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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叶满没再吭声, 开车出城。

    戚颂他们去了其他省市,小侯他们留在这里边找边等消息。

    叶满和韩竞开车回青海,见了曾经负责案子的老刑警, 也见了一些韩竞认识的长辈, 在那些长辈面前, 叶满不敢和韩竞亲密, 他就乖巧拘束地做韩竞的一个弟弟, 尽量不给他添上不必要的麻烦,当然,也没人会特别注意他。

    “刚刚怎么不说话?”上了车, 韩竞揉揉他的脑袋,问道。

    叶满低头:“让人看见了不好。”

    韩竞:“没什么不好的,他们都会喜欢你。”

    叶满摇摇头,说:“现在你的压力小一点是一点。”

    韩竞一怔, 片刻后, 摸摸他的脸, 轻声说:“以后每和我告白一次就把同样的话对自己说一次,好不好?”

    叶满心一悸,鼻腔有点酸了, 他说:“我知道了。”

    韩竞:“走, 我带你去见见爸妈。”

    韩竞的爸妈就葬在这个小城里,一个黄土色的,天空也是黄土色的, 风很大,几乎看不见太阳。

    但这里不是韩竞长大的地方,韩竞在牧区长大,距离可可西里只有几十公里的地方, 之后那里的牧民因为生态保护政策搬迁,原来的家已经不在了。而二三十年过去,这个县城里也不会有人记得小时候跟妈妈卖糕点的最漂亮的小孩。

    这里已经不属于韩竞,除了那两块碑。

    叶满还没做好见他爸妈的准备,但实际上他也不用准备什么,毕竟人已经故去了。

    陵园墓碑上有两张照片,是合葬的,叶满第一次见到韩竞爸妈的模样,他们都很年轻,韩竞妈妈长了一张异域特色非常明显的美丽脸庞,笑容明艳动人,韩竞多数特征遗传于她,韩竞爸爸是个硬朗周正的男人,模样也很英俊。

    在他们面前,叶满没觉得害怕,只觉得紧张。

    韩竞半蹲着,说:“我一直没来看过你们,就是想着什么时候把那个人找到了再来,现在找到了。”

    明明没有受到外力作用,可叶满的心脏很疼,原来这是韩竞这么多年第一次来。

    “是他帮我找到的,他叫叶满,”韩竞说:“我喜欢他,带来给你们看看。”

    叶满:“……”

    叶满跪下,依着他们那儿的习俗礼仪磕了仨头,一句话没说。

    韩竞也没阻止他。

    那天风大,吹得叶满直掉眼泪,他跟韩竞一起离开那儿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在一排排沉默孤单的黑色墓碑中,他仿佛看见了两条鲜活的灵魂,正目送他们的孩子离开。

    风吹过来时,他好像听到他们在问话,于是在心里答。

    “他现在过得很好。”

    “有大房子有钱还有一只小狗,不会孤独。”

    “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对,我爱他。”

    ……那些答话,被风轻轻送去了天上。

    找的时间一点点变长,韩竞也越来越沉默寡言。

    叶满从他的身上越来越清晰看见了曾经他的样子,阴郁的、锋利的、 危险的、桀骜的……

    这是别人口中的韩竞,他有时候会对这样的韩竞有些害怕,可他没表现出来。

    夜里,偏远的西北小县城。

    叶满从洗手间出来,在韩竞身边坐下,床垫轻轻凹陷下去,他伸出自己并不太有力量的手爪,开始吻韩竞的肩。

    正低头看手机群消息的韩竞侧头看他,黑色眸子有些空,像是在想事情,还没来得及把注意力放在叶满身上。

    叶满歪歪头同他对视,说:“不认识我了吗?”

    韩竞把手机关了,搂住他的腰把他按床上,低声说:“不认识了,你是谁啊?怎么在我房里?”

