,可韩竞睡着,全世界就只剩下他自己了,他又觉得孤独。
他轻轻爬到韩竞身旁,伸手,戳了戳韩竞的睡袋。
韩竞没反应,呼吸很均匀。
叶满又靠近一点,用指头戳了戳他的脸。
帐篷里很暗,他不知道韩竞睁开了眼睛,觉得叫不醒韩竞,就地趴下了。
他把自己蜷起来,脑门儿搁在韩竞胸口位置,闭上眼睛,试图酝酿睡意。
几秒钟后,他听到了韩竞的声音:“怎么了?”
叶满精神很倦,知道自己冒犯了,可不愿意起开,他蔫巴巴地小声说:“外面有怪物。”
韩竞凝神听了会儿,雨夜里,连松鼠都不出来。
他把睡袋拉开一点,伸出手,摸索着在叶满脑袋上摸了摸,说:“什么样的怪物?”
叶满闭着眼睛,感受着他温热的手指插进自己头发里,小声说:“只有一只脚,眼睛很大,有獠牙。”
韩竞弯弯唇:“只有一只怪物吗?”
叶满:“还有一个,车轮那么大的黑蜘蛛,肚子是红色的。”
韩竞:“自己想出来的吗?”
叶满:“不是,书上写的,我觉得它们就住在这样的山里。”
他歪过头,看韩竞,说:“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这里都住着谁?”
韩竞伸手,打开了灯。
叶满坐在睡袋上,脚上没穿鞋,就是薄薄一层袜子。
韩竞从背包里取出件厚外套,大手握住叶满的脚踝。
叶满怔了怔,下意识抬脚,韩竞把外套裹在了他已经散去温度的脚上。
他对韩竞弯弯眼睛,看他躺回睡袋里,蹭到他面前,拖着声儿说:“韩竞,你别睡。”
“不睡。”韩竞枕着手臂看他,挑唇说:“这个地方,以前是一片海。”
叶满“啊”了声,说:“怎么会呢?这里的山很高啊。”
韩竞:“那是两亿年前的事了。人们在这里发现了很多古海洋生物化石。”
叶满眼睛微微睁大,他爬起来去摸相机,调亮给韩竞看:“这是化石吗?”
照片是叶满在路上拍到的,一块山壁上的纹路,图案也就半根手指那么大,不怎么清晰,像半截海螺的样子。
其实并不起眼,但叶满的眼睛老是会聚焦在一些古怪的地方,觉得它有特点,就拍下来了。
韩竞说:“是化石,拍得真好。”
外面的雨正下着,顺着地势斜坡流走,没在帐篷附近停留。
苍莽山林都在听雨落的声音,过于茂盛密集,风起的时候,像潮声。
“我觉得这里现在也是海洋,”叶满胡言乱语:“石头是绿色的,叶子是绿色的,水是绿色的,风起的时候,波澜壮阔的,是绿色的海洋。”
韩竞那双漆黑的眸子凝视他,眼底藏着笑意:“我也这么觉得。”
叶满蜷着腿,定定看他,好一会儿才说:“我有时候觉得你很奇怪,做事奇奇怪怪的,分不清你是在向下兼容我还是真的和我一样古怪。”
韩竞挑眉:“比如呢?”
叶满:“比如在香格里拉,你跟我一起问山的名字,还有丽江,你跟我一起拔医院里的那颗头,我说山是海,你也这样说。”
韩竞有点意外:“这些很奇怪吗?我本来就这么想。”
叶满探出自己的触角仔细观察他,没觉得韩竞在逗他。
他于是慢慢确定,韩竞并不是为了附和自己才那样的,他是真的不觉得那样很奇怪。
于是他也开始想,自己是不是并不那么另类。
叶满歪头看他:“你这些年经常来贵州吗?”
韩竞:“常来。”
叶满“哦”了声,呆了会儿,对他露出一个笑,挺心不在焉的,露出一点钝钝的小白牙。
韩竞觉得叶满有心事,但是他并不常常能洞悉叶满的想法,因为叶满总是心事重重。
他继续说:“这些年我在贵州探了几十个洞穴,这里的山非常独特,地下世界很丰富。”
叶满反应过来:“我们去洞里吗?”
韩竞点点头。
叶满:“那你有遇到过奇怪的事吗?”
韩竞想了想,说:“有。”
叶满坐累了,侧躺下,注视他的侧脸,摆出一幅乖乖听故事的样子。
韩竞等他摆好姿势才开口:“零几年的时候,那会儿我年纪还轻,来贵州做生意,开车路过一个天坑,差点翻进去。”
叶满皱皱眉:“你自己一个人吗?”
韩竞:“两个,小侯的大哥跟我一起。”
叶满“啊”了声。
他又想起拉萨客栈里鲜凌凌的绿荷叶儿,小侯模样好看,他大哥大概和他长得很像吧。
他只是这样想着,就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个人影。
“刚开始以为是普通的坑,下车看的时候吓出一身冷汗,那天是晴天,太阳很大,但是照进天坑里的光好像被吞了,特别黑,站在边上那感觉就像这个世界是假的一样,有东西硬生生从地球上扣了一块出去。”
韩竞的嗓音低沉、有厚度,天然带着故事感,让叶满轻而易举浮现了那样的场景。
“侯俊说:我怎么想跳下去呢?”韩竞说:“特别突然就说了那么一句,瘆人。我往里扔了块石头,石头隔了挺久传出了回声,侯俊蹲下往里看,说走吧,可我想下去看看。”
叶满问:“侯俊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个人对韩竞很特别。
“他啊,”韩竞想了想,说:“是个没什么好奇心的人,我相反。”
叶满轻轻抿唇。
韩竞:“那天我们把货送到了地方,跟当地寨子里的人问,听说那个天坑有入口能进,但是都劝我们别去。”
叶满:“你们还是去了。”
韩竞点点头,说:“我们两个带上水和粮食,顺着地下河流出的水源走,走了三四个钟头,到了天坑底部。”
叶满微微撑起身,问:“那里有什么?”
韩竞:“裂缝、洞道,奇形怪状的石头形态,天然形成一圈一圈的纹路,像陌生的图腾,路很复杂,像迷宫一样。”
叶满听得入迷,坐起来,问:“里面有光吗?”
韩竞:“没有,天坑很深,七八百米,光照不进来。”
叶满想了想那场景,问:“你们不害怕吗?”
韩竞很坦诚:“怕。”
叶满没想到韩竞也会害怕,他小声说:“那时你几岁?”
那剃着青茬儿的酷哥回想了一下,说:“22。”
叶满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韩竞21,那自己是13岁。
他失神地想,自己背着新书包走进县城上学时,韩竞正走进贵州深山的天坑里探险。
他和韩竞的差距跨越九年时光,回看时光里的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和彼此同行。
“我们在里面转了挺久,天坑底部有洞,很深,里面四通八达,进去的时候留了记号,就放心地往里走,走着走着发现洞越来越窄、越来越潮,最后人过不去,只剩下一个人头大小的洞。”韩竞低低说:“里面什么也没有,我们准备回去。”
叶满有预感,变故要发生了,他心脏有点提起来了,盯着韩竞,竖起耳朵听着。
“侯俊看了时间,我们已经走了五个小时,再不出去天黑之前出不了山。”韩竞说:“当时的手电筒大多是那种金属的,里面装着两节大电池,很沉,我们在里面待了很久,用着用着就没电了,光线开始暗。”
叶满:“小时候我家里也有,没电的话我就用牙咬,它就又有电了。”
韩竞:“……”
他看着裹着冲锋衣,双手插兜的叶满同学,说:“我也咬过,不过那很危险,不要咬。”
叶满觉得自己隔着时空被韩竞教育了,那感觉很奇妙。
他缩缩脖子,说:“手电没电了,然后呢?”
韩竞:“两个手电筒,我一个他一个,他的没电了,准备换电池,关掉手电的那一瞬间——”
那一瞬间!
韩竞隔了多年依然记忆清晰,他缓慢地说:“我看见从那只有小孩儿大小的洞里,钻出来一个人头。”
叶满霎时起来一层鸡皮疙瘩,转头看向帐篷口。
外面的小雨时断时续,空山偶尔传来一两声猴子叫声,听起来怪异瘆人。
他收回视线,问:“人头?”
