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迈出无人区时, 是否能料到,会有一天,会遇见那个沉睡着的孩子。
满天的雪旋转, 是命运的齿轮搅动出的轮回, 降落在梦里, 推着灯笼滴溜溜地转, 转出红色的水纹, 那盏灯笼被一只苍白的手稳住。叶满开口道:“别人嘴里的你和我面前的你不一样。”
韩竞笑了笑,说:“刘铁要是跟你说我什么了,应该没什么恶意, 他这人算计惯了,最怕真心,所以他是喜欢你的,会为你好。”
韩竞这么说, 多数是猜到刘铁说过什么了。
叶满瘦白的指头摸着那盏画着白鹤的精美红灯笼, 慢吞吞地说:“我现在还记得他说第一次见你时的描述。”
韩竞刚出社会那会儿是那样的, 他谨慎戒备且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个社会,在无人区待得久了,他身上保留着一些没法褪去的野性, 这种野性在最早期时不懂收敛, 所以看上去很怪异。
叶满不清楚韩竞的家庭、际遇,不知道他为什么曾在无人区,韩竞暂时没说的, 他就安静等着,不多问。
“那会儿我没读书,识文断字都是爸妈教的,没有像现在的人到年龄入学、在学校里过要十几年, 我们那几个人里,只有少数几个念过初中高中,都进入社会很早。”韩竞语气柔和,像是有些怀念。
“是刘铁说的,当时见到的车队那些人吗?”叶满侧头看他。
韩竞:“嗯,认识刘铁的时候我十九岁,认识侯俊时十八,侯俊比我大四岁。”
叶满“啊”了声。
“刚出社会的时候,看这个世界都新奇,”韩竞放松地说:“很多不同的人、不同人生,光鲜的、精致的、华丽的、奢侈的……看见别人有的,自己也想要。”
叶满弯弯唇。
韩竞:“我一开始在西北赚钱,什么赚钱做什么,但赚得有限,认识侯俊后就结伴了,租卡车,天南地北地跑,几乎没有休息过,也不觉得累。”
叶满想起来,他与韩竞都写了“虚荣”,却又完全不一样。他的虚荣是给自己一些表面的东西,让自己看起来光鲜,为了让别人看得起。而韩竞是想要什么就牢牢抓住,要的都是实打实心里想要的,而不是悬浮的,别人的评价
“那时候,我还很小呢。”叶满轻轻说。
韩竞调侃道:“你正在找小猪熊。”
叶满没想到他还记得,忍不住抬头,害羞地对他一笑。
韩竞眸色微微深,顿了顿,继续说:“那会儿在路上遇见不少做生意的朋友,也是那时候见过不少机遇,什么都想试试,现在的家业,都是那时候赚出来的。”
叶满这困囿于一亩三分地里的二十七年里,何曾见过这样的人呢?
他幼时曾在姥爷的无声电视机里看到过九十年代里发家致富的电视剧,多数是东南沿海背景,他那么看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着、经济飞腾着,但是和他这个农村里的孩子有什么关系呢?那对他来说是一场虚假的表演而已,没有土地里的一颗土豆实在。
他羡慕又崇拜地看着三十六岁的韩竞,呆呆看着,仿佛看见一个充满野性的寡言少年冲进时代浪潮里,他跑在公路上,不停地往前,不停地了解这个世界,不停地尝试着。
他自由且大胆,手腕强硬。
叶满好想再早生些年,跋山涉水等在韩竞会经过的国道边,只为偷偷看他一眼。
“我见过你的一张照片,是正在上车的一张照片,二十岁左右。”叶满弯唇说:“很年轻、很酷,和我现在看到的你不一样。”
韩竞微一挑眉:“刘铁给你的?”
叶满:“他说,你正要去贵州见你的女朋友,迫不及待。”
韩竞:“……”
再见刘铁,他会卸他一条胳膊。
“花姐说,你是一个专横的人,我也听人说,你这人很复杂,手腕强硬、做事狠。”叶满低头说:“我知道你在我面前一直在装。”
韩竞:“……”
叶满困惑又真诚地问:“你是觉得我很脆弱可怜,才会这样反常地对我吗?”
韩竞沉默了几秒,缓缓开口:“不是。”
他牵起叶满的手,把他拉起来,沿着古城的路往住宿的地方走。
他们住的民宿老板祖上是广东人,对他们很热情,见他们回来笑着打了招呼。
叶满腼腆地对他笑笑,被韩竞拽上了楼。
“我喜欢你,当然就对待你和别人不一样。”韩竞把他压在门板上,用力亲吻他的嘴唇,压着嗓子说:“而且,你是流体的,我就算强硬也使不上劲儿,我得把自己化开,跟你融在一块儿,才能靠近你。”
叶满浑身都在不自觉发抖,闭上眼睛,配合地仰起脖子。
“我对你耍过一些性子,以后说不定也会,”韩竞粗糙的指腹重重蹭过他的锁骨,低低说:“你不高兴就发脾气,也可以动手,但别怀疑我,我就是想让你爱我,把我放在第一位。”
叶满有些冲动地搂住他的脖子,顺从着被他抱到床上,那过程中,他不停地扒拉着这个世界上对他重要的人们,扒拉来扒拉去,没有一个超过韩竞的。
他第一次确定世界对自己的爱存在,就是在这个男人身上。
到了有魔力的床上,他又控制不住伸手去扯开韩竞的衣裳,但是韩竞没有继续下去。
他单手搂着叶满,拿出自己的手机。
叶满心脏砰砰跳着,意识到自己想歪了,窘迫地想要躲开,被韩竞的长腿压住,然后整个人固定在了怀里。
韩竞当着他的面进入微信界面,然后点进头像,换上了一张照片。
在那个过程中,他短暂看到了韩竞的相册页面,眼睛忍不住瞪大,那里面几乎全是他。
韩竞往下划了几下,点进了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他正在刷牙的照片,站在窗前明媚的阳光下,把自己像一件衣服一样晾晒。
身上衣服软软的、长长头发微微凌乱,他很少给自己拍照,因为觉得很丑,但是韩竞镜头里的自己莫名好看,很陌生。
韩竞换上他的照片,然后点进朋友圈,把在贵州时,两个人进山前的唯一一张合照上传,然后说:“谈恋爱了。”
韩竞微信人多,几乎刚发出去,就跳出好多互动。
不像叶满,会互动的人少得可怜。
“好幼稚。”叶满枕着他的手臂,觉得心里有点开心,却红着脸说:“我们初中时才做这种事。”
韩竞亲他的耳朵,低声说:“二十来岁确实谈过几段恋爱,但都不合适,和平分手,没什么纠缠。”
叶满怕他觉得自己小气:“我又没问。”
韩竞:“是幼稚了点,不过,算我一个态度,你看行吗?”
两人之间在一起时,叶满心里的安全感是韩竞一点点垒出来的。他细心又洞察,知道叶满需要什么。
“行。”叶满弯起眼睛说。
韩竞说:“那段时间认识了很多人,有侯俊,有那些兄弟,有一起合作的朋友,心里就不是只有仇恨了,开始对这个世界喜欢起来,有了小侯,有了牵挂,就惜命了。”
韩竞在向他表示,自己是个会踏实过日子的人。
叶满却领会出了另一层——韩竞是一个真正强大的人,他有一个强者有的理应和自愈能力,他没带着仇恨走下去,没让任何东西绑着他。他始终往前走,不停接纳世界的赠予,所以,他像如今这样健康、自由、强悍。
“那……”叶满在韩竞手机不停跳出的消息提示音里,轻轻说:“你继续给我讲讲,你路上遇见的事。”
韩竞养着他柔软的眸子,心里又软又心动,低低说:“行,我给你讲一夜都行。你想先听什么?”
叶满现在对他的故事可好奇了,就像他对谭英的故事好奇一样,他觉得韩竞和谭英一样,过往精彩绝伦。
叶满想听他做生意的事:“说一说,嗯……”
他顿了顿,忽然说:“先说一说你那天怎么会在水里失去意识。”
韩竞:“……”
那天的事因为叶满情绪失控下跃下大楼而被两人共同封存,今天提起来,俩人都想起了那天的九死一生。
那些必须说清楚,否则叶满心里不安,后怕。
韩竞眸色有些冷了:“我打电话时看见有人落水,下水救,把人捞出来后想把他带上岸,但是那人拉着车不放。”
叶满皱眉:“那你还要救他?”
韩竞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没有,我直接放手了,他忽然勒住了我的脖子,把我往下拖,说什么会给我两千块钱,告诉我拉着车别让它沉下去。有当地寨民过来,他也往下拉,他们没办法就上岸了。”
叶满:“我在无人机里看见了,你挣扎了,连你都挣不开他吗?”
韩竞:“他勒得紧,跟水鬼似的甩不脱。我想要挣开他,他开始狠狠勒我的脖子,应该是刚晕过去,你就下水了。”
叶满听得后背发凉,他知道那会儿有多恐怖,因为他也被拉下去过。
他蜷缩起来,喃喃地说:“我绝对会保护好你的。”
大床上,男人高大强壮的身体把青年裹在怀里,看起来像一只凶猛野狼抓住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狗,咬一口都咯牙。
但小狗却想要保护狼。
不知道那只强大的狼当没当真,可叶满相当认真。
他甚至在韩竞不知道的地方立了誓。
“你做的第一笔生意是什么?”半晌,叶满轻轻地问。
韩竞捏着他的后颈按摩,说:“中国加入WTO后外贸订单激增,我那时到了广州,找了一个快要倒闭的工厂老板合作,借钱、贷款,用了全部的身家跟他一起开工厂接海外订单,在那时几乎是暴利。”
叶满:“……这么简单?”
韩竞:“很简单,我说服那个做内销欠了一屁股债的老板只用了一碗猪脚饭的时间。”
叶满期待地问:“那第二笔生意呢?”
韩竞:“那时候我就感觉到国家城市化在加速,就用第一笔钱跟一个认识的朋友……就是之前冬城一起吃饭那个胖子,我们一起开始低价购入土地。”
叶满:“后来呢?”
韩竞实在不具有讲故事天分,也没回忆什么峥嵘岁月,没半点跌宕起伏,就干巴巴交待:“后来到了房地产黄金时代,土地变成了金子,但外贸利润变低了,我就找机会在互联网方面抓了一块饼吃……”
叶满被他说得打了个哈欠:“那你为什么还一直跑车?”
韩竞:“我那时候还是放不下找那个人,必须在路上跑着,我一刻不停地跑才心安。到了2007年,我就不再跑了。”
他说完,叶满没动静了,低头一看,已经睡着了。
他轻轻弯唇,在他额头亲了亲,安心地闭上眼睛。
在砚港待了三天,叶满听韩竞说了些做生意时的人和事。主要还是在床上待着,那床跟有魔咒似的,人一躺上去就往一起滚,俩人边滚边说那些过去的事儿,叶满那脑容量根本没记住啥。
差不多的时候,他们该去下一个地方了。
叶满在车上整理着自己笔记上关于韩竞的事,努力回忆过去几天,最后讪讪地在上面写了一句话——他的大脑非常厉害。后面跟了个扭扭捏捏的小括号(不止大脑)。
然后他看向了窗外。
他用自己的足迹丈量这个世界,认认真真记录一路来的游记,他用相机记录着路虎车外面的世界,趴在车窗,眼睛盯着拿些景色,忽然看见有个穿着脏兮兮衣服的小男孩儿在路上走着,他走在陌生的国度,并不显得太慌张,眼睛不停打量着四周,新奇极了。
那就像他幼时第一次去世界上最小的海时的样子,纯粹地体验着冒险,听着风吹来的声音。
越南美奈,一半沙漠一半海的地方,韩竞也开得有些累了。
他靠在租来的吉普车前,慢慢喝一瓶矿泉水,出神地叶满端着相机拍照,那个阴郁的青年站在干净的公路上,忽然转身,把相机对准他。
“你看我。”叶满轻笑着说。
韩竞慢条斯理地放下水,抬手比了个剪刀手,散漫又随性。
他这样也是很好看的。蓝色海洋边,叶满心潮起伏着,他想起高中毕业时自己曾想去海边看看,可那时候大海就像在西天,遥不可及,去一趟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的困难才能抵达。
那时他曾经的朋友们去到了大海边,他那么渴望和他们在一起玩,去向远方。
他现在二十七岁,来到了海边,身边有了一个玩得很好的朋友。他和韩竞做了恋人,但在他心里不仅是恋人,韩竞同时也是他非常好的朋友。
他跑向韩竞,深蓝色咸湿海风吹起他柔软的头发和衣摆,向韩竞奔跑时,男人张开了双臂,那就像一个归宿。
他很幸福,是一种脚踏实地、踏踏实实的幸福。
他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在抱住韩竞的刹那间,他想到,活在这个世上可真好。然后他想要更多好,就一个劲儿往韩竞身上爬。
韩竞笑着靠回车上,用自己的手和膝盖给他当梯子,然后那个人就成功爬了上去,双腿缠住他的腰,挂上韩竞的身体。
这幼稚的举动,两个人莫名其妙一起乐了起来,韩竞抱着叶满转身,把他放在越野车前盖上亲。
“沙涂什?”
“是一种披肩,被称为羊毛之王,据说这样的披肩非常细软,能从一枚戒指中间穿过,所以有人叫它指环披肩。”
“我从来没听说过。”
“这种披肩在欧洲很受欢迎。”
“能穿过戒指……我只知道丝绸可以。”叶满从小穿着棉麻衣服长大的,家里人很少给他买过成衣,加上他长大后对穿衣的要求很低,几乎对这种程度的衣物没什么概念。
韩竞望着血红的夕阳铺在海面上,漆黑的眸子里仿佛看见一望无际的荒原,星辰月光无法照亮的大地,血色喷溅后矫捷的精灵砸落大地,血染了黑白世界。
他眼眸里燃烧着什么,像是血色沸腾,可可西里落日燃烧多年,点燃了万万里外俗世的斜阳。
“每一条沙涂什都要用三只成年藏羚羊毛皮制成,如果是男士的,要五只。”韩竞缓缓道:“售价达到几千甚至几十万美元。”
叶满心口一滞,握着相机的手轻微僵住,转身看他:“盗猎?”
韩竞看他一眼,点点头。
叶满曾看过一个关于可可西里保护动物的纪录片,是在大学的一个寒假,全家人躲在家里猫冬,外面下着鹅毛大雪。
电视里放着黑白主色调的纪录片,记叙压抑无聊,叶满一点也不感兴趣,缩在毯子里和刘权聊天。
那时的他不会想到有一天那样普通的自己会遇见韩竞,也不会想到有机会再次听到可可西里。
他只是一个愚蠢的大学生,但是爸爸却野心勃勃。
他点一根烟,坐在沙发上,眯着眼吸一口,向往地说:“那时候要是知道偷猎赚钱,我也去偷了,搞上杆枪,杀几个人也没人发现。”
他对叶满的教育很割裂,从来没有对错的标准。他前一天和叶满说年轻时想参军报效国家,下一天就念叨着当小日本杀回来他要第一个投降做汉奸,做一番大事。
前一天他能冲上去解救将要被家暴打死的陌生女人,和蔼地教导叶满要心胸宽广、见义勇为。后一天就握着刀,将只是在麻将桌上嘲讽他一句的人捅了五六刀。
叶满在这样的反复无常中长大,他早就厌恶父亲,那时候轻飘飘说了一句:“你去呗,看那些巡护队能不能把你送进监狱。”
爸爸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他说的是:“遇见了全都杀死喂狼。”
叶满忽然觉得自己胸口很堵,那段记忆他当然不敢和韩竞提及,他产生了一种极为羞愧的自我厌恶情绪。
他在那样的地方长大,有那样的父亲,自己又天生这样一幅冷漠的心肠,他配不上和韩竞同行。
叶满不敢露出端倪,像是在法官面前心虚的小偷,他低低说:“你们是巡护队吗?”
韩竞摇摇头:“我爸经常给他们送东西、偶尔会帮他们拉车……因为我们家就住在无人区边上放牧。”
叶满不敢吭声。
他听到韩竞主动继续叙述:“记得之前跟你说过的,我在可可西里遇见熊招手的事吗?遇到熊的第三天,我终于在可可西里腹地找到了我爸的遗体,他手上抱着半张破碎的藏羚羊皮子,那天之后,我捡起他的枪,进到可可西里。”
有眼泪猝不及防从叶满的眼眶滚落,他一声不敢吭,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淌。
那一天他和韩竞还不是很熟悉,他提防又恐惧着韩竞,高原露营,他焦虑地幻觉帐篷外有熊的时候,韩竞说了一些玩笑逗他开心,让他放松下来。说起熊时,叶满是察觉他情绪有些不对的,但他才知道,那天是韩竞爸爸失踪消息传来的时候。
他想象着那样恶劣环境下的可可西里,少年时期的韩竞,还有他没见过的藏羚羊,脑子里好像也出现了那样的画面。
人与人、人与自然的链接,在叶满混沌的大脑里变得逐渐清晰。小时候在恐惧焦虑下长大、眼泪拌饭吃的叶满平常不会去思考千万里外的藏羚羊是否疼痛。而更早的那些年,年幼的韩竞站在可可西里的土地上,收起了父亲的遗体,握起了枪。
“为什么哭?”叶满以为韩竞没留意他时,听到他这样问。
叶满偏开头,很久很久之后,他缓慢地开口:“我想起了曾经的事。”
他负罪感太严重,压得喘不过气来,在忽然被问的时候,他承受不住地选择了坦诚。
一字一句将爸爸那些话和自己冷眼的想法说给韩竞说,他透露了自己的卑劣,万分艰难。
说完之后,韩竞开了口,他语气很宽容:“你有一颗太柔软的心。”
叶满怔住,大脑嗡嗡作响。
韩竞说:“每个人生长环境都不同,人性很复杂,有时候人嘴里说的话、脑袋里一闪而过的念头,与行动是不一样的。”
他就说到这里,叶满还没来得及思考,脸上忽然一阵湿热。
身旁的韩竞忽然倾身,在他的眼尾吻了一下。
叶满侧头看他,泛红的眼里落入韩竞英俊硬朗的脸和深邃漂亮得眸子。
他把相机放在吉普车上,张开双臂,紧紧抱住韩竞。
韩竞一怔,低声问:“怎么了?”
叶满闷闷地说:“我早就想这样抱你了,我们都恋爱了,不可以吗?”
第132章
韩竞慢慢放松身体, 抬手,把他拥进怀里,踏踏实实的, 触碰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再提起那个时候, 竟然没那么孤独了。
“那天早晨, 藏獒都回来了, 赶走了那只熊,我远远看着,老是觉得那熊跟人一模一样……”
他缓缓讲述着, 叶满安静地听着,听他说关于原野与永恒。
巡护队的人从无人区里撤出来,他听到他们说爸爸失踪了。
他们觉得一定是出事了,因为前一天巡护队的车坏了, 他独自开车深入腹地去拖车, 可他一直也没回来。
所有巡护队的人都去找, 也有警方的人,但这样大的无人区,去哪里找一个人的踪迹呢?
没有任何爸爸的消息, 所有人焦虑担忧的讨论着的时候, 没人注意他离开了,他背着爸爸的猎枪一个人深入无人区,辨别着车轮印迹, 向里面走。
他独自走了一个日夜,被狼跟了一个日夜,可他一次也没回头。他在一处旷野找到了爸爸的尸体,他的皮卡停在十几米外的地方。
成片的藏羚羊尸骨被秃鹫、野兽啃食殆尽, 爸爸就卧在里面,他跑过去翻过爸爸的身体,满身血污的父亲浑身僵硬,没有一丝温度。
他脸色清灰,紧闭眼睛,怀里抱着半张破碎的藏羚羊的皮子,那或许是他与人搏斗硬生生保护下来的一点点。
他把爸爸带了回去,然后进入可可西里,那会儿他才十二岁。
接下来那漫漫长岁月里,他一直在无人区游荡,他很少说话,不爱说话,多数时候,他一个人开着车去巡视,坐在车里看着大地吞噬血红残阳,藏羚羊在一轮红日下转头看他,就像爸爸在对他说什么一样,可他还没听清,爸爸就走进了漆黑孤寂的大地之间。
那里是世界第三极,想必拥有极致的孤独。
丽江酒吧那幅画,是他的随手涂鸦,是他以前常见的景象。
他在那里遇见过一只失去母亲的小藏羚羊,一只小羚羊跌跌撞撞走在可可西里,就像他一样。
他一直跟着它,身上带着羊奶,他试图引诱它靠近,那段时间很漫长,他却非常有耐心。
直至小羚羊信任他,慢慢靠近他,反复惊走,再到依偎在他身边开始找奶喝。
后来,那只小藏羚羊去了藏羚羊群,没有再回来,离开的时候是可可西里的落日,太阳像血一样涌满大地,它回头看他一眼,就离开了。
他画了那幅画,就是在酒吧的那一幅,从那之后,他又转身继续一个人孤独流浪。
那段极致孤独的时光里,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语言在退化、情感逐渐淡漠化,但情绪浓烈,他追逐着那些盗猎者,举着枪逼迫他们跪在地上,然后一个个拷问,是谁杀了他的父亲。
他手很重,多数时候会把人打个半死,他拼尽自己的生命保卫着藏羚羊,也丝毫没有放弃找到杀害父亲的凶手。
有那么一次,他遇上一伙人。
“我遇见他们的时候,可可西里正下雪,”韩竞眼瞳有些失焦,低低地说:“他们用猎枪屠杀了一大批藏羚羊,把皮生生剥下来,那一大片的土地都是红的。”
叶满紧紧攥着韩竞的衣裳,觉得那些沉重到自己有些扛不住。
他想起了刘铁的话,他说韩竞这人身上扛着太多事,压得慌,让他仔细考虑,刘铁半句没说谎。
“那些藏羚羊眼睛瞪得很大,我很难形容,那样圣洁纯真的生物,好像在用最后一眼窥探这人世间的恶。”韩竞继续说着。
叶满在那个时候,应该只是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吧?他什么都不懂的年纪。
韩竞带着人赶来,截住了那群人,把他们像赶羊一样赶成一圈。
漫天飞雪、凌乱车灯,还有冷空气也无法冷却的血腥,韩竞提着枪走到那群抱头蹲着的盗猎者面前,照例问了那个问题。
“四年前,有人在这里杀了一个牧民,是谁?”韩竞问。
所有人默不作声看着这一切,没人阻止,同样也没人回答。
韩竞丝毫不手软,用枪托砸上一个头发花白老头儿的头,他年纪最大,始终缩在人群里不说话,但韩竞一眼看出他是领头的,韩竞这一下,砸得他血哗哗往下淌,疼得抽搐。
他想要往后躲,韩竞直接把人提出来,一把摔在高原雪地上,枪支上膛,指着他的脑袋,狠厉喝道:“说!是谁?”