    叶满摸摸他的下巴,上面冒出的胡茬儿有些扎人。

    “我是一只鬼,”叶满胡言乱语想逗他开心:“我叫叶小倩。”

    韩竞笑了笑,那张俊脸上情绪起伏并不大,把脸埋在他的颈侧,没了声音。

    曾经在这个小镇上,他和戚颂几个一起离开,他们出发的时候韩竞不会想到会有人陪自己回来。

    “这件事结束后,除了小侯开起来的几家,我把我的那些店都过户给你。”韩竞低低说。

    叶满正绞尽脑汁想办法逗他高兴,脑子一卡:“……什么?”

    韩竞:“你一个人就做完了那些店开起来的真正目的,以后它们不再有任务了,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店。”

    叶满:“在冬城你是不是也有店……”

    韩竞:“嗯,那家店有点特殊,生意一般。”

    叶满:“你没和我说过……”

    韩竞:“我要是说了,还有机会跟你搭讪吗?”

    叶满:“那南宁住的开满花那个也是吗?”

    韩竞一愣:“那个是咱们自己家的,你现在才知道?”

    叶满焦虑地反复咬嘴唇:“我不要。”

    韩竞也不意外,说:“你想不想要都是你的自由,我以前虽然有房子,但是没有一个家的概念,那些民宿都会给我留一间屋,进到里面就算回家。我早就决定把它们给你,就是想让你知道,以后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有能休息的地方,任何时候都不要觉得没退路。”

    叶满没说话。

    等了会儿,韩竞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叶满在哭呢。

    他哭的时候没声儿,眼泪先充满他眼尾的泪窝,然后滚到床单上,那样子很惨,哭一场就跟决堤似的。

    韩竞爬起来,半跪在床上给他擦眼泪:“哭什么呢?”

    叶满说:“我知道你交代遗言呢,你想跟那个人同归于尽,我跟你在一起没多久,但这段时间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你要是决定了你就去,你要是进监狱了,我也跟着进监狱,说不准还能关在一起,死之前还能多在一起几天。”

    叶满脑回路天马行空异于常人韩竞是清楚的,这话说得真心又让人哭笑不得。可韩竞明白叶满为什么会说这个,是因为这件事把他给压垮了,精神崩溃了。

    这些天叶满就因为奔波连续失眠、万分细致照顾他、精神紧绷。

    叶满太过在意他担心他,事情总是习惯往最坏处想,还爱发散,他承受的精神压力要大上百倍,是自己不合时宜,忽然说起这个让他误会了。

    他盯着白色床单上哭着的人,忽然鼻腔一酸,他给叶满擦眼泪,哄道:“别哭,乖,别哭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好好想想,我都有你了怎么可能去做那种事儿。”

    叶满从来很看轻自己,他不相信韩竞能为他改变什么想法,更不会相信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能因为他改变轨道,所以他劝也不劝韩竞,他紧紧抱住韩竞,听话不再哭。

    他觉得韩竞肯定不清楚,现在这件事对于经不住事儿的自己来说是天一样大的事,他的人生从来没经历过这样大的事,那像一座山压在他的头上,不真实却实实在在发生着,偏离他过往所有的人生经验,他那样恐惧焦虑,他在心里认真筹划着以后所有可能的路,甚至还有替罪,唯独没有一条是跟韩竞分开的。

    夜深,韩竞睡着了,叶满俯身在他背上亲了亲,唇长久贴在他灼热的皮肤上,眼睛空洞。

    良久,他给韩竞盖上被子,离开房间。

    他给还在香港的杨姐打了个电话,问了三胞胎的情况。

    杨姐已经猜到他的目的:“他们真的不知道妈妈在哪里,我们问过很多次了。”

    叶满胃不舒服,强烈的压力和焦虑让他胃里仿佛灌满开水,滚烫想吐:“我明天想和他们聊几句,可以吗?”

