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竞是个心性坚定的人, 过往感情经历里从来没有这样踌躇不定。
他站在雨里,看着叶满的背影,黑色眸子里流淌着某种浓烈情绪, 他的妒意与忍耐都沉在里面。
终于, 他等到电话挂断。
叶满站起来, 往回走, 又低头点了根烟。
抬眸那一瞬间, 他与韩竞隔着绵密又粘稠的雨对视。
一直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他感觉到非常痛苦孤单的时候, 一转头,韩竞就在那里。
他来这个世界很久了,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感受到那样踏实的陪伴。
烟味儿被砸碎在了雨里,韩竞走过来, 黑伞遮住他的头顶。
“哥。”叶满那双忧郁的眸子望着他, 声音被雨水揉碎, 灌进韩竞的耳朵里:“你可不可以爱我久一点?”
韩竞那股子妒忌一下就散了,他轻而易举感知到了叶满对自己浓烈的爱。
他低头看那个苍白的青年,说:“好。”
可叶满怎么就感觉不到自己对他的感情呢?无论他爱得多深, 叶满都没有安全感, 遇到一点风吹草动就不安。在叶满的眼里,自己的爱好像是浅薄的、有期限的。
外面下了一夜雨,空气很潮, 酒店房间也有些潮冷。
“哥。”清晨,房间里很暗,叶满揉揉眼睛,问身旁看手机的韩竞:“你看什么呢?”
韩竞:“潘米水给你发消息了。”
叶满立刻清醒了, 紧张地攥住被子,问:“说了什么?”
韩竞平躺在枕头上,把手机给叶满:“回家了。”
叶满的心一下就松了,趴上韩竞胸口,喃喃说:“他告诉我,等亲子鉴定结果出来,是就给我发回家了,不是就发淘米水。”
“那就是确定了。”韩竞顺手理顺他的头发,说:“踏实了吧?”
叶满爬起来:“得上网说一下人已经找到了,免得再有人给那个叔叔打电话。”
大早晨,韩竞还没睡醒,环住叶满的腰,闭上眼睛准备继续睡。
但叶满迟迟没躺下。
韩竞:“才五点。”
叶满“嗯”了声,抿唇盯手机。
“怎么了?”韩竞问。
叶满:“没事。”
不像没事。
韩竞把他拉倒在怀里,看他的手机。
“六千九?”韩竞挑挑眉。
叶满没忍住笑,眼睛亮晶晶的,说:“前些天在视频末尾插了个广告,吕达告诉我可以接那个广告,他真的好厉害。”
韩竞点点屏幕,叶满的粉丝数已经过五十万,并且还在持续上涨。
他这个是新号,正在流量增长高峰期,这种涨幅已经被很多公司和广告商看到,开始联系了。
“快说,快说,”叶满爬起来,跨坐在韩竞腹肌上,说:“我可以给你一个礼物,要什么?”
韩竞懒洋洋躺好,枕着胳膊欣赏他那罕见的神采飞扬的样子,说:“跟我拍一套情侣写真。”
叶满:“……啊?”
他支支吾吾:“不想让人拍照,不习惯。”
韩竞:“就我们两个拍。”
叶满松了口气:“好。”
片刻后,他兴致勃勃地说:“那我们去买衣服吧,用来拍照。”
韩竞轻微打了个哈欠:“行。”
叶满居高临下看他,眼睛慢慢有些躲闪。向旁边瞟一眼再看回来,再瞟一眼再偷偷看回来。
两个人视线相触,静默两秒。
叶满红着脸,轻声说:“可以吗?”
韩竞:“……”
叶满对他的需求在慢慢变多,对他而言自然是甜蜜的享受。
韩竞脸不红心不跳地逗弄他:“可以,但我困了。”
到底是大九岁,这种不正经的流氓心机,单纯的叶满很难反应过来。
他本来想让韩竞咬他几口的,听到这话连忙乖巧体贴地说:“那你睡,我慢慢的。”
清晨五点多,外头下雨,天光很暗。
韩竞半睁着眼睛享受,目光订在叶满薄汗的脸上,口干舌燥。
叶满不知道他还睁着眼,悄悄吃自助结束后,气喘吁吁爬下来,又善良地帮他善后。
半晌,叶满背对韩竞,又捧着手机刷。
韩竞闭着眼睛缓了会儿,翻身贴在他的背后,说:“我爱你。”
叶满耳尖一颤,竖得直直的,用来接收甜言蜜语。
韩竞:“下次跟我不用这么礼貌,我是你的,可以随便用,直接来。”
叶满连忙捂住耳朵。
韩竞说,信发出地的那个岛很偏僻,几乎没有游客上去,连他也没去过。
果然,到了渡口,除了呼啸的海风没有别的人影。
车自然开不上去,得坐船。
叶满穿了大衣,还套上了毛衣、围巾,这才勉强抵挡海风侵袭。
世界都是透亮的,海水一潮一潮打在岸边,卷起的海浪像雪。
也是,都快忘了现在是冬季。
叶满固定好相机,跑向韩竞,那个英俊的男人张开手臂接住了他。
照片几次定格,拍得都很好看。
拍累了,俩人就坐在渡口边看海。
叶满张开双臂迎着风,假装自己是只海鸥。
韩竞用手机拍他,背景是海洋色的浅蓝滤镜,干净透彻。
“我来啦!”叶满大声喊。
韩竞问:“喜欢这里?”
叶满没看他,对着大海用力喊道:“这个叫叶满的人,这辈子一定要和最好的朋友去看一次海的。”
韩竞挑起唇,向着大海,陪他一起喊:“我来了!”
叶满笑起来,说:“我是不是很幼稚啊?”
韩竞:“两个人在一起幼稚就不算幼稚。”
叶满:“那算什么?”
韩竞:“灵魂伴侣。”
叶满点头,向后倒下:“对,死后就是幽灵伴侣。”
渡口的木栈道延伸在蓝天之下,被风清洗得干干净净,海浪一潮一潮靠近再褪去,声音很大,可他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是他活在这个世界的声音。
韩竞在他身边躺下,两个人异乡客一起看着遥远的天空。
世界那么寂静,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高中学生物的时候,老师说,”叶满平静地说着:“我们每个人都是那样,来到这个世界上后,心脏在第二十一天出现,到了第三十天左右左右心博开始出现,从此就不会停止,直到我们死亡。”
他的眼瞳倒映着蓝天,轻轻地说:“可我觉得,我的心跳在很久之前就停了。”
韩竞侧头看他。
叶满说:“遇到你以后,我的心脏才重启。”
叶满很会说情话,韩竞喜欢听他讲话,因为他真诚浪漫又纯粹无瑕。
韩竞:“那以后就为自己跳吧。”
叶满扬起唇,说:“好。”
韩奇奇柔软的毛轻轻在两个人之间飘动,像天空坠落下来的一块重云朵,大风也吹不起它。
韩竞:“下辈子还做最好的朋友吧。”
叶满说:“好。”
真好,下辈子也有朋友了,那一定不会再孤单了。
船来得很慢,停靠后船员开始搬搬扛扛,把物资放上去,然后旧物搬下来。
没有人理会他们,他们自己搬东西上船,大船舱里有许多座位,但只有他们两个人。
味道不太好闻,但叶满还是觉得新奇,他没坐过船。
船票很便宜,船员过来收了钱就走了,那个船舱又潮又冷,有一股子腥霉味儿。
他和韩竞并排坐着,看着海浪一次一次拍在玻璃上,世界一次次清晰再模糊。
这艘船很老、很旧,谭英是否也曾经坐过它。
手被握进熟悉的体温里,他从发呆中回过神来,轻轻靠在韩竞身上,说:“韩竞,我现在觉得好清静。”
韩竞侧头看他。
叶满闭上了眼睛,靠在他肩头,不知道是不是想睡觉。
船起起伏伏,他看着窗外的蓝色海洋,将唇抵在叶满的额头上。
呼吸平稳、心跳平稳,除了海浪声和船的引擎声在没有其他。
叶满那些始终缠着他的过去、那些痛苦和悲伤好像追不上了,它们就像被泡进盐水里的鼻涕虫,变得无力、开始衰减,于是叶满终于平静下来。
他的大脑终于能够休息一下,他享受着这难得的清静,外面冬季海风很大,可他的心里风平浪静。
船在海面飘了两个小时,他们到达了岛上。
叶满脚踩在实地的时候腿是软的,迈步往前走,觉得地面不平。
坐船久了容易走路受影响,他抓着韩竞的胳膊,站在原地缓了会儿。
一个年轻小伙子向他们说了两句话,说的是福州话,叶满其实进了福建以后就开始有些听不懂了,这里的语言太复杂,但好在韩竞见多识广……也只是勉强能听懂一点。
交谈几句,韩竞转头跟叶满说:“他说上面有一家民宿,我们先过去吧。”
海风太大了,把声音吹得支离破碎。
叶满把韩奇奇的宠物包抱在胸口,大声回:“好!”
渡口就在渔村边上,沿海依托山建造,高低错落,底下是高高断崖,有点像叶满看过的国外文艺电影里的风景,他以前也见过这么美的地方,从前他呆呆坐在办公室电脑前,呆到电脑屏保出现,一张一张缓缓切换,在那里面见过这样的照片。
他们沿着台阶往上走,没多久就看见了民宿的招牌。
推门进去,一个中年阿姨正在翻鱼干,看见他们有些意外:“你们订房了吗?”
叶满:“没有。”
老板娘站起来给他们办手续,说:“冬天还上岛的游客不多。”
叶满打量这间岛上唯一的民宿:“只有我们吗?”
老板娘:“只有你们,我带你们看房,喜欢哪一间就住哪一间。”
韩竞挑了一个能看见海的房间。韩奇奇坐船坐得没什么精神,叶满很心疼,喂了它最喜欢的零食它也兴趣缺缺。
房间湿气有这重,床上被子湿重。
韩竞把行李箱打开,铺上那个草绿色床单,掀开被子正要套,说:“小满,有电热毯。”
叶满松了口气,他还担心在这个地方要怎么住,他很怕冷。
这个地方几乎没被商业化,各方面不太方便,民宿老板娘说岛上只有一个商店,可以去买东西。吃饭有些麻烦,有农家乐,但可以做的种类不多,都是海鲜。
奔波一路,确实又冷又饿。
韩奇奇兴致不高,叶满得陪它,韩竞出去买饭。
这里的湿还是让叶满有些不适应,他匆匆冲了个澡,把自己的头发和韩奇奇洗过的爪爪吹干,抱着它上了床,电热毯已经开始发挥作用,自己带的床单是干软的,很舒适。
从床上可以看到外面的海洋,也能听到风声,很宁静。
叶满侧躺在床上,一手搂着小狗轻轻顺毛,一只手握着手机,给它看小狗动画片。
韩奇奇鼻子湿漉漉的,乖乖趴在他胳膊上,耷拉着圆眼睛看手机,倒是看得蛮有兴趣。
叶满每天都看着这只小狗,它跟着自己跑来跑去,它喜欢自己,对自己绝对忠诚。
他不确定韩竞对自己多喜欢,但他清楚,韩奇奇眼里,自己一定是第一位。
小狗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存在了。
只是看着它,他的心就很软,忍不住低头亲亲它的耳朵,陪它一起看动画。
过了会儿,韩竞回来了。
他手上提着个袋子,装着两盒海鲜面,还有一条烧鱼,味道很鲜。
海洋和天空的明媚色彩落进房间,世界透亮。
外面风太大,吃了饭,两个人没急着去找人,就窝在房间里休整。
被子里暖融融的,叶满继续陪韩奇奇看动画片,韩竞靠在床头工作。
他从电脑上抬头时,叶满手上还握着手机,动画片还放着,但人和小狗都睡着了。
韩竞抽出他的手机,躺下看他。
叶满睡得很平静。
这一路他每天都会观测他睡着后的状态,大多数时候他很不安,会说梦话、梦游,或者出冷汗。
但是最近这些日子,他睡得好一点了。
他开始不再作为这个世界的旁观者去认识世界,开始主动参与、与人交流。
一次又一次。
叶满长得很好看,眉清目秀,鼻梁高,眼睛大,脸型流畅柔和,没有丝毫攻击性,长得干干净净。
这一路的旅途里,其实他黑了一点,皮肤也糙了些,但看起来健康了一点。
海洋和天空的蓝投射进房间,阳光也晒着,他睡在草绿色的床单上,好像与自然融为一体。
韩竞轻轻帮他盖上被子,他已经很熟练这样做。
他那么深深看着他,想着,他和他来日方长。
风力预报显示第二天风力小,他们打算明天再去。
一下午加上一个晚上,两个人在民宿做自己的事,像平常一样。
叶满看看外语教学视频,弄弄视频,韩竞工作,偶尔陪着他一起看。
韩奇奇状态好多了,开始沉迷小狗动画片,叶满就投屏到电视上。
晚上学防身术,差不多把汗出透,叶满拿着本子,趴在床上写字,旁边是最后一封关于谭英的信。
——
吾女知悉。
我最近过得很好,腿不痛了,做事情也有很多力气,只是想你。
我想同你说一些恼人事,他们不再带我出海了。
我很不高兴,同他们理论了几次,他们把我赶下了船,我现在只能每天到石头缝儿里捡捡螺啊、贝啊的。
真是一群大惊小怪的后生,当初我在战场上时顶着枪林弹雨抢救伤员、战斗的时候,这些后生还没出生呢!真是让人生气!
那几只羊已经长得滚圆,可我不忍心吃它们,看着它们在岛上自由自在蹦哒,我总会想起你在的日子。
你上次在在羊群边上给我跳的舞很好看,我有见识,那是新疆舞,我有新疆来的战友,跳起舞来像很美很美,只是她们后来留在了朝鲜的雪里。
你穿上花裙子在草甸上跳舞给我看,后来有好几个后生跑来问我你的名字呢,我想问问你的意思,可你一直不来。
你人不来,寄东西过来不是平白让我想念你吗?
唉,现在也不用问你了,他们出岛去了,不是出海,是出去打工,行李装了一船,飘啊飘啊的就不见了。
最近觉得冷清,很多房子都空了下来,每天出入的多是我们这些上了年岁的人,好在还有你买的电视,摆在村里的戏堂里,我们闲暇时都会聚在那里看,最近大家爱看雪山飞狐。
看完回家,我打开灯时,觉得冷清,开门出去,去邻居那里看看,才想起他们已经离岛。
唉,我在村子里转弯,走到学校,遇见了刚下班的教师,也看了你寄来给学生们的书包和衣裳。
有孩子、有教师、有学校就好,那就是有希望。
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母亲?我真的想念你,我的女儿。
你把那些孩子送回家,你找到家了吗?找不到也不要一直执着了,回到岛上吧。
我实在想你,给你写一封信,见到信就来看看我,我在家里等你。
——
从信上大概能分析出的信息大概有,这是一位上过战场的老兵,当时写信时年纪已经很大,谭英叫她母亲,两人关系非比寻常。
这座岛屿实在不大,人们集中住在这个渔村里,交通不方便,一个星期只通两次船,年轻人出去谋生,留下的是老人,所以打听起来大概不费力。
叶满慢慢写下这些信息,发起了呆,大风呼啸吹过悬崖,海洋的声音那样清晰。
他和韩竞都默契的没有提起一件事,那就是十几年过去了,这位老人还在吗?
无论在与不在,他们已经到了这里。
“在想什么?”看他不再继续写了,韩竞关上房间的灯,坐过来,身上带着温暖的水汽。
“老公,”小狗冒险动画片的背景光线在夜里房间变换,叶满躺在床上,看向窗外:“那是冬季大三角。”
韩竞看过去,岛屿上没有过多光污染,蓝色大海上方博大的天空上,星河密布,即使隔着一扇玻璃,也能看到它的壮丽。
猎户座也在那里。
“嗯。”韩竞说。
叶满:“参宿。”
韩竞低头看他。
叶满眸子里映着薄光,轻轻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我们和谭英,会不会也像那样?”
第二天,天气晴朗,风减弱很多。
早晨,两个人提着礼品出了民宿,去农家乐吃饭。
昨天韩竞来过,老板热情地过来招待,说的是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叶满勉强能听懂。
“鱼、鱼面?”叶满脑袋里浮现鱼肉劈成的面条,点头:“好。”
“你们等下可以去断崖那边看,那边风景好。”老板笑着说。
叶满拿出信,礼貌又有些腼腆地说:“麻烦,向您打听个人。”
老板走过来,看那封老旧的信的落款,只是一眼,他就“啊”了声,说了句本地话,叶满没听懂,但他清楚老板认识写信人,心脏不由高高悬了起来,生怕听到什么坏消息。
“孟芳兰,”老板指着那信,笑着说:“就住在东边,你们来找她吗?”
叶满连忙点头。
老板:“我可以带你们去。”
所以,人还在。
叶满的心一下就放下了,不自觉露出笑。
“她身体还好吗?”
老板摇头:“婆婆这两年不太好,毕竟都九十几岁了。”
叶满:“……”
他沉默一会儿,问:“她一个人住吗?”
“不是,”老板说:“还有一个小孙子。”
两人对视一眼。
老板从冰柜里拿出鱼丸,开始准备面,叶满偷偷盯着,心道原来是鱼丸面,还以为是鱼肉做成的面。
老板边干活边随口说八卦:“那孩子是忽然被抱上岛的,抱来的时候只有四岁,一直在岛上长大,后来岛上学校关停了,才出去上学。”
那顿早饭叶满吃得不多,他心情有些紧张,不知道即将见到的最后一封信的发出人是什么样的。
老板热情地给他们引路,从渔村穿过,一路上行,其中很多房子都已经废弃、不住人。
老板说:“这些年离开的人越来越多,村子里只剩下一些老人了。”
白天天气没那么冷,阳光晒下来暖洋洋的,叶满边走边观察这里的建筑。
好像多数是石头和水泥砌的房子,房子上面装了很多窗,远超叶满认知水平的多,而且多数是很窄的小窗,且每家每户二楼都开了一个门,有的没有护栏,也没有下来的阶梯,房顶瓦片压了很多石头,像某种神秘信仰。
他这样好奇,小声和韩竞议论。
韩竞跟他说:“装窗可能是因为这里靠海,风大,不能开很大的窗,为了保证通风才这样设计,瓦片压石头应该是怕风把瓦吹跑。”
至于门,农家乐老板笑着解释道:“二楼开门是为了留出来扩建,等富裕了就加盖房子。”
叶满心想,这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福建人对盖房子的热情是他想象不到的。
“这里应该有一个戏堂。”叶满说。
“是有的。”老板指指刚刚经过的地方,说:“那里就是,平时老人们会去那里坐坐。”
完全听不懂,还是韩竞给他翻译的,不过有的话韩竞也听不懂。
走了大概十来分钟,他们到了目的地。
第152章
那是一个老房子, 周围的住户都空了,但并不破败,只有这一家还有日常人住的痕迹。
老板在门口叫了声:“婆婆, 有人上岛来找你!”
院子里传出脚步声, 稳健、速度很快。
叶满看过去, 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皮肤黑, 长得壮, 浓眉大眼,身板姿态挺拔周正。
他先扫了眼门口的人,目光也是稳的, 情绪不外露。
老板表情看上去有些疑惑,和当地话少年交谈几句。
韩竞低声跟叶满说:“他问他为什么在家里,没在上学……那男孩儿说他休学了。”
叶满仔细打量那少年,低低跟韩竞说:“你记得吴敏宜说, 谭英曾经抱走一个流浪的孩子吗?”
韩竞:“年纪对得上。”
“你们来找我外婆有什么事?”少年把目光转向他们, 普通话很标准。
叶满:“我们是因为一封信来这里, 十几年前寄给一个叫谭英的人的信。”
少年猛地一颤,失声说:“妈妈!”
叶满:“……”
他们被邀请进了房子里,里面被收拾得很整洁, 但仍然抵不住衰败, 仿佛还保留着上个世纪的风格滤镜。
里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躺在床上睡着,皮肤有些黑,上面的褶皱夹着岁月的斑, 身量很小,盖着毯子几乎没什么起伏。
少年叫了几声,老人没醒。
叶满轻手轻脚放下礼物,说:“我们等一等就好。”
老板先回去了, 少年给两人倒了茶,然后坐在他们对面,迫不及待地拆开那封信。
厅堂里摆着桌子、柜子、椅子,正中央里面是一幅福禄寿图,图两侧贴着对联,东边墙上挂着个镜框,老一辈的人爱把照片夹在框里,外面覆一层玻璃,那么挂在墙上,当照片墙。
照片是黑白的,是些老时候的军人照片。
“这信是外婆写的,我认得她的字。”少年说:“所以你们不知道妈妈去了哪里,来这里是想找她。”
叶满:“是。”
少年把信恢复原状,说:“我们也不知道。”
叶满心里已经有准备了,可还是觉得有些失望,他们走这一路最终一点谭英的消息也没有,落了一场空。
人生其实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的,苦苦追寻未必能有一个完美结果。
少年一双眼睛从进门起就不停打量他们:“我叫孟腾飞。”
他是个稳重的孩子,可仍能从他言行举止细枝末节看出一点强撑出来的成熟,仍带着稚气。
叶满犹豫着开口道:“刚刚你说……你休学了?”
少年点点头:“我要在家里陪外婆。”
叶满:“可读书很重要……”
孟腾飞抬抬下巴:“重不重要是我定义的,不是别人,现在对我最重要的事是陪伴外婆,我可以在家里读书,以后我还可以去学校。”
叶满:“……”
他轻轻抿起唇,觉得自己在这个孩子面前像是一个浑身被拴满链子的人。
韩竞这时开口:“你叫谭英妈妈,你这些年见过她吗?”
“……”
少年沉默一下,说:“外婆说我小时候见过她,但我没印象了。”
“谁来了?”里屋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孟腾飞立刻站起来,跑进屋里。
叶满和韩竞跟着走到门口,见少年将那老人扶起来,然后熟练地擦脸、递水。
这海岛老房子里只有这祖孙两个,如果孩子离开了,就剩下一个老人,那该怎么度日……
老人精神看上去还算不错,身子骨也硬朗,自己穿鞋坐在床边,看向门口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说话也是刚硬利落的。
“外婆,”少年说:“它们是来找我妈妈的。”
老太太一愣,仔细看过去,似乎是眼神儿不大好了,逆着光看了好一会儿,开口道:“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走吧。”
叶满话卡在嗓子里,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上门已经是冒昧了。
叶满鼓起勇气问了句:“这些年您一直没有谭英的消息吗?”
老太太淡淡说:“没有。”
少年不停地来回看,像是要说什么,可又规矩地没开口。
叶满点点头,歉意道:“打扰了。”
说完,和韩竞低低说了句:“走吧。”
韩竞没说什么,和他一起出门了。
那些礼品他们留下了,信也没带走,还给了主人。
出了院子,叶满明显心情低落,他把橘色冲锋衣外套拉链拉到最顶,遮着半张脸,眼睛耷拉着,低着头,像一只没精打采的小狗。
韩竞知道他难受,这一路走来,还是没得到一个好结果。
两个人在村子里慢慢地走,韩竞一把搂住他的肩,手臂搭在他的身上,说:“我们去海边走走?”