老头儿想说话,可他伤得太厉害,说不出来了,韩竞不打算换人,手慢慢扣上扳机。
“别、别开枪!”那群人里连爬带滚出来一个尕娃,说:“我知道,我知道,是双头蛇!”
所有人都视线都集中在那十六七岁,干瘦的少年身上,他磕磕绊绊说:“我见过他,他说自己杀了一个牧民,要跑路,四年前的事了。”
“双头蛇……叫什么?”韩竞手不自觉地发抖。
“知不道,我那会儿尿尿去了,听见他正跟人喧着呢,”少年说:“我阿爷他们不知道这个事,我谁都没敢说,偷偷瞄了一眼,就记着他脖子里纹了个青色的双头蛇,跟筷子那么细,绕脖子一圈圈儿,两个蛇头张着嘴、仰着头,正好咬在喉咙那块儿。”
他继续挨个人逼问,少年说的话不像假的,确实没再有人知道这事。
那是韩竞第一次有杀害父亲凶手的消息,母亲在父亲失踪一年前病故,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想要去找凶手,但那段时间,他还是接着父亲的意志守护这片土地。
“后来……”韩竞轻轻说:“国家成立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那个时候,老巡护队的人还在继续保护着藏羚羊和臧牦牛,但他们觉得年轻人该走了,他们让我离开,我也想要离开了。”
叶满眼泪慢慢地淌着,湿透了韩竞的肩。
叶满的眼泪是世界上最有温度的药,他不擅长言语,常靠眼泪表达,韩竞轻而易举地感受到了他的在意。
韩竞收拾行李要离开青海,巡护队里几个大他几岁的也要离开了,年纪更大的那些叔叔家里的小辈也想走,凑了五个人就一起离开了那里。
守护那片大地的人们还在那里守护,新生的鹰要出去闯荡了,留在那个地方的生灵成为永恒,那里吸着一切的光,月亮还是无法照明可可西里的土地。
那些是韩竞的同伴,刘铁说过,他第一次见韩竞时,那一群人都高大沉默,看起来特别神秘。
大概就是这些人吧。
“双头蛇……”叶满难受地说:“小侯哥哥在是因为……”
“他一定是因为撞见了那个人才跟上去的,”韩竞深吸一口气:“他是为了替我追凶才出了事,他完全是为了我。总有一天,我会给他一个交代。”
叶满紧紧抱着他,笨拙的他说不出任何漂亮话。
韩竞也停止讲话,静静拥抱着他。
海边落日渐渐沉没,夜幕降临。
“你哭起来的样子,很像小时候我见过的那只藏羚羊羔。”韩竞说。
短短时间,他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开始开解叶满。
但叶满不需要他这样。
他难以想象那种孤独,一个人面对着无人区的孤独。
“哥,”叶满说:“我会帮你的。”
韩竞轻笑着,说:“好。”
也不知道往没往心里去。
那个人,双头蛇纹身,他夺走了韩竞两个最重要的人,他到底是谁,长什么样子?
越是了解韩竞过往,叶满越是觉得这个人背景沉重,原本不应该和他这样平庸的人有交集的。
可他们穿过茫茫人海走到了一起。
韩竞赤裸上身,靠在床头看手机,叶满趴在他窄而有力的腰上昏昏欲睡,他用身体给韩竞排解了压力,自己却累得不行。
叶满的手迷迷糊糊地在他腹肌蹭过,韩竞的腰轻微一紧,从手机上挪开视线看他。
叶满闭着眼睛,懒懒说:“你饿不饿啊?我去给你买吃的。”
韩竞:“……”
他开口道:“不饿。”
叶满爬起来:“那我去给你拿水。”
韩竞看着他下床,拿水,拧开瓶盖递给他。
他就着叶满的手喝了一口,目光没离开他。
喝完他把水放在一边,揽住叶满的腰,把他带回床上,压在软绵绵的枕头上,弯唇说:“过几天就得回去了。”
叶满怔了怔:“时间过得好快……”
还有五天时间旅行签证到期,明天去胡志明市,然后他们会直接飞回南宁。
他太想念韩奇奇了,也很想快点回去。
第二天清晨,天空阴沉。
昨天韩竞发了个朋友圈,收到的消息太多,他才打开看。
忽略钱秀立的,忽略一群送祝福的、试探的,他打开了小侯的对话框。
小侯:“问嫂子好~”
韩竞输入:“东西邮过来了吗?”
小侯:“东西贵,这两天邮,你们回来直接取。”
隔了会儿,叶满起来了,不再黏着他,去洗手间洗澡,把衣服穿得严严实实,坐在窗边沙发上弄相机和电脑。
他冷不丁一走,韩竞觉得身边有些空。
叶满在干自己的事儿,做事的时候没看韩竞,还戴着耳机。
外面唰唰下着雨,房间里很安静,韩竞边穿衣服边走到叶满身边。
“出去吃饭吗?”
叶满隔了两秒才抬头看他,弯弯眼睛说:“好啊。”
韩竞观察他少顷,觉得他眸子有些迟钝,就说:“外面在下雨。”
叶满“啊”了声,说:“那不出去了吧。”
这一次叶满明显语速加快,说明他本来就不想出门,刚刚是在为了照顾韩竞想法,他愿意陪他出去吃饭,即便自己不想。
韩竞揉揉他的脑袋,说:“我叫外卖。”
叶满点头,继续干自己的事。
再抬头时,他发现韩竞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
他不再继续,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等。但是一个人时真的好孤独。
雨水冲刷着玻璃,这里是异国,慢慢的他开始感觉到不安全,他开始幻想韩竞不再回来,自己即将遇上的一系列麻烦。
这样的思维入侵,让他变得惊惶不安,虽然他理智上明白韩竞不会离开。
手机铃声响了很久,他才发现。
一个国内的陌生号码。
他缓慢接起来,里面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
“叶满,我是你三姐夫。”那个人说。
叶满呆呆的:“什么?”
“你爸说你撒谎自己中了一个亿,是真的吗?”那个人问。
叶满说:“我在撒谎。”
“我就说那么好的事怎么能让你碰上。”那边语气里立刻带了轻视,说:“你爸让我给你找工作,我家粮仓还有一个守粮仓的位置,你回来吧,就在村里,一个月给你开一千。”
叶满垂眸,很无趣地说:“别再给我打电话了,好烦人。”
说完,他直接挂了电话。
在桌上趴了不到一分钟,韩竞提着外卖回来了,笑着说:“吃饭了。”
叶满一下子回到了人间。
他目光追逐着韩竞,心里放松下来:韩竞没有离开,太好了。
“怎么了?”韩竞看到他面前,曲起手指蹭过他的眼尾,说:“怎么红了?”
叶满仰头看他,隔了几秒,说:“哥,你的家人是什么样子的?我想知道。”
一般提起“家”的时候,叶满就像被戴上一个紧箍咒,他耳边响起妈妈二十四小时不停地絮叨,一句话翻来覆去地念,念得人心浮气躁,爸爸身上永远是淹入皮肉的酒精臭味,太上皇一样坐在炕上,卷着烟抽,一双发黄的阴鸷暴戾眼睛巡视着所有细节,像是一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引爆,然后日常暴力和谩骂就降临在叶满头上。
他其实没有一个家,从小到大成长的地方不是,学校宿舍不是,出租屋也不是。
他想要寻找一个安稳的地方,那个安稳的地方只有在他幻想里存在,一个装着他所有幻想的摩天高楼。
但现实里不可能存在。
他想知道韩竞的家是什么样的,然后幻想出一个模型,自己住进去。
胡志明市原名西贡,地处湄公河三角洲地区,那条绿色河水让叶满感到亲切,因为它在中国那部分就是澜沧江,叶满曾在旅途中一路与它相伴,或许现在河里流过的某一滴水,曾与他打过照面。
世界在他面前忽然缩小,让他目光开阔起来。
住在西贡的几天里,两个人没住酒店,而是尝试了一下青年旅社。
青年旅社里面有各个国家的人,说着不同语言,但都比较友善热情。
叶满实在不适合这样的社交,显得笨拙又呆,但好在人们都很友好,主动和他聊天。
韩竞在他说话时,就安安静静站在他身后,降低存在感,以防叶满会过度关注自己而产生压力。
叶满和一群瑞士的、法国的、西班牙的……背包客短暂交流过,浅浅感受了下他们的语言环境。
下午叶满拍照回来,韩竞坐在青年旅社旁边的咖啡厅喝咖啡,叶满精力疲惫地走过来,从椅子后面抱住韩竞,像一只考拉一样挂在他身上。
“累了?”韩竞慢条斯理放下咖啡,侧头看他。
“嗯。”
韩竞:“带你去吃饭。”
“哥。”
韩竞“嗯”了声。
叶满说:“你不问我今天都做了什么吗?”
韩竞:“做了什么?”
叶满:“我买了几本书。”
韩竞:“还有呢?”
叶满:“我学会了几句外语。”
韩竞:“然后呢?”
叶满:“我想学给你听。”
韩竞洗耳恭听。
全身力气耗尽的叶满趴在韩竞耳边,低声且害羞地说:“Te Quiero.”
韩竞挑唇说:“谁教你的?”
身后陆陆续续有人回来,一群异国人热情地向叶满打招呼,叶满把手向他们挥挥。
叶满:“就是他们。”
韩竞扬眉说:“我也爱你。”
韩竞听懂了自己刚刚那句话。
“你连这个也会吗?”他害羞地问。
韩竞:“刚刚等你的时候自学的,让你抢先了。”
叶满立刻觉得自己对韩竞的爱差点落后一步,以后得警惕起来才行。
韩竞最后一张卡片写的是“家”,他讲述时,两人正搭着飞机返回南宁。
“我爸以前是帕米尔高原的戍边军人,我妈是塔吉克族,我在帕米尔高原上出生,出生后爸爸退伍,带着我和妈妈离开了高原。”韩竞说起自己的家庭时,语气放松,带了点淡淡的柔和,那一定是因为他曾被原生家庭好好爱过。
叶满听得很入迷,眼睛不停在韩竞那张帅气的脸上打量,试图从他的五官拼凑出他父母的容貌,反正一定是好看极了。
“他们感情很好,在我十一岁之前,我始终在他们的庇护里长大。”韩竞说:“小时候我会跟着爸爸一起放羊,爸爸教我格斗术和枪法,妈妈教我唱歌跳舞画画,有时候两个人会神秘失踪,我一个人在家里放羊放牛,等到日落他们回来我才知道他们去城里看电影去了。”
叶满笑起来。
韩竞:“我不高兴,两个人回来就不理他们,他们会用好几天讨好我,但是过些日子还是那样。”
叶满想象着面前这个人的小时候,觉得生动极了。
“家里有两头驴,四十多头牦牛和七十多只羊,平时白天就放牧,晚上回家要把牛羊圈、房子的门窗都关严堵好。”
“为什么?”
“那里经常有藏马熊去敲门,我们村子里有一家就让藏马熊推开门,一家人的脸都给啃没了。”
“天啊,好可怕……”
韩竞唇角带着浅浅笑意,说:“我妈做的糕点是最好吃的,她会做完拿去城里卖,我最喜欢的事就是跟她一起去,那里的人都喜欢吃,没一会儿就卖完了,没买到的就围着我们说话,说我们是那个城里最好看的女人和小孩。”
叶满笑起来:“你就是喜欢听夸奖吧?”
韩竞扬眉:“谁还没有个虚荣心了。”
叶满:“卖完糕点之后呢?”
韩竞笑着说:“我妈会带我去买东西,然后赶着驴车回家,到家我爸也放牧回来了,我们就一起吃饭。”
“家里有个黑白电视,是村子里唯一一个,我们吃完饭就挤在一起看。”
“巡护队的人有时候也会来蹭电视,妈妈替他们补衣服,爸爸请他们喝酒……”
叶满静静看他。
他一点点了解韩竞,觉得这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近。
韩竞描述自己童年事情的语言远远多余其他阶段,那个比邻可可西里已经消失的遥远牧区慢慢在叶满心里还原。
叶满听着听着,就仓皇地偏开头看向舷窗外。
窗外是大片大片的白云,窗影上,一个衣服破旧的小男孩儿渴望地听着每一个字。
他边听边哭,把脏兮兮的脸擦成了花老虎。
他那样羡慕又嫉妒着别人的家庭,就像一个小偷,偷窥着别人的幸福。
叶满的眼泪也滚了下来,因为他知道这个家庭的结局。
韩竞倒叙讲述他的人生,他先知道了他的后来再知道他的根。
那样幸福的一家,在韩竞十一岁时母亲因病过世,十二岁时父亲死于非命,于是那个孩子开始漫长流浪,在这个孤独地人世间。
如果他生在西北,在青海,再早生九年,或许可以在韩竞爸妈偷偷跑出去时来找他玩。
他那样幻想着和自己的男朋友早早相遇。
可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总是充满随机性,他们没有很早相遇,但还好,他们晚一点也相遇了。
飞机已经进入中国领空。
这场旅行暂且结束,他们原本的旅途应该继续了。
接到韩奇奇时,小狗兴奋地狂摇尾巴。
它不停舔叶满的脸,黏人得要命,赖在他身上不肯下来。
从越南回来,两个人在东兴又住了一天修整,第二天出发去广东。
谭英的第五封信,来自广州。
那封信特别简短,只有寥寥十个字——
谭英,他回来了,问你的好。
就那么薄薄一张纸,写了十个字,什么信息也看不出来。
叶满把信翻来覆去地看,又凑到台灯底下,观察是否有什么暗语,又凑到趴在怀里的奇奇鼻子下面,跟它议论有没有气味信息。
韩奇奇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毛茸茸的尾巴在他肚皮上拍了两下,表示它并没有发现什么不一般。
第133章
可谭英那样充满神秘的江湖人, 应该不止这点信息才对。
韩竞洗过澡,在床边坐下,韩奇奇嗷呜呜冲他发出摩托车轰鸣, 韩竞在另一张床坐下, 摩托车熄火。
“就只有这一句话, ”叶满举起信纸, 说:“你看。”
韩竞:“看出什么了吗?”
叶满摇头, 他说:“我觉得这次也问不到谭英的消息,之前那些信很长很长,可连他们都不知道。”
韩竞不关心信, 问:“今天不一起睡吗?”
叶满呆了呆,耳朵红了。
他抱着韩奇奇放在一边,小声说:“你上来。”
韩竞站起来,韩奇奇喉咙里立刻发出摩托轰鸣。
叶满:“……”
叶满试图讲道理:“奇奇, 那是主人。”
小狗哼唧一声, 它才不懂, 它很想念叶满,还没黏够呢。
叶满:“对不起啊。”
韩竞理解小狗,也理解叶满多么想它, 正想说没事, 就听叶满补了俩字:“老公。”
他掌心一麻,抬眸看向叶满,良久才开口:“你上一回这么叫, 我就想把你带回家了。”
叶满心口跳得厉害,胃一阵阵地抽,那是紧张和悸动混合的身体反应。
上一回,那还是冬城, 他们最后见面那一夜。
想起那断时间,叶满觉得特别对不起韩竞,一时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翻了个身,望向韩竞:“哥,为什么你给我的备注是‘他’?”
韩竞:“喜欢你,经常在心里琢磨你,觉得这个字儿亲近,亲热。”
叶满眼睛里慢慢盛满笑。
韩竞:“以后就叫老公,在外不好意思就私下叫。”
叶满张张嘴。
韩竞等着他说话。
叶满闭上眼睛,赧然地含糊地说:“我们明天不分开。”
明天不分开,没有特意起早的离别,刻意疏远的感情,太阳出来时,叶满早早醒来。
“出发?”坐在副驾的韩竞懒洋洋道。
“出发!”叶满握着方向盘,神采奕奕说:“一路平安!”
酷路泽重新启程,等待了许久的硬派越野终于回到公路,一路沿着笔直的路向前。
抵达广州后,两个人并没有直接去信的发出地,韩竞的朋友热烈邀请他们去吃饭,盛情到他们刚刚到达广州市就接二连三打电话,说已经订好五星级酒店接待两个人。
他请的是两个人,包括叶满,实际上就是想看看叶满,因为太过好奇韩竞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叶满对这事不敏感,因为韩竞实在朋友遍天下,跟朋友聚餐太正常了,他不是没经历过,也没想着自己是主角。他还在研究第五封信,到的时候也只是跟在韩竞身后,落后几步,抱着韩奇奇低头往里走。
然后他被门口门童拦下了。
叶满懵懵地停步,看看已经走进餐厅的韩竞和他的朋友们,又看看门童,就听那趾高气昂的门童说:“不允许宠物入内。”
说话时,一个贵妇牵着一只阿富汗猎犬从他身边经过,进了门,保安没拦。
叶满茫然地看看门童,又看看韩奇奇,说:“那只为什么能进?”
门童懒得跟他废话,说了句:“你这只价格不够那只一次的养护零头。”
叶满想起小时候自己在超市被店员异样目光看的经历,感觉很羞耻,其实保安不只是拒绝韩奇奇进,也是拒绝他这个层次的人进。
他确实没有进过这种地方,他成年了,也从来不是生活在童话里,他早明白人分阶层分三六九等,在社会行走被瞧不起是人生常态。他已经在学着处理自己生出的糟糕情绪了,所以没像从前那样不知所措。
韩奇奇是只串串,已经长出了毛,很干净漂亮,不是只品种狗。
但它是叶满的小狗,世界上最聪明的狗狗。
他往后退了半步,低头跟韩奇奇说:“我们去吃别的。”
他想冲已经走进大堂的韩竞叫一声,想起这样高声会影响人,就在外面发了个消息。
韩竞被朋友密集的话堵得没有空暇,转身找叶满的同时收到那条消息,再看向门口,叶满已经不见了。
“怎么回事?你的人呢?”鲁长安纳闷地问。
韩竞攥着手机,那条消息写着:“我先去第五封信的地方了,你和你的朋友好好玩~晚上见。”
韩竞大步追出去,门童立刻迎上来。
韩竞问:“刚刚抱着小狗的人去哪了?”
门童一愣,随后客客气气说:“他说带小狗去吃别的了。”
“为什么?”鲁长安不解地问。
韩竞冷笑一下,往鲁长安腿上踹了一脚,说:“你订这地方,小狗进得来吗?”
“我不知道他带狗啊,忘了这件事了。”鲁长安懊悔道:“他不会生气吧?”
“不会。”韩竞心想,叶满但凡会生气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自己也是,根本没想起来这件事。
他也不吃了,在附近找了找,没看到叶满的影子,就叫门童开来车。
“你自己吃吧,我去找他。”
鲁长安摸了摸锃亮的光头,心想自己这事办得真不漂亮,本想着好好招待一下,结果弄巧成拙。
他往旁边年轻的门童身上扫一眼,开口道:“是你拦的?”
他是这家常客了,门童认得他,但刚刚叶满跟他们距离差一截儿,门童没想到他们是一起的,立刻陪笑道:“是我们这里的规定。”
鲁长安没搭理他,也没说要追究的意思,说到底他也没看上叶满,他看人看老了的,见面就觉得那青年一股子小家子气,在他眼里不太能上台面,没什么结交价值。
韩竞的车泊过来了,也没跟鲁长安打招呼,边打电话边上车,刚关上门,鲁长安窜了上来。
韩竞瞟他一眼。
鲁长安大腹便便往副驾一堆,手上握个手串,盘起来咯楞楞响,他嘿嘿一笑,说:“我招待不周,亲自道个歉。”
韩竞没多话,给叶满打电话,他手机关机了。
他把车开出去,准备沿街找。
他其实没太担心叶满的安全,这是中国最繁华的城之一,叶满在都市里生存很熟练,不会出什么事。
但他担心叶满心里不舒服,他心思敏感,会不会因为刚刚的事难过。
叶满一点点进入他的世界,遇见各种不习惯的事,会不会又躲开?
韩竞实在没什么安稳感,叶满习惯回避,他毫不怀疑遇上事叶满能随时把对他的好感全抽走。
况且,他关了机,就像上回冬城异地后一样。
昨天他一样叫了老公,今天又关机了。
他琢磨着这句“老公”是不是有什么说法,怎么叫一次就出一次事儿呢?
“出了事儿”的叶满正在焦虑惶恐中,他的手机没电了,自动关机了。
现在他面临一件无解的事,他站在一堆共享充电宝面前,努力让自己的脑子转过弯。
他的手机没电了,所以现在需要共享充电宝充电,但是要想使用共享充电宝,他需要扫码,但是他手机没电了,所以没办法扫码……
他呆呆站这儿好久,韩奇奇饿了,他也好饿。
大都市里,马路上人来人往,红绿灯不断变换,车辆走走停停。
叶满试图往回走,然而更可怕的事发生了,他转过几个弯就忘记了来时的路,只剩下满眼的花。他从没在哪个城市见过这么多花,主干道和天桥都被花卉覆盖,路标也被遮了,但凡有“空”的地方都被各种各样的花填满,是真正的乱花渐欲迷人眼。
没有导航地图,他在花城的花里把自己给搞丢了!
他想借手机给韩竞打电话,可他不记得韩竞的号码,他想要借个充电宝,借了两三个路人,都被拒绝。
而且,他身上没有钱。
他颓丧地蹲在路边,把脑袋埋进韩奇奇的毛里挡住阳光,拼命试图开机。
手机纹丝不动,死得彻彻底底。
又遇到坎儿了啊叶满,怎么老是这么倒霉。
过了好一会儿,他察觉面前站了个人。
一个穿着白色长筒袜、高高亮亮厚底鞋的人。
韩奇奇被摸了脑袋。
叶满茫然抬头,就见一个穿着华丽洛丽塔,撑着个小遮阳伞的可爱女孩儿站在面前,用手摸韩奇奇。
叶满眨眨眼。
女孩儿冲他笑:“它叫什么名字?”