    他心存侥幸,或许自己能问出一些不一样的。

    “行。”杨姐说:“明天早上我给你打电话。”

    他轻手轻脚回到房间,爬上床,躺在韩竞身边。

    房间很寂静,床头的小灯亮着,韩竞英俊的脸在灯光下轮廓分明。

    他觉得面前这个人好亲近,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比他距离自己更近了。

    他抱住他的一条胳膊,静默地守护他,就像他每晚守护自己一样。

    就是这时候,电话铃声响了。

    叶满摸到韩竞的手机,接起来。

    电话对面传来戚颂的声音:“找到她了。”

    叶满心脏狂跳起来,嘴唇都有点哆嗦了,摇醒韩竞:“哥,接电话。”

    韩竞睁开眼,里面没有丝毫睡意。

    “喂?”他握住电话。

    戚颂:“找到她了,我们正在过去的路上。”

    韩竞:“人在哪儿?”

    叶满瞪大眼睛看着他,心高高提着,生怕有坏消息。

    几分钟后,电话挂断。

    叶满凑上去问:“怎么说?”

    韩竞表情明显舒展:“找到就好说了。”

    叶满静静望着他,没说话。

    韩竞挑眉:“怎么了?”

    叶满:“为什么……之前一直让我回西宁,不让我来找你?”

    韩竞:“……”

    叶满不想自己猜来猜去,他想和韩竞做到坦诚,这是他在主动尝试的新的交往方式,于是问他:“因为你觉得我会碍事,过来会添乱吗?”

    韩竞那双黑眼睛深刻地看着他,说:“我这段时间的情绪不稳定,我怕我会伤到你。担心我的事会让你有压力,会难过,你太在乎我了,你对负面情绪的敏感程度就会更高。”

    他很认真地回应叶满的话,没有像叶满过往中的任何人那样轻描淡写地说“你想多了”。

    一些情况下道给别人“你想多了”时,其实是因为你做多了、你说多了,忽视并否定别人的想法有时是一种不尊重、残忍和推开的手段。

    他们俩谁也不愿意推开谁。

    韩竞:“可我很需要你。”

    叶满呆呆看他,忽然扑上去,把他紧紧搂进怀里。

    他被韩竞看见了,他的付出被韩竞明确说出来并回馈谢意了。

    他再也遇不到韩竞这么好的人了,他总是让自己觉得自己的存在很好很好。

    飞机落地福建,驱车前往一个沿海渔村。

    两个人到的时候那些人都已经到了一半,车就停在渔村外的沙滩上。

    天色暗了,渔村没通路灯。

    出租车缓缓停下,叶满在模糊的深蓝色海影中看到了那群人影,高矮胖瘦、沉默得像夜的背影,看不清容貌。

    他们……就是韩竞当初路上的伙伴们吗?

    戚颂和小候迎上来,叶满抬步跟在韩竞身后向渔村走。

    来得急,也来不及打招呼,一切都匆匆忙忙。

    “我们在这里待了一下午了,她一句话都不认,我们都怀疑真的找错人了。”戚颂边引路边说现在的情况。

    韩竞脸色冷肃:“村子里的人怎么说?”

    戚颂:“说她是去年来的,跟那个男人过了一年,不爱说话,没什么人了解她。”

    一年前,叶满心想,大概是把孩子遗弃香港之后的事。

    “嫂子。”一道有些柔软的年轻声音低低叫了他一声。

    剧烈海风将叶满的头发吹乱,糊在脸上,他转头看了眼,见小侯小跑着跟他并排走。

    韩竞走得快,他也顾不上细看,只点了一下头就跟上去,没说话。

    渔村最多十几户人家,在这个时间都亮着灯,他们要去的那家在最边上,矮小的一个房子,门口挂着渔网、悬着灯。

    叶满有些紧张,轻微咽了下口水。

    他想知道三胞胎的妈妈长什么样子。

    除了韩竞的事,他也有一点私事,他答应过三胞胎,让妈妈带他们回家。

    门开着,温右正在门口抽烟,守着出口。

    见一行人过来,微微站直,低声说:“吃饭呢。”

