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盛京第一反应也是你有这么多钱为什么还问我要钱, 但他没说出来。
他很高兴,因为叶满曾经说过,以后发财了, 会帮他把债全还上, 那是少年时的承诺。
他不由热切起来, 发了个放烟花的表情包过去:“你打算怎么花?”
韩竞在屏幕上碰了碰:“全都给我朋友了。”
崔盛京:“今天那个人?”
韩竞:“嗯。”
崔盛京:“你了解他吗?看起来很复杂, 我都没听你说过, 会不会被骗了?”
他想说你一向没太多心眼,很容易做错决定,很容易后悔, 但又觉得不妥,都删了。
韩竞慢条斯理甩过去一条:“他是我朋友。”
崔盛京一愣。
他有点不安,终于确定了自己不再重要,于是放低姿态:“我也是你的朋友。”
信息发出, 被拒收了。
他失去了一个自以为不那么重要的朋友, 而且是以最最难受的方式和时机。
他清楚明白, 如果他一直跟叶满保持联系,叶满是真的会给他还清钱,甚至送他房和车的, 并且不求回报。
叶满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重新加, 想要把矛盾解开。
但是那时候他已经在黑名单了,为什么?明明说那些的是李维,不是他。
他放下手机, 躺在他小屋子的床上,闭上眼睛。
那晚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中学时期,自己的胃病犯了, 一直吐,家里的电话打通了,但是继父不给他钱看病。
他很愤怒、很绝望,但是他身边始终有一个人陪着。
那个被大家讨厌的人,用自己不多的零花钱给他买面包、买热牛奶,不吃饭也要在他身边守着,问他:“你疼不疼?难受就跟我说啊,别自己忍着。”
那些记忆早就被他丢在角落里了,他觉得不重要的,可,心脏难受。
他突然发现奇怪的事,当叶满有钱时,自己开始不计较叶满的强弱,开始念及他们之间的感情了。
叶满在针灸的时候睡过去了,竟然一夜都没做梦,但第二天没起来床。
他好像被人拳打脚踢胖揍了一顿,哪哪都疼。
他趴在床上慢慢用电脑写字——
不知道你会不会有这样的幻想,就是假如一觉醒来回到人生起点,你会怎样过完这一生?
会带着经验大赚一笔?会去北京买房?买比特币、买球、买彩票……还是会努力学习?
读书那几年,我时常在课堂上走神,对自己的处境不满的时候,就老是会想这个问题。
我规划得很清晰——要努力学习,每次考一百分,这样爸爸或许会少打我几次,我不要去城里的中学了,就在镇上,然后努力学习考上高中,成绩很高的话我也不会选择更好的学校,我一定要去那个学校那个班,我要重新遇见我命定的朋友,去人生的各个站点接上朋友甲朋友乙朋友丁。
即使重来,我也还是要和他们做朋友的。
幻想也只是幻想,我是个笨蛋,读不好书。
但他们都很好,朋友们有了各自的事业和生活,去往各个地方,后来,就渐渐停止联系了。
再后来,我发现朋友们讨厌我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或许只是一次平常的失眠,我又开始那样的幻想。
我开始想像,假如重新回到起点,我要怎样过完这一生——我要离家出走,到处流浪,我不用接收爸妈说的对我“呕心沥血”的付出,就不用觉得对他们亏欠,我不要读书,这样就不会遇见以前的朋友们,不遇见他们,就不会痛苦了。
我开始断崖式跟他们绝交,可讽刺的是,没人发现我的风暴,他们甚至不知道我和他们绝交了。
和他来广州半个多月,我慢慢喜欢上这个城市,我开始喜欢给他发眉清目秀的蟑螂表情包,捉了只蝴蝶,并花了一整天时间看它。
我呼吸着这里不同于北方的湿润空气,也会偶尔想起来,有个以前很好的朋友在这个城市里生活着。
我不想见他,也不想在生命的旅途中接上他了。
——
他慢慢记录着昨夜发生的事,那些事对他而言并没有过去,只是注意力被转移,情绪被安抚,他必须再捋一遍,来让自己的思路清晰、确保没有被遗漏的角落。
在这一路的旅途里,他遇到的所有事都是用文字表达的,他的脑子转得很慢,难以处理太多信息,这样的方式可以让他在以后再回想时把每一个关窍想通、情绪安抚,避免记忆回溯带来的痛苦。
他笨拙地试着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消化生活中遇到的事,试图不再像从前一样浑浑噩噩。
那个过程里,他很痛苦,又很平静。
——
他说:只有他认为你比他强的时候,你对他的好才会让他重视,反过来,你对他的好就会被他当成理所应当。
这,或许是吃过聪明果的人们的法则。
但我没吃过聪明果,不考虑那些法则,我想做的只有很简单的一件事——“我以后再也不跟他们玩了。”
——
写完长长两页纸,他又开始翻账本。
昨晚的针灸和推拿花掉一千五,他把这笔钱记在自己账上。
但那背后的东西,叶满明白,那是韩竞看到因为崩溃极度痛苦的自己后尽最大可能,在让他舒服、又不会感觉到被强迫的情况下,治愈他。
叶满切到了视频软件后台,找吕达的账号。
他以为会很容易,但是后来里有大量的留言,打开界面,就像过载的信箱爆炸一样涌了出来。
他往下翻了一会儿,找到吕达回关。
顺手点进他的主页,都是一些他之前在丽江唱歌的视频,最新一条,他看到了自己。
是几张过生日那晚所有人的合照、叶满切蛋糕的照片,还有一张,是两个人的同框照片。
叶满在说话,吕达笑着看他,很平常的一幕,被捕捉到了,看起来很有故事画面。
叶满喜欢这张,保存下来,又因为不善言辞,小心翼翼在吕达的评论区评论了三朵玫瑰花,看起来比人机还人机。
他的粉丝有三十三万了。
这里面记录很杂,有他旅行一路上发生过的事、各种各样的风景照、旅途视频vlog,还有自己的心路历程,有自己个人信息背景和其他人信息背景的,他都遮掉了。
这些视频都没露脸,但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他喜欢这种记录的风格,用类似电影那样的滤镜和剪辑,笔直的公路一直向前,整体偏静、偏文艺。
这种的视频他有很多还没发出,没什么故事内容,只是在赶路,但好像这种很受喜欢,最低几千,最多几十万赞。
最多的那一条过九十万赞,是他在越南的视频。
他点开那条视频,评论区最高赞只有一句话——他们在树屋里永远地在一起了。
叶满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好像又回到了去越南的日子,回复:“这是离开前他送给我的向日葵,祝你们今天开心。”
他把向日葵照片发到下面,这是像人机一样一直默不作声更新的叶满第一次回应。
他准备退出视频软件,无意间瞥见私信消息里的一条信息。
点进去看,那是个做户外用品的pr,想要找他推广广告。
叶满抿唇看了会儿,把草稿箱里那条视频发了出去。
贵州,大雾,他和韩竞修车时遇见的大车司机。
那张寻人启事被他好好保存在文件夹里,现在被放在网络上。
有人找他打广告,那就是有很多人看这个账号。
这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视频发出那一刻他好像有那么一瞬间看到了谭英的背影,形单影只,仍坚持着。他一直跟着她,也被影响着。
视频大概一分多钟,讲了叶满想说的话,最后的结尾,他用柔软宁静的音色说:“感谢你们,请将这条视频扩散出去。我知道您还在路上,但下次,请休息好再出发。”
他随手弄的这个账号好像越来越多被看到,在短短时间内收到许多评论。
一颗颗被点亮的星星,像冬日璀璨的星空,十一月中,北方已经有地方降雪,天气寒冷。
为了各种缘由上路的人们去往四面八方、五湖四海、城市旷野。我们已经进入信息化时代,它的强大之处在于——它无限拉进了地域之间的距离,在广州落下的一滴雨,飘到可可西里,变成轻盈的冰花,轻轻落下。
堵在路上的人们,会用等路通畅的无聊时间里打开短视频,缤纷多彩的世界映入眼睛里。
任何人发的消息都可能被看到,就算看到的人很少很少,星灯被一双双手点亮点亮……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谭英,她就是这样的人。
外面的艳阳高照转瞬消失,广州初冬的雨落了下来,有些潮凉。
叶满关掉界面,合上电脑,吕达给他发了微信消息。
吕达说:“小叶,你的账号已经可以变现了。”
叶满慢慢打字:“我做不了的。”
吕达:“为什么?”
叶满:“我没学过。”
吕达刚结束工作,正靠在椅子上休息,垂眸看着屏幕,轻轻弯着唇。
汤硕端着咖啡飘过,萎靡不振道:“跟谁说话呢?笑得这么慈祥。”
吕达:“小叶更视频了。”
汤硕:“是吗?我看看。”
他打开手机看了会儿,开口道:“怪不得你喜欢他,太阳似的。”
吕达没回,低头跟叶满发消息:“旅行结束后有工作的计划吗?”
叶满:“有……但还不知道下一步做什么。”
吕达:“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工作,我会随时欢迎你过来。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清楚自己真正想做什么,再去做选择。”
叶满发起了呆。
这27年里,他一直在一条轨道上走,学习是为了考试,考试是为了读大学,读大学是为了工作,工作是为了稳定。
要是问他真正想做什么,他根本答不上来。
他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吕达:“你可以先做一做副业,再慢慢寻找自己的理想。”
叶满知道他说的是视频账号,他在鼓励自己做下去。
吕达像一个长辈一样,耐心地跟他说:“现在大环境不同了,很多事情不像以前,花费精力时间、工作很努力也未必能有同等回报。如果你愿意探索未知,或许可以有不一定的效果。”
叶满的思路还是老一套,他回复:“可这些不稳定,我也没学过,没经验。”
吕达:“可以试一试,反正你还有时间,旅途还没结束不是吗?经验都是从无到有的,你很有天分,一定可以的。”
吕达:“作为你的朋友,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叶满晃了下神。
他对朋友这个词很敏感,尤其是昨天见过崔盛京以后。
除了韩竞,他也交到其他朋友了吗?而且这个人是吕达啊……他那么崇拜他。
……
韩竞把烧鹅拿过来时,叶满正躺在床上看手机,唇角挂着笑,挺高兴的样子。
“看什么呢?”韩竞放下盘子,坐到床边,倾身看他的屏幕。
韩竞手机里没有需要避着叶满的东西,随便给他看,叶满同样,这种行为两个人已经习惯了。
叶满正回瞳瞳的消息。
韩竞放松地在他身边躺下,枕着手臂跟他一起和对面小男孩儿聊天,广州忽如其来的雨簌簌落在玻璃上,世界宁静。
瞳瞳稚嫩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爸爸妈妈不在家,我、我今天可以和你聊很长时间啦。”
叶满:“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吗?”
瞳瞳:“嗯嗯。”
叶满:“今天我吃烧鹅,你吃什么?”
瞳瞳:“我吃这个。”
叶满点开图片看,那是一包干巴巴的饼干。
叶满皱皱眉。
韩竞低声说:“这孩子的爸妈真是不负责任。”
瞳瞳手里捏着饼干,通过电话手表发消息:“可以看狗狗吗?”
叶满坐起来,叫了声:“奇奇。”
客厅里玩耍的韩奇奇跑出了马蹄声,迅速跑过来。
叶满给它拍了段视频,发过去,说:“瞳瞳很喜欢小狗吗?”
瞳瞳:“嗯。”
叶满:“等你长大,可以自己独立生活了,我就送给你一只小狗。”
小孩子心脏咚咚地跳,坐在自己小小的卧室里,迅速问:“真的吗!”
叶满:“真的。”
瞳瞳:“谢谢哥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窗外的雨把玻璃冲刷得模糊,叶满再次看到“朋友”两个字,在他结束了两段陈年的感情之后。
如果不放弃过去,或许就难以接纳现在。
韩竞曾经对他说,只管走,看看这一路上世界会给你什么?
比起和崔盛京、李维相处时他不得不小心翼翼斟酌他们的意思,他更加能明白吕达和瞳瞳。
他们没有嫌弃自己、只会鼓励自己,给他指引方向,一个是真心实意把他当成童年伙伴,每天分享着小孩子奇妙充满想象力的日常。
他年纪很大了,再次交到朋友不再像从前那样拘泥于年龄、距离,不再想着对方心里是不是把自己放在重要位置,只是这样平平常常交流着,他就觉得自己不那么孤单了。
韩竞把桌上死去的蝴蝶收起来。
他关好门窗,调整空调。
中午时间,天气阴沉沉,两个人吃掉了那只烧鹅,叶满又爬回了床上。
他弄了会儿视频,又觉得困、身体痛。
他蜷缩起来,挪啊挪,贴到午睡的韩竞身边。
男人翻身,困倦地搂住他,动作很自然。
屋里开了除湿,光线很暗,韩奇奇在床边趴着睡觉,他就这么将额头抵在韩竞心口,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做了一些乱糟糟的梦,梦里有好多人对他说话。
爸爸极薄的嘴唇对他说:你完了,收拾收拾种地吧,不用上大学了,你这辈子完了!
妈妈站在人群里,偷偷用眼风鄙夷地瞪他、厌恶道:“就他?一点人事也不懂,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饿死。”
姥姥和姥爷端坐在堂屋里,背光处,叶满看不清他们的脸,她们说说:“你从小就比不上你哥哥姐姐,以后能做点什么?唉,能有他们一半的本事也不用替你犯愁了。”
周秋阳背对着他,说:“我要去值班了,不像你那么闲,没时间和你说话。”
崔盛京说:“你谁也交不下,你的工作也丢了,不找找自己的问题吗?”
好吵,那些亲戚、同学、同事……所有的人都围着他吵,他好累、好烦躁……
这时候他听到了吕达的声音:“去试试未知吧。”
叶满喃喃说:“可我怕……”
韩竞站在他身后,温柔地说:“小满,我爱你。”
周围起了大雾,天一点点暗下去。
叶满翻了个身,脑袋轻轻枕着韩竞的手臂,两人沉沉睡着。
他到底以后要做什么呢?
爸妈要他做一个有钱有权的人,这样他们可以享福、享受特权。
他曾一度以此为目标,可那是爸妈的心愿,不是他的。
毕业后他找了个安稳工作,每天日复一日做着重复的事。
可他很厌烦,没有一天开心过。
他有自己想做的事吗?是继续做审计?继续旅行?安安分分做一个千万富翁?他有自己想做的事业吗?希望自己获得别人的尊重?
好像都不是。
那是什么呢?
——你好,我叫叶满。我一路跟着你来。
——你应该走自己的路。
谭英一个人走在路上时,她怕吗?
他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想变得宁静、稳定、充实,他想要假如有一天只剩下他一个人,独自走在杳无人烟的公路上,也能嗅到花香。
——他想要的只有这个。
……
醒时已经下午三点左右了,韩竞没在,他揉揉眼睛,看了眼手机微信,忽然看到了崔盛京的昵称。
那是一个小群,他们十年前建的。
崔盛京发了一条消息,艾特了他。
“叶满,今天我休假,一起出去玩吗?”
这是崔盛京对他发出的和好信号,无论之前有什么矛盾,无论谁对谁错,叶满努力过哄人没有结果,隔些日子,崔盛京忽然和他说一句简单随意的话就算和好。他会开心极了,他会和崔盛京重新玩在一起,以前无论多大的事儿,就好像都过去了、散了。
群里另外两人,李维和周秋阳都没出声。
叶满坐起来,平静地在群里发了一段话。
“我特别开心和你们做过朋友,和你们做朋友那段时间,我觉得我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人做朋友。你们拥有美好的人格、最有趣的灵魂、优秀、宽容、聪明……有太多太多我羡慕的地方。
你们是我人生中交到的第一批朋友,我一直以认识过你们感到骄傲。
昨天的矛盾我不打算回避,我确实听到了你们的电话,也第一次直面了我们之间的隔阂,那些话对我来说,是不可原谅的。
我明白我们已经不再了解现在的彼此,我也明白,我们的个性不太适合做朋友了。
他们都说,成年人之间的断交是悄无声息的,可我觉得还是需要一个体面的告别。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写小作文了,不要介意,以后大家都要好好的,再见。”
他发出那个有些稚气、却很有仪式感的小作文,把群退了。
他主动面对了这样必须走到的结局,与过去深刻于人生的一部分做了切割,无声无息地了结过去那些岁月里孤独的、或是美的或是噩的,自欺欺人的梦。
然后走进客厅。
韩竞在和朋友们喝茶聊天。
彼时叶满穿着睡衣,头发乱蓬蓬,像一只凌乱小狗,他睡得脸色有些泛红,难得健康的颜色,迷迷糊糊呆滞在原地,茫然看他们。
他们也都看着叶满,韩竞坐在中间最显眼,修长的身材,交叠的长腿,粗粝感的深色皮肤,靠在沙发上和一群商业老板格格不入,他看向叶满,放下茶杯,说:“醒了?”
叶满慢半拍反应过来,尴尬地说:“你们好……”
客厅里几个人都很和善,跟叶满打了招呼。
韩竞的朋友多,叶满跟他的朋友相处过几次,各有各的个性,冬城那一伙人爱聊投资、赛车,云南那群人爱聊吃喝玩乐、风物人情,广州这群人在聊风水。
反正无论是哪一些话题,都跟叶满没关系。
他还是礼貌地笑了笑,并不打扰他们,快速去倒了杯水,就回房间剪视频了。
第142章
晚上杜阿姨来做饭, 叶满才出门,俩人说说笑笑做了一桌菜。
饭桌上这些老板问叶满的八字,韩竞散漫笑笑, 说:“我都没算过和他的八字, 轮得到你们?”
鲁长安嗤嗤笑, 说:“你一个被包养的小白脸有什么好嚣张的?”
有人接话:“老黑脸。”
叶满低着头, 脸憋得通红。
韩竞“啧”了声:“谁被包养了?”
鲁长安:“你呀, 八千万包养个你这么糙的,多吃亏呀。小叶,我给你介绍几个更靓的仔哇, 一定都比韩老板听话。”
叶满:“……”
他斯斯文文吃一只皮皮虾,咬了半天壳儿都没咬下来,他脸皮薄,被逗得抬不起头。
这时候不得不开口:“他听话的……”
桌上爆发一阵笑。
韩竞也笑, 深眼窝、单眼皮, 堆出一条细长的褶儿, 眼尾下压时有勾子似的,手壁撑在叶满椅背上,凑近他说:“你也知道我听话啊?”
叶满歪头看他, 疑惑地说:“你怎么跟他们说包养啊?”
韩竞:“我没说。”
叶满:“……”
旁边有人听见他们对话, 问:“八千万都给他了,不是包养?”
叶满连忙解释:“不是的,那是委托他捐的。”
韩竞没告诉过这些人这笔钱的用途, 这是叶满的隐私,既然他说了,也就没什么了。
韩竞简单说了下他在弄慈善基金会的事,桌上的人脸色各异, 显然不太相信。
叶满敏感的触角探索到了每一个的微妙表情,然后低下头,继续啃那只皮皮虾。
“得到那么多钱,为什么不去挥霍呢?”有人问。
叶满虽然对慈善基金会挺消极的,不太想管,但还是说:“花钱买不到很多东西。”
如果一个人有一百块,他拿出十块去做慈善,很好理解,但他只有一百块,全部捐出去,就有点不被理解了。
鲁长安好奇地问:“有什么是钱买不到的?”
叶满嘴拙,不太会表达:“就是……每个人感觉重要的东西不一样。”
“你觉得什么重要?钱不重要吗?”有人问。
韩竞也在看他。
清朗俊俏的青年语气有些紧张,因为他不习惯在这么多人精面前说话,但他仍努力说着。
叶满:“竞哥重要、奇奇重要,还有、还有……”
韩竞:“还有动画片里的三毛,电视剧里的小花和爷爷,谭英信里迷路的人,贵州那一车猫狗,断了一只翅膀被你拿纸片粘上,想让它重新起飞的蝴蝶。”
叶满:“……”
他怔怔望着韩竞,喉结滚动几下,长久没吭声,自己说过的话,他都记得……他甚至明白自己对那只蝴蝶做的事。
鲁长安他们不再问了,那俩人说话跟加了密似的,他们听不懂,但多少了解了叶满的意思。
“如果需要筹款,记得通知我们。”他们跟叶满举杯,客气地寒暄。
叶满和他们肯定不是一路人,他们不知道叶满的背景,但也没太多放在心上,每个人都觉得叶满是个理想化、爱败家的圣人小少爷,韩竞喜欢,爱陪着玩,他们就配合配合。
“说到包养。”韩竞顺手揉揉叶满的头发,懒散地抬抬下巴,说:“鲁老板,你公司开到哪个城市就在那里租房养一个人进去。知道的是包养,不知道的以为你弄个封疆大吏,镇守一方呢。”
叶满:“……”
鲁长安说粤语疯狂骂他。
韩竞慢条斯理:“李老板,笑什么呢?”
李老板端酒凑到自己眼前,四五十岁古板正派的中年人玩了个年轻的梗:“这酒可真酒啊。”
莫名喜感,叶满想笑,憋住了。
韩竞看向下一个,张张嘴,那人立刻说:“韩老板,我可什么也没说。”
鲁长安阴阳怪气道:“平时不说话,只要说就毒死人。”
叶满:“……”
他在心里偷偷为韩竞辩解,那是因为韩竞爱说实话。
晚上人都走了,两个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只开了盏落地灯,叶满轻轻舔了一下韩竞的嘴唇。
湿润、温热、有酒味儿。
韩竞黑漆漆的眸子垂着看他,叶满歪歪头,说:“我要死了。”
“舔到毒了?”韩竞问。
叶满眼底绽出星星点点的笑,腼腆地说:“嗯。”
韩竞笑起来,因为喝酒,嗓子低低沉沉,温柔好听:“再给你舔一下,有解药。”
叶满背后起了一层细细的汗,耳朵泛红。
他垂下眸子,胆小地避开他过于英俊的脸带来的视觉冲击。
韩竞放松地靠在沙发上,轻闭眼睛,缓解醉意。
叶满脱掉拖鞋,蜷缩上沙发,躺在他的大腿上。
温暖的手轻轻插入他的发丝,叶满觉得自己的每一根头发都牵着心脏,脖子和耳朵被他不经意碰着,像提线木偶一样被掌控。
他喜欢韩竞。
这个大他九岁的成熟男人现在是他的男朋友。
真是不可思议……
客厅里很静,窗外城市灯火闪耀。
韩竞这么撩拨他,叶满的敏感一点点被堆叠,心动得呼吸都开始发烫。
那么坚持了几分钟,叶满忽然翻身,从背对韩竞到面对他,伸手扯开他的腰带。
韩竞动作一顿,低低抽了口气,眸色迅速转深。
他浑身紧绷,低头看叶满,没吭声。
那段长长的时间里,两个人都很静。
直至叶满连连咳嗽起来,从沙发上坐起来,边擦自己咳出的眼泪边穿鞋,闷着头逃走。
韩竞扣住了他的手腕。
叶满脸都快熟了,被他碰一下就像触电似的,他这会儿不好意思和韩竞面对面,挣了一下。
身体被一道相反的力拖回,他重新摔到沙发上,他心脏咚咚地跳个不停,以为自己太过冒犯了,不知所措地求饶:“我错了,韩竞,我不敢了……”
然后他看见那个剃着贴皮板寸、气势强悍的男人在他面前半跪了下来。
很快,他的眼睛蓦然睁大,怔怔盯着韩竞。
他没体验过,好奇妙……
他浑身都在发抖,出了汗。
韩竞站起来时,他腿软地想要爬起来逃跑,韩竞忽然撑着沙发凑近,与他鼻尖相抵。
“跑什么?”韩竞眯起的眸子有些浪荡不正经:“我是你男朋友,你愿意做什么都可以,你也可以要求我做。”
叶满缩成一团,不敢说话。
韩竞:“你不觉得自己对我都太客气了吗?你可以跟我吵、闹、撒娇、索取,我的一切你都可以试着支配。”
带着薄茧的指腹捏捏叶满白皙的脸,说:“我知道你还不习惯,慢慢来。”
叶满的边界感太重,从来没对别人做过要求、没参与过别人的世界,也没有进入过一段真正健康的关系。他理解中的健康恋爱关系是——我要保护韩竞、要宠他、帮助他、尊重他、理解他、满足他、陪伴他、不给他带去任何麻烦……
这是越南时飞机上,叶满一笔一划写下的自己对韩竞的使命,他自以为自己可全面了。
可好像不对,韩竞想要的不只是那些……
他很笨,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困惑而真诚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爱。”
人类的爱究竟是什么样的?