叶满:“奇奇。”
“你蹲在这里做什么?”女孩儿好奇地问。
叶满:“我手机没电了。”
女孩儿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粉红充电宝,递到他面前,在叶满眼里简直就像救苦救难的花仙子在拿花枝儿往他脑门儿上弹水珠一样。
他赶紧充上了电,生怕自己耽误人家行程,能开机了立刻去借共享充电宝。
女孩儿抱着韩奇奇拍了好多照片,小狗一点挣扎也没有,像一只没有灵魂的小狗布娃娃,脾气非常良好。
他借好充电宝,女孩儿指了指他后面,说:“共享充电宝可以免费充电的,那后面有线。”
叶满愣了愣,跟着看过去,果然看见有标识。他平时出门都背充电宝,很少用共享所以没有常识。韩竞说得对,这不是一个坎儿,是不断积累的过程,于是常识技能+1。
和神仙一样降落的女孩儿告别,他检查手机,发现了韩竞给他打的几个电话,抱着韩奇奇去买了吃的,给韩竞回过去。
电话秒通。
韩竞:“小满?”
叶满眼里浮现笑意,啃着汉堡说:“哥,你打电话啦?刚刚手机没电了。”
韩竞堵在路上,目光往街边搜索:“嗯。”
叶满:“不是在吃饭?有事吗?”
韩竞想说自己出来找他了,转头看了看鲁长安,开口道:“没有,就是提醒你注意安全。”
叶满:“我知道。”
韩竞沉默一会儿,开口道:“你去第五封信那里吗?”
叶满:“嗯。”
韩竞声音低低沉沉:“宝贝,晚上见。”
叶满脸红,支支吾吾说:“你那里有别人在呢,别乱叫,晚上见。”
电话挂断,叶满松了口气,韩竞没问他为什么走,他就没那么尴尬了。
鲁长安问:“你不是出来找他?”
韩竞:“出来找,还带着你,就等于知道他被拦了,太刻意了。”
鲁长安听明白了,韩竞在照顾那小年轻的自尊心。只是这也太仔细了,这得有多喜欢。
“那件事怪我,”他一口粤语,说道:“我有安排好,同你赔罪,我们现在……去哪里?”
韩竞:“去他要去的地方看看。”
宝贝、宝贝宝贝宝贝……啊……我也会被人这样称呼吗?
叶满背着韩奇奇,脚步轻快地上了公交,然后公交开出去,他满脑子都是这句话,觉得难为情又有点快乐。
他在宠物店买了一个背包,把韩奇奇放了进去。
小狗小小一只,乖乖趴进去,就像一朵融化的棉花糖。
公交上人不太多,他挑了靠窗位置,安静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
这是他第一次来广东,觉得有些潮,有些热,秋天已经来了,这个城市全然被植被覆盖着,好像花树都比北方大几号。
除此之外,他还是很熟悉的,都市几乎都是这样的,高楼大厦、繁华街景、都市丽人。
宝贝宝贝宝贝宝贝~
他想了太多次,大脑几乎被宝贝俩字洗脑了,循环播放韩竞好听的声音刚刚叫他那一下。
他把装着韩奇奇的包放在膝上,给懒洋洋的小狗拍照,又往窗外拍了一张,这个角度能远远看见广州塔,只是确实远远,只是细细一个影子。
他也不在意,两张照片发了个朋友圈:第五站。
几分钟后,他的手机响了一下,他打开看。
“Hello,你来广州了?”一个陌生人发来的,备注都没有,是一串英文字母。
叶满一时没记起是谁,什么时候加的,读了聊天记录,才想起这是那天广西的河里用无人机给他引路那个男生。
那天太混乱,叶满还没好好谢谢他。
“嗯,刚到。”叶满慢慢打字。
男生:“来旅行吗?我可以给你做免费向导哦。”
他帮过自己,所以叶满很客气地委婉拒绝:“不用了,谢谢你,我是来找人的。”
男生:“去哪里找人?”
叶满告诉他以后,对方说:“那你需要向导。”
一个多小时后,转了几趟公交的叶满来到石牌村。
下午三点。
公交站那里有个年轻人正百无聊赖倚着站牌等候。
他戴着黑色鸭舌帽,脖子上挂着黑色耳机,穿着黑色宽松直筒牛仔裤和白色印花短袖,腰间系着件黑白格纹衬衫,叶满不太理解这种时尚,也不知道这三十多度的天里他到底是冷是热,但默默学习潮人穿搭。
那是个清清爽爽,还有点耍酷的男大学生。
叶满有点局促,他不知道怎么和这位旅途中一面之缘的男生相处,对方坚持要让他报答,请他吃一顿猪脚饭,这就没法拒绝了。
从车上下来,叶满正纠结着该怎么打招呼时,那个低头发呆的男生忽然抬头,对他招招手:“这里,叶满。”
叶满不自在地走过去,那高个子男生往他背后一看。
“又见面了,奇奇。”他友好地打招呼道。
韩奇奇扒着宠物包,站立起来,好奇地打量他。
“去吃饭吧。”叶满腼腆地对他笑笑,说:“我请客。”
“我还不饿。”男生说:“先去办你的事好了。”
叶满欲言又止。
“忘记我叫什么了吗?”男生并没在意,又报了一次名字:“罗均豪。”
……
“所以你是为了信才开始旅行?”罗均豪兴致盎然:“可以给我看看吗?”
叶满拿出信,交给他。
谭英的信只在必要时他才给陌生人阅读过,比如翻译梅朵吉的信时,这封信例外,因为它字太少了,没有什么隐私信息。
“就这样?”两人一起往石牌村里走,罗均豪仔细看信封上的地址,说:“试着找找看吧,难度很大。”
叶满进入石牌村之前并不太清楚这年轻人为什么这么说。
直至下午明亮的天光被握手楼遮挡,他们似从白天走进黑暗,曲折复杂的巷子、狭窄的通道,只走进去几分钟,叶满这个天生方向感不好的就已经找不到来时路了。
“这封信是十几年前的,发信人不一定还在这里住,”男生领着他在狭窄的楼间穿梭,说:“现在这里大多是外地的打工族住,人员流动很大。”
狭窄不见光的角落很潮湿,楼房间空隙只有两层分开,形成通道,二层向上楼距极近,两栋楼之间的人甚至能做到互相握手。
叶满站在其中仰望天空,密密匝匝的高楼间只有一条明亮的线,那是有限的天空。
走进去一段路,叶满就发现这里虽然拥挤但并不混乱,几乎是一个高楼形成的城寨,里面的商铺一应俱全,行人穿着随意、外卖员偶尔经过,很有烟火气。
两个人在这里转了很久,并没有找到十几年前信件上的地址。
叶满早有预料,但还是有些失望。
他打量这个城中村狭窄的街巷里,思索着谭英是否曾来过这里。
风难以渗透这里,阳光无法深入这里,暗淡陈旧的街头,杂乱密集的霓虹灯牌,狭窄不足两米的楼间小道,谭英是否走过这里?
一道穿着冲锋衣的纤长人影从他身边经过,他怔怔转身,却什么也没有。
下班的打工人从这里经过,光鲜亮丽地踩在湿漉漉的地面,各奔各的小巷,
“谢谢你,”叶满说:“我请你吃饭吧。”
罗均豪若有所思,抬头看这地方不大、却足足容下十万人的地方。
“信上面有名字,”罗均豪说:“我们问一下名字试试。”
叶满不想太麻烦别人:“可是这里太大了,要不然吃完饭后我自己来找吧。”
罗均豪:“我还不饿。”
下午六点,韩竞停在石牌村外面,不知道往牌楼里面看了多少次,推门下车。
鲁长安也跟着下去,跟着说:“我们回家里等吧。”
韩竞:“你先回吧,我们之后再聚。”
鲁长安闭了嘴,跟上他,说:“怎么能就这样回去?我平常都见不到你。”
韩竞:“……”
鲁长安跟他关系不错,但商人嘛,无利不起早,哪来那么单纯的热情。
韩竞没再说什么,第三次给叶满打电话,叶满还是不接。
他下午进来一次,按着信上的地址找过,没有那个地方。石牌村这么多年人群聚集,楼房改造次数很多,找不到很正常。
可叶满始终没联系他,也不接电话。
往里面走了会儿,周围天就彻底黑了,各种小吃正在营业高峰,巷子里人来人往。
韩竞往里面走着,黑眸仔细在人群中扫过,脚步不停地前走。
隔着一座高入天际的握手楼,另一条街,直线距离不到二十米的地方。
罗均豪走进一家烟酒店,用口音浓重的粤语说了句话。
叶满听得懂,因为一路上他问了好几家店了,他在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吴敏宜的人?”
店家用粤语回应后,他就退出来。
在这里做生意的有很多外地人,罗均豪只挑本地人问,叶满并不知道他是怎么在人群中挑出本地人的,很是钦佩。
他继续往前走,正好与韩竞是两个方向。
罗均豪是很认真地帮他找人,一路问下去,中间又打了几个电话。
叶满听那意思像是在向人打听这个名字。
“我们村离这里不远,说不定会有人听说过。”罗均豪解释道。
现在天已经很晚了,叶满打算和韩竞说一下,晚些回去。
刚刚拿出手机时,身边两个穿西装裙的年轻女孩经过,时不时看看他们,低声说着什么。
叶满没太在意,解锁手机,两个女孩儿停下了。
她们问道:“你们找吴阿姨?”
叶满动作一顿。
罗均豪眼前一亮:“你们认识?”
“认识,你们有什么事吗?”
叶满上前一步,开口道:“能不能给我一下她的联系方式?”
两个女孩儿犹豫一下,指指前面,说:“她是我们房东,前面那两栋楼都是她的,你要是想找就去那里找吧。”
叶满:“……”
两“栋”楼吗?
罗均豪陪着逛了那么久,也是真累了,手搭了搭叶满的肩,开玩笑道:“我又帮你一个忙,又欠我一顿饭哦。”
叶满身体一僵,他不习惯跟人肢体接触,想要退开。
同时,一道低沉冷淡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小满,怎么不接电话?”
第134章
叶满迅速转身, 圆圆眼睛晶亮地看向前面,五六步外,一家猪脚饭店门口, 一身黑衣的韩竞站在那里, 超过一米九的身高、微沉冷淡的脸, 漆黑的眼珠盯着他和身边的人, 叶满迅速感觉到了压迫感和危机感。
他心脏咚咚跳着, 下意识抬步向他走,走出两步,他又停住, 看向后面帮了大忙的罗均豪。
叶满:“那个……我给你转账,两顿饭。”
罗均豪:“……”
说完,叶满没再多说话,加快脚步跑到韩竞面前。
“韩竞!”
话音没落下呢, 韩竞握住了他的手。
“广西那件事没来得及道谢, ”韩竞淡淡开口:“有时间吗?请你吃顿饭。”
那语气却很清楚——我们没时间, 请你离开。
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小帅哥哼笑一声,一点也没把他放眼里,说:“不用了, 下次吧。”
叶满:“哥……”
韩竞低头对他笑笑, 挺温和的。
叶满扬起笑,正想说今天的成果,韩竞的唇贴到他的耳边, 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冷冷说:“我说过,要是发现你出轨,就把你扔进无人区喂狼。”
韩竞真动气了, 一口闷气憋到肺子难受。他等了找了一下午的人在这儿跟别人有说有笑,在城中村不到两米宽窄的小路上,俩人靠在一块儿,那股子亲密劲儿格外刺眼。
他这人独占欲太强,这玩意儿不是他比叶满长九岁、成不成熟的事儿,是天生。
类似无人区里的野狼最原始纯粹的领地意识,被划进自己领地内的生物,别人碰一下他都会觉得受到侵犯。
叶满头皮阵阵发麻,吓得喘不过气,是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了。
他害怕任何对他发泄脾气的人,那几乎立刻激起了他的防御本能,具体表现在闭紧嘴、含胸、尽量把自己蜷缩起来,降低存在感。
广州晚高峰,城市交通拥堵,繁华都市灯火通明。
韩竞说了半天的话,叶满通通回答,但客气得要命,韩竞就明白事儿坏了。
韩竞:“饿不饿?”
叶满应激了,自动回复一些有距离的话,这是他的自我保护模式:“不饿,你们有事的话把我放在一边就可以,谢谢。”
韩竞:“找到人了?”
叶满:“还没有,但是快了,明天我自己去一趟,您忙您的事就好。”
韩竞试图说些轻松的缓和气氛:“韩奇奇那包新买的?”
叶满进入人机对答模式:“是的,它很喜欢,谢谢关心。”
韩竞:“跟我谢什么谢?”
叶满:“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韩竞:“……”
他被叶满堵得说不出话来。
尽管他一般情况下对待叶满时十分耐心,但今天情况不一样,叶满不熟悉这样的他,自己无意间暴露会让胆小的叶满偷偷后退。
人不是随时随地都会保持冷静的,刚才那小孩儿明显非常年轻,和叶满差不了几岁。他有清晰的危机感,失了分寸。
韩竞冷静下来,调整语气,装得有点疲惫的样子:“我找了你很久,你不接电话,我能不担心吗?”
叶满眼睫轻微动了一下。
韩竞直接切入问题:“害怕我了吗?”
叶满抿唇,这回没敢吭声。
韩竞沉默一下,示弱道:“你换位思考一下,我一直不接你的电话,转眼看见我跟别人靠一起,你不吃醋?当然,我的态度确实有问题。”
叶满别的不行,想象力十分丰富,这么顺着想了一下,画面都出来了,胃立刻抽了一下,幻酸。
“对不起。”叶满终于小声道歉。
从前和人闹矛盾的时候,没有人向他示弱过,从来都是他示弱,这次好像不一样了。
他眼眶有些潮热,心里泛起酸楚,愧疚和感激渐渐涌出来,他喜欢有问题直接解决的感觉,不会抻长痛苦,他喜欢这样的人。
韩竞试图和好,语气故意露出一点委屈:“刚才我态度不好,不应该说那种话,对不起。”
叶满:“不是。”
韩竞指尖一下下敲着方向盘,大脑正高速运转,想怎么让自己对象恢复安全感,就听叶满这样说。
韩竞:“什么?”
叶满抱着韩奇奇,捏着它雪白的毛,鼓起勇气说:“你不信任我。”
韩竞:“我没有。”
叶满肺子有点憋闷,脸涨得通红,终于选择直面问题:“你看见我和别人走在一起就想我出轨了,你都不想别的,就想直接把我扔无人区喂狼。”
韩竞:“……”
后座,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鲁长安憋得脸发红,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不过,前面俩人都顾不上他。
韩竞难以反驳,他对伴侣的占有欲太强,确实反应有些激烈。
韩竞:“对不起。”
叶满:“我有错,里面很暗,我没看时间,以为还早。”
他闷闷说:“他就在石牌村附近的村子住,之前帮过我们,看见我来广州想让我请吃个饭,顺便帮了我的忙,没有别的事。”
他这么认真对待俩人间的问题,语气柔软地解释,让人的心寸寸软了下去。自己确实有问题,刚刚忽略了叶满的感受,对他产生了威胁。
韩竞心里叹了口气,认真自我检讨:“我知道,我反应有点过度。”
叶满稍稍松了口气。
隔了一会儿,韩竞:“我不可能把你扔无人区喂狼。”
鲁长安凑上来,憋着笑说:“就是,这里都是人,哪会有无人区?”
叶满自我阴暗道:“广州有江。”
韩竞:“……”
鲁长安要被这小年轻笑死了。
韩竞也没忍住笑:“我还能把你扔江里啊?”
叶满不说话了。
韩竞温声问:“想什么呢?”
外面下起了雨,雨把世界变得模糊遥远。
“谢谢你能跟我好好沟通。”叶满红着耳朵,用自以为俩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说。
韩竞黑眸闪烁着笑意,真心实意应了声:“也谢谢你理解我。”
鲁长安想调侃两句,忽然又觉得没滋味儿。
他在全国四五个城市都养着情人,哪个都说爱他,相处模式也都各有各的特点,可他现在一对比,觉得不那么对劲儿,好像少了点什么。
他坐在后座若有所思的时候,叶满和韩竞说起了吃的:“猪脚饭很好吃吗?”
韩竞:“我挺喜欢吃,今晚尝尝?”
鲁长安想说自己已经订好餐厅了。
叶满:“我们那儿叫猪蹄。”
韩竞:“这边猪的两只前蹄叫猪手,后蹄叫猪脚。”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废话戳中了叶满的笑点,他一阵乐。小心戳了韩竞的手背一下,说:“前蹄。”
韩竞也忍不住乐了,说:“开车呢,收回你的猪手。”
叶满又笑了好一阵儿。
韩竞:“累不累?买好回去吃?”
鲁长安觉得,叶满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他像社会最普通那类人,可看他时也不会有攀附或者套近乎的寒暄,他普普通通不善言辞,但充满烟火气。
或许未必会觉得一顿猪脚饭比不上一顿豪华大餐。
他往群里发了个消息,说见着韩竞和他的人了。
十来个人的群里立刻有人冒泡,问:“怎么样?”
鲁长安把手机搁在自己肥肥的肚子上,眯眼打字:“见过韩老板哄人吗?”
他闷闷笑,打字道:“毫无下限。”
“嗨!”前面有人叫他。
他抬起头,就见那青年侧过身温和笑着,腼腆地说:“您吃猪脚饭吗?”
鲁长安一愣。
叶满:“他说您以前很喜欢吃猪脚饭,你们第一次在一起吃饭就是吃的那个……”
叶满很笨拙,他说这些是因为耽误了人家时间来找自己,他觉得很过意不去。
“还没吃饭吧?我请您吃晚饭。”叶满说。
他是韩竞的朋友,叶满虽然未必会和韩竞每一个朋友都有交集,但友善相处还是有些必要的。
他不知道鲁长安这会儿在想什么。
鲁长安忽然觉得叶满和韩竞很像。
十几年前他第一次和韩竞见面时是他服装厂子的生意失败的时候,满身的债,几乎想跳海算了。
韩竞那会儿很年轻,在海边找到他面前,说:“我有笔生意想跟你谈。”
鲁长安骂他赶紧滚,韩竞并不生气。
他没像叶满一样温和斯文,看上去冷漠锋利,他也是那么说的:“还没吃饭吧,我请你吃晚饭。”
时间过了好久,没想到韩竞还记得。
他恍惚了一阵儿,笑着说:“好。”
然后,他在群里说:“是一个人品很好的年轻人。”
晚上俩人是在鲁长安空置的房子里住的,房子很豪华,大平层,装修土豪得叶满直晃眼睛。
他还是铺上了自己的绿色床单,不是怕脏,是怕自己弄脏了人家的地方。
铺好自己干净的绿床单,有了自己的东西,他对这种豪华地方的陌生和不适应也缓和一点,冲了个澡,爬上床。
韩竞在客厅讲电话,他把充满电的手机打开,罗均豪给他发了消息:“你男朋友是不是误会了?”
叶满:“没有,今天对不起。”
罗均豪:“我没关系,就是今天很闲所以找你玩,但你男朋友可能不高兴了。”
罗均豪:“他好像对你没有安全感。”
叶满:“……”
叶满这一晚上没睡着,躺在韩竞身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他有很多事情不懂,行走这一路上,他像一个稚气的孩子一样观察这个奇怪的世界,各种人的情感。
他好像一点点看懂了些事,但是当真正让他自己经历时,他又有了很多困惑。
世界上的问题是不间断的,他很少会自己解决问题,只会尽全力模仿周围的人,而当他模仿时,所做的事其实不太发自他的真心,更像一场表演。
罗均豪说的话,叶满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韩竞今天确实不太开心。
他想要模仿成熟的人去和韩竞聊聊,但叶满清楚,那只是他在韩竞面前表演,在和韩竞对话之间,真正的自己正在第三视角看着两个人,问题并不会真正得到解决。
他一直都在模仿不同的人做事,他迫切想要放弃这样与世界交流的捷径,因为他不想模仿别人和自己的恋人对话。
韩竞半夜三更是被亲嘴亲醒的。
锐利的眼睛迅速睁开,闪过一丝警惕,但下一秒,他翻身把怀里的人压在身下。
大平层隔音很好,窗帘外是繁华都市夜景、霓虹灯璀璨,珠江堆满星辰宝藏。
大床上没有交谈声,两个人的动作隐藏在夜色里,布料在窸窸窣窣地摩擦,唇分开又贴紧。
很久之后,韩竞低喘问:“这么忍不住?”
懒懒散散,浪荡,不正经。
叶满被他亲得像燃烧一样,浑身滚烫灼热,说:“就是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是你。”
韩竞:“……”
把他亲醒就为这个?
他坐在床上,透过漆黑夜色看叶满,良久,眼底浮现笑意。
他蜷起长腿,手微微握起,抵在唇边,想了想,又笑了一下。
广东天气不太热了,但对于北方人来说过于潮湿,昆虫长得像异形。叶满每次出门,看到长着翅膀飞的大蟑螂和背着堡垒爬过街的非洲大蜗牛都会站着看一会儿,看着看着就会再计算一次,自己已经在广州待多久了。
第十七天了,听说吴敏宜出去办事了,还没回来。
十一月份,叶满离开冬城已经是第五个月,以前的生活好像越来越远了。
叶满出来买菜顺便遛韩奇奇,拎着一袋子小土豆往回走,手机嗡嗡震动两下。
罗均豪:“还在广州吗?”
叶满抿唇:“嗯。”
罗均豪:“我们在拍照,要不要一起玩?”
叶满:“拍什么?”
罗均豪发过来几张图片,都是精修帅哥图。
叶满潮人恐惧症又犯了:“……”
叶满拒绝:“我还有事。”
罗均豪:“好吧,那我们短视频互关一下。”
叶满搜索了一下他的账号,显示出一个三万多粉丝的帅哥头像,点进去看,各种帅照和cos照片。
叶满明白了,这人是玩网络的潮人帅哥,喜欢和漂亮的人一起玩那类,他一向对这类人充满敬畏。
他默默点了个关注,继续往住的地方走。
罗均豪又私信了他:“你的账号竟然有三十万粉!”
叶满点进自己账号看一看,涨粉那里确实到了这个数字。
前两天还没有,他把越南视频上传后就有了。
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被关注过,也确实觉得这只是一组数据,不像另一个号那样有意义,可以帮助小动物回家。
他从手机还没普及的时代长大,黑白电视、大哥大、大肚子电脑、智能机、网购、短视频时代全面兴起。身处社会发展洪流中的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类开始了网络的狂欢,并将这场狂欢变成耗费生命的一部分。
大学时代他很少刷短视频,觉得那是不务正业浪费时间,他也不打游戏,因为那是“坏”孩子才做的事。
他对这个社会适应永远是滞后的,比如大学才拥有第一部手机,大四才适应网购,大学毕业第四年才拥有自己的电脑……他对短视频号的价值观念也是滞后的。
罗均豪:“我去看看你的主页。”
叶满提着土豆回到住的地方,鲁长安竟然也在。
房东在房子里,让叶满有些紧张。
他关上门换鞋,俩在那里喝茶的人看过来,叶满有些拘谨地打招呼:“那个……我中午做卤味,一起吃吗?”