    木门敞开着,里面的白炽灯照亮那个拥挤但并不杂乱的海边小屋。

    韩竞抬步走了进去,叶满跟进去,八仙桌边上,一男一女正在吃饭。

    叶满打量他们,男的又黑又瘦,但还算精干,不停抬头看他们。

    女的脸上粗糙,叶满隐约能看出一点在香港见过的照片上的五官轮廓影子,只是老了很多。她背微微驮着,一副有些懦弱的样子,但从她从容吃饭的动作看,叶满觉得那懦弱大概只是表象。

    韩竞站在渔村的小房子门口,沉沉盯着那个不停做家务的女人。

    她身边那个当地男人满脸不安地看着家里这些外地闯入者,想要报警,可他的女人不让。

    比起男人,那个女人淡定多了。

    她低着头舀出汤,给男人添上,然后坐在塑料凳子上埋头吃饭。

    入夜了,渔村已经歇息,只有最边缘这户人家里里外外站着人。

    最里面,堂屋里,韩竞拉开一把椅子坐下,逼人的身高和体型几乎将这个简陋的小屋子填满,他一身黑衣,面色沉冷阴鸷,气场与这间简陋的堂屋格格不入。

    就仿佛一头猛兽闯入了羊圈。

    他目光冷峻地慢慢扫视着四周,像在找什么,或者是在与女人进行无声交锋。

    屋子里静得碗筷碰撞声都让人心惊胆战,只觉得连空气都被他的存在压得喘不过气来。

    外面海水静静涌动,风从门口吹进来,一盏白炽灯轻轻轻晃动。

    戚颂站在门口,低头点了根烟,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把这地方堵得严严实实。

    “你可以报警。”韩竞淡淡说:“那就省了我们的事了,警察也在找你。”

    女人仍不说话,从见到他们开始她就一言不发,仿佛一个哑巴,看也不看他们。

    韩竞:“我赶在警察来之前跟你见一面,就是想跟你谈个交易。”

    深蓝夜色沉进这个房子里,打破了平静生活的乌托邦。

    女人呼噜噜往嘴里吸着粥,举止粗鲁,仍然不说话。

    “香港那三个孩子我们已经找到了。”韩竞语速放慢,不动声色地观察女人的反应,可那双锐利的眼睛却捕捉不到任何的情绪波动:“他们在墙壁里生活了一年,就为了等你去接他们。”

    “阿姝,他们是什么意思?”那个男人茫然地问。

    女人没吭声。

    戚颂心善,今天是背着男人与她说起孩子都事的,韩竞并不在乎,他是苦主,只要结果。

    戚颂还是心软,开口道:“你出来吧,放心,我们不会对她怎么样。”

    “不行!”那看起来窝窝囊囊的男人说:“我、我跟她在一起。”

    “我知道那个人对你们做了什么,也知道你们对他做了什么。”韩竞把三个孩子的照片放在桌上,淡淡说:“你是个有头脑也狠得起来的人,知道我们到了意味着什么,就算你对他的事绝口不提,遗弃儿童也是刑事犯罪。”

    那老实的男人蹭地站起来,嗤道:“你胡说什么?”

    韩竞盯向那男人,开口道:“你们结婚了?”

    叶满扭头看墙上,这个房子的墙上挂着两个人的婚纱照。

    男人急促呼吸着,说:“还没领证,但我们已经定好了。”

    叶满觉得有点难受,他们是来找证据、证人的,他们原本是为了正确的事过来的,可是现在他们变成了打破一个幸福家庭生活的罪魁祸首。他开始模模糊糊明白,很多事情不会有绝对善恶,只有立场不同。他从前的非黑即白观念,也开始颠覆了。

    “是吗?”韩竞目光转回女人,开口道:“他们在那里偷东西,吓人,就为了活下去,因为你让他们等你。你现在要结婚了?”