韩竞温柔地说:“你不需要学爱人,这个你天生就会。你只需要像爱我一样爱自己就行了。”
你只需要像爱我一样,爱你自己。
你只需要爱自己。
叶满瞳孔震荡,轻轻抬手,潮热的掌心捧住韩竞的脸,垂眸凑上去亲了一下。
两人唇上的气味很像,有某种神秘的吸引力似的,短暂触碰后,两个人失控地吻了起来。
夜持续坠落。
手机落在了沙发上。
半夜手机亮了几下,韩奇奇从窝里爬起来,趴在边上看了看,又回去睡了。
天亮的时候,韩竞捡起手机,上面多了几条消息。
他坐在沙发上看完,回复道:“确定了吗?”
对面回复:“对不起竞哥,不是他,只是个巧合,和你画的那个有差别,蛇是低头的。”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他也只是轻微失望。
他平静地关掉手机,去厨房做早餐。
叶满从卧室飘了出来,在沙发上到处翻自己的手机,没翻到。
他拿起韩竞的,给自己的去了个电话。
“嗡嗡嗡……”
“嗡嗡嗡……”
叶满狐疑地向一边趴着的韩奇奇的窝看过去。
小狗还在睡,整只围成小小一圈。
他蹲下,把韩奇奇抱起来,自己的手机被它压在下面,还带着小狗的温热体温。
叶满笑起来,把小狗举到自己的面前,有些喑哑的声音说:“奇奇替我收起来了吗?好聪明,我教你打电话吧。”
小狗歪头困惑。
韩竞端着牛奶出来的时候,叶满正教小狗用手机,早晨的阳光笼罩在青年的身上,暖融融、亮闪闪,他弯着眼睛,光线穿透他眼珠的浅层,清透漂亮。
小狗并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他把手点在屏幕上,小狗就把狗爪放在他手上,如此循环循环,叶满笑得越来越厉害。
韩竞倚在厨房门口,目光静静落在他的身上,无意识喝了口牛奶。
叶满察觉到什么,转头看过去,厨房门口没人。
他放过韩奇奇,往厨房走,刚挪步,韩竞的手机响了。
他无意间扫了一眼,那是一个韩竞备注“柳妹”的人发来的消息。
叶满跑进厨房,把手机递向正煎鸡蛋的韩竞,装着自然地说:“你都没跟我说过你有妹妹。”
韩竞扫了一眼,很淡定地说:“她就叫柳妹,身份证上名字也是这个。”
叶满:“……”
他放下手机,转身往外走
韩竞在他背后说:“吃醋了?”
叶满:“没有。”
韩竞眼底闪过笑意,稳稳当当把鸡蛋放盘子里,说:“我身边常在一块儿的就一个小侯,你见过的。”
叶满:“……”
他侧身,回头看。
厨房干净宽敞,男人只穿着条睡裤,上身赤着站在那里,露出一身结实性感的肌肉。
几个月前,他刚和韩竞认识那会儿,有一天早晨韩竞也给他做了顿早餐,在他那个转身都困难的厨房。
那时候他对韩竞外貌和身材的兴趣远远多于他本人。
那时候的叶满,想象不到会和这个男人有今天。
他挪步,踩着拖鞋慢慢走到他身后,轻轻抱住他的腰。
“想吃糖醋蛋。”叶满把脸贴在他肌肉隆起的脊背上。
我吃醋了,他的意思是。
韩竞:“那我多放点糖。”
真神奇!韩竞听懂了。
韩竞关掉火,转身,抱臂半靠在岛台上,和叶满面对面。
刚睡醒的叶满穿着他的夏季旧睡衣,很干净,但和这个豪华的地方不太适配。
“是跟我说双头蛇纹身的事,这些年陆陆续续会有些人有这样的纹身,但都不是他。”韩竞并不瞒他:“我给出一条线索一百万的价格,但是这么多年都是有头没尾的。”
叶满:“你给我看过那个纹身,很特别。”
“不知道怎么说……觉得很不吉利。”叶满很迷信,说:“把蛇头咬在自己喉咙上,总觉得会索自己的命。”
韩竞摇摇头:“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他的踪迹,我怀疑他躲到国外了。”
叶满有些出神,下意识开始在大脑里塑造那个人的形象,猜测他的心理。他呆呆站在那里,阳光晒进来,暖洋洋的,几乎把他晒透。
一震酸甜的气味飘过来,他望着韩竞的背影,忽然听到他说:“我猜刘铁跟你说过,我过往背景复杂,或者身上扛着事儿,让你仔细考虑。”
叶满:“……”
他走过去,和他并排站着,歪头看他:“你这么了解他?”
韩竞:“之前在我手下讨生活,人又不老实,我必须得随时知道他在想什么歪主意。”
叶满:“那你不知道他去姑娘床头唱好运来。”
韩竞懒洋洋地笑了声:“这个换你你能想到吗?”
叶满:“……不能。”
韩竞收回笑意,语气正式认真:“我知道刘铁为什么这样一直提醒你,因为他跟我在一块儿那几年里亲眼见过我对追凶那件事多执拗偏执的,他怕我伤了你。小满,我的事肯定会了结,但我保证,我不会做危险的事,不会让你担心。”
叶满喜欢韩竞这样开诚布公,把一切都摊开,放在太阳底下。
他喝着韩竞给他热的牛奶,过了会儿,轻轻开口:“你昨天说我会爱人,可我根本不会啊……”
“你天生就会。”韩竞把卖相极好的糖醋鸡蛋递到他面前,说:“你用你自己的爱滋养了很多人,从以前到现在。”
叶满会把韩竞的话记录在本子里,方便他时不时琢磨一下。
翻开本子从头向后看,阳光越来越明媚,他又把这句话写在了笔记上,可他琢磨半天,觉得自己是个没营养的大魔芋,并不具备滋养能力。
今天是在广州的最后一天,两个人准备出去逛逛。
早上吃了点东西,但出来看到各种各样的广式早茶还是又吃了一顿。
叶满捧着糖水边走边吃,韩竞牵着狗,俩人都穿着简单休闲服,就像居住在这个城市,平平常常出来逛街一样。
在这座城市里逛了一天,回去时叶满又买了些食材。
明天就要离开广州,叶满准备做点卤味回报给借房子给他们的鲁老板,还有杜阿姨。
鲁长安的房子是借给韩竞的,叶满捎带,但他不能白白接受别人的好意。
他做了很多卤味,锅里煮着料,他靠在岛台上看手机,借着软件的便利背了几个西班牙语单词。
他也不是非要精通一门语言,只是这是他最近养成的一个小小习惯,边学习边翻译那些信,这么做的时候会让他不那么焦虑和无聊。
韩竞正收拾行李,酷路泽上卸下的东西都得重新装上。
八点多,韩竞上楼,叶满已经把卤煮打包好,他准备亲自送到杜阿姨那里去,顺便告别。
韩竞:“给我留一盒。”
叶满:“留好了,我们路上吃。”
他回屋换衣服,韩竞准备先把东西拿上,无意间瞥见叶满手机跳出来的提示。
他愣了一下,看着那个自己从来听过叶满提及的软件界面——叶子的流浪笔记。
上面是韩奇奇的头像,背景是酷路泽的照片。
简介简简单单:一只狼、一只狗、还有一只小狼狗。
账号有三十多万粉丝。
韩竞心里不太舒服,那种不舒服源自于自己对叶满的未知。
所以叶满穿着外套从房间里出来时,韩竞不咸不淡开口道:“我是狗还是狼狗啊?”
叶满一愣。
他红着脸跑过去,迅速把手机收走。
这个动作做完,他就察觉到韩竞脸沉了,又匆匆撤回一个动作,把手机重新扔回桌上,投篮似的,精准放回原位。
“啪”一声。
韩竞抬眸看他:“……”
叶满唯唯诺诺:“……”
韩竞忍了忍,压住上翘的唇角,淡淡说:“反正跟我也没关系。”
有小狗,有车,就是没他。
叶满:“……”
叶满走过去,试图拉韩竞的手,他心里特别忐忑,生怕韩竞甩开他、拒绝他,那他会很害怕。
但好在,很容易拉到了。
“我之前开的,就是因为我脑子不好,怕以后回去忘掉这些日子。”叶满仰头看他,巴巴地解释:“你是狼,我是小狗。”
韩竞轻抿嘴唇。
叶满见他不吭声,心慌,他双手晃晃韩竞的胳膊,柔软地说:“我们怎么会没关系呢?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叶满哄人的时候,还是停留在儿童那一套,很幼稚,但实在可爱。
韩竞扯了他一把,低头,吻住他的嘴唇。
话停住了,叶满闭上眼睛,可认真地跟他亲了一会儿。
再睁开眼时,韩竞已经不气了,说:“原谅你了,走吧,先给他们送过去。”
叶满心跳还没平稳,抓起手机,赶紧抱韩奇奇跟上去。
鲁长安的别墅有点远,别墅里住着他和他十三岁的女儿,还有几个保姆,韩竞说他离婚后一直没再动结婚念头,始终一个人带孩子,叶满判断他应该是极宠孩子的。
两个人上门,是一个体型富态的保姆开的门,鲁长安正辅导孩子功课,手上拿着个氧气罐吸,让人误以为拉开门从广东到了青藏高原。
叶满进来时,被那气氛压得紧张,就像自己是学生一样。
小姑娘一点不怕,昂头看了眼,松松散散叫了声:“韩叔好。”
鲁长安要被她气不行了,赶紧迎上来,说:“你们不来,我非要被她气死不可。”
韩竞:“我们明天一早就走,小满惦记你爱吃这个,特意做了些给你送过来。”
鲁长安一愣,看向叶满。
“谢谢小叶。”他笑呵呵说:“快进来快进来。”
叶满腼腆地对他笑笑,问:“杜阿姨在吗? ”
鲁长安知道他和杜阿姨交好,说:“在呢,我叫她出来。”
叶满:“我过去找她就行。”
这别墅太大了,上三层,下一层,红木装修,古朴大方。
叶满跟着保姆往里走,韩奇奇在他身边跟着,经过大钢琴、看不出年代的精美瓷瓶,最里面有几扇门。
保姆微笑着对他说:“这是杜阿姨的房间。”
叶满提着袋子,敲响门。
几秒钟后,房门开了,房间是个一览无余的单间,穿着保姆衣服的杜阿姨站在门口,看见是叶满,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地说:“你怎么来了?你来找我吗?”
叶满弯弯眼睛,把袋子提起来,说:“我做了这个。”
客厅,鲁长安收回视线,叹气说:“怪不得你这么喜欢,换我我也喜欢。”
韩竞不善地说:“你再说一遍。”
鲁长安:“再说一遍也喜欢,把他放我公司当吉祥物我都舒坦。”
韩竞又想起他的账号,漫不经心说:“他可厉害着,再说谁愿意给你当吉祥物?”
鲁长安一个没看住,女儿已经遁了。
他头疼地又叹气,想和朋友倒倒苦水,韩竞坐他家客厅玩起了手机,挂着个耳机,也不搭理他。
他干脆开了瓶酒,吃叶满带来的卤味。
他很喜欢吃这个,这回的调味辣味少一点,他接受良好。
“小叶可以去开店哇。”鲁长安试图引起朋友的注意。
韩竞纹丝不动。
鲁长安:“……”
第143章
韩竞正看叶满的视频, 挨个看。
看了几个他就明白叶满为什么瞒着他了。
因为那里记录了叶满喜欢他的心路历程。
更新世界远早于他们确定关系,而且几乎每一条视频都会提到自己。
叶满的声音慢悠悠的,宁静里带着一点没精打采的丧, 但就是能让人听下去。
“喜欢他。
因为喜欢他, 我也喜欢上了贵州的雨, 像翡翠一样的清透绿色穿透房间, 大山、雾气、还有窗边树梢的飞鸟。
伸出手时, 那些绿色就从指缝漏进眼里,我离一切都很近很近,有种我与世界的隔阂真的消失了的错觉……”
韩竞几乎立刻就能想起他说的是哪一天, 贵州的酒店里,自己强吻了他。
他像一个懵懂的兽类,不知道反抗。结束后,他躺在床上, 抬起苍白细长的手, 从指缝看向窗外。
原来, 他那时在想这个……
“你说怎么就不能理解呢?向右平移两个单位,向上平移两个单位,左加右减, 下加上减。”鲁长安对着空气比比划划:“我没学过我都会了, 她不会!”
韩竞眼神也没抬一下。
他在看底下的评论:
“他到底有多美好啊?还是你把他描述得太好?”
他在那条评论上点了一个赞,淹没进了上百的赞里。
鲁长安:“x2,她能把x和2分开, 各自约掉,点解?你说点解?”
韩竞动了动。
鲁长安充满感情地看过去,韩竞长腿交叠,换了个姿势。
鲁长安:“……”
保姆房里, 叶满坐在椅子上,跟杜阿姨吃东西聊天。
这个房间不大,没窗,像是这个巨大城堡里的一个小火柴盒,让叶满想起自己在冬城租的小房子,拉上窗帘就像一个火柴盒。
房间被杜阿姨收拾得干干净净,靠墙位置供了一尊菩萨。叶满坐在唯一一把椅子上,环视四周,说:“您平时大部时间就待在这里吗?”
杜阿姨今天很开心,笑着点头,说:“做好饭就回来,卫生、接待都有其他人做。”
叶满:“……”
他沉默一下,说:“您喜欢这里吗?”
杜阿姨给他倒水,说:“有个地方睡觉已经很满足了。”
叶满:“有人说话吗?”
杜阿姨:“都客客气气的,不会说太多的。”
叶满:“……”
叶满皱眉:“以后呢?你一直留在这里吗?要是生病了,工作变化了,或者很多年以后呢?”
杜阿姨摇摇头:“没想以后,大概不会有鲁老板这样的好人会要一个劳改犯做工。”
叶满:“……”
杜香梅见他眼尾垂着,唇角也耷着,就知道他正为自己操心着。
她眉开眼笑,拍拍叶满的肩膀,说:“别为了我愁眉苦脸的,开开心心的。”
叶满从未跟女性亲近相处过,他和自己的妈妈都很少坐在一起说话,但他觉得和杜阿姨说话很放松,这个人对他好、身上的磁场很宁静。
杜阿姨问:“你呢?什么时候回家?”
叶满说:“我没有家,那个从小到大住的地方让我很害怕,我从来没有一天安稳过。跟韩竞这一趟旅行,是我第一次旅行,第一次看看这个世界。我想找个安稳的地方,我去过高原的喇嘛庙,也进过无人区的地下洞窟,我睡过小小的帐篷,还住过鲁老板那么好的大房子,可我去哪里都不安,觉得没处落脚。”
说着说着,他竟然哭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杜香梅是真的喜欢叶满,她看出他是个敏感的孩子,可不知道是怎么养成的。
她紧紧握着叶满的手,忍不住也哭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叶满嗓子干哑道:“我小时候,特别想盖个楼,装着我所有喜欢的人和东西,无穷无尽的,要什么有什么,我老是幻想自己住在里面。”
杜阿姨:“系统吗?”
叶满一怔。
杜阿姨边哭边笑着:“我以前爱看看小说。”
叶满被她一打岔,也有点想笑:“爱看什么样的?”
杜阿姨:“带系统穿越,霸道总裁什么的。”
叶满:“你每天都能看到总裁啊。”
杜阿姨叹了口气,抹了抹眼泪,说:“是啊,每次看见霸道总裁我脑子里都想着鲁老板的光头,后来就不爱看了。”
叶满呆呆想象一下,目光渐渐落在杜阿姨白了小半的头上。
他心想着,她老了以后该怎么办呢?一个人在这个繁华城市里,能做点什么呢?
杜阿姨握着叶满的手,轻轻拍拍,温声哄他:“不用操心我,说不定等哪一天你真的建起你想要的楼,我就厚着脸皮去买一间,天天能看见你也是很好的事情。”
“你愿意每天见我吗……”叶满喃喃重复。
“咚咚咚——”
房门响了。
杜阿姨连忙擦干净眼泪,走过去开门,霸道总裁的光头探了进来:“小叶,你们在讲什么?”
叶满:“没、没什么,您坐。”
几分钟前——
鲁长安一人喝酒,莫名其妙开始打嗝儿,有种背后被人说小话了的不安。
“你明天就走,嗝!是不是剩下最后一封信了?嗝!直接去福建?嗝!”他问。
韩竞正刷短视频,注意力压根儿不在他身上,随口说:“是最后一站了。”
让他嗝烦了,韩竞干脆两只耳朵都戴上耳机。
鲁长安有种在自己家里被孤立的微妙感觉,他心里憋闷,过来找叶满聊天。
鲁长安在椅子上坐下,这小房子就显得更加局促了,杜阿姨站在一边候着,老板一来,她职业素养立刻上线。
鲁长安:“小叶,嗝,你年轻,你跟我说说,她到底怎么想的?”
叶满:“啊……”
鲁长安:“向右平移两个单位,向上平移两个单位,左加右减,下加上减,她怎么就不明白呢?嗝?”
叶满:“……”
他回忆了一下刚进来时看见的那个小姑娘的年纪,不太确定地问:“二次函数平移吗?”
鲁长安刚刚情绪上头,兜里还揣着卷子,往桌上一拍。闻言眼睛一亮:“嗝?你会?”
叶满看看卷子,摇头:“早忘没了。”
鲁长安脸色灰白:“她赶走了五个家教。”
叶满:“那个……”
鲁长安:“我没办法了,我只能自己学,然后教她,头发都被她弄秃了,嗝,嗝。”
他摸摸光头,叶满忍不住和杜阿姨偷偷对视一眼,两脸心虚。
叶满轻咳了一声,说:“我怎么记得好像是左加右减,上加下减呢?”
叶满学习成绩不好,全靠死记硬背,这个倒是还记得一点。
鲁长安一呆,低头开始查手机。
几秒钟后,他大惊失色,说:“完了,完了完了,她不会信任我了。”
鲁长安开始絮叨:“你说她每天到底在想什么?我给她吃给她穿,我为了给她赚钱付出多少?嗝,以前我能到处工作,现在我连广州我都不能离开,离开她就会闹出点事情。”
叶满差点被他说应激了,这些话他从小听到大,他深呼吸,把自己逐渐下降的素质提上来,想要辩解的欲望压下去。
然后调整表情,温温和和说:“别生气,别着急。”
鲁长安喜欢叶满句句有回应,而且还不反驳他,一股脑跟叶满倾诉出来。
半个小时后,韩竞过来了,屈指敲敲门。
高挑的身材往那儿一站,男模儿似的。
“小满,我们回去吧。”
叶满站起来。
杜阿姨一愣,欲言又止。
鲁长安意犹未尽:“再坐坐嘛,嗝。”
韩竞盯着叶满脸上哭过的痕迹,说:“明天一早走,小满睡眠不好,得早点睡。”
鲁长安没什么理由留人了,只能送俩人出去。
杜阿姨跟着一起把叶满送出去,小声跟他说话:“路上要小心啊,有空打电话。”
叶满点头。
杜阿姨拍拍他的背:“快去吧。”
叶满:“……”
别墅门口,叶满停步,张开双臂,轻轻抱了抱那个矮小的中年女人。
杜香梅一怔,随后紧紧回抱他,眼泪落了下来。
夜风潮凉,刮了雨星儿下来,落满异乡人的肩膀和头发。
鲁长安和韩竞站在一边说自己的事,看见了但没打扰。
“杜姨,”叶满低低地说:“我去建高楼了。”
“嗯。”杜香梅颤声儿应了。
鲁长安把俩人送到车边上,这会儿终于不嗝了,弯腰说,说:“小叶,谢谢你的卤味。”
叶满犹豫再三,转头看看韩竞,仰头看鲁长安。
“鲁老板,你的女儿一定很爱你。”他说。
鲁长安一愣:“什么?”
叶满对他笑笑:“她很聪明,学习会好起来的,不要凶她了。”
车缓缓驶离别墅区,韩竞转头看他一眼:“你刚刚说小艺很聪明?”
叶满:“她故意改错了几道题,好像在控分,虽然知识我都忘没了,但做过学生的都会改卷面,很容易看出来。”
韩竞勾起唇,没说话。
叶满:“可鲁老板看不出来。”
韩竞叹了口气:“是啊。”
韩竞:“我找机会跟鲁长安说说,之前他搞那些封疆大吏的时候我们也不好说他的私事,现在小艺长大了,两个人冲突再升级就不好办了。”
叶满刚刚就是要说这些,但他没立场,也和鲁老板不熟,不合适。叶满只委婉提醒一下,得有分寸。
车向着繁华璀璨的都市驶去,叶满降下车窗,点了根烟。
雨丝飘进来,很凉。
他有些走神。
好一会儿,叶满“啊”了声,从走神中醒过来,慢半拍说:“是啊,我觉得小女孩儿是不喜欢鲁老板在外面的那些……封疆大吏……”
他听一次笑一次:“鲁老板是不是被你气得去找我了?”
韩竞:“你们刚说什么呢?怎么哭了?”