鲁长安笑着说:“那就打扰了。”
他瞧见那小年轻对他笑笑,然后放下东西,用湿纸巾擦小白狗的脚,擦干净了才放它进来,忍不住说:“直接进来就可以啊,有佣人来打扫的。”
这里确实有阿姨打扫。
叶满第一次见她时吓了一跳,得知她的来意时产生强烈不自在,他不习惯被人服务。
“他习惯了,有洁癖。”韩竞放下茶杯,说:“我帮你。”
叶满连忙说:“不用不用。”
韩竞还是进了厨房,他做卤味的时候,韩竞在旁边做了别的菜。
这段日子都是这样,两个人一起做饭,一起吃饭,吃完饭这里也有健身房,韩竞教他防身术,除了买菜,两个人不怎么出门。
有时候叶满的精力会耗尽,比如现在,锅里煮着卤味,他挨着冰箱慢慢蹲下,发着无意义的呆,有时候还是会哭。
他低着头,感受着彩色世界慢慢变成灰色,韩竞调料味突出的饭菜香气可以让他缓解一点,但效果微小。韩竞不吵他,站在一边陪他,那段难过的阶段要慢慢熬。
等他擦干眼泪,韩竞递来一杯西瓜汁,他怔怔抬头,发木的嘴唇轻轻阖动:“老公。”
韩竞低头看他,带着薄茧的大手轻轻蹭蹭他湿润的脸颊,说:“好点了吗?”
叶满不知道什么滋味儿,认识韩竞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陪伴过他。
“嗯。”他觉得自己浑身不知从何而起的疼减轻了一点,接过西瓜汁,喝了一小口。
很甜,很清爽,冰块儿碰撞着,杯壁渗出细细凉雾。
他一口气喝了大半,心情变得好了一点。
“小满,”韩竞半蹲下,凝视他的眼睛,说:“去看看医生,好不好?”
叶满的手有些细微的发抖。
片刻后,他无力地低下头,说:“他们都是骗人的。”
韩竞:“我来找。”
叶满轻轻摇头,抗拒道:“不要,浪费钱。”
韩竞揉揉他的头发,轻揽住他的肩。
厨房里飘着香气,中午阳光晒进来,晒在叶满的眼里,他望着空气中细微的尘埃,喃喃说:“对不起。”
韩竞慢慢收紧手,把人紧紧按在怀里,说:“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鲁长安一个广东人可能吃不惯他们的菜,西北菜香辛,东北菜重油盐,叶满心细,要给他做几道广东人能接受的,韩竞接过去做了。
鲁长安本来想进厨房聊天的,刚到门口就看见叶满蹲在冰箱前无声的哭,但俩人不像闹别扭,韩竞蹲下去抱他,空气中流动的气氛悲伤又宁静。
直到俩人重新忙碌,鲁长安不动声色离开,装作没来过。
吃过饭,韩竞送他出去,鲁长安私下里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伤心的事?”
韩竞说:“谁都有。”
鲁长安:“刚刚……”
话停住,叶满从客厅里追出来。
鲁长安看过去,广东明媚的阳光从落地窗一路铺到门口,照在那个瘦削青年身上,把他的皮肤照得有些透明,他五官精致清晰,气质无害又温和,看起来还有点呆,声画不同步似的。
他手上拿着一个袋子,里面装了两个大食盒:“看您挺喜欢吃这个,拿回去吃吧。”
说完那句话,他才笑。
叶满明明很低落,但笑容很暖,很真诚。
他把自己卤的东西装起来,送给鲁长安,因为午饭时这个很对鲁长安的胃口。
鲁长安愣了愣,双手接过来,笑着说:“谢谢,我很爱吃。”
司机把车开出小区,鲁长安坐在后座,想着今天的事,他对叶满的印象越来越好,同时也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似乎有点抑郁情绪。
这会儿叶满在睡觉,他冲了个澡,爬上床,陷入难受的虚无。
韩竞上来,给他捏背,捏了一会儿叶满渐渐放松,睡着了。
下午夕阳满天的时候,叶满醒了。
他跑下床,韩奇奇站起来,跑到客厅,韩奇奇跟着他跑出来,叶满踩着夕阳,从沙发后面搂住韩竞的脖子,凑到他耳朵边上,用气音吐出俩字:“宝贝。”
韩竞:“……”
他的目光从电脑上挪开,挑眉说:“你说什么?”
叶满脸发红:“宝贝!”
韩竞耳根子发痒,问:“跟谁学的?”
叶满说:“你啊。”
韩竞:“……”
叶满脸贴在韩竞的肩上,手轻轻垂在韩竞胸前,情难自禁又不太自然地夸赞:“你好帅。”
韩竞被他弄得心软得要命,自己的工作也做不下去了,干脆合上电脑:“多帅?”
叶满侧头看他,说:“在我计划里应该长成你这样的。”
韩竞轻微抽了口气,说:“听说两个朝夕相处的人会越来越像。”
叶满:“你不要像我,我不好看。”
韩竞偏过一点头,慢慢靠近叶满,低声说:“那一定是你没有好好照过镜子。”
第135章
夕阳铺洒在两人的身上, 落在韩竞深色的眼睛里,叶满在那里看见了自己,只是很小很小, 看不清, 像在一个清透的镜子里。
“在你眼里, 我只有一只蚂蚁那么大。”叶满靠近, 几乎趴在他脸上说。
韩竞喉结轻微滚动:“你再看看。”
叶满认真照自己的影子, 对这个幼稚无聊的小游戏乐此不疲,韩竞也乐意陪他玩,眼睛都没眨一下。
“小满……”两个人的呼吸相互交错, 韩竞禁不住叫他。
叶满眼神一错,聚焦在他的眼眸上,方才也是看,但看的是自己的影子, 现在看的是韩竞。
心被蛰了一下似的。
他低下头, 忽然咬住韩竞的下嘴唇。
轻轻的。
“喜欢你。”叶满咬着他, 含含糊糊地用嗓子哼道。
韩竞能感觉到叶满正在喜欢他,被喜欢着的人一定是有察觉的,他整颗心都安稳、被填满, 会感觉到被无限贴近, 不孤单。
叶满这段日子每天都要这样说,有时候会说着说着话,忽然冒出来一句, 不那么自然、有些难为情,也让韩竞猝不及防。
韩竞从来不是什么肉麻的人,也没谈过这样甜的恋爱。
“我也喜欢你。”他也一点一点被同化下去。
叶满的发丝染着日落,金灿灿, 明媚阳光,太感染人了。
他把人抱起来,压在沙发上,不管不顾地深深吻他。
叶满吓了一跳,开始手脚并用地挣扎。
韩竞把他的手按在头顶,强制他不许动。
叶满脖子都烧红了,勉强透过一口气,赶忙说:“来人了。”
韩竞动作一顿。
佣人推门进来,每天人机做任务一样准时准点,准备打扫卫生。
她本来是鲁长安雇佣的,在他的家里工作,被临时派到这里。她的工资加了一点,只是这个房子里的客人并不需要她做太多,每天做做饭就可以,有时也用不着她动手做。
她很喜欢这位客人里的其中一个,他脾气很好,会帮她一起做事,每次都会请她吃东西,和她说说话,他还有一只很可爱的狗。
她来到广州很久了,每天会注意避开主人在家的时间,多数时候只在自己的房间里待着,感觉很孤独,但每天来这里时心情都会很放松。
今天她进门时,两位客人都坐在客厅里,一个正优雅地喝着咖啡,看电脑。
一位双手捂脸,像是有些疲惫的样子。
她走进厨房,准备给客人准备些果汁,那位她很有好感的客人走过来,腼腆地对她说道:“阿姨。”
她转过身,关切地问候叶满,看到他精神难得很饱满。
叶满从冰箱拿出一盒卤味,交给她,说:“中午做的,给您留了一盒,尝尝看。”
她立刻道谢。
韩竞路过厨房时,两个人正一起说话,很和谐,韩奇奇趴在地上啃磨牙棒。
叶满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被服务的人,他好像没有这个雇佣概念,他的概念里就是自己平平常常认识了一个人,平常友好善待,收到了对方同样的善意。
卤味口味甜咸,恰好受到了她的喜欢,她坐在厨房里吃东西,和叶满聊天。
那样的茶话会过了两个小时,她麻利地收拾好所有东西,告辞离开。
“说了什么?”韩竞从房间里出来,问道。
叶满:“她给我讲了个故事。”
韩竞挑眉。
“这个,”叶满拿着盒子走向韩竞,说:“她带了这个给我。”
韩竞低头看,那是一盒龙井茶酥。
夜风轻轻吹进来,白色窗帘轻轻飘动,房子很大,只客厅开了一盏灯,一片宁静。
韩竞咬了口糕点,偏甜,吃不太惯。
如果是自己,是不会去和一个陌生工作人员产生什么交集,或许话都不会说半句,当然,他也不会收到任何零食。
他察觉叶满正在主动接触这个世界,这有点罕见。
他不动声色观察叶满,青年正坐在他边上纪录笔记。
——
这是我认识杜阿姨的第十七天,她送给了我一盒龙井茶酥,我很喜欢吃这个。
她和我妈差不多大年纪,性格腼腆、不善言辞。
今天我给她留了吃的,可能因为这个,她多跟我说了很多话,她和我说起了她的家庭,说的时候充满愤怒。
她母亲早亡,父亲再娶,生了个弟弟,她就成了一家子的奴隶。
十八岁时被嫁给大十三岁的丈夫,生下一女儿,二十岁丈夫因遗传病发作死了,独自带女儿返回娘家,被驱逐出去。
一个人拼命工作,拉扯孩子十二年,三十二岁被父亲找到再嫁,丈夫长期家暴,为了保护生命受到威胁的女儿,她冲上去砍了丈夫六刀,致其残疾,自己锒铛入狱。
十年后,她出狱,女儿被她的亲外公嫁给一个家暴男人,多么相似的经历,目睹家暴现场后,她不顾一切冲进去,为保护女儿,她用斧子砸碎了男人的肩膀。
入狱三年,出狱后,女儿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女儿那些年被家暴导致器官衰竭,坚持不了太久了。
女儿不愿意在医院度过最后时间,她开始带着女儿四处流浪。
两个月后,女儿靠在她的肩头病逝。
她回到了父亲家里,纵火烧掉了他的家,父亲中途醒来,逃了出来。
再次入狱。
三次入狱,她已经不愿意再离开那个地方。
但是八年后,她又被监狱驱逐,回到了这个社会。
她带着女儿的骨灰一路往南走,走啊走啊,我遇见了她。
……
我真喜欢她。
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护着自己孩子的母亲。
她那么勇敢,她一直在英勇地对抗,尽管她才一米五五的身高,尽管她看起来那样瘦弱。
我猜她的女儿一定非常爱她,她一定也是一个充满勇气的人,因为她的母亲给了她底气。
她哭的时候,皱纹夹住了眼泪,顺着梯田一样的沟壑汇聚到了下巴上,然后她一点一点,细细啃着鸭掌,她说她的女儿很爱吃。
我想起自己的妈妈,我曾经想护着她,我想带她离开家,找一个不会挨打的地方。
我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她面前阻拦,或跪地拼命磕头让爸爸不要再打她,我亲眼看着她满脸的伤,听着她哭着控诉爸爸的暴力。
我心疼她,告诉她爸爸是坏人,我会带她离开,她却一脸责怪地尖锐说:“他是你爸,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早该明白的,我永远带不走她。
我这一生都不会感受到她带来的庇护与安全感。
妈妈和妈妈是不一样的。
我真是喜欢杜阿姨,可她不是我的妈妈,我也没办法减轻她失去女儿的痛苦。
我不做那份卤味就好了,惹她哭了,可她对我说了好几次谢谢。
我做了一件又坏又好的事。
——
叶满佝偻起来,弯腰,双手捂着脸,深吸一口气。
“哥,”寂静的客厅里,叶满的声音响起:“她给我唱了一首歌。”
韩竞:“什么歌?”
叶满嘴唇哆嗦了一下:“很诡异的一首歌。”
他努力回忆,事实上那歌曲给他的强烈印象不需要太费力就让他轻易想起。
“爹啊,娘呀,人家屋里有杀人的刀,有煮人的灶……你下贱的女儿,在人家脚下踩,在人家手中捏……你逼着活人,跳进死人坑。”
韩竞眸底闪过一丝讶异,再次看向桌上那个不起眼的保姆留下的点心。
如果像他想的那样,那她应该是相当厉害的一位女性。
“这是哭嫁歌。”韩竞说:“以前在路上跑时遇见过哭嫁风俗,听过类似的歌。”
叶满:“……哭嫁歌?”
韩竞:“她能从过往生存环境挣脱出来,一定是相当厉害的角色。”
叶满沉默片刻,轻轻开口:“走这一路上,我见过了好多不同的人生,你以前在路上是不是也这样?”
一直无声注视他的韩竞:“嗯。”
叶满说:“你会不会因为别人的经历感到难过?”
韩竞说:“不会。”
叶满眼睫扇动,放下手,转头看他。
韩竞与他对视,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修行。”
叶满一怔。
韩竞:“每个人的人生都只能自己度过,无论好坏。”
叶满不是第一次听韩竞这样说,现在他好像完全理解了。
就好像没有人能够代替他经历痛苦和孤独,他也没办法代替别人去走完人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路。
“我还是觉得大部分女性一开始出生在这个世界就不公平。”叶满轻轻说:“就像一直处在斜坡上,杜阿姨是这样,我妈、姥姥也是这样。”
他有些着急和无力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她们好像生来肩上就扛着那些工作的,要每天做饭家务生儿育女等等等等,因为生来就扛着,所以这些工作是隐形的,没人觉得会累,在那些工作的上面,她们还得做和男人一样的工作,这才算有价值,再在那基础上,还得做出比男人更大的成就,才能得到认可、获得一点公平。”
韩竞撑着头看他,眉头微微皱起,像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说:“这个坡不是自然有的,是积年累月被一点点踩出来的。”
叶满呆呆地说:“如果把坡填平就好了。”
韩竞说:“好。”
叶满一愣,随后目光奇异地看他,韩竞并没有反驳他,而且还在赞同他。
要是自己以前的一个朋友肯定会说那是“你给捐点钱呗”、“我们也很辛苦,别说这些消耗我们的精力”、“别太圣母了行吗?”
他会习惯性反驳叶满的每一句话。
韩竞真好,无论他说了什么大话都让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抵达一样。
“饿了,”半晌,叶满终于抻了个大大的懒腰,说:“你饿吗?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韩竞收敛神色,懒洋洋地说:“腿麻了。”
叶满坐近一点,手搭在他的大腿上,双爪捏捏。
下一刻,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叶满猛地跌进他的怀里。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他还没从刚刚的惊吓里回过神来,韩竞粗犷硬朗的脸近在咫尺,呼吸交错。
没有任何语言沟通,叶满垂下修长的脖颈,对着他的侧脸落下一个吻。
亲吻的时候,悸动得呼吸都在颤。
韩竞呼吸也有点重,一偏头,捉住他的嘴唇。
那个吻开始得充满被吸引产生的欲望,结束时变得和缓、缱绻。
叶满眼里有一点点水光,他低着头,抿抿唇又松开,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要是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韩竞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为什么?”
因为亲得好舒服,忍不住想象了不同年龄的你亲我时的样子。
叶满从他身上站起来,随口说:“就是想看看以前的你,但想想,那时我应该是个小孩儿。”
毕竟他们差九岁。
韩竞:“……”
韩竞这一晚上都有点寡言,坐在副驾驶低头看手机、发消息,挺忙的。
车在石牌村停下,叶满拿着信走进去。
晚上八点多,这里仍然很热闹,理发店里有人在剪发、超市有人在搬货,外卖员带着炸鸡匆匆从污水流过、油渍淌出的怪物肢体影子上踩过。
叶满躲避过一辆电动车,但躲避空间很小,这里的路很窄很窄,仰头看,握手楼之间几乎毫无空隙。
他又往里面走了大概五分钟,出现了一家营业的猪脚饭店面,透明橱窗里面的男人正戴着口罩和手套忙碌着。
这么多天了,这里终于开张,叶满有些紧张,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您好,”他隔着玻璃,从小小窗口对里面的人说:“请问这里是吴敏宜的店吗?”
里面的男人擦了他一眼,那双沧桑的眼很冷、很凶,让叶满一刹那被冻住了。然后男人继续剁猪脚。
笃、笃、笃——频率机械而冰冷,刀光闪烁,煮得软烂的猪蹄应声粉碎。
配上他那不带丝毫情绪的眼,让人有种杀人魔即视感,叶满头皮发麻,他想象力丰富,已经在脑子里演电影了。
“租房?”男人沉沉地开口问。
“不、不是,”叶满一抖,赶紧拿出信,像一只诚诚恳恳的乌龟揣手举起,老老实实交代:“我、我想问问……”
男人停下手上的动作,欠身往玻璃外面看,仔细看。
外面如寻常一样行人穿梭,电动车嗖嗖地穿街过巷。不寻常的是,一个北方口音的青年来到他家的店门前,拿出了一封老信。
上面的字迹是他的爱人的,他无比熟悉。
他立刻知道这是写给谁的信,她的爱人只给一个人写过信。
——谭英。
“老婆,你过来一下。”男人向后面喊,说的是粤语。
叶满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里面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有些胖,其貌不扬,但看起来很面善,比这个凶巴巴的男人和善太多。
叶满下意识站直身体,开口道:“您好,请问您认识谭英吗?”
一脸疑惑走过来的女人明显愣住,随后上下打量叶满,隔了会儿,开口道:“你是她什么人?”
叶满:“我……不认识她。”
这是一家夫妻店,俩人经营着猪脚饭,收租,如果是租客来吃,他们会给打个折,不大的店里拥挤地摆着五张桌子,有两个客人在吃饭,很清净。
叶满局促地坐在最里面的实木茶桌前,听见门口有脚步声,回头,冲找过来的韩竞招招手:“哥,这里。”
“你的朋友吗?”吴敏宜泡着茶,说道:“请坐。”
桌子不大,上面摆了茶具,茶香扑鼻。
这会儿没什么客人,那个剁猪蹄的男主人也过来坐下,摘了口罩,叶满看见他右脸上,从嘴角到颧骨那条粗长狰狞的疤痕。
太触目惊心了,叶满甚至怀疑,他的脸是否曾经被人用刀完全豁开过。
但除此之外,尽管年纪大了,叶满也能看出他年轻时是个模样不错的男人。
他坐在女人身边,不说话,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四人相对而坐,叶满很不自在,因为他和那个男人正好面对面。
茶被放到面前,叶满连忙拿起来,喝了一小口,遮掩自己的紧张。
“原来是这样,”女人拿着那封信看了一会儿,然后看向叶满,笑着说:“刚刚还以为你是她的儿子呢。”
叶满:“……”
“阿祖,他们长得有点像对吧?”她跟丈夫说:“很靓。”
叶满的脸越来越红了,握着茶杯假装喝水。
男人摇摇头,说:“忘了。”
吴敏宜叹了口气,说:“是啊,你已经十几年没见过她了。”
也就是说,他们后来也没再见过谭英吗?
吴敏宜把信放下,说:“你买到了谭英的信,想要还给她,所以一直在旅行,对吗?”
叶满觉得自己很冒犯,他说:“因为觉得这些信不会是她卖掉的,看到这些在市面上售卖,觉得很不好……我刚刚好什么事都没有,就想着还给她……”
吴敏宜:“谭英不会卖信的,她是个很重情的人。”
叶满点头:“我也是这样想。本来这场旅行的理由是有些牵强的,但这一路走来,我找到了几位写信的人,又被他们拜托了些事,我觉得我应该继续找下去。”
吴敏宜给叶满喝空的茶杯里倒水,说:“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最后一次见她时,她说她要去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和我联系了,我知道这封信她不会收到,只是想要告诉她这个消息,无论她知不知道。”
叶满一怔,这是第一个,叶满遇见过的谭英有明确告别的人。
叶满问:“她是不是生病了?”
清香茶水泛起涟漪,茶雾氤氲起晦涩湿气。
“老板娘,我们结好账了。”门口,有客人打招呼道。
吴敏宜应了声,放下茶壶,说:“那时她的肝肾功能出了问题,变得很瘦,常流鼻血。”
叶满下意识追问:“很严重吗?”
他语气有些紧绷,一路走下来,他对谭英的感情不知不觉中变深。
“不知道,”吴敏宜摇摇头,说:“她并没有告诉过我,我想带她去医院治疗,但她只想去她说的很远地方。”
叶满:“那是哪里?”
吴敏宜:“我猜她应该没有一个确切目的地。”
叶满:“……”
她也不知道。
寄出一封明知不会被接收的信,那该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叶满失神地说:“她因为病了,所以离开。”
“只是一部分原因。”吴敏宜说:“那时她遇到了一件事。”
叶满:“一件事?”
吴敏宜把他刚刚喝光的茶水再续上,说:“你应该已经大概清楚她在路上的原因了吧?”
“我……不太确定。”
叶满捧起茶碗,韩竞看了他一眼。
“是因为被拐带的孩子吗?”叶满小心地问。
吴敏宜:“嗯。”
她说:“谭英一直在寻找被拐的孩子,有时候是路上看到寻人启事,有时候是孩子都家人委托,后来她也赚了些名声,开始专门有人找她,希望她把丢失的孩子带回家或者帮助走失的自己找到家,给付报酬。”
叶满攥紧茶杯没放下,说:“只有她一个人吗?”
“她一向独来独往。”吴敏宜笑笑,有些骄傲的口吻说:“截止我最后一次见她,她一共找回了近百个孩子,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被拐卖的女人。”
叶满觉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谭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她太强大。
他见过了谭英的爱情、友情,她的身世、她的美好品格,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谭英为什么一直在路上,清晰了她一直以来前行的方向。
“她……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才做这些事吗?”叶满喃喃说。
“你知道了她的身世?”吴敏宜开口道。
叶满有些局促地说:“偶然听到的。”
吴敏宜:“有这件事的原因吧。”
叶满一怔。
吴敏宜:“她一直想找到自己的家,但是她不知道那具体是在什么地方,她帮着别人团聚的同时,也在找自己来的地方,找了很多年,终于找到了。”
叶满心里泛起一丝喜悦,迫不及待地问:“她找到了家人?她现在会不会回自己的家了?”