“我不确定,但是我和侯俊确实都看见了。”韩竞说:“我本来是没往那个洞口照的,看见的时候立刻把手电照过去,然后那个洞口就什么都没有了,一眨眼的时间。”
叶满紧张地追着问:“你看清它长什么样子了吗?”
韩竞:“头发花白,满脸褶皱,眼睛是灰色的,没有瞳仁。”
叶满问:“是人吗?”
韩竞:“我们在洞那里找了很久,把手电照进去,什么也没有,而且,那个洞真的很窄,至少手电的探照范围里,两三米的距离里,那个洞穴直径不超过十五公分。”
叶满心脏咚咚跳,问:“之后呢?”
韩竞:“我们也有点害怕了,找不到原因,就原路返回,但是迷路了。”
叶满:“迷路?”
韩竞:“我们做的记号消失了。”
叶满抽了口气,瞪圆眼睛,说:“消失?”
韩竞说:“对,我们找不到路了。”
天坑底下路线过于复杂,一圈洞套着一圈,两个人凭着记忆走过一段距离,就彻底迷路了。
与此同时,韩竞老是觉得有一股子腥臭的怪味,如影随形跟着他们。
最开始是他先闻到,然后侯俊也嗅到了。
两个人想找到地下水,但是始终只能听到水声,但是找不到水流。
一个多小时后,两人终于转进了一个较大的洞,里面有个巨大的钟乳石柱,不知道要几个千年才能形成。
两个人围着转了一圈,看完准备继续找出路,手电灯光晃动里,韩竞忽然看见钟乳石边上出现一个人影。
叶满紧张得不敢呼吸,瞪眼听着。
韩竞:“很奇怪的影子,穿的衣裳碎成了布条,头发花白,像人,又不太像。”
叶满:“什么叫不太像?”
韩竞:“因为它看起来没有一点人的感觉,没有活气。”
第98章
叶满呼吸微顿, 问:“是它很臭吗?”
“对,”韩竞说:“腥臭,那气味很难形容, 让人毛骨悚然。”
叶满:“它在跟着你们。”
叶满为刚刚那个故事感到万分难受, 眨掉细碎的泪痕, 说:“后来呢?”
“意识到这点后, 我们两个就开始跑了。”韩竞勾勾唇, 说:“出了那个洞,没多久我们就遇见了人。”
叶满惊讶:“那里有人?”
韩竞:“是当地的寨民,我们一直不回去, 就组织了人来找,先找到我们的是个苗族姑娘,她走得最深,我们看见她的手电灯光时, 已经快脱力了。”
叶满在心里说:应该就是她吧, 提起来都很温柔。
可韩竞一直很温柔, 偏激的叶满只在这时候注意到了。
韩竞说:“她没让我们说话,表情严肃,走得很急, 很快带我们来到洞口, 那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叶满“啊”了声,问:“那是鬼吗?”
韩竞:“不是,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那姑娘回去的路上跟我们说,应该是变婆。”
叶满歪头看他:“变婆是什么?”
韩竞:“当地县志里记载过,人死后埋进土里,三五天破棺而出, 模样不变,身上腥臭,那时候还保留了生前的一些习性,会找回家,做家务做饭,但很快就会变异。”
叶满咬起唇,听着韩竞说:“有家里人害怕的,给它一只鸡,把它带到野外丢掉,鸡跑了它就去追,追着追着忘了来时路,就只能在野外游荡,抓□□裹腹,慢慢的忘了找什么,就漫无目的地在山野里走。有说它不久会死,有说它不久会变老虎,这点在其他古书里也提过。”
叶满本来害怕的,现在听得难过,他问韩竞:“为什么怕它呢?不是家人吗?”
韩竞抬手,轻轻蹭过叶满的眼尾,叹道:“心怎么这么细?”
叶满缩起来,小声说:“它不是死掉了,它只是被遗弃了,是吗?”
韩竞微微一愣。
叶满这个人情感特别丰富,也实在太敏锐。
“只是个故事,”韩竞转移他的注意力:“关于变婆还有其他传说呢。”
“这片地域的孩子多半都听过老变婆的故事,比较通俗的一个版本说,有一天爸爸妈妈要出远门,叮嘱兄妹两人任何人敲门都不要给开门,因为有老变婆会吃小孩儿。晚上门果然被敲响了,哥哥问是谁,外面的人跟他说是婆婆,他们打开门,那人真就长着婆婆的脸。”
他讲故事的时候语气和缓放松,像哄孩子一样:“晚上睡觉的时候,婆婆让哥哥挨着她睡,妹妹贴墙睡。半夜妹妹听见婆婆在吃东西,问婆婆在吃什么,老变婆说在吃豆子,还拿给妹妹看,月光下那是一根手指头。”
叶满一脸惊悚:“哥哥挨着睡,所以被吃了?”
韩竞挑唇说:“谁胖谁挨娘,谁瘦谁贴墙。”
叶满抱头:“我现在觉得它就在帐篷外面。”
帐篷很给面子地抖了抖,就抖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风。
韩竞:“它进来也是先吃我。”
叶满:“还是先吃我吧。”
韩竞牢牢地看他。
明明是个故事,可叶满有点当真了,他怂怂地双手抱着脑袋,特认真严肃地跟韩竞说:“它吃我时你就跑,快点跑。”
韩竞眸色很深,开口说:“小满,遇见危险你就跑,别回头,你往四面八方跑,西面八方都是出路。”
那一夜老变婆没有敲帐篷门,雨后半夜停了,清晨又细细落了下来。
云像棉花一样,一簇一簇插在山上,而山间的路,泥泞难行。
叶满套上了透明雨衣,深一脚浅一脚跟在韩竞身后,路越来越难走,越来越陡。
路上叶满看见很多山洞,隐藏在郁郁青青的植被间,庞大、漆黑,让人望而生畏。
叶满手脚并用地往前走,小雨不停地下,路非常滑,身上溅满了泥点,叶满已经很多年没走过这样艰难的路。
他从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滑进溪水里,一头的卷毛儿被淋湿,鞋里湿透了,雨衣上面全都是水珠,他仰起头看天,于是冰凉的雨丝落进了他的眼睛里,就像流泪的前兆。
韩竞蹲在石头上向他伸出手,叶满看看他,忽然说:“我想说说我的第二段人生。”
韩竞轻微一愣。
他们在一块凸出的山岩下面短暂修整,叶满在卡片上写了两个字,然后扣下,脱掉靴子,把水倒出来。
韩竞半坐在石头上,也写下了他的,只是写完直接直接摊开了,叶满不想了解他,所以扣下无意义。
当叶满看到那两个字时,他表情变得很惊讶,沉默地翻开自己的卡片,两张放在一起,一模一样。
——虚荣。
韩竞是不至于偷看他写了什么的,所以,这又是巧合。
叶满把卡片放在石头上,在自己那张上面写下:“中学时期。”
然后,他轻轻地说:“我十三岁离开家去了县城,在那之前,我还很期待来着。”
十三岁的叶满,是个弱气的小少年,他很苍白,过于内向,不爱说话,气质就显得阴郁。
他离家前,姥姥给他缝了棉被,告诉他在外面要好好和人相处,姥爷给他塞了零花钱,他背着崭新的书包,穿着新衣裳跟爸爸妈妈一起去寄宿家庭。
寄宿家庭里是一对面相看起来和善的中年夫妇,那个十几平米的房间里挤了六七个男生,光线很暗,都盯着叶满,没人说话。
叶满很不安,他很害怕生人,尤其是同龄人。
要怎么去形容呢……
叶满慢吞吞地说:“我很害怕人,我觉得他们不会喜欢我,我一想到爸爸妈妈一会儿会走,我要独立和他们相处就紧张到喉咙发咸,是很真实的恐惧,我甚至不想继续读书。”
贵州的雨簌簌下着,天阴沉沉,可能只有在这样古朴浩瀚的原始森林深处,叶满才能说出自己那些过往,他从来没和别人提及过。
叶满自嘲地笑笑:“很奇怪吧,我明明那么讨厌那个家,可我恋家得要命,我自己也搞不懂自己。”
韩竞:“必须要自己住吗?”