叶满点点头。
韩奇奇跟在两人身边,上午阳光将三条影子拉长。
韩竞温柔地说:“我们去买鱼吃。”
叶满转头看他,心想,他在哄我开心啊,我好幸福。
被关心的人是能察觉到的,尤其是叶满这样敏感的人。他的心情一点点放松下来。
“好啊。”叶满柔软地说。
韩竞微微靠近,那张英俊的脸在叶满的世界放大,背面是自由自在的风。
他的心脏先一步砰砰跳起来,不知道韩竞想要干什么,又好像知道。
他在韩竞靠近的时候微微噘起嘴,果然成功对接韩竞的嘴唇。
他为这种小默契开心了一下,弯着眼睛看他,有点小得意。
韩竞垂眸看着他淡色的嘴唇,说:“再来一次,做好准备。”
就亲个嘴而已,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准备的,要是有别人在场估计会觉得很无语,但俩人玩得有来有回。
叶满噘嘴。
韩竞低头向他靠近。
“等一下!”
有一道声音气喘吁吁从后面叫道。
叶满立刻装作无事发生,推开差点吻过来的韩竞,侧身看过去,孟腾飞站在岔路口那里。
他追了两人一路,跑得脸红,望着那两个忽然到访的陌生人、那两个世界上少有的与自己和外婆相关的人,大声说:“外婆叫你们回来!”
两人对视一眼,韩竞说:“走吧。”
再次回到那个房子里,那位身子骨硬朗的老太太正坐在椅子上看信,戴着一个老花镜。
见俩人进来,抬眼看了眼,说:“坐吧。”
叶满有些紧张,因为老人的态度并不友善,且看起来性格比较硬,他面对这样的人时会不自觉露怯。
“你怎么会有这封信?”老人开口。
叶满坐得笔直:“我在拉萨从一个旧书摊买到的,一共有六封。”
老人:“给我看看。”
叶满:“……剩下的在民宿里。”
韩竞:“我回去一趟吧。”
韩竞去拿信,这里只剩下叶满,他规矩得像个小学生,重复说了一遍前五次都说过的话。
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沉默了很久,开口道:“你就为了还这些信,从西藏走到了这里?”
叶满点头。
他干瘦苍白的手指扣着自己的掌心,垂眸说:“我牵着的那只小羊嚼了信,就是您手上的这一封,我就买了下来。我那时很迷茫,不知道路该往哪里走,我看了这些信的内容,好奇、也羡慕这个收信人,就想……就想看看她是多么好的一个人,会拥有这么多情谊。”
笨拙的人有笨拙的方法去赢得别人的信任与好感,那就是直接捧出真心。善良的人会对你回报真心,恶人会利用它。
他说完这些,那老人笑了笑,和蔼地看着他,说:“能不能给我说一说你这一路上的事?”
于是那一个上午,叶满坐在那里说了自己一路的故事。
那过程中,他发觉自己走过了很漫长的一条路,可这样说起来,又好像只是阳光晒进门里偏移的一个小小夹角。
韩竞带来的信被拆开,老人细细地看,从她的态度不难看出她对谭英的珍视与思念。
因为老人问得细,讲到一半太阳已经到了当头,岛上阳光刺眼,温度也高了起来。
叶满停下说话,望着椅子上坐着的老人,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枯白的头发毛燥,那张脸上写满了峥嵘岁月痕迹。
“外婆睡的时候越来越多,也不爱动了。”孟腾飞把她抱起来,稳稳地往房间走,小心放到床上:“有一次我回来看她坐在院子里睡着了,天还下着雨。”
叶满理解了这少年休学的决定。
“你们留下吃饭吧,外婆醒来要和你们说话的。”少年说着,往厨房走。
叶满:“我来帮忙吧。”
孟腾飞没拒绝。
他从看到那些信开始就有些沉默,心事重重,低头忙碌的过程中,脸一直绷着。
叶满不善言辞,想问点什么,却犹豫很久没开腔。
“外婆说我是被妈妈捡来的。”孟腾飞忽然开口。
叶满转头看过去,那少年仍低着头,在认真刮鱼鳞。
“我不记得了,外婆说,妈妈带我上岛,帮我找了一家人领养,就走了。”他闷闷说:“我有记忆以来就在岛上,小时候的爸爸妈妈对我还好,但后来有了弟弟妹妹,他们带着他们离岛,就不要我了,那之后我一直跟着外婆。”
叶满大概能确定这个少年是谭英在广州捡到的那个,她不会平白无故带走一个孩子,一定是查清楚了,确定他没有依靠才带离广州,她做事一向周到,比如离开前还替苗秀妍解决了上学的事。
可她大概也料不到那家人不要这孩子了,最后还是一个老人把他带大。
“我记忆里没见过妈妈,但外婆说她是个很厉害的人,也很美,我一直想见见。”孟腾飞说:“这么多年,你们是第一个上岛来找外婆的人,也是第一个带来妈妈消息的人。”
叶满:“从来只有你们两个人吗?”
孟腾飞:“只有我们。”
老少相携,那么孤独,可又那么温馨,叶满想起了自己的姥姥,可只要想起叶满就会难受。
叶满:“对不起,我们也没有她的消息。”
“外婆今天很开心,有没有消息她都是开心的,她很孤独。”孟腾把鱼剖开,说:“其实她不愿意让我休学,也去过城里陪我,但出过一场车祸,不严重但我害怕,出院后就让她回来了。后来我决定休学,跟她吵了好久,她拗不过我。”
叶满轻轻说:“我读书那会儿,所有人都告诉我读书很重要,所以今天跟你说那句话,抱歉。”
孟腾飞:“小时候,岛上的小学还在的时候,老师教我们背课文。”
“那时候外婆担心我是个外乡人被人欺负,就坐在校门口等我,我从座位上一转头就能看见她。”他慢慢说着:“我们朗读《和时间赛跑》,课文说,所有时间里的事物,都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是给人类新手的人生箴言,小时候被罚抄写印象深刻,直到现在叶满仍记得。
——所有时间里的事物,都永远不会回来了。
——虽然明天还会有新的太阳,但永远不会有今天的太阳了。
“明天有新的太阳,但新的太阳下不会有外婆了。”孟腾飞说。
叶满那一刻忽然就掉了眼泪,他想,他不记恨姥姥了。
他不期待她对自己好了,但自己还是要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对她好的。因为仔细去想,即使她对自己的爱有限,可那也是自己前半生里唯一品尝过的美好,支撑他走过很久很久的路。姥姥从未期待过他的回报,那样无私的爱是真实存在过的。
这样承认了世间的爱曾存在在他身上,忽然让他觉得自己心脏有了分量。
他开始想,“爱”这个词汇或许并非一种等价交换,也不能称量几斤几两,而是一种自己承认了就会让自己灵魂多了重量的玩意儿。
读书很重要,并不是为了分数,而是那些书里的道理。
韩竞敲了敲门,说:“小满,你姥姥来电话了。”
叶满擦干净手,走出去接起。
姥姥熟悉的声音传过来:“叶子啊,你挺好的吧?”
叶满泪流满面,清清嗓子说:“好。”
姥姥:“啊,你一直不来电话,我以为你遇见事了,天天睡不着觉。”
背景音里有几个人在说话,叶满听出来了,那是姥姥的邻居。
姥姥听电话老是觉得这东西小声听不着,需要大声吼,就扯着声儿说:“我也不会打电话,你舅奶奶来了,她给我拨的号。”
叶满轻轻弯唇,说:“我挺好的,舅奶奶好。”
那边的舅奶奶一叠声儿:“我好我好,我就说叶子是最孝顺的。”
姥姥不会提上回让叶满写遗嘱的事,也没告诉他最后结果,爸爸的叶家、妈妈的李家,从前到以后,解决问题的方式永远都是覆盖不提。
叶满也不提,他不再期待姥姥的爱能分给他多少,但他会在她还在的时候好好珍惜她。
姥姥:“家里下雪了,过年回来不?”
叶满擦擦脸:“不回了,过年礼我给你邮回去。”
说了几句,就挂了。叶满和家人从来没有太多话题聊。
韩竞拿纸巾给他擦鼻子,他连忙自己接过来。
他低头整理自己,轻轻说:“哥,她对我好,我一直知道。没她庇护我活不到现在。她最爱的人不是我,可对我来说,最爱我的人是她。”
韩竞揉揉他的头发,用这样的方式安慰他。
叶满困惑地说:“我确定我爱她,可真奇怪,爱好像不止一面,不是完全都是美好的。”
韩竞并没说什么。
午饭做好,老人醒了过来。
她拉着叶满说话,戴着老花镜仔细看着叶满,继续听他这一路的事。
一直到了太阳西斜,叶满停下叙述。
老人细细折起眼镜,说:“她跟我提过这些人,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也还在思念她啊。”
叶满:“您知道她去哪了吗?”
老人问:“你一路找她,真的只是为了看看她是个什么人?”
“刚开始是,现在……”叶满说:“当初还有一个孩子没找到家。”
“那个生病的孩子,如果不是你找到他,他……”老人叹了口气,说:“那件事小英很后悔,一直记在心上,后来她跑了很多年,再没把那孩子找回来……”
她没说下去,默然许久,同叶满说:“小英仇家多,2000年前后那会儿悬赏就到了一百万,所以我之前赶你们走。”
叶满心里吃了一惊:“悬赏?”
他好像一下就明白了谭英为什么对朋友和恋人隐瞒自己做的事。
老人点点头,说起了从前:“我遇见她时,她才十七八岁,坐着长途汽车从北往南走,跟我说要去找她的家。”
叶满:“之后呢?”
“之后钱被偷光了,”她笑起来,脸上的褶皱都鲜活起来:“没钱吃饭,没钱继续走,就跟上了我。”
叶满:“跟上?”
“赖上。”她说。
这是小羊啃的那封信,是他从摊位上拿起的第一封信,也是已知的,最早的关于谭英的事,那时候的她还是个小姑娘。
从从小长大的养老院出来,带上了从小攒的全部身家,跑出去寻找自己的家。
出师未捷,钱全被偷了,于是她赖上了一个人,人家走到哪她就跟到哪,一直那么盯着,人家回住处她也跟着。
脸皮非常厚,胆子也奇大。
“我没办法啊,只能给她一碗饭,”孟芳兰乐呵呵道。
看起来不像没办法,还高兴得很呢,叶满心里想。
孟芳兰:“她就在我工作的地方住下了,赶不走。”
叶满喃喃说:“她那么想找到自己的家啊……”
孟芳兰眉头忽然皱起来:“是啊,她觉得是家里人不小心弄丢了她,她得找回去。”
“可她找回去了,那些人想要拿她换钱。”她气得敲了好几下拐杖,怒道:“她从十几岁找到了三十几岁,那些人就这么对她!”
叶满难以想象那个姑娘都经历过什么样的苦难,在结果出来的时候又是多么痛苦。
他呆呆盯着阳光晒进来的一角,仿佛看见有个高挑身影走进来,穿着花裙子,站在了这位一路追着她而来的后辈面前,向他伸出手。
他慢慢抬起手,慢慢向她靠近,却在指尖触碰的刹那散碎成了一地的光。
他在那个远离大陆的偏远海岛听到了谭英的一些事,谭英在最初流浪的时候遇见了孟芳兰老人,那些年谭英留在四川,同她学了很多东西。
比如如何战斗、如何使用兵械、如何自保,都是能上战场的硬功夫。
“她跟我学了一些,后来出去闯荡,又杂七杂八学过一些,可学的本事越多,她想挑的事就越大。”孟芳兰叹了口气,慢慢说着:“受的伤也越多。”
孟腾飞蹲在地上,认真地听着外婆说话,眼睛明亮,专心致志,叶满那一刻就察觉他很向往谭英,正如自己一样。
“我路上也遇见一个寻亲的人……”叶满说:“他说在找他的孩子,丢了二十年了,我没别的法子帮他,就发在网上,却被人骗了。”
老人凝神听着,细细问那些细节,她和蔼地望着叶满的脸,她那么用心听着叶满说话,眼神越来越慈爱。
“我和我哥在来的路上遇上了一场车祸。”叶满慢慢地说着那天的事,直到现在他还是有一种不真实感,那感觉就像撞大运给撞蒙了,在梦里似的,比他中奖一个亿的运气还不可思议。
“我觉得他眼熟,但我这个人脸盲又没信心,就在心里想想,也没敢深想,直到出了县城,我哥忽然说他看起来眼熟。”叶满说。
老人看看韩竞,见他目光坚毅明锐,不由点点头,问:“确定了吗?”
叶满:“那孩子的父亲当时在雅安,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到这儿一眼就确定了,前些天,那孩子给我发消息,亲子鉴定确定了。”
老人惊异地赞道:“真是好运气。”
“所以我很好奇……”叶满说:“寻亲这么困难,我们误打误撞找到一个,谭英是怎么能找到那么多人的呢?更何况是那个年代,通讯还不发达。”
老人说:“她的法子很简单,但很危险。”
韩竞意识到了什么,皱皱眉:“她直接找他们?”
叶满疑惑看他,找谁?
韩竞摇摇头,放下不知什么时候拿起的笔,没说话。
老人点头:“她每到一个地方,直接找当地的地头蛇,借他们的手找当地的人贩子的消息,那些地痞流氓把自己的地方看得很严,过路的牛鬼蛇神心里大概有些印象,从根找,十有八九能抓着点有用的,人贩子这圈子其实不大,只要人在国内她就有机会找见。”
第153章
叶满惊得头皮发麻, 转瞬又想起苗秀妍曾经说她第一次见谭英时,她曾出过一次国,回来时受了伤。
可她是一个人啊, 她一个人找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 那有多危险?而且她还是一个漂亮姑娘。
叶满紧咬着嘴唇, 明明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可他还是有些焦虑。
老人说:“后来我回福建了, 我在外面很多年,连家乡话都快忘了,父母家早就荒废, 我一个人坐船回到岛上,修好祖先留下的老屋,小英每年都来看我。”
叶满打量这个房子,说:“只有您一个人住吗?”
“嗯, ”老人淡然地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孟腾飞立刻站起来接话:“还有我呢。”
老人笑起来, 念道:“对对, 我还有阿飞。”
叶满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又觉得酸涩羡慕, 他们的亲情那样唯一且真挚。
少年说:“我以后要像妈妈一样。”
老人点头:“对, 你就该以她为榜样。”
叶满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问:“她就不怕吗?”
“人都会怕。”老人说:“但是不能因为怕就不走路了,这是她二十岁那一年对我说的。”
叶满抿起唇。
她眯起昏黄的眼, 回忆着:“她二十岁那一年,追人追去了东北,北方很冷,雪下到了人的腰, 她一个人追进了下着大雪的山里,跟那两个人贩子跑了两天两夜,人差点没了。”
叶满“啊”了声,说:“我就是那边的人。”
她有些意外,说:“听口音我以为你是西北人。”
叶满:“……”
韩竞弯弯唇,没说话。
叶满有着非常强的模仿能力,他会无意识的复制身边人的说话和习惯,但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叶满赧然地挠挠头,说:“雪下得那么厚,肯定很北了,温度估计有零下四五十度。”
老人点点头:“人贩子跟她打过,但没占到什么便宜,只能往偏远地方跑。”
网络上有很多人宣扬东北没有人贩子,但其实完全是造谣,哪个地方没有坏心肠的人?叶满很讨厌那种说辞,那会让人放松警惕,不是什么好兆头,以此进行吹嘘的都是坏心眼,出门在外还是要看好孩子、小心为上。
“她跟我说,最近的时候她就距离他们两三米,冬天北方的雪地亮得跟白天似的,她一直追,追到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叶满呼吸顿住,问:“后来呢?”
“她倒在了雪地里,几乎冻死,又忽然间醒了过来,但人早就没了影子,她一直往前走,在冰天雪地里找见了一个房子。”
叶满:“应该是守林人吧?”
“她走进去求助,门开了,一个有些年纪的男人开了门,他放小英进去,让她烤火。晚上趁她睡着的时候,他和那两个人贩子一起把小英绑了。”
“……”
“小英身上有刀,没被治住,但一个人打两男一女,那晚上她差点死了。她肚子被斧子豁开,肋骨断了一根,又自己硬生生用烙铁把伤口烙上,她把那三个人吊在树上,喝了一整瓶白酒,坐在门口哭。她跟我说,她那时候害怕得发抖,疼得发抖,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可她不能就停下不走了。她那天从人贩子口里问出了三个孩子的下落,第二天警察到的时候,她浑身是血,没了半条命,可那三个孩子找见了。”
叶满心里一阵阵抽痛,明明谭英只是个陌生人,可他却很心疼。
老人说:“人不能因为怕就不走路了、就不活了,只要活下去,就总有希望在。”
叶满沉默下来,脑子里一直想着这句话。他是个胆小鬼,别人大声一点他就会害怕,可人来这世上一遭,总不能一直被恐惧绊住脚。
老人说:“她开始做那些事时是很难的,后来她朋友就多了,在东北的时候,她也认识了不少朋友。”
叶满想的没错,谭英的朋友绝对不止这几封信里的人。
“她爱四处走,除了找人,她有时候也爱去些美丽的地方看看,写写诗,她走遍全国,谈过几场恋爱,说有一个很喜欢的云南小伙子,他等了她很多年,我没见过他,可我觉得他不一定配得上我的女儿,可没想到他现在还没结婚。”
说的是和医生。
“她说自己对不起他。”老人叹了口气,说:“她一直不敢停下来,她把很多重担压在自己身上,把别人的人生一并担着,就不敢把这些一起带给他。”
叶满忽然想起韩竞反复对自己说的话,韩竞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
他警告过自己很多次,别把别人的人生担负在自己身上,否则会被压垮。
谭英却一个人扛着这么多担子。
叶满问:“她来跟你告别过,对吗?”
老人精神有些不济了,点点头,说:“她在广州遇见了阿飞,就抱来了岛上,给一个没有孩子的人家收养。她跟我说以后都不会再来了,她要走了。”
叶满问:“她说要去哪了吗?”
老人摇摇头,说:“她说自己太累了,她就坐在岛东边那个断崖边上,靠着我笑,她把自己累得就剩一把骨头,说自己再也不回来了。”
叶满想问她知不知道谭英病了,但是他仔细探查老人的表情,发现大概率她不知情,因为她没见担心,也没有提及,只有平静。
“我知道那些年她有多惊险、遇见过多少难受的事,她本来就太累了,最后找到那样的家等于完全断了她的念想……她想要走,要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我不拦她……她终于能为自己好好活了……”
那句话越来越轻,屋子里越来越静,夕阳倾斜,岛屿只留风声。
老人又睡着了。
“我们先回去了。”叶满起身告辞,轻声说:“明天我们再过来。”
孟腾飞把外婆安顿好,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抿起唇。
半晌,他走到门口,拿起自己的课本,坐在小凳子上继续看。
门口又传来脚步声,他抬起头,是村长过来了。
“我来送这个月的补助金。”村长笑着说:“一共三千五,你数一数。”
孟腾飞接过来,没有打开信封看。
这么多年每个月都会有补贴,现在涨到了三千五。
外婆是老兵,靠她的补贴金,两个人才能生活到现在。
夕阳落在岛屿的渔村里,金灿灿、暖洋洋。
两个人慢慢在路上散步,路过了农家乐老板所说的那个戏堂。
韩竞:“去看看?”
叶满想起信里老人提到的谭英买的电视机,他也想去看看还在不在。
两个人绕过小巷,戏堂的木门敞开着,里面像老式电影院一样放了几排长木椅,里面零零散散坐着几个老人,有的看电视,有的在闲谈,正中间那个电视屏幕大而清晰,一看就是新的,自然不可能是谭英的。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老天安排的命运,电视机里播放的竟然是八三版《雪山飞狐》,在这样的环境下,仿佛有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两个人在最后一排坐下,安安静静看电视,片尾曲放完,没有广告,直接直接切片头,古早影视风格与画质让人一下回到了旧时代。
主题曲响起,切进了金庸笔下的大侠世界。
——
而我那样盯着电视屏幕,光影跳跃着,我却恍惚随着歌曲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在苍莽雪原里独行的人影。
电视里传来歌声,“寒风萧萧飞雪飘零。”
凛冽刺骨的寒风,吹到脸上就会削掉一块皮肉,北方的冬季即使没雪,风吹时也会有雪飘零,那是树上抖下来的雪沫子。
“长路漫漫踏歌而行。”
那雪原的路通往哪里呢?我生长的地方我再熟悉不过,林海并不只是一个称呼,在贵州沧海化成的茫茫的绿色海洋,人进去很容易迷失方向,那是因为植被密集,山峦叠嶂。而林海雪原容易迷失的原因是,那里一眼就能看见远方,而远方都长成一个样子。一个人在零下四五十度极寒里面迷失,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恐惧和绝望……
“回首望星辰。”
对了,还有星星能指引方向。
“往事如烟云……”
那时候的事,到了现在,确实只是一场飘渺的故事了。
我忽然觉得失落,怨自己生得晚,遗憾自己见不到那时的谭英,我试着慢慢弯腰,双手捂住脸,深深吸气,可那种失落徘徊不散。
电视的光线依然跳动,从指缝漏进眼睛里,我感觉到了冷,仿佛凛冽寒风袭来,雪原上的脚印一步步延伸到了我的脚下,我有种想要跟上的冲动。
很久很久,我放下手,发现腿上多了一块巧克力。
巧克力下面,放了一张折起来的纸条,就像读书时候曾看见过同学们互相传递的、但我从来没收到那样的纸条。
他在我身边平静地坐着,正看电视。
我剥开巧克力塞进嘴里,小心翼翼又万分期待地展开生命中第一条悄悄话。
上面他那潇洒霸气的字迹写着一句话——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我茫然一瞬,散漫流着的血液慢慢注入心脏,忍不住就笑了。
他在回复今天我提出的困惑。
我跟他提起,爱好像并不是完美美好没有杂质的。
我见识少,去百度百科。
岛上信号还是很好的,我很快搜到了。
那句话出自《圣经》——“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永不止息。”
我对“爱”的困惑被解答。
可转头我又对他产生了困惑。
他是个不迷信的人,他既没有宗教信仰,也不信鬼神,车开在路上副驾忽然多个东西他都会认为是海市蜃楼,之前他跟我说过几次佛教的思想,我以为他偏信佛教,现在他又说出基督教的圣经。
我凑近他,趴在他耳边,轻声问:“哥,你怎么连《圣经》也看啊?”