吴敏宜看着他,眼底有些不忍,就像看到曾经那个充满期待想要回家时的朋友一样。
“她不可能回去。”吴敏宜说。
叶满:“为什么?是她的家人……”
吴敏宜:“她的家人都还活得好好的。”
叶满敏感地察觉到了某种残忍真相,猪脚饭店里又来了客人,那个男人影子一样站起来,去做猪脚饭。
吴敏宜肥胖的脸上挂着无奈,继续道:“她找到了家,也回去过。”
叶满:“那……”
吴敏宜语气略带嘲讽:“那时她的爸妈已经六十几岁,她的两个兄弟各自成家,有了第三代,全家和睦富裕,最小的弟弟那天刚好结婚。”
第136章
叶满微微皱眉, 他听出一丝不对劲来。
吴敏宜:“她以陌生人身份拜访,那家人招待了她。筵席上,有来参加婚礼的人告诉她, 除了被遗弃在车上的她, 那对夫妻还生了两个女儿, 卖掉一个, 还有一个身体弱卖不掉, 被扔在山里,发现时已经断气了,大概因为谭英是最大那个, 他们还不知道孩子可以卖,直接扔掉了。”
谭英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来路,她发现,来路如此不堪。
叶满难以想象她在那一天是什么样的心情, 只是觉得心疼。
吴敏宜:“她不是一个会听别人的话就进行判断的人, 还是去找了她的家人, 亮明身份。”
叶满:“然后呢……”
吴敏宜:“她家里人抱着她哭,哭得情真意切。”
叶满眸光微动。
吴敏怡说:“她在家里住了三天,她父母一直打听她有没有结婚, 第三天就有一个男人上门, 说是已经给了彩礼,来提亲。”
叶满心脏一阵阵发麻,把茶杯里的水猛地灌进嘴里, 试图缓解自己的浓烈情绪。
吴敏宜又给他续上了。
“她不愿意,她家人就不像她家人了,把她锁在家里,让一个个男人透过门缝儿相看她, 当面聊价钱。”吴敏宜冷笑一声,说:“他们不知道谭英,谭英那个女人在江湖上飘了这么多年,遇见的哪个角色不比他们狠?”
对啊,叶满心情顿时舒畅,那可是谭英啊,她强大到没人能控制她。
那个刀疤脸“阿祖”走回来,又坐回原位置,叶满紧张之下,又端起茶杯喝,但仍然无法冷静说话。
“她失望了,所以停止上路。”这时韩竞开口。
叶满看向他。
吴敏宜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说她帮很多人回家,那上百个儿童妇女里面有好结局的只占一部分。还有一些……”
叶满有些逃避,不敢听她下一句话,但是他的坏预感一般会成真。
“一些家里已经没人了。还有一些是因为时间过得太久了,渐渐忘记了、有了替代、不再期待。或者是家人期盼回去,但他已经把买家当成亲人,或者是孩子期望回去,但残了,家里人转身就走,不要了。又或者,哪一方找到了,已经死了,这样找到了也是折磨。”吴敏宜说。
支撑着的希望破灭,以为的港湾其实是虚无,叶满太理解那种感觉,以至于长久说不出话来。
“这种事发生过太多次。”吴敏宜说:“可这些人她也不会放弃,也要尽可能帮着。”
那……她该多累啊?
这个猪脚饭店老旧,不知开了多少年,客人来来去去,记不清脸。
叶满仿佛也看见一个看不清脸的秀丽身影走进来,坐在他不远的地方,低头吃饭。
这一次她变得很瘦,吃东西也没那么热情,身边放着巨大的背包,她要去远方了,与朋友告别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时候谭英在想什么呢?
氤氲茶雾里,韩竞在和吴敏宜寒暄,简单说着这一路他们的经历。
叶满的眸子渐渐失焦,他走神了,觉得自己分离出了另一个自己。
他看到自己站起来,走到那个女人背后。
“嗨,”他说:“我叫叶满。”
女人说:“你是谁?”
叶满说:“我一路跟着你来。”
女人背对他说:“你该走你自己的路。”
他知道了谭英的选择,她和所有人断了联系,去了远方,是不想被人再找到、打扰吧。
他或许不该继续走了。
“小满?”
韩竞叫了他两次,才把他从发呆中叫醒。
他茫然转头,韩竞低声说:“你很渴吗?”
叶满:“啊。”
他反应了一会儿,摇头,小声说:“没有啊。”
店里来了客人,刀疤脸又去了厨房,吴敏宜正烧水,准备冲泡茶叶。
叶满的肚子里已经全都是水了,从坐下到现在至少喝了五六杯。
韩竞观察他的脸色:“看你一直在喝水。”
叶满跟他说悄悄话:“倒了不喝不礼貌。”
韩竞眼底浮现一丝笑意,唇角轻微上扬,看上去想笑,又忍回去了。
韩竞:“广东这里是喝了不倒不礼貌。”
叶满懵了,那样不就循环了吗?
可韩竞的也喝完了很久,没人给他倒啊。
大概加班的打工人都下班了,这会儿店里客人多了起来,说话声音有些吵。
韩竞把手搭在他的椅背上,微微倾身,到他耳边私语:“一会儿她再倒的时候,你食指和中指并拢叩桌两下。”
叶满想起来,刚刚韩竞也这么做过,他还奇怪了一下,以为他在这里待得无聊。
吴敏宜再给叶满倒茶时,叶满有些紧张地依照刚刚韩竞做的,在桌上敲了两下,这次之后,吴敏宜果然没再给他倒茶。
“这封信……”吴敏宜再次拿起信,有些晃神,开口道:“那时候阿祖回来了,我想我得告诉她,没有她我们不会有现在。”
写信的人主动提起他们的故事,这已经是第四位了。
除了已经离世的梅朵吉,和医生、小超市老板、苗医生,他都曾经听过他们的故事,仿佛时间过去这么久,谭英的老朋友们仍在原地等着她,感情依旧。
他惊异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竟然可以连接的如此紧密,他万分羡慕。
他从拉萨出发,想去信里不就是这个原因吗?想看一看什么样的人会被这么人多爱。他也开始渐渐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触碰到了那些曾对他而言只存在定义里的情感和坚守。
谭英并不是像他曾经想的那样的出身,他曾想,她一定是一位美丽的富豪,家庭财力雄厚,也是一个仁慈洒脱的姑娘,有一个和谐美好的家庭,父母、祖父母都情绪稳定,受过高等教育,所以她在那个年代也识字、会写诗。
直至现在,叶满才明白这个道理,一个人是否会拥有美好的感情、是否被别人惦念、是否强大自由与他的出身环境并无绝对因果关系。
一个人也可以强大,也可以游历,也可以帮别人、找自己。
他不该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把自己的不幸归咎于各种短缺与不完美。
他从未见过谭英,但谭英好像时时刻刻在教导他,一种无形的力量牵着他看到些东西,更深刻理解自己。
他起心动念那一刻,忽然觉得自己的世界变了。
“第一次见她时我才十七岁。”吴敏宜就着杯中茶看了看自己如今的模样,良久,喃喃说了一句:“嗰阵仲好靓。”
叶满听不太懂粤语,但大概猜得到意思,他在夸赞她漂亮。
“她在广州住过一阵子,租房子,就住在我家隔壁。”吴敏宜恢复普通话,广普口音有些不分卷平舌和前后鼻音,但听起来很好听,她看着走过来的老公,弯唇说:“他那时候十九岁,长得很帅哦。”
叶满不难听出她语气里的爱意和依恋,叶满看向那个刀疤脸,在他眼里同样看见了温柔。
他们感情很好、很自然。
并不会像爸爸对妈妈说情话那样,让叶满感觉浑身不适,恨不得当场逃走,但对明目张胆的表达爱意有些不自在的叶满还是挪开了视线。
“你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吗?”吴敏宜问。
“唔敢唔记得。”男人揉揉她的头发,温柔地说这话时,脸上的疤痕也变得温柔。
在叶满面前,泛黄的旧事再次被翻开,他一次次进入有谭英的世界,仿佛录像带倒带,刻在那个时间里的故事重新演绎。
在很多很多年前,谭英曾来到这里,那是叶满刚来这个世界不久时的事。
——
我在广州找到了第五封信的主人。在这里获取了一些关于谭英的事,这让我一夜都没能安眠。
她曾在千禧年前后来过广州,并在这里租了个房子住下,就在吴阿姨家隔壁。
1994年至2000年间,大量外来人口入住石牌村,原住户拆掉自己原有的住宅,建起四五层的小楼,进行出租,收取租金。
大量外来人口的涌入随之而来的就是严重治安问题,楼房之间距离非常近,太阳晒不进来的角落滋生细菌与老鼠,污水横流。
住在这里的人几乎每天睡觉之前都要把钱贴身带在身上,避免盗窃情况发生。还有一些罪恶在更深的阴影下,一线蓝天的狭窄通道里消防车都进不来,一些人也隐在阴影里,出不去。
——
“我那时经营了一间发廊,就在这个地方,”吴敏宜指了指这家猪脚饭店,说:“那时候我还很年轻。”
“你现在也很靓女。”男人用方言说道。
叶满忍不住轻轻弯唇。
吴敏宜咯咯笑起来,嗔了老公一眼,说:“他那时□□,经常来我这里剪发,不爱讲话,如果有人在,他就坐着等,我认得他,但一年多,我们都没有说过太多话。”
叶满问:“为什么?”
吴敏宜调侃道:“对啊,为什么?”
叫阿祖的男人不说话,低头坐在那里,像一条沉默寡言的影子。
大概是因为十八九岁少年初次动心时的害羞腼腆,还有那么一点非要装出的酷和拽,或许更重要的是他介意自己的身份,种种缘由导致了那样漫长一段光阴里,两人无声的对白。
理发店的姑娘父母过世了,留下她和哥哥,哥哥早早结婚。
她和哥哥一家关系不好,但没办法,还是得住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
哥哥改了爸妈的房子出租,她自然没有钱收,只能重开了爸妈的理发店,赚钱养自己。
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了,来自五湖四海,来理发的人有时候她都听不懂他们讲话,除了哥嫂有时来找她的麻烦,打砸谩骂外,她的生活很枯燥。
唯一一点不一样的就是,他又来了。
穿着宽牛仔裤和灰短袖,那么短一截儿袖子也挽起来,露出强壮的肩头,像香港明星。
他那头发不用修了,三七分的头发,额头被遮一部分,又精神又酷。
他坐在粉红色沙发上,微低着头,沉默寡言。
一直到店里的客人都走了,她叫他一声:“喂,你过来吧。”
他站起来,在椅子上坐好。
理发的姑娘拿起剪刀,在他的发梢上修了修,落下一点点微不可见的碎发。
理发店里很安静,外面七彩光滚动的光在镜子里一闪一闪,照着他脸上的伤。
她小心地不碰到他的伤,慢慢地给他理好头发,他放下钱,离开了。
夜里她关了店回家,她住的地方是哥哥改的出租房,她住了一间很小的。
买完晚饭,她瞧见一条狭窄的巷子有人在打架。
是一群混混在打一个男人,她没敢多看,匆匆走过,却无意间看见了那个客人。
他在一群混混中间,手上握着棍子,狠狠向躺在地上的人砸下去,她听明白了,那些人在追债。
她看到了那个被打的人,她认识,是附近住着的一个吸毒的渣滓,把家里的东西都卖掉了,妻子孩子每天过得很惨,几乎没有生路。
她恨极了这种人,站在巷尾向那里张望。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她。
她早就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但他不知道这件事,立刻偏过头,怕她看到他的脸。
从那天开始,他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去过她的店。
……
叶满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他们此生过半了,可仍像年轻人谈恋爱那样,爱脸红、有活力。
刀疤脸闷着头喝水,叶满忍耐不住好奇,鼓起勇气问:“为什么、做那种工作?”
他淡淡说:“我是孤儿。”
叶满心里的愧疚迅速涌出,他问这个干嘛啊?话伤了人。
但好在那人没介意,他说:“做那个赚钱多。”
吴敏宜:“他没有家人,我也没有。”
叶满:“……”
他应该闭嘴的。
……
那天之后,那个少年很久没来她的店。
她也没有去幻想什么,生活的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很快她就把他忘了。
那年冬天,她的隔壁搬来一个房客,是个美丽的女人。
她不像外面城市里那些靓女一样浓妆艳抹、穿着精致,是一种充满野性与不羁的美。
她皮肤是健康的麦色,英气的眉毛斜飞入鬓,眼睛亮而锐,喜欢用皮筋固定长长的头发,露出一张鹅蛋脸,大概比她高一个头,一米七上下,四肢匀称而有力量。
广州,南宁,苗医生描述她的时候,说她——“黑、眉毛很长,鹅蛋脸,长得漂亮,看起来就倔强机敏。”
我一点一点拼凑着谭英的模样,终于从她的背后绕到了她的面前,我填补着对她印象的空缺,就像挥开大雾,终于追到了她的面前,可我仍发现我看不清她。
我与她对视着……理发店的少女与她对视着。
然后双双面无表情,打开门,回了各自的房子。
冬天快要过年那会儿,他又来了店里,穿着一件黑色皮衣,格外时尚漂亮,惹得几个来店里烫发的包租婆不停看他。
她叫他过来坐,仍像以前一样修剪头发,只是没再说话,也没多看他。
她的动作很快,剪完把理发布拿开,他站起来付钱,走到门口。
他停在那儿,她也不知道是他想说点什么还是等人,一群混混飞跑过来,笑着揽住他的肩,他们就吵吵嚷嚷走远了。
哥哥又来找她的麻烦,他们这次更加着急,像是很缺钱,火烧眉毛似的。
哥哥更瘦了,皮包骨头,眼里戾气很重。
他甩了她一巴掌,她抄起椅子往他身上砸,店里的客人跑光,镜子支离破碎。
她把他赶跑了,然后坐在店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哭。
那时她才十七岁,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步履维艰。
她想,干脆去卖算了,不剪发了,反正做这种事的人多得很,那些见不着光的角落里,浓妆艳抹的女人多的是,不一样赚钱嘛。
她关了店门,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家。
她在阴暗潮湿、仿佛耗子洞一样的巷子里看见了那个女人。
她把一个比她高大健壮太多的男人按在墙上,手上握着一把锋利的刀,她把那把刀贴在男人□□,微仰着头,淡淡对那个面色惨白、不停发抖的男人说:“不是想要花钱睡我吗?不要你钱,舌头和下面,选一个留下。”
她躲在角落里看,看那个男人恐惧到极点的样子。
“你、你敢……”
“嗷!!!”一声惨叫,血从男人的胯间滴滴答答淌下。
她眼瞳不停收缩,亲眼看见那女人的刀在男人大腿里侧割开深深一道口子,男人疼得摔倒在地,不停地抖,抖出一滩血和尿。
没人能想象那一幕带给一个十七岁女孩儿的冲击,她想,这些东西这么恶心肮脏、软弱不堪,凭什么要在他们身底下讨生活?
她在那个女人出来前偷偷跑掉了,跑回家,缩起来沉沉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到了夜里九点多,天黑了。
事实上,这里楼间距太近的缘故,她也分不清是天亮天黑。
走廊里有吵闹声,她迷迷糊糊下床,走到门口,还没碰到把手,门忽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咣啷”一声巨响,门狠狠摔到墙上,又反弹回来,一只手扶住铁皮门,她看清了门后那张阴郁猥琐的脸。
可她的注意力却被他身后的人吸引了,是他,他是这个人的小弟。
门口围堵着那群讨债的人。
为首那个三十来岁,矮胖猥琐的男人在她房间里转了一圈,扯下她晒着的贴身内衣,放在鼻间,深深闻、他吸的气息很长、表情陶醉,让人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恶心透顶。
“你哥跑了。”他说:“我们只能来找你要钱。”
她又惊又怕,僵直脊背说:“我和他没有关系,你去找他老婆。”
他在她干干净净的床上坐下,笑嘻嘻说:“他老婆孩子也找不到了,只能找你,我也是刚知道,你老豆老母把房子和店都留下给你了。”
她不知道这回事,哥哥没让她见爸妈最后一面,遗嘱她也没见过。
“他溜冰欠了很多钱,抵押了这里,老板收不到钱,我们只能来找你了。”那男人踢翻一个凳子说道。
那人这样欺辱她时,他就在门口站着,流里流气靠墙,一声不吭。
她看也没看他,这些软弱恶心的东西,不配她看。
“我没有钱,也不知道房子的事,你们出去,否则我报警了!”她强鼓着勇气道。
“别急哇,小妹妹,”那矮胖男人龇牙一笑,拍拍床边位置,说:“过来,我们好好聊嘛。”
他眼神里冒着精光,把她从头到尾看了个遍,说:“你好好陪陪我,说不定钱就不用还了。”
门□□发出一片哄笑,她没回头,不知道他笑没笑。
她觉得浑身火辣辣的疼,那是极度羞怒的表现。
但她还有一点理智,她知道自己必须得跑。
她当机立断转身,往门口冲,她看到那个常来理发的男人就抱着手臂站在门口。
她仍没正眼看他,跑到他身边时,身后的男人冲上来,一把薅住她的头发,把她向房里扯。
他把她摔在床上,说了句:“阿祖,关门。”
门关了,房间里只剩下她和那个男人,那些人的视线被关在外面。
她在那一刻坠入炼狱,那时候她没想着有人可以救她,她脑子里想的是隔壁女人。
如果是她,她不会这样认命的,她没和她说过话,可她就是知道。
她拼命挣扎,向门口烧菜的地方跑。
那人戏谑地看她,像猫逗老鼠一样,他走过去抱她,却冷不防一把刀出现在她手里。
他立刻怒火中烧,劈手打在了她的手臂上,刀到了他的手上。
她是个没成年的姑娘,没有打架经验,体力也不行,她不像谭英,拿着刀也未必能伤人,却反而容易自伤。
他握着刀,阴沉沉道:“别给脸不要脸!”
她像头蛮牛一样,狠狠向他撞过去,男人被他激怒了,扯住她的领口。
“滋啦”一声,衣服碎了。
她惊惧到了极点,一脚踹到他的□□,拼命拉门,意料之外的是,门轻而易举开了。
门口围堵着的人散了,只有那个常去她店里理发的混混站着。
第137章
后面那个人被她激得理智全无, 握着刀冲上来。
她被一把拉到外面,接着,那个混混抬腿对着那人心口踹过去。
“快跑!”他终于主动跟她说一句话。
她惊惶地向楼下跑, 可被他支走的混混摇摇晃晃走得慢, 听见声儿一抬头, 忽然看见了她, 意识到不对, 立刻返回。
她只能跑回来,退到自己门口,那个穿着新皮衣的好看的男生, 被压在身下狠狠地打,血从口里吐了出来。
那人力气极大,比一般人大很多,又常年混社会, 下手狠, 她意识到, 他打不过他。
她冲进房子里,去帮忙,那人一把抓住她, 把她扔在床上, 然后扑上去亲她的脖子。
他从地上爬起来,去拉开他。
那人又继续打他。
走廊里都是跑动的脚步声,催命似的, 她的耳边轰隆隆响,眼前的人像虚影一样晃动。
太混乱了,太混乱了,全世界都在动荡, 她看见那个人把他按在地上,拿着拿把刀,从他的嘴角开始,慢慢划着他的脸,就像割开一条鱼的腮一样。
他那么好看,他比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好看。
血,全是血!
她哭着去救他,那恶心的男人扔掉刀,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老大!”
“老大!”
“快走!差佬到了!”
那群混混在门口停下,面色复杂地看着这屋里的景象。
那人怒火把理智熬干了,还非要跟她没完没了。
她被压在床上。
她以为自己完了,可倒在地上的人又站起来了。
他从后面抱住那个他叫“老大”的男人,想要拖住他,拖到警察来。
那人没料到他会起来,猝不及防,脚下一空,向旁边歪去。
“砰——”
那人倒在桌角,血从他的后脑缓缓淌出,他的眼睛还是愤怒的,没合上。
“老大!”
门口的混混惊叫着,要冲进来,她跑过去用瘦弱的身体挡在他身前。
“你是谁?”
“啊!”
“你他妈的……”
她抬起头,看到门口出现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她一拳砸在混混脸上,到了门口,看清了里面的场景,眼眸微微一暗。
“人命官司,”她森冷道:“你们谁想沾?”
这话好像一下点醒了那群只会跟着瞎起哄的乌合之众,顿时也顾不上被打,鸟兽一样散了。
她走进来,蹲在那个死人的面前,丝毫没有恐惧,手指在他颈侧摸了摸,很冷静地说:“你们想怎么办?”
这是她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警察到的时候,只有谭英。
她配合警察调查,很快被放出来。
谭英在一个废弃码头的旧船上找到了俩人,那会儿那年轻男人的脸已经被缝起来了,样子触目惊心。
“谢谢你,姐姐。”她说。
谭英把药扔给他们,说:“警察找不到这里,放心。”
她小心翼翼给他上药,上着上着,眼泪掉了下来。
他抬手,轻轻给她擦,碰到的时候又害羞似的收回手。
谭英看在眼里,扔下一款钱,说:“房东找不到了,这个月房租给你。”
她仰头看她,淌着眼泪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女人说:“谭英。”
她把她记在心上,她是她唯一的朋友。
一个星期后,她偷偷买了车票和一堆东西,和他一起到了车站。
谭英来送他们。
看着这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她神色复杂。
那小姑娘眼睛很亮,她笑着说:“谭英,我要和他离开了。”
谭英盯着他俩,说:“以后怎么办?一直躲吗?”
那年轻男生低下头。
小姑娘说:“我和他一起,会互相照顾的。”
谭英只对那男生说:“往那边走十步就有警察,你去自首吧。”
吴敏宜浑身僵住。
谭英说:“过失杀人,判不死你,起码见光活着。”
她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
他们走不走,她都不干涉。
……
阿祖走向了警察,小姑娘站在原地看他。
法院宣判入狱,她在庭上看他。
他进了监狱,她隔着窗看他。
后来,她没再去看他。
……
他在监狱里等,等那个理发店的姑娘来找他,那时已经过了三年,监狱里的人说,她不会来了,她肯定谈恋爱了。
他想,她会谈个什么样的呢?