叶满:“家在农村,想上中学就得离家,不是自己住,那个房子里一共八个人,翻身就会碰到另一个,除非把头蒙在被子里,否则没有独立空间。”
韩竞:“没和爸爸妈妈说过不喜欢吗?”
叶满静静地说:“我说了,他说我不识好歹,不想念就回家去,以后也不会有机会读书,农村辍学很常见的,我知道自己真的有可能不再有书读,读书是我人生唯一的出路了,我不能辍学。他告诉房主,如果我不听话就狠狠打我,打死了算他的,说这些时一直警告地盯着我,威慑我,生怕我不懂事给他丢脸。这些话是当着那些男生面说的,他们听得清清楚楚,然后我爸笑着告诉那些男生,我不懂事,要他们迁就我。”
韩竞:“……”
叶满蜷缩起来,把额头抵在膝盖上,说:“好像噩梦……”
他的双脚裸露着,踩在有些锋利的碎石上,很瘦,凸起的青筋明显,刚掉水里去了,虽然有防水袜子,但还是凉,没什么血色。
韩竞握住他的脚踝,放在自己的膝上,让他休息。
叶满低低地说:“我妈躲在后面偷偷哭,她舍不得我,但是他们还是走了,我一个人坐在那个到处是陌生人的房间里,觉得整颗心都空了,很不安,想跑,但是我无处可去。”
刚开始的时候还好,室友们相对来说好相处,只是偶尔会嘲笑叶满的笨拙举动。
因为刚出来的叶满实在像一个没接触过世界的懵懂兽类,他什么也不懂,不懂随身听是什么,过马路时他必须要找到斑马线才能穿行,即使斑马线在百米外。他不明白的事很多,但在努力一样一样模仿,不动声色地去学。
就这样,中学开学了。
叶满的中学时代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会遇到那样难堪的局面,不明白为什么没人尊重他,那时候他年纪太小了,一切都不懂。
“我努力去交朋友,但很困难,”叶满轻轻地说:“宿舍里的人年级都比我大,我一直自己一个人上学,离我住那户人家很近的地方,住着一个我的同班同学,我有时候会去找他一起上学,但是他没等过我,也不怎么对我笑,我说话他也很少搭理,可他和别人笑得很开心,我就不再去找他了。”
他始终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不喜欢自己,长大了他才明白,其实所有人不喜欢自己都很正常,那是人家的自由,是自己没眼色,打扰了别人。
总之,班上的人都不喜欢他,会觉得他很奇怪。
叶满说:“我后桌,有一个男生,性格很吵,总是被老师批评,他老是把桌子往前推,我的地方有的时候挤得喘不过气,我转头和他说,他们就怪笑。”
“我不懂啊……”叶满看着韩竞握着自己脚腕的手,眼睛很空,他厌弃地说:“我不懂他们笑什么,问谁也不肯和我说,他们都在笑我,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不舒服,我想,我是不是衣服穿得很奇怪、我的头发很奇怪、我的脸很奇怪,我一直注意这些,我听不了课。”
韩竞没打扰他,只是静静听着。
叶满:“有一天,他们变本加厉了,那个男生用桌子顶我的凳子,身体半滑在桌子底下,一耸一耸,脸上一幅陶醉的样子,还啊啊叫,周围人开始吹口哨大笑,班上的人都看过来了。”
韩竞眉头皱了起来。
“那时候我已经懂那些意味着什么了,宿舍里舍友经常看,我明白了。”叶满喃喃地说:“我气得失去理智了,站起来拿书砸他,冲上去想要打他,被人拦下,他一点也不当回事,还对我耸动下身,我就骂他,我从来没骂过人,但我骂得特别熟练,好像那些低俗不堪入耳的脏话天生刻在我骨子里,我爸的言传身教,我唯一熟练的就是脏话,我成了他。”
韩竞翻出袜子,给他套上,叶满缩回脚,他不想穿,赤裸裸的脚踩在锋利的石头上,慢慢用力,疼痛能稍稍减缓他情绪闪回时的难堪尴尬与痛苦。
他继续说:“然后,老师进来了。”
他有些恍惚地说:“他们笑得更厉害了,一直对我还算照顾的老师用眼尾扫了我一眼,说:“真看不出来啊。”
他语速有些快,紧紧抓着自己的胳膊,说:“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今后再也没理过我,三年,她没叫我回答过问题,没有再过问过我成绩,我去问她问题,她也只说一句自己看书,之后不久,我在所有老师们眼里都成了透明人。”
韩竞说:“把鞋穿上,有虫子。”
叶满拿过鞋,低头穿,然后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了防水袜子上,叶满又倔犟地抬手擦掉。
他看到自己内心深处那个浓黑的角落打开,黑水失控地源源不断流出来,几乎把他淹没。
“我就是那时候认识吕达的,”叶满闷闷说:“那时好多人喜欢他,他很温柔很好笑,我每天听他的音频,幻想自己以后能够见到他、和他待在一起,我才能好受一点。”
学校里的难熬只是一方面,难受的还有宿舍里,那些人在一开始的试探过后变得肆无忌惮,开始问叶满要钱,开始说叶满爸爸妈妈的坏话。
“我们打死你他也不会管的,说不定会给钱感谢我们。”
“你爸是老狗,你妈是母狗,你是狗崽子。”
“那天你爸送你来都和我们说了,可以随便打你。跪下!叫声爷爷听,妈的还敢瞪我?给我跪下!听见没有?”
那时候的叶满不懂什么破窗效应,他一点也不懂为什么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他明明没伤害过任何人,也尽量减少存在感不被注意。
他试图反抗侮辱妈妈的人,打了狠狠一架,结果是被他们六七个人一起按着打。
姥姥做的被子被扔进雪里,踩成了黑色,冬天太冷了,他去捡回来,裹在身上,他太想家,所以手上握着姥爷做的护身符,他听着吕达的声音,但是耳机不敢放大声,他怕惊动他们。
这样就导致,那些人的声音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破棉被,还是从家里带来的,现在谁还自己做被子?买不起吗?”
“他那护身符也好笑,一个木头疙瘩,现在的人都戴玉。”
“土鳖就是土鳖,看着就恶心。”
他的自尊心受到强烈的刺激,不懂事的他开始怨恨起姥姥姥爷,为什么要给自己做棉被,为什么要给他刻这样丑的护身符。
他开始变得虚荣,他赌气地摘掉了护身符,用攒的钱换了被子,买新衣服,尽量抬头挺胸走路,可、还是没人尊重他,他一个人走着走着,就又缩了起来。
“打架的事,家里知道吗?”韩竞沉沉问。
叶满:“知道,寄宿那户人家给打了电话,我爸骂了我一顿,让我好好读书,别给他找事。”
韩竞捏紧手指,叶满没察觉。
“哥,真奇怪,”叶满轻轻地说:“其实他们打我的时候,我没太记恨,甚至现在也不记得他们是谁了,因为他们是替我爸惩罚我的,也比我爸打得轻多了,我不怎么疼。”
韩竞没说话,叶满也不用他回应,他只是想说,就继续了下去。
他开始用力说自己的虚荣。
有一天下雨,妈妈忽然来学校门口看他,穿得很土,别的家长都撑着伞,她举着一块路边捡的破塑料膜,笑着看他。
可叶满非常生气,他瞪了妈妈,快步离开,假装不认识她。
妈妈很无措地追在后面叫他名字,周围都是同班同学,都在好奇又戏谑地看他们,叶满恨不得快点摆脱她。
当他回头看时,看到了妈妈脸上挂着的小心翼翼的笑,凉凉的雨丝飘进叶满的眼里,与多年后贵州的雨温度相似。
那个笑他记了十几年。
很多次梦回都清晰浮现,他恨自己虚荣,伤害了妈妈,他想回去对那时的自己拳打脚踢,想笑着跑向妈妈,可十三四岁时的叶满做不到。
他的全身、整个灵魂都被坠住了,他甚至每一句话都不是出自真心,每一个表情都出于逞强,他变得乱糟糟,想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消失,开始对自己的每一天失去概念,他的心没有片刻安宁。
叶满哭得停不下来,雨停了他还没停。
他几乎崩溃了,头上细软的卷发垂下来,看起来狼狈极了。
韩竞低低地说:“后来呢?那些人怎么样了?”