夕阳慢慢入侵戏堂,吃饭的时间了,老人们慢慢散了,一个个离开,像虚影。
电视还在继续播放着,那旧戏堂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他侧头看我,蛋黄色的阳光落在他的肩上、高高的鼻骨上、剃得野性的青茬儿上,他帅得让我透不过气。
“我挑喜欢的东西信,不管出处。”他慢条斯理又理所当然地说。
我忽然想起来,韩竞没受过规训。
他没把自己局限在一种信仰、一条多数人趟过的人生路上,他只管自己活得喜欢、自在,那是他的信仰——他在信仰自己。
——
岛上几天,叶满一直跟孟芳兰老人在一起,说谭英。
风不那么大的时候,天就暖了,他推着老人在岛上散步,到东边没有人居住,但牛羊遍地的荒草地上走走。
海洋的颜色是如此透彻的蓝,如此宽广博大,透明的风路过他的耳边,就像小时候他独自去世界上最小的海洋旅行时那样。
他坐在地上,认真听着故事。
那些谭英曾讲述给老人的经历,老人再讲给他听。
从祖国最北,到南方岛屿,她认识的朋友、经过的事、受过的伤。
那就像一本精彩绝伦的书,吸引着叶满一直听,沉迷其中。
晚上回到民宿,他就用笔记写下来,一字一句,认认真真。
韩竞从浴室出来,把他从笔记本里捞出来,一口咬在他脖子上,疼,但对于叶满来说是一种享受。
叶满手上还握着笔,被按在床上,还没反应过来就投入了韩竞的绝对掌控里。
他很喜欢韩竞这样强制对待他,就好像自己被他特别需求了。
一个小时后,他趴在韩竞身上急喘,生理性喜欢的悸动还在,身上央求来的几个掐痕和咬痕也好舒服,他忍不住在韩竞结实的胸口亲亲。
房间里关着灯,外面星光璀璨,海风很大,温度也降了。
韩竞把被子罩在两人身上,搂着他侧躺在床上,慵懒地亲他的嘴。
这么缠缠绵绵吻着,韩竞低沉性感的声音情不自禁说了一句:“宝贝,好喜欢你。”
叶满立刻什么都忘了,觉得幸福快要把自己淹没了。
他认为韩竞是认真的,于是他回应:“我也好喜欢你。”
韩竞温热的大手抬起他的一条腿,压在自己腰上,接着用力一拉,叶满猛地贴上了他高大健硕的身体,唇被紧紧吻住。
一切平息后,叶满打开灯,满床找笔,终于在枕头下找到。
他拿起来,又因为手软绵无力掉落。
韩竞勾唇笑了笑,捡起来放在叶满手里,然后握住。
叶满趴在草绿色的被子上,侧头看他,手却已经在他的引导下书写着什么。
叶满的笔记本上,空白页,肤色差明显的两只手握着一支笔,在上面写了他的名字:“叶满。”
叶满觉得很好玩,小时候别人家家长手把手教着写字,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慢慢用了一点力,于是韩竞立刻停止引导,跟着他写。
叶满……和韩竞……要做一辈子好朋友。
韩竞笑起来,把唇贴在叶满耳边,慵懒地说:“还要做一辈子。”
断章取义的流氓。
叶满经不起撩拨,脸红了个彻底,低着头,眼睫颤动,不敢看他。
韩竞喉结上下滚动,那个别人口中少言寡语的酷哥儿又说:“你年纪比我小九岁,以后就得你给我养老了,到时候自己……”
叶满脖子都红了,想要堵住他的嘴让他不要再继续招惹自己了,可手被握着,他情急之下用嘴堵了上去。
韩竞微微挑眉,深邃黑眸里闪过促狭,叶满心脏跳得好厉害,他盯着韩竞的眼睛,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神经都在欢呼雀跃,自己亲到了好喜欢的人。
“你永远不老,”叶满眼睛里满满装着他,柔软又甜蜜地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韩竞一怔。
他深深看着叶满,在那一刻一向自信的他竟然觉得这种岩浆一样的浓烈感情自己有些回报无能。
那一幕深深刻在韩竞心里,晚上睡觉竟然也梦见了。
第二天醒过来,叶满没在。
太阳已经挺高了,韩竞很少睡得这么深,连叶满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
手腕上的深蓝色毛线被解开了,静静垂在草绿色床单上,韩竞扯过来看了眼,发现叶满已经会解这个扣子,该换一种方法了。
他知道叶满肯定又去老人那里了,这两天都是这样,他并不担心,起来洗漱完给叶满发了个消息:“明天就要离岛了,你答应我的情侣照片什么时候兑现?”
叶满回得很快:“我下午陪你。”
韩竞勾唇,正要回复,叶满又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是一个小团子捧脸噘嘴害羞表情包,幻视叶满本人。
韩竞看了好一会儿,点击保存,然后回了个一模一样的。
叶满正难受着,他一个人躲在悬崖边上,垂眸看海浪一下一下拍打着黑色礁石,海水漫上礁石,再褪去,再重复覆盖礁石。
就像梦魇一样如影随形的糟糕状态,循环往复地在他身上重演。
大脑麻木昏沉,心烦意乱,过往的经历一遍遍冲击他的意志。悬崖下的海水仿佛海啸一样,在他的幻觉里掀起惊涛骇浪,把他从高高崖顶卷下,他一下沉入了水底,不停坠落。
“你是个废物!我杀了你!”
“别每天拿着你爸妈的钱装捡到钱了,你爸妈不容易。”
“我们打你又怎样?打出人命你爸担着!”
“看他那样子吧,不男不女的,也不知道被没被人玩过,你想玩吗?”
“我们班叶满卖过,给钱他就给你笑,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他在床上不会死了吧?他不会真的死在宿舍里了吧,太晦气了,你去看看。”
“我才不看,死了咱们还能保研呢,哈哈哈。”
“除了我们三个,谁受得了你?我们很忙,不像你。”
“他喜欢男的,不会是被他爸虐的吧?”
……
他痛苦得肌肉痉挛,心脏仿佛被挤压着,疼得喘不上气。
韩竞告诉他的话被海啸冲垮,派不上用场,他努力冷静下来,可没用,没用!那是身体自己的反应,他控制不了了……
眼泪不停地落下来,被寒冷海风吹得冰冷,滴滴答答往下淌,咖色羊毛围巾湿了一片。
韩奇奇不停用爪子扒他,焦急万分,可叶满没有丝毫反应。
他好难受,觉得自己落进了海里,窒息感浓重,与这个世界隔开。
“小满,兔子会尖叫,你不会。”韩竞的声音从记忆里重新播放。
他张张嘴,可舌头好像被拔掉了,用了好大力气才发出一点“呃呃”声响。
而发出来一点后,他的全身上下力气全部冲入喉咙,他抱着头,撕心裂肺地叫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音直坠大海,大脑迅速缺氧,心跳不详地胡乱跳着,声带仿佛被割裂一样疼痛。
他宣泄着,再次嘶声大吼着:“都滚!滚开!”
他身后不远处,牛羊正吃草,一个少年推着轮椅站在那里,犹豫地看着那个神态不对,忽然从他家里告辞的漂亮青年。
“救命!好疼!”叶满的声音一次比一次绝望,一次比一次哑。
“我好难受啊。”他蜷缩起来,把吼得缺氧的头抵在膝盖上,无意识地喃喃说:“哥,我好难受。”
“外婆。”孟腾飞担忧地低低叫了声。
孟芳兰凝视着那个明明成年了,却无助得像个孩子的青年,开口道:“小叶。”
今天风不算大,但海浪声很大,从叶满坐的地方往下三四十米,海水冲上礁石。
韩奇奇站起来,天上掉下的小棉花云一样推他的胸口,试图让他远离悬崖边缘。
叶满混混沌沌,盯着那片海,忽然有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他竭力克制时,这时他听到了有人叫他。
他木然地转头看过去。
于是祖孙俩看见了他布满泪痕的、苍白的脸。
孟腾飞想,他得有多难受啊,才会哭成这样。
“你先回去吧。”外婆说。
孟腾飞一愣,但他很听话,点头说:“你小心一些,早点回来。”
孟芳兰有些费力地从轮椅上站起来,迈着年迈的步子,走向叶满。
然后,在他身边坐下。
“心里很难过吗?”老人说:“发生了什么事?”
叶满的手在控制不住抖,他想变得正常,可是很难。
半晌,他恍恍惚惚地说:“我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这样,我生病了。”
老人苍老明锐的目光看向宽广的海洋,开口道:“小英以前最喜欢在这里坐着,跟我讲她的事。”
叶满怔怔发着呆。
老人说:“跟我讲讲吧,就像小英那样。”
第154章
韩竞开了个会, 朋友给他发最后的期限,必须回西宁处理工作了。
这件事他推了几个月,已经没办法后延。
现在旅游已经结束了, 他查了一下机票, 说道:“我跟我对象商量一下, 顺利明天下午晚上到西宁。”
那边立刻约了后天的会。
他合上电脑, 看看时间, 已经中午了。
他拿上外套去了老人家里。
到的时候叶满正在吃炸鱼块,看见他过来,笑着说:“哥, 你尝尝这个好不好吃,我刚学会的。”
孟腾飞怪异地看着叶满的背影,他就像没事人一样,完全看不出来上午的撕心裂肺。
韩竞俯身咬住, 温柔地说:“好吃。”
“外婆睡了。”孟腾飞看着叶满若无其事的样子有些不忍, 说:“我们先吃吧。”
吃过饭两个人就离开了。
韩竞带来了相机, 两个人在岛上拍照。
十二月初,这个偏远海岛依然只有他们两个游客,透明的风穿不过紧握的手。
两个人亲密地亲吻、拥抱, 对着镜头笑。
那样拍摄着, 两个人从中午一直拍到了夜幕降临。
世界那么浪漫,仿佛为了送别他们似的,这天夜里风也不大。
他们坐在断崖边上看星星。
深蓝色海水慢慢拍打着悬崖, 黑色天幕上星河倒扣。
一盏灯放在那里,像是世界起伏间的一豆烛火。
叶满弯唇望着天空,说:“哥,外婆说谭英以前也爱坐在这里。”
夜里太冷, 即使穿着厚重的衣服也难抵御,韩竞的大衣把他和小狗一起裹在怀里,互相取暖。
韩竞一直看着他的侧脸,橘色的光里,叶满的眼睛很亮很亮,整个人也灵动、生机勃勃。
小满要是一直能这样快乐就好了。
韩竞:“我们没找到她。”
叶满点头。
在拉萨,那个孤独又煎熬的夜里,叶满拆开了那几封信,那是就着药劲儿和烟草消磨睡前时间的。
随手一拆,二十块钱的东西,不甚珍惜。
看完后他的药劲儿上来,意识已经模糊了,他想着,反正没地方去,要不就去信里的地方旅游看看吧。
于是他跟着谭英,从拉萨一路来到了这里。
可他已经走了这么远,还是没见到谭英。
叶满轻轻说:“她只是去为自己生活了,现在一定过得很好,只是我这辈子怕是没缘分见到她了。”
韩竞:“这一场旅行已经很精彩了。”
叶满舒了口气:“嗯,我见了好多以前没见过的,长了眼界,也懂了很多事。”
那感觉很奇妙,谭英好像一个灯塔,虽然已经多年没有消息,可她留下的影响仍然巨大,除了她的朋友们,还影响着追着她脚步而来的叶满。
那些信只是一个引言,深埋在后面的故事才有意义,叶满有幸见证了。
“你曾经跟我说,星星在我的身边坠落了千万次,不是想让我留下它,而是想让我抬头看。”叶满靠着他的肩头,望着头顶的苍穹:“我抬头看着呢,这一路我的世界里降落了很多星星,不再空空如也,那里现在很亮堂,虽然有时候会关灯褪色,但亮着的时候很多。”
韩竞回想这一路的颠簸,想想一开始出发自己心中的怨气和叶满的重重防备,到现在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看星星,心如此贴近。明明几个月时间而已,可好像走过了一辈子,有个词说倾盖如故,大概就是这样了。
他和叶满之间有太多巧合,在冬城俩人意外相遇,又在拉萨茶馆碰面,那时候他追出去却没追上,本以为就没缘分了,结果叶满直接撞他门上了。
现在想想,俩人注定要在一起过这辈子的。
叶满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现在感觉很满足,与白天在这里的忧郁完全不一样,现在的他灵魂很宁静。
岛屿呈折角,渔村家家户户亮着灯光,只是距离远,窝在孤悬海上的岛屿一端,像这浩瀚宇宙遗落人间的星辰一簇。
“以后……”
“以后……”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停下。
叶满为这个小小的默契默默开心,开口说:“哥,我会努力变好的。”
韩竞凝视着他的侧脸。
叶满对着海角天涯大声说:“我会勇敢起来,把自己拼好爱你!然后赚钱养家!”
“小满。”韩竞极认真说:“我爱你的每一部分。”
叶满觉得灵魂被撞了一下,支离破碎的魂魄颠簸起,又落下,每一片叶满都茫然地仰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缩在角落里的小叶满也睁开了眼睛。
韩竞:“我爱你的一切,过去、未来和当下的你,无论是什么形状我都爱,因为你是你,不是别人。”
在独克宗古城,转经的那个夜里,韩竞扶着巨大转经筒一圈一圈转过来。
叶满听一旁的野生导游说这三圈寓意时间的圆满,代表过去、现在和未来。
他那时不懂,现在看来,转经的福报真的回馈到了他的身上。
那时候他只看着韩竞,觉得他好特别,在人群中、在旷野里,从北方到南方,他像没来由的风,又像流浪的江湖客,无拘无束。
他在那时候偷偷喜欢了韩竞。
那时候的叶满想象不到,那个自由的男人会向他这样告白。
他说,爱自己的全部。
“可我是碎的,稀碎稀碎,我怕你爱不过来。”叶满装作开玩笑,可眼睛牢牢盯着他的每一寸表情。
“我爱得过来。”韩竞说:“其实都是一个你。”
叶满抿唇。
半晌,他低下头。
怀里的韩奇奇不甘寂寞冒出头,耳朵窝住,软趴趴贴在脑袋上,黑溜溜的眼与叶满对视。
清澈的眼睛里一点点绽出笑意。
海浪声拍打着悬崖,天上流星划过,天地宽广博大,微一侧头,风轰隆隆涌到他的耳边,急着通知他:“嘿!你被爱了!我向你保证,他没在说谎!”
“以后——”
韩竞继续说他的事:“随时可以一起旅行,去更远的地方,现在只是一次旅行的结束。”
本来因为旅途结束而不舍的叶满顿时开阔起来,确实,他和韩竞还有奇奇以后可以去很多地方。
韩竞:“明天我们回西宁吧。”
叶满:“……”
叶满沉默了。
韩竞以为他还是不愿意跟自己回家,正要哄他,就听叶满有些愧疚地说:“我可能得去一趟香港。”
韩竞一愣:“香港?”
叶满点头。
他从口袋里摸了摸,拿出一个学生用的透明文件袋,里面装着一张红色的纸,还有一封信。
那是一封绝对早于谭英信件年代的信,信看起来已经脆弱不堪。
上面写着孟芳兰的名字。
“这是外婆年轻时的信,她的战友发给她的,年轻时她辗转很多地方,信断断续续,后来失联了,信有好多封,现在只剩下其中一个人的一封信了,”叶满说:“外婆现在很孤单,时常看着老照片发呆,那个男孩儿一直想去香港找找来信人,可他年纪小,又走不开。”
韩竞:“老人家已经九十了。”
叶满明白他的意思,垂眸说:“无论写信的人还在不在世,我想,都该去看一看的,每次与老人待在一起时,我都会恐惧时间。”
韩竞一默,问:“老人家知道吗?”
叶满抿起唇,他把半张脸埋进了围巾里,只露出低垂的眸子。
“您……参过军吗?”今天早晨,叶满帮着孟腾飞晒鱼干的时候,看见老人家望着墙上的照片发呆,忍不住问起了她的事。
“嗯。”她挪开混浊的视线,困倦地说:“很久以前的事了。”
过了十来分钟,叶满走进房子,老人已经歪在轮椅上睡着了。
叶满停下脚步,仔细看玻璃后面的黑白照片,那些面孔都非常年轻,最多不过二十岁。
他的目光被其中一张吸引,长久停留在上面。
“那是我的金兰姐妹。”老人苍老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他侧身看过去,早晨阳光正从门口晒进来,恰好落了一条分割线在老人身上,胸口向上在光里,向下在黑暗里,就仿佛黑暗即将将人掩埋。
叶满心里莫名不舒服,走过去,把她拖进了阳光里。
“唉、唉,”老太太连连摆手,笑眯眯说:“你也喜欢这样,小英也是,冬天只要有太阳她就让我晒着。”
叶满一怔。
他侧头看向一旁,仿佛看见一个窈窕身影正站在身边,同他一起扶着轮椅。
“我们一起上战场,在金兰谱上签了名,如果有一天我们中的哪一个牺牲了,剩下的人要帮着照看家里的老人。”
金兰同契。
叶满有些震撼,那是战争年代,她们缔结这样的盟约,是已经准备好了牺牲的。
那些岁月已经过去了,可再次提起时,老人的脸上仍挂着令人胆寒的恨意。
叶满那时候好像一下就明白了,在梅里雪山,谭英为什么会对日本人那样排斥。
“她十六岁参加革命,打过日本人,抗美援朝时,又从福建调去了朝鲜,这一辈子没有结婚。”叶满看着手上的那个学生用透明文件袋,轻轻说:“她跟我讲了很多事,以前的,现在好像已经被很多人忘掉的事……本不该被忘记的事。”
那个上午,他坐在小板凳上静静听着老人的故事,呆呆看着照片里年轻时她的模样。
那是个眉眼清秀的姑娘,编着两个粗粗的麻花辫,与轮椅上这位老人隔着时光对视。
那些硝烟弥漫的岁月仿佛在对视间回溯,岁月里熟悉的脸孔一个个出现又消失、销烟四起,最后血的史书落下,被海岛的阳光晒成金灿灿的光点,坠落在苍老褶皱的手上、花白的发上、混浊的眼球里。
时间把她留在了这里,那些人大都已经消失了,明明活了很久,可这个世界开始变得那么陌生。
“这个是那时候签的金兰谱。”老人从柜子里面翻出这个东西,珍惜地打开,给叶满看。
那是叶满第一次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小心地捧在掌心看,大概因为那个年代物资匮乏,所以金兰谱只是用一张红纸匆匆写下。
里面有誓言,有结义人的姓名、籍贯、年龄、家庭成员。
字很漂亮,写的人文化水平应该很高,叶满慢慢念着:“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一人战死,共奉椿萱……”
“是政委帮忙写的字,”她兴致勃勃,指着照片给叶满认:“这个是大姐,她姓方,方慧珠,她没从战场上下来,是四川人。这个是二姐,齐红梅,也是四川人,我只知道她后来嫁去了北京。这个是我,这个是四妹,莫青,广西人,她长得最美。这个是五妹吴素芬,湖南人,她年纪最小,我们最疼她……”
她把每个人记得清清楚楚,然而岁月流走了,祖国变化翻天覆地,她们早就断了联系,各自离散,甚至不知生死。
金兰谱,那是老一辈人的精神传承,在现代,或许以后只能在博物馆能见一见。
她又翻出那仍保留着的唯一封信给叶满,那是四妹发来的,信打香港来。
叶满看着看着,发觉老人没了声音。
他抬起头,老人又睡着了。
只是这一次她睡得很短,只是稍微打了个盹儿,几分钟后,她望着墙上的照片,似乎有些怔忪,喃喃说了一句话:“要是照片上的人能走下来该多好。”
……
“那孩子跟我说,他早就想去找一找外婆该认识的人,他想让外婆见见。”叶满垂眸说:“中午,他从柜子里偷了这两样东西给我,我想替他去找找。”
韩竞:“我和你一起去,但是……”
叶满没说话。
韩竞:“能不能等几天?我的港澳通行证过期了,得换证。”
叶满低着头:“我自己去可以的。”
韩竞:“我和你一起。”
“哥,我不能老是绑着你一起做事。”叶满心平气和地说:“这一路遇到了很多人,跟着谭英,也有你陪着,我好像储存了点勇气去面对这个世界。”
韩竞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独立面对世界试试。
但这一路上大多数事情韩竞并没有插手,都是叶满独自面对并解决的,他一直不动声色了解他,在旁观着他的变化,也逐渐被他吸引,直至真的爱上。
他现在被叶满拒绝,莫名有一种被老婆抛弃在家的不适感。
他没立刻回答叶满,他没做好分开的准备,上一次他和叶满在冬城分开,叶满冷了他几天,直接把他甩了。
虽然理性上知道这不太可能,但上次叶满的断崖式分手还是让他产生犹豫,他并不是能时时猜到叶满的心思,冬城分开那天早晨,叶满抱他的力度一度让他觉得对方特别喜欢自己来着。
有前科的叶满枕在他肩上,侧头看他。
“老公。”他叫这个称呼时,韩竞总会被吸引心神。
漆黑幽深的眸子垂下看他,仍没说话。
“我知道你有工作,已经推了很久了。”叶满说:“我在香港最多能留七天,等回来后,我去西宁找你。”
韩竞不愿意:“我们很长时间没分开过了。”
叶满安抚他:“只有七天,你的港澳通行办下来那天我都回来了。”
韩竞:“……”
他抬手,有些粗糙的指腹捏住叶满的脸颊。
最近叶满脸上长了些肉,半张脸被捏起来,小包子似的。
“你就没有一点舍不得我。”韩竞淡淡说。
叶满心口好像被撞了一下,笨拙的他模模糊糊意识到韩竞好像现在很在意他。
“我舍不得你啊,”叶满被掐着脸,含含糊糊地告白:“我爱你。”
韩竞锐利精明的眼睛仔细观察他少顷,松了手。
“把狗留下。”他退了一步。
叶满笑:“我本来也带不过去啊。”
韩奇奇正好奇地看着远方海洋,两只大耳朵软软搭着,丝毫不知道自己变成了狗质。
叶满有些不舍,摸摸它的小耳朵,试图让它立起来,自己的耳朵却忽然被咬住。
韩竞咬住了他的半只耳朵,用尖牙慢慢磨,他的耳朵很敏感,这太刺激了,叶满紧紧闭上眼睛,浑身发抖。
“韩竞……”他小声挣扎。
韩竞嘴唇贴着他的耳朵,热气争先恐后扑上他冻得冰凉的耳尖,警告道:“如果敢失联,我就……”
叶满认真说:“我就自己跑去无人区,在身上刷好芝麻粒和孜然喂狼。”
韩竞不再说话,捏住他的下巴,让他偏过脸,堵上了他的嘴唇。
他们相互依靠着接吻,太像叶满只在梦中才能出现的限定的不孤单场景,可他清楚这是真实的。
他没有闭上眼睛,急切地抓住韩竞的衣袖,主动去亲。
星空与海洋美丽得仿佛梦中的布景,世界宽广,映在叶满的眼睛里,地缚灵离开了那个小小出租屋,npc开始体验真正的世界,并与一位真实玩家相爱了。
他们牵着手离开那里,身后波涛声依旧。
走出几步叶满停下,侧身回头望,那个高挑的背包客坐在他的身后,静默望着海洋,长发在风中飘动,被星光染成银色光晕。
她爱写诗,虽然叶满没读过,但她本身已经是最美的诗。
流星滑落天际,他追到这里,看到了她的背影,这是最后的音讯。
再见,谭英。
他们回到渔村,经过外婆家的门口时,灯亮着。
孟腾飞正坐在窗前学习。
叶满敲了敲门,打开时,里屋传出外婆的声音:“是小叶来了吗?”