他进监狱五年,五年里,只能看着天空飘过的云缓解孤独,他无父无母,在这世界上没有亲人,他想着,等出去后,也不会有人接他。
后来,他也偶尔想想她,只想想,不提,他烦那些人说她谈恋爱了。
他出狱后,去看看她,看看她就离开。
出去后,就离开。
他出狱那天天气很好,铁门打开,狱警说着那些例行的话。
他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提着包走出去。
空荡安静的监狱门口并非一无所有。
一个胖姑娘站在那里,穿着白色裙子,风吹着裙子飘啊飘,像天上的云。
她变了模样,他的脸有长长的疤,他们站在监狱门口,互相望着,然后一同笑起来。
笑着笑着,哭了。
他跑过去,把她抱进怀里,像两块碎玉合在一起,完整了。
她把他带回家,他就再没离开。
——
叶满听到这里时,实在想哭,又怕被人看见。
他拿起韩竞的半杯茶,喝下去,一口的咸涩。
“我那两年生病了,吃了很多激素药,胖起来很难看,不敢见他。”吴敏宜笑着说:“他回来那天,我写信给谭英,我知道她不会收到,可我想告诉她,没有她,我们没有今天。”
选择就是一瞬间的事,命运的轨道去往哪里,也只是一念之间。
叶满深吸一口气,说:“谭英最后一次和你见面,没有提过她会去哪个方向吗?”
吴敏宜摇头,说:“但她捡了一个孩子,四岁左右,他在街上流浪,住在公园的垃圾桶旁,捡纸壳当房子,像一只小猫一样。”
她叹了口气,说:“那年夏天很热,谭英最后来找我,我陪她在公园散步时看到了那个孩子。他很奇怪,只要有人带着孩子经过他就跟上去,在旁边跟着走一段,一开始我们都以为他是那家人都孩子。直至孩子家长们觉得他很奇怪,抱着孩子跑掉他就停下,转头看到别的家长带孩子,他还是一样跑过去,看起来又像那家的孩子了……路过的行人说,他已经在这里流浪半年了,谭英就坐在那里看了他整整一天,直到黑天,公园里的人都散了,他一个人走到垃圾桶边上,小小一个,钻进了自己搭的那个纸盒房子。谭英走过去,把他抱起来,带着他离开了。”
叶满被这段话说哭了,他老是控制不住流眼泪,轻易难过,轻易动容。
他仓促地避开人,转头擦掉自己的眼泪,猝不及防和韩竞对视。
韩竞桌下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腰。
谭英似乎常常接触边缘群体,那个孩子被她带到哪里了?她是不是一直把他带在身边?
很多疑问,吴敏宜已经没法解答了。
她没再见过谭英。
夜已经深了,店里的客人渐渐变成一些清洁工、体力劳动者,阿祖又去忙。
他们虽然收租可以赚到很多钱,但仍经营着这家餐厅,经营着烟火气。
叶满仿佛看到了这里以前的样子,那间理发店,十来岁的少年和少女,旧色的阳光,无言的对白。
滴滴电动车声打破了他的幻觉,他往旁边退开,让路。
吴敏宜递给他一个盒子,温和地说:“看你很喜欢这个茶叶,拿一点回去喝吧。”
叶满:“……”
阿祖走出来,手上提着个袋子,说:“带回去做宵夜。”
不知不觉他们待了这么久,已经十一点钟了。
叶满连忙拿钱,说:“这个多少钱?”
那个脸上狰狞着疤痕的男人说:“谭英的朋友,不用钱。”
叶满何德何能能被当成谭英的朋友,他万分惭愧。
吴敏宜挽着老公的手,惆怅道:“来这店后,我总是幻想,有一天她能看见灯光走进来,我请她吃饭,说说这些年的事。”
她跟叶满说:“她没来,你来了也是一样的。如果你找到她,告诉她回来看我。”
叶满和韩竞离开了猪脚饭店。
走出几步后,两个十来岁的孩子背着沉重的书包飞奔过他们身边。
两个人一前一后冲进猪脚饭店。
“爸爸妈妈,我们好饿!”他们脆声声喊道。
叶满忍不住笑起来,韩竞无言地牵起他的手。
两个人一起离开了那条悠长、狭窄、黑暗、却充满烟火气的小巷。
走出去时,瞬间被繁华都市包围。
韩奇奇趴在车里睡得正香,韩竞打开包装盒,里面有两只完整壮硕的猪脚,软烂、香气扑鼻。
“要继续找下去吗?”韩竞侧头问他。
叶满抬头,一片叶子飘悠悠落下,落在车窗上。
“李东雨还没找到家。”叶满低低地说。
就找她一下,轻轻地打扰一下,问过就飞快跑开,不打扰她。
韩竞:“好。”
他揉揉叶满的头发:“去吹吹风吗?”
叶满:“好。”
他们在珠江边吹了午夜的风,叶满放松地啃完那只猪脚。
他们即将从这座繁华的城市离开。
“老公。”叶满坐在引擎盖上,圆眼睛里倒映着人间、水里两座满目琳琅的城市。
他说:“我忽然发现一件事。”
韩竞喜欢这个称呼,转头看他,珠江的夜风吹拂着青年的没有扎起的卷发,如同在冬城、在拉萨、在德钦、丽江、贵州、广西一样,都是柔软的、乖巧的,可有什么不太一样了,他敏锐地察觉到,即使是披散着头发,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畏缩没精神了。
他交叠长腿,问:“什么?”
叶满说:“从拉萨出发开始,我一直想象着谭英长什么样子。”
韩竞微一挑眉。
叶满说:“我有时候觉得她浪漫,有时候觉得她柔软,她锐利、强大、慈悲……无论怎么想我都觉得都不标准,最后我觉得她像佛,人们都说佛没有相。”
韩竞望着他的侧脸,没说话。
叶满仰头,望着漫天星空,说:“可她的路却很明确,她踩出了一条很实、很多年都依然清晰的路,我跟着她走,也好像找到了方向。就算只有一个人,只要勇敢一点,一个人也可以强大,也可以游历,也可以寻找自己、帮助别人。”
韩竞从来没有一刻看到叶满的灵魂这样自由,前路这样清晰,他好像没了某种沉重束缚,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
韩竞不知道他因为什么转变。
但他为自己的恋人感到高兴。
广州十一月的夜风夹着水汽吹来,对面的摩登大楼楼身变换着各种广告,二十一世纪是不可思议的时代,叶满从北方乡村走到珠三角,从书信交流的九十年代走到科技腾飞。
他坐在这里看着,看着那大楼上显示着虚拟时钟,钟表跳过十二点。
楼身飞速变化,数字屏幕蘸着墨汁遒劲挥毫,写出了几个巨大刚劲潇洒的字——祝叶满,27岁生日快乐!
眼底猝不及防落下一滴泪来,他猛地望向韩竞。
那个面上粗犷野性的青海男人为他做的事,让他全身的骨骼都在抖。
那样的战栗里,韩竞站在他面前,从大衣口袋拿出一个盒子。
叶满低头,看着他把绿色的手串一圈一圈绕上自己的手腕。
“生日快乐,宝贝,”韩竞深邃的眸子凝视他:“希望你健康、长寿。”
叶满紧紧咬着下唇,他知道韩竞这样的祝福里藏着什么。
他在希望自己不要放弃生命。
他控制不住倾身,吻上韩竞的嘴唇。
吻由浅入深,正如他们这一路的情义。
《悉达多》里说:“大多数人,仿佛一片落叶,在空中翻滚、飘摇,最后踉跄着归于尘土。
有的人,极少数,如同天际之星,沿着固定的轨迹运行。
没有风能动摇他,他内心自有律法和轨道。”
谭英是这样的人,韩竞是,叶满也要做这样的人。
小人物也要走小人物的非凡路。
叶满27岁生日这天,意外收到了不少祝贺,这里面有很多刚认识的朋友,也有曾经的,他早就没什么联系的人。
周秋阳今年没再给他发祝福了,大概是因为已经决定断了。以前他会内耗一整天,现在他没什么感觉了。
但是高中时另外一个朋友问了他。
“你朋友圈那个生日广告是在广州吗?”他是之前和周秋阳住在一起的那个朋友,曾经叶满跟他关系很好,每天都发消息,但他之后就不理叶满了,今天忽然发消息来。
叶满没回。
叶满倚靠着沙发,明媚阳光从落地窗蔓延至古朴厚重的红木家具上,桌上的蛋糕他摆着看了一上午,一口没舍得吃。
那时一座雪山,上面是白色,中间是灰色山体,低海拔地带是大片绿色的草木,延伸出茵茵草坪,上面趴着一只小小的白狗。
那像他在旅途中见过的任何一座山,亲切而震撼,精美得像一张照片。
它在红木桌子上,占了很大地方,这是韩竞订的,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蛋糕,自然也不敢动嘴。
韩奇奇人立起来看那个蛋糕,它很好奇,但没有靠近它的意思,分寸小狗。
叶满拍了张照,随手发到朋友圈,吕达给他秒赞,评论:“我也在广州,可以帮你庆祝生日吗?”
叶满瞪大眼睛,打字:“你在哪里?我请你吃饭!”
他对吕达的感情是不一样的,那是他青春时期的精神支柱啊。
吕达:“我在工作,晚上结束后给你打电话,发我地址。”
叶满:“好!”
叶满发完后,立刻感觉到不妥。
他给韩竞打过去电话,韩竞上午和鲁老板去工作了。
电话响了几声接通。
“小满,蛋糕吃了吗?”韩竞悠闲带笑的声音传出来。
叶满吞吞吐吐:“还没有,不舍得吃,等你回来。”
韩竞放下茶盏,靠在红木沙发上:“好。”
“有件事想和你说。”叶满很紧张,语速很快地说:“吕达在广州,我晚上去和他吃顿饭。”
电话里传来非常明显的空白。
叶满:“对不起,我不去了……”
韩竞说:“叫他来一起吃蛋糕吧。”
叶满:“……”
叶满:“你不生气吗?”
韩竞:“小满,既然你跟我打这个招呼,就是给了我说法,我没那么不通情理。”
叶满一怔,韩竞说:“更何况,他来帮你过生日,你一定很开心,我为什么要阻止你开心?”
叶满眼眶微烫,心里的酸甜开始蔓延,他低下头,闷闷说:“我爱你,韩竞。”
韩竞一怔,随后捏捏眉心,低低说:“明明是第一次,怎么感觉听你说过这句话似的。”
叶满是说过的,在他昏迷的时候。
他轻轻笑起来,快速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现在你听了第五次了。”
“我把蛋糕冷藏,快点回来。”他挂断了电话。
韩竞若有所思。
第五次?
刚刚一共说了四次,那肯定之前也有过一次。
明明什么也没进口,可甜味儿就在心里漫开了,叶满是个极度浪漫的人,他太会谈恋爱了,每句话都能品出糖来。
一边等着的鲁长安促狭道:“想你了?”
韩竞轻笑,半晌才想起来回他一句:“今天是他生日。”
鲁长安一愣,连忙说:“怎么不早说呢?我叫人订餐厅。”
韩竞:“不用。”
停顿片刻,他说:“叫你们家那个阿姨过去吧。”
鲁长安:“应该的应该的。”
韩竞叫杜阿姨过去,是因为他想到叶满一个人待着或许会失落,毕竟今天是他的生日,可鲁长安做跨境电商的,那个境外客户偏偏今天过来,他会耽误一点时间。
但他不知道,叶满早就习惯不过生日,对这一天没有期待,和平常一模一样。
他抱着韩奇奇缩在沙发上,慢慢刷着短视频,这个房子太大,他觉得空荡荡的,没什么归属感,于是孤独渐渐入侵,他试图用睡眠来缓解。
“滴滴——”
门开了。
叶满立刻坐起来,杜阿姨来了。
杜阿姨中午就来了?
叶满跟她打招呼,她笑着说:“老板说你今天过生日,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刚来的孤独走远了。
他走过去,说:“我和您一起。”
杜阿姨很会做菜。
她有前科,但是仍被鲁长安雇佣,是因为她有一手做菜的好本事,哪里的菜都会做一点。
这一天两个人都没有事,一起去菜市场买材料,回来做菜。
印象里他没有为自己的生日太过精心准备过,爸妈也没有过,精神贫瘠的人是不会有仪式感的。
杜阿姨却非常上心,做得很认真。
叶满拿着手机拍她做菜的过程,杜阿姨摆手笑着说:“千万别拍到我,我太丑了。”
叶满温和地说:“有美颜的。”
杜阿姨凑过来看,说:“你这手机拍得不好看,得用我的手机。”
叶满歪头看她。
她擦擦手,拿出自己的手机,她也有视频号,视频号里有些她的视频,都在草稿箱,一条没发。
场地大多是在她住在鲁长安的那个小房间里。
用那种很浓重的滤镜,上面有各种花朵和遮挡物,瘦脸磨皮到极致那种,照出来几乎和本人没什么关系。
叶满还是说:“确实是这个好看。”
杜阿姨:“是啊,你看你的,拍出来好多皱纹。”
叶满一怔,他慢慢放下自己的手机,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那些喜欢用重滤镜的长辈们,是因为滤镜下的他们没有皱纹,没有衰老,所以才觉得好看啊。
他为自己这个发现感到难过,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她也是这样的。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妈妈还记得吗?
可他同时也清晰地明白,妈妈不会特意因为他的生日为他做一顿饭,她只会说:今天是你生日,你不该给我生日礼物吗?
他不再期待妈妈的爱,但是他意外得到了别人的关照。
天黑的时候,杜阿姨已经做好饭了,都是北方口味。
鲁长安的房子很豪华,桌子也有足够大的,十八道菜,蛋糕摆中间。
韩竞从里屋走出来,说:“您留下一起吃吧。”
叶满转头看,杜阿姨正收拾东西,要离开了。
叶满问:“您要去哪儿?”
杜阿姨:“工作完成了,我先走了。”
叶满不明白,他愣愣地说:“我想和你一起过生日。”
杜香梅:“……”
叶满望着她说:“这是我第一次在过生日时有这么多菜吃,我们一起做的当然要一起吃。”
第138章
他那么笨拙, 说着挽留的话,杜香梅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想起从前和女儿一起过生日的时候,那些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她这么多年没再过过生日, 她一个人太久太久了, 不会有人邀请她的, 她是个劳改犯、危险分子, 只能缩在小房间里。
叶满走过来,拿掉她的包,仓促地低低说:“快进去吧。”
他怕别人拒绝时就会用这样急的语气。
杜香梅露出一个笑, 低头擦擦脸,说:“那我再去榨点果汁。”
叶满刚要说话,门铃响了。
打开一看,是鲁长安。
他手上拿着个礼品盒, 进来就豪气地昂头:“叶老板, 生日快乐,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叶满连忙接过来,连连道谢,请他进来。
韩竞倒了杯水, 喝了一口, 看向门口。
门还没还关,又有人到了。
门口站着五个人,最前面的是吕达。
他递上礼物, 跟叶满说:“小叶,生日快乐。”
叶满呆呆看他,又看他身后的人。
他每一个都认识,在初中时他就认识他们, 吕达的朋友们,一起做喜剧的队伍。
这么多年过去,有的人已经很久不见,有的人还在网络上活跃,可他又一次见他们在一起,竟然越过屏幕,来到了他的面前,笑着向他打招呼。
“你们……”他喉咙哽了一下,激动得手都有点抖,他喃喃说:“好久不见。”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莫名其妙,说:“我是说……”
“好久不见。”吕达后面的几个人笑着叫他:“小叶。”
这是叶满过得最像生日的一个生日,激动到他好几次想哭。醉酒的眼睛一个一个看过他们的脸,韩竞和吕达交谈和睦,看上去很合得来。
杜阿姨也和他们说着话,偶尔会笑得前仰后合,他们是做喜剧的,说话真的很有趣。
他撑腮看着他们,看他们带了吉他和小提琴,围坐在沙发上唱歌。
叶满坐在他们中间。
年少时他也是看着吕达这样唱歌,坐在阴暗的网吧里,把他的视频翻来覆去地看。
他怕错过这次再没机会,用手机录,可他醉了,手机没拿稳,差点掉到地上。
一只手敏捷地捞住,递还给他。
“汤硕。”叶满准确无误叫出青年的名字,紧张害羞地说:“我没想到真的能见到你们,一会儿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汤硕是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儿,高度近视,眼睛有些变形,额头的头发也有点秃,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帅得清清朗朗,有很多姑娘喜欢他。
“没问题,没想到还会有人记得我们,时间过了那么久,我们也散了很久了。”他温和地笑笑,略有深意地说:“吕达是因为你才回来的。”
“小满,”韩竞“恰巧”路过,把他的酒拿开,放下一杯果汁,说:“喝这个。”
叶满仰头看他,醉酒动荡的世界里,他只看得见韩竞,也只记得住韩竞了。
“韩竞,”叶满说:“我比你小九岁。”
韩竞眸色转深,撑着叶满肩后的沙发,把他拢在身前,欠身看他。
“什么意思?”他姿态慵懒痞气,有些挑衅的意思。他现在对年龄很敏感。
叶满睁着猫似的圆眼睛,特别认真,好像经过很多次深思熟虑才说出这句话,他说:“以后我给你养老。”
韩竞:“……”
鲁长安竖着耳朵听八卦,差点没把自己呛死。
韩竞注视他的眸子,语气有些危险地说:“养老?”
叶满仰望着他,眼睛里聚着明亮的光,自以为很小声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从香格里拉你为我转经那一天就开始喜欢你了。”
韩竞的情绪轻而易举被他安抚。
叶满还在犯规,可爱地说:“你别告诉别人。”
所有人都听见了,但叶满酒量不行,早就断片了,根本无暇留意别人。
他倒在韩竞怀里,沉沉闭上眼睛。
27岁生日的最后几分钟,叶满从韩竞怀里醒过来,身上穿着睡衣,清清爽爽。
卧室里很安静,外面也没声音,客人们都已经走了。
他口渴,努力爬起来,要下床,然而手脚无力。
小台灯忽然亮起来,韩竞把床头的水杯递给他。
他一怔,握着水杯的手顿住,困惑迷茫地望向躺在身边的人。
他身边怎么会有人?谁递给他的?
看清韩竞的脸,他终于反应过来,心落了地。不是坠入孤独虚无,而是切切实实被托住了。
他喝醉了醒过来,有人陪他,给他倒水……这是以前只存在幻想的场景,大多数时候醒来,他只有自己。
心里像是打翻了调味瓶,酸楚、疼痛、快乐、悸动……他这个人是混乱的,很难分清疼痛和快乐,但他恋痛,所以这样的滋味儿很上瘾。
一口气喝了大半杯,他抓抓头发,呆呆地说:“吕达呢?”
韩竞:“他们回去了,放心吧。”
“我都不记得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叶满继续喝水,水是温热的。
韩竞轻微打了个哈欠:“没事,都收拾好了。”
叶满躺下,闭上眼,隔了会儿,他说:“哥,我没跟你说过,我在香格里拉转经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
醉酒情绪起伏大,叶满忽然有点委屈,带着鼻音说:“我忽然间就感觉这一生很短,太短了,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是有限的。我真想……真是希望,能早一点遇见你。”
韩竞的手轻轻覆在叶满跳动的心脏上,低声说:“我早就这样想过很多回了。”
韩竞知道自己正被这个人爱着。他从来没有执着过“爱”,他觉得爱与被爱是顺其自然的,他拿得起放得下。
但这会儿他忽然察觉了自己的异常,他开始纠结,开始放不下,开始想要被更深地爱着,想要这个破碎的人全部的感情。叶满是支离破碎的,假如他是一块块被打碎的镜子,那韩竞希望那每一块碎掉的镜子里都有自己。
他开始被叶满感染得变得浓烈、执着,不知不觉更加霸道,想要他梦里也有自己。
年轻时他能跨越山河去见恋人,也能在对方说分开时说放下就放下。
现在叶满要是说分开,他会用尽手段把他留下,跟他纠缠。
时间滴滴答答走过零点。
叶满翻了个身,面向他,好奇地开口:“嗳,假如我们在很久以前就遇见,你希望是哪个阶段?”
韩竞:“你很小的时候,我路过你家门口,把你绑上车。”
叶满做梦了。
一个混乱的梦,梦里他在家门口玩,忽然开来一辆车,他被人贩子拐跑了。
他大声哭,哭啊哭,然后看见开车的人是韩竞。
他立刻安稳下来,问韩竞:“你抓我干什么?”
韩竞说:“抓你去无人区陪我。”
他跟着韩竞一起上路,卡车开在长长公路上,年幼的他觉得自己是侠客,在冒险。
他问韩竞:“我们什么时候到无人区啊?”
韩竞说:“前面就到了。”
“说什么呢?”韩竞轻声问。
梦和现实交错,叶满睡着的眼珠不停转动,对正开车的韩竞说:“那个人是谁啊?”
韩竞说:“那是侯俊。”
叶满好奇地看着站在路边、卡车飞速掠过的人,说:“你怎么不停车?”
韩竞说:“他已经死了。”
叶满死死盯着后视镜,后视镜里出现一辆红卡车,以非常快的速度冲上公路,向侯俊碾去。
那个他看不清脸的影子顿时卷入车底,血肉模糊。
他猛地挣扎一下,惊恐叫到:“韩竞!”
韩竞把叶满额头的发撩起,试他的体温,说:“我在。”
叶满盯着那辆车上下来的人,那是个不像人形的怪物,它有四五米高,身体和米其林轮胎一样一节一节,他转头看向自己,那肥胖的脖子上有一条清晰地黑色纹身——双头蛇!
“韩竞……”叶满醒不过来,喃喃道:“你别哭啊。”
韩竞怔住。
小小的手压在韩竞的手上,他说:“我会帮你的。”
韩竞的手压在叶满的额头,哄道:“小满,我没哭。”
韩竞几乎不哭,他爸妈说他小时候就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他很少哭。
有记忆以来,哭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次是母亲过世,一次是找到父亲遗体时,一次是因为侯俊,还有一次,叶满在他面前生生从大楼跳了下去。
叶满说:“我会帮你的……”
他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
韩竞好端端在他眼前,黑眼珠被阳光照得透亮,那张高眉深目异域特点的脸帅得他呼吸一顿。
姥姥说:做梦胡捣鬼,出了太阳化汪水。
梦是假的,太阳照在身上就化掉了。
他头发微微乱,圆眼睛弯起月牙儿:“早安。”
韩竞慵懒地和他对视:“我一会儿要去找鲁长安,你和我一起还是自己玩?”