叶满擦着眼泪说:“我只知道坐在我后面的男生,他过得特别特别好,成了一个百万网红,特别正能量,经常安慰那些经受暴力的学生。”
“特别奇怪,哥,”叶满抬起头看他,说:“为什么做了坏事的人反而能过得好?我有时候会偷偷去他的直播间,听他说话就觉得这个人特别好,可我听他说话时,就像被一遍遍顶着桌子,我发现我还是害怕他,甚至不敢在直播间骂他一句。我、我不明白曾经他为什么那么对我,是不是因为我不好,他在为民除害,在做正义的事?”
韩竞那双沉静的眸子回视他,说:“小满,这些事你始终过不去吗?”
叶满:“嗯。”
他笑笑,说:“我知道,事情已经过了很久,我应该放下了。”
韩竞:“我不是想说这个。”
叶满茫然地看他。
韩竞问:“你没有想过再去面对他吗?”
叶满怔住。
半晌,摇摇头。
“我知道一块塑料膜也能挡雨的,我知道那块雷击木护身符真的避邪祟,知道姥姥的棉被最暖了,知道别人不喜欢我是他们的自由,知道虚荣让我变得悬浮、扭曲。”叶满只是轻轻地说:“可知道这些的时候,我的初中已经结束了。”
韩竞给叶满套上新靴子,向他伸出手。
该继续赶路了。
叶满擦干净脸,自己虚软地爬起来,弯腰拿背包。
韩竞却向他张开了双臂。
叶满的满是血痕的心脏渐渐跳动起来,直起身,走到他的面前,慢慢环住了他的腰。
察觉到几乎让他窒息的拥抱力道,一种绝对不会轻易放手的力道,他开始大哭,撕心裂肺地哭,虽然哭的声音很低。
就好像十几年前的泪水都压在了今天爆发。
他把自己的坏都说给这个美好的人听,他还是愿意给自己一个拥抱。
贵州的雨又落了下来,顺着崖壁聚成水流,淌下来。
藤蔓纠缠里,有奇特的粉红色开满树。
树梢就在他们脚边的山崖旁,栾树蒴果挂满了枝头。
叶满哭得太厉害,有些忘了如今是那年那月,忘了自己在哪里,也忘了自己抱着的是谁。
他只觉得,那种酸楚铺天盖地,把他淹没了,可他却从那样的情绪起伏里得到了一丝喘息。
“小满,”韩竞把唇贴在他的发顶,低低地说:“你没办法,在那样的环境里,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叶满紧紧抱着韩竞,眼泪顺着他的黑色冲锋衣淌下来。
无解。
这是对叶满最好的安慰了。
他知道身处那样环境里自己无可奈何,他才十三四岁,他出身资源匮乏,本身脑子又不灵光,他本来就和同龄孩子有巨大信息差。
他以前想,别人不喜欢他没有错,不爱和他玩也没错,是自己错了,自己总是做蠢事。
现在有人和他说,是他没办法,他不用在一夜一夜梦回中反复去责怪自己的软弱,他是真的没办法。
时光回到十几年前,叶满缩在冰冷的被子里,眼泪从眼眶滑落时,天上落了一滴雨,落在青藏公路上。
23岁的韩竞抬起头,那滴雨正落在他的眼里,他那夜要走的路或东或西或南或北,已经记不清。
大车车队的灯光照亮雨夜,那么冷锐精明的韩竞也不知道,未来会遇见那样一个人,破碎的像雨水一样,他用力捧都捧不起来。
韩竞照常给外界发了卫星定位,下午时天放晴,两个人走得比较顺。
叶满被咬了好几个包,脖子红了一片,他不得不拉紧衣裳。
只是脚疼。
新靴子并不那么合脚,磨得脚边疼,他没太当回事,但是休息时候甩了两下脚,被韩竞发现了。
脱下靴子时,一个大水泡已经磨烂了,流了血。
韩竞用绷带帮他缠好,说:“我们原路返回吧。”
叶满立刻说:“我不疼。”
韩竞半蹲在地上看他。
叶满轻轻地说:“你说,可以把故事留在这里。”
韩竞便不再坚持。
夜里,叶满开始了他的第三次倾诉。
这一次,他在纸板上写下——对抗。
韩竞的则是——顺应。
他们不再一样,本来他们就不应该一样。
第99章
“还疼吗?”帐篷里, 韩竞解开缠在叶满脚上的绷带,说:“明天早上我们进溶洞,怕黑吗?”
叶满摇摇头, 不停挠脖子和腮。
“哥, ”叶满问:“为什么虫子不咬你?”
韩竞凝眸在他脸上脖子上看了几秒, 说:“因为我皮厚。”
他低低说:“刚涂了药, 别动了, 再抓就破了。”
叶满没停:“破了就不痒了。”
韩竞抓住他的手腕,说:“破了会留疤。”
叶满一点也不在乎,噗通倒在睡袋上, 一天的疲惫瞬间放松,他动也懒得动了。
“我身上有很多疤,不怕多一个。”叶满慢吞吞地说:“韩竞,我小时候总想, 人会蜕壳就好了。”
韩竞在给他的脚上药, 说:“蜕壳?”
叶满:“很小的时候身上总是有伤, 有时候会留疤,我自己看着的时候就想,假如我走着走着, 身上这层有伤的壳子就蜕掉了, 成了一个脆脆的壳,然后蜕壳后的我没有疤了,干干净净, 变得很新。”
韩竞说:“现在不这样想了?”
叶满目光有些散:“从泥坑里爬出来衣服脏了,从那个壳子出来,一切杂质都脱离,变得很漂亮, 变得轻盈,脸上没有泥巴,身上没有疤。如果这样就好了,肾脏坏掉,把肾脏给蜕掉,心脏坏掉,也能把心脏蜕掉,再重新生成,留下一个人形壳子在原地,自己变得崭新。”
头顶户外灯轻微摇晃,韩竞的手半撑在叶满脸侧,稍稍俯下身,近距离看他:“你有时候会有那种感觉吗?”
叶满注意力很轻易就全被韩竞吸引,他乖巧地睁大眼睛看韩竞,问:“什么?”
“就是忽然有那么一瞬间,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一具身体。”韩竞古怪地说。
叶满眨眨眼。
韩竞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忽然察觉自己有一双手可以拿,有眼睛可以看,有皮肤可以感受冷暖,发现它是完整属于自己的,它对你最好,最忠诚。”
叶满很轻易理解了韩竞的意思,所以他确定韩竞这个人就是很奇怪,并不是为了迎合自己才做那些古怪的事。
他抬了抬放在橘黄睡袋上而手指,觉得有点神奇,尤其在这样无人的原始森林里,他对自己的感觉更加清晰,清晰到发现了身体和灵魂的分别。
“好像是这样。”混沌的叶满发现新大陆一样。
韩竞:“所以好好打理这个身体,像对待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一样,累的时候休息,饿的时候喂他吃饭,疼的时候修好他。”
叶满眼睛里慢慢浮现笑意,他看着韩竞那双深深的眼睛,说:“你也会这样想吗?”
韩竞:“会。”
叶满有些快乐地说:“谢谢。”
韩竞忽然说起:“你养过兔子。”
叶满“啊”了声。
韩竞:“你听过兔子的叫声吗?”
叶满摇摇头,他回忆了一下,说:“兔子不会叫吧?”