鲁老板都没看出来,这都过了半个小时,韩竞却看出他哭了。
叶满:“其实也没什么,我俩眼窝子浅。”
韩竞想也能想到那副场景,觉得有趣又有点心酸。
车开进市区,缓缓经过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堵住了。
“想吃甜的。”安静的车里,叶满突兀地开口。
韩竞立刻察觉叶满的语气不对,当机立断掉头。
车在一个小型商业街停车场停下,叶满却一动不动。
韩竞解开安全带,手扶着副驾座椅靠过去,观察叶满的状态,就见叶满反应有些迟钝地转过头,眼神呆呆的:“对、对不起,韩竞,我想吃点甜的,对不起。”
韩竞心口抽痛,摸摸他被风吹得有些潮湿的脸颊,说:“没有对不起,宝贝,我现在就去给你买。”
叶满耳边持续嗡鸣,韩竞的声音好像来自很远之外。
韩竞倾身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把韩奇奇放在叶满腿上。
车里只剩下叶满一个人,他疼得蜷缩起来,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脸。
他没办法抵抗忽如其来的孤寂感和窒息感,他想吃甜的,甜的或许可以让心情好一点。
很奇怪,真奇怪啊,为什么自己越来越好,可越来越痛了?
韩竞离开后几分钟,酷路泽车门被打开,又关上。
韩奇奇着急地扒着车窗向外看,主人脚步缓慢地走在街上,慢慢离开了它。
叶满努力想让自己心情好一点,想要接触人群,可走在人群里,那种低落似乎更加强烈。
他想去找韩竞,想和他待在一起。
路过的人奇怪地看他一眼,看不清他的脸,凌乱的卷毛儿铺了半张脸,剩下半张一片惨白。
他就这么恍恍惚惚走进了人来人往的商业街。
几分钟后,韩竞快步从商业街出来,走到车边,里边只有焦急的韩奇奇,叶满不知去向。
他皱着眉,把糖水放进车里,给叶满打电话,手机从车里响起震动。
韩竞垂眸看小白狗:“小满呢?”
韩奇奇快速从敞开的驾驶门跳下去,韩竞把它拎起来,套上绳子,小狗极快地向商业街入口跑。
叶满找不到韩竞,到处找不到。
这条街上有很多小吃,有很多很多人,雨丝飘飞里,他们都笑着。
叶满淡淡看过去,看见一个卖糖水的店铺。
他慢慢走了过去。
“请问……”他声音很小,很礼貌:“您有没有见过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来买糖水。”
店员说:“没有。”
他说:“我想要吃这个。”
店员问:“要哪样?”
叶满往口袋里摸手机,又忽然停下。
他想起自己没带。
他说:“对不起,我不要了。”
店员古怪地看着他。
叶满挪步,沿着街慢慢向前找。
他问过好多人,没人见过韩竞。
他慢慢感觉到累了,很累,周围的声音吵得他喘不过来气,他四处看看,看到了一个公共厕所。
他挪步,缓缓走进去。
厕所里很安静,面积不小,灯光昏暗,地刚被拖过,有种淡淡的霉味儿。
他走进厕所,想要抽根烟,摸摸索索从口袋里抽出烟,忽然看见厕所里面蜷缩坐着一个人。
那是个穿着旧衣裳、八九十年代那种旧衣裳的老人,有七八十岁了,裤腿塞进袜子里,袜子被红色塑料袋裹着,缠在脚踝上,封口。
叶满是农村人,见过很多这样的人,即使是夏季也会把腿脚裹得严实,因为风湿。
她身材枯瘦,头发花白,脸上没有肉,只剩下一层操劳的皮挂在骨头上,身边放着个袋子,里面装着空水瓶,她或许是太累了,又或许没处去,在这里落脚。
叶满在她面前半蹲下,那人紧闭着眼睛,纹丝不动。
清洁工从隔间出来,闷头继续擦地。
谁和谁都不认识,谁愿意多看陌生人一眼?
白惨惨的洗手间灯光照得暖黄色地板反光,南方的潮气丝丝入缝侵进人的关节。
韩奇奇跑进洗手间,韩竞跟进来,果然看到了叶满。
彼时他正半跪在地上,一只瘦白的手握着靠墙那位老人的手。
门口这边站着几个人,遥遥往那边看过去,七嘴八舌议论:“打120了吗?”
韩奇奇站在门口,向叶满的背影叫了一声。
清清脆脆一声“汪”。
叶满转过头,看向走过来的韩竞,他的眼睛里含着泪,眼眶很红,是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唯一一点颜色。
“韩竞,我叫不醒她。”叶满说。
韩竞应道:“嗯。”
叶满回头,看那个一动不动的人,觉得有些茫然。
他喃喃说:“你说她从哪里来呢?她这一生是什么样子的?她爸妈看见她这样该多心疼啊?”
那是个老人,她来这个世界七八十年了,可叶满这么看着她,就控制不住想到了她的童年。
门口的人不敢过来,站在不远处张望,像一张张跳跃着的皮影,脸是虚的。
韩竞的目光落在叶满握着老人的那只骨瘦如柴的手,轻轻的、温柔地握着。
干净与肮脏、白皙与操劳、年轻与苍老,对比鲜明又融合在一起,就像这个分明的世界。
她在流浪,清洁工认得她,她经常在这里拾荒。
清洁工和叶满一起发现了她晕倒的事,如果叶满没去看她,或许她会被发现得更晚。
医生来了,带走了她,出去时细雨轻轻落在白色床单上,她的童年时是否也下过这样一场雨,那时是谁为她遮?
人群散了,商业街转瞬又恢复热闹。
没有人知道她的故事,没人在乎,叶满替她垫付了医药费,留下了一点钱,却没办法做得更多了。
叶满坐在沙发上喝糖水,却尝不出甜味。
他的头发向下滴着水,韩竞走过来帮他吹头发。
叶满放下小碗,乖乖坐直,一动不动,他很少被照顾过,虽然知道不可能,但还是怕自己一动韩竞就不给他吹了。
他这一刻觉得,韩竞比糖水甜。
韩竞细细给他吹干头发,坐到沙发上,搂住他的肩,把他抱进怀里。
叶满闭上眼睛,卸下全身力气靠上去。
“困了吗?”韩竞低头看他。
叶满摇头。
韩竞把大手压在他松软清香的头发上,唇轻轻贴在手背上,就这么陪着他。
夜里十二点了。
叶满缓慢开口:“慈善基金会……”
“好。”韩竞明白他的意思,低低说:“基金会会对孤寡老人公益捐助,这本来就是你的,由你决定。”
叶满缓缓搂紧他,喃喃说:“我给你找了麻烦……我把钱给你,让你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
韩竞把他抱了起来,往卧室走:“在遇见你之前,我没想过做这种事。”
客厅的灯关了,韩奇奇跟着他们身后跑进卧室,门关了。
“和你做这些会让我心里很宁静,很满足。”韩竞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好听:“以后我们要一起走很长很长的路,我们一起去看看这个世界。”
一滴泪被云雾散去后的银色月光照耀,晶莹地坠落地面。
韩竞把他放在柔软的床上,贴在他耳边,低低沉沉说:“我们也一起看看你的一次好运气会给这个世界什么好运。”
银色月光填满屋子,叶满慢慢闭上了眼睛。
叶满失眠了,失眠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
他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个老人,大脑会在他意志薄弱时脱缰,他混混沌沌,木木睁着眼睛,灵魂好像跌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的手腕上还是拴着那根毛线,韩竞在他身后睡着。
他躺得身体发酸,确定韩竞睡熟了,摸到床头充电的手机。
刺眼的光在他的头里牵起一阵抽痛,他点开那条视频的评论区,忽然被一条评论吸引了注意力。
“这个长得好像我的一个朋友,你们看长得像不像?他是江西人。”昵称id为“跳跳小虎”的网友评论。
那是一张照片,二十岁出头的一个男人,有些胖,塌鼻梁、细长眼,最最重要的是……
叶满的目光落在那个男生的右脸脸颊上,上面有一个圆形的浅褐色斑。
点开这层楼,那个人在底下补了一张图片,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握着风车的照片,脸上同样位置也有一块胎记。
这条评论是十点多发出来的,引起很大热度,楼叠了上百条。
他立刻点开那人头像,私信过去,问:“请问您在江西吗?可以给我您朋友的联系方式吗?或者我们过去江西找他。”
对面没回复。
叶满激动得有些发抖,可他的头好疼,蜷缩起来,努力思考这件事,他太疼了,想法都是碎片。
第144章
他没立刻联系那位寻找孩子的大叔, 他想要等确定再告诉他,否则又是一场空欢喜。
他痛苦地攥紧床单,忽然脑子闪过一个念头。
寻人启事上面有大叔的电话, 互联网这么多人, 是不是已经有人给他打电话了?
叶满心一惊, 从床上坐起来, 拿着手机来到客厅, 轻轻关上卧室门。
毛线绷直,不能更远了,他就在卧室门口蹲下。
凌晨一点钟, 他给那个大叔打去电话,头疼得厉害,他闭着眼睛,用力拍自己的额头。
电话很快接通了, 对面的人声音精神奕奕, 背景音伴随着卡车轰隆声:“哪位?”
叶满干涩喉咙险些说不出话:“那个……我是叶满, 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在贵州高速服务区,我们见过。”
“我知道我知道, ”大叔立刻笑起来:“那个视频是你发的对吗?我记得那辆车。太谢谢你了, 有人联系我了,我看到评论区里的照片了。”
叶满:“您在哪里?”
大叔热情道:“我今天一直在开车,一个小时前才看到消息, 现在在邦达,我明天一早就去江西,晚上就到了。”
邦达……邦达是哪里?
叶满神经一跳一跳地疼,努力思考, 想起来,那是西藏,他们经过七十二道拐后的一个小镇。
叶满:“您现在在开车?”
大叔:“我连夜开车,去车站等着。”
叶满:“我私信那个人了,还没联系上。”
大叔:“我先过去。”
叶满:“我、我……”
他捏了捏眉心,舌头僵硬,努力组织语言:“我现在在广州,比您近,我先去,等找到人您再过来。”
“这……”
叶满:“叔,邦达海拔太高了,您找个地方休息一晚,我确定了再告诉您。”
卧室门开了,一个黑糊糊的影子站在门口。
“哥。”叶满抬头,轻声说:“我吵醒你了?”
韩竞松了口气,打开灯:“没有。”
房间里变得明亮,叶满扶着韩竞的手站起来,想跟他说这件事。
电话里,男人的声音忽然有些抖了,说话带了浓重鼻音:“我太想见他了,你不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我每天睡觉都梦见这些是个梦,其实他没丢,他好好长大了,我和他妈也还在自己家里……”
他太过激动,背景音里是卡车轰鸣像撕心裂肺的呐喊,叶满太阳穴突突跳,说:“我私信他了,他还没回复我,您现在来了也没用的。”
大叔冷静了一点,盯着公路上飘落的雪,说:“我也私信他了……没回。”
叶满:“您先睡一觉,一定要好好睡觉。”
十一月下旬了,高原已经落雪,高海拔稀薄的空气让人头阵阵生疼。
邦达小镇在风雪里亮着几盏灯,路过的卡车轰隆隆,去往各个方向。
他慢慢把车停下,趴在方向盘上,觉得自己腰部向下快没知觉了,身体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他开了一天了,浑身疲惫麻木,本来是要休息的……
“麻烦你了。”他闷闷说:“谢谢你,不管是不是,给我来个信儿。”
叶满喉咙发咸,应到:“好。”
韩竞拿着手机看了那条评论,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按捏叶满的额头、眉心。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叶满的头疼稍微减轻了。
“明天我们先往江西走,”韩竞说:“等他回复。”
叶满:“谢谢你。”
他这一出声,韩竞以为他又哭了,低头查看才发现没有。
叶满嗓子哑了,鼻塞头疼,明显是感冒了。
吃过药后,叶满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开始犯困。
韩竞调高空调温度,把毯子给他裹得严严实实,又打开手机看了眼那个视频。
这也太过顺利了……
这一晚上多少人心里掀起了希望的风浪,叶满不知道。他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广州在下雨。
他浑身发冷,裹着韩竞的冲锋衣外套,把冰凉的手插在韩奇奇的肚皮下面取暖。
早上六点多,他的头已经不疼了,但头重脚轻,一直想睡觉。
可他没睡,捧着手机,时刻关注那个发消息人的动态。
韩竞把车停在早茶店门口,叶满靠在车里擤鼻涕,把纸巾扔进垃圾袋里。
身体难受让他忽略了韩竞去了多久,等他回来时,手上拎着两大袋食盒。
韩竞把袋子拿进来,递给叶满:“路上吃。”
叶满迷迷糊糊打开看,里面是广式早茶,三十多个盒子,三十多个种类。
他们马上就要从这里离开,叶满以为自己吃不到了。
雨噼噼啪啪落在车上,这里的潮湿让叶满越来越冷,他掰了块儿奶黄包,自己吃一口,伸手喂开车的韩竞一口,他胃口不好,吃得不多,但勉强把韩竞喂饱了。
天阴沉沉,车缓缓开在清晨的公路上,叶满喝了口开水,吸着鼻子看保温杯里的自己,鼻尖都是红的。
“好几年没感冒了,在北方冬天都没感冒。”叶满声音嘶哑。
韩竞看一眼手表:“体温计到时间了。”
叶满把水银体温计从腋下拿出来,韩奇奇也跟着一起看。
三十七度五。
韩竞:“怎么样?”
叶满甩甩温度计:“不烧。”
他们现在在往北去,可能是因为生病的原因,他觉得越来越冷,眼皮越来越重。
他半梦半醒地盯着手机,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看见那个对话框里多出一条。
他没反应过来,闭着眼睛缓了会儿,猛地睁开眼。
“哥!”他声音都有些抖了:“他、他回了!”
韩竞从来都波澜不惊的,平稳地问:“哪里?”
叶满:“宜春!”
韩竞轻点下巴,说:“知道目的地就好了,你躺下睡一觉。”
叶满心不在焉地应一声,垂眸看手机上那条消息。
跳跳小虎:“宜春,你们到宜春给我打电话,这是我的手机号,我带你们找他。”
叶满谨慎在屏幕上打字:“可以给我他的号码吗?”
跳跳小虎:“他不太接受这件事,你们先过来,我带你们见一面。”
叶满:“大哥,谢谢你,我们现在往那边赶。”
跳跳小虎:“这是应该做的,我也希望他们早日团聚。”
叶满盯着那条消息,心脏慢慢鼓动着加速跳动,他开始觉得莫名激动,他想……
——
从广东去往江西那一路上我都很兴奋,我盯着那张已经经历二十年、不知印刷多少次的寻人启事,心脏不停地跳,它在告诉我我从未那样期待过。
我觉得我看到了谭英的路,她的路那样光明、有意义、充满希望,车行使在公路上,从阴天走向晴天,我仿佛看到一个背包客徒步走在路旁,车迅速掠过时撩起她的衣角,我向外看,隔着遥远的时光与她对视。
我想这次车停靠的终点,将会是很多人命运的转折,又是命运重回轨道的象征……或许说那些概念太虚了,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会有很多人因此而得到幸福,包括我。
谭英每次出发时,也是这样想吗?
可我的身体开始抗议,我重感冒了,头又开始疼,身体发冷,我吃了退烧药和大剂量感冒药,那让我的意识昏昏沉沉。
他的衣服被我汗湿两件,我几乎虚脱了,我知道如果我表现得难受他一定会停止这段路送我去医院,有那么漫长一段时间里,我高烧超过三十九度,凉水喝进胃里,仿佛转瞬就被煮沸。
八个小时车程,在我的期待里、那个卡车司机父亲一遍又一遍的电话里,我们到达了宜春。
我拨通了那个网友的电话。
——
下午两点。
韩竞给叶满量体温,体温是正常的,但是他觉得叶满状态非常差。
叶满把手机开了公放。
对面的男人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才知道他现在人没在宜春,博主你现在到了吗?”
叶满咳嗽一声,正要说话,韩竞忽然开口:“你是江西人吗?”
电话对面的人话音一顿,说:“是啊。”
叶满不知道韩竞为什么这么问,他很急切,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那个网友很热情:“他去上饶了,要一个星期才回来。”
叶满:“上饶?”
韩竞:“开车大概四百公里。”
叶满捂着唇闷咳两声,哑声说:“你在宜春吗?”
那人急匆匆地说:“我正在去上饶的路上,我先过去,等你们过来,快点。”
韩竞:“等等……”
电话挂了。
紧接着卡车司机大叔的电话打了进来。
叶满咳嗽着,闷闷说了情况。
大叔激动得说话磕磕绊绊:“我、我一直在看评论区里的照片,我想象里他长大就是这个模样,一定是他!肯定是的!”
叶满决定今天去上饶,他勉强提起力气:“哥,我坐高铁去,那样会快一点。”
韩竞犹豫了。
开车过去要四个小时,高铁只用两个钟头就到了。
他再次确认叶满的状态,想摸摸他的额头,可叶满忽然偏头躲开了。
他笑着看韩竞,说:“我没事的,吃过药都好了。”
韩竞皱眉看他。
秋天了,路边的树正簌簌落叶,叶满的眼睛很亮,里面像是有一簇小火苗。
叶满心里有了希望,他以别人的希望为希望,可那也是希望。
韩竞没办法阻止他。
“我有朋友在上饶,到了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去车站接你,你们一起去。”
韩竞下车,利落地给他收拾背包。
身份证、充电宝、暖水瓶、药……
叶满站在一边,看他往包里又塞了一件厚外套。
“我送你去车站,记得到了就打电话。”韩竞跟他交代。
叶满乖乖的:“好。”
韩竞:“到了喊他哥就行,和我一个地方的,我们之前一起跑车。”
叶满立刻知道了,那应该是最初和韩竞在一起的朋友。
“好。”叶满又说。
韩竞:“如果情况不对就给我打电话。”
叶满的心被他包裹得柔软周全,他觉得自己很幸福,眼眶发烫:“好。”
韩竞沉默片刻,看了眼导航地图,距离车站最后几百米了:“再量一次体温。”
叶满忽然凑过来,嘴唇在他侧脸上轻轻一贴。
“我好喜欢你啊。”叶满用自己的肺腑说出那么一句话。
那个打岔儿让韩竞的唇角扬了一路,送叶满进站后才想起来,没来得及让他量体温。
叶满的退烧药效已经过了,又烧起来,胃里为了韩竞放心吃进去的东西全部被吐出来,喝进去的水吐出来时都是烫的。
乘务员过来询问他的情况,叶满勉强站起来,又忍不住干呕。
因为车程短,他不敢睡觉,一直看着时间。
他甚至不想回到座位坐着,就蜷缩在门口的那个小角落。
他太难受,眼前的世界好像蒙着一层雾,有那么一瞬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自己要去做什么。
他心烦意乱,从车窗看向外面,高铁正极速行驶,大片的秋色从窗外蔓延进车厢。
江西很美,他从来没有来过这个省。
不知道谭英有没有来过。
他浑身酸疼,靠着车厢呆呆向外看,头抵在车窗上,车窗也同样映着他的影子。
他望着自己,忽然产生一种恍惚——想要躺在床上度过余生的你,竟然走到了这里。
他看到自己身上长了一些枝杈,那些枝杈,韩竞称之为“生命力”,他站在人群里,竟然生出一点自己还不错的感觉,这真是罕见。
将近两个小时车程,即将到站,高铁减速。
叶满感觉非常冷。
他身上穿着韩竞的冲锋衣,可还是冷。
他打开背包,把自己的外套套在身上,再把韩竞的冲锋衣穿在最外层,半张脸埋在领子里。
他浑身酸疼,这是重感冒引起的反应,但他顾不上了。
他边出站边拨通韩竞给的号码,电话立刻接通,一个有些西北口音的男声传出来:“喂,小叶吗?”
叶满有些紧张,低低应了声:“我下车了。”
“我是戚颂,我穿黑风衣,在出口等你。”戚颂道。
叶满加快脚步,拎着书包往出口跑。
然而他脚步虚软,走一步都耗费巨大力气。
他生怕自己找不到人,他每次在陌生地方找人都会有这样的焦虑紧张。
但是非常容易的,他在出站口的一个广告牌旁看见了一个高个子男人,他穿着黑色风衣,身材高挑挺拔。
他和韩竞气质有些相似,身上一股子江湖气,身边站着三个人,一起向出站口里面看。
叶满看向他的时候,戚颂也锁定了他,抬手冲他招了招。男人身边的几个人也看向叶满。
戚颂长着一张周正的方脸,是个江湖气较浓的英气男人,和韩竞有点不一样,这人看起来就敦厚,韩竞更偏冷峻内敛。
他大概四十岁左右的样子,身边跟着的三个男人差不多三十多岁,在叶满眼里这些人有些不像好人,带一点所谓的“匪气”。
他们迎上来,叶满看见他们身上不少的纹身,更觉得这些人不像好人。
但他们相当热情,纷纷跟他打招呼。
戚颂向叶满伸出手,有些沙哑的声音道:“戚颂。”
叶满连忙把手递过去:“哥,你好,我是叶满。”
戚颂并没有太多废话:“韩竞在电话里说清楚了,我们现在就去?”
叶满:“我得先打电话。”
这个季节来江西的游客还是不少,车站人多,声音嘈杂,跟着戚颂一起来的几个男人说:“咱们先出去。”
戚颂开的是一辆低调的黑色奥迪,除了他的车外,其他几个开了两辆车。
叶满看看那几个江湖气浓厚的大哥,忽然就觉得有了点底气。
他重新拨打了那个电话,电话响了两遍才被接起来。
那个网友给了他一个地址,说:“我在这等你。”
戚颂听叶满转述,开口道:“他是不是搞错车站了?这里离那边要一个小时。”
叶满第一次来,不清楚这个地方火车站巨多,那个网友告诉他去哪个他就去哪个了。
叶满立刻觉得麻烦人了,连忙说:“麻烦您了。”
戚颂像个长辈一样:“客气什么?你是韩竞对象,就是自己人。”
叶满脸有点红,不知道说什么好,把目光投向后视镜。
“他们是我朋友,跟着或许能帮上忙。”戚颂解释道。
叶满实在不太会和人交流,除了谢谢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车行驶在城市马路上,戚颂开口道:“前一阵看见韩竞朋友圈发了照片,还以为要很久才能见着你。”
叶满脸皮薄,又因为这人比自己大很多,说话不自觉就极恭敬:“我跟竞哥也刚认识不久。”
戚颂浓眉一扬,说:“我从来没见韩竞像这样大张旗鼓地宣布自个儿谈恋爱了。”
叶满:“……”
他又觉得自卑,他觉得那是因为韩竞以前的对象都不像他这样没安全感。
戚颂:“他这人个性有点强硬,你担待点。”
“其实没……”
那个大叔在这时打来电话。
“见到了吗?”电话接通,男人充满希望地问。
叶满把唇贴在衣袖上,闷闷咳了几声,哑声说:“我刚到,正要去找他。”
“哦、哦,”大叔说:“实在对不起,我太着急了,一直给你打电话。”
叶满:“没事,我理解的。”
大叔:“能不能请你帮我转告他,就说我这么多年一直在找他,不是故意把他弄丢的。”
他说着说着,哽咽起来。
叶满因为发烧冷得有些发抖的手握紧手机,说:“好。”
电话挂断,戚颂开口道:“你没事吧?”