叶满应了声:“是我!”
韩竞在门口站着,侧头看向房间里,外婆已经准备睡下,身上穿着里衣,躺在床上。
叶满半蹲在她床前,说:“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岛,就不过来跟您告别了。”
外婆叮嘱着说了些话,只是大概忘记叶满是异乡人,说起了叶满听不懂的福州话。
叶满认真听着,没打断,只觉得那腔调很好听,像是一些古老神秘的神仙启示和教诲,从来没有长辈曾这样用心教他、嘱咐他。
外婆拿起他的手,拍拍他的手背,用福州话说道:“不要怕,慢慢走,天公疼憨人。”
真奇怪,那句话叶满竟然听懂了。
他低下头擦眼泪,外婆已经睡着了。
明天早上要离开了,两个人开始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得回广东,去深圳,从那里出关。
夜里叶满睡醒起来,看韩竞还没睡,站在窗边,身材高大。
天上星星很亮,即使没开灯,也足够叶满看得清他。
他揉揉眼睛,叫了声:“哥?”
韩竞肩膀动了一下,但只一下,没回头。
叶满穿着拖鞋下床,走到他身边,往窗外看,外面是黑色的海洋和高高矮矮的屋顶。
“哥,你在看什么?”
韩竞没回他。
他困惑地转头看他,竟然看见韩竞闭着眼睛。
他笨拙的脑子卡顿了好几分钟,就那么静静盯着他,然后轻轻弯起唇。
“啊……梦游了。”
叶满喃喃自语,绕着他走了一圈,然后试着牵起他的手,没反应。
叶满闷笑道:“几个月了,还是第一次见你梦游。”
韩竞一动不动。
叶满撩起自己的衣裳,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那里是心脏的位置。
韩竞的手温热,海岛夜里冰凉,只是出来站了一会儿,皮肤就变凉,只有叶满心口是热的。
他向韩竞靠近一步,足尖顶着韩竞的,垫脚,在他耳边说:“我知道梦游的是我,别逗我了。”
韩竞好像完全听不见。
被他碰着的地方隐隐发烫,叶满喉咙发干,站在原地仰望他,星光挥洒在他异域的深邃五官上,越看越觉得迷人。
他忽然抬起手臂,勾住韩竞的脖子,扑进他怀里,软软地说:“哥,我想亲。”
韩竞被他撞得退后一步,可还是没开口。
叶满抿唇。
他退开,牵着韩竞的手,往床边走。
这次挺顺利,韩竞没什么抗拒,坐在了床上。
叶满搂住他的脖子,慢慢把他压倒在床上,散乱的头发轻轻落在韩竞的脸上,叶满凝视他长而密的睫毛,说:“是不是我在拉萨就梦游过?”
韩竞没吭声。
叶满盯着他的表情,果然心智坚定的人演戏都是有信念感的。
第155章
他不再说话了, 红着脸亲亲他的嘴唇,然后慢慢深入。
星光洒在草绿色床榻,房间里很安静, 只能看到两个影子交叠, 偶尔轻轻动一动。
那么过了一分钟, 下面的人忽然抬手, 勾住叶满的腰, 像猎豹一样扭动精壮的腰,敏捷利落地翻身,把他压在身下, 顺便,把一个枕头垫在他的腰底下。
叶满捂着嘴唇,眼尾渗出眼泪。
那样无声又温柔的沉默里,韩竞微喘着开口:“在拉萨那晚, 我想去找你聊聊。”
叶满心脏慢慢泛起酸痛, 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拉萨的夜里。
“吉格, 带你的朋友坐吧。”
“你没听说过吗?拉萨的爱情走不出日光城。”
“那又怎么样?我喜欢他。我跟你打赌,我一定能追到他。”
药物作用的恍惚里,他听到了韩竞零星的声音, 他主动和那个男孩儿说话——
“还没睡?”
“嗯, 早点休息。”
他那时候躲在角落里,生怕被那样正准备相爱的两个人看到,影响他们的心情。
他不知道韩竞来找过他。
韩竞擦过他的眼尾:“我站在你门口很久, 想要进去的时候,你出来了,你说有只黑豹正在吃小羊。”
叶满的眼泪不受控制滚了出来。
他记得这个梦,可他不记得韩竞。
韩竞:“你梦游了, 向楼梯口走,差点掉下去。”
叶满:“谢、谢谢……”
韩竞:“我在你房间里看到了那些信,我也听见了你跟吉格的话,你跟吉格说去信里的时候,我正想去找你。”
叶满捂住脸,深深抽气。
“我想着,我还是喜欢你,”韩竞吻上他的手指,低低说:“我们之间有问题是因为互相不了解,合不合适得处处看。”
叶满轻轻地说:“你没有讨厌我吗?”
韩竞声音低沉性感:“你不喜欢我是你的权利,总不能因为得不到别人的东西就讨厌人家吧,那没道理。”
叶满不说话了,整个人缠在韩竞身上,像一艘没有锚点,飘荡在海洋里的小船靠岸了。
他终于原谅了自己,停止对韩竞一直以来的愧疚。
他明白,他这辈子不会再遇到韩竞这样好的人了。
他像旷野上自由自在的国王一样强大,可也能看见叶满身上爬过的细微蚂蚁,摘下来,放生。
“那天晚上……”叶满的嗓音仿佛被糖水浸过,双眼睁着,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夜热闹的拉萨民宿大堂,看见了韩竞,这时候他才敢克服自卑仔细看着人群中的他:“你真的好帅。”
韩竞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胸膛隆起的肌肉,即使没开灯,那样的肤色差也十分明显。
“我现在是你的了。”韩竞说。
船在清晨离开渡口,那天风很大,是个大晴天。
叶满起得很早,他穿戴整齐,围上围巾,到海边拍摄日出。
火红的光铺满半边天,太阳升起时海面亮起鱼鳞一样的光,直至全部升起,渡口开始忙碌。
前些天带他们来的那个年轻船工也在,叶满把相机交给他,麻烦他给自己和韩竞合一张影。
行李装船,慢慢离岸,叶满站在船尾拍摄着那个过程,岛屿渐渐在他的视线里清晰。
白色水鸟纷纷飞过清透如宝石一样的明亮水面,他忽然看见一个人影飞速跑向岸边。
一个年轻的人影站在渡口,蹦着跳着向他们挥手告别。
风太大了,把少年发出的声音全部带回那座岛,叶满抬手,向他挥挥。
恍惚间,叶满想起在广州时吴敏宜阿姨跟他说的,那个公园里流浪的孩子的事,他遇见有带着孩子的家长就跟上去走,看起来他就像那家的,那些家长带孩子离开后,他又跟在另一家人身边,看起来又像那家的。
他现在是有家的,他不用跟着任何人走。
海岸线越来越远,那座岛越来越完整,少年也越来越小,后来看不见了。
身边船工们各自忙碌着,叶满擦擦北风吹出的泪痕,收起相机,走回船舱。
老人说:“天公疼憨人。”
那就疼疼这个孩子吧。
回到码头附近,找到停了几天的车,叶满开始往背包里收拾自己要去香港用的东西。
但他收拾的东西大多被韩竞拿出来了,重新装进去几套衣服、证件、充电宝、相机、牙刷牙膏,还有叶满草绿色的被套。
七天不需要太大行李箱,韩竞把自己的手提包空出来给叶满用,折叠整齐后也才装了半个包。
叶满身上还背着一个,里面放着自己的笔记本、孟腾飞交给他的信和那封金兰谱、钱包证件。
“苏姐那套衣服还没穿过呢,看着很贵,花姐那件锡绣也太贵重了,我带平常的衣服就好。”叶满有些不舍得。
韩竞拉上包:“出门在外,穿得好点会顺利点。”
叶满不明白这个说法:“为什么?”
韩竞:“言语压君子,衣冠镇小人。”
这是一个很朴素的社会交往常识。
可叶满愣了一下,从前,没有人教过他这些。
就比如小时候家里穷,吃花生时妈妈不舍得把花生皮搓掉,告诉叶满必须要吃那个红色的皮,因为所有营养都在皮上,于是,叶满一直以为花生是苦涩的。
直到长大有一次看见别人吃花生搓掉皮,他才知道花生原来是香的。
有些常识家里人不教,他就没有那个意识要去学习,因为他认识不到那是个问题。
叶满鼻腔微酸,看他把生日时送给自己的那串手串拿了出来。
韩竞:“送你以后你就戴了两回。”
叶满小声说:“我不舍得戴。”
韩竞拉过他的手,低头给他套上,低沉说:“宝贝,把你自己当成我来对待。”
叶满:“……”
如果是韩竞,自己会不舍得给他戴这个手串吗?当然不会,他会给韩竞最好的。
他望着那串珠子,忽然想起韩竞说的话。他说,你只需要像爱我一样爱自己。
他没再拒绝,乖乖说:“我知道了。”
韩竞理了理他的头发,说:“走吧,去机场。”
叶满开始变得低落,他到现在才有要和韩竞分开的实感。
去机场一路上他抱着韩奇奇,没有说话。
韩竞也没有。
大多数时候,他们两个在路上都是这么安静,一个是开车需要专注,一个是俩人都不是特别爱说话的人。
速度非常快,九点左右就到了机场,车停在停车场,叶满放下韩奇奇,低头说:“我先走了。”
韩竞:“等我一会儿。”
叶满从后座拿出行李,没精打采地问:“有什么事吗?”
韩竞冲他打了个稍等的手势,下车往周围看,手上握着手机。
不多时,叶满看见一个陌生男人从不远处跑过来:“竞哥,我等你很久了。”
邱毅瞧见车上的韩奇奇,问:“就是这只小狗吧?放心交给我,保证给你平安带回西宁。”
叶满:“……”
韩竞把钥匙扔给他,说:“辛苦你了。”
邱毅跟初次见面的叶满点点头,咧嘴一笑,说:“应该的。”
叶满望着韩竞:“你……”
韩竞:“我陪你去深圳。”
叶满:“可……”
韩竞垂眸看他:“就是想跟你多待一会儿。”
叶满一怔,接着心里的失落立刻被酸涩替代,他清楚感觉到了韩竞对他的不舍,就像自己对他的一样。
叶满没再说什么,走到后座,蹲下来,摸摸韩奇奇的毛,温柔地说:“奇奇,我就离开七天,你先去爸爸家里。”
韩奇奇什么也不懂,但它很安静,大概因为叶满之前离开从来都会如约回来,它有足够的安全感。
叶满依依不舍地最后看了眼韩奇奇,跟着韩竞一起往航站楼走。
韩奇奇扒着窗看他们,邱毅也瞧着他们,看走出十来步,两个人的手牵在了一起。
两个人就这么一直牵着手上飞机的,别人怎么看他们叶满一点也不在意,他只想在分别前多和韩竞贴贴。
飞机没有太多人,商务舱人更少。
叶满对这样的环境有些不适应,但关上门以后,就剩下他和韩竞两个。
他才意识到,其实自己一直以来都在拉低韩竞的消费水平。
“睡一会儿,”韩竞说:“昨晚上你都没怎么睡。”
椅子太舒服,可叶满没有睡的想法,他靠在椅子上静静望着韩竞,说:“我一点也不困。”
飞机开始滑行,他握住了韩竞的手。
轻微失重感里,他闭上眼睛,空乘小姐体贴地送来小毯子。
韩竞把毯子盖在叶满身上,低声示意不用再来打扰。
他侧头看着叶满,青年已经睡着了。
飞行的两个小时,韩竞就这么一直静静看他,偶尔颠簸时,他用手轻轻撑住叶满的头。
但叶满不知道。
飞机即将降落,气流颠簸把叶满弄醒了,他觉得疲惫缓解了很多,揉揉眼睛坐起来,含糊说:“做了个梦。”
韩竞:“梦见了什么?”
叶满:“梦见了藏羚羊,梦见我是一只小藏羚羊,在吃草。”
韩竞挑眉。
叶满:“真奇怪,我从来没见过藏羚羊。”
韩竞伸手替他整理微乱的头发:“夏天再来的时候,我带你去看。”
飞机下降,忽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叶满有种失控的紧张,他下意识抓住韩竞的手。
“冬天不能去吗?”他问。
韩竞:“可以,就是有点难熬。”
叶满想起来,韩竞曾在哪里度过了很多年。
飞机弦窗外,天空灰沉沉的,飞机里灯光明亮,叶满那双圆眼睛认真看着韩竞。
那个长相异域的青海男人,曾经是一个沉默寡言又手段凶悍的人,他曾经在无人区里长大,无数次穿梭在那片大地上。
他有时候会有一种割裂感,会觉得社会飞速发展背景下的人与那些地方扯不上关系。
但毫无疑问,韩竞就是生于旷野中,即使身处现代社会也仍然无法完全抹去他身上的自由和野性。
叶满弯弯眼睛:“那就夏天去。”
抵达深圳,叶满以为自己可以直接过关了,可韩竞牵着他先去兑换了美元还有一大把港币,办理了流量卡,又买了些叶满想不到的东西,比如转换插头之类。
把一切都装进包里,韩竞送他到了口岸。
“电话二十四小时畅通,定位不要关,遇到不懂的事随时跟我确定,”他凝视叶满的眼睛,说:“可以反复问我,记得了吗?”
叶满这一刻的感觉很复杂,他觉得自己被像孩子一样包容了,他心脏发麻,所有的“我一个人可以、我年纪已经很大、放心”都被咽了回去,他说:“记住了。”
韩竞:“还有……”
叶满垫脚,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忽然吻了他,柔软的唇上还有他刚刚喝过的抹茶香味。
韩竞瞳孔微震,伸手拉他,却捞了个空。叶满已经离开,他背着包,手上握着证件跑向闸机口,笑容阳光地对他挥挥。
“韩竞,七天后见!”
他清朗活泼的声音渗进韩竞的心缝儿里,让他掌心一麻。
人来人往,有些人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
韩竞健壮挺拔的身影站在明亮大厅中央,一身黑衣,身躯极具野性和力量感,他微微抬首,眯起深邃的眸子,唇角带着笑,散漫而松弛。
他像无人区里无拘无束的风,又能随时融入繁华的大都市,他那么耀眼,深深烙印在叶满的虹膜上。
直至他进入通道,韩竞消失在视线里,灯火通明的出入境大厅,人们都目标明确地向前走,叶满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和恐惧感。
他没回头,继续向前走着,他对人群中那个穿着脏兮兮衣裳,胆小瑟缩的孩子说:“别怕,我跟你一起。”
那个孩子迟疑着,慢慢走向叶满。
叶满垂着的手被轻轻牵住。
那一刻,孤独感和恐惧感慢慢减退了。
人这一生,最多陪伴自己的只有自己,叶满二十七岁,即将二十八,他能照顾孩童时不安的自己了。
一路跟着标识走,他很快晕头转向,疲惫的身体强撑着他一路往前、验证、刷卡、验证……
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香港的土地上,他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刷了韩竞给他办的那张卡,他坐上了地铁。
那时的他大脑麻木,浑身酸痛,抱着包低头看手机,韩竞在几分钟前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是一些注意事项。
香港物价贵,他点进信用卡,想要再借出来一些钱,却无意间看见了自己的支付宝余额。
今天早上进账了三十万。
他愣住,快速查看,果然是韩竞打过来的。
他皱眉在对话框里输入:“为什么给我打钱?”
韩竞回他:“宝贝,穷家富路,回来再算。”
宝贝……
他把脸埋进背包里,轻轻弯起唇,脑子里又开始循环“宝贝宝贝宝贝……”
为什么韩竞叫自己“宝贝”就像皮卡丘给他通了电,让人好快乐。
他心里一下就踏实了,他终于体会到钱的重要性,那是可以让他身处在一个陌生地方可以安心的基础保障。
他忽然生出了赚钱的动力。
从地铁出来,他终于看到了香港的模样。
叶满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停留在八九十年代的港剧里,繁荣的街道、旋律优美的粤语、洋气的穿搭,还有黑夜街道上出没的清朝僵尸……
站在街头,叶满有一种眩晕感,双层巴士从他面前经过,顺着干净的街道,一路延展出风格独特的都市风景。
他在街边呆站了好一会儿,才挪步向前走。
根据导航,去酒店要乘坐巴士 。他走到乘车地点,安静等车,然后半个小时过去了,车一辆接一辆过去,没有车停下。叶满又累又茫然,终于看见车停下,连忙跑了上去,动作太急促,导致好几个人奇怪地看他。
他提起精神仔细观察别人下车时做的动作,有惊无险在酒店附近按铃下车。
跟着导航走进酒店所在大厦,他越走越是觉得有些不适应。
周围好多不同人种,连卖的食物也是些咖喱。
他有点害怕往里面走了,因为那些人的眼睛从他走进来开始就落在他身上,让他很不舒服。
他往里面走了一会儿,在一个狭窄的房间里,店主检查了他的证件,没多废话,带着他去看房间。
房门打开,一张床牢牢契在里面,两边都是墙,除了床外没有其他空间,也没窗,像一口棺材。
关了门,叶满一个人坐在逼仄的房间里,他低头看着那床单,伸手一摸,黏糊糊的,发黄。
叶满开始觉得特别憋闷,心烦意乱。
他焦虑地看着老旧房门,总是疑心那里随时会有人进来,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身上已经裹满了细菌。
他很低落,坐在房间里休息了半个小时,提起没有打开过的包,开门出去,迎面遇见了两个印度人正在说话。
酒店是他自己订的,订的是相对便宜的地方,可看起来这里是外国人聚集地。
他站在街上,茫然地四处看,觉得头晕目眩,无助感再次涌上心头。
他握着手机,低头发消息:“哥。”
置顶的对话框里几乎秒回消息:“在,宝贝。”
叶满抿唇:“我订的那个酒店有好多外国人。”
韩竞:“附近有甜品店吗?”
叶满不知道他问这个干嘛,还是左右看看,说:“有。”
韩竞:“现在走过去,买一份甜品。”
叶满很乖,韩竞让他做他就做,去几步外的甜品店买了个抹茶泡芙,给韩竞发了照片。
韩竞:“吃掉。”
叶满有些沮丧,站在街边,乖乖啃那个甜品,甜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他的心情稍微缓解了一点。
快要吃完时,对话框里出现一条链接。
韩竞:“去这家酒店。”
叶满一怔,鼻腔涌上浓烈酸涩,下一秒,他的手机嗡嗡震动两下。
是酒店下发的入住信息,他点进去看,韩竞一共给他订了七天。
他点进那个酒店链接,发现那里住一晚要八千。
他抗拒地给韩竞发消息:“太贵了。”
韩竞:“宝贝,穷家富路。”
叶满沉默很久,没再继续抗拒韩竞的好意,别人对他好他就好好接着,因为那是人家愿意,这是韩竞教他的。
只要他以后等价还给韩竞。
接受后,他心理负担变轻,身体又恢复了一点力气,站在街边把泡芙吃光,搭上了大巴。
半个小时后,他找到了酒店所在的商场。
那时他的体力已经到了临界点,昨晚没怎么睡,今天又是一路奔波,一直到了下午三点。
商场富丽堂皇,装修艺术高端,这让叶满有些局促。
他站在那里,像一个误入奢华社会的灰扑扑底层小乌鸦。
好在酒店服务人员打量过他以后,态度变得非常好,一定程度上消减了叶满的紧张。
他拿着房卡推门进去,干净明亮的房间里安安静静,走进房间里,大落地窗外,维多利亚港就在眼前。
叶满浑身力气已经快被抽干,没心情欣赏,拉好窗帘锁好门,进浴室里匆匆洗了个澡,把自己的卷毛儿吹得凌乱,然后打开包拿床单。
然而包一打开,先出现的不是韩竞给他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是一个褐色玩偶,两根卷卷的胡子,头顶是一根卷卷呆毛,它非常神气,甚至有胖乎乎的脸和圆滚滚的肚皮。
叶满惊喜地把它拿出来,凑到眼前看,说:“小猪熊?你什么时候跑进包里的?”
小猪熊鼓着包子脸,没跟他说话。
叶满快乐地抱住它,继续翻包,包里没找到其他东西了,韩竞只给他礼物,没给他留言。
他换好床单,躺到床上,反复看那只小猪熊,越看越觉得做得非常精致,网络上没有小猪熊公仔,他买了很多长得有点像的,都摆在出租屋的沙发上头,但是它们都不是小猪熊。
抱住它,叶满总算在陌生的香港感觉到了一点安全感。
他给韩竞发了消息,但韩竞没有回复。
叶满兴致勃勃,把窗帘拉开,给小猪熊拍照。
桌上摆着香槟和卡片,上面写着欢迎入住。
他小心倒出来一点,两个杯子放在一起,对面是小猪熊。
然后发了一条朋友圈——竞哥,有一只小猪熊爬进了我的包里!
第156章
他一天没怎么吃东西, 几乎没什么力气了,点了外卖,抱着小猪熊爬上床。
今早还在福建看日出, 下午就在维多利亚湾旁的酒店看日落, 人生真是瞬息万变。
叶满极度疲倦, 睁着干涩的眼睛, 等待着外卖电话, 等待韩竞回他的消息。
他开始有些孤独,不自觉抱紧小猪熊,呆呆望着星级酒店房间里设计感十足的装饰, 其实这些对他来说没有太多吸引力,只是这里很安静,很干净,这对叶满来说就足够了, 能让他慢慢回血。
五点半左右, 开始日落了, 灿烂的夕阳铺满港湾湾美不胜收。叶满打开房门,酒店工作人员把外卖直接送到门口。
他蜷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窗外的风景, 一边吃那块配送费昂贵的披萨。
小猪熊神气地陪在他身边。
几分钟后, 视频电话响起。
他连忙拿起手机,没接通前他就开始笑。
“哥。”叶满笑着看屏幕。
视频对面,韩竞刚到西宁的家里。
“宝贝, 你发消息的时候我在飞机上。”韩竞的声音传出来。
“我猜到了。”叶满把披萨扔下,擦干净手,拿起那只小猪熊凑到屏幕前:“你什么时候塞进来的?”
韩竞凑近屏幕一点,眼睛看着屏幕里那只公仔, 说:“喜欢吗?我订做的,本来上岛前就准备拿给你的。”
“喜欢啊,”叶满露出半张脸,弯着眼睛说:“不能更喜欢了。”
韩竞:“酒店怎么样,住得还习惯吗?”