韩竞静静看着叶满,说:“兔子极度惊恐和疼痛的时候会尖叫。”
叶满又“啊”了声,他养兔子的时候年纪很小,印象里那只兔子胖乎乎的,宽得像一辆小汽车,只知道吃,从来没叫过。
韩竞遮住叶满茫然的眼睛,沉沉说:“可你不会叫。”
叶满时常会想起高中时代,想起那些自己丑陋、懦弱、愚蠢、极度讨人厌的时间。
情绪猛烈的时候,他会极端地想要杀死自己。
“我16岁读高中,”叶满的眼睫缓慢地在韩竞掌心扫过,慢慢地说:“我们那里县城很小,上个高中,就是从西边考到东边,新学校大多是不认识的人,可……也有些意外。”
那对叶满来说是一个新的开始,他觉得自己可以重新开始,毕竟没有人了解他的过去,他觉得自己可以交到朋友。
他很幸运啊,开学就和周秋阳做了同桌。周秋阳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即使他们现在已经断了联系,可叶满还是说不出他半个字的不好。
他努力想和他交朋友,每天和他说好多话,周秋阳也回应了他,即使在班里有周秋阳熟悉的初中同学,可周秋阳始终和他在一起玩。
那是他从小到大交到的第一个朋友,组队的时候周秋阳会主动向他走过来,上课提问他答不出来,周秋阳会小声提示他,会给他买奶茶,关心他的身体情况,给他讲题。
他很好很好。
除了周秋阳,叶满还交到两个隔壁班住宿的男生朋友,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上学、回宿舍。
那三个人对叶满非常重要,不只是高中,即使到了现在也影响巨大。
但是高中一直风平浪静就好了,他可以和周秋阳一起努力学习,考上大学,大学也能在一起。
“有一个男生,”叶满轻轻地说:“他和周秋阳是初中同学,我们初中不是一个学校的。”
和大自己九岁,人生轨迹完全不同的人来说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本来会让叶满感到羞耻的,但其实,他不完全是说给韩竞听,而是说给这座山。
他把自己的事情洒在了来路上,那是他27年的足迹,别人看来无病呻吟的事,其实在叶满的人生是天大。
高中的班里,只有周秋阳和那个男生曾经是初中一个班的,周秋阳私下里跟叶满说他们初中时就不怎么熟。确实如此,在高中,周秋阳也只是和他礼貌相处,有时候他来找周秋阳去玩,周秋阳会拒绝他。
但是那个人一直来找周秋阳,同时,班上同学迅速熟悉起来,那个人很快和所有人都相处得很好。
他对叶满也很热情,每次见面都大声打招呼,可叶满有点怕他。
“我怕他抢走周秋阳,”叶满翻了个身,侧对着韩竞,看他的眼睛,说:“你相信吗?友情里有独占欲。”
韩竞静静看他,没说话。
叶满:“但我害怕不只是因为周秋阳,还有那个男生总是喜欢用眼尾看我,有时候我离开,他会坐在我的位置上和周秋阳说话,看到我来就起开,笑着和我道歉,那感觉很奇怪。”
“韩竞。”叶满抬抬下巴,邪眼轻飘飘瞟过韩竞,脸上做出一个笑的表情,声调有些上扬:“你回来了啊,不好意思啊坐了你的座位。”
末了,眼珠一转,用眼神儿勾了韩竞一眼。
笑容虚假,带了几分轻蔑和傲慢,最后一眼有点像挑衅,又像试探,叶满很难描述出来,就演给韩竞看……毕竟,他曾经为了确定对方是否是恶意,对着镜子模拟了很多遍。
韩竞眼神有了些许波澜,片刻后,挑挑眉说:“小满,有没有人说过,你模仿能力很强?”
叶满:“……有。”
他蔫巴巴收回视线,小声说:“他很奇怪,有时候会那样明显地对我有恶意,在别人面前开我玩笑,我笑不出来,他立刻就冷脸,当着很多人面跟我道歉,就好像我很小气一样。有时候又非常热情,跟我说一些同学的八卦,说他讨厌谁,或者说他的不幸遭遇和难过。”
叶满没说过谁的是非,因为他觉得被说的人会难过。
“我不明白他,”叶满摇头说:“现在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这样。”
韩竞说:“他可能在反复试探你的底线吧。”
叶满:“什么?”
韩竞:“试探他能不能占你便宜,欺负你。”
叶满:“可能吧,从一开始他就不喜欢我。”
韩竞:“还有一种可能,和喜不喜欢无关,有的人只是单纯享受欺负的快感,讨厌排挤一个人时,更容易让他快速融入集体。”
叶满沉默下去,眼神有点空,像在努力消化。
韩竞:“你怎么和他相处的?”
叶满:“我……那时候我年纪不大,别人对我吐漏真心的时候,我就也……”
韩竞:“我猜猜。”
原始森林里虫鸣此起彼伏,叶满陷入过去回忆的时候,就忘了自己在哪里,他又变成那个十来岁阴郁笨拙的少年。
他茫然看着韩竞,听到他说:“你会不惜坦露自己的伤痕来努力安慰对方。”
叶满张张唇,却没说话。
韩竞:“在不怀好意的人眼里,那都是你交给他的欺负许可和把柄。小满,以后不要用自己的伤去治疗别人的病。”
叶满眼眶渐渐红了,从来没人有耐心对他说过这些。
他想把韩竞教他的都记录在自己的本子上,即使以后他们分开,叶满也能靠着那种话活下去。
他乖乖地应声,说:“嗯。”
他继续了下去。
一开始真的很好,班上的同学都蛮喜欢叶满,不认为他腼腆爱害羞是小家子气,反而觉得可爱,喜欢逗他,语文老师也喜欢他的文章,选他当了课代表,情况似乎和初中不太一样了。
直到有一天——
“直到有一天,朱鑫……就是那个男生对我的态度更加恶劣了。”叶满说:“高一期中考试,分考场时,我和朱鑫是同一个,而且是前后桌,他开考前让我给他传答案。”
韩竞:“你传了?”
叶满有点尴尬:“想传来着。”
他缓缓垂下眼睫,那长长密密的睫毛把眼眶里细碎的羞耻给遮挡住了,他说:“我理科不好,物理很差,一张卷子上,没几道题是会的。”
韩竞弯弯唇,说:“不会,所以没传?”
叶满抿唇,“嗯”了声,说:“那天他对我打了好大脾气,冲我翻白眼,还说我很虚伪。”
从那天开始,一切都变了,最开始变化不太明显,但叶满非常敏感,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很奇怪,但是他生性多疑又不愿意相信自己,所以一直战战兢兢,努力和所有人说话,甚至有一点讨好,他再也不愿意回到初中、小学那样了。
朱鑫也在努力和所有人做朋友,他想和周秋阳做朋友,但周秋阳一直和叶满在一起,班上的人很快都有了自己的同伴,好像也没有和朱鑫关系特别好的,他大多数时候要主动去和人结伴,特别夸张热情的样子。
“我上学那会儿,不知道‘霸凌’这个词,其实到现在,我也不太确定自己那三年到底有没有被霸凌。”
叶满慢慢地梳理自己狂涌而出的记忆,那些人的脸在自己脑海中一一闪过,即使已经过了十来年。
“他们都不理我了,我努力对他们笑他们也不理我,”叶满说:“某一天我发现他们都远离我,连班上我没说过几句话的人都开始用不好的眼神看我,只有周秋阳还和我玩。”
他不知道怎么办,他每天都不安,每天上学之前他的心都悬着,像针扎一样疼,又难堪又害怕。
他为什么那么怕?他也不明白,明明没人打他。
“我们就是不和他说话就是针对他了?”
“天啊,真搞笑,他还找你们问原因?精神没问题吧?”
“看见他就烦,你们不烦吗?他只是坐在那里我都生气。”
“看他那样子吧,不男不女的,也不知道被没被人玩过,你想玩吗?”
“我们班叶满卖过,给钱他就给你笑,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
充满烟味儿的男厕所里,叶满躲在隔间,脸火辣辣的疼,他没敢出去,他不敢出去。
厕所里有好多别的班的人,别的年级的人,班里那些男生大笑着喊叶满的名字,用最肮脏的语言去侮辱他。
而在班里,当着叶满的面,他们又什么都不说,只互相用眼神沟通,脸上挂着奇怪的笑,没有实际的冲突,所以又好像不算霸凌。
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就像小时候被爸爸打得到处躲藏的孩子,他觉得自己丢人,他恨自己,他觉得特别羞耻,他讨厌自己的名字,那段时间听到人叫这两个字都觉得恶心,是的,他本质上和别人一样讨厌自己。
“你去问他们原因了?”韩竞问。
叶满:“我以为、像小时候那样,有问题直接问,真诚道歉就好了,就像对父母那样,我也只会那样,但不管用。”
叶满问周秋阳,周秋阳也不清楚,但他为了叶满去问。
“他们说你在背后说他们成绩不好,说他们家境不好……怎么可能?”
对啊,怎么可能?