“没、没事。”叶满连忙说。
——
我从广州跑到宜春,从宜春再跑到上饶,中间那位叔叔给我打了二十通电话。
那是一个父亲二十年的风雨。
人来世界上一场单程,不过几十年的花谢花开,可那个叔叔只做了一件事,只有寻找。
我一路演练着想对李子豪说的话,他幼儿时期就被人贩子抱走,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肯定没有印象,我要怎么说才能让他接受得更容易一点?我要用什么样的表情?要用什么样的肢体语言?
我想象着,如果是谭英,她会怎么做呢……
她一定不会像我这样愚蠢。
——
下午六点多,天黑了。
叶满到达了指定位置,那是一个有些偏僻的小区,很少有车辆路过。叶满给那个人打过去电话,对方接了,说很快就下楼。
叶满感冒太严重,已经遮掩不住,跑下车吐,喉咙灼痛,那是胃酸倒流的结果。
几个大哥陪着他,给他倒水、劝他先去医院,可叶满固执地等在这里,等着人下来。
小区楼房入住率不高,天黑后很冷清,秋天叶子正落,莎莎落地声像蚕食叶,也在蚕食他渐渐无法支撑的身体。
在下面等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人下来,天越来越冷,十摄氏度向下了,叶满再次给那个网友打电话,这次接不通了,说是已关机。
戚颂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说:“是不是涮人玩呢?”
叶满根本不敢想那种可能,也不相信会有这么坏的人,点进短视频后台时手都在抖,几个人围在一起看叶满发消息。
“大哥,您怎么还没下来?”叶满按屏幕的力气异常大,死死盯着屏幕。
消息发出,得到了一个红色感叹号。
叶满身体僵硬了,连关节都像被冻住。
他点进那人的头像,对方连账号都注销了,什么也没留下。
他在那一刻特别无助,特别想哭,可没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比他更无助,更想哭。
他太疼了,因为发烧浑身的肉都在疼,他慢慢蹲在地上,轻轻说:“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戚颂脱了外套披在他身上,刚要给韩竞打电话说说情况,后面打过来一道车灯。
他逆光看去,酷路泽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下来一道许久不见的身影,风尘仆仆。
他冲戚颂点点头,大步向蹲在地上的叶满走过去。
叶满还在看评论区,那个照片底下,他冰冷的手指在上面用力按着:“为什么骗人?”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你觉得别人还不够痛苦吗?”
韩竞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温热的大手托住他滚烫的脸颊。
叶满抬起头,忽然抓住韩竞的手腕,说:“韩竞,不对,可能不是骗人的,他有照片。”
“这图片不太对吧?好像是AI合成的,我查查。”几分钟后,旁边的大哥骂了声,说:“真是合成的!你们看,这是原本的照片。”
那是一张网图,背景与评论区照片一模一样,只是脸不一样。
“AI能根据小时候长的样子计算合成长大的照片。”
“这个人太坏了!”
“他就是想要搞人的!”
叶满的耳边嗡嗡作响,他一会儿想起韩竞说过的,人贩子用ai视频拐走小孩,一会儿想起在广州吴敏怡说,谭英曾经送近百个孩子回家,在那个年代,她是怎么做到的?
他胃里一点东西也没有,持续反复高烧,长途跋涉加上心情受了重创,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
他大脑里的纷杂错乱刹那变成一片空白,无意识地向前倒去,被韩竞稳稳抱进了怀里。
第145章
叶满再醒时已经在医院了。
手上扎着针, 静脉注射慢慢滴着,韩竞和戚颂在床边守着他。
“哥,”他转头看韩竞, 他几乎发不出声, 用气音说:“电话……”
韩竞给他掖了掖被子, 说:“和他说了, 他能理解, 让我替他道谢。”
叶满望着他的眼睛,说:“对不起。”
戚颂站起来:“你没对不起谁,这种情况谁也料不到。”
叶满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巨大错事, 他陷入强烈自责,说:“我没想到,我以为真的可以帮到他,我本来就没这个能力……”
韩竞:“小满, 这件事里面只有一个人做错了。”
叶满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韩竞说:“只有那个骗子错了。”
“我正查他, ”戚颂说:“就算他注销了我也能找到他, 到时候给你出出气。”
叶满紧紧咬唇,压抑的情绪一下就溢出来了:“哥,谭英她以前也遇见过这样的事吗?”
韩竞:“我不知道。”
他慢慢给叶满眼泪, 说:“但我知道, 她不会放弃,不会动摇。”
叶满被他一句话定住了,不安定的魂魄也慢慢稳下来。
他知道韩竞说得对。
韩竞给他种下的心锚此时发挥作用, 他又想,其实这不是一坎儿,是经验,经过这事他再也不会受这样的骗。
短暂醒过一会儿, 他又陷入沉睡,他太累了。
戚颂放低声音,说:“你嫂子炖了汤送过来,我下去接她。”
韩竞紧皱着眉,眉宇间戾气浓重。
戚颂太了解他,说:“等我找到他再告诉你。”
韩竞:“我当时听出他口音不对了,但我没往深想。”
戚颂:“我网上查了,寻亲被这样骗的不少,咱们没经验才上当。这种就是个坑人都想往里踩一脚,哪怕有万分之一可能呢?”
韩竞看着床上睡着的叶满,说:“他不说我也知道,他特别崇拜谭英,他跟着她迈步,可第一回就踩了这样的坑。”
戚颂:“谭英是谁?”
……
叶满在医院住了两天,吊瓶不停往他身体里打水,效果显著,他终于有了力气,嗓子还疼,但能正常说话了。
韩竞一直陪着他,几乎没怎么睡。
第三天,他出院,去了戚颂家。
他家住在一个村里,不是什么旅游景点,村民的生活并未被过多打扰。
村落里都是白墙青瓦的徽派建筑,统一、和谐、流畅。
戚颂说:“我是他们中间年纪最大的,当年散伙后我就结婚了,来我爱人这里定居。”
雨从四面屋檐坠落,仿佛天空汇聚水流坠入天井,水珠噼啪落进院中石槽里,神似银河坠落。
正厅里吊着璀璨明亮的灯,东瓶西镜、中间摆钟,前面摆着条案八仙桌,后面挂着对联、国画。
灯光照亮清雅简淡的黑色木质桌椅、栏杆上,十分幽静。
靠门位置放了张茶桌,桌上煮着水,只有叶满一个人捧着碗加了枸杞红枣人参灵芝的鱼汤在喝,喝得浑身发汗。
戚颂的妻子姓苏,叶满叫她苏姐,她四十来岁,是个温婉、气质高雅的女人,穿着素雅的白色旗袍,黑发被发簪挽起,笑盈盈地给两人倒茶,顺便又给叶满添了碗汤。
鱼汤是她煮的、鸡汤是她煮的、排骨汤也是她煮的。这几天身为很少喝汤星人都叶满喝了这辈子最多的汤,味道很特别,很好喝。
他这人很珍惜别人对他的好,人家给啥他吃啥,一滴不剩,撑到连韩竞给他做的病愈疙瘩汤都没吃几口。
苏姐:“他们两个像亲兄弟一样,你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叶满腼腆地点头,头发不小心滑落到了碗上,他连忙抬头。
五个月了,他的头发越来越长、越来越厚,该剪了。
可他不太想剪,因为这样韩竞就不会给他扎头发了。
一只手托住了他垂下的发丝,撩起来,掖到耳后。
叶满弯弯眼睛,对韩竞笑,眼睛像月亮一样,盛着厅堂里散碎的灯光,清澈纯粹,那双眼望着他,喜欢都藏不住。
韩竞垂眸看他,说:“多笑笑。”
叶满又乖乖点头。
戚颂觉得有些惊讶于韩竞罕见的温柔,但没说什么。
“先去睡一觉吧,这两天你们一直在医院,肯定没睡好。”他站起来,说:“房间收拾好了,我带你们上去,晚上我们好好聚聚。”
客房装修古朴雅致,桌上插着一瓶还带露水的百合花,主人很浪漫也很欢迎他们。
特别让叶满关注的是房间里的床,是他在古装电视剧里才见过的架子床,黑色的,很大,月洞门,雕刻精美。
上面挂着白床纱,床上铺着柔软的羽绒被。
韩竞拿着衣服进了浴室,叶满听着里面的水声,心悸动又害羞,红着脸犹豫许久,还是轻轻推门。
韩竞没锁。
几分钟后,浴室里传出暧昧的、克制的响动。
今天一直下雨,天空灰蒙蒙,潮冷。
房间关着门窗,开了空调,窗纱垂落着,世界好像就剩下这一个小小地方。
叶满趴在韩竞身上亲他,亲他的眼睛。
这两天只要是叶满晚上睡着,韩竞就不睡,他怕叶满梦游跑丢,加上白天看针,他很少能睡,这两天熬得眼睛里都是血丝。
韩竞的手插进他的头发里,低低说:“累不累?”
叶满摇头,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然后用自己的侧脸轻轻蹭韩竞的侧脸,格外亲密。
韩竞能明显感觉叶满在渴望自己,他亲近的样子实在让人难以招架,是小动物亲近人的表现一样,让人心都化成了水儿。
他掌心滚烫,喉咙发紧,把被子盖在叶满的肩上,贴在他耳边说:“老公有点累了,自己来。”
叶满心尖儿一颤,得到准许,微微起身。
雨簌簌落着,古朴的架子木床让叶满有种穿越时空的错觉,密闭空间又容易让人放松,俩人紧紧抱着,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格外香。
醒时已经是晚上,雨停了。
叶满嗓子竟然不疼了,所有病症消失。
他坐在床上套卫衣,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韩竞的背影。
男人抬手穿衣服,灯光下隆起的蜜色肌肉力量感十足,他大脑总是天马行空,疑心自己病好是吸了韩竞的精气。
他在后面龇龇牙,莫名其妙地装了下妖怪,然后又莫名其妙问了韩竞一句话:“哥,你有没有觉得身体不舒服啊?”
“不舒服?”韩竞转身,痞里痞气地勾唇说:“之前有点堵,现在特别好。”
叶满脸一下就红了,避开他的视线往床边爬,韩竞坐到床上,捞过他的腰。
两个人深深吻在一起,慢慢叶满环住了他的脖子,慢慢躺倒在床上。
韩竞粗糙的大手反复揉搓他的耳垂,借此缓解一些欲望,把脸埋在他的颈侧,嗓音低沉性感:“我爱你,小满。”
“我也爱你。”叶满心颤着,悸动得有些喘不过气,他无措地喃喃说:“怎么办啊韩竞?我好爱你。”
俩人在床上说情话,没发觉门开了一条缝隙,韩奇奇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戚颂以为他们已经起了,直接推门进来,就看见这样一幕亲密的样子。
又不发声响地退出去。
几分钟后,两个人一起下楼,在中庭湿漉漉的地面看到了他们的小狗。
韩奇奇正坐在房檐下安安静静看一只小黑狗,那只小黑狗体型和韩奇奇差不多大,很活泼,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叶满下楼,韩奇奇立刻向他奔过来,跳进他怀里。
“交到新朋友了?”叶满轻笑着问。
韩奇奇哼唧一声,往他怀里钻,很腼腆害羞。
韩竞从后面走过来,勾住他的脖子,两人一起往饭厅走,顺着连廊,叶满仔仔细细打量这个有些年代的建筑。
清幽院落,青色房檐一滴清透水珠落下。
“滴答——”
坠落院中石槽。
“我今天看见雨都落进了那里面。”叶满说。
“四水归堂,财不外露,晴天洒金,雨天流银,徽派建筑特色。”韩竞跟他随口聊着:“阳光出来更漂亮,明天就能看见。”
叶满很小声地说:“看起来好有钱。”
韩竞也压低声音跟他八卦:“戚颂刚嫁过来时那点身家,不够他老婆看的。”
一个脑袋从前面探出来,嗔道:“说什么呢?”
议论人被抓包,叶满这个老实人窘迫得脸红,说:“那、那个……”
韩竞脸不红心不跳:“说颂哥傍富婆来着。”
叶满:“……”
苏眉忍俊不禁,说:“别乱说。”
戚颂站在饭堂门口,招呼道:“快进来。”
他们有一双儿女,在上寄宿学校,周末节假日才回来,饭桌上只有他们四个人。
叶满能明显感觉韩竞在戚颂面前比其他朋友要更加随意放松。
这两人一个温婉,一个豪爽,并没有让叶满感觉到太多紧张感,门口两只小狗趴着昏昏欲睡,几个人聊着聊着夜就深了。
然而叶满是个电池续航短的,且他大病初愈,今天又运动两场,不知不觉精力又开始下降,可他觉得提前走实在不礼貌,就一直趴在桌上小口小口吃菜,韩竞察觉到他犯迷糊,把手托在他腮上,慢慢就垫到了桌子上。
戚颂察觉时,叶满嘴里含着一根鸡骨头,趴在韩竞掌心,已经睡着了。
一个斯文俊秀,安静睡着,一个粗犷野性,那边喝着酒,一只手垫在他脸下面,画面特美好。
苏眉洗手回来,看见这一幕,忍不住一笑,拿着手机拍了好几张。
“他多大了?”苏眉含着笑,小声问。
韩竞:“27。”
“27岁,那比你小九岁呢。”苏眉说。
韩竞对年龄这事儿有点敏感,没说话。
苏眉:“小叶人品好,脾气又好,眼里都是你。”
戚颂:“确实,我都觉得他太过于喜欢你了。”
也就戚颂和苏眉两个人朴实、素质高。
换刘铁在这儿,他肯定上蹿下跳地说韩竞是老牛吃嫩草,骗小年轻喜欢他。
韩竞轻轻弯唇。
苏眉轻轻坐下:“怎么认识的?”
韩竞歪头看叶满的睡脸,懒散说:“就那么认识了。”
苏眉:“……”
戚颂:“……”
韩竞:“刚见面就在一起了,过几天他把我甩了,我又追回来了。”
戚颂:“以前跟那苗族姑娘分,也没见你回头。”
韩竞皱眉,正要说话,叶满腮帮子动了动。
他继续嚼那根鸡骨头,爬起来,迷迷瞪瞪低头继续往碗里夹东西。
桌上三人:“……”
叶满以为自己只是闭了闭眼,没人发现,继续陪着安安静静吃东西,并夹了块儿排骨。
桌上几人继续闲聊,隔了会儿,叶满反应很慢地抬起头,轻轻说:“苗族姑娘?”
三人:“……”
苏眉在底下踢了自己丈夫一脚,戚颂立刻开口:“就是以前……”
叶满看向他。
韩竞放下筷子,说:“是不是困了?”
叶满摇头,弯起眼睛说:“不困。”
他就是尊重人,戚颂对韩竞来说肯定不一样,他不想提前离席,不礼貌。
他长得显年轻,年纪本来就比在座的人小很多,看他跟看孩子似的,觉得他又乖又礼貌。
韩竞揉揉他的头发,说:“我也吃好了。”
叶满:“啊……”
苏眉站起来说:“先休息吧,已经很晚了。”
叶满抱起韩奇奇,跟俩人告别。
边打哈欠边往外走。
院子里吊着灯笼,古朴幽静,叶满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慢慢走。
韩竞在他后面一步。
转过一个弯,叶满忽然说:“你们刚刚在聊花姐妹妹吗?我好像走神儿的时候模模糊糊听到了。”
角落里不小心听到的夫妻俩:“……”
苏眉瞪了老公一眼。
韩竞平稳道:“没有。”
叶满“哦”了声。
好像就过去了。
踩着木楼梯往上,脚步声清晰可闻,这个偌大的家里人很少,在夜里很静,说话声就很容易被听见。
叶满脚步轻微停顿,没回头,说:“我觉得你撒谎了,韩竞。”
韩竞一愣,叫了他一声:“小满……”
有酸涩卡在叶满的喉间,他努力吞下去,然后特别平静地说了一句:“其实你就算喜欢别人,我也不在乎的。”
韩竞在那一刻忽然觉得特别窒息。
第二天果然是晴天,叶满特意到天井里看,灿烂的阳光洒进来,把整个院子照得明亮温暖,光的形状那样清晰,真的像洒金一样。
他拿着相机出去了,带着小狗。
韩竞一个人留在家里,坐那儿喝茶。
戚颂正要去店里安排安排,准备这两天带他们到处玩玩,停下脚步问:“小叶呢?”
韩竞抬手黑漆漆的眸子,盯了他一眼,语气有些森冷:“出去了。”
戚颂太了解他了,立刻意识到昨天的事儿好像挺严重,立刻说:“我去跟他解释。”
“你去解释?”苏眉站二楼,弯腰往下看,说:“你肯定直接把韩竞是怎么跟人恋爱,怎么想人家,分手后他多难受都说出来。”
“根本没有!都过去多久的事了?”韩竞有点烦了:“我感情上的事儿都是利利索索的,也不知道戚颂怎么想的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一般韩竞有情绪时戚颂都会避开,更何况他理亏,跟老婆使了个眼色,溜出了门。
苏眉给他打完掩护,回屋做自己的事去了。
院子里就剩下韩竞一个人。
他坐在椅子上,蜷起双腿,弯腰给叶满发消息。
有东西咬他的鞋,他以为是叶满带韩奇奇回来了呢,看过去,是一只小黑狗。
他捏了捏眉心,等了会儿,叶满回过来一条:“我去拍枫叶,晚上回来。”
韩竞坐直,抿唇打字:“怎么不带我?”
叶满:“你和颂哥好久不见,一定有很多话说,我自己可以的。”
韩竞:“我想跟你去。”
叶满正在挑东西,他要租一台无人机。
店员说信用在六百以上免押金,租七天,每天三十五块钱。
原来这么便宜……确定设备没问题,立刻付了款。
抱着无人机出去,他边顺着马路走边慢慢打字:“那你现在过来吗?”
韩竞站起来:“好,给我发地址。”
“小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叶满转身,路边停了辆奥迪,车里戚颂笑着说:“真巧,干什么去?”
叶满乖巧招手:“要去拍照。”
戚颂:“要不要去我店里坐坐?”
韩竞买好了小蛋糕,准备单独跟叶满相处时好好谈谈。
昨晚俩人根本没说上几句话,叶满指出他“撒谎”这件事后没有任何别的话,也没有冷脸闹脾气,去冲了个澡直接爬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上早早出门,他也没机会说话。
今天他也没机会说话,人被戚颂给截了。
戚颂开了家当铺,在一条比较幽静的街上。
这种店他在别的城市看到过,在叶满心里有一层神秘色彩,他认为这是古代的行当,里面进去的肯定非富即贵,从来不敢进。
进来后发觉其实也只是很正常的地方,地方很大,分两个区域,一个是接待客人的区域,放着一组真皮沙发,一个是鉴定区,鉴定区分别隔开五个位置,只不过现在都是空的。
店里有两个男人正喝茶聊天,其中一个叶满认识,是那天跟着帮他一起找人的。
他弯弯眼睛,腼腆地叫了声:“哥。”
男人很热情,说:“弟弟,你身体恢复了?那天把我们都吓到了。”
他们拉叶满喝茶,戚颂进柜台看电脑。
“在广东感冒了。”叶满讪笑着坐下。
“要不是那个骗子,你也不会这么奔波,”男人骂了声,说:“当时颂哥担心里面有诈,叫上了我们。”
叶满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你们。”
“有点眉目了,你放心,我们肯定找到这个人给你报仇。”他信心十足,用大花臂给叶满倒茶,说:“你这是做好事,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提,能用得上我们的我们一定尽力。”
叶满受宠若惊,连连道谢,目光悄悄落在了他花花绿绿的胳膊上,心道这是真社会人,就算不是个□□约么也是个灰道。
“没进过典当行吧?”两人见他眼睛乱飘,笑着问。
叶满回过神,点点头。
“那个……”叶满指指鉴定区,说:“那是鉴定专家的地方吗?是鉴定古董吗?”
姓孙的男人一笑:“摆着好看的,平时就戚哥鉴定,他一个顶十个专家。”
叶满惊讶,小声问:“戚哥他是鉴定师?”
“他专业的,年轻时候就开始玩,这么多年没走眼过,懂行的基本都来我们这里请他看。”
叶满想,当初韩竞的车队里都是些什么人啊……目前他就见过刘铁和戚颂,都是些很奇特的人。
说着,有人上门典当黄金。
叶满跟着看了会儿热闹,又有人走进来,要戚颂帮他看个瓶子。
叶满很好奇,小学生一样跟在旁边看。
韩竞走进来,看见叶满正小学生似的亦步亦趋跟着戚颂,有点吃醋,走过去拍拍他的肩。
叶满转头看他一眼,没来得及说话,听戚颂说“是真的”,连忙转过头去,怕错过。
在韩竞视角里,叶满就淡淡瞟他一眼,不想跟他说话,纯纯在冷战。
韩竞皱起眉,垂眸看地上的韩奇奇,小狗也倔犟一扭头,不看他。
戚颂既然来了店里,这一天注定没消停,人不停上门。
不过看叶满感兴趣,戚颂也就没打算领他们去赏秋,干脆带着叶满,教他看古董。
一天下来,叶满好像涨了很多知识,其实什么也没学会,出门看块儿板砖都觉得那是老的。
回去路上,韩竞把蛋糕给叶满,叶满晚上吃饱了,就没动。
一直到睡觉前他都没吃一口。
韩竞放下床帘,撑着枕头吻他,叶满闭着眼睛,迷迷糊糊说:“困,晚安。”
韩竞:“……”
“晚安。”他淡淡说。
早上起来,青瓦白墙的村子里雾气飘飘,夹杂几簇秋季的明艳,阳光兴盛,雾都是透亮的。
叶满吃完早餐,背上背包,主动问正吃饭的韩竞:“一会儿要不要一起去拍照?”
戚颂和苏眉一起看韩竞。
韩竞:“不去。”
两人:“……”
叶满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韩竞看着他的背影,脸色沉了。
戚颂轻咳一声:“那你一会儿跟我去古玩市场看看?”