    女人垂着眼睛,白炽灯光下,她淡定得像个局外人,桌上摆着手机,上面是三胞胎的近照,她看也不看一眼。

    韩竞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开口道:“我们谈个交易,我可以资助那三个孩子到读完大学。你把你手上的证据交出来,替我们作证,他在二十四年前,曾经杀过一个人。”

    女人忽然站起来,一直急着的小侯心脏一跳,连忙看她。却见她开始收拾桌子,转身去洗碗了。

    他眼里涌出浓重的失望,他说:“嬢嬢,我求求你了,我哥给他撞死了,他死的时候尸体都凑不全乎。”

    “我没有证据,他做的事我都不知道,二十四年前我都不认识他。”女人终于开口,她的声音竟然出奇的好听,温柔甜美,不像这个岁数的人发出来的。

    韩竞:“从香港回来,他冒用了一个身份逃避追查,跟你生活在一起十几年。警方已经查到了,他顶替的那个人是你们在香港一起打黑工的,那个人消失了十几年,现在在哪里?”

    女人又不说话了。

    韩竞语气沉下去:“你不会不知道,你比任何人都了解他。”

    接下来,又陷入了戚颂他们经历的僵局。

    无论说什么,威逼利诱,对方一直不开口,所有人都觉得棘手。他们提前来就是为了二十四年前的案子证据,如果这个女人也没有,始终不松口,那或许就没办法了。

    叶满印象中的韩竞永远是耐心的、稳重的、有办法的,他现在仍然表现得运筹帷幄,每一句话都在刺探女人,可是叶满察觉到了他的急躁。

    不只是他,叶满也觉得急躁,他觉得那个女人心理素质非常强,嘴巴比蚌壳还紧,她没有弱点,甚至不在乎孩子。

    室内正僵持着,戚颂拍了拍他,低声说:“先去歇会儿吧,有的耗呢。”

    叶满摇摇头,轻声说:“我陪他,他需要我。”

    他需要我。

    韩竞说过这句话,叶满牢牢记着。

    戚颂笑了笑,说:“还好有你陪着他,要不可能早就失控了。”

    叶满咬唇,没说话。

    门外海浪潮起潮落,单一得仿佛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声响。

    过了很久,屋里的灯光都开始黯淡,渔村的灯也都熄灭了,韩竞站起身,走了出去。

    叶满扭头看他。

    小侯也跟上去了。

    房子里就剩下夫妻两个,他微微攥紧拳头,走到八仙桌旁,刚刚韩竞的位置坐下。

    那个男人立刻警惕地看他:“你们没完了?”

    叶满摇摇头,他的气质较之那群人更加柔和,也更加无害。

    他嘴拙,说不出什么好的话来,也没有直接去劝,他是为另一件事来的。

    “我是在那个你跟他们分开的大厦里遇见他们的,”叶满轻轻地说:“他们过得挺好的,被一对老夫妇收养了,住在一个小屋子里,有三张小床,地方不大,但是很温馨,那对老人很好,给他们买了衣服,睡衣是一样的,前面是米老鼠图案,特别可爱。”

    女人背对着他,正在整理床铺准备睡觉,一声不吭。

    叶满:“他们说,你告诉他们要在那里等你,就一直没离开,白天人多,不敢出去,就只能夜里到处跑,每个进大厦的人他们都要看,他们觉得或许其中有人能带来你的信。”

    男人听着就有点受不了了,他转头看女人,说:“我不在乎你有没有孩子的。”

    第172章

    叶满:“但是老人已经年纪很大了, 手雕麻雀传承正在渐渐没落,他们的生活因为带孩子变得有点难以为继,就只能日夜轮换开着小卖部, 做一点小生意。他们身体不太好了, 我只能把他们带出来, 你别怪我。”

    女人转身看他, 说:“你走吧, 我什么都不知道。”

    叶满点点头。

    他对她笑笑,说:“还有最后一件事,我答应他们的, 不能食言。你只要亲口对他们说一句是你委托了别人去接他们回家,不用你亲自去,只要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被遗弃的就好。”

    女人:“……”

    昨天已经跟杨姐打过招呼,叶满见她没拒绝, 拨通了视频。

    视频也很快就接通了。

    女人盯着叶满手上的手机, 听到了里面的童声, 忽然挪步,快步走过来。

    画面里,三个孩子挤在一起, 瞪大眼睛看过来。

    “妈妈……”

    “是妈妈吗?”