知道他们误解了自己什么后,叶满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去道歉,所有人都笑着看叶满,说说了也没什么,但是他们互相对视,明明在交流,就像彼此在看一个笑话,看一个罪犯给自己开脱。
叶满很怕别人彼此的心照不宣,自己是个被排除在外的笨蛋,这让他想起小时候爸妈冷暴力他时互相的眼神对话,他很慌,很怕。
叶满试图和他们和好,给他们买奶茶,没人收。他对他们笑,试图和他们交朋友,他的脸笑僵了,他脸上肌肉很酸,被拒绝后又很疼,他崩溃地用力抽自己耳光,可他看起来更不正常了……
更令人困惑的是,那个人还表现得和叶满关系很好,他和整个班每个人都很好的样子,所以……
没有人听叶满说话,他解释什么都徒劳,或者说,他们知道误解了叶满,但并不在乎,他们只是不和叶满说话了,并没有做什么坏事。
叶满啊,他太胆小了,他不想继续了。
他反抗过,初中的时候,面对外界恶意他真的反抗过,结果就是什么也变不了,他知道一切都不会变。
叶满很无力,他觉得自己被孤立,可孤立他的人并没做坏事,他们只是不和自己说话而已。
隔壁班的两个朋友也知道了,偷偷问叶满怎么回事,因为隔壁班的人也开始讨厌叶满。
叶满不知道,他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
哦,对了。除了周秋阳,班上还有一个男生例外,他喜欢叶满,最初开学时他们坐前后桌,后来分开,他从来都笑着和叶满打招呼,有时候会偷偷给他带奶茶,叶满每次早上去学校,看到桌上多了一杯没名字的奶茶就知道是他送的。
“中学时候的追求?”韩竞插了句嘴:“还有联系吗?”
叶满:“有微信,没联系,听说他考上了985,应该过得挺好。”
韩竞点点头,没说什么。
那样的环境里,叶满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稳定,他要把脑袋学疼了才能勉强保持成绩不下滑。
他开始在本子上写下一些激进的话,非常中二,比如“你是废物吗?”、“出人头地断情绝爱”之类的。
现在想起来,他都尴尬得想一脑袋撞死的程度,可那时候确实是能支撑他走下去的动力。
对抗——叶满觉得,自己在和命运对抗,在与世界为敌。
他开始偏激地认为别人不喜欢他是因为他学习不好,是因为他没有钱,没背景,没利用价值,他拼命去学,努力调整自己,只希望自己可以被人利用,那至少他有一点价值……
对抗是不健康的,但是那时只有对抗才能让叶满继续走下去,他找了一个虚幻的敌人,以为打败它就能获得尊重。
然而爸爸入狱了,他勉强维持的世界平衡崩塌了。
有一天,他走上了天台。
“那天我想跳下去,我不想回班里了,”叶满说:“老师们也不喜欢我了,我是语文课代表,语文老师开始不让我收作业,找了别人。同学们也都知道了我爸是杀人犯,我的头每天都好疼,睡不着觉,我想跳下去。”
叶满眼泪吧嗒吧嗒掉,呼吸急促:“哥,我想跳下去,跳下去一切就结束了,活着好难啊,没有把百草枯带在身边我好后悔,不知道跳楼死得快不快。”
韩竞迅速扶住叶满的肩,那个已经二十七岁的青年用力缠上了韩竞的脖子,哭泣着说:“好多次,我都想跳下去。”
“小满。”
贵州,曾经被称为黑洋大箐的地方,有无数的神秘未知,此时一些隐藏多年未知的秘密正在这里被发现、拆解,有黑色的血水从心里流出。
韩竞揉着他的头发,低低说:“没事了。”
叶满哭得很厉害,他还在情绪里出不来。
叶满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些,他一直憋在心里。周秋阳是那种朋友,他是那种什么都可以包容叶满的人,但是其实不太会安慰人,也不太了解叶满经历的事,因为叶满不会和他说自己不高兴的事,不会倾诉自己的困境,他们只是很好的朋友。
“后来我知道了。”叶满低低说:“知道他们为什么讨厌我。”
韩竞:“为什么?”
“快要毕业的一个晚自习,忽然有一个女生气势汹汹冲过来,用手指头指我的鼻子,很生气地问我,为什么骂她。”叶满紧闭双眼,说:“老师同学都在看着我,没人说话,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我高中三年都没和她说过超过三句话,不可能说她坏话。”
韩竞:“为什么?”
叶满说:“她转头看了朱鑫,说是朱鑫告诉她的。”
“他好厉害,好有毅力,”叶满说:“他每天都在编造我的话,对所有人都编了一套所谓的我说过的坏话,那些话很难听,他还把我安慰他的那些隐私全都说了出去。”
高中毕业了,没人给叶满写同学录。
路上遇见曾经很喜欢他的语文老师,叶满笑着打招呼,语文老师眼睛看也没看他,直接和周秋阳说话,关心他考得怎么样,从头到尾,叶满都是个透明的笑话。
那个场景,这么多年一直在叶满的梦里出现,他好想问问老师到底哪里有误会,可没必要了,一开始他觉得是误解造成偏见,解释就好,但其实那些事情堆积太多,解释与否对那些讨厌他的同学来说都不重要,他们不会在乎真相,叶满也已经不想辩解了。
后来,叶满上了大学,同班同学有和他一个学校的,离开高中后好像所有隔阂变得不那么重要,所以她说了很多她知道的事。
叶满那时才知道,朱鑫认识叶满的初中同学,一开始朱鑫就知道叶满的过往。后来叶满知道了很多朱鑫谣言自己曾说过的话,可知道的时候,可知道那些的时候,他的高中已经结束了。
叶满是一个极懦弱的人,或许别人看来会怒其不争,可对于叶满这样从小就不会反抗,恐惧冲突的人来说,这再正常不过。
他幼年时期,爸爸打他、使用暴力的时候,他连抬起手护住自己的头都被视为反抗。他长大一点试着反抗,每次后果都极度惨烈,承受不住。
他这样懦弱的人,秩序一开始就被打乱的人,不被允许有自己情绪的人,活该一生的悲剧。
叶满哭累了,竟然趴在韩竞怀里睡着了,眼泪停在腮上,被粗糙的手指轻轻抹去。
第100章
韩竞在这一路上一直有个念头, 如果自己在时间长河里的某个节点遇见叶满,会有什么不同。
叶满七岁时,自己十六岁, 或许能干出开着车路过世界上最小的海洋, 把没来得及回家的叶满绑架去可可西里, 左右那个年代没监控, 绑个小孩儿进无人区轻轻松松, 也没处找。
叶满十三岁时,自己二十二,或许能在他爸妈把他丢在寄宿家庭那一天把他骗出来绑走, 叶满想独处,韩竞能在自己车上给他做个单独的小窝。
叶满十六岁时,自己二十五,印象里他去过一次东边, 那时候下了大雪, 他要是见着站在天台的叶满, 或许能把他从学校拐走,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一起做生意,不愿意也得愿意。
那是正年轻的年纪, 可他没在那个时候认识叶满。
在那些未交叉的时间里, 叶满有多少次差点自己走向终结,韩竞不知道。
但他知道了,叶满为什么老是在哭。
山林死寂, 猴子也不叫了,韩竞把叶满的睡袋轻轻拉好,检查过一遍帐篷四周,准备躺下。
躺下的的时候, 他看见了叶满在卡片上写的字。
对抗——高中时期。
他拿起卡片,躺在睡袋上,用两根指头夹着,透过户外灯光看。
他忽然想起在丽江的民宿,叶满曾说过一句话,他问那些冤枉他的人,问他们不觉得那样是在霸凌吗?
那时候听起来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才知道叶满那时候说的那句话,究竟多么不寻常。
叶满的那些问题,其实一直没得到解决,只是——时间过去了。
灯熄了,苍莽的原始森林,再没半点光亮。潭水、天坑、古树与植被,都被漆黑天幕覆盖,天空没有半颗星星,帐篷前的草叶儿裹着浓重水汽往下垂,卫星电话闪了两下又静止,似乎预示着,有什么不寻常将要到来。
叶满从噩梦里醒来时,脸上冷冰冰,他在外听到世界的空无与孤独,在内,噩梦里发生的事仍在眼前浮现着,让他压抑到动也动不了。
他静静睁着眼睛,明明醒了,可他还沉在梦里,或者说情绪里。
他不明白,明明已经躲进深山,那些情绪还阴魂不散。
身边的人动了动,叶满迟钝地转头,看见韩竞坐起来,打开睡袋,像是要离开。
“哥……”
叶满声音干涩地叫道。
韩竞动作一顿,靠过来,低低问:“怎么醒了?”