叶满:“很好,他们还送了香槟和蛋糕。”
韩竞:“晚上用桌子把门堵上,包里有毛线,睡觉之前把毛线一头绑床上,另一头绑自己手上。”
叶满:“……”
他趴在沙发上,拿起披萨,边吃边笑:“我不会跑丢的。”
韩竞:“以防万一。”
夜幕渐渐降临维多利亚港湾,窗外香港的建筑璀璨如海空城,叶满高高兴兴和韩竞说着话,过了会儿韩竞拉群,连上了开酷路泽回西宁的朋友的视频。
韩奇奇听到他们的声音,立刻汪汪叫起来,叶满连忙安抚它。
邱毅还在公路上,电话里的说话声环绕整个车厢。
老板那个小男友温温柔柔又有些咬字不清的声音传出来,很柔软,让人心里舒坦。
邱毅如韩竞交代的那样,没吭声,刻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所以韩竞那个小男友并没有太多拘束,他絮絮叨叨的,没有说太多有意义的话,反复跟小狗说话,一说就是半个钟头。
中间韩竞去洗了个澡,水流声哗哗,也会搭话,韩奇奇摇着尾巴听叶满的声音,偶尔兴奋地叫两声。
这一家三口虽然各走各的,但还挺温馨。
挂断视频电话,叶满的孤独感几乎没有了。
他吃了一整个披萨,洗漱完毕,用毛线把自己拴好,爬上床,翻开自己的笔记本。
手机在一边开着,地图上情侣位置共享,另一个点在地图上很久没动了,那里应该就是韩竞的家。
困倦慢慢袭来,他抱着小猪熊,写字的动作变得有些迟缓。
——
我因为外婆的一句话决定来到香港。
没有他,没有奇奇,只有我一个人。
大陆人来香港停留时间规定是从进关第二天开始算起七天,我必须在七天之内找到信的主人。
明天,我就去信里的地址看看。
希望我能够找到信里的人,希望她还在世……
——
青海,西宁。
韩竞开始拆这几个月堆积的快递。
阿姨每天都过来替他收好,堆放在玄关。
他搬开一个快递,忽然落下一个轻薄的卡片。
捡起来一看,那张明信片来自越南。
上面字迹熟悉,是叶满寄来的。
他愣了一下,拿起来仔细看,上面写着——我在越南河内向你问好,你现在在青海过得好吗?
他轻轻弯唇,手指夹着那张明信片,靠在沙发上看着,长腿舒展。
“你写这张明信片的时候,以为我们会分开吗?”他说。
装修灰白硬派的客厅一片寂静,只有一个吊灯静静垂着,照亮那一小块地方,没人回应。
“傻瓜。”韩竞轻轻说。
叶满觉得自己昨晚可能梦游了,因为睡前他把书包打开了,东西拿了出来,醒后那个书包拉链被合得严丝合缝,整装待发。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记错了,但也没时间纠结。
昨天他睡得还不错,酒店的床特别舒服,早上醒来是七点钟,他洗漱完毕,收拾好背包,把小猪熊也塞进去,然后下楼吃早餐。
酒店带免费早餐,餐厅里人不多,餐点大多是西式,非常精致,叶满夹了几块面包填肚子,找地方坐下,边吃边低头搜索信息。
有人在他附近坐下,手上端着咖啡,盘子里装着有限几块糕点,看起来非常高级优雅。
叶满怕自己吃相丢人,放缓吃饭速度,开始无意识学习他们的动作,可学来学去也不太像个人。
他放弃了学人,只当对面坐着韩竞,而自己是一只小狗,快乐地吃完就离开了酒店。
那封信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发来,八十年代的香港遍地黄金,当时这里的繁荣程度远超内地,叶满曾在老港剧里看过这里,老牌港星都还年轻靓丽,那真是一段黄金岁月。
这封信发出的时候叶满还没出生,香港还未回归。而过去四十年,香港变化很大,他要找的地方在地图上搜索不到了。
叶满背着包,徒步沿着海湾走,根据网上检索到的有限资料到处比对,然而这始终是无用功,因为曾经发出信件的区域已经大变样。
中午想简单买点零食填饱肚子,结果几样小吃就花了一百多,叶满心想,还好来的是自己不是孟腾飞,否则小孩子很难负担得起。
下了大巴,他看见一个公园,这才找到地方坐下休息。
拉开背包拉链,他拿出用透明袋子装得严严实实的小猪熊,抱进怀里,然后翻出笔记本,在他今天走过的简易地图上标注。
他画了一个圆,确定信发出地点在这个范围内,但是这里已经全部现代化,可以确定的是,这里住着的人一定早就在高楼建起时搬离,搜索建筑建设时间,都晚于信发出时间。
他有些茫然,咬着笔看了会儿,决定下午去邮局看看。
今天温度零上19℃,阳光很好,温温柔柔落在人身上,点进朋友圈,北方在下雪,他稀罕得看了一会儿,才关掉手机。
走了一上午,到处都是人,他终于找到这个僻静的公园,抱着公仔在长椅坐下,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
阳光晒在他薄薄的眼皮上,也晒在树后正躺着的人身上,风撩拨过树叶,来撩拨叶满的卷毛儿,又吹往了树后。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震了一下。
他揉揉眼睛,低头看看,是以前的同事孙媛发来的。
好久没联系,时间停留在八月份,之前叶满胆战心惊的官司好像上辈子的事。
孙媛兴冲冲地问他:“叶满,你去香港了!!!”
叶满抿唇:“嗯。”
他打算问问之前的事是怎么处理的,发过去后,孙媛回复:“根本一点事也没有,律师都没用上。对了,我听说你爸妈去以前的单位了?”
叶满手指一僵。
孙媛:“星巴克告诉我的,这事他们肯定没经过你的同意吧?”
叶满:“嗯。”
孙媛:“唉。”
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这些天她刚听说这件事,一直想安慰叶满两句,叶满家是农村的,倒不是歧视什么的,就是这个处理事情的方式市侩还帮倒忙,她能理解这是个挺丢脸又无力的事。
孙媛很快转移了话题,问:“你去旅游吗?我看你发的照片了。”
叶满动动手指:“要我带点什么吗?”
孙媛:“我想要包包和化妆品!”
叶满:“那我明天去逛逛看。”
孙媛:“呜呜呜我好爱你。”
孙媛:“我看你从拉萨开始一直在旅行。”
叶满以为她想问自己哪来那么多钱,却看她发过来一句:“心情有好一点吗?”
叶满怔住,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双手。
他从出发到现在整个人变化很大。和孙媛分别那天,他坐在民宿里看着自己,觉得自己上辈子是一个植物,笨拙木讷。
现在的他好像长出了一些枝杈。
叶满认认真真回复:“谢谢你的在意,最近还不错。”
他收起手机,装好小猪熊,背包离开了公园。
……
韩竞一直在开会,休息时打开手机,一上午了,叶满一条消息都没发来。
他皱皱眉,发了条消息过去,等了很久叶满也没回。
叶满那时候很忙,他紧张而认真地坐大巴。
这里的大巴到站不停,需要按钟才行,所以他每次一上来就会异常认真,生怕错过,也生怕提前按。
下了大巴车,他又不停地在内心里演练要怎么沟通,整个人的大脑非常忙碌。
走错好几条路,终于找到了一个邮局,他在地图上查了全香港的邮局,无法确定信从哪里寄出,只能在信上地址的区域里挨个看。
让叶满感到惊讶的是,香港仍保留着寄信的传统,他走进邮局里,各种窗口前都排着队,功能不限于收发信件,还有收发快递、缴纳水电、罚款等等日常功能。
背着绿色邮包的邮递员从叶满身边经过,叶满目光追随着他,生动多彩的世界里,叶满忽然看到了架子上摆放的明信片。
隔着透明包装,上面是香港繁华的城市夜景,上面印着——
“As cold waters to a thirsty soul, So is good news from a far country.”
有好消息从远方来,就如拿凉水给口渴的人喝。
叶满盯着笑了半天,他一定要买下它。
他捏着明信片来到窗口,说:“您好……”
白皙的手腕上那串深邃绿色的珠子轻轻碰撞,他垂下手,转身离开了邮局。
四十年前,外婆曾试着给香港回过信,但是信件都被退回,即使认认真真填写着信上的地址,仍然被退回,回复“查无此人”。
所以,四十年前,外婆也只是单向收到来自香港的信件,后来她辗转换了许多地方,后续即使有信件也已经收不到了。
他把那封信给工作人员看,工作人员告诉他,这个地址早已经拆掉了,里面的住户肯定已经搬走,四十年前的寄信记录更是查不到。
也就是说,他很难在这里找到那位名叫莫青的老人。
他沮丧地慢慢沿街走,看到街边绿色邮筒,才忽然想起来自己写好的明信片还没投递。
他停住脚步,将明信片塞进邮筒,再次拦住大巴,去往下一个邮局。
这一路大多时候都在步行,他累得喉咙发腥,腿几乎断了。
他扶着路边广告牌,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水,这里已经很偏僻,路上没什么行人,距离目的地还有一公里,没有地方可以休息。
他脸色发白,卷发凌乱地贴在脸上,试图用自己不那么坚强的意志继续前进,然而他挪不动腿,脚筋都在痛。
他期盼一辆出租车路过,然而翘首以盼很久都没有人经过。
他木然地呆站在街边,盯着香港的街道,一辆摩托从路的尽头驶来,骑手穿着黑色骑士服,叶满魂儿已经飘到了天上,一双空洞的眼睛盯着那辆摩托开过来,然后停在了他面前。
“你看什么?”头盔里的人在说粤语,语气有些不客气,因为很短,他能听懂一些。
“我没看你。”叶满立刻收回出走的魂魄和惹祸的目光,低头看地。
韩竞说了,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最开始都是试探,他在凝视你的时候你必须凝视他,就像动物之间一样,你逃避了,它就觉得你是猎物,你回视它,它就要重新估量你。
想到这儿,叶满蜷起手,挺直腰杆望向停在自己面前的那个骑手,重新说:“我没看你。”
骑手没再说话,防风镜后的眼睛里有什么情绪叶满也不知道。
那句话之后,摩托车重新发动,从他身边快速驶离,掀起一阵嚣张的风。
韩竞打通他的电话时已经是晚上了。
叶满正坐着大巴回酒店,双层大巴,他坐在上层最前面,手上握着相机,拍摄城市夜景。
手机震动把他震醒时,他已经坐过站,离自己的酒店很远,身处在完全陌生的地方了。
他很累,塞上耳机,摸出电话接通,轻轻说:“哥。”
韩竞低沉好听的声音传出来:“在做什么?”
叶满没力气动,也不想下车,瘫坐在座位上,低头说:“我在大巴上,刚刚睡着了。”
韩竞:“坐过了?”
叶满:“嗯。”
大巴开着灯,不太亮,前面是大片玻璃,视野很好,能清晰看见城市繁华夜景。
叶满:“我今天去了四个邮局,没有线索,有的说那个地址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拆迁了,年轻一点的甚至没听过。”
韩竞:“尽力就好,找不到就回来吧。”
叶满:“嗯。”
他轻吁了口气,说:“明天再找找试一试,找不到后天就回。”
韩竞:“奇奇已经到家了,你回来直接飞西宁。”
叶满弯唇:“好。”
他垂下眼,放低声音,小声说:“你不知道,我可想你了。”
韩竞:“视频吗?”
叶满毫不犹豫地抓起背包,下车,急忙道:“等等我。”
夜里下起了小雨,叶满拨打视频,沿街往前走,在视频接通前,他一直在找角度,让自己看起来帅气一点,但是韩竞接得非常快,这导致他有瞬间窘迫,手忙脚乱。
韩竞望着电话对面的青年,他太无精打采了,脸色苍白疲倦,那一头卷毛儿散碎的头发搭在脸上,看起来很狼狈。
“哥。”叶满弯弯眼睛,打招呼道。
韩竞抱起韩奇奇,说:“小狗在这儿。”
韩奇奇耳朵直立,舌头吐出,螺旋桨启动,叶满正要仔细看,韩竞把狗给扔开,屏幕里就剩下自己的脸。
叶满:“……”
韩奇奇:“……”
韩竞:“吃饭了吗?”
叶满垂眸:“还没有……不太饿。”
是没胃口。
韩竞:“先挂一下,我看看你的位置。”
叶满很喜欢这种感觉,自己离韩竞很远很远,但他好像就在自己身边一样,让他不那么孤单。
他们开了地图情侣定位,这是过关前韩竞设置的,怕他把自己搞丢。
叶满想他的时候也会打开定位看一看,他可以清楚知道这个地球上有一个点可以随时与他链接。
几分钟后,韩竞重新打视频过来:“距离你不到二百米的距离有一家泰餐,我给你订了位置,现在过去。”
叶满握着手机,挪动脚步,向四周看。
这是个很繁华的地方,来往的人很多,年轻靓丽,各种肤色人的都有。
叶满小心退到一边,给往来的人让路,四处打量:“哪里?”
韩竞:“给你发了位置。”
叶满点进微信,位置立刻清晰起来。
“我看到啦,”他有点开心,顺着导航向那边走,说:“你好像对这里很熟。”
韩竞:“几年前去过两次。”
叶满又有点发愁,说:“来一趟什么也没办成,如果你在一定可以找到方法的。”
韩竞:“宝贝,没有人会比你做得更好。”
韩竞不止一次对他说过这句话。
他说,属于他自己的人生课题没人会比他解得更好,还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路。
叶满的自我怀疑和自厌渐渐消失,他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轻松了一点。
“我好想你啊,韩竞。”叶满心里悸动,又忍不住说了一遍,并竖起大耳朵,想听韩竞的甜言蜜语。
小侯从客卧出来,因为手机是公放,恰好听见了叶满这句话,心想这人和他哥说话跟八月份在拉萨时一点也不一样,那时候叶满过分小心,身上隔着一层东西似的,相处起来不痛快。
他走过去,凑到镜头里,笑眯眯打招呼:“嫂子。”
韩竞皱眉,低声说:“你什么时候醒的?”
叶满的笑脸有些僵,几乎立刻变得压力巨大和拘束,他不自在地对着镜头笑笑,客客气气说:“你好。”
小侯正要说话,叶满“啊”了声,晃晃镜头,有些仓促地说:“我找到餐厅了。”
韩竞:“多吃点,我先挂,到酒店跟我说。”
叶满松了口气,他还记得上回电话里那个人说的话,他不知道怎么跟小侯交谈,自己提出挂断太刻意,好在韩竞先提了。
他乖乖说:“好。”
小侯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愣了愣,说:“哥,嫂子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韩竞:“没有。”
餐厅里人不少,肤色各异,灯光偏柔和温暖,每一张桌上都有一棵小圣诞树,圣诞快要到来了。
进去报名字后叶满就被引导坐到空位置,菜单上结算用美元。
叶满打算将就一下,点些便宜可以饱腹的,但是服务生告诉他预订的时候韩竞已经帮他点了好餐,都是招牌餐品。
餐厅噪音很小,多数都在轻声说话,叶满放松下来,拉开书包,取出笔记本。
耳机里播放着轻快的、老派的粤语歌,等待上餐的过程中,叶满按开笔,继续在笔记上记录今天的情况。
窗外经过着一个个俊男靓女,圣诞氛围浓厚,一道道精美菜品被放置在桌上,服务生动作很轻,叶满没抬头,往嘴里塞了一口烧烤,边嚼着,低着头继续写着。
青年安静清俊的身影投落在干净的玻璃上,柔软的卷发被扎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他今天穿着苏眉给他做的衣裳,复古国风靛蓝色外套,靛蓝色直筒裤,上面图案仿佛油画质地,内搭是一件八十年代风格的衬衫,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穿起来漂亮贵气极了。
他那么穿着,安安静静坐在人群里,没什么存在感,但一搭眼就能看出他和周围格格不入。
川流不息的街道,偶尔有目光隔着玻璃落在他身上,又转瞬消失在人海。
——
“As cold waters to a thirsty soul, So is good news from a far country.”
《圣经》25章25节——有好消息从远方来,就如拿凉水给口渴的人喝。
福建海岛那个上午,外婆从瞌睡中醒来,模模糊糊说“要是照片上的人能走下来该多好”时,我就决定去香港寻找她的故人。
但是事与愿违,我真的来到香港,那个只在历史书和电视上看到过的飘渺远方,我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发信地。
今天去了四家邮局,都没结果。我知道希望渺茫,我答应那个孩子的事要落空了,我不可能从香港传回去好消息了。
关于莫青奶奶,我知道的都是战争年代时她们在炮火纷飞里抢救伤员、互相支撑的血色故事,后来天下太平,天各一方,外婆全家都不在了,根据金兰契约,她去四川大姐家照顾她的亲人,其他三人会定期传信寄钱来。
后来大姐的家人也都过世,外婆为了生活辗转各地,最后回到久不住人的老屋,收信人不在,那些再发来的信应该已经被退回,彻底失联。
金兰谱上有出生年月日,莫青比外婆小两岁,今年应该是八十八,外婆说,她年轻时嫁给了一个香港人,那时的香港还未回归。
我打开莫青奶奶的信,信纸很薄,但内容厚重,我记录下来了一些字句。
第157章
……
芳兰, 你好。数年未见,真是想念,不知道你现在过得如何?身体怎么样?我在香港一切都好, 请你放心。
……
我时常关注内地的情况, 也和红梅、素芬联系密切, 她们说你为了江四海同志终生不结婚, 我很理解, 只是有时从睡梦中醒来,会担忧你以后一个人是否会孤独。
于是我叫来了我的孩子们,你就如同他们的亲人一样, 以后同样奉养。
我们几个都已经不再年轻,但心里仍是亲如一家的,但你为什么一直不给我回信呢?
……
我的三个孩子一直在学习我们的历史,等他们长大一些, 我会带他们回内地探望你。
……
愿香港之繁荣同兴国家之繁荣。
……
我同先生问你好。
——
叶满停笔, 在纸上点了两下, 呆了好一会儿,笔记本放在一边,开始吃饭。
这家餐厅很好吃, 叶满拍了几张照片发给韩竞, 乖巧且礼貌:“谢谢哥。”
韩竞正在书房办公,韩奇奇趴在他脚边,很乖, 叶满不在,它眼睛里终于看到了自己另一个主人。
男人拿起手机,按住语音,低低说:“叫老公。”
那声音从耳机传到叶满耳朵里, 轻微振动,让他耳朵都有点酥了。
语音结束,《My cookie can》无缝充满耳朵,他忽然觉得他的嘴里,他的喉咙和胃里都很甜。
他就要离开香港,明天再去拆迁旧址稍微远一些的几家邮局看看,然后给孙媛带东西,明晚连夜坐大巴直接回深圳,这样可以省下一夜的房费。
然后从深圳飞回西宁,见韩竞、把谭英的信寄还给发信人,把外婆的金兰谱还给她,这场从八月开始的旅途就真的结束了。
叶满慢慢在对话框输入:“老公。”
韩竞轻挑唇角:“等你回家。”
叶满盯着那个“家”字看了很久,仍然觉得陌生和不适应。
他抬眸,看向正对面的椅子,那里有个小小的孩子正抱着小猪熊玩耍,他在等待着叶满带他去一个安稳的地方,可至今,在宇宙中,叶满也没有找到一个真正归属的地方。
硬朗黑灰色调装修的书房里,韩竞靠近椅子里,点开叶满的短视频账号。
他今天新发了一条动态,是一首歌,苗族古歌,小姑娘空灵神性的苗语歌声唱来,纯粹神秘得仿佛巫师的咒语,让人生出强烈震撼。
这首歌被大量转载,下午发出,现在已经过了四十万。
叶满的审美水准很高,视频切入角度刁钻而且完美主义,发布的作品一条比一条更加精致。
这条除外,这条没有剪辑痕迹,一条到底,从两个人一开始交谈,到寨民唱歌,再到苗族小姑娘动嗓,一气呵成。
即将面临失传的苗族古歌,在这个时候再次焕发生机,肯定会引来一场热潮,韩竞随手把视频号里存的钱全扔了进去,买推广。
这些叶满不知道,他吃过饭,在街上找回去的大巴车站,绕了好久,一个没看见。
时间越晚,街上越热闹,到处都是酒吧还有各种肤色的年轻男女,充满了放纵的荷尔蒙。
叶满身处人群中的时候,会很容易感觉到孤独。毫无征兆的,他的能量在人群里消失迅速,眼前时间慢慢褪色,整个人感觉都很沉重。
夜里十点钟,他在满是异邦人的街边坐下,像其他醉鬼一样,可他没喝半滴酒。
他浑身酸痛,整个人细细发抖,只是走过一条街,他就好像经历了十万八千里。
他低落、焦虑、心烦意乱,感受不到快乐,极致孤独。
他想要打电话给韩竞,可异地时他怕自己掌握不好分寸,怕自己的坏情绪把韩竞对自己的喜欢磨没了。
各种语言的人们在他身边经过,在他身旁的路上跳舞、扭动,释放青春的躁动和热情,这些都让叶满不解。
他好像跟他们隔了一个世界,他理解不了他们的快乐。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从小到大都是,他很轻易能感觉到人们的难过,却很难理解人们的快乐。
他像是被冰封的雕塑一样,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独自流落在香港街头,再也走不动了,也失去了时间流逝的概念。
开始有人从反方向来,带着浓重酒气,也有人扶着喝得不省人事的人离开,不小心碰到叶满,随口道了歉。
叶满迟钝地抬起头,发现夜已经很深很深。
凌晨十二点了。
他终于挪动地方,向前走,他想要打个车到最近的大巴车站。
走出几步,他看到有个人从某个隐蔽出口走出来,跨下台阶,摇摇晃晃,然后一头歪倒在台阶上。
旁边人来人往,没有人留意,或者已经习以为常。
叶满抬步走过去,半蹲下来,小心把他扶起来:“你没事吧?”
那是个年轻人,连头都抬不起来了,软软搭着,回不了话。
叶满害怕他酒精中毒没人发现,把背包放下,费劲地扶着他,拨通急救电话。
他的桌面上就有急救电话和警察电话的快捷方式,是韩竞给他设置的。
他费力描述了这里的位置,然后小心护着那年轻人的头,等待人过来。
几分钟后,巡街的警察过来了,叶满混混沌沌地跟他们说明情况,捡起自己的包,东西却哗啦啦掉了一地,他从餐厅出来忘记拉拉链了。
他差点崩溃,眼泪就在眼眶里转,好心的香港警察帮他捡起来,他诚惶诚恐道谢,救护车就到了。
他把背包拉好,准备离开,可自己辨别不清方向了。抬头张望时,目光倏然一滞。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人群中一点,心跳极速飙升,让他产生一种像梦境的不真实感。
在大脑思考前,他已经迈步,快速穿过人群向前跑。
“喂——”
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被他远远甩在幻境之后,喝醉酒的人被救护车拉走,警察也已经离开,刚刚那里站着一个高挑的男人,骨节匀称的手上捏着一个笔记本。
漂亮的眼睛追着叶满奔跑的背影,拎着笔记本,闲闲散散向他走过去,却看到他动作戛然而止,停在几个人面前。
叶满呼吸里带着铁锈味儿,紧盯着那个被五六个妩媚女人簇拥在中间,情绪高涨、醉得站不稳的年轻男人,他最多二十五六岁,个子不高,斯斯文文,戴着个无框眼镜,白色衬衫领口敞开到胸口,坦露出一片雪白肌肤和并不太长的脖子。
叶满的目光锁在他的脖子上,因为过于激动的缘故,他的身体在细微发抖。
“你认识他吗?”有个姑娘用英文问道。
年轻男人上下打量叶满一圈,开口说的是粤语:“做什么?我对男生不感兴趣。”
叶满:“你脖子上的刺青……”
男人不耐烦听他讲话,几个人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叶满还在看他,街上霓虹灯闪耀,他的视力很好,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年轻男人脖子上缠绕着一条蛇,双头,蛇头一左一右,紧紧咬在喉咙上。
这个纹身太罕见,且形态特殊,说是巧合太牵强。可他才二十几岁,侯俊十几年前就死了,那时他还只是个孩子。
叶满胆子很小,这个地方对他来说非常陌生、不稳定,可他还是锲而不舍地跟了上去。
“先生。”叶满再次拦到他面前,鼓起勇气说:“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刺青样式是从哪里来的?”