韩奇奇扒在床边摇尾巴,等叶满起床。
阳光均匀地晒在大床上,毛毯的绒毛闪着光。
“你们要工作,我不去了。”叶满说:“我想回回血。”
韩竞听明白了,昨天透支了叶满太多精力,他必须得缓缓。
“好。”韩竞说:“这边的事处理好了我们就出发。”
叶满点头。
韩竞像是只是为了等他醒过来才留下的,他醒后拿了手机就出门了。
叶满喂了韩奇奇,又爬上床,接着睡。
中午十一点左右,他又醒过来,房间里阳光大盛。
他睁开眼睛,一动不动,感觉阳光的能量正进入自己的身体,像一个个小光团被吸收,让他每一寸骨骼都酥酥软软。
韩奇奇趴在他床边,正和花姐送它的玩具玩,一惊一乍,精力充沛。
他回想昨天的事,仍然觉得不真实,他竟然和吕达他们一起过了生日。
又磨蹭一会儿,他爬起来,去厨房把昨天的菜热了一遍。
韩奇奇快乐地跟着他跑来跑去,昨天的蛋糕还剩一小半,叶满给自己切了一块儿,开始拆礼物。
鲁长安的……叶满手一顿,盯着里面的东西,里边的东西也歪头盯着他,良久,他打开包装盒子,扯下一只腿。
鲁长安送了他一只烧鹅,烧鹅非常好吃,他吃了半个鹅腿,半个给韩奇奇。
剩下的他放进冰箱,等韩竞回来一起吃。
小狗趴在地上,锋利的牙嚼骨头,甩尾巴甩得非常欢乐,叶满坐在沙发前的地上,蜷着腿吃蛋糕,一人一狗面对面吃,午后时间很平静。
他把礼物都拆了,除了吕达,他们送的是香水、手表、耳机、围巾,都是奢侈品,他上网查了价格,攒攒钱还得起。
吕达的……是一把马头琴。
看得出那把马头琴并不是新的,它被人用过,但保存得很好。
他小心拿出来,一张卡片从缝隙掉了出来。
“小叶,生日快乐。它是十几年前你见过那把,给我带来很多幸运,我把它送给你,希望你也能找到自己的梦想。”——吕逸达。
叶满抱着那把琴,仰头看琴头上那只紫红色骏马,看着看着,就发起了呆。
他第一次看到这个乐器是通过吕达,年少的他坐在烟雾缭绕的网吧里,瑟瑟缩缩、孤独迷茫、充满恐惧,他靠看他来逃避现实,幻想以后能为他工作。
多年后,他收到了那把自己渴望的乐器,就像年少时的他趴在网吧的桌上做了一场大梦,梦醒后他坐在异乡的豪华宅邸,怀里抱着那个屏幕里人的琴。
马头琴的声音如此悠扬抒情,仿佛灵魂最身处的低吟。
他轻轻拉动琴弦,被破碎的调子惊醒,他一时恍惚,分不清是自己梦到了过去,还是没长大的自己梦见了现在。
苍白少年从脏乱的网吧中惊醒,猛地抬起头,与多年后的自己对视。
他张张嘴,问道:“你变好了吗?”
你变好了吗?叶满。
那本装信的文件夹上贴了越来越多的小红花,他好像是变好了吧……
收好马头琴,他打开手机,想跟吕达道谢。
还没翻到,他看到了最上面的对话框。
昨天中午,崔盛京:“你来广州为什么不告诉我?”
昨天下午,崔盛京:“为什么不回消息啊?”
昨天晚上:“你什么时候有那么多朋友了?发朋友圈也不回我消息?”
叶满发起了呆。
他记不清自己跟崔盛京多久不联系了。
前几年他去找过他,那时候崔盛京工作调动去了天津,不和周秋阳住在一起了。叶满路过天津,去和他吃了顿饭,在他的出租屋借住一夜。
住在他那里的那天,叶满跟他说话他也只是撩撩眼皮,或者没什么温度地笑一笑,叶满借用他的洗手间,他也会再去检查一遍,叶满说话,他几乎不接。
叶满没有得罪过他,他以前确实跟叶满挺好的,经常聊天,但从叶满找工作不顺利开始,他就慢慢不热情了。
他能赚到叶满的两倍工资,但家庭不太好,所以一直负债,叶满几年前借给他的两万块,他到现在都还没还,他也没和叶满联系。
叶满虽然很笨,但他从中学时就知道,假如自己没有钱,这个朋友就会离开他。
昨天中午他忘记回复他了,以前如果是他的消息他一定会秒回,现在已经过了一天。
他抿起唇,动动手指:“盛京,我才看到消息。”
崔盛京:“你来多久了?有地方住吗?要不要来我这里住?”
叶满:“半个多月了,过两天就走,有地方住。”
崔盛京:“我最近看你朋友圈,你是辞职了吗?”
叶满心想,哦,他原来能看见啊,那他早就知道自己在广州了,才来说话。
叶满:“被辞退了。”
崔盛京有些不满:“你都没和我说过。”
叶满回过去一个中规中矩的表情包,然后翻到吕达微信,打字道:“我收到马头琴了,从今天开始会好好练习的!”
吕达回复:“我可以教你,什么时候想学,我们开线上教学。”
叶满认真打字:“昨晚都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走的。”
吕达:“你睡着后走的,昨天你喝醉了。”
叶满汗颜:“我没说不该说的话吧……”
吕达发过来一条:“你跟韩竞说要给他养老,还记得吗?”
叶满脑袋嗡一声,汗流浃背,在思索吕达逗自己的可能性……可能是真的,因为他还真这么想过,幻想和韩竞一起到
老,然后自己步履蹒跚用轮椅推着他散步。
吕达发过来两条语音,他应该在工作,背景里有些吵,他说:“我私信你视频号了,记得回关。我昨晚把你的几条视频都看了”
“有点羡慕你们了,如果能和你一起旅行就好了。”
叶满刚听完,正要回复,吕达把第二条消息撤回了。
他又发来一条:“有空视频,教你拉琴。”
叶满这人又敏感又迟钝,敏感是他总是爱多想,迟钝在他大多数不敢深想,不敢有太多自己的主意。
他这个人矛盾又拧巴。
他觉得吕达那个撤回举动好像有别的意思,可他不敢问,只糊里糊涂顺着人家的话走。
总归,吕达不会对他有恶意。
崔盛京又给他发了消息:“你来广州也不和我说。”
他好像有点埋怨的意思,其实俩人之前关系真的很近,叶满没什么朋友,崔盛京太知道他了,他确定到一个陌生城市叶满要投奔或者聚会自己一定是首选。
此时,琶洲CBD,休息时间,大楼里的精英们喝着咖啡,互相聊着浅而礼貌的话题,但不太带他们外包员工。
外包员工每天出入CBD,但薪资低,做得杂,又没什么话语权。加班加点做完的方案,去个洗手间的时间电脑被解锁,被人拷贝出去上交,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他来广州挺久了,做大厂外包员工做了一年多,还没转正,每天熬大夜,有时候觉得未来真没什么希望,想回家。
但每天出入这个只有精英才能来的地方,他又很骄傲。
他和叶满是朋友,但很久没联系了,他也懒得联系,叶满平时很少朋友圈,频率低到他会忘掉朋友圈里有这个人。
但是两三个月前,叶满开始更新朋友圈,他一开始以为他在出差顺便玩一玩,早晚会回去,但叶满三不五时在更。
他知道叶满,高中时叶满想和他们一起旅行,被他爸打了。
他人胆小、拧巴、很上不得台面,不可能会出去旅行的,他问过周秋阳和李维,不是和他们一起,那他交了新的朋友吗?
他觉得叶满挺麻烦,本来他也没想叫他一起玩。
高中时起他就觉得叶满和自己其他的朋友之间差距太大了,虽然他把叶满当朋友,但以后真没什么用。
可叶满一直在更新朋友圈,他从一开始偶尔看看,到后来每天点进去看一看。
有时候他看着看着,就觉得叶满有些陌生,不太像他认识的那个人了。
有时候他点进去,看到他发的那些明媚精彩的生活,心脏会刺一下,不太高兴。
叶满来广州那天他是知道的。
叶满拍了照片,是他不知道哪儿捡来的小狗,小狗在一个宠物包里,他们在公交车上,外面是广州塔。
他等着叶满来找他,还苦恼叶满会给他带来不便和麻烦,但叶满从头到尾没联系过他。
他知道叶满的生日,但叶满也没有联系他。
他心里不太舒服,叶满以前对他很好,会时不时给他点外卖、买吃的。叶满有时会说有一些东西他很想吃,但是吃不到,就让自己替他吃。
小孩儿一样,他有时候也不是太想吃,但是不好拒绝。
他越来越烦他,有意疏远叶满,叶满主动跟他说很多话,他嫌烦,再后来叶满就一句话都不跟他说了,可那之后,没有人再时不时给他买吃的关心他了。
他敲着桌子等了半天,叶满还没回他。
对面的工位正睡觉的同事皱眉说:“你能不能别敲了?”
他立刻停止,瞟了那人一眼,离开工位,去了吸烟区。
他给周秋阳发消息,周秋阳做医生后很忙,很少回消息及时。
李维倒是回了,说:“不知道,跟他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不是你和他关系还行,我也不会和他相处的。”
叶满还没回,以前他可是会把自己放在优先级的。
第139章
杜阿姨约叶满出来逛街。
叶满匆匆忙忙收拾一下就出门了。
跟她汇合后两个人一起搭地铁、转公交, 进了商业街。
叶满看杜阿姨一直往男装店跑,把衣服往他身上比量才明白她要给自己买。
“我衣服够的……”叶满不适应别人对他好,红着脸摆手说:“韩竞之前给我买过了、而且我们在路上旅行, 不用穿太好的。”
杜阿姨看他身上的衣服, 裤线都洗得发白, 上身是个格子衫, 清爽, 但很旧了。
她说:“你生日我都没送你什么。”
叶满:“您做了那么多菜,我今天中午还吃了……”
“那不算。”杜阿姨仔细挑着衣裳,说:“你就当一天我的孩子, 让我好好打扮你。”
叶满望着她苍老又略带悲伤的侧脸,心头涌出一阵强烈酸楚,这里的衣服很高档,店员也很高档, 高档到亦步亦趋跟着他们, 不介绍, 用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们,生怕他们偷东西。
这里一件风衣就好几万了。
叶满实在受不住那些人看他们的眼神,抓住杜阿姨的手臂, 低低说:“我们去别的地方买。”
杜阿姨被他拉着走出去, 有些不情愿。
好在这商场够大,也会有一些大众价格。
杜阿姨给他买了一件军绿色夹克,设计很潮流, 打折下来花了两千多。
她还要再买别的,一件一件往他身上比量,就像家里慈祥的长辈一样,让叶满一阵阵发怔。
事实上, 没有长辈为他做过这种事,他的长辈们都不喜欢他,包括爸妈。
他穿着那件外套,跟在杜阿姨身边陪她逛街,帮她拍照,一路上她都笑呵呵的,见牙不见眼,很开心的模样。
叶满很少和自己爸妈逛街,反正跟他们一起的模式都是爸爸一会儿就不耐烦,冷着脸催促回家,要么骂骂咧咧,妈妈一副受气的样子,一路低气压。
所以这一次出门逛街,他有种害羞紧张又开心的感觉。
韩竞给他打电话时,天已经挺晚了。
杜阿姨去洗手间,他开开心心坐在外面等她。
“我今晚不回去吃饭,你和杜阿姨吃完再回去吧。”韩竞说。
叶满“嗯”了声,他逛得有些累了,韩竞的声音让他慢慢放松,他说:“哥,帮我谢谢鲁老板,他送的烧鹅很好吃。”
韩竞轻笑一声:“离开广州前带几只走。”
叶满目光落在对面橱柜,缓慢地说:“好啊。”
韩竞低低说:“钱够不够?”
叶满:“够的。”
鲁长安拎着车钥匙,看韩竞一眼。
韩竞听着电话里的叶满慢吞吞说着话:“阿姨给我买了一件外套,两千多……我从来没穿过这么贵的外套。”
“……我看到一条裙子,深蓝色的,好漂亮……”
“您好,这件衣服怎么卖?”
电梯门滴滴关上,韩竞靠着墙,安静听里面的动静,想象着叶满的一举一动,没有出声。
“三千六……好贵好贵。”叶满小声嘀咕。
韩竞轻轻调整一下耳机,低下头,轻轻弯弯唇。
“有小一号的吗?”叶满问。
“有的。”店员小姐说。
叶满:“帮我包起来。”
模模糊糊的交谈声后,叶满说:“帮我刷卡。”
韩竞低低开口:“你还一个等价的就可以,不用这么贵的。”
叶满小声说:“杜阿姨不舍得给自己买东西,我知道她喜欢,但她不给自己买,给我买她很满足,可她就是不给自己买。”
他说话颠三倒四,可韩竞听懂了。
叶满期待起来:“她穿这条裙子一定很漂亮,韩竞,我要挂电话了,晚上见。”
“晚上见。”韩竞温柔地说。
鲁长安随意说:“小叶好像很穷,你不给他花钱?”
韩竞:“……”
他淡淡说:“他几个月前买彩票中了一个亿。”
鲁长安瞪大眼睛,
韩竞:“全给我了。”
鲁长安更惊:“就算你们关系好也不能这么冲动吧?”
韩竞捏了捏眉心:“问题就在这里。”
他心里想,叶满觉得那些钱他不配拥有,别人更需要,所以打算捐了。
就像他不会给自己买三千六百块的衣服,但会为别人买。就像杜香梅穿上自己最体面的休闲服出来逛街,花两千多给叶满买衣服,却不舍得给自己买。
鲁长安等不到他说话,就没再问,转头在群里说:“韩老板的男朋友彩票中了一个亿,这气运一定旺,我得跟他商量商量在我公司挂个职。”
群里跳出几条消息:“八字有吗?我让人和我的合一下。”
“也帮我问一下韩老板。”
“属相是什么?”
“属鹿。”
群里立刻一静,鲁长安干巴巴一笑:“发错群了。”
韩竞:“你们还信这个?”
群里立刻有人回话:“去年我对面公司招了一个和老板八字很合的员工,本来要倒闭的,今年都开分公司了,风水很重要的。”
韩竞:“……”
他觉得还挺好玩,截图给叶满发了过去。
两个觉得自己不配得到美好的东西的人,互相赠予了美好的东西。
叶满提着袋子走出服装店,杜香梅正好走过来。
“杜姨,”叶满随意地说:“给您挑了一条裙子。”
女人打开袋子,看到那条漂亮得裙子时,眼眶红了。
叶满受不了别人哭,转过头去。
“穿上这条裙子去吃饭吧。”叶满说。
杜香梅笑着说:“好。”
她来广州后没怎么逛过这个过分繁华的都市,人间的热闹和她没什么关系,她只需要一个人活到死,去找自己的女儿。
今天她和那个萍水相逢的年轻人走在珠江边,她穿着好看的裙子,摆着造型,拍了很多照片。
她很开心,怀里抱着小白狗,望着那个蹲在地上拍摄的年轻人,恍惚看见了自己的女儿。
她正对她笑,说:“妈,你今天真好看。”
“我老了,”她说:“不好看了。”
“好看的,你笑起来时很好看。”女儿说。
那个身影渐渐与面前的年轻人重合,叶满继续说:“特别上镜。”
“小叶,”她笑盈盈地站在高度繁华的摩登城市里,流动的珠江前,裙子的纱轻轻飘着,说:“以后常跟我说说话吧。”
叶满一怔,从镜头后抬眸看她。
“我不用你照顾,也不要你什么东西,”她说:“就陪我说说话,以后我的东西都留给你。”
叶满:“……”
他慌乱地放下手机,一个劲儿摆手,说:“我不要你的东西。”
杜香梅笑容渐渐局促,急着说:“阿姨不是那个意思。”
“我过几天就要走了,以后咱们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再见……”微起的风里,叶满扎起的头发轻轻晃动,整个人看起来苍白,却又格外干净。
他语速很慢,但很清晰,被风吹到了她耳边:“你以后想见面,就跟我说,我来找你,你想说话,我们就打电话。”
杜香梅一下就哭了,她用力点头,她想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又有牵绊的时候,叶满望着她,他在想,她对我好,我要对她很好很好才行。
本来就是两个没有存在感的底层边缘人,本来就是两个善良的人,他们都是异乡人,更该互相照应。
晚上九点多,叶满搭出租车把杜阿姨送回去,往住的地方走。
他低头给韩竞发消息,这才想起还没回崔盛京。
他有些抗拒,但还是回了:“我和朋友一起,没太多时间。”
事实上他快闲死了,韩竞教他防身术他都照葫芦画瓢练出一点样子了。
崔盛京:“一起吃个饭?”
叶满刚吃完……
叶满:“我吃过了。”
崔盛京:“好久不见了,你来我不请客不像话,平时我也没什么时间。”
叶满打字:“你能不能先把两万块钱还我,我现在没收入了……”
想了想,又心软,把话删了。他想到崔盛京也欠债呢,自己这样会让他压力变大……可自己确实缺钱,他借给崔盛京的钱是套信用卡刷出来的,利息也是自己还。
叶满:“明天可以吗?我今天有点累。”
崔盛京:“我也累啊,刚下班,我请你吃烤肉,高中那会儿你最爱吃了。”
叶满:“……”
既然如此……
叶满切对话框:“哥,高中同学找我吃饭,我会晚点回去。”
韩竞:“吃完告诉我。”
叶满点开他之前发来的截图,仔细看了会儿,没忍住笑。
他回复:“我是立冬那天的上午八点出生,属鸡。”
韩竞:“要是真合上了,你就会被抓去当吉祥物。”
叶满抱着熟睡的韩奇奇,打字说:“这里的老板可真奇怪。”
韩竞:“我正和他们吃饭,你那边结束我去接你。”
叶满:“少喝酒。”
韩竞:“宝贝放心,我开车,喝茶。”
宝贝……宝贝宝贝宝贝!
叶满一不小心又被这个称呼洗脑了,他傻乐了一会儿,渐渐又感觉到虚无,整个人变空了。
连续两天和人打交道,已经让他筋疲力尽。
现在,他又要去见以前的朋友……他开始有点害怕了,怕又被像以前那样对待。
他还记得崔盛京看他的眼神、不冷不热的态度、已读不回的理所当然。
他在贵州出差的某天夜里,把所有关系全部切断,那之后也没人再联系他,这是崔盛京第一次回来找他。
吃饭的地方在商场的一个连锁韩式烤肉店,叶满到的时候崔盛京已经来了。
叶满不动声色观察他,警惕紧张到了极点,却对上对方极热情的笑容。
他站起来关切道:“路上堵不堵?”
叶满:“……”
他一瞬间好像回到了高中,崔盛京有一段时间胃病特别严重,喝水都吐,他家里人不管他,他自己也没什么钱,叶满用自己的零花钱给他买吃的、买药,在身边陪着他,北方的冬天里,就那么生生熬了两个月,那俩月叶满只能吃卫生很差的食堂,胃肠也变得很脆弱。
那段时间崔盛京跟他关系很好,也是这样热情亲近。
以前叶满用尽心思想和他恢复如初,可叶满现在觉得他特别陌生,已经不会和他相处了。
他已经在向前走了,没再困在时间里,曾经对朋友的不甘心和幻想期待已经在他这一路走来经历过事情后不再执着,所以并没自己想象中那么难过。
“不堵、那个……”叶满说:“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进了大厂,不过是外包,很累。”崔盛京热情地说:“想吃什么?”
叶满接过菜单,点了一份便宜的,就放下了。
“好厉害,”叶满有点羡慕,说:“大厂,我想都不敢想。”
崔盛京骄矜道:“也就那样,哪有你潇洒啊?”
叶满不知道怎么接了,就笑笑。
好尴尬……他不停捋韩奇奇的毛。
崔盛京:“你怎么被辞退了?不是干得好好的吗?你那小公司应该没太多工作吧。”
叶满:“……”
叶满简单说了一句:“跟同事有矛盾。”
“你还是这样,”崔盛京习惯性教育:“是不是跟同事甩脸色了?他们不是我们,你该注意点的。”
叶满:“……”
他抬头望着他,忽然开口:“我没给谁甩过脸色,我跟你们解释过,我只是有时候会很累,需要一个人待会儿。”
崔盛京:“……”
他不知道叶满会反驳他,曾经叶满只会唯唯诺诺点头,承认自己性格有缺陷。
“我不是那个意思。”崔盛京连忙说:“我这不是随口一说嘛。”
服务生过来给两个人烤肉。
崔盛京低头喝了一口可乐,眼睛转动着。
“你交了新朋友?”他换了话题:“是同事吗?”
提起韩竞,叶满放松了一点,柔软地说:“不是,他是……”
他怕说多解释多,就简单说:“是我在拉萨认识的民宿老板。”
崔盛京:“你从拉萨过来?”
叶满点头。
崔盛京:“看你朋友圈过得特别精彩,有钱真好,不像我,每天当牛马。”
崔盛京心眼子多,叶满就傻一点,可他大概听明白了他在试探。
“那个……”叶满慢吞吞说:“我没收入,钱也不多了。”
果然,他的生活也还那样。
崔盛京放下心,随口说:“那我把那两万先给你吧。”
叶满:“好啊。”
崔盛京:“……”
叶满:“……”
崔盛京是没想到叶满会直接应,以前他装作要还钱的时候,叶满都会体贴地问他缺不缺钱,让他先花。
持续尴尬,这种氛围对叶满来说几乎是高压,他很局促,所以说话都有点不过脑子,为了避免尴尬,开始频繁喝水假装忙碌。
他其实也正在困惑,崔盛京为什么能假装两个人什么也没发生那样和他相处,为什么忽然变了态度。
崔盛京这人好面子,硬着头皮说:“那我等会儿从信用卡里取,转给你。”
叶满正在走神,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要钱,下意识点点头。
点完就后悔了,他心软,想撤回那句话,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现在改口会不会让对方不舒服?他内心又开始缠绕着各种想法纠结,想着一会儿再说好了。
崔盛京那话本来是以退为进,特意提了信用卡,以为叶满还会体贴,但什么都没有。
算了,大不了之后再问他借。
崔盛京憋了会儿,恢复亲切:“我记得你不是洁癖吗?养狗挺脏的吧?”