叶满喃喃说:“噩梦。”
韩竞打开灯,现在是凌晨两点钟。
“梦见什么了?”韩竞低头看他,问。
灯光驱赶走了一点梦里的凉,叶满凝视着韩竞的脸,像是在审视他一样。
半晌,才开口道:“韩竞。”
“嗯。”
“你要去哪里?”叶满问。
韩竞那一刻就明白了,叶满在怀疑自己会丢下他:“厕所。”
叶满果然放松下来,坐起来,说:“我也去。”
深夜的森林像巨大深渊,眼前狰狞着张牙舞爪的树干和大山,太过原始的地貌和树木就像在诉说着什么诡异的传说。
叶满站在树后等韩竞,仰头看着密不透风的森林,他不知道,这里是否有过人居住,就问了他。他问得很自然,很漫不经心,连自己都没察觉他很自信韩竞会回应他。
“传说蚩尤部落败给黄帝后逃进了黑洋大箐,他们在这里休养生息,想要某天再回到故土。”
韩竞走出来,说:“他们的棺木不入土,停在悬崖上,头向东方,期待有一天可以回到黄河之滨。”
他“哦”了声,说:“回去吧。”
韩竞握住了他的手,走在前面。
叶满怔了怔,半晌,轻轻回握,快步跟了上去。
黑夜里走路让人恍恍惚惚,叶满就那么恍惚地想,韩竞真的好像小时候自己一直想找到的小猪熊啊,只是他一米九的大个子、利落凶悍的青茬儿和稳重的气质让叶满不得不认清现实。
“梦见什么了?”帐篷里,韩竞问道。
叶满钻进睡袋,没躺下,闷闷不乐地说:“梦见了以前的同学,他骂我,我气得想哭,他就叫所有人过来看我,让我快哭,哭给他们看。”
韩竞:“骂你什么了?”
叶满:“忘了。”
大概是因为之前叶满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可大脑仍在思考的缘故,他做了关于高中混乱又无逻辑的梦。
“经常这样,”叶满喃喃说:“哥,我老是回到过去。”
“羞耻、紧张、尴尬、恐惧、焦虑、愤怒……”叶满一连说了好几个词,试图来描述醒时那种恐怖的压抑感,这些情绪猛烈的时候,他甚至会有种濒死感。
他低下头,没什么肉的双手蜷起,用力插进了自己的头发,他说:“我为什么总是会这样?我不想这样,我好讨厌自己。”
韩竞这个人很莫名其妙,他告诉叶满说:“那些情绪出现是因为你想生存下去,为了保护自己、照顾自己的感受才出现的。”
叶满摇头,说:“你说得不对,它们是来折磨我的。”
韩竞说:“它们在保护你,那是你受到伤害后一遍遍形成的经验记忆。就像人被蛇咬后再见它会缩手,它在遇到某个场景时支配你的行为,帮助你趋利避害,那是你的生存技能和方法,如果感到难受了,那就是它们太紧张你,保护过度了。”
叶满抬头看他,眼泪聚集在瘦得尖尖的下巴上,他难过地说:“可是我好痛苦,可以赶它们走吗?”
韩竞耐心地说:“只要你告诉它们你是安全的,它们就会自己离开了。”
叶满又摇头。
韩竞说:“小满,你一直都在努力保护自己,你做得非常好。”
叶满渐渐地平静下来,努力理解韩竞的话。
他穿着黑白色的冲锋衣,头顶扣着帽子,头发遮到了鼻梁,露出的小半张脸,瘦又白。
此时他看上去没有二十七,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他们正在远古海洋的底部,微风过,沉寂的绿色植被像水一样呼吸着,世界那样博大宽广,可却无法容纳叶满的坏情绪。
“以前为了活下去,我也做过很多努力,所以应环境生出了很多本能进行自保。”
韩竞平静沉稳的声音传进叶满耳朵,他没有嘲笑叶满的意思,好像也没觉得叶满在矫情,小题大做。
“有些人为了活下去做一些不体面的工作,有些人为了活下去要迎合环境,各式各样的人,都为了活下去努力。”韩竞说。
“我不一样,”叶满打断他,羞耻感让他连说话都不太能说得利落:“我、我从小不愁吃穿,我不需要做不体面的工作,我没吃过苦,没有很多人那样苦。”
“小满,”韩竞望着他的侧脸,低低说:“别人苦了不代表你不苦,你可以理直气壮地难过。”
他第一次,被准许难过。
“哥……”良久,叶满用略微黏滞的声音说:“谢谢你带我进山,其实我知道世界上没有神仙,你是为了让我散心。”
韩竞笑了声:“当我骗你呢?”
叶满迷糊地抬头看他。
韩竞:“真有,我不骗你。”
叶满醒时天阴沉沉的,但没下雨。
这些天他已经熟悉了贵州天气的变化,觉得很正常。
昨晚的交谈他没有完全消化韩竞的话,可今天早上他的心情却很好,早早起来收拾了行李,韩竞醒的时候,叶满爬过来,把电话递给他。
他们必须每六小时发一次卫星信号,确保安全。
“早,”韩竞懒散地笑笑:“睡得好吗?”
叶满正在啃面包,脑袋上的卷毛儿被皮筋绑着,像一棵小苗儿,他已经越扎越好了。
叶满点点头,小苗儿也跟着晃晃,清晨天光是淡蓝色,帐篷里也亮起来一点,但还是笼罩着淡淡的灰,那样的色调里,叶满歪头看他,说:“吃面包吗?”
韩竞:“嗯。”
叶满掰了一块儿,凑到他唇边,韩竞张口吃了。
大山也醒了,鸟鸣声先出现,在山间回荡。
韩竞看起来喜欢吃这个面包,所以那块面包叶满就没舍得往自己嘴里塞,一块一块掰开喂给他,虽然他最喜欢的口味只剩下这一个。
过程不快,但是很和谐,除了偶尔面包包装纸的摩擦声,两个人都没说话。
而两个人又都有自己的念头。
叶满观察着韩竞,仔细看他是否反感,自己的举动是否会让他讨厌,是不是吃饱了,如果有就立刻停止。
韩竞不动声色,他没有露出半点会引起误会的情绪,始终放松自然。他刻意维持着这样,以免吓走难得亲近自己的小藏羚羊。
收拾好帐篷,两个人继续出发,在天光亮起时到了一个山洞口。
洞口杂草丛生,如果不细看,根本看不出那里有个山洞。
叶满觉得有点不安,把手电筒灯光照进去,说:“很久没有人来了吗?”
韩竞:“除了当地人,没有很多人来过,民间探险队里,十年前我们是第一批到这里的。”
这词汇对于去个KTV都算远方的叶满有点陌生:“探险队?”
韩竞:“你感兴趣,下一次和我们一起。”
有时候叶满会为韩竞语言里一些不经意的小细节感到很舒服,比如他说“和我们一起”,而不是“带你一起”,同一个结果,但感觉微妙。
叶满摇摇头,却又好奇地问:“你们都去过哪里?”
韩竞:“雪山、冰川、湖泊、天坑、洞穴。”
叶满在心里“哇”了声。
韩竞:“喜欢哪个?”
叶满:“不会很危险吗?”
韩竞用刀子划开洞口的杂草,说:“探险队就那么固定的十几个人,都是专业的,有地质学家、户外探险家也有从事医疗行业的,十几年前组起来那会儿遇见些事儿,再之后都是有惊无险。”
叶满帮着他扯开那些草和细藤,问:“什么事?”
韩竞:“一次湖泊探险,我们一起下去的,有个人没上来。”
叶满手顿了一下,问:“溺水了?”
韩竞:“自杀。”
叶满不能理解他的话,他的逻辑是在水里自杀也应该是溺亡才对,为什么他要再说一次自杀:“在水下自杀?不是溺水吗?”