男人已经很不耐烦,往后退了退,嚷道:“你再这样我要报警了。”
手上拿着笔记本的男人放缓脚步,看着人群中那个青年几次三番上去纠缠,然后吸引来了附近巡逻的警察。
叶满被拦住,警察要求他出示证件,他又急又焦虑,眼睛死盯着那个年轻人,见路边停下一辆跑车,他和朋友们告别,消失在了街头。
他心跳得很快,用力记住车牌号。
警察确定他没问题后,他恍恍惚惚走到街边,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刚刚走过来的男人晚一步,没来得及把笔记本还给她,出租车已经驶离了。
这是今天的第三次见面,一次是在公园,一次在马路,现在又见,巧合似命中注定。
他随手翻开笔记本,扉页上,用简体字写着——叶子的流浪笔记。
那个笔记本已经被用了大半,他上了车,饶有兴致地看上面的文字。
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一个人就是一个宇宙,他在这个深夜里无意间翻开了这个叫“叶子”的人的宇宙。
叶满搭出租车找到大巴车站,然后辗转回到了酒店。
那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他把手机充上电,看见了前半夜韩竞打来的三通未接来电,还有几条留言。
他现在心情很乱,不知道要不要告诉韩竞。但他一向对自己没信心,经常搞错事情,确定不了的话,告诉韩竞肯定又会让他空期待一场,他不舍得韩竞有一点难过。
但无论如何……
叶满回拨了韩竞的电话。
“嘟嘟——”
电话只响两声就被接通,韩竞声音里没有丝毫睡意:“小满。”
叶满泡在浴缸里,低头擦了把脸,说:“哥,我才到酒店。”
洗手间很安静,声音传出,又闷闷传回。
韩竞:“心情不好?”
叶满:“没有。”
他沉默一下,慢吞吞说:“哥,我明天不回去了。”
韩竞:“怎么了?”
叶满:“我不想就这么放弃,我想再找找看。”
韩竞:“好。”
叶满松了口气,他蜷缩在水里,低低说:“那我挂了。”
韩竞:“宝贝,不开心就随时给我打电话,可以打很多次,二十四小时没关系,四十八小时也没关系,我会第一时间接到。”
叶满一怔,眼泪忽然被水汽熏落了。
韩竞肯定猜到了他今天发生了什么,他没有问,只是让自己放心地打扰他。
“韩竞。”叶满鼻音很重,闷闷说:“你给我唱歌听。”
他用的是要求的口吻,不是请求,这已经证明韩竞的不一样,说明对于他这样习惯了小心翼翼的人来说,韩竞值得信任。
韩竞从沙发上坐起来:“好。”
韩竞给他唱《喀什噶尔的胡杨》,那是韩竞对他表白的歌。
叶满安安静静听着,心力一点点回流,他在吸韩竞的力量,他感觉到那种充盈的力量像光点一样重新充进他的身体。
他把自己和床绑好,躺到床上睡觉,怀里抱着小猪熊,幼稚地对枕边的手机说:“晚安,胡杨树。”
韩竞闷笑了声,说:“晚安,小猪熊。”
第二天天还没黑的时候,叶满就到了昨天的那个地方。
他站在街边,等到人一点点变多,霓虹灯光亮起,世界又变得川流不息。
他把自己全部的触角都探出去,眼睛搜寻着每一个经过的人、经过的车,守株待兔。
微凉的风吹过街道,不同语言的人在这个国际化都市荟聚,这里的发达与开放是叶满这个很少进入娱乐场所的人从来没见过的。
他背着包站在街边,眼前的世界像是倍速,璀璨如明珠一样的人们流光一样闪过。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棵笨拙的树,站在这里即将生根。
叶满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知道很多人已经开始离开,出租车在街上一圈一圈地转,也有司机问他要不要走。低下头看时间,现在是夜里十二点多。
身后不远处,从Speakeasy出来的人一抬眼就看见了路边的青年,心道他果然又来了,抬步走了过去。
快要到的时候,他听到了叶满在讲电话。
他停了停。
“嗯,我在外面。”叶满温温和和地说:“就是想喝一杯酒,难得来香港嘛……我没喝过青海的酒,回去你请我嘛……”
他耐心等着,青年小声说了一会儿,挂断了电话。
然后,继续望着来往的人,并没看他有喝酒的意思。
“你好——”
叶满把手机放进口袋里,侧身看过去。在摩登的霓虹灯光下,他看到了一个陌生人,同时对方也看清了他,有那么一会儿,那人只看着他,没出话。
“您在叫我吗?”叶满往空荡荡的周围看看,又有些奇怪地打量面前的人,那是一个很香港的男人,年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身材高挑,肤色略黑,梳着侧背头,气质看起来有些拽和傲。
“没错。”男人港普说得实在不太熟练,他说:“昨天你在这里丢过一个笔记本。”
“笔……记本?”叶满有些茫然,拉开背包,果然里面的本子不见了。
他望向那个香港人,局促地说:“我……”
“在我那里,要不要进去喝一杯?”男人衬衫开到了胸膛,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站姿随意散漫:“我叫洪敬尧,怎么称呼。”
叶满有些宕机,把他的话放在大脑里调整成普通话才搞明白。
“我叫叶满,能麻烦你拿给我吗?”叶满很局促,他不擅长向别人提要求,所以语气格外谦卑真诚:“我有事,不能离开这里。”
洪敬尧往周围看了一圈,说:“你在等人?”
叶满:“是的。”
洪敬尧:“是那个昨天你追上去的那个?”
叶满皱皱眉。
“他今天不会过来,”洪敬尧露出一口白牙,道:“你等不到。”
叶满警惕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那个香港人说了一句话,叶满听不懂,一双圆眼睛紧盯着他的嘴唇,试图破解。
洪敬尧意识到自己语速有些快,用港普重复一遍:“他经常来我朋友的Pub,昨天他来过,今天不会来。”
叶满站在这里将近六个小时,扎进地里的树根在他一句话之后迅速枯萎,眼睛也黯了。
他挪挪步,礼貌得有些冷淡:“谢谢你。”
洪敬尧:“你要走了?”
叶满这才想起自己的笔记本,他抬头说:“我的笔记本在哪里?”
“我知道一个姓莫的女士,她很多年前从内地来,”洪敬尧挑唇笑笑,欠身靠近叶满,那双看起来深情的眼睛观察着叶满,诱供道:“要不要跟我进去喝一杯,我可以帮你。如果你告诉我你找昨天那个人做什么,我也可以考虑帮你找到他。”
叶满眼瞳轻微震荡,目光紧紧落在这个陌生人身上。
生在北方小乡村的地缚灵叶满同志,在这一刻试图让自己警惕起来,避免在异乡被骗,他用自己那为数不多的社会经验和没多少的心眼子仔细评估面前的人。
一秒后,宁愿上当受骗。
“我请你喝酒。”他望着香港人那双亮而傲的眼,鼓起勇气说:“我们走吧。”
遥远香港,在街边站了六个多小时的叶满,跟着陌生人去了酒吧。
在那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但被淹没在劲爆的音乐和兴奋的尖叫里。
叶满刚进来就被音乐填满大脑,整个人几乎喘不过气,但他表面上没露出什么异样。
然而光线很暗,灯光变化里,他能看见拥挤人群里不同种族的脸,兴奋地随着音乐舞动。
他进了人群,行走艰难,被人撞了好几次,然后那个刚认识的香港人伸手把他半揽住,他轻微一怔,抬头看他。
晃动的光线里,那个男人正低头看着自己。
叶满收回目光,心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遇上人贩子。
灯光暧昧的酒吧,两杯度数不高的酒,男人长腿随意交叠,撑着头专注看着叶满,听他讲述自己来香港的目的。
事实上这些他大概在笔记本里看过,但听那个笔记本里的叶子叙述时感觉又不一样,更加鲜活有趣。
“我没有骗你,你看过笔记本了,我还可以给你看金兰谱和那封信,”叶满顾不上隐私被看过,诚恳道:“如果你知道莫青的消息可以告诉我吗?我真的很想见她一面。”
洪敬尧不急不慢拿起酒杯,倾身靠近他的侧脸,桌子并不大,音乐声却大,只有靠近才能听清,这是这种地方暧昧的原因之一:“你昨天找的那个人也是因为她?”
叶满:“不……”
他拿不准要不要告诉这个人,万一他和那个双头蛇是一伙的怎么办?他得有点心眼儿。
他低着头,眼珠转了转,说:“是。”
洪敬尧把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因为面前这个人实在是很简单。
他低头一笑,由着叶满,并没戳破,说:“我知道一个叫这个姓氏的长辈,但名字不太一样,我跟她也不太熟。”
叶满:“告诉我她在哪里。”
洪敬尧:“明天的赛马会她应该会在,我可以带你去。”
叶满心脏砰砰地跳,不敢相信会这么顺利。
叶满:“我的笔记本……”
洪敬尧:“在我家里,明天带给你。”
之后,他开始跟叶满说话,叶满这个人只在韩竞面前灵光一点,因为他在韩竞面前很放松,脑子可以转。跟这个奇怪的香港人说话,他就像一个人机,还得警惕人家骗他,就像一个低智版本人机。
但那个香港人似乎并不介意,始终放松地跟他讲话。
叶满不习惯这里的氛围,只用那一杯酒来缓解自己不善言辞带来的尴尬。
聊了会儿,走过来一个长得妖里妖气的男人,他手搭在洪敬尧肩上,借着变换的灯光笑眯眯弯腰看叶满,用英语说:“他等的人就是你?”
叶满:“什么?”
洪敬尧撑着头看他:“我昨天捡到你的本子,猜你今天还会来。”
叶满对他笑了笑,又说了句“谢谢”。
他这样的一笑,聚光灯恰好洒在他的脸上,洪敬尧眯起眼睛,朋友闷闷笑,搭着他的肩凑到他耳边说:“难怪你要等,他好漂亮。”
洪敬尧笑着推开他,无意间瞥见舞池方向,直白或隐晦的目光落在了他带来那个年轻内地人身上。
而对方低着头喝酒,仿佛与外界有壁,不知道有没有注意自己。
午夜,从酒吧出来,叶满甩了甩头,试图把塞满脑子里的硬邦邦音符全都甩出去,他脑袋上的卷毛儿也随着轻轻晃,那个陌生男人在他前面引路,他准备跟上去道谢,身后忽然追出来一个人。
“嘿!”一个金发蓝眼的高大外国男人站在叶满面前。
叶满没说话,有些警惕地看他。
Speakeasybar从隐蔽的门出来后,是一条窄长的阶梯,延伸向地面,木质装修,是上个世纪的英伦风。
关上门后,里面的音乐声就弱了,整个楼梯间里没有人,只有上边路面,即便是午夜也依旧热闹的交谈声隐约传下来。
叶满站在转弯处,一只脚轻轻踩在上面,不动声色看那个异邦人,没吭声。
他年纪不大,看起来只有十八九,脸上有点小雀斑,笑容阳光,也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因为追出来害羞的原因,他脸有点红,看起来有些犹豫腼腆。
那个男孩儿开了口:“Do you think I could get your number?”
第158章
叶满判断他是个英国人, 英语说得跟他高中时候做的英语听力题似的。
他有些警惕地看他:“Why?”
这句话给那个外国男孩儿搞得有些紧张:“Humthis is super random,but I thought you should know you are sort of charming.”
叶满:“……”
他有点不知所措了,态度一下软化, 然后害羞起来。
他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不知道该怎么办, 反复磨撮口袋里的手机, 思路却直接对接可可西里无人区的狼。
“那个, 我……”
他不知所措的时候,站在楼梯上面一直安静等着的香港男人忽然开腔,语气有些傲慢的拽, 每一个单词都有重音:“He is mine.”
叶满仰头看他,在狭窄的英式楼梯间里,那个穿着宽松随意的男人微微弯腰向下看着他们,手臂搭在转角扶手上, 看上去随意散漫。
叶满的英语是过于规矩的课本版, 所以对那句话的含义也没多敏感, 他对那个英国人点点头,然后抬步向上走。
香港人转身带路,叶满就安静低头走在他后面, 打开自己的手机, 韩竞在一个小时前给他发了消息:“喝酒可以,别理别人的搭讪,哪国的都不行。”
韩竞真可怕, 叶满顿时有些心虚,他想起了从拉萨刚出发那阵儿韩竞给他的恐怖压迫感,果然是吃了这个世界上最大颗智慧果的人类,居然能未卜先知。
叶满低头快速给他回消息:“没有理没有理。”
“你住在哪里, 我送你回去。”香港人打断他的思绪。
叶满礼貌微笑:“不用了。”
洪敬尧直接了当:“等我几分钟。”
叶满根本没有拒绝空间,因为他说完就离开了。
几分钟后,一辆摩托停在他面前,眼熟。
黑色头盔,眼熟。
叶满骇了一下,身体紧绷,心道只因为多看了一眼,白天那个骑手就追杀自己到了这儿吗?
在叶满惊骇的目光里,那人抬手,推开防风镜,一双带着轻微恶作剧的漂亮眼睛露出来,洪敬尧的声音从里面传出:“上车。”
叶满:“……”
叶满有点反应不过来了,愣愣地说:“我昨天真的没看你。”
怀里多了一个白色头盔,他手忙脚乱接住。
洪敬尧放下防风镜,有些不耐烦地用粤语说:“上车,否则我把笔记本烧了。”
叶满动作缓慢地把头盔套上,那瞬间,他的脑海里想起无数种死法,在摩托车开出去的刹那,他浑身冒出冷汗,死死抓住摩托车身。
凌晨一点多,出了那条热闹的街,香港大部分商铺已经沉睡了。
有雨水从天空飘落,落在头盔防风镜上,手被冰凉的雨淋湿,他抓得指节泛白。
外套在风里飘动,开了十几分钟,摩托车去慢下来,叶满麻木的身体轻微缓了缓,凌晨空荡漫长的隧道内只有这一辆车,像是迷失在未知世界。
“你可以抱我。”行驶的噪音里,叶满听到那个性格不太好的人大声喊。
叶满没动。
他在摩托车上僵硬得像一个假人,倒不是因为他避嫌或者什么其他原因,而是因为他小时候在摩托上出过车祸。
爸爸骑着摩托带他,因为开得太快,掉进车辙,他直接飞出了十来米,要不是那时候开春土地刚翻过,很柔软,他现在已经在下一世了。
这么多年他都没坐过摩托。
洪敬尧发现他不对是路过加油站的时候,他下车加油,叶满也下来了,刚下来腿就软了,差点摔地上。
洪敬尧迅速上前一步,叶满站不稳,差点给他一头槌。
他察觉有些不对,摘掉叶满的头盔,看到了他惨白的脸和眼尾的泪痕。
他的心被撞了一下,语气一下就软了:“怎么哭了?害怕摩托?”
叶满立刻擦眼睛,缓了半天才勉强站稳,简单解释:“以前出过车祸。”
洪敬尧皱皱眉,说:“你应该告诉我的。”
叶满有点无语了,他惊魂未定,一时没掩饰住怨气森森:“你说不上来就烧我的笔记本。”
洪敬尧噗嗤一下笑了,说:“好了,我道歉,我叫司机来接我们。”
叶满:“我打车就可以。”
洪敬尧垂眸看他细微发抖的指尖:“不会太久,去喝一杯热的吧。”
很冷。
叶满现在很冷,一直在发抖。
往休息区走的路上,他还是感觉手软脚软。
他抬起头,明亮灯光范围内飘落的细雨像星星坠地,那个和他年龄相仿的青年长着一张很港风的脸,额头饱满,浓颜,五官开阔大气,让他想起老牌港星的贵气与精致。
他走这一路见过一些堂皇的人,除了韩竞,只属这个最出色。
他从车上拿了骑士服出来,披在叶满肩上,说:“你来香港多久?”
“今天是第三天。”叶满坐在窗边空位,捧着一杯热奶茶,说话态度比之前在酒吧拘谨多了:“我只能在这里留七天,所以很着急找到莫青。”
七天。
洪敬尧点点头,说:“你为了一个陌生人来到香港,可以得到什么好处吗?”
叶满:“……”
叶满:“对不起,我听不懂你说了什么。”
洪敬尧:“……”
他挑眉问:“听不懂粤语?”
叶满:“嗯,我是北方人。”
洪敬尧:“我没有去过内地,你的家是哪里?”
叶满沉默一下,望了望窗外,纷纷扬扬的雨在一盏灯下起舞,随风上下飘飞。
“我的家乡现在在下雪。”他说。
夜很安静,加油站工作人员正站在岗位上,像一个机器人,没什么存在感。
他出来太久了,从七月离开北方到现在过了一个夏加一个冬,明明以前一直在北方,看了二十几年的雪应该厌烦了才对,可现在他忽然想看一场雪。
洪敬尧问:“你的家乡经常下雪吗?”
叶满点头,他说:“经常。”
洪敬尧:“我可以去玩吗?”
叶满一愣,呆呆地说:“当然……欢迎。”
洪敬尧当然发现了叶满对他的警惕,不过这更加有趣了,磨搓着手上的咖啡杯,想要继续恶作剧逗他,然而他忽然发现叶满安安静静的时候也很好。
一辆车停在了路边,那是一辆奢华的劳斯莱斯,洪敬尧拉开车门,说:“请。”
之前叶满担心遇到诈骗,现在,他觉得这人大概没什么好骗他的。
车开到了酒店。
“明天我来接你,”洪敬尧看了他住的地方,说:“晚安。”
“等等。”叶满叫住他。
洪敬尧挑眉。
叶满:“能不能……把昨晚那个人的地址告诉我?”
洪敬尧:“好,我帮你问一下。”
叶满放松下来,展颜一笑:“谢谢你,我本来都要离开香港了,能遇到你真的太幸运了。”
他太过真诚,这点也太容易吸引人接近。
洪敬尧深深凝视他,隐晦地撩拨他:“遇见你是我的荣幸。”
叶满头顶装了屏蔽器,屏蔽器名字叫韩竞。
假如他没遇见韩竞,洪敬尧这样等级的帅哥是会让叶满偷偷看上好几眼的,但他有了韩竞,就看不到别人了。
所以,他一脸客气地对这个人笑了笑,走了。
叶满太累了,靠在电梯上休息跟韩竞说话,现在已经凌晨两点,韩竞还在回复他。
韩竞:“到酒店了?”
电梯数字持续上跳,叶满抬手,把手机贴在唇边,轻轻启唇:“韩竞,别为我熬夜了。”
深夜,电梯里说话,声音像是一层霜,寂寥地落在亮凉的金属地面。
那是一句内疚的关切,同时也是一种异地不安全感导致情感退缩的表现。
韩竞:“毛线那头儿没绑在我手上,我睡不着。”
叶满轻轻弯唇,慢慢握紧手机,脑袋仰靠在楼梯上,把手机贴上了自己的心口。
绑着呢,在这里绑着呢,韩竞。
深夜。
洪敬尧坐在沙发上,翻开笔记本里夹着的书签页,继续看了下去。
山顶偌大宅邸里只有一盏台灯亮着,投射在男人放松的身体和纸张上。
叶子的名字叫叶满,是个家里会下雪的北方人,他本人给洪敬尧的印象也像雪一样,清澈干净,又有神秘形状的棱角。
他慢慢看着他的文字,品尝着一杯红酒。
——
我问小绣娘:“甘蓝,你说,山的那边住着神仙吗?”
她说:“那里住着蝴蝶妈妈。”
我听到了歌声,问她:“他在唱什么?”
她说:“我也会唱。”
她唱起了她的民族的歌曲,奇异的语言仿佛带我回到亘古,尽管我完全听不懂。
太阳一点点落下,梯田上的人们扛着工具回家,他们背对日落,镜头里看起来,是一道道淳朴而遥远的黑影。
我用我的灵魂去听着,直至夕阳收光,大地沉寂。
歌声也停了。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和这片大地连在了一起,那么亲近,没有隔阂。
……
——
他慢慢翻阅,借着笔记读取叶满的世界,他开始好奇叶满听到的歌声到底有多好听。
红酒一点点减少,借着月光,他靠在沙发上持续看下去。
中国东西跨越60多度经度,南北跨越近50度纬度,然而月亮照在这边,也会照着那边。
西宁,宁静宽敞的客厅里。
小侯跟他哥碰了碰杯,说:“想什么呢?”
韩竞把手机仍在沙发上,捏捏眉心说:“担心他梦游。”
小侯:“你是担心他看上别人吧?”
韩竞修长的手指一顿,起身拿起手机,往卧室走。
直至门关上,小侯才想起来他还没回自己的话。
叶满今晚没梦游,他抱着小猪熊睡得很沉,梦里他又看见了谭英,他仍然看不清她的脸,两个人在漫长没有边际的公路上一前一后走着。
走过草原、雪山,走进荒无人烟的大漠。
世界都是昏黄的。
叶满望着她高挑的背影,问:“你要去哪里?”
谭英不回头,也不停下,说:“去香港。”
叶满问:“去香港做什么?”
谭英:“找人。”
叶满说:“你找莫青吗?我替你去吧。”
谭英说:“好。”
叶满还跟着她,走了一会儿,谭英说:“你怎么还不走?”
叶满:“我想问你,你现在在哪里?”