    “是妈妈!”

    叶满在一边站着, 他害怕遗弃孩子的女人会立刻挂断电话,但是她没有。

    她看着屏幕,嘴唇动了动, 竟然开始说话了。

    男人也凑过来一起看,叶满偷偷擦了下眼泪,然后安静等着。

    没有叶满想象中的任何冷言冷语,他们就像聊家常一样, 妈妈轻柔地跟自己的三个孩子说起了话。

    孩子没有责怪妈妈没去找他们,他们知道妈妈和他们一样在躲那个人,他们互相理解着彼此。有些话他们没有跟叶满说,那就是妈妈说过,老汉儿活不了多久了,那之后他们就都能站在太阳底下,虽然他们不明白老汉儿为什么活不久了。

    妈妈也没有责怪他们让人找到了自己,她问的,多数是他们在香港的日子吃没吃饱,冷不冷,爱吃什么,还有听不听那对好心老人的话。

    正是这样平常的对话才更让人心酸。

    叶满看着时机,轻轻说了一句:“只要他还在,他们在哪里都不安全的。”

    女人话音一顿,没有理他,继续说起了话。

    直至——

    “妈妈,你看。”那三个孩子都拿出了一块儿麻将。

    不过上面刻的东西不是什么牌,而是字母。

    “那个哥哥真的找到你咯!”一个小娃儿高兴地说:“他给我们这个,喊我们要是找到你,就把它拿给你。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块,这样子我们就永远不得分开咯!我啥子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嘛?”

    他们将那四张牌举起来,凑到一起,是一个完整的“LOVE”。

    韩竞靠在车上休息,他已经连续一天一夜没合眼,睡觉也只是浅眠。

    他望着深邃的天幕仔细想接下来的计划,这个女人油盐不进,他打算用强硬的态度来。那么想着,他忽然走神,他发现自己快要忘记爸爸的脸了。

    那让他惊恐,立刻打开手机,翻出爸爸妈妈的照片看,看清他们那瞬间,他胸口涌出一阵强烈的激愤和火气,他在幼年时找那些盗猎的要人时,他就是这样,冲动、不计后果。

    他踩灭烟,大步向那个房子走去,戚颂他们了解他,立刻上去拦。

    “小叶……”他下意识想找韩竞的安定剂,可是叫了一声才发现,叶满没在这儿。

    韩竞一怔,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心里顿时一突。

    “小满呢?”

    周围的人纷纷说没看见,小侯抓了把头发,说:“从刚刚就没看见……不会还没出来吧?”

    他脸色瞬间变得紧张,快速往那个孤零零的小木屋跑。

    门还敞着,湿凉的海风灌进去,灯影摇晃。

    叶满就坐在八仙桌边上,他刚刚的那个位置。那对夫妻坐在桌子的一边。

    一切都平平和和,没有任何冲突迹象。

    “你又想干什么?”男人见他进来,立刻警惕地站起来。

    韩竞走进去,走到叶满身边。

    青年抬头看他,张张嘴。

    没发出声,韩竞却知道他在问自己有没有事。

    这个小卷毛儿,是世界上最关心他的人了。他真想抱抱他。

    可他的注意力却放在了桌上连着视频的手机。

    母子在通话。

    只是一刹那的时间,面前的女人忽然崩溃了,她脸上扭曲一阵儿,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凄厉得让赶来的小侯一阵头皮发麻。戚颂他们全都过来了,堵在门口没进来。

    她挂断视频通话,伏在桌上,她的肩膀剧烈颤抖,双手紧紧抓住桌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哭声在狭小的空间里震荡,让人心惊胆战。