韩竞没搭理他,已经跟了出去。
第146章
这里的秋天色彩太过明艳, 村子也太漂亮,叶满不太熟练地飞起无人机,试着拍照。
韩竞远远看着他, 青年穿着宽松牛仔裤和杜阿姨给他买的外套, 搭起来很潮流, 很清新帅气。
他自己扎了头发, 已经扎得很好, 他还是喜欢自己玩,一个人也能玩得不错。
就算自己喜欢别人,叶满也不在乎。
他停在柿子树下看柿子, 拍了会儿,忽然低下头,捂住脸。
韩竞下意识往前一步,叶满又放下手。
他揉揉眼睛, 抬步继续往前走。
韩竞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
村子依山傍水, 银杏树叶顺着古老台阶铺下一条金灿灿的毯子。
他慢慢在村子里逛, 一路往后山走。
韩竞有一种感觉,他觉得自己和叶满很远,他根本不知道叶满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跟自己在一起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叶满忽然答应跟他在一起。
叶满天黑才回来, 拍了不少照片,韩奇奇累得在他的背包里睡着了。
苏眉笑着招呼:“快来吃饭。”
叶满笑着向他们招招手,然后走到韩竞身边, 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他。
韩竞坐在椅子上,面色冷淡,垂眸看了眼,那是枫叶做成的一朵玫瑰花, 用牛皮色笔记纸当包装,扎起来非常文艺精美。
那肯定是花了大心思的。
韩竞抬手接过来,想要笑笑,可下一秒又想起叶满的话。
他喜欢谁,叶满都不在乎。
他淡淡说:“谢谢。”
叶满这人太敏感,立刻察觉出韩竞态度很差。这朵花自己坐山上扎了一下午,他也自我谴责一下午,他觉得自己不该因为韩竞说谎生气,不该闹脾气,太不懂事了。
那晚他确实只是模模糊糊听到的,但戚颂那句没说完的话就让他确定了,他们在聊韩竞的前女友。
联想到花姐和他说过的韩竞和前女友的种种故事,他当时心里就特别难受了,在叶满的逻辑里——他喜欢她,心里有她,所以他才说谎,他说谎,是因为他不坦荡,不坦荡是因为他心里有她,他心里有她,他还喜欢她。
他的逻辑完美闭环了,几乎天衣无缝。
可他不能跟韩竞说,因为会触碰到韩竞的秘密,太没边界感会让他对自己印象不好。
现在韩竞的表现就是因为自己在意他和他前女友生气了。
于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只会逃避。
他转身,一言不发往楼上走。
韩竞在他身后问:“干什么去?吃饭了。”
叶满还是不吭声,继续往上走。
韩竞本来心里就有火,语气沉了,变得严厉:“叶满!”
戚颂、苏眉:“……”
韩竞什么脾气戚颂是知道的,心惊一下:“别吵架,好好说。”
他要上前,被苏眉拉住了。
韩竞跟上去,态度强硬:“你这样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
叶满生气,身体都在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掐进了肉里。
叶满忽地转身,盯着楼梯上与他一步之遥气势汹汹的男人,非常认真地问:“你现在是要打我是吧?”
韩竞气笑了:“你觉得我会打你?”
叶满紧绷着身体:“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你,你一拳能把我打得好疼。”
戚颂、苏眉:“……”
韩竞胸口发闷:“我没打过你,也不会打你。”
叶满情绪起伏巨大,他本来也不会吵架,他不敢看他,怕一看眼泪就掉下来了,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那朵花,自己做了一下午。
韩竞说:“但我不喜欢冷战。”
叶满抽了口气,努力口齿清晰:“我有努力主动跟你和好啊,昨天我去租无人机,答应要跟你一起玩了,今早我又邀请你,你拒绝,我做了玫瑰花送给你,你就那么冷淡地说一句谢谢,你就这么说的……”
他压着嗓子,耷拉眼皮,唇角微掀,轻描淡写地说:“谢谢。”
戚颂、苏眉:“……”
韩竞被他这么一顿委屈控诉,立刻心疼了,气散了大半。
他语气变好一点:“我真的喜欢这个礼物,但……”
叶满:“哥。”
他终于抬起眼睛,盯向韩竞精明锐利的眸子,眼泪也在那一瞬间掉了下来。
“我跟你认错好不好,我们不闹别扭了,我这两天心里可难受了,”叶满试着拉他的手,那双圆眼讨好地看他:“那真的只是一件小事,是我小题大做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韩竞又心疼又憋闷,心里特着急。
他看不了叶满在他面前低自尊的样子,他宁愿叶满跟自己吵。他意识到了叶满根本不明白自己在生什么气。
所以叶满因为韩竞撒谎在向韩竞道歉。
韩竞走上去,低低说:“你没错,都是我的错。我是贪图方便才那样说谎,没有尊重你,我再也不会敷衍你了,我真的只爱你,心里没有别人。”
韩竞低头吻他,吻他的额头和眼睛:“宝贝,抱一下。”
叶满迫不及待抱住他,很紧,用力到想要挤进他的身体里。
韩竞知道,那是叶满没有安全感的表现。
戚颂、苏眉默默退开,私语道:“几句话就让韩竞没脾气了。”
戚颂:“要是以前,韩竞非要争辩出责任划分还有对错的。”
苏眉嗔他一眼:“这件事根本就是因你而起,乱说话。”
第二天叶满没出去,他和两只小狗坐在中庭,仰头看流光洒金,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温柔和暖。
苏眉站在楼上问:“韩竞呢?”
叶满因为昨天的事非常不好意思,红着耳朵腼腆道:“他在工作。”
苏眉笑吟吟道:“要不要过来跟我一起玩?”
叶满站了起来。
苏眉在家里有一间自己的工作室,里面堆放着布料和缝纫机,墙上挂着一些已经做好的衣服,杂而不乱。
门打开后,阳光晒进房间里,一片明亮。
“来,我量一下你的尺寸,”苏眉拿着尺过来,让叶满张开双臂,细细测量,温柔地说:“我平时没什么事,就爱做做衣服,颂哥的衣服都是我做的。”
叶满想问您要给我做衣服吗?又想要是人家不想做自己一说反而不得不做了,可为什么要量尺寸呢?问了也不好,万一人家只是量一量呢?
他这人脑子总是爱想很多,顾虑很多,想了半天就憋出来一句话:“大哥的衣服都很好看。”
苏眉开心道:“真的吗?”
叶满有些紧张,站得像一根木头,一动不敢动,说:“我小时候的衣服也都是姥姥做的。”
苏眉问:“姥姥也喜欢做衣服吗?”
“不是,”叶满解释道:“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衣服,只能自己做。”
苏眉有些意外,怜惜地看他,拍拍他的肩:“量好了。”
叶满放松下来,在木窗边找了个小板凳,乖乖揣手坐下。
苏眉试探着问道:“你和韩竞和好了?”
叶满窘迫,应了声:“嗯。”
苏眉点点头,说:“那就好。”
苏眉拿起尺子量布,叶满过去帮忙,阳光晒在靛蓝色提花布料上,扬起轻微的尘埃。
阳光的角度慢慢变动,照着细细窗格的影轻轻挪。
“苏姐,”叶满蹲在桌前晒太阳,半趴在木桌上,看正在剪裁布料的优雅女人,仰头问:“你和大哥是怎么认识的啊?”
苏眉温婉一笑,说:“想听故事吗?”
叶满:“嗯。”
他想听一听有韩竞的故事。
苏眉:“我父亲曾经是考古学教授。”
叶满心想,原来是书香门第,这还是他认识的第一个书香门第的人呢。
苏眉温声细语,给这个年轻人慢慢讲述着过去的事,手腕轻轻翻转,玉镯滑动,叶满看见了她白皙细腻的手腕上铜钱大小的疤。
他瞳孔微缩,苏眉已经开了口。
“他很热爱考古,几乎是狂热。有一次,他在古玩市场看到一个螺钿铜镜,他一眼认出那是真东西,它来自大唐。”
“唐朝的铜镜?”
“嗯,”苏眉说:“在陕西考古博物馆有一个八曲葵花形螺钿铜镜,2001年出土,出土时断为两截。螺钿铜镜是盛唐时期皇室垄断的高奢品,留世非常少,有价无市。”
缝纫机开始工作,苏眉细致地缝纫,然后停止,在进行调整,这个工作室里很静。
叶满翻开一本图册,那是一本手绘设计页,各种各样的衣服,他慢慢翻看,听着苏眉温柔的声音继续说着。
“我爸看到那面铜镜后就饭也吃不下了,那个铜镜很完整,找朋友搭线想要买下来,过几天他朋友回话,说那是在西北的一个农村里收的,和铜镜一起的还有很多件古董,要是感兴趣,就亲自去看看,谈价。”
叶满:“那镜子要多少钱啊?”
苏眉摇摇头:“价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爸看到了那面镜子,就算倾家荡产也会把它拿到手。”
真是个古怪的人,叶满心想。
“他当时就要动身去西北,但他那时心脏刚刚动过手术,我实在不放心,劝说没用,我就只能陪他一起去。”
说起那个时候,苏眉还是有些后怕。
那年她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跟爸爸还有爸爸的一个朋友、一个学生,四人做火车来到西北。
人生地不熟,口音都听不懂。
她跟在父亲身边,时刻关注他的身体状况,跟着下火车,转大巴,走了几十里荒凉土路,到了一个小镇。
爸爸的学生不停给她献殷勤,一路上缠得她心烦气躁,可她又生性温柔,拒绝的话在别人听来不痛不痒。
爸爸一心在古董上,根本没时间关注她。
住宿的地方是个小旅馆,环境很差,三教九流的人都有,经常会有人用那种贪婪又直接的目光盯着她,每天回到房间,她都必须紧锁房门。
卖古董的人一直没露面,只派了个向导过来接待他们,领他们闲逛,他们不得已在镇上住下,镇上很热闹,路边有很多摆着摊位卖古董的,破烂陶器、铜钱、瓶子、箭簇、佛像……
苏眉从小耳濡目染,虽然不精通,但能看出来大部分都不值什么钱。
来这里逛的人也杂,有的看起来像乞丐,有的看起来像大老板,口音五湖四海的。
爸爸一来就挪不动脚,开始在这里四处看,淘东西。
夜幕降临的时候,街上演起皮影戏,那戏腔尖锐诡谲,晃动的影子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她紧紧跟着爸爸,终于他逛够了,几个人一起去餐馆吃饭。
餐馆里很挤,油腻腻的,带一股子羊膻味儿,她是家里仔细养出来的花朵,受不了这种环境,饭都没怎么吃,坐在那里很不自在。
这不大的屋子里吵吵嚷嚷,人越来越多,她蹙眉抬头,瞧见几个男人走进来,她没再继续看,低头劝说父亲:“我们快回去吧。”
桌上那眼冒精光的向导说:“我朋友马上就要过来了,他带着个好东西。”
她觉得父亲有点着魔了,反复劝说,父亲不肯,父亲的那位学生忽然呵斥一声:“你一个女人懂什么?闭上嘴,别影响老师的判断!”
她从来没被凶过,一时愣了,脸皮阵阵发烫,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
她看向父亲,父亲有点不高兴学生这么骂自己的女儿,道:“注意你的态度!”
可也就这么一句话,没再多说什么。
她盯着那个年轻男人,那男人正轻蔑地看她,这么多天献殷勤,他已经装够了。
她到底是教养好,没多说什么,坐在父亲身边,一言不发。
父亲拍拍她的手,说:“小眉,爸爸这一次一定能买到最好的藏品。”
过了会儿,果然来了一个人。
那人长得很黑很瘦,手上有老茧,不爱说话,眼神渗人,他手上拿着个不起眼的黑布,把布打开,里面是一个象首金刚香炉,还有一个人面像吊坠。
以她的眼力,觉得那东西一定来自于唐朝,老东西,也是好东西。
爸爸用放大镜仔细看了很久,那人说:“先给一百万,明天我就带你去看剩下的。”
“那铜镜……”爸爸心心念念那个铜镜。
那人说:“我们老板说,那只是个交朋友的礼物,你的了。”
这听起来太可疑了,很像来路不正。
可爸爸很兴奋,连连应下来,让她给钱。
晚上回小旅馆,她陪着爸爸看了很久,爸爸跟她讲历史,神采飞扬。
既然他高兴,她就不再说什么,把他劝上床睡觉,自己回房间去了。
她有点睡不着,在这种地方她还是不习惯,外面刮起大风,窗户呼啦啦响。
她觉得自己头上有沙子,就出去打水,回来洗。
出去时迎面撞见几个男人,她连忙低下头匆匆走过去,打水后又跑回屋。
好好洗了个头,她正用毛巾搅干,正要换衣服,柜子那里忽然有声音。
她吓了一跳,心脏高高拔起来,慢慢往门口走。
或许察觉了她要逃的意图,柜子门一下被打开,爸爸那个学生跳了出来,慢慢向她走过来:“苏眉,我喜欢你很久了,老师答应考虑把你嫁给我。”
她是个温柔又素质高的人,可没什么攻击性,听到这话气得手脚麻木,眼眶发红,说:“你给我出去!”
男人向她走过来,嘿嘿笑着,说:“我知道你这几天都很害怕,每天睡觉都要抱着棍子,现在不用怕了,我抱着你。”
这句话让苏眉毛骨悚然,她每天都反锁门窗,他是怎么知道的?
那个柜子……她嫌脏从来没打开过,他每天都躲在这里面吗?那她岂不是每天睡觉都对着一只眼睛?
这时候已经夜深人静,爸爸吃了药已经睡着了,醒不了,她怎么办?
男人一步步逼近,苏眉猛地抄起门口的脸盆向他砸过去,水淋了他一身。
趁他没反应过来,苏眉快速打开门,向外面跑。
男人立刻追上来。
小旅馆二楼黑咕隆咚,她根本什么也看不清,跑得踉踉跄跄,根本不敢回头看。
然后,她装进了一个人怀里。
她能嗅到他身上干净的肥皂气味,还听到了他踏实厚重的声音:“有人在追你?”
她还是单纯,见到救星一样放下戒备,连忙说:“他、他……”
后面没人。
走廊里安安静静,那个流氓没跟上来。
一道手电光从楼梯口出现,几个男人走了上来。
她借此看清了她撞见的男人的模样,他和自己差不多年纪,长得很高,浓眉大眼,很敦厚的样子,也很好看。
“怎么了?”一道没什么起伏的声线问。
苏眉看过去,见那是一个年纪很轻的青年,高眉深目,气质有些锐。
扶住她的男人绅士地收回手,说:“我也不知道。”
他问苏眉:“怎么了?”
苏眉:“刚刚有人在我房间里。”
男人说:“我跟你去看看。”
在房里检查一圈,男人说:“他应该是躲在了柜子里,以后住这种地方屋里都要检查一遍。”
她连忙点头。
男人忽然盯她一眼,说:“那是清朝的东西吧。”
她看向自己手上的桌子,有些惊讶他能一眼看出来,彬彬有礼地说:“是的,家传的。”
男人点点头,走到门口,低低说:“关好门,以后也别让陌生人进你的屋子。”
苏眉红了脸,终于意识到自己警惕性有多低,又开始害怕起来。
好在男人没有多留,就要离开。
走到一半又停下。
他站在黑暗里侧身看苏眉,说:“好好看看那几样东西,小心被做局。”
苏眉心里一惊,想要再问问,人已经走了。
……
叶满听得入迷,捧着那本相册好久没翻动了。
他稍微打了个岔:“那个问话的是竞哥吗?”
苏眉嗔他一眼,笑盈盈道:“是他,假如你看到以前的他,就能知道他对你是多特别了,简直是把你捧在手心里。”
叶满窘迫,磕磕绊绊说:“他、他年纪大了,变了。”
苏眉噗嗤笑出声,说:“他是会收敛了,但他对你特殊宠也是真的,换谁都能看出来。”
叶满脸皮薄,想起韩竞,那苍白的脸染了红,他怕被发现,连忙说:“后来呢?你们后来怎么样了?”
苏眉叹了口气,说:“第二天我和爸爸说这件事,但那个流氓说什么也不承认,带我爸来那个朋友也给他作证,那时候我就察觉不对了,他们是一伙的。”
所以……那个陌生男人说的是真的。
她劝说父亲,但固执的父亲根本听不进去,打包好行李上车,要去见卖家。
车已经要发了,她不得已只能跳上车。
这次那个破破烂烂的大巴车开了很久,黄土地刮来的风让世界都混混沌沌,看不见太阳。
她试图跟爸爸说这东西有问题,爸爸说,如果这有问题,那这个人造假技术一定已经登峰造极。
他们就这么晃了一上午,中午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破房子。
它是从土脊里挖出来的窑洞,很破败,不像常住人的。
他们走进去,见里面站着三四个人,正在喝酒。
见他们过来,极热情地跟邀请他们一起坐下吃饭。
他们看起来没什么恶意,一直喊父亲老师,捧了他好些话。
可苏眉很不安。
她问:“我们怎么回去?”
一个男人笑着说:“那大客车一天跑一个来回,明天早晨车就来了,我们送你们回去。”
她心想,今晚要和他们一起过夜了吗?
爸爸已经迫不及待,擦擦眼镜问:“东西呢?”
那些人腾出桌子把东西从箱子里摆了出来。
一共七件。
就算苏眉业余,可她也能看出来这些东西价值连城。
她担心这些东西的来路,但爸爸已经确定是真品了,就不会错过。
“这些都是好东西!”爸爸拉着自己的学生,给他讲解这些东西,喋喋不休。
苏眉感觉非常不安,抱着手臂打量在场的人。
他们脸上挂着笑,很殷勤,说这都是民间收上来的,绝对是真品,如果不是有人搭线绝对不会出手。
“这些您都看得上眼吗?咱们聊聊价格。”那人说。
“这个……”爸爸犹豫了,说:“你们要多少?”
那人说:“三百万,这些您带走,以后我们有东西会先让您挑。”
三百万在那个年代不算低,但如果这些是真的,那价格算是合理,他们家完全拿得起这个钱。
她松了口气,心想只要他们想要钱,他们就是安全的。
交易谈得很好,明天他们就回市里取钱。
下午又喝了一顿酒,爸爸那个学生坐过来,要搂她的肩膀,被人制止了,他们对苏眉很客气,她知道那是看在钱的面子上。
爸爸心脏有毛病,没喝酒,她也没喝。
她照顾着爸爸躺下,念道:“为了这些不要命了,妈妈要是还在一定会生气的。”
爸爸笑着对她说:“你才是我的命呢。”
她温温柔柔地笑,察觉有人在看她,扭过头去,对上了那双她厌恶至极的眸子。
第147章
夜里风沙大, 爸爸吃了药睡着了,她一个人出来上厕所。
月黑风高,这种荒野逆旅让人有种天然恐惧, 她拿着手电, 照向四方, 哪里都是黑暗。
她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才敢解手, 解决完后匆匆往回走。
刚走到门口, 忽然听见里面有人说话,是爸爸那个朋友,她叫叔叔的, 是爸爸的同事:“只要他确定是真的,那之后我们出货路就好走了,假的也是真的。”
“这造假技术足够骗过他。”
“他家底很厚,这些钱只是九牛一毛, 以后我们跟他的生意还长。”
“还想着如果他发现了, 就只能留下那一百万, 没想到这么顺利。”
“我要是把苏眉给娶了……”
屋子里大笑起来。
苏眉浑身僵硬,步步后退,努力调整表情。
几分钟后, 她装作没事发生一样, 开门进去。
没人发现不对。
苏眉心已经慌到不行,走到爸爸身边,想要汲取一点安全感。
可刚走到他身边, 她瞳孔骤缩。
他的手在抖。
她立刻看他的眼睛,他闭着眼睛,但眼皮底下眼珠一直不停转动。
爸爸没睡着!
她一个人还可以演,等明天回到城市再想办法。
但以爸爸的脾气, 她根本不敢想,趴在爸爸床边,紧紧握住了他发抖的手。
那些人在门口位置七横八竖地睡觉,堵得严严实实。
灯关了,只能听见外面的大风声。
她闭着眼睛,一笔一划在爸爸手心写字:“别出声,回去再说。”
爸爸紧紧抓着她的手,气得浑身发抖。
夜色渐渐沉寂,风还在刮着。
黑乎乎的窑洞里,一个人影站了起来,向苏眉走过去。
苏眉的警惕性已经拉到最高,自然听到了,可她一动不敢动。
直至一个人从后面抱住了她:“我知道你睡不着,回去我就没机会了,我是真喜欢你,别出声,这里都是男人,你一出声结果更坏。”
苏眉正握着爸爸的手,爸爸的手抖得很厉害,她吓得哭了出来,她不是因为自己的处境害怕,而是怕爸爸的心脏出毛病。
男人的头凑了过来,同时,爸爸忽然坐了起来。
那人动作停了。
“老、老师,你怎么醒了?”男人吓得立刻松手,他到底是对自己的老师有些害怕的,一时竟然懵了。
“我上厕所。”苏眉怕爸爸的刚硬性子要闹起来时,听他咳嗽着说:“你怎么过来了?”
“我、我看看你们睡得习不习惯。”男人连忙说:“老师,我扶您去。”
“让小眉扶我就行了。”他下床穿鞋,叹气道:“老了,不中用了。”
苏眉扶着爸爸,慢慢向外走。
“那您慢点,有事叫我。”那个学生殷勤地说。
出了门,两个人立刻开始逃,他们不辨方向,选了条路头也不回地跑。
那边窑洞里的人等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平时老师吃了药夜里都不会醒的,今天怎么醒了?
他意识到不对,立刻叫醒人,一群人冲了出去,四处找。
只不过是几分钟,他们熟悉这里的地势低很快就发现了他们的足迹。
后面的手电光闪烁,那些人就要追上来了。
爸爸没力气了,一直捂着心脏,苏眉半抱着他往前跑,脚下一拌,两个人一起摔到了地上。
两道车灯光在他们前面亮起,苏眉抬起头,灯光里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在她面前蹲下。
“姑娘,不是告诉你小心入局了吗?”那个厚重又有些陌生的声音说。
苏眉忽然抓住他的手,男人愣了一下,目光落在那只白皙细腻、养尊处优的手上。
“救救我们,我知道你是好人。”她说。
“那当然了,我们颂哥是第一大好人,要不然怎么特意跟你们一天,半夜还在这儿守着?”一个吊儿郎当的青年嬉皮笑脸地凑过来:“美女你叫什么名字?他叫戚颂,他没谈过恋爱。”
“滚回来。”一道没有起伏的声音说道。
苏眉抬起头,这才看清这是一辆四人座的小汽车,他们一共来了三个人。
……
“是刘铁吗?”叶满笑起来,问道。
“是他。”苏眉笑着说:“你见过他了?”
叶满点头:“第一次见面他拿玉坑我。”
苏眉蹙眉道,叹气道:“这人,一点也没变。”
“他们就仨人,我还担心呢,那些人已经追了上来。”她说。
叶满:“我竞哥很能打的。”
“没错,”她有些出神,说:“他太不一样了,说不上来,那时候我都有点怕他。他话很少,心思很深,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动手的时候快又狠,没有丝毫犹豫。刘铁没去打架,他把我们带进车里,然后自己也躲进来了,他盯着外面自言自语,说韩竞简直像野兽。”
叶满:“……”
苏眉忍俊不禁,说:“刘铁还说,以后他找对象,一定会找一个抗揍的。他被老韩管怕了,心理阴影挺重的。”
叶满鼓起腮把遮眼睛都碎发吹开,心想,自己就很抗揍,但没挨过。
苏眉细细缝着布料,继续说故事。
他们两个没花太多时间就把人解决了,绑成一串。
然后韩竞把刘铁拎下车,绳子往他手上一抛,淡淡说:“他们有车,去开来,送派出所去。”
刘铁震惊,他慌忙扑上去,抓住戚颂:“颂哥,我不行,我一个人哪打得过他们啊?万一他们跑了,把我给杀了怎么办?颂哥你跟我一起吧!”