谭英:“我不在这个世界了。”
一阵强烈的失重感传来,叶满猛地从梦中坠落,急喘着睁开眼。
他眼睛里充满茫然,盯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几秒钟后,他的眼珠转了转,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了。
香港,维多利亚湾旁的星级酒店。
阳光晒在他的身上,暖融融的,好在是一场梦。
上午七点钟,客房服务敲响门。
叶满踩着柔软干净的白色地毯走到门口,搬开那个单人沙发。
酒店的服务人员笑容得体地说:“我来送您的早餐。”
他不想去餐厅吃饭,好在可以在房间里解决。
他喝着牛奶,走到床边拿起手机,随手点进短视频界面。
几秒后,他动作停了停,他最新的视频点赞收藏量超过了两百万。
只是一天一夜的时间,就涨了这么多,粉丝数量也一直在增加。
叶满怀疑自己被系统自动买粉了。
赛马会是晚上,白天他没什么事做,自然也不想出酒店,吃过饭又爬上床,抱着小猪熊睡觉。
维多利亚港的游轮在水上航行,繁华划开水面,荡漾着耀眼波光。
叶满又睡着了。
再次睁开眼睛,看到手机上时间只过了十分钟,而他再没睡意。
他没事做的时候还是会慌,打开手机刷短视频,准备磨蹭一会儿起来看西班牙语电影,顺便学学语言。
形形色色的声音、配乐传进耳朵,让他有些无聊焦虑,刷了会儿就想关上,这时候跳出来一个动漫。
蜡笔小新。
叶满停下,接着看了会儿,那是一集小新一家来香港的剧情。
叶满眼睛微微睁大,看完后,他起床穿衣服收拾好东西,背着相机出了门。
街角报刊亭旁站着正阅读报纸的洋人,晨跑的人们穿越身旁,叮叮车穿街而过,晨起阳光在维港水面洒下淡淡金色。
叶满脚步轻快,行走在街头,竟然没有觉得太过陌生,老牌港剧的画面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根深蒂固,即使从未来过,却有种风景依旧的感觉。
这样一个人逛了一整天,下午五点左右,他接到了香港人的电话。
“哈喽,”男人有些拽和傲的声音传出来:“赛马七点开始,我们先一起吃饭。”
普通话有些别扭,但是洪敬尧蛮努力在说。
叶满把相机挂到脖子上,说:“好,我请你,在哪里?”
洪敬尧:“我发给你地址。”
叶满深吸一口气缓解激动,拦下大巴,跳上去,手上紧紧攥着背包带,里面装着那封信和那张红色金兰谱。
他就要见到莫青了吧?洪先生说的人应该是莫青吧。
他该怎么跟她说话呢?这么多年过去,大半生未见,她对外婆的感情还在吗?
如果她早就忘记外婆了,那叶满该怎么和孟腾飞那孩子说?
他这样一路想着,大巴转出租车,来到了香港人约定的餐厅。
那是一家西餐厅,环境很好,是他从来没有进过的地方。
服务生带他进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好像很少有从前那种过度紧张局促和自卑的感觉,这种变化真是奇异。
洪敬尧已经在餐厅等候了,叶满拉开椅子坐下,有些拘谨地打招呼:“洪先生,你好。”
“叫我敬尧就好,”洪敬尧抬抬下巴,说:“点餐吧。”
叶满:“……好。”
叶满没怎么进过西餐厅,满菜单的法语他也看不懂,只能说:“和你一样。”
洪敬尧观察他的表情,没拒绝或者推让,直接点好餐。
“今天去玩了吗?”
红酒注入透明高脚杯里,像一条流畅的丝绸卷入华丽典雅的夜色。
叶满好奇地盯着看,然后礼貌地望向这个香港人,说:“去了几个地方。”
悠扬的钢琴曲环绕着,餐厅用餐的人交谈声音不大,叶满说话也很轻,很柔和无害,脸上挂着轻微的笑意,以此释放善意,希望得到洪敬尧的帮助。
“去了哪里?”洪敬尧慢悠悠问。
叶满:“你看过蜡笔小新吗?”
洪敬尧点头。
叶满:“新之助来香港那一集,拍了照片。”
洪敬尧微微倾身,手臂搭在桌上,他今天穿了一套西装,说优雅是真的优雅,但举手投足之间又带着点不羁和散漫。
他望着叶满的眼神很专注,像是锁定猎物的野兽,游刃有余的观察,投其所好地对待。
“可以看一下吗?”他问。
叶满:“……”
他开始犹豫起来,因为他拍了不少照片,是模仿小新一家拍摄的,里面有几张有他自己,那是拍给韩竞看的,那是私密的。
而面前这个人是他找到莫青和双头蛇的关键,他要认真对待他。
“好。”叶满拉开自己的背包,拿出相机,递给了他。
桌上安静下来,叶满慢慢抿那一点也不甜的高级酒,垂着眸子耐心等待。
他不太在意洪敬尧的眼里自己是美是丑,所以坐得很坦荡。要是以前他会在意的,但是韩竞教过他,不要从别人眼里审视自己。
“拍得很可爱。”洪敬尧问:“你只有一个人去玩吗?”
叶满微笑:“我一个人来香港。”
洪敬尧:“你可以约我一起。”
叶满没接话,他试图把话题往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上引:“我可能玩的机会很少,这已经是我来香港的第三天,我想找的人还没找到。”
洪敬尧:“今晚赛马会莫女士应该会来,我会想办法让你们见一面,我只清楚她是很多年前从内地来HK,但不确定她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叶满也慢慢从激动中冷静下来,或许洪敬尧口中的那个人不是莫青。
他做事从来都是提前做好最坏结果的心理准备,诚恳地说:“我没有别的线索了,我去了很多邮局,可以和我说一下你认识的那个莫女士吗?”
洪敬尧拿出手机,修长的指头在上面点了几下,放到叶满面前。
叶满一怔,那是一个人物资料,上面的照片是一个银发老人,表情严肃,气质华贵。简介部分写了她现在的家族、早年经历、成就与荣誉。
叶满慢慢下滑,心脏跳得极度剧烈,那张早年参加活动的家庭合影中,照片里的女人大概三四十岁,烫着细波浪,但仍能看出她五官的美丽。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出相册,里面五姐妹的黑白照片里面,最为明眸皓齿、最为丽质天成的那一位。
那个才十来岁的姑娘,眉宇间与照片里的女人十分相似。
叶满鼻子里涌上一阵酸,眼睛一个一个字地看过去,从上个世纪的信息,一直到最近几年,那是这位老人传奇的一生。
“你有可以跟她相认的东西吗?”洪敬尧从他的反应中确定了他找的人就是这一位,可他要找的人地位太高,连他都说不上话。
如果单凭叶满一个人,就算知道是她,也很难见到她。
叶满把那个资料滑到最上面,看着上面的名字——莫慧珠。
这是金兰谱上已故的大姐的名字。他大概猜到了什么,大姐没从战场下来,外婆替大姐照顾家人,莫青保留姓氏,改成大姐的名字,连同她一起活到现在。他不必怀疑这个老人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了,也不必怀疑洪敬尧,毕竟就算做假,他也不会提前冒充那个只在金兰谱上见过的已故大姐的名字。
那一刻他震得头皮发麻,慢慢把手机推回去,说:“我先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拉开自己的背包,把今天特意带在身上的金兰谱拿了出来。
优雅的西餐厅,美味的牛排红酒,白色郁金香。
红色老旧的纸张,黑色钢笔字,带着硝烟味儿的岁月。
叶满向这个帮了他大忙的香港人讲述历史上金兰谱的含义,很认真。
洪敬尧慢慢品尝红酒,听叶满说话,不过注意力不在话里,而是叶满身上。
他撑着下巴望着对面的青年,他柔和恬静,真诚浪漫,在这个美妙的夜幕降临的时刻里,他像海港落日一样美好。
韩竞这几个月把叶满养得很好,倒不是什么物质上的东西,而是精神上的潜移默化。
或许,如果他认识最初的叶满,会在初始时被他吸引,不多时就被他的小家子气和混乱的举动惊到,进而厌烦,这谁也不知道。
现在的叶满比较稳定,他对洪敬尧说着那些事,同时探出的触角摸索着对方的眼角眉梢唇畔与动作,他并没有察觉桌子对面那人的恶意,于是更放松了一些。
第159章
洪敬尧今天没骑摩托, 而是换了辆商务车,司机随行。上车他拿了个袋子递给叶满,叶满打开一看, 里面是一套西装。
洪敬尧:“换上它。”
叶满:“为什么要换衣服?”
洪敬尧:“进赛马场的规则。”
叶满立刻把自己的外套脱了, 穿上西装。
到了赛马场, 洪敬尧陪他进洗手间换裤子, 绅士地站在门口, 从门缝接过他换下的衣服。
“你的衣服很漂亮。”洪敬尧说。
叶满正在整理衣裳,声音围在厕所隔间里,有些含糊和闷:“长辈送的。”
叶满是真心把苏眉和戚颂当长辈尊敬的, 苏眉送人时自然也不会说那套手工裁剪的衣裳质地是香云纱,里面衬衫用的是蜀锦。
叶满打开门出来,洪敬尧眼前又是一亮。
这套西装是他今天去选的,英式西装, 肩宽、挺括、面条, 刚好能勾勒出这人窄细的腰, 线条感突出,非常迷人。
叶满站在镜子前,望着陌生的自己发了会儿呆。在洪敬尧想他一定对自己挑衣服的眼光非常满意时, 叶满在想原来不是所有西装穿起来都像卖保险的。
洪敬尧走过来, 从后面搭住他的肩,同他一起看镜子,低低说:“你有恋人。”
叶满不自在地避开:“是。”
洪敬尧试探问:“你们关系很好?”
叶满:“嗯。”
想起韩竞, 他眼底不自觉露出一点笑,补充:“很好。”
洪敬尧眸色微暗,手指似是不经意蹭过他的脸,说:“去看看我们的马, 帮我远两匹下注。”
叶满一僵,他到目前为止只适应韩竞的亲近,立刻觉得自己的脸毛齁齁的,用袖子蹭自己的脸,低头跟上去。
叶满满脑子都是莫青,甚至激动得心跳都不太正常,他期待着和她的见面,并在心里一遍一遍打着腹稿,希望在见到她时不出差错。
跟着洪敬尧走了会儿,进入一个大厅,里面站了不少西装革履的人正在交谈。
叶满立刻在人群中搜寻,里面男女都有,精致华贵,光鲜亮丽,奢华的吊灯将眼睛照亮,在那一刻,叶满感觉到了无比鲜明的贫富差距,那种不真实感让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搬着小板凳看TVB的时候。
倒不是纸醉金迷给了他这种错觉,而是因为他的的确确见到了几个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的明星。
他也只是多看了两眼,然后继续寻找那位老人。
没有。
没有。
到处都没有。
洪敬尧把他领到一个空包厢,那里居高临下,可以看到楼下的跑马场,一层一层阶梯向下,人潮鼎沸,热闹非凡,赛马即将开始,跑道上人正牵着马在走。
他心里有些焦灼,反复摩擦手上的手机,洪敬尧并不着急,坐在椅子上喝酒,举手投足足见贵公子风范。
一直这样等着,直至赛马开始也没消息。
叶满沉不住气,转身向外走,想去门口看看。
洪敬尧也皱了皱眉,看看腕表,他现在还没接到电话。
他拿起手机,拨通电话,对叶满做了个稍等的手势。
他在讲粤语,说了几句话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叶满抿唇走到门口,向外看,一个年轻人拿着电话走过来,和洪敬尧碰面。
两个人在说话,叶满努力听,听不懂太多,只捕捉到了“没有来”。
洪敬尧转头看叶满,看到他眼睛都暗了。
“对不起,”洪敬尧走过来,低声叶满说:“他说Ms. Mo今早临时去了英国,不会过来了。”
叶满眼睛还望着几步外那个戴眼镜的斯文年轻男人,低声说:“敬尧,他是谁?”
他真是乖,让他叫自己的名字就记住了这样叫。
洪敬尧垂眸看他,喉结轻微滚动一下,说他是曾家澄,莫慧珠先生的弟弟的孙子。
叶满听不懂他说啥,但能确定那人和莫慧珠认识:“她什么时候回来”
洪敬尧:“要两个星期。”
叶满有点焦虑,皱起眉毛,仰头看他:“可我只能留七天。”
“不……我还可以再来,”他迅速处理自己的情绪,避免给别人带去影响,语速有些快:“没关系,我两周后还可以再来,但可不可以……”
洪敬尧没听他说完就道:“可以。”
叶满:“……”
他说:“能不能让他帮忙带个消息,告诉莫青孟芳兰在找她?”
洪敬尧:“好。”
他走回曾家澄面前,跟他说了这件事,并强调了这件事很重要,对方吊儿郎当地凑近他,有些邪气的眼睛看了看叶满,说:“佢系你嘅新情人?”
洪敬尧笑着推他一把,特意看向叶满,遗憾地发现语言不通,叶满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那人走后,叶满殷勤地给他倒酒,并举杯,认认真真说:“真的谢谢你。”
洪敬尧把手机放下,举杯:“举手之劳,我把那封信和那张纸的照片一起发给他。”
叶满对他弯弯眼睛。
这个人好善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他,决定要跟韩竞商量一下。
窗外赛马已经开始了,现场气氛浓烈,包厢内的电子屏幕事实直播,不过两个人都没看。
洪敬尧优雅地晃了晃红酒杯,漫不经心抵在唇边抿了一口,说:“你的签注还有几天时间?”
叶满:“还有四天。”
叶满只有四天,但他要做的事很多。
洪敬尧有些拽:“如果没有别的事要做,我陪你玩。”
叶满手指紧紧捏着杯子,有些泛白,半晌,他试探着问:“那晚的那个人?”
洪敬尧眼底闪过了然,果然那个人和Ms. Mo毫无关系。
洪敬尧:“他叫张瀚扬。”
他的港普语调奇异,但很好听。
两个人站在窗边,看楼下的赛马场,刚刚压的注出了结果,叶满买了两匹马,分别排倒数第一和第二,损失四十港币。
洪敬尧的马要在八点比赛,两个人走出露台,看楼下的跑马场。
“他很容易见,不会像见Ms. Mo那样麻烦。”纸醉金迷的跑马场,上流社会站得高位上,青年低头看着赛场,定型时尚的侧背头刻意漏了几缕下来,贵气随性。他随意的语气里带着一点不以为然的轻蔑:“他的家族负债严重,现在只是强撑光鲜。”
叶满心头一震,转头看向这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自己从未透漏过关于纹身的事情,也没表达过自己对那人的态度,但洪敬尧好像看透了他们之间关联并不和谐。
这个人散漫且精准。
“不不不、不是,”叶满立刻解释:“他什么背景都不重要,我是想问他关于刺青的事。”
洪敬尧:“刺青?”
叶满望望他的侧脸,判断他和那个刺青的年轻人关系并不亲密,或者并无交集。
叶满:“我想知道他的刺青图样出自哪里,那个很不常见。”
洪敬尧转头看他,目光审视:“你从前喺边度见过?”
叶满:“……啊?”
洪敬尧:“你以前在大陆见过那个刺青?”
叶满:“从我男朋友那里……”
“那是我的马,”洪敬尧立刻转移话题,说:“你猜它们会赢吗?”
叶满心里很乱,他这个笨蛋人类看不出这些身上缀满了心眼子的人的想法,他讪讪地低头看那绿色的赛马场,垂眸说:“我今天运气很差,说到的都会输。”
洪敬尧:“唔紧要。”
叶满捡好听的说:“两匹都会赢。”
几分钟后,这场赛马开始,现场气氛立刻热烈起来,叶满的眼睛盯着洪敬尧所说的马。
半个小时后,赛马结束了。
洪敬尧沉默着喝了一口酒,脸色有些难看,他以前还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情况,在叶满面前太丢面子了。
叶满更是没敢吭声。
那两匹马跑了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
“下去看看吗?”洪敬尧整理一下表情,邀请道。
叶满有些尴尬:“好……”
他们下去时,马已经被送到后面了,这里很清净。
叶满就近看到了其中一匹黑马,它长得很俊,洪敬尧和工作人员说话时,他探头往里面看,惊讶地发现那匹马眼睛周围都是水痕,它哭了。
这是倒数第一那匹。
一人一马对视,叶满内疚极了,如果自己没说那句话没准它能赢,迷信的叶满认为是自己的霉运影响了它。
而那匹马水汪汪的大眼睛在看到叶满时就一直盯着他看了,洪敬尧把缰绳放到叶满手上,说:“合影吗?”
叶满僵住,他不习惯被拍照,又怕马一脚把他踢飞,站在那儿一动不敢动,觉得自己被冰封了。
好在过程很快,洪敬尧用手机拍完照,走过来,给叶满看。
“它在看你。”洪敬尧惊奇道。
叶满凑过去看,在那高清手机里看到紧张的自己,还有一匹斜着眼睛偷看自己的马。
他转头,那匹马还在看自己。
洪敬尧:“它喜欢你。”
叶满抬手,试探着摸它,马忽然低头,用马嘴蹭向他的掌心。
叶满心一软,忍不住笑起来,虚虚搭着的手放实,仰头说:“你很棒。”
马的大脑袋拱拱,靠在了他肩上,叶满把脸贴在它的头,不停摸它,为自己得到的这份善意感到惊喜。
洪敬尧站在一边,带笑的眼睛追随他,十分专注。
叶满:“它哭了。”
洪敬尧:“因为它是最后一名。”
叶满扭头看他:“马知道自己在竞技吗?”
洪敬尧:“当然,这是它的天性。”
叶满转回头,对那匹黑马摸了摸,望着它湿漉漉温驯的眼睛。
“你肯定可以跑第一名的。”叶满在心里说:“就像我也肯定可以带回去好消息。”
看过马,两人回到会场,赛马还在继续。
最下面气氛最热烈的地方,人声鼎沸,他和洪敬尧站在距离场地很近的地方,耳朵里持续灌进激动亢奋的呐喊,叶满完全无法融入,只觉得好多人好多人好多人,密集、凌乱、无序、焦虑,他的精力持续外泄。
“敬尧。”叶满叫道。
他们在人群鼎沸里,刺激的肾上腺素和荷尔蒙充斥赛场,持续鼓动着人的心跳。
洪敬尧又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低头凑近他,眼底笑容狡黠:“你要不要和你的男朋友分手,跟我在一起啊?”
他普通话说得不标准,加上人声嘈杂,叶满什么也听不清,他的世界嗡嗡作响,只想快点逃离这个环境,自顾自说自己的:“我要先回去了。”
叶满脸色苍白,努力找准男人的眼睛,说:“我明天再联系你。”
洪敬尧:“……”
他看着叶满脚步仓促地穿过人群向外面走,眉头皱了皱,抬步跟上去。
一直到出了赛马场,叶满抬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试图让自己的心烦意乱减轻,他异常沮丧和孤独,他现在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或许永远无法融入喧闹人群中。
持续的心烦意乱让他有些想吐,他捂着嘴干呕几下,实在太难受,他想起了给韩竞打电话。
刚刚拿出手机,有人从后面扶住他。
洪敬尧的脸出现在他面前,青年眉心微皱,说:“你不舒服?”
叶满笑容苍白,好像一个气球漏完了气:“我只是有点累。”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很忧郁,一片灰暗没有生机,但洪敬尧看得很清楚。
“我送你回去。”
车行驶在香港街头,前面的司机很安静,像一个没存在感的机器人。叶满闭着眼睛,一句话也没力气说,洪敬尧也没吭声。
城市夜色快速掠过,慢慢下起了雨,叶满的指尖触碰到了潮气,有些冷地蜷起手。
洪敬尧扯掉自己的西装,盖在叶满身上。
“谢谢你。”叶满有些局促。
洪敬尧:“发生了什么事吗?”
叶满干巴巴说:“我只是不习惯人多的地方。”
洪敬尧微皱眉头。
叶满觉得他大概难以理解的时候,那人说:“以后我会避免。”
叶满笑了笑,没力气说话,望向窗外时,美丽的维多利亚湾夜景映入他的眼睛里,异乡的风吹着雨同样落在他的眼睛里。
“明天有空吗?我带你去海上玩。”洪敬尧的声音响起在安静的车内。
叶满不想跟他玩,他总是让自己有压力。他有更重要的事,他想要尽快确定那个刺青是否跟可可西里有关,告诉韩竞。
他略带祈求地看他:“我想见一见那个有双头蛇刺青的人,可以吗?”
洪敬尧挑唇:“没问题,我来安排。”
到酒店后,洪敬尧并没有离开,他直接开了一个房间,就在叶满隔壁。
“太晚了,我在这里睡,有事叫我。”洪敬尧把叶满送到门口。
叶满:“我的笔记本……”
洪敬尧低低说:“明天给你,晚安。”
“晚安。”
夜里十一点左右,叶满冲完澡,给韩竞回了句:“到酒店了,哥,我好困啊,晚安。”
然后努力爬上了床。
他陷入了仿佛让人无限下陷的大床里,然后坠入了一个接一个的噩梦。
韩竞发过去消息,叶满没再回。
他对这种情况有些敏感,之前冬城两个人分开后,叶满就是对他这样,不及时回消息,多数回复都是用来结束话题,直至彻底断联。
所以现在即使理智上知道叶满不会再甩他一次,但他仍然不安心,因为他清楚叶满的对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的兴致都是可能迅速消失的。
小侯明天就离开,去贵州看铃铛,晚上陪他哥喝酒。
他有些看不过去韩竞这样牵肠挂肚,冷淡地说了句:“看你跟他谈恋爱真累,他回避型吧?”
韩竞脸色一沉:“闭嘴。”
叶满隔壁房间,洪敬尧穿着浴袍坐在沙发上,翻开那本还没还给主人的笔记本——
「造物主出现了bug,她塑造出了一个毫无缺点的人类,我好喜欢他,喜欢到想把自己永远贴在他身上。
我发誓,我要保护他、要宠他、帮助他、尊重他、理解他、满足他、陪伴他……他年纪大我一点,我要攒钱给他养老。」
……
叶满的男朋友是个老头子吗?
他翻阅整个笔记本的有字部分,其实也只剩下五分之一,这本快被写完了。
随手往后翻翻,他无意看见了后面空白的、没用过的页面间有字的痕迹。
他翻到那一页,手指轻微一顿,垂眸仔细看。
上面,明显和叶满有差异的字迹写着一句话——叶满和韩竞要做一辈子好朋友。
他想,他知道了叶满那个男朋友的名字了。
他合上笔记,走到窗边,维多利亚港湾里轮渡、船只正缓缓通过,这里从来这样繁华。他在香港出生,七岁移民温哥华,后又回到香港做生意。
在这个历程中,他从来没有去过内地。
他不太清楚内地的人和事,认识叶满后,他开始感到好奇。
笔记本里叶满对自己的经历描述和心理剖析让他察觉到一些问题,叶满心理上一定有什么创伤,所以今天在赛马场才会表现得那样异常。
站了一会儿,他挪步,走出房间。
楼道里充满艺术气息的镜子装饰静静矗立,空无一人。
他走到隔壁房间门口,抬手敲了敲。
隔了一会儿,门悄无声息开了。
洪敬尧挑唇,望着门口站着的青年,门口充满艺术的昂贵镜子将叶满的身影散碎成无数片。
“你还好吗?”洪敬尧开口问。
叶满一声没吭,转身回房,端端正正坐在窗边的沙发上。
夜晚开门,一反常态一句话不说,让他进门,这是默认的暧昧信号。
洪敬尧胸口涌起丝丝喜悦,跟进来,并关好门。
房间里开着灯,绕过门口的柜子和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单人沙发,拖鞋踩着柔软地毯走进了他的空间。
刚刚进来,他的目光就被床上的草绿色床单吸引,整张床都是清新的绿色,被子只微微凌乱,上面放着一只玩偶,还有一根长长的毛线,一端连着床头,一端空着。
“我以为你睡了。”洪敬尧在他床边坐下。
他在试探着更近一步入侵叶满的空间,那也可以理解成一个暗示的暧昧信号,有些温柔地用粤语说:“过来。”
叶满还坐在那里,目光盯着虚空一点,一动不动。
洪敬尧非常直接:“我喜欢你,不在乎你有没有男朋友。”
叶满站起来,转身背对他,打开了房间窗帘。
维港对面放起了烟花,大落地窗外的风景仿佛动漫壁纸,浪漫唯美,这个夜有些过分撩人。
叶满静静站在那里看着,没过去,也没回应。
洪敬尧起身,主动走过去。
伸手触碰他的脸颊,柔软、温热。
叶满这一次没躲。
他慵懒地笑了笑,褪去许多傲气,温柔地说:“你喜欢看烟花吗?以后我陪你。”
这句话说完,叶满终于有了反应,他转身,并没搭理他,绕过他去拿起床上的公仔,然后走向洗手间,打开水。
搓熊。
洪敬尧愣住,停在空中的手慢慢放下,走进洗手间。
“叶满!”他有种被耍了的恼怒。
而下一秒他发现了不对劲。
叶满正在拿牙膏往公仔身上挤,手上还有一个牙刷。
洪敬尧立刻抢下来那只可怜的小公仔,攥住他的手腕。
也就是这时,他发现叶满表情很茫然,神态呆滞,自然卷毛凌乱,对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气氛凝固,洪敬尧皱眉和他对视半晌,惊讶地发现叶满正在梦游。
他无语片刻,把公仔放在洗手台上,准备抱他回去,叶满自己晃晃悠悠出去了。
他跟出洗手间,见叶满躺在了床上,很快就继续睡过去了。
洪敬尧给他盖好被子,瞥见床上的那根毛线,忽然福至心灵,猜到了它的作用。
他拿起毛线一端,半蹲在床头,一圈一圈系上叶满的手腕。
随后,他关掉灯,在他床边坐了会儿,起身走进洗手间,拿起那只小熊和吹风机。
第二天叶满醒后,发现窗外下了雨。
世界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里。
早上六点,他不愿意起床,缩在被子里,脸埋进小猪熊柔软的毛里蹭了蹭……怎么有种牙膏味儿?