韩竞:“他在水底用刀子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他先一步走进山洞,叶满小心观察了一下,跟在他的身后,走出几步他驻足回头看,青色天光隐约漏了一点进来,叶满恍惚看见有雨被风刮落。
明明只进来几步而已,可回头时又感觉来路很长很长。
再转身往里看,前路黑得没有尽头。
手电灯光稍远了,叶满连忙抬步跟上,其实稍微远也只是差了几步而已,韩竞没走太快,可在这种环境里,叶满觉得没安全感。
洞壁凹凸不平,脚下都是些碎石,踩上去发出咯吱的摩擦声。空间虽然还算宽敞,但韩竞必须得稍微弯腰走路。
“为什么呢?”
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下,他警惕性提到了最高,不停地观察周围。
他走在韩竞侧后方,想说点什么来缓解紧张。
韩竞:“那个湖下面很复杂,大洞套着小洞,越往下水压越大,不小心就会迷路。”
叶满:“在水下迷路吗?”
韩竞:“嗯。”
叶满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问:“你们没在一起吗?”
韩竞:“我那会儿就业余玩玩,没下水,他们原本是在一起,但水下很暗,没人注意他什么时候脱离队伍的。”
叶满:“他没跟上吗?”
韩竞:“他们浮出水面,我发现少了一个,他们立刻下去找。”
叶满有些紧张,他问:“中间隔了多久?”
韩竞沉默了一下,低低说:“算上他们最后一次在水下看见他,大概过了二十分钟。”
叶满:“氧气充足的话,二十分钟不长啊。”
韩竞:“那只是失去他视野的二十分钟,而且最后见面是在深水区。”
叶满不太有概念。
韩竞:“我报警、叫了救援,让已经力竭的队友在上面等,下潜去找。”
叶满:“你找到他了吗?”
“嗯,”韩竞低低说:“两个小时后,我和一个救援队的找到了他,他就在一个小型洞里飘着,一动不动。”
叶满不太敢想象那个场景,太恐怖了。
韩竞:“找到他的时候,他的氧气还有剩余,但他死了。”
叶满觉得害怕又难过,他问:“为什么啊?”
韩竞转了个弯,停下等叶满跟上来:“尸检结果,他死前应该很害怕。”
叶满:“他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吗?”
韩竞:“那里什么也没有。”
叶满又开始迷信,追着说:“不一定呢,万一有水鬼呢?”
韩竞:“没有水鬼,是因为他找不到路了。”
叶满:“他为什么不等你们?”
韩竞一向沉稳的声音变得有些难过:“他他在氧气耗尽之前选择了自杀,因为他以为自己没希望了。”
叶满长久地说不出话来。
他沉默地跟上韩竞,没再问。
又向黑漆漆的山洞走了一会儿,洞很明显变窄。
韩竞开口道:“这个洞四通八达,出口很多,我来过很多次,很熟悉。”
叶满小声说:“我不害怕。”
他忍不住问:“为什么出了那样的事,你还要继续探险呢?”
韩竞只是说:“这个洞里有很多奇特的东西。”
那天,叶满走在那曲折的、地势忽上忽下的喀斯特地貌溶洞里时,听到韩竞说了这么一句话。
之后他记录下来时,想了很久很久,他觉得那个酷哥儿真正想说的是——前面总有什么会让我觉得不虚此行。
他跟在韩竞身后,向里面走了下去。
走出一段距离,外面的世界就全部和他们分离了。
——
贵州是喀斯特地貌大省,喀斯特地貌的岩石是石灰岩,是早期海洋生物遗骸堆积而起形成,石灰岩容易被流水侵蚀,流水侵蚀地表形成石林,侵蚀到地下,就形成溶洞。
转过不知多少岔路,我已经忘记自己从哪里来时,听到了水声。
我们从某个洞口钻出来,前面就不再有路,而是一个巨大的、纯粹黑暗的空间。
在那里,高功率手电并不能照亮多远距离,他从背包里取出冷焰火照明棒,点燃时,红色强烈的灯光骤然亮起,将整个洞腔照亮。
我抬起头时,他将照明棒照向地下洞穴,光线太过耀眼,我看不太清他的样子,只觉得他很高,很酷。
我半跪在地上,扒着洞口边缘向下看,不可思议地望着那个地下世界。
那是一个很大的跌水瀑布,水从比我们更高的地方倾泻而下,落在距离我们将近二十层楼高的边石坝里,边石坝像梯田一样层层向下堆叠,瀑布的水就一级、一级地流淌下去。
我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不可思议的景象,穹苍顶端是花纹奇特的岩石,像一只巨大的眼睛,瀑布的水跌落边石坝,清澈明透的水是比天空的颜色还要浅的淡蓝,美得让人想哭。
水声哗啦啦的响动,充斥了整个洞窟。
在冷焰火燃烧的六十秒钟里,我看见了世界上最美的风景,当一切回归寂灭,纯粹的黑暗带来的压力再次袭来,让我有点适应不来。
自然的力量如此强大纯粹,我那一分钟几乎忘记自己是谁,只觉得能看到这一幕,真的好幸运。
他走到我身边,说:“我们下去。”
我还在四处找路,他已经拿出绳子和护具,固定好后,把我和他栓在了一起。
我恐高,在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那一刻下意识想要放弃继续往前,但是他在我额头吻了一下,对我说:“别怕。”
我偷偷喜欢了他啊,他说了“别怕”,我再怕也不会拒绝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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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叶满来说,这是一次太过大胆的冒险,要从二十层楼高、六十多米的地方,仅凭一根绳索降落。
韩竞动作很专业熟练,但是叶满很紧张,紧紧抱着韩竞的腰。
他仰头看头顶,刚刚那六十秒里,他看清了上面有一只巨大的眼睛,那样震撼,让人身上汗毛都竖起。
手电灯光顺着岩壁下移,坠落深深的地面,叶满脚下是空的,失重感太强,让他有一种身处噩梦里的幻想,那过程太过漫长。
“可以快点吗?”叶满觉得自己有点坚持不住了。
韩竞调整了一下降落速度。
但是很快,叶满又说:“慢点!”
“到底是快还是慢?”韩竞贴着叶满的耳朵问。
那样黑暗的环境,只有两个人的世界,一模一样的话,让叶满想起了冬城他们分离前的那个夜晚,韩竞在他床上也是这么问的,那时候俩人不熟,做那种事时,韩竞逗他的话让他有种胆战心惊的刺激感。
现在孤悬在偌大洞穴的半空中,掉下去就得摔八瓣,也挺胆战心惊的。
叶满逃避着,不说话。
他觉得韩竞应该会体贴地放过他的,但是他忽然加快了速度。
瀑布的跌水声中,叶满有种上面固定绳子的扣子脱落的错觉,他觉得整个人正在极速下坠。
惊恐之下,他连呼吸都不会了,试图去捞绳子,可还没摸到,坠落停止了。
“你没主意,就随我高兴。”韩竞心情听上去挺好,痞里痞气地对三魂没了七魄的叶满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话,床上他也说过。
几秒后,叶满的脚踩在了实地,他低下头胡乱扯身上的护具,呼吸有点急促。
韩竞略带笑意地说:“我来。”
他轻轻松松解开了叶满身上的扣子,解开的瞬间,叶满立刻退后,侧过身去,看也不看他。
韩竞收回绳索时才察觉,叶满吓哭了。
韩竞走到他面前,欠身看他:“害怕了?”
叶满在看风景,瀑布跌落后进入靛蓝色的深谭,水不知道有多深,从上面看没觉得多大,但是站在底端才发现,这里的空间应该有超过一个足球场大小。
“小满。”韩竞说。
叶满不说话,走到潭水边,固定手电筒,去翻相机。
韩竞跟在他身边,说:“对不住。”
叶满眼泪吧嗒吧嗒掉,说:“你在报复我吗?”
韩竞:“……”
他唇角牵了牵,忽然偏开头,笑了一声。
叶满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他有些生气刚刚被那样对待,他猛地站起来,气势汹汹,然后面面地跟自己说:“算了。”
“就想逗逗你,没报复,”韩竞慢悠悠说:“觉得那话似曾相识,挺想念的,想跟你回忆一下谈恋爱那会儿的事儿。看来你还记得啊。”
叶满的脸一下就红了,他握着相机,心虚地站在原地,不敢吱声,也忘了生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