他都不敢求韩竞。
戚颂是个好人,他叹了口气,说:“韩竞,你先送他们回去。”
韩竞这才松口说:“我留下。”
爸爸问苏眉,他们是谁?
苏眉趁着他们说话,小声跟他解释了,就是那时候,爸爸对戚颂起了强烈好感。
那天半夜,车在荒无人烟的路上颠簸。
她和戚颂一起走了那一段路,彼此并没有太多交谈。
爸爸心脏难受,蜷缩在座位上休息,戚颂从后视镜看了眼,脱掉外套,单手递给她。
她触碰到了他的体温。
“我叫苏眉。”她没有丢掉自己的礼仪,不卑不亢道。
“戚颂。”
就这样开了两个小时,他们回到了镇上。
休息了不长时间,天刚蒙蒙亮,她被敲门声吵醒。
戚颂站在门口。
“我们要走了,来打个招呼。”戚颂说着放下一个箱子,她认得,那是昨天买假古董的一百万。
苏眉问:“你们去哪?”
戚颂笑笑,很坦然地说:“跑车,我是个卡车司机。”
苏眉:“……”
她没想到这么快就告别,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和我爸还想好好谢谢你们……”
戚颂很有江湖气,随意地说:“举手之劳。”
苏眉忽然说了句:“守了一天一夜的举手之劳吗?”
她生性温柔,没有这样说过话,戚颂明显愣住了。
“那个……”他的手在口袋里摸了摸,拿出一样东西,递向苏眉。
“村子里淘的,你头发长,用得上。”
那是一个玉簪,很漂亮。
戚颂这个人很含蓄,只送簪子,别的没说。
她接过来,挽起头发,当着他的面插上了。
戚颂对她点点头,转身向外走,他的同伴早已经下楼了。
她犹豫着,反复咬唇,想要叫住他,又实在不好意思。
“小戚。”爸爸走出来,叫住了戚颂。
他把一张字条递给戚颂,说:“如果有空,就去家里坐坐。”
……
叶满站在窗边,向天井看,戚颂和韩竞正聊着天,十分放松,他们年纪已经不小了,都已经不在路上跑。
他有点羡慕苏姐,她见过从前的他们。
“那年过年,他忽然登门,爸爸留他在家里过节。”苏眉温婉地笑着。
叶满转身,看向苏眉发上精美的玉簪,说:“他并不在乎颂哥没钱。”
苏眉忍不住笑:“他想颂哥嫁进来,以后不用出去跑车了,陪他一起弄古董,他觉得颂哥很有天赋。”
叶满歪头:“那你呢?”
苏眉垂眸,轻轻地、有一点小姑娘的雀跃:“我喜欢他啊,我接了他的簪子就是喜欢他啊,人要互相欠才能有来有往,我被他救命,接他的簪子,就是等着他上门来收报酬。”
叶满:“后来颂哥嫁进来了。”
苏眉嗔道:“没有,韩竞开玩笑的。颂哥他那时候是没什么钱,觉得我们门不当户不对,他跟我说要去赚钱回来结婚。过了些年他赚够了钱,就回来求婚了。”
这房间的后窗外有一颗柿子树,叶子落光了,就剩下柿子挂在枝头。
一个木讷的柿子“啪嗒”掉下来,叶满的视线晃了晃,说:“真好。”
说爱就敢爱了,他们是跟自己完全不同物种的人类啊。
说了这么半天的话,苏眉松动了一下脖子,抬头看叶满,说:“你头发太长了。”
叶满:“嗯。”
“来,我帮你绑一下。”苏眉叫他在窗边坐下。
叶满习惯听话,乖乖坐好,背对着窗户。
阳光晒在他的背上、脖子上,很温柔。
“我一直想跟你道歉,那天颂哥不是故意提到以前的事,是个误会。”苏眉解开皮筋,用梳子慢慢理他长长的自然卷。
叶满连忙说:“不、不关你们的事。”
苏眉:“那天晚上我听见了你们说话,你说他说谎,还说他喜欢别人你也不在乎,是在赌气吗?”
叶满:“……”
他低着头,良久开口:“没有赌气,我那是在哄他啊。”
苏眉:“……”
她看了眼窗外,一道影子与窗户重叠。
“哄他?”苏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叶满:“我知道他骗了我,可我不该说出来,说出来就是戳穿他,他肯定不高兴的,我那样说就是为了让他放心啊。”
苏眉慢慢意识到了叶满脑回路的不同。
她有些哭笑不得:“他是因为后一句生气的,你没察觉吗?”
叶满:“嗯?”
他茫然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沉默下来。
苏眉慢慢引导:“所以后一句话不是真心的,对吗?”
叶满:“是真心的。”
苏眉:“……”
她又往窗口扫了一眼。
苏眉:“你不喜欢他吗?”
叶满有些害羞,小声说:“我很喜欢他。”
苏眉:“可爱情都是独占的,你怎么会不在乎?”
叶满努力组织语言:“因为我本来也没指望竞哥会喜欢我很久,也没妄想他会喜欢我有多深、只喜欢我。像他那样五光十色的人,他的世界太大了,认识太多优秀的人……就像那个苗族姑娘,我知道她很漂亮,个性独立又有能力,我比不过,我刚认识他那会儿,在他拉萨民宿里有一个顶漂亮的男孩儿要追他,吉他弹得特别好,我也比不过,那样的人有太多了。”
苏眉微微蹙眉,她觉得叶满看不到他自己的好:“你对你们的感情没信心吗?”
叶满只是说:“就算他心里永远有别人,我也还是会喜欢他,因为我决定喜欢他了。”
苏眉慢慢理他的头发,叹道:“如果他伤害你呢?他不喜欢你了呢?小叶,假如他有一天开始腻了、烦了,对你没耐心了呢?”
叶满:“那我也喜欢他。”
苏眉问:“假如他不要你了呢?”
叶满卡住,他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只是想想都觉得很难受,半晌,苏眉觉得他会说一些早有准备潇洒的话,却听他说:“那、那我就回去睡一觉吧。”
窗外,韩竞轻轻抬头,黑眸看向天空洒下的金子。
屋内,苏眉还在问话:“你既然不在乎,之前为什么要冷着他,跟他闹了两天别扭。”
叶满小声地说:“我就是有点吃醋,我小心眼儿,又笨,一时不知道怎么跟他相处了。”
苏眉忍不住笑了起来,窗外,韩竞也轻轻弯唇。
有一点吃醋就好,那代表叶满在乎他。
虽然他不知道叶满为什么忽然和自己在一起,但他现在知道叶满对他的爱很清晰很强烈了。
自己对叶满感情也很深,可叶满一直觉得自己不够喜欢、有一天会不喜欢他。
他们对彼此的爱的深度都了解得不够深刻,这不是一句半句话就能解决的。
韩竞立刻开始思索解决方案,能想到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复杂化两个人之间的牵连,纠葛越多越好,不止情感,还有经济、责任、意志……家。
他垂眸看看手机上跳出来的群聊消息,客栈大群里正热闹,开在福建民宿的店长邱毅在问他和叶满什么时候才能到福建,他好去接。
要不,就先把自己的家给他吧。
苏眉给他绑好了头发,露出整张脸,上面头发扎起来,蓬蓬松松束在脑后,加上他天生卷毛儿,造型很轻易就出来了,干净清新。
叶满下楼,坐到韩竞身边,笑眯眯问:“好看吗?”
韩竞深深看他,然后忽然凑近,懒洋洋勾唇笑:“这是谁的人啊?没人认领我领回去了。”
叶满脸慢慢红了,圆圆的眼睛真诚地看着他的脸,用那种粘滞又柔软的声音说:“你失忆了吗韩竞,我是你的啊。”
夏天的时候,他们初见,韩竞见他坐在餐桌上腼腆又紧张的样子有趣,拿手机发消息逗他、撩拨他。
他低头回消息,鸭舌帽边上露出的耳朵也是这么红,耳朵绒毛细腻,像颗桃子。
他问叶满怎么不听人说话呢,叶满也是差不多和他这样的距离,用这样的独特声音说:“我在看你啊。”
时间两两折叠,小满说:“我爱你。”
韩竞把最后一点距离挤压,吻上了他的嘴唇。
两个人在洒金的天井中接吻,亲密、温柔,时间仿佛在这个老宅中静止。
戚颂走进苏眉的工作室,说:“我刚刚看他们好像和好了。”
苏眉瞪他:“看你以后还乱说话吗?”
戚颂理亏地笑笑,问:“你在做什么?”
苏眉:“给小叶做一套衣服,当见面礼。”
戚颂:“不和我们一起出去玩?”
苏眉:“你带他们去吧,他们不会留太久,我把衣服做完。”
戚颂:“……”
他皱眉说:“侯俊的事还没消息,他还没见过小叶。”
“那时候小叶还只是个学生,”苏眉说:“总有一天会等到消息。”
在江西,叶满见了他看过最精彩的秋天。
他工作的时候很难看风景,都是上班下班匆匆一瞥,他觉得秋天总是过得格外快,树被风掐着脖子疯狂摇晃,落下来快速坠向地面,然后变成泥土色。
叶满每年都会捡叶子,在某天下班,路过看到一片很完整、很漂亮的叶子,捡起来,捏在手上带回家。
他用过很多办法,用水泡、用书夹起……但留不住秋天。
但这次车一路地走,他看到了很精彩的秋天,光线穿过树林,与因风而沸腾的雾共舞,枫叶火红,灼得世界沸腾。
是一种极安静的沸腾,叶满甚至能听到飞鸟对话的声音。
他站在林子里,听到一只鸟说:“你个大卷毛儿不像本地人。”
叶满说:“嗯,我是异乡客。”
鸟说:“你肯定没什么钱吧?看起来就很穷,我送你一点吧。”
于是一片完美的红枫叶在飞鸟踏过后从枝头落下,恰好落在叶满的镜头上。
他拿下来,听到飞鸟说:“拿去买花。”
戚颂觉得叶满的玫瑰做得蛮好,跟着学,想送给老婆,但祸害了许多飞鸟的钱,还是以失败告终。
夜里他们到了个古镇,在这里看了打铁花,去景德镇,做了陶瓷,还去南昌看了滕王阁。
仨人里只有叶满会背这个,俩人在后面等着,就像看孩子表演的家长。
韩竞甚至在叶满背诵时鼓了鼓掌,他尴尬极了,人群里他越背头越低。
终于背完,他匆匆转身,走到韩竞面前,抬头看他。
韩竞没有揶揄嘲笑的意思,是真的觉得他能背下来很厉害,把墨镜给他戴上,在他耳边悄悄说:“背得真好,回去给你贴个小红花。”
叶满扒着他的手机凑上去看:“你是不是录视频了?删掉。”
韩竞笑着把手机举高:“删它干什么?”
叶满搭着他的胳膊去抢,韩竞仗着个子高,举得高高的,好整以暇地逗他。
戚颂在一边帮他们拍了几张照片,等他们闹完了,几个人又继续游玩。
晚上住进酒店,叶满洗过澡趴在床上整理照片,发了会儿呆,他鼓起勇气拨通了那个大叔的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通了,对面仍然是大车的噪音。
“叔叔,”叶满轻轻说:“我是叶满,对不起。”
电话对面的人仍然很热情:“唉,怎么能怪你呢?你能帮忙我就很感激了,其实这种事我遇见过很多次了,也被骗了不少钱,这一次是连累了你们。”
叶满蜷缩起来,语气慢慢变得沉闷失落:“要不是我,您不会希望落空。”
“那天晚上如果不是你坚持让我留下来休息,说不定这会儿我已经倒在路上了,”大叔叹了口气,说:“要不是前两天打电话你哥跟我说,我都不知道你发着高烧帮我走了这一趟,我怎么可能怪你?你不要这样想,我很感谢你,等下一次见面,我一定要请你吃饭的。”
叶满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有深深的愧疚。
大叔笑着说:“我知道,休息好再出发。”
叶满眼眶慢慢变酸,那是他那段视频最后的话。
电话挂断,他点开了自己的账号。
自从那天他被骗,就没再看过。
很多人看到他的回复,问他他都没回。
韩竞去戚颂那儿了,房间里就他一个人,他把那天的事记录下来,发了上去,算是一个回应。
开头第一句话是——他现在还在公路上奔波,我也还在继续自己的旅途,我没能帮到他,他也不怪我。
……
发完视频他穿着拖鞋来到隔壁,敲响门。
韩竞走过来开门,见是他,直接搂住腰,把他提了起来。
酒店走廊有些冷,他出来一会儿就觉得手脚冰凉,顺势把腿缠在韩竞腰上。
戚颂说:“找到那个人了。”
叶满瞪圆眼,被韩竞放到床上,连忙又往起爬,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啊?”
戚颂:“我朋友找到他了,现在开视频。”
叶满:“……开视频?”
韩竞脸色有些冷:“嗯,看看他怎么说。”
叶满心想,这人是怎么找到的?怎么找到了还能同意打视频呢?
没等他想明白,视频被接通了。
背景似乎是个麻将馆,里面烟雾缭绕。
镜头晃动里,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出现在屏幕上,嘴里叼着烟:“竞哥,颂哥,人给你们找着了,在这儿呢。”
这人看着不像好人,很凶,好像拥有一拳把叶满锤成肉馅的力量。
他走了几步,把镜头对准沙发,一个瘦巴巴的年轻男人坐在那儿,满脸不安。
“我说、我说!”那人两巴掌被打得泪一把血一把,说:“我就是觉得好玩,我没想到会有人信。”
第148章
叶满可难受了, 盯着屏幕里那个狼狈的人,很想冲过去踹一脚。
韩竞:“把人从广州骗到江西,再从宜春骗到上饶, 特好玩是吧?”
“我也没做什么啊, 我也没骗钱, 就是让他跑跑腿, 开玩笑嘛。”那人狡辩道。
戚颂:“你没想过丢孩子那个家庭找了多久吗?”
“我真的没恶意, 只是随便发了几条消息,没想到网友会信啊,知道事情大了我立刻就注销了。再说了, 那是个吃网络饭的,我这也算是给他找话题了吧?他该感谢我才对,”他看上去很无奈也有点无语,完全没把这个当回事, 说:“我道歉, 我道歉可以了吧?”
叶满心想, 道歉就是想要被原谅,好像从来都是这样,别人道歉了, 那么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原谅。
他工作后爸爸开始向他道歉, 比如他无缘无故向叶满发泄情绪,把叶满骂得体无完肤,转头冷静下来了, 笑眯眯说一句爸爸不对,叶满就必须得原谅他,对他笑。
比如崔盛京他们说了叶满的坏话,那么过分, 可说一句对不起,好像叶满就只有原谅的选项。
道歉好像不应该只有原谅一个选项吧,叶满茫然地想,因为他是不愿意的。
韩竞开口道:“你用不着跟谁道歉,谁也没想原谅你。”
叶满一愣,微微睁大眼睛,歪头看他。
“老鼬,别让他过得太舒服。”韩竞淡淡道。
老鼬嘿了声,扬着嗓子道:“竞哥、颂歌,你们放心,难得你们有事找我。”
视频挂断,叶满着急忙慌地说:“你别做犯法的事……”
“放心吧,”戚颂温和地说:“现在不是以前了,就在法律允许范围内尽最大程度为难为难他,跟他做的一样。”
叶满:“啊……”
所以以前他们犯法吗?
韩竞:“今天累不累?要不要吃宵夜?”
叶满怔怔看他。
韩竞这么做,就只是为了给他出口气,他从小到大都没被人这样护过。
“好。”叶满试图用笑容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笑眯眯说:“想吃土豆。”
戚颂订了外卖,叶满回屋取手机,看到上面有两条微信消息。
是广州给他带路的男生,罗均豪:“拖你们下水那个人我找到了。”
叶满疑惑地点开他发的图片,那是一个通报。
“我答应粉丝找到他,没想到还真就找见了,我找人仔细打听了,”罗均豪跟他说:“这人之前是个企业高管,现在被解雇了,他挪用公款、偷卖数据,做的那些事忽然被曝光,现在已经被行业拉黑了,整他的人一点生路也没给。”
叶满:“……忽然?”
“对,毫无征兆,”罗均豪开玩笑:“谁这么恨他?要不是你们和他就见过一面,我都以为是你们做的。”
叶满手抖了一下。
他冷不丁想起一件事来,那天他和崔盛京聚餐出来,韩竞他们来接他,上车前鲁长安说了一句话。
他说:谁要是欺负你,尽管告诉我们。
他僵了半晌,什么都没说,回过去一个表情包,握着手机去戚颂房里。
戚颂房间有两张床,韩竞正坐在其中一个床上看手机。
叶满爬上去,坐在他旁边跟他一起看。
韩竞在看他的视频号。
叶满脸一下就红了,抬手捂住他的耳朵,他觉得被熟人听见自己在上面说话很羞耻。
韩竞放下手机,动作灵敏地翻身,把他压在床上,然后低头吻他。
韩竞吻他时很温柔,深邃的眼睛半垂着看他,显得深情。
他一直都是温柔的,可叶满从来都明白,韩竞在他面前和在别人面前不一样。
这个人好可怕,又好让人着迷。
他启唇,主动亲他,他亲韩竞的时候经常很热情,把握不好分寸,撩拨得对方难以自控,所以一般时候,韩竞都让他亲得有点狼狈。
几分钟后,门开了,戚颂提着外卖走了进来,撩拨完的叶满立刻抽身,韩竞慢半拍,睁开眼睛时眼底还有些茫然。
“这是小叶的土豆,肯德基全家桶,”戚颂像一个温厚长辈一样分配:“这是你的一瓶番茄酱还有奶茶。”
一瓶番茄酱?那不用省着吃了,好满足!
叶满欢快地接住东西:“我不喝酒吗?”
韩竞贴近他的耳朵,低低说:“想喝可以在我喝过后亲我。”
叶满的脸肉眼可见爆红了,就差冒蒸汽,眼睛下意识往戚颂那儿瞟,好在戚颂没看他们。
韩竞和戚颂俩人喝酒聊天,叶满捧着土豆看视频,什么时候睡着的他也不知道,半夜醒过来他在自己房间,被韩竞抱着。
他盯着韩竞近在咫尺的嘴唇看,鬼使神差的,伸出舌尖上去舔了一下。
没有酒的味道。
他悄悄退出来,去厕所。
回来时韩竞趴在床上,赤裸着上半身,长长的手臂搭在床沿,慵懒又性感。
他走过去,坐在韩竞身旁,伸手摸摸他背上的肌肉。
片刻后,他像小动物一样,轻轻趴上去,脸贴在他温暖的皮肤上,闭上了眼睛。
韩竞忽然睁开眼睛,但立刻反应过来,一动没动,假装自己没醒。
叶满就这样安安静静单方面和他贴了一会儿,爬上床,又规规矩矩躺好。
韩竞觉得那种滋味儿很难形容,就像一只对人始终警惕的小动物忽然对你偏爱、对你亲近,韩竞那么容易就感觉到了幸福,那滋味儿只在他生命伊始时的几年感受过。
第二天他们就返程了,他们回了戚颂家里,收拾收拾,准备继续之前的行程。
韩奇奇又在院子里看小黑狗,叶满被苏眉叫上去试衣服。
是一套有些国风特色的男装。
他被苏眉摆弄来摆弄去,边试边改。
“苏姐,”叶满犹犹豫豫问:“竞哥和颂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他们竟然能找到那个网上的骗子。”
苏眉并不意外,随口说:“如果他们哪一天遇到难处,随便去一个地方都会有人全力帮衬。”
叶满好奇地问:“为什么?”
苏眉说:“因为他们从前帮过很多人。”
这是他们在戚颂家住的最后一天,前一天夜里叶满开始收拾行李。
十一月,新闻上说北方降了暴雪,可南方并没有入冬迹象。
现在,他们的旅途就要迎来终点了。
谭英的信只剩下最后一封。
他把那封信拿出来,看了又看,慢慢地情绪开始低落。
从八月初到现在快四个月了,他一直在路上,也一直和韩竞在一起,等结束旅途呢?他有自己的事,韩竞也有他的事,他们会分开。
“今年春节你打算在哪儿过?”刚洗完澡出来的韩竞问。
“不知道。”叶满隔了会儿才回他:“反正不回家。”
韩竞:“你租的那个房子怎么办?”
叶满:“房子……”
“哦,对了,”叶满喃喃说:“我的东西还在里面。”
韩竞转头看他,他正垂着头,仔仔细细折衣服,强迫症似的,一点褶儿都没留。
韩竞:“什么时候到期?”
叶满:“年付的,到明年三月。”
韩竞:“那不着急。”
他走到叶满身边,跟他一起叠衣服,叶满的行李箱里装的是俩人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混着用。
刚刚那个话题已经过去几分钟,叶满忽然又跟了一句:“啊,不着急。”
韩竞:“……”
以韩竞对叶满的了解,叶满这巨长反射弧中间肯定夹着大量复杂的心理活动。
韩竞:“怎么了?想起了什么?”
叶满:“……”
他低着头,一件一件往里装衣服。
“我暂时还没有住的地方,搬家还不知道往哪里搬。”
韩竞:“直接寄青海。”
叶满抬头看他:“你家吗?”
韩竞纠正他:“我们的家。”
叶满怔了怔,片刻后,继续手上的动作,含糊说:“我没想好。”
韩竞:“……”
韩竞微微皱眉:“你想异地恋?”
叶满:“我打算旅行结束后先回贵州,吴璇璇他们一直叫我过去。”
韩竞:“你打算留在贵州?”
叶满:“没想好。”
他其实并没有想好自己以后主业要做些什么,是否再找一个稳定工作。
韩竞:“我们可以经营慈善基金会。”
叶满抿唇。
韩竞:“我不喜欢异地恋。”
叶满:“我也不喜欢啊。”
韩竞:“那你还说没想好。”
叶满嘀咕:“真的没想好,我又没有工作,去你的民宿打工你又不给钱。”
门外正准备敲门的夫妻俩对视一眼,心想韩竞竟然在和人拌嘴,真是罕见。
韩竞:“我那是在开玩笑,我说了会给钱。”
叶满:“你不是开玩笑,你就是因为吃吕达的醋才改口。”
韩竞:“你还是想跟他工作。”
叶满:“……”
他抬头看韩竞:“我没有。”
韩竞:“你短视频账号就关注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是他,另一个是广州那个小男孩儿。”
叶满眯起眼睛,警惕起来。
韩竞忽然提起来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肯定是有原因的。
叶满:“因为他们提出来互关,而且不还有给我一起过生日的其他那几个吗?”
韩竞:“你没关注我。”
戚颂、苏眉:“……”
叶满憋了半天:“可你是私密账号啊!”
韩竞:“……”
叶满低头继续收拾东西,心里祈祷韩竞最好不要继续跟他计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否则他也会忍不住翻旧账的。
可韩竞不听他的祈祷:“私密账号不能关注?”