摸过手机,韩竞昨晚回复他两条消息。
——“晚安。”
——“今天开心吗?”
两条消息间隔十几分钟,是韩竞先跟他说了晚安,可又想跟他聊天。
世界上不会有人像韩竞一样爱跟自己说话的!
叶满弯唇,按住语音回复:“好开心!早安。”——
作者有话说:我看评论,这两章存在很大争议,想跟大家解释一下,或许我认为的小满敏感和大家认为的有些差异。
1.首先,小满没有装傻纵容。小满是非常敏感的人,但不够聪明。从小爸妈对他态度瞬息万变,导致他很难揣测别人的态度。在他眼里每个人都非常复杂,所以在他看来,每个人的行事风格都有他的道理,他不理解但会尊重。一直以来,他都会像水一样去迎合别人、让人高兴,加上他“脑仁”很小,那么多事情在心里堆着,导致他不会去过度关注和研究洪敬尧这个人,只凭最本能的对善意恶意的感知来判断他是否值得相信。
2.笔记——第一次见面洪敬尧说笔记在家里,叶满没拿回来。第二次见面确实文中没有体现要笔记本,但是洪敬尧在家里看笔记,这里暗示他还是放在家里,没表示出来是我处理不当。第三次见面,叶满要笔记本,他当时的精神力量已经耗尽,非常不舒服,根本没心思去追究,别人告诉他明天给,他就相信明天笔记会回来。我说过叶满敏感又迟钝,人类对他来说很复杂,但对他的善意和恶意他非常敏感,洪敬尧确实对他没有恶意。还是那句话,他凭借对方对他的善意恶意来确定是否值得信赖,更何况对方可以帮他找到那些线索,这对他来说才是正事。
3.小满当然知道这个刺青的人身上有多少命案,但是他从来没考虑这个,从小满做的一些事上看,比如拦那个装满动物的车、在地下洞穴想去主动找出口等等行为看,他这个人是有点“莽”的,脑子里认定一个事儿就往前干。其实直至现在,他在解决事情上(非感情)也没怎么依赖上韩竞,他的依赖感很弱,因为他从小就没依赖过人,他没告诉韩竞只是因为没确定,他这样着急和认真去找,就是想要确定了那个人再去告诉韩竞,他是个很不自信的人,认为自己至少做到这个程度,才能算一个确切线索。
4.韩竞是一个强大的人,但这种深度牵扯、牵肠挂肚的感情跟内心强大与否、阅历是否多没啥关系。他的不安全感不全是叶满给他带去的,还有爱情里的依赖性还有对叶满的过度关注造成。两个人之间的不安全感是慢慢磨掉的,不是一时的事。
最后,文章的书名叫《叶子的流浪笔记》,它和日记有很大差别,确切来说,它是一本游记。小满他其实不太能用常理来看,他是个低精力的、自卑的、脑容量很小的、又处事刁钻的笨蛋。
非常抱歉这两章给大家带来不好的阅读体验,请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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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发完消息, 他又继续睡了。
八点左右,房门被敲响。
叶满已经起床了,并收拾好了东西。
洪敬尧正在门口站着, 他换了一身衣服, 光彩照人。叶满自然认不出这一身大牌穿搭, 只觉得这人好讲究, 昨晚没回去还能换一身衣裳。
“早。”叶满刚刚绑好头发, 又因为早上睡了个回笼觉,精神很好,他习惯性观察每天见到的人第一面的心情和状态, 关切道:“你昨晚没休息好吗?”
洪敬尧:“……”
他盯了叶满一会儿,说:“你不记得了?”
叶满一愣:“什么?”
他这个人特别敏感,转念他就反应过了什么,脸上变得非常尴尬。
他确定昨晚自己又梦游了, 小猪熊刷牙了, 门口的沙发移动了, 窗帘打开了,手腕上绑的毛线绳结也变了。
他的变化都落在洪敬尧的眼底,看叶满尴尬, 他就说:“昨晚有点失眠。”
叶满“啊”了声, 低头说:“谢谢。”
洪敬尧立刻就明白叶满什么都猜到了,他什么都明白,所以道谢。
他觉得叶满通透体贴, 教养很好。
“好了。”洪敬尧说:“去吃饭,我带你去见张瀚扬。”
叶满抬起头,那双有些忧郁的眼睛盯了他两秒,随后露出一个柔和的笑。
那不同于之前任何时候的笑容, 洪敬尧察觉叶满对他的态度变了一点,好像戒备少了一点。
叶满立刻跑回房间,取出收拾好的背包,说:“走吧。”
叶满换了一身衣服,韩竞之前给他买的卫裤和一件白色卫衣,看起来更加显年纪轻,像个大学生。
天上下着雨,出了酒店叶满就撑开伞,狗腿地遮在洪敬尧头顶,说:“你吃早饭了吗?我请你吃吧。”
洪敬尧心情不错,抬头看看和他同撑的伞,说:“你带来香港的吗?”
叶满:“翻行李翻到的,应该是我男朋友特意放进来的。”
虽然叶满没察觉,但他语气里确实有点小甜蜜。
洪敬尧:“……”
车缓缓停在面前,洪敬尧傲慢地抬头:“上车,不需要伞。”
今天洪敬尧开车,小雨落在挡风玻璃上,模糊了城市的边界。
“先去吃早餐,”洪敬尧说:“我约他打高尔夫。”
叶满连忙说:“我来付钱。”
洪敬尧:“不用。”
韩竞给叶满发消息,叶满没回,今天他们只是早上聊了两句,叶满又消失了。
他点开叶满的定位,图上叶满的坐标一闪一闪,叶满跟他说正在找莫青,也说了线索。可这些天叶满早出晚归,他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的港澳通行还在补,现在是干着急。他有必要跟叶满好好聊聊了。
吃过早餐,车开到高尔夫球场时,雨几乎停了,只零星飘下一点,冷得像雪。
叶满站在高尔夫球场,望着这个柔美平整、宁静宽广的绿色场地,心情却没有片刻宁静。
他握着一根球杆,低头轻轻把那个白球拨回洪敬尧那边,显然心不在焉,洪敬尧看他的样子,有些扫兴:“他要晚一点才到,我们先玩。”
叶满这人太敏感,立刻察觉洪敬尧轻微的不高兴,立刻打起精神,对这个帮了自己大忙的人微笑:“好。”
洪敬尧舒服了,向他走过来,说:“从前没打过?”
叶满:“嗯。”
洪敬尧想要拥住他:“我教你。”
叶满:“我先自己试试,可以吗?”
洪敬尧做了个请的手势。
叶满的白色休闲鞋踩在绿茵茵草坪上,来到那只小白球前,然后看了看远处的洞,他双手握杆,对着那只高雅的球,用力向前一挥。
洪敬尧完全能看出叶满没打过,他所有动作跟高尔夫毫无关系,自然也不会打好。
球猛冲出去,高高抛起,半空坠落,然后,消失在了草坪上。
洪敬尧:“……”
他走向洞口,停步,那只球正在里面好好待着。
洪敬尧有些惊奇,看叶满的目光越来越炽烈:“再一次。”
叶满挥动球杆,这次没之前那么大力气,因为洪敬尧在球洞附近,他怕打到他。
然而球裹着细雨低空飞了几秒后,再一次轻轻滚进了洞里。这不是运气,纯粹是实力。
洪敬尧一双眼睛野心勃勃地盯着他,露出一口白牙:“你经常打?”
叶满含糊解释:“小时候玩过。”
小学时候,同学们经常玩这样的游戏,乡村学校没有什么体育设施,没有草坪,都是泥土地。
同学们在地上挖了很多土坑,然后找一块砖块,几根长杆,分别占据几个土坑,然后把砖块打出去。
只要不让别人打进自己土坑,同时打进土坑就是赢。
叶满试着跟他们玩,可没人允许他的加入。
叶满有时候会自己在家里玩,挖几个坑,打来打去,把砖块打进每一个坑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输赢,很无聊,很孤独。
现在他身处遥远的香港,高端的高尔夫球场,每一寸土地都长满青草,没有泥巴。
但其实对他来说,不过是把一个东西打进一个洞里,很无聊,他也不想学习。
他耍了个小心机,告诉洪敬尧自己可以打进去,让他放弃教自己。
洪敬尧也并不是一个好为人师的人,果然再没提教叶满的事,他拿着球杆走过来,看看叶满被雨淋湿的灰色卫衣和微红的鼻尖,说:“我们进去等吧。”
他的话音刚落,一辆电动高尔夫球车轻盈地穿过茵茵草地,向他们的方向开过来。
叶满定住,牢牢盯过去,在看清那人的脖子时,叶满心脏仿佛被雨汽裹住,慢慢收紧,尖锐的疼痛感和恐惧感让他的身体开始麻木,他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那场噩梦。
在荒野国道上,一个几米高的纹身怪物把侯俊卷进了车底。
这是那天晚上见到的人,他穿着休闲服,没有那天夜里那样张扬傲慢,下车走过来,笑容略带一点恭维,同洪敬尧打招呼。
叶满听不太懂他们的话,但能判断出这是两个人很少有交集。
洪敬尧:“约你过来是有一件事想请教。”
他看向叶满,张瀚扬也跟着看过来。
他显然已经不记得叶满是谁,笑容谦逊地向叶满伸出手,说:“幸会。”
叶满触碰他的指尖,冰冷的手和他轻轻一握,有些僵硬地说:“您好。”
张瀚扬:“你是内地人?”
洪敬尧察觉叶满脸色有些苍白,说:“我们去里面谈。”
叶满却有些等不及:“请问您去过内地吗?”
张瀚扬对他的不礼貌有些皱眉,说:“经常去深圳。”
叶满:“您今年多大年纪?”
张瀚扬看在洪敬尧的面子上,耐心答了:“25岁。”
二十五岁,比自己还小两岁,侯俊十一年前过世,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
叶满的目光落在他的脖子上,那里被运动服遮挡,一直到喉结上方,看不见纹身。
叶满尽力呼吸,可出口的声音有些抖。
今天香港温度零上十五,又下雨,很冷,但叶满的冷是出于紧张和激动。
“我可以看一看你的刺青吗?”叶满问。
雨哗地一下坠落,将人的衣服打透,冰冷刺骨,他的发丝如同地上脆弱草叶儿,瞬间被打压得沉重、湿淋淋。
洪敬尧脱掉自己的外套,遮在叶满头顶,很快就有工作人员开车过来,接他们进室内。
张瀚扬在大雨中受阻的模糊视野里看那个内地人,一下就想起了那夜三番五次阻拦他的人,一阵不耐烦和被耍的感觉涌上心头。
“怎样,搞我啊?”他瞪向洪敬尧。
洪敬尧笑了笑,仿佛对方的恼怒只是小孩子玩闹一样,轻描淡写道:“你要是这样想,我可以配合。”
“你!”张瀚扬怒了一下,把脾气硬生生咽了回去。
几人到达室内,叶满还要追着问,样子偏执,洪敬尧拉住了他的胳膊。
“先去洗澡,等一下再聊。”他让叶满冷静下来。
叶满慢慢停止挣扎,垂下头,蔫巴巴说了句:“对不起。”
洪敬尧心一软,推着他的肩往浴室走,说:“他不会走的,不要担心。”
叶满点点头,无言地走进独立浴室。
他好想韩竞,想抱他,想被他咬、掐,那样可以让他冷静下来,想清楚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但香港没有韩竞。想起韩竞,他渐渐冷静下来,他会向那个人再搞清楚一点,搞清楚就告诉韩竞。
十几分钟后,叶满穿着浴袍从浴室出来,门口放着叠得整齐的衣服。
洪敬尧已经出来了,说:“你的衣服已经烘干了。”
叶满感激地冲他笑了一下。
他刚洗过澡,耳朵是红的,脸上水润润,非常清爽好看,对洪敬尧笑那一下,把他弄得愣了会儿神。
洪敬尧有过不少感情经历,各种滋味,但多了就乏了,像这一次这样清新的经历没有过。
洪敬尧忽然问:“你幾多歲?”
叶满呆了呆,试探着说:“27?”
洪敬尧:“生日?”
叶满:“每年立冬。”
洪敬尧点点头,转身往外走,边检索立冬的时间。
自己竟然比叶满还要小七天,可真是奇怪,叶满给他的感觉很稚气。
张瀚扬正在休息区等着,他换了一身衣裳,运动服脱下后,叶满看清了他身上的纹身。
窗外大雨淋漓,天光昏暗,室内却灯火通明,叶满看得比那一夜更加清晰。
那的确是双头蛇纹身,也的确是双头咬着喉咙,毒牙深入,非常特殊。
他刚刚反思了,自己的反应确实会让人受惊反感,他试图软化语气:“先生,我为我之前的唐突道歉。”
张瀚扬假笑一下,没搭理他,刻意忽略他看向洪敬尧,非常能屈能伸,语气又变得恭敬:“今天不巧,可能没办法打球,家里设宴,请洪先生晚上赏光。”
叶满有些难堪,想要再说,洪敬尧态度有些傲慢地开了口,在说粤语。
他同张瀚扬说了几句,张瀚扬转头看向叶满,脸上露出不耐,没有说普通话,用粤语说了一堆。
洪敬尧听了会儿,靠近叶满一点,跟他说:“他说,刺青是五年前刺的,在旺角的一间刺青店,他逛街时在那里偶然看到这张图,很喜欢。”
叶满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洪敬尧的嘴唇,不错过一个字,他不再试图和张瀚扬交流,低声问洪敬尧:“刺青店的老板是男是女,年纪多大,是内地人吗?”
洪敬尧看向张瀚扬。
对方答了,洪敬尧再告诉叶满:“是男人,香港人,三十几岁。”
叶满:“可以告诉我地址吗?”
洪敬尧点点头。
叶满撑着伞跑在街上,手上拿着自己的笔记本和手机导航。
电话从大陆打了过来,叶满接听,韩竞的声音从耳机灌入耳朵,让整个世界的不安和潮冷都褪去了。
他匆匆跑在香港街头,追逐巴士的方向,气喘吁吁。
“哥。”叶满说:“我晚一点给你打电话。”
韩竞:“……”
他坐在家中的客厅里,沉默很久,低低开口道:“小满,你这两天很忙吗?”
叶满:“有一点。”
韩竞靠上沙发,抽了口气,说:“宝贝,我觉得咱俩有点像夏天在冬城那时候一样,你不愿意理我了。”
叶满紧急停步,站在雨中大街上,再急迫的事都不如韩竞一通电话重要。
雨水被韩竞的伞遮挡,在分隔异地的时候,他也实实在在被韩竞庇护着。
可自己让韩竞不开心了。
“不一样。”叶满黏滞柔软的声音透过电话传到那一边,他说:“我不是说了吗?我们要做一辈子好朋友。”
韩竞语气放松了不少:“那就好,就是想你了。”
叶满潮湿的心脏被关进脱水机,迅速烘干,碰一下都酥掉渣儿,他开心地说:“我办完事就回去了,等下给你发我拍的照片,特别好看。我还录了好多视频,回去想跟你一起看。”
韩竞弯起唇:“好,那边在下雨吗?”
叶满:“嗯,我在赶巴士。”
韩竞:“快去吧,小心感冒。”
叶满没挂,韩竞也没挂,呼吸声传入叶满的耳朵里。
“哥。”叶满赧然地垂下睫毛,甜蜜地说:“我好想你和奇奇。”
热恋期的分别,让人感觉真是奇妙,中间多了距离感,抻着人的喜欢变得朦胧,变得更加害羞。
韩竞轻轻说:“我爱你。”
叶满上了巴士,找位置坐下,被烘干的自己的白色卫衣又湿了一些,裹在身上发冷。
上车的地方偏,除了几个洋人就叶满一个,很安静。
他翻开自己失而复得的笔记本,在最新一页写下纹身店的名字。
手机屏幕亮着,韩竞给他看过的纹身图样和张瀚扬纹身的对比图非常清晰。
韩竞画出来的是根据曾经见过那个人的口中还原出来,在没见过张瀚扬纹身之前,他不知道韩竞画得这样像。
他如今拍下来照片仔仔细细对照,心脏咚咚跳个没完。
外面的雨时大时小,天气太冷,他扣上帽子,轻轻向掌心吹了口暖气。
——
我在香港午夜的街头意外见到了双头蛇纹身。
我那时以为那是一场噩梦,但事实是梦境中的蛇真的出现在现实,遗憾的是我没追上他。
两天后,我通过一个偶然认识的香港人的帮助又见到了那个人,我得以仔细观看他的纹身,和画里的太过相似。
我不知道两者有没有联系,但我必须去证实,我很害怕,但又好高兴。
我终于能为他做点什么了,我这个胆小鬼,也有些有用的时候。
等我确定后,立刻就告诉他。
希望那条蛇真的与可可西里有关。
——
叶满辗转几次公车地铁到达目的地附近,从地铁站出来,撑开那把黑伞,走进雨里。
就仿佛穿越进旧时代港剧里,街上高高挂着的繁体招牌陈旧复古,密集的旧住宅楼、正在建设的新楼、悠闲穿过的双层巴士,这里与繁华不沾边,但充满烟火气。
雨下着,街上行人不算多,叶满一间一间找着那个刺青店,可没有结果。
他停下脚步,询问路边的商贩,商贩说没听过这个店,一家一家纹身店问,大多数时候会被冷眼相对。
叶满着凉了,不停打喷嚏,鼻塞。
他的身体本来就差,这样折腾难免感冒。
他没有办法,只能穿梭在香港市井街巷里乱转,试图找到位置,转来转去就丢了方向。
下午五点多钟,他捧着在路边买的“伤风感冒茶”喝的时候,接到洪敬尧的电话。
上午他临时有生意要忙,没有和叶满一起。叶满也没有寻求他的帮助,他一向知道没人有义务帮自己。
现在洪敬尧忙完了,悠闲靠在转椅里,说:“一起吃晚餐?”
他的普通话不太好,叶满反应一会儿才明白他说什么。
他礼貌又温和地说:“下一次吧,今天不太方便。”
洪敬尧:“……”
他居然被拒绝了。
而且听语气一点犹豫都没有。
“我今天帮了你。”他拿这个威胁。
叶满大口灌着茶,快步走在不知名街道上,好脾气地说:“我离开香港之前一定好好请你吃一顿饭,谢谢你。”
洪敬尧:“……”
他公子哥儿脾气一上来,直接把电话给挂了。
叶满呆了呆,想要再确定一下具体地点的话噎了回去。
张瀚扬纹身是五年前纹的,纹完就出国了,他自己都记不清具体位置,只记得纹身店名字和一个区域。
这里的市井气息浓厚,店与店之间距离密集,且招牌老旧,有很多地方在装修或者正在盖大楼,叶满走了一天没有问到那个纹身店,自己心里其实隐约已经明白估计那里不在了。
他喝光那杯伤风感冒茶,再次推开门走进一家纹身店,他准备问完这家就回去,天要黑了,而且他身体现在实在很难受。
进去几分钟后,他出来了,外面路灯亮了,黄色的灯光照着柏油马路上的雨水,湿漉漉、泛着凉。
叶满仰头看那盏路灯,雨丝在那里飘,被风吹得上下起伏,像有生命的飞蛾。
“你没有那么好的运气,”风缠绕上他冰凉的指尖,卷着雨丝来到他柔软的发上,再顺着鬓角滴落,它低低跟叶满私语:“他找了二十几年,会被你一下就找到线索吗?你的从来做不了大事,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叶满慢慢垂下肩,没回应。
身后纹身店的人正准备关门,看他站那儿不动也不走,随口说:“天气很冷,你快点回去吧。”
叶满没听见,他在听风说话。
纹身店的人经过他,向车边走。
已经过了马路了,又回头看他,那个内地青年垂着头,垂着肩膀,没打伞,头发湿漉漉,上面黏着雨水,像一只刚从内地偷渡到香港无处躲藏的可怜小狗。
他忍不住停下,又走回去。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找不到。”纹身店的长头发男人普通话说得好,一句话拉回叶满的注意力。
“你已经在这里找了一整天。”长发纹身师站在他面前,说。
叶满一怔,不明白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的。
纹身师说:“不用惊讶,这里的消息很灵通。”
叶满不解地望着他,喃喃说:“为什么……找不到?”
“你要找的人在三年前抄袭设计,这严重违反职业道德,现在已经不在这里做了。”
叶满:“……”
他大脑一阵嗡鸣,呆呆问:“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长发纹身师问:“你这么执着找他有什么事?”
叶满听他的话有希望,连忙拿出手机:“我想问他关于这个纹身的事。”
纹身师接过手机看了会儿,说:“这个设计有点特别。”
叶满咬唇看他。
片刻后,他看看叶满,说:“这个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手机屏幕转瞬落下许多雨水,叶满在衣服上擦掉,老老实实说:“这个对我很重要,我想找到最早纹这个图案的人。”
他抬起头看那个纹身师:“我见过一个纹这个图案的年轻人,他说这个是纹身师原创的,但不对,这个图案早就有了。”
叶满没料到面前这位艺术家在听到他说这话后的气愤,原来那个扑街在五年前就抄过了!
他直截了当说:“我知道他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