店里让带宠物,韩奇奇已经睡着了,趴在叶满怀里,嘴巴搭在他的手腕上,看起来像一朵棉花糖。
“啊……”叶满下意识维护自己的小狗:“奇奇是我在318遇到的,很爱干净,不脏。”
崔盛京:“你以前什么事都跟我说的,我都不知道你养了狗。”
自己以前可不会注意这种无聊的小事。
他此时此刻感觉到一点嫉妒,这种感觉很微妙,非要说出什么,大概是叶满不再讨好自己了,注意力不在他身上。
叶满又开始假装看手机:“就是、就是忙。”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忽然发现某种违和。
以前都是他主动说,崔盛京偶尔回一句,现在反过来了。
一顿饭吃得很古怪,叶满象征性吃了一点,强撑着精神听崔盛京说话,礼貌微笑。
十点多,崔盛京起身去外面接电话,叶满趁机去柜台把帐结清,正要返回时,听到了崔盛京的声音。
高中时候的叶满想象着以后和自己的好朋友去往世界各个地方,他以前的每一步规划都有他们。
十几年后,他真的与朋友一起飘在异乡,可却全都变了。
“嗯,他有点变了。”崔盛京开着视频,对面的声音也很熟悉,是李维。
“他这次来也没跟我说,如果我不找他他不会找我。”
“可能在这边待久了,身边的人层次不一样,我跟他越来越没话说,情商低,交流起来费劲。”
叶满觉得呼吸有些不畅,站在高大的绿植后,忍着刀割一样的疼,强迫自己听下去。
李维:“你理他干嘛?以前他们班的学生多排挤他你不知道?他快成万人烦了,反正我是真懒得理他,前些年他去出差给我邮寄吃的,特别高兴地给我打电话,我都快烦死了,没钱硬装,谁稀罕他的东西?粘人死了。”
崔盛京:“昨天他过生日,还买了条大屏投放,那个地方得十几万。”
李维呵了声:“我就说他没钱硬装,记不记得,上学那会儿他自己不吃饭,把买来的面包和火腿肠给了学校旁边那个捡破烂的老傻子?说他装他还不承认,就是一个圣母,其实他比谁都傲慢、看不起人。”
崔盛京笑了声,放松道:“确实,他挺怪的,和咱们都不一样,老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儿,相处起来太累了。”
李维:“我跟你说,要不是你,谁跟他一起玩啊?看他没朋友可怜他罢了。他精神好像不太好,动不动就哭,你说他变成同性恋是不是因为他爸把他虐的啊?像个怪物一样。”
叶满紧紧抠着自己的手,身体一阵阵地发冷,他感觉到很羞耻,极度害怕。虽然道理都懂,但他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或许是一种病。
十点多了,吃饭的不多,餐厅关了部分灯,叶满就站在阴影里,残忍地听着他曾经仔仔细细放在心里的朋友们,虽然早知道不可能,但他确实曾经幻想着可以和他们和好……
原来所谓的朋友……都是他一厢情愿。
崔盛京没接这个话茬儿:“就是觉得他变化挺大的,朋友圈里到处旅游,还交了朋友。”
李维:“我早把他屏蔽了。”
崔盛京乐了声:“就这么烦他?”
李维:“他过得怎么样关我什么事?你以后也用不着他,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反正劝你一句别管他,那种懦弱又低能量的人早晚会把你拖下去。”
崔盛京:“先不说了。”
叶满挪步,回了餐桌。
过了一会儿,崔盛京回来了,没事人一样问:“你结过账了?”
叶满望着他,就觉得他特别陌生。他不再了解崔盛京的事情,他的心情,他的工作,他开始害怕他。
“我得走了。”叶满尽量平静地说:“天太晚了。”
崔盛京:“别啊,平时这个时间我还没下班呢。”
叶满:“……”
崔盛京坐下,放下手机,说:“钱给你转过去了,你好在没收入,是用钱的时候。”
叶满最后一点和这个曾经的好朋友的牵连就此消失。
他点点头,没说什么。
崔盛京继续往锅里面放肉,开口道:“对了,周秋阳领证了,你知道吗?”
叶满一愣,摇摇头。
崔盛京随口说:“他没跟你说啊,就是还没办婚礼,五月份回冬城他和他对象请我吃饭来着。”
叶满干巴巴笑了笑,有些晃神。
他不知道崔盛京回过冬城,也不知道周秋阳已经领证,那时他在冬城,可没人告诉过他,他其实……早就和他们没关系了。
崔盛京:“李维也升职了。”
叶满:“……挺好。”
崔盛京:“我们还说起你呢,说你变化很大。”
叶满犹豫着问:“那他……应该有钱了吧。”
崔盛京心眼很多,问:“怎么了?”
叶满:“他还欠我一万多……”——
作者有话说:要填充存稿箱结果不小心直接发出来了[化了]哈哈……哈
第140章
崔盛京低头喝水, 含糊说:“我不知道,你问问他。”
其实那也不是人家特意欠的,是对方老是跟叶满说缺钱, 叶满主动一点点借给他的。
叶满心里很乱, 掌心也出了汗。
韩奇奇睡醒了, 用舌头舔他的手, 想跟他玩。
叶满轻声说:“奇奇, 乖一点。”
韩奇奇立刻就不动了,趴在他腿上像个毛绒玩具。
叶满拿起手机,找到李维的微信, 发过去一条:“哈喽,在吗?我最近有点缺钱,可以把之前的钱还给我吗?”
发的时候,他的手都在细微颤抖, 刚刚这个人说的话还在脑子里回荡。
李维:“好的, 你等等。”
崔盛京低头吃饭, 没有说话。
几分钟后,李维给他发了一万五,然后回了一条:“我凑了凑, 出了什么事?这些够吗?”
叶满不知道他那句问候是什么意思, 他的朋友们总会让他有一种他们还关心自己的错觉,但这次他收了钱,没有继续回复了。
他轻轻点击屏幕, 把那个他认为的、十几年的朋友删掉了。
然后他抬起头,说:“盛京,我要走了,我累了。”
崔盛京心里莫名空了一下, 看着这个以前总是围着他转的人,忽然觉得这句话没那么简单。他看不起叶满,但他心里清清楚楚这个世界上没有朋友比叶满对他更好、更真心,他怎么做叶满都不会不满、离开他的。
叶满没别的朋友,自己在他心里地位很高。
崔盛京下意识挽留:“那我送你。”
叶满礼貌地对他笑笑:“我朋友来接我。”
崔盛京倒是想看看叶满这个不停提起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会因为那个人停止跟自己的叙旧……大概是男朋友吧,叶满交的男朋友都很差劲,同性恋又走不长远,就是个外人。
叶满没有话拒绝了。
并肩站在电梯上时,两个人一句话没说。
不是闹什么矛盾,就是单纯没共同话题,叶满觉得自己神经绷着,很紧张。
其实以前也是这样的,和朋友们相处时,他没有绝对放松的时候,老是紧绷着一条弦。
直到现在和韩竞相处,他在和他在一起时仍能肆无忌惮进入神游、发呆,韩竞不会吵他,他可以难过、忧郁,韩竞不会说他在甩脸色。
他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可以这样放松,这种变化潜移默化,他现在才察觉出来。
叶满接到了韩竞的电话,那会儿他刚刚到门口。
韩竞:“小满,我快到了,你别乱跑。”
叶满愣了愣:“这么快?”
韩竞:“我们聚会的地方就在附近。”
午夜十一点左右,广州街头,崔盛京揽住叶满的肩,笑着说:“你晚几天走吧,我请假带你逛逛。”
叶满不习惯他的肢体触碰,有些僵硬,挣出来,说:“不用了,你忙你的就好。”
崔盛京对他的举动不满,背地里翻了个白眼,又用操心的语气说:“你跟我说实话,那个是不是你男朋友?”
叶满:“……”
崔盛京:“不是吧叶满,我重要还是你男朋友重要啊?”
叶满不想回答,他不想让崔盛京不高兴,也不想说谎。
叶满还是曾经那个话少又古怪地性格,崔盛京觉得他没什么变化,便肆无忌惮地开口道:“你就非得找个男的处是吧?你爸妈知道吗?他们要是知道了你怎么办?”
叶满抓着宠物包背带:“可以不要说了吗?”
崔盛京被叶满这一晚上不冷不热的态度搞的得有点烦,他就想旁敲侧击说说他的性格:“你工作没了,以前跟同学处不好,现在跟同事处不好,从前到现在你谁都交不下,不觉得是自己问题太大了吗?”
叶满心脏不停地跳,跳得心烦意乱,上不来气。
“真的,除了我们谁会跟你讲这些?”崔盛京怕叶满有抵触情绪,不知道自己的好意,叹了口气,放软语气说:“你就是太喜欢依赖别人,还情绪不稳定,我、秋阳、李维就算了,习惯你的性格了,可别人不一定啊,尤其还是两个男的那种关系。”
韩奇奇似乎嗅到了主人的不对劲,在包里不停地动。
叶满抬眸看他,开口道:“我让你们很困扰,所以你们这几年才不理我了吗?”
崔盛京:“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太敏感太粘人了,我们这两年确实都很忙,不像你工作那么简单悠闲。而且……我们和你相处感觉很别扭,你得改了,换别人不会和你说这些的。”
以前崔盛京也经常这样说的,很直,很刺耳。习惯了的,可为什么他就忍不住。
叶满有些口齿不清:“都是我的错吗?”
崔盛京被他这步步紧逼搞得有点烦了,他一向对叶满缺乏耐心:“反正我没错。”
叶满猛地想起来,高中时有一次和崔盛京发生矛盾,原因是自己请他和李维吃饭钱没带够,开始好好的,吃完饭李维付了崔盛京和他自己的钱,之后俩人就一起不理他了,被不理会三天,他觉得自己一定做错了,给他们发了超级长的道歉小作文。
崔盛京这么说的:“下次做事有点计划,我可不像别人那么惯着你,反正以后无论我们之间发生什么,我都没错。”
叶满嘴唇发抖,路边忽然传来鸣笛声。
一辆酷路泽停在那里,后面是三辆豪车。
他和崔盛京一起看过去。
酷路泽驾驶室下来一个人,身量很高,穿着一身黑,路灯把他那优越的五官照得更加深邃英俊。
他站在车门前,向五六步外的叶满抬抬手。
叶满忽然觉得自己冰冻的身体终于注入一点力气。
他抬起沉重的、几乎和大地黏在一起的脚,黏哒哒往韩竞那里迈了一步。
就只是这一步,韩竞就立刻察觉到了异常,抬步向他走。
鲁长安从后座钻出个头来,手上捏着手串,满脸通红,神情亢奋地用粤语跟叶满嚷嚷:“小叶,快啲上车啊!”
叶满想勾起唇想对他笑笑,但没成功。
“他们是你朋友?”崔盛京很惊奇,觉得不可思议,因为那些人一看就不是他们这阶层的。
叶满没回应。
韩竞已经走了过来。
“喝酒了?”韩竞接过他背上的韩奇奇。
叶满:“没有。”
“走吧。”韩竞没有和他的朋友打招呼的意思,扶向他的胳膊。
叶满忽然抓住他的手,在广州二十七八度的天气里,一片冰凉。
“这是我朋友,韩竞。”叶满微微昂着头,看那个大城市的精英人,说:“我跟他处得很好,他是我一辈子的朋友,他最重要。”
韩竞:“……”
崔盛京有点适应不了叶满的态度,翻了个白眼,像以前一样讥讽:“你幼不幼稚?”
叶满胸口剧烈起伏,声音有些发抖了:“我是同性恋,和我爸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但肯定跟你、跟李维都没关系。”
他硬气的话,可吵架时泪失禁的毛病不可控,眼泪砸了下来,在崔盛京看见前一秒,韩竞拉了他一把,声音沉稳:“你今天够累了,别跟不相干的人浪费时间。”
崔盛京没想到叶满听见了他打电话,心虚了,下意识回了一句:“你怎么偷听人说话呢?我们又不是那个意思,你太敏感了。”
韩竞停步,侧身看回去,全身气压骤降。
崔盛京立刻察觉这人不是善茬儿,他开始真心担心叶满,语气更加强硬:“他们是干什么的?你不跟我回去?”
鲁长安已经在旁边站了会儿了,冷笑一声:“你是小叶的什么人啊?怎么没听他提过?”
叶满是第一次来广州,过生日都没请的,鲁长安料定他们关系一般,这人正纠缠叶满。
曾经一起吃饭、一起上学的朋友,到现在被这么问,崔盛京却一时语塞。
叶满没再理他,跟韩竞往车那儿走。
崔盛京挺生叶满气的,他不习惯被叶满这么对待,不习惯不被放在首位。不管了,叶满爱怎么样怎么样,都是自找的。他往路边走,要打个车,可耳朵却竖得很高。
鲁长安嗓门儿大,笑着说:“小叶,你彩票能中一个亿,运势一定好,来我公司挂个名吧?”
看叶满心情不好,鲁长安往后盯了一眼,开口道:“谁要是欺负你了,尽管告诉我们。”
崔盛京心脏咚地一下,莫名其妙就察觉到了自己做错了,在这之前,他确实觉得都是叶满不对。
酷路泽车被关上,开动进广州繁华的路,后面的三辆低调豪车跟在后面。
挺装逼的一个场景,而且装得很成功,可叶满感觉不到那些。
他从上车开始就干呕,胃里好像装了开水,不停往上返恶心,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韩竞扶着他,细细给他擦脸,韩奇奇焦急地仰头看它。
鲁长安坐在前面,开车的是一个不认识的、文质彬彬的男人,他也是广东口音,很温和:“去医院吗?”
叶满猛地抓住韩竞的手,摇头。
韩竞清楚这是叶满创伤后的应激反应,说:“不用。”
鲁长安按耐不住,问:“是因为刚刚的人?”
他是知道叶满有一点问题的,刚刚情况他看在眼里,聪明的人可以轻而易举猜到八九不离十。
叶满很疼,浑身的骨头和肉都疼,他蜷起来,趴到了韩竞的腿上,像一只受伤的兽类。
韩竞解开叶满发上的皮筋,修长的手插进他的头发里,慢慢按揉。
“以前的朋友,好久没联系了。”叶满勉强回应:“我一会儿就好。”
鲁长安说:“很久没见的人再见面,还是会把你当最容易对付那年龄段对你的。”
叶满一怔。
原来是这样吗?
今晚短短一个多小时他就已经受不了崔盛京了,那以前的他是怎么受得了的呢?
他交的朋友,真的算朋友吗?
韩竞的朋友们中途下车,韩竞开车回到了住处。
叶满坐在沙发上,把要回来的三万五绝交费都还了贷款和信用卡。
韩竞端了杯热牛奶过来,和他并肩坐着,放松地说:“和我聊聊?”
叶满握着牛奶,轻轻点头。
他把事情说了一遍,那过程很羞耻、很痛苦,韩竞的手蜷起又松开,再蜷起,脸上却没什么异样,始终保持让叶满心安的平静。
他低头啜着加了糖的牛奶,持续抽搐的胃舒服了一点,他说:“我以为不会难过的,因为我早就不要他们了。可我浑身疼,好想吐,我觉得自己很恶心。和他一说话,我又回到了过去,我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么敏感?这么多缺点?没人忍得了我,只有他们可以,可我给他们带去好多麻烦,他们也不愿意理我了……我觉得他像一个不能直视的正义判官,正审判我这个永远被人讨厌的变态。”
韩竞说:“不是答应过我吗?不会对别人说的话也不要对自己说。”
叶满看他,汹涌的自我攻击忽然一卡,他呆呆的,慢慢又低下头,说:“对、对,我不小心忘了。”
韩竞:“小满,他会对那个周秋阳说这些话吗?”
叶满:“不会……因为周秋阳很好,是个没有缺点的人。”
韩竞:“那他对其他朋友呢?”
叶满回忆了一下:“不会,他很护着自己的朋友的,对他们很宽容体贴……因为没有人像我这样。”
韩竞:“不是你的问题,别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叶满:“……”
他陷入了呆滞。
韩竞揉揉他的脑袋:“宝贝,别因为孤独胡乱交朋友,那样的人不适合你的体质。”
有的时候,叶满以为自己交到了朋友,其实他连真正的朋友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抓着一个人就想和他做朋友,可不知道朋友需要筛选,要找一个本来就很好、愿意和他互相选择的人才行。
他慢慢缓和下来,开始冷静想这件事,像了会儿又抬头,古怪地盯着韩竞看,有点想笑:“什么体质?气虚体寒吗?”
韩竞慵懒浪荡地靠在沙发上:“适合和我做朋友的体质,所以我最重要不是吗?”
叶满被他转移注意力了,歉意地解释:“那时候、不高兴他那么怀疑你,都是因为我才害你也被看不起。”
韩竞摇摇头,说:“你之前跟他们断交的做法是对的,以后不要再见面,不要再说一句话。”
叶满点头,他本来也是这样想。
韩竞眼睛里闪过一丝促狭:“然后,我们晚上做点舒服的事吧。”
叶满一怔,虽然他一点也没兴致……他放下牛奶,手撑在韩竞胸口,主动凑上去吻他。
韩竞搂住他,鼻尖蹭蹭他的侧脸,鼻息轻轻铺在叶满的皮肤上,掠起细微的、温暖的痒:“不是那个,我预约了中医按摩,一会儿就来,你去洗个澡吧。”
韩竞一定是故意的,故意说话让他误会,逗他玩。
叶满很窘迫,但有什么办法,他那么乖,只会:“啊……”
他撑着他的胸膛想起来,韩竞亲了他的脸一口,叶满心跳乱了半拍,垂眸看他的唇,然后嘴唇相触,慢慢有点难舍难分了。
这个城市的另一地点,某个合租屋。
崔盛京反复查了冬城中彩票的消息,忍不住跟李维打视频。
李维觉得叶满挺坏的,有那么多钱还要要回借款,他一下就手头紧了。
崔盛京:“今天跟你打电话,被他听见了。”
李维:“他听见我说的话了?”
崔盛京:“嗯,挺生气的。”
李维一嗤:“气就气呗,他还能把我怎么样?”
崔盛京:“我问他一下吧。”
李维说了句:“爱问就问,反正跟我没关系,当初我可没求他借我钱,我也不欠他的钱了。”
叶满第一次尝试中医按摩,穿着白色太极服的老师傅手劲很大,他觉得浑身上下都被胖揍了一遍了,又疼又舒服。
韩竞坐在床边看电脑陪他,叶满疼着疼着,今天的情绪就慢慢淡了。
老师傅在碎碎念:“筋络堵了。”
“这里是心经。”
“这里是肝经。”
“这里是大肠经。”
“这里是肺经……年轻人你堵得很全面啊,是不是经常难过压抑、紧张焦虑?”
叶满跟着他的话,开始想象自己的身体开始到处交通堵塞,九车连撞,正在濒临秩序崩坏。
他乖巧且敬佩,连连说:“神医啊神医,是这样没错。”
韩竞抬眸看他,轻轻弯唇。
老师傅:“瘀堵的经络按起来非常痛,你耐性这么强,是受过很多苦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句话让叶满的眼泪一下就失控了。
老师傅说:“你不用害怕,这就是点小病,你的身体在提醒你该调整自己了。我给你按按能短暂缓解,等下给你针灸,你之后要好好关照自己。”
叶满埋着头,闷闷说:“好。”
韩竞:“还在想吗?”
叶满一愣,半晌,埋着的脑袋轻轻晃了晃,上下晃的。
“很伤心吗?”韩竞就拉椅子坐在他旁边,高高的个子蜷着,与叶满水平,声音就在他耳边。
叶满察觉到了他的气息,这里虽然有外人在场,这种距离就像悄悄话,叶满很放松。
叶满:“就是有些事想不明白。”
韩竞:“什么?”
叶满:“就是他明明很不喜欢我,可为什么又偶尔祝我新年快乐,或者偶尔给我朋友圈点个赞,我来广州,他还让我去他那里住。他这样做我就老觉得他还把我当好朋友,所以一直以为能和好呢。”
韩竞:“因为你们的社交模式不同啊。”
叶满抬头:“唉?”
他眼睛里有很大的疑惑,社交竟然还分模式吗?他从来都不知道。
韩竞:“他给你发祝福,朋友圈点赞不是因为他真把你当多好的朋友,只是一种无意识的社交习惯和最低成本的关系维护。”
叶满有些难受:“对我……低成本吗?”
韩竞:“是不是你有价值的时候他会对你比较好,等你没价值时他会冷淡?”
叶满:“……嗯。”
韩竞:“这种人不会跟你断交的,他用这种低成本的点赞维系跟你的联系,等到有一天他需要你了,还可以随时用你。像这种的角色,他的列表里或许有几百个。”
叶满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如果什么也不提供崔盛京就不会是自己的朋友了,可他还是以为这是自己不好,因为崔盛京有好多好多朋友,一定是因为他没有缺点,缺点是自己的。
原来别人对社交的想法和自己是不一样的吗……
韩竞像是看明白了他的困惑,说:“往往这种人人缘会看起来很好,因为能把控好利益交换,熟练提供情绪价值和低成本实际价值。我有很多时候也用这种模式,但都是在生意场上。”
推拿师傅保持着安静,将他的身体一点点捋顺。叶满有时候会被弄疼,眉毛时皱时舒,他臊眉耷眼,说:“我不会社交。”
韩竞语气放得很柔,两个人凑着头说私密话:“你不是不会,你是另一种完全相反的,你的社交都是真诚的,没带任何目的,是靠真心和强大的共情力主导的。所以他给你点个赞你都会有希望,那是因为你误以为他跟你是一个模式。”
叶满望向他,说:“我是傻子。”
韩竞忍俊不禁,戳了戳他的脑门儿:“那我也是,我们两个就是在这样交朋友。”
叶满一下就笑了起来。
他心里的困惑一下就解了,他二十七岁了才明白原来社交还有很多种,原来自己多年的友情原来根本不是自己想像中那样。
韩竞不是傻子,叶满由此推测自己也不是,再推——靠真心对待别人的人,才不是傻子!
“还好我把借给他的钱要回来了。”他轻松地说。
韩竞忽然皱眉,眼底闪过一丝冷意。这人问叶满借了钱还这种态度,这是完全的不尊重,已经跟友情无关了。
桌上手机嗡嗡震动几下,叶满看过去,韩竞拿起来,顺手解锁。
那是叶满的手机。
“今晚那个人。”韩竞说。
叶满又趴下去了,说:“帮我删了吧。”
好在他的小满是个听得进去话的人,韩竞松了口气,垂眸看那几条消息。
“叶子,今晚我和李维说那些没有别的意思,你别生气。”
“我确实有什么就爱直说,不好听,这么多年你了解我的,以后我会注意,以前都是你道歉,以后我会主动跟你道歉。”
“睡了吗?”
“你朋友说你中了一个亿,真的假的,恭喜你啊。”
韩竞微微眯起眼睛,在对话框里输入:“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