戚颂、苏眉:“……”
叶满抬起头,幽幽看他。
“你之前直播打赏了很多美女帅哥,我怕你打赏我。”
韩竞一噎。
叶满可大度了,温温和和说:“你不用关注我,也不用打赏我,否则平台还要扣一半钱……哦对,我不直播。”
韩竞:“……”
叶满拉上行李箱,抱起韩奇奇,说:“好啦,我去给奇奇洗澡了……啊!小黑你也在啊,一起洗吧。”
韩竞难得有点反应卡顿,他们怎么就从叶满以后要在哪里定居丝滑地扯到了直播打赏?
叶满不是不会吵架,他骨骼惊奇,韩竞每回碰上去的都是软刀子。
“不是。”他站起来,说:“是一个朋友的公司捧新人,让我捧场。”
叶满打开水,慢吞吞地说:“不用跟我解释的。”
韩竞:“你看我手机了?”
叶满手一顿,语气变得很小心:“就、就昨天晚上你和颂哥喝酒,我手机没电了,用你的账号刷了一会儿视频……对不起。”
韩竞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叶满怕争吵,转移话题:“奇奇好喜欢这只小狗。”
小黑狗刚半岁,全身上下黑,没杂毛儿,整天什么也不干,就知道快乐地跑来跑去。
韩奇奇一口咬住小狗的尾巴,然后俩小狗又开始玩,倒是都不怕水。
韩竞见话题又要跑,开口道:“我是想说,你看我的手机了,应该看到了我的点赞收藏都只有你。”
叶满弯唇:“哦。”
戚颂:“……”
他抬手要敲门,苏眉拦住他。
韩竞走进浴室,站在叶满身后。
叶满向后靠,倚着他的长腿,抬头看他,眼底藏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干嘛?”叶满小声挑衅。
韩竞眸色深沉,低低叫他:“宝贝,出来。”
两只小狗齐齐歪头看他们。
叶满很小声:“……干什么?”
一阵关门声后,房间里传出持续压抑的闷哼。
戚颂两人默默走开。
话题从迷茫的未来到了奇怪的地方。
好久之后,叶满脸色红彤彤地坐在床上,边咳边擦嘴。韩竞打开洗手间门,把浴霸底下快被烘干的小狗放进盆里,继续洗那洗了一半被关起来的两只。
叶满望着他的背影,心还悸动着,难以平息:“老公,我好想每天都和你在一起。”
水声一顿。
韩竞说:“那就每天都在一起。”
苏眉改好的衣服第二天早晨才有机会给叶满。
“下次再来玩。”苏眉笑吟吟邀请他。
叶满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抱着那件衣服,低头从他那背了好多年的背包里抽出一个长条盒子。
“这个……”
苏眉接过来,打开一看,眼睛微微亮起。
那是一朵枫叶做的红玫瑰,花瓣紧凑,扎得很精致。
叶满腼腆笑笑:“颂哥想做一个送您的,但不太熟练,我帮他补了补。”
戚颂轻微一愣,看向韩竞,他靠车站着,目光完全落在叶满的侧脸上。
他那一刻忽然就明白,韩竞喜欢上了一个特别好的人,这是韩竞的好运气。
“谢谢小叶。”苏眉笑着嗔了戚颂一眼,说:“很浪漫嘛。”
其实苏眉知道戚颂做不来这个,可她还是因为这个心意高兴,同时对叶满更加喜欢。
韩竞:“走吧。”
叶满抱着衣服上了车。
跟他们告别,酷路泽重新出发,韩奇奇趴在窗上向外看,那只小黑狗越来越远了。
“你喜欢它?”叶满轻轻问。
韩奇奇有些不高兴,耳朵都搭着,拱进叶满怀里睡觉。
——
我想,我可能明白奇奇为什么喜欢小黑狗,因为它好快乐。
它被两个主人好好宠着,自由自在,每天就知道傻笑,我的奇奇四处流浪,跟了我也还是在流浪。
我找不到自己安心的住处,奇奇也跟着我颠沛流离。
当初拉萨买的信,只剩下最后一封。
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谭英的任何踪迹。
有时候我会想,谭英不是真实存在的,她有点像另一个世界的人,变成一束光离开,所以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只有谭英的六封信,但合理推测,认识谭英、与她关系深厚的并不止我拜访的人、走过的城市,或许这只是一小部分。
在我没踏足的地方,如梅朵吉信里所说的蒙古草甸、罗布荒原、横断山脉、天山深处,她一定发生了什么故事。
不止最南,在祖国中部、北部,她一定也有极亲密的朋友。
最后一封信在福建,如果在那里找不到谭英的消息,那我们将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我又一次打开那封信,信只有两页纸,我逐字逐句看下来,只看到了一个信,关于思念。
这封信的开端是:吾女知悉。
这封信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是唯一一封关于“家人”关系的信。
——
走这一路,叶满已经知道谭英没有家人,或者说,她的原生血亲与她并无缘分和过多瓜葛。
那么,这个写信人和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陌生人之间,是否也能发展出亲情?
叶满莫名想起了广东那位相处不久的阿姨,无意识轻轻地弯起唇。
“想什么呢?自己偷着笑。”
窗外的公路笔直向前,走向这段旅途的终点,他真希望能再慢一点,但好在到这里也已经足够了,这一路上他得到了太多的东西。
“我在想,”叶满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掠过的景色,轻快地说:“今天阳光真好,像是有好事情要发生。”
韩竞一怔。
秋天一路相送,公路车辆稀疏,灿烂的阳光洒落越野的窗,落在叶满身上。
青年闭着眼睛,伸出触角感应阳光的温度,那么恬淡、享受。
他能感觉到叶满在快乐,他在触碰这个世界,像一只受惊过度的羚羊终于放松地站在阳光下,舒展开修长年轻的骨骼。
阳光也轻轻擦过了韩竞的眼睛,他的眼底浮现笑意,打开音乐。
钢琴曲《Between worlds》。
他们正在世界之间。
……
但的确没有好事发生,他们在路上撞车了。
韩竞正常行驶,并排行驶的车忽然加速变道加塞,怼前面车屁股上了,韩竞已经来不及刹车,三车连撞。
一时鸡飞狗跳。
前面两辆车的车主已经开始互相骂,韩竞脾气算很稳的,可他刚下车,加塞的本田车主直接来了一句:“你没长眼睛吗?知道我这车多少钱吗?”
韩竞脸沉了:“多少钱?说说看。”
叶满站在车边向前张望,最前面那辆车是个五菱小面包,看起来挺旧了,里边堆着些杂物,车身上印着通下水道的小广告,被撞一下,屁股都碎了,后面几乎报废,看起来惨不忍睹。
本田车主很嚣张:“五十万!你们等着赔钱吧!”
韩竞冷笑:“你来看看我的车多少钱。”
那人扭头一看,脸抽了一下。
“那也不关我的事,他全责!”他指着面包车司机,嚷道:“你去找他啊!”
韩竞看他这么胡搅蛮缠就知道是个什么人了,也不生气了,抱起手臂好整以暇道:“我没看见别人,就看见你了。”
“你们是不是有病?”本田车主气得口不择言,可也知道柿子挑软的捏,指着面包车司机吼:“我都开过来了你还不让开!”
面包车司机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很瘦很高,就像一个行走的骨头架子,被那人气得呼吸剧烈起伏,激动得眼眶泛红,又开始跟他吵。
叶满默默打电话报了交警,蹲在地上心疼地摸保险杠被撞凹的酷路泽。
韩竞低头看他,说:“没事,车磕磕碰碰是难免的。”
叶满垂眸:“我知道,可就是心疼。”
韩竞知道,叶满这人会对长时间相处的东西产生感情,比如住过的房子、穿过的衣服、开过的车。
他叹了口气,按了按叶满的肩,说:“这个车的售后还不错,会恢复如初的。”
叶满这才好受一点。
今天阳光灿烂,是个好天气,可因为这事耽误了很久。
一整天都在弄车的事,下午快天黑才把车修好,继续上路。
他们准备去前面的市里吃饭住宿,开车还需要一个小时。
天越来越黑,下雾了,公路上已经没什么车在走。
叶满不太舒服,他觉得这里的空气太潮了。
“哥,”叶满开着车,跟韩竞说:“我怀疑我们头顶有个巨大的空气加湿器,正往地上泼水雾。”
韩竞正吃叶满买的水果干,偶尔往他嘴里塞一块儿,眼睛往窗外看,那雾正在慢慢下沉,能见度越来越低。
确实像加湿器。
韩竞:“我现在就打个电话过去让他们开低一点。”
叶满笑了出来,说:“你直接让他们关掉不好吗?”
韩竞懒散道:“开慢点。”
叶满:“好。”
这么在雾里小心翼翼开着,他忽然看见前面出现了一辆车。
雾大,他眯眼看了看,说:“那辆车开得好慢。”
韩竞看出去:“是不是车出了问题?”
酷路泽慢慢转过一个弯,距离更近了。
叶满:“有点眼熟。”
韩竞说:“是白天被追尾那个五菱。”
第149章
“他那车还能开吗?”叶满轻轻说:“我白天看那后面都撞毁了。”
他们已经慢慢追上了, 倒也没提速,只是因为对方走得太慢。
近前了,才发现那辆车根本没修, 只用黄色胶带固定了一下, 边走边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韩竞:“坚持不了多久了。”
远光灯照进大雾, 公路网四通八达, 叶满在路上跑时, 时常在想,人与人之间的相见如果没有约定,第一面是巧合, 第二面就是启示。
就像他与韩竞那样。
他放缓车速,与那辆五菱面包车渐渐并排时,车灯弥散的光照明了那个正开车的年轻人。
他在哭。
一边开着那辆几乎散架的车,一边哭, 一边用袖子擦眼泪。
这车上只有他一个人, 他一个人在哭, 很疲惫,很伤心。
酷路泽经过了他的车,叶满收回目光。
韩竞也没说什么, 把手上的桃干喂叶满一块, 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吃。
口中的桃干酸酸涩涩,外面裹着糖沙。
叶满看着后视镜,慢慢踩下刹车, 开始往后退。
韩竞并不觉得意外,降下车窗,雾涌了进来。
这条路上没有其他车辆经过,小面包车晃晃悠悠走过来, 韩竞冲那边问了一声:“要帮忙吗?”
那正哭着的年轻人转头看见他们,吸吸鼻子,闷声闷气说:“是你们啊。”
下一秒,他的小破车彻底熄火了。
叶满帮着把牵引绳挂上,往那辆面包车里看了一眼,里头杂七杂八什么都有,甚至还有被子和鞋,这一路晃得差点被车吐出去。
他没露出什么异样表情,说:“我叫叶满,怎么称呼?”
“我叫潘米水。”年轻人擦擦脸,没精打采地说。
叶满:“你什么时候开始走的?比我们还快。”
潘米水说:“他赔完钱就走了。”
当时警察来了以后,加塞的车主没话可狡辩,直接赔钱了事,他们的车问题不大,也没多纠缠,就先走了,这小孩儿也是被赔了钱。
他比自己小好些呢,身上穿着一身蓝色工作服,还被人扯坏了,叶满心里觉得不落忍。
天黑了,天又冷,叶满从后座翻出自个儿的外套递给他,说:“你上我们的车吃点东西休息休息,我去开你的。”
韩竞:“我去吧,那车后面露个洞,你感冒刚好没几天。”
潘米水低着头,像个斗败的公鸡,白天和人打架的嚣张模样都没了。
夜里温度只有五六度,那年轻人冷得厉害,裹着叶满的外套发抖,一米八几的小伙子,营养不良似的,骨头棒子支楞着,抖起来有棱有角。
叶满和韩竞打好招呼,发动车,继续往前走。
开了会儿,那小年轻又开始哭。
叶满被他哭得心里也开始酸,他这人很容易被别人的情绪感染。
他下意识哄:“前面那箱里有水和吃的,吃点好吃的,心情会好点。”
叶满哄人时语气很软,他又很少和人打交道,把握不好度,听起来就很像哄孩子。
可挺管用的,潘米水拉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瓶水,慢慢喝了一口,终于小声说了句:“谢谢。”
叶满:“他赔你钱了吧?”
潘米水:“嗯。”
叶满:“那怎么还哭?”
潘米水说:“我的家没有了。”
叶满没听明白:“家?”
潘米水指着后面那辆车,说:“我住在上面。”
叶满:“……”
他问:“你是自驾游的?”
这一路遇到不少自驾游的人,什么样的车都有,住在里面环游全国,当一个移动的家。
潘米水不是,他说:“我就那一辆车,我没地方住了。”
韩奇奇对每一个进入车里的人都很警惕,坐在后面盯着那瘦巴巴的年轻人,守卫主人。
叶满慢慢意识到了什么,小心地问:“你爸妈呢?”
潘米水:“他们早就死了。”
叶满心里一疼,轻轻说:“对不起。”
潘米水无所谓:“没什么对不起的,他们对我不好。”
叶满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从外套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颗水果糖,放在掌心递给那小孩儿。
潘米水愣住,伸手,轻轻拿走。
他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巴里。
莫名其妙的,他恢复了一点元气。
“你们来旅游吗?”潘米水不哭了,主动搭话。
叶满:“算是。”
潘米水没接着问,低头折糖纸。
“你们把我放到废车场就好,前面那个县城有一个,就在路边,二十几分钟就到了。”那年轻人说。
叶满:“好。”
车里安静下来,叶满看后视镜确认韩竞的情况,一切都很顺利。
雾没有散的迹象,叶满担心那小孩儿心情不好,不善言辞的他开始搭话:“今年多大了?”
潘米水说:“咱们两个差不多。”
叶满:“我二十七。”
潘米水:“……我二十。”
二十岁,还是个孩子。
叶满心里叹了声,看他一眼,说:“没读书吗?”
潘米水:“初中毕业就没在读了。”
叶满又看他一眼,稍微有些走神:“现在在干什么?”
潘米水蔫吧吧:“帮人拉货,现在做不了了。”
叶满再看他一眼:“一会儿要把车卖掉吗?”
潘米水:“嗯。”
他看着后视镜里那辆车,轻轻说:“我舍不得它。”
叶满大概能明白他,能明白他对车的感情。
可路有终点,二十分钟后,他果然看到了废车场,高高的牌匾隐藏在大雾里,看起来阴森森的。
时间太晚,已经关门了。
韩竞从车上下来,家人看那年轻人把自己的家当往下搬,一样接一样,一边搬一边哭。
他本来就长得瘦,就剩一副骨头架子,那张脸上肉全都凹下去,显得很丑,哭起来更丑。
他没用别人帮忙,把东西弄下来,就跟俩人说:“你们走吧,我在这里等他们上班。”
韩竞:“我们可以帮你送行李。”
叶满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别再问。
潘米水说:“我没有地方可以送。”
韩竞就不说什么了,他们没法做得更多了。
潘米水脱下叶满的外套,递给他,说:“谢谢你,哥。”
叶满没接,他说:“不值什么钱,你穿着吧。”
说完,他上了车。
韩竞发动车,等经过县城,再开半个小时就是市里。
韩竞:“你那件外套……”
叶满低着头:“四十多块钱买的,穿好几年了。”
韩竞轻叹了声,叶满听见他低低念了一句:“我老婆心怎么这么软……”
雾不见小,到了县城怕出事故,韩竞控制着车速。
刚开出不到一里地,韩竞把车停了。
叶满降下车窗往后看,一个枯瘦的人影正追着车跑,在雾气朦胧里跟闹骷髅似的。
边跑边喊:“停车!停车!”
叶满立刻下车,跑回去,扶住潘米水,问:“发生什么事了?”
潘米水气喘吁吁,把手摊开在叶满面前。
这里有路灯,穿透白茫茫的雾照在俩人身上,叶满看清了他手上的东西。
“这里面有两千块钱,还、还你。”他边喘边说。
叶满愣了一下,问停好车过来的韩竞:“哥,你在我这件衣服里放钱了?”
韩竞:“没有。”
但那确实是两千块钞票。
叶满问潘米水:“这不是你的钱?”
“不是。”他摇头,把叶满那件外套的口袋翻开,口袋里破了个洞:“这里面是破的,钱漏到里面去了。”
叶满仔细回忆上次穿这件衣服是什么时候,在戚颂家他放进洗衣机洗过,之后就没穿,再之前……他去鲁长安家里穿的是这一件。
他记得……这件衣服放在杜阿姨的房间过。
他眼眶一下就酸了,心脏一下就烫了起来。
他没接那钱,说:“你留着吧,应应急,以后别人需要帮忙你就帮一把。”
韩竞在一边看着他,有些挪不开眼。
潘米水摇头,说:“我不能要。”
叶满说:“拿着吧。”
僵持几秒钟,潘米水低下头,慢慢攥紧手。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屏幕破碎的手机,说:“你给我留个电话,我赚到钱还你。”
叶满对他笑笑,说:“不用还,以后你遇上有需要的人,就去帮一把。”
这会儿雾有些散了,人脸没再像蒙着一层,看得清楚一点。
叶满看着那个瘦巴巴的小伙子,目光停留了好一会儿,开口说:“再见。”
车开出去很远,那年轻人还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直至被大雾吞噬。
叶满怔怔看着后视镜,想起了上一次在贵州的大雾,他也是在雾里哭。
韩竞告诉他,就算他丢了,他也会找到他。
可那个无依无靠的年轻人丢在了大雾里,谁能找到他?
俩人回到车上,叶满就一直没说话,他心不在焉,在皱眉思索着什么,一直到穿过了这个不大的县城。
韩竞忽然开口:“我觉得他有点眼熟。”
仿佛一道惊雷在心中炸起,叶满猛地转头,声音都有些抖了:“你也这么觉得吗?”
韩竞把车停靠在路边,打开叶满的短视频账号,他的视频账号现在在不停涨粉,最新那一条被很多营销号搬运。
韩竞点进叶满寻人那条视频,评论区第一条还是那几张AI照片。
韩竞点开后,那张胖乎乎的合成脸出现在眼前。
叶满靠过去一起看。
韩竞皱眉说:“如果把脸上的肉去掉……”
叶满慌忙说:“眼睛就会大一点!”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点进简易AI生成小程序,上传照片。
他一次次输入指令,瘦一点,再瘦一点。
AI的力量很恐怖,让叶满觉得毛骨悚然的同时,一次次变化,合成了一张与他们刚刚见过的那张极相似的脸。
叶满的手机从指缝漏掉,韩竞动作敏捷地稳稳接在手里。
路边的银杏叶轻轻落着,今天没有风,能听到落在车顶的簌簌声响。
“我刚刚感觉、感觉有点眼熟,你不说我也不敢想。”叶满喃喃说。
韩竞已经开始掉头,这时雾开始散了,他开得也快了很多。
他也感受到了激动,指尖轻轻点着方向盘,说:“小满,无论什么时候,相信自己。”
那一路其实并不长,可叶满觉得万分漫长,他一直惊惶地想着,假如回到那里他不在了怎么办?假如一个擦肩就永远找不到呢?他该留电话的,他好后悔。一会儿又想,假如他不是李子豪呢?他脸上没有胎记。
那样的忐忑在韩竞压速赶到废车场时消失了,此时雾已经散了,那个年轻人的一堆家当还在车边堆着,那辆破车的门关了。
他们走过去,就见驾驶室里蜷缩着一个骨头架子,身上紧紧裹着叶满那件外套,他正睡着。
叶满咬唇,随后深深抽了口气,他手上握着那张寻人启事,叩响窗玻璃。
潘米水迷迷糊糊睁开眼,见他们去而复返,连忙坐起来,打开车门。
“钱……”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说:“给你们。”
“不是。”叶满心脏剧烈地跳着,盯向他的右脸,他靠近,用手电仔细照上去:“有的,有一块浅褐色胎记……”
潘米水被光刺得眼睛都睁不开:“什么?胎记?”
叶满瞳孔骤缩,紧紧盯着他,说:“有,刚刚光线暗,不细看看不出来。”
潘米水莫名其妙地摸摸脸:“这个吗?小时候就有,长大就变淡了。”
那话说完,他看见那个去而复返的好心人漂亮的眼睛落了一滴泪。
叶满边哭边笑,说:“哥,好像真的是他。”
是谁?
四川,雅安。
李建军把车停在小饭馆前,点了一份拉面。
外面下着雨,有些凉,店家特意送上一壶热水。
小店开了多年,专门为路过的司机歇脚的。
“你今年也没找到吗?”老板叼着烟问。
李建军低头唆面,闷声闷气说:“没有。”
“还找下去吗?”老板问。
李建军:“找。”
他笑笑,说:“等找到他,我们爷俩也像你似的,开个小饭店,过安稳日子。”
老板皱眉:“你歪着坐干什么?”
李建军:“前阵子去看过大夫了,大夫说我再开下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瘫痪了。”
老板轻轻一叹,把墙上属于他的那张已经旧了的寻人启事又捋了捋。
就是这会儿,李建军的手机响了。
接着,他看见那男人用力揉了下眼睛。
他凑上去看,手机里是一张照片。
一个瘦巴巴,挺丑的年轻人的照片。
“这是谁啊?”老板随口一问。
李建军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慢慢的,眼泪掉下来了。
他哽咽着说:“是他,我的小宝。”
老板连忙仔细看:“不可能吧?他脸上看起来没胎记啊。”
李建军:“我知道是他。”
老板不信,苦口婆心劝他,别又上当受骗了,这么多年他都被骗很多回了。
李建军看着那张照片,一言不发。
老板人很好,让他在店里过夜,大车油箱很宝贵,怕有人偷油司机都是成夜检查,老板为了让他们睡得踏实,一般会坐在门口帮忙过路的司机看着,看一夜。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准备和妻子交班,一错眼,人已经不在店里了。
他坐火车转飞机,又打车,终于到了福建、江西交界的一个小县城,到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十二点,那个一面之缘的年轻人正在酒店门口。
他匆匆赶上去,问:“他在哪里?”
叶满说:“在上面,我跟他说了,他正等着你。”
“等等、等等。”李建军局促地说:“我得给他买点东西,好久不见了……”
叶满:“……”
县城没什么值得买的东西,又是半夜三更,到最后过分慌张的他买了一大袋子孩子才会吃的零食。
他走进酒店,敲开门,一个瘦巴巴的年轻人受惊似的站起来,不知所措看过来,满眼陌生。
隔着二十年,那两个血脉相连的人再见面,上一次孩子刚刚出生。
“我……我是爸爸。”那样沉闷的压抑与陌生里,李建军哆哆嗦嗦打开手机,给潘米水看。
那是一张旧照片,照片里一个和潘米水长相极相似的年轻男人正抱着一个婴儿。
他们太像了,连瘦都出奇一致,让人没办法怀疑他们没有关系。
只是面前这个人,皮肤黝黑、苍老、浮肿,大肚子,和照片里的不太像。
潘米水很茫然,接过手机,低下头看。
叶满和韩竞出去了。
俩人站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抽烟,窗外月光温柔地落在他们身上,半夜,这个入住率很低的酒店非常静。
“上回也是在大雾天。”叶满的脸细微发麻,手也有点抖。
遇见父亲也是在大雾天,遇见孩子也是在大雾天。
韩竞:“那是他们的缘分没断。”
叶满低低说:“你听,我的心跳还没安稳呢,激动的,我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韩竞闷笑一声,往前一步,堵在叶满面前。
叶满仰头,有些调皮地冲他吐了一口烟,阳光穿透烟雾,露出一张明媚的笑脸,他很少像现在这样快活。
“抱一会儿。”韩竞压着嗓子,显得慵懒性感:“我的英雄。”
叶满一怔。
他扔掉烟,迫不及待抱住男人的腰,跟他贴近,来缓解自己无处安放的激动。
“谭英以前就是在做这样的事吗?我从来没做过这样有意义的事。”叶满喃喃说。
他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自己想继续做下去。如果真的设立慈善基金,那也可以用来做这件事吧。
“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幸运的人。”韩竞在他耳边轻叹道。
叶满依恋地在他颈侧蹭了蹭:“我运气差到走在路边都会被算命的拦住破命的。”
韩竞:“其实你一直是个幸运儿,小时候你常常捡到钱,大学吃完药想要放弃的时候立刻被人发现,在你没钱的时候忽然中了一个亿。”
叶满:“……”
他茫然地说:“怎么被你一说,事情都反过来了?”
他因为捡到钱交给老师被他骂,因为受不了痛苦吃药结果被人发现,他中了一个亿是挺幸运的,但他使用后工作丢了,家人不再联系、朋友彻底断交了,虽然前后没因果关系,但在叶满心里这就是代价。
“因为幸运只是幸运,它是为你而来的。”韩竞说:“你身边的人也都变幸运了。”
叶满喃喃说:“我身边的人因为我变得不幸才对。”
爸妈因为他的出生而遭到苦难,朋友们也因为和他交朋友变得不开心。
韩竞:“因为有些人只会吸你的运气,不知道回报。”
叶满闷闷地笑,声调变尖,装得有些邪恶,在他怀里龇牙说:“其实你不知道吧,我是个妖怪,我每天都吸走你的能量。”
“是吗?”韩竞慢悠悠地说:“那我得酌情收取一点报酬了。”
叶满笑了一会儿,靠在他怀里,却没了声音。
韩竞把他抱进一个房间,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角落里的韩奇奇跑过来扒床沿,两腿站着跳,想要上床。
韩竞拎起它,擦干净四只爪,才把它放上去。
小狗心满意足地贴着叶满趴下了。
昨天一整天到现在,叶满一直没怎么休息,跟那个孩子聊了很久。
韩竞坐在床边,用热毛巾轻轻擦他的脸,让他睡得轻松一点。
叶满动了动,他立刻停手,好在叶满没醒,无意识地搂住了韩奇奇,半张脸埋进它柔软的毛里。
他放下心,进洗手间冲了个澡,他今天心情实在不错,跟戚颂发消息,分享了这件事。
戚颂回什么他并不在意,他只是在向朋友炫耀叶满很厉害而已。他也很久没睡了,上床搂住叶满,关灯休息。
——
我做了个梦,梦里起了雾,有人走进雾里,然后失散了。
我走进去,我也丢了。
我的手腕上系着毛线,毛线另一头连着什么,我看不见。
我看见了很多失散的人,迷茫恐惧地跑来跑去,好些人向我打听,原来迷路的人不止我一个,原来雾里有很多人,原来迷路的人都在雾里。
我见着一个哭泣的骨头架子,他边哭边走着,我问他为什么哭,他跟我说,他没有地方可去了。
我停下听他说他的故事,他跟我说,他爸妈都死了,他们活着的时候就对他不好,死得时候他年纪很小,就那样一直在社会上飘着。
他说他花了全部的钱买了一辆二手五菱,把自己的东西搬上去,从此就在五菱上安家。
他的小破车陪了他好多好多年,他很爱它,可有一天坏人把它撞坏了,他没有家了,他太难受了,所以就一直哭。
我没办法,陪着他坐了好一会儿,有个迷路的人走了过来,他也向我问,有没有见过他的孩子。
我指着那个哭泣的骨头架子问他:“他是你的孩子吗?”
他说:“他就是我的孩子。”
雾聚拢,我看不见他们了,只能继续走。
我一个人在里面走啊走,忽然就看见了谭英,她悠然地走在迷茫混沌的世界,手上握着灯,我连忙追上她,我觉得追上她就能出去,她一定知道路。
她停下,她回头看我,她问我:你怎么还跟着我?
我跟她说:我在走自己的路,只是恰好同行,能借借你的灯光。
手腕的毛线被轻轻扯动。
有人叫我的名字。
有人找到了我。
——
第150章
“小满。”韩竞轻轻叫他:“你睡了太久了。”
叶满从梦里醒过来, 阳光很好,灿烂地洒在大床上,把他晒得暖融融。
韩竞坐在床边, 握着他的手, 唇贴在他的手背上, 静静守候。
“几点了?”叶满迷迷糊糊地问。
韩竞:“十二点多了。”
叶满连忙爬起来:“潘米水呢?”
“放心, ”韩竞说:“聊得挺好, 俩人去吃饭了。”
叶满松了口气,他转头看向窗外,阳光灿烂, 今天也像是要有好事发生的样子。
他轻轻弯唇,韩竞正要问他梦见了什么,这么开心,叶满忽然扑到了他的身上。
“抱我去洗澡。”他有些急促地软声撒娇:“韩竞, 韩竞, 抱。”
韩竞:“……”
他轻微“嘶”了声。
他的男朋友正在向他提需求, 正在做一个孩子那样稚气又直接的事,可能以前很少向人提出要求的缘故,叶满不熟练, 直接用语言说了出来, 效果翻了不知道多少倍。
一个无关的人都得心软,韩竞更招架不住。
他按住叶满的后腰,轻而易举把他抱起来, 往浴室走。
“韩竞韩竞的,叫点好听的会不会?”韩竞的指腹在他腰上来回蹭着,故意找茬儿。
叶满:“韩竞这个名字多好听啊。”
叶满趴在韩竞肩上,弯弯眼睛, 幼稚地跟他玩儿:“我要开始吸你的能量了。”
韩竞拉开浴室门,把他放下,自己没出去。
韩竞关上玻璃门,浴室狭小的空间挤了两个人,他松散地靠在墙上,仰头露出自己的脖子,嗓音低哑地诱哄道:“吸吧。”
从外面看,只有模模糊糊叠在一起的两个影子。
良久,叶满喘息着低声说:“你别把衣服弄湿了。”
衣服被挂在了外面把手,浴室水声响起来。
韩奇奇从床上跳下来,找到自己的玩具兔子,两只一起到窗边晒太阳。
一点多,房门被敲响。
叶满擦着头发去开门,李建军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大堆的礼品,身后跟着潘米水。
中年男人眼睛浮肿,估计是哭了挺久,但脸上笑容特别灿烂:“买了点礼品给你们。”
叶满开门让他们进来,问:“你们确定了吗?”
潘米水走进来,见这房间里有些乱,一只小狗正懒洋洋晒太阳,那个高大凶悍的男人对他们点点头。
他连忙笑笑。
李建军:“我们决定去大一点的城市做亲子鉴定,再回老家撤销报警、撤销启示,但其实做不做不一样,我自己的孩子怎么会不认得?”
潘米水跟着这个刚认识的陌生男人在床边坐下,还是有些局促不习惯。
叶满对人的情绪很敏感,看向潘米水:“你有什么计划?”
潘米水:“我准备跟着叔叔去跑车。”
叶满察觉到“叔叔”这个词汇让李建军有些难过,但男人没说什么,仍然笑呵呵的。
以后,这是他们之间的事了。
李建军从兜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向叶满,说:“这是二十万,寻人启事上写着悬赏金,我早就备着的。”
叶满根本没想这回事,有些慌,下意识回头看一眼韩竞。
韩竞对他挑一下眉,没说什么。
“我不缺钱,”叶满说:“你们留着吧。”
李建军立刻站起来,把钱往他手里塞,看样子马上就要开始特色推搡拉扯。叶满很恐惧这个,他们那儿这种文化盛行,一般情绪非常之浓郁、肢体冲突非常之激烈、人情世故非常之复杂,推拉之间打到派出所的都有。
韩竞终于插话,解救他:“这些钱我们用不上,帮你们找人也不是为了这个。当初在贵州的时候你帮过我们,我们还你一报,以后无论走到哪儿,碰上了,一起喝个酒。”
叶满呆呆看着那个站在阳光里的青海男人,他感受到了一种心怀宽广的侠气,他在第一次遇见韩竞时就见过了。
他那时候害怕那样坦荡正气的江湖人,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怕,因为他喜欢、羡慕却不敢直视阳光。现在他的恐惧变得越来越少了,所以看韩竞看得越来越清晰。
“下次见面,我们好好吃个饭。”叶满笑着说:“真的恭喜你们。”
李建军缓缓收回手,低头擦眼睛。
潘米水在一边不知所措,笨拙地拉拉他的衣裳。
李建军一喜,连忙回头,安抚地对他笑笑,他收回钱,对叶满说:“之后你要是有地方能用上我的,我一定豁出命去帮你们办到。”
“不、不……”叶满慌乱:“我没什么事,好好活着。”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叶满疑心韩竞在笑话他,回头时,韩竞脸色很平静,对他点点头。
他心里也踏实了。
送那两个人离开时,叶满单独叫住潘米水。
他不太擅长言辞,犹豫一会儿,问:“你现在怎么想?”
潘米水换了身新衣裳,可外套仍是叶满那件,他低着头,说:“哥,有人要我总比没人要好得多,你可能理解不了,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活下去很难。”
叶满心里酸得要命:“你觉得他是你爸吗?”
潘米水低低说:“我希望是吧,我在原来的家里是淘米水,要是他的孩子,就叫子豪。”
叶满沉默片刻,拍拍潘米水的胳膊,说:“我们常联系。”
潘米水抬头,那皮贴骨头的脸对叶满笑笑,丑巴巴的,他说:“结果出来,我要真是他的孩子,我就跟你说‘回家了’,要不是,我就说“淘米水”。”
叶满皱着眉,眼泪滚下来了,他泪失禁,很难控制。
潘米水抬手,别别扭扭在叶满脸上蹭了一下,嘀咕一声:“我都没哭呢,你比我哭得还多。”
韩竞站在转角看着,眼眸闪过一丝不悦。
叶满尽量把眼泪憋回去,深吸气,说:“好,我等你的消息。”
出租车来了,李建军把两个大箱子搬上去。
那两个大箱子里装着潘米水的家当,几乎一样没丢,他怕要是这人找错了,自己找不回来了。
叶满和韩竞目送两个人离开,回房间收拾行李,他们也要继续走了。
叶满拿起床上堆放的衣服,一点红色漏了出来。
那是二十张钞票,两千块钱。
他知道,是那个孩子还给他的。
叶满沉默很久,装进自己的钱包里。
装好车,韩奇奇咬着自己的小娃娃跳上去,找到熟悉的位置趴好。
叶满发动车,沿着导航规划路线向前出发。
阳光从绿色树荫里洒落,星星点点,明媚斑斓。
韩竞把座位后调,替叶满拍着旅途风景,闲闲散散地随口说:“我记得你说你有个关里的小舅舅小时候被拐走了,有消息吗?”
“啊,”叶满的眼睛里盛满碎光,轻轻松松说:“他啊,早就回家啦,后来当了兵,现在孩子已经很大了。”
车开出林荫路,全世界的光洒下来,清晰照亮每一条路,回家路、异乡游。
他们还在路上。
……
小侯给韩竞打了几个电话都没通,敦煌,酒吧试营业第一天晚上,客满了。
他坐在吧台慢悠悠喝了一口酒,把手机扔回桌上。
“还没接?”小五走过来问。
小侯耸耸肩:“没,忙着约会吧。”
小五嘿嘿笑:“竞哥追人追了几个月了,终于追上,肯定忙着呢。”
小侯懒散道:“反正这些生意他也没上过心。”
“话说回来,”小五好奇道:“嫂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啊,竞哥能这么喜欢他?你见过吧?”
小侯不怎么当回事:“见过,挺一般,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怎么说?”小五不明白,趴在吧台上看他。
小侯:“那样的人看着就累,不敞亮,反正我觉得长不了。”
韩竞正在画画。
俩人这几天在南平停下了,去了趟武夷山。
白天去爬山,晚上就窝在酒店宅着。
叶满坐在他身边,眼睛错也不错地看着。
床头灯亮堂堂,画纸上勾勒出三只动物轮廓。
一只狼,一只狗,还有一只小狼狗。
韩竞这幅画是画来给他做短视频背景的,画得很细,很认真。
“你怎么什么都会啊?”叶满轻轻说。
韩竞:“我妈教的,小时候一个人待着,没什么事就画画,打发时间。”
叶满:“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看你这样画。”
韩竞手下一顿。
他转头看看他,低声说:“干什么?”
叶满:“就是……我们的旅行要结束了。”
他靠住韩竞的肩,敛眸说:“你因为这趟旅行耽误太多事了,总要回去的,我没计划,但也得工作了。”
韩竞:“人这一辈子,没什么工作是必须要去做的,除非你心里觉得非做不可。”
叶满:“话是这么说,不是还有生活吗?稳定一点才是正事。”
韩竞继续画:“怎么算正事?朝九晚五,定期发工资?”
叶满:“嗯。”
韩竞:“你喜欢那种生活吗?”
叶满:“我都做了好些年了,习惯了。”
叶满的观念里对工作没有“喜不喜欢”的概念,他认为那是一种维持生活的方式、和人类保持关联的方式,就像他读书、上学一样,他不知道那有什么用,但别人都这么做、告诉他应该这么做是正经事,他就去模仿。
韩竞:“我觉得你更适合冒险,有创造力的工作。”
叶满蠕动一下,爬爬,把自己倒扣在他曲起的腿上,像一只没有骨头的咸鱼。
韩竞眼底闪过笑意,把画本抽出来,放在他背上,继续画:“你做审计开心,还是旅行开心?”
可旅游哪算工作啊……
叶满把脸埋进绿色床单,鼓鼓秋秋半天,说:“你觉得稳定不重要吗?”
韩竞揉揉他的头发:“除了好好活着没别的正事,别被生活框住。”
叶满沉默了,趴他腿上趴了半天,说:“如果我长期不工作依赖你,你也会看不起我的,就算现在不会,以后也会。”
韩竞挑眉:“你愿意依赖我,那对我来说是好事啊,我一百个愿意。”
叶满:“……”
他知道韩竞会尊重他,可那样下去他自己会慢慢不尊重自己,又开始把情感和希望都专注在韩竞身上。
他27岁了,经历过的各种经验让他清楚那样的后果,又是悲剧。
叶满跟他撒娇玩儿:“我就让你养,就让你养,你把我摆在你窗台上,每天浇浇水就行,我自己能长。”
韩竞受不住叶满这样,甜得往人心缝儿里钻,冬城刚开始认识他那几天叶满就爱跟他撒娇,直接把他套住了。
“行行行,”韩竞投降,说:“那我就每天抱着一花盆儿睡。”
叶满想象了一下那场景,心想韩竞要是想要接吻,又找不到自己的嘴在哪里,就要挨片叶子亲一遍,他觉得特别喜感,忍不住闷闷笑。
韩竞放下画纸,把那条咸鱼捞起来,说:“想什么呢?笑得这么厉害。”
叶满把自己抽象的想象讲给他听,韩竞也没忍住笑。
他关掉灯,把叶满压在床上。
怦然的心跳扑通扑通,叶满喉结不停上下滚动,眼睫一颤,迅速闭上。
然后灼热的唇贴在了他薄薄的眼皮上。
成熟磁性的声音低低道:
“这是眼睛。”
“这是眉毛。”
“这是鼻子。”
“这是耳朵……”
吻像一只手慢慢抚摸他的脸,在叶满自己认知里平平无奇的脸,或许……自己可能没那么糟糕呢?
他心悸得快喘不过气了,可他还不亲自己的嘴。
急促的鼻息、脱缰的心跳里,叶满着急地说:“你找不到嘴吗?我说话了……”
“嘘……”韩竞压住他的唇,嗓音带笑,散漫浪荡地说:“这不就找到了?”
灯关了,手机亮起来就特别明显,屏幕一闪一闪。
韩竞看见了,没理。
叶满被他亲成了一只熟虾,整只蜷起来,脸红得要命,呼吸都是灼烫的。
“电话。”他小声提醒。
韩竞“嗯”了声,伸手拿过手机,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给静音了。
他侧身躺在床上,把叶满按进怀里。
“竞哥!”电话背景音嘈杂,音乐声和人声混在一起,一个亢奋的声音传出来,大声说:“你怎么才接电话?”
酒店房间里很安静,话筒里的声音就格外清晰。
“什么事?”韩竞敷衍应了声,这种语气就是不愿意多说的意思,搁平常熟悉他的都能听出来,但小五喝多了,正被簇拥着在舞池里蹦跶,极度兴奋。
小五哈哈大笑,跟着身边的人一起尖叫:“今天酒吧试营业,跟你报告情况!”
韩竞不太耐烦:“你玩你的。”
小五嘿嘿笑:“哥,今天来了很多帅哥美女,质量过关,给你留几个啊?”
韩竞:“……”
他低头看了眼叶满,再开口时语气有些沉了:“你喝多了吧?”
小五从舞池晃出去,哼道:“听侯哥说嫂子不怎么看得上你,他有多大能耐啊还看不上你,不就是个穷打工的吗?侯哥那么好的人不也说不怎么喜欢他……”
“你在说什么?”韩竞沉沉警告道。
叶满从他怀里爬起来,离开了他。
韩竞心里一惊,叫道:“小满,你干什么去?”
叶满正换衣服,温和地说:“我去楼下买盒烟,你先聊。”
“呦!嫂子在啊。”小五一笑,吊儿郎当地大声说:“嫂子好,我说的你千万别在意啊,当我放屁!”
他对叶满的态度极轻慢,这句话说得更加轻慢,叶满对别人的态度特别敏感,一时呼吸几乎被冻住了。
韩竞对着话筒低骂了一句:“你特么给我闭嘴!”
小五被老板给吼懵了,一时酒醒了大半。
“怎、怎么了哥?”
电话挂断了。
韩竞走到叶满面前,说:“小满,你听我说。”
叶满拎起外套。
“我知道你不是这样想。”叶满弯唇笑笑,说:“我刚刚也是开玩笑的,我不可能让你养,我早就在跟你在一起的那一天决定赚钱养你……那时候还不知道你的身家,但我是真心的。”
韩竞皱眉说:“不用在意他们的话。”
叶满低头:“我知道,我就在意一小会儿,我下去买盒烟,一会儿就回来。”
房门被轻轻关上了。
韩竞走到窗前,向下看。
手机不停在响,他接了起来。
小五大着舌头说:“哥,刚刚嫂子是不是在旁边啊?生气了?”
韩竞没说话。
小五翻了个白眼:“他不至于吧?”
韩竞语气冷了八度:“叫小侯接电话。”
小五找到小侯的时候,他正跟俩美女摇骰子,嘴甜得一口一个姐姐,把人哄得咯咯笑。
他给小五让了点位置,正要继续玩,小五心虚地说:“是竞哥。”
小侯的笑容一顿,拿过电话,上下打量小五,压低声音说:“你是不是闯什么祸了?”
小五支支吾吾:“就、就……”
小侯把电话放到耳边,叫了声:“哥,怎么了?”
韩竞淡淡开口:“你跟小五说他看不上我,还说你不喜欢他。”
小侯立刻明白韩竞说的“他”是谁,毕竟不久前他才和小五说过。
他心里一跳,连忙说:“哥,我不知道他会乱说,也没说不喜欢。”
他跟叶满一面之缘,都谈不上喜不喜欢。
韩竞:“你喜不喜欢他不重要,但说到人面前去就不好看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眼里揉不了沙子,让小五走人吧。”
小侯根本没想到会这么严重,连忙说情:“哥,他喝多了,他明天醒了我让他给嫂子道歉。”
韩竞:“小侯,你跟个外人议论小满到底是不尊重我还是不尊重他?”
小侯一愣,说:“哥,我真没那意思……”
韩竞没说话,他注意力没在电话上了,而是看着楼下。
夜里十点多了,外面没什么人,还下着雨,小满忘了带伞。
他把帽子扣在脑袋上,在路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坐着坐着,他双手捂住脸,一动不动。
韩竞不知道小满哭没哭,只觉得一阵凉意渗透了心脏,让他哪里都不自在,胸口闷,呼吸也变得沉闷。
“我都不知道我跟谁在一块儿还得你们先满意。”韩竞沉沉说:“我也不知道,开个店来什么客人,还得店家来评估什么质量,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装特么什么装?”
韩竞一句比一句火气大。
小五趴在手机上听的,他心惊胆战,脸越来越白,一瞬间从天上掉到了地上,他可是马上就能当这个店的店长,能分到股份了。
他急着扯小侯的衣裳,让他说情。
小侯没法开口,他也正挨训呢。
电话挂断了。
小五急了:“你倒是说句话啊,我那不也是为了生意噱头吗?”
“我哥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啊?”小侯把手机扔给他,说:“他开口让你走,那你就留不下。他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你跟他说这些不是找死?”
小五:“这不是竞哥好不容易想谈恋爱,我给多介绍几个质量高的。”
小侯:“那你也不该当着人家的面说啊。”
小五:“你的态度不就是竞哥态度,我以为他没把那个当回事……”
小侯不耐烦了:“我哥谈恋爱,关我态度什么事?”
小五:“别管那个了,你好歹帮我说说情啊!”
小侯:“我没那么大面子。”
“你没那面子你哥有啊,”小五抓着救命稻草似的:“他可是因为竞哥没的,他的面子够……”
“操!”小侯猛地暴起,一脚对他胸口踹过去,桌上酒水哗啦啦砸了一地,几个美女纷纷惊叫着躲开。
“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提我哥!”小侯一拳一拳砸在他脸上,满身的戾气,跟平常那个阳光灿烂的小奶狗完全两样。
来捧场的朋友连忙过来拉人,小侯踹翻了桌子,看他的眼神像看低等蚂蚁一样:“你也配提他俩的情分?”
叶满坐在楼下抽烟,低头看手机。
雨水被风吹到屏幕上,触屏变得不太灵敏。
叶满抬手擦擦脸上的雨丝,皮肤上恍惚好像还残留着韩竞吻的温度。
可是这让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韩竞举着伞站在他身后几步外,模模糊糊听他打电话。
“还在工作吗?注意身体啊。”
“嗯,在下雨。”
“我在福建。”
“对了,我有一件好事告诉你,就是那个寻人启事的事……”
他温吞柔软的声音慢慢讲着,对面也耐心在听。
韩竞知道对面是谁,是那个姓吕的。
他第一次觉得自个儿被架在那儿了。
是他让叶满伤心,他不能往前,担心他看到自己糟心。
现在安慰他的另有其人,他不能往后,担心叶满被人见缝插针拐了。
吕达他接触过两回,是个道德感挺高的人,叶满既然跟自己在一起了他就不会有别的心思,可他对叶满有点太好了,在叶满心里,他也太特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