    韩竞皱皱眉,那个男人上前去安慰她,被她推开。

    她哭了十几分钟,直至再也无法发出大的声响。

    她站起来,走到墙角的柜子,从最里面翻出一个孩子用的小蓝书包,扔到韩竞脚下:“你要的东西。”

    韩竞一愣,迅速打开。

    里面,是一块破烂的藏羚羊皮子。

    他瞳孔骤缩,眼尾忽然滚了一滴泪下来,爸爸死的时候,也抱了半张。

    “老子去自首。”她没再看那个老实男人一眼,或许是故意躲避着,直直盯着韩竞,胸口剧烈起伏,她语气带了股子狠戾劲儿,说:“他顶替身份那个也遭弄死咯,我在他边边上遭逼到干了好多造孽事,本来以为可以重新做人,看来该挨的刀刀儿躲不脱。你娃说话要算话,好好安顿他们,老子帮你弄死他龟儿子,不弄死他,大家都莫想好死!”

    所有人都听清楚了那句话,也明白,证据拿到了。

    忽然之间,那只蚌就开了口。

    夜里他们到距离渔村最近的县城歇脚。

    凌晨饭店都关门了,只能找了家超市买点吃喝,回酒店凑合。

    韩竞一直看着那会儿皮子,在屋里一动不动,叶满害怕他这样的状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他用热水打湿毛巾,走到韩竞面前。

    湿热的触感轻轻蒙上他熬红的眼睛,韩竞下意识闭上眼睛,湿润的毛巾让他酸胀的眼渐渐放松,他瞬间从那个可可西里的屠戮场抽离,手慢慢松开了爸爸拼死护下的藏羚羊皮。

    现在他已经三十六岁,有了小满,也要成家了。

    热毛巾在他脸上细细擦拭,将他的悲伤与戾气一点点融进水里。

    那样温柔细心,就像被人捧在手心里。

    他就是被人捧在手心里。

    他控制不住把叶满按进怀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胸口,露出极为罕见的脆弱。

    “小满……”

    他嘶哑的声音喃喃轻唤:“我的小满……”

    叶满抓着毛巾,低头看他。

    “嗯。”叶满弯下腰抱紧他,眼眶红了,说:“哥,我在呢。”

    韩竞没说话,可是听到他这句话,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了。

    戚颂一行人站在门口,顺着门缝看进去,又悄无声息离开。

    直至半个多小时后,叶满打开门,韩竞已经恢复如常。

    叶满这才有时间跟他们正式打个招呼。

    韩竞介绍:“他们是我年轻那会儿一个车队的。”

    叶满站好,规规矩矩打招呼:“哥……哥,我叫叶满。”

    戚颂笑起来:“不用那么拘束,都是自己人。”

    叶满腼腆笑笑。

    那群人性格各异,但是对叶满态度非常好,都打了招呼。

    也没时间聊太多家常,他们讨论起之后的事情。

    明天他们就回青海了,把东西交给警察,开始处理之后的事情。

    叶满坐在韩竞身后,用那个热毛巾一下一下擦他的手,帮他放松。

    他好奇地看着屋里那些人,想象着当初韩竞车队里的生活,有种自己也跟他们一道了的错觉。

    刘铁溜溜达达走过来,坐到叶满身边,跟他搭话:“小老板,你跟那女的说了什么?她就这么改口了。”

    叶满:“什么也没说,她是为了孩子。”

    刘铁不屑:“她自己把孩子扔了,还说让他们在那儿等,摆明了不想要。”

    叶满:“她没想过孩子们还会在那里等她,她以为他们很快就会被发现,然后被送进青年及儿童院,让他们接受香港的教育。”

    刘铁翻了个白眼:“小老板你就是太天真,她那样的人哪会良心吗?”

    小侯也凑过来,语气有些厌烦:“她也不是什么好人,帮着她老公做了很多脏事儿,否则她早就去告发了,不会一直躲着。”

    叶满沉默下来。

    刘铁笑嘻嘻道:“小老板,如果不是你找到了那几个孩子,咱们是没办法撬开她的嘴。”

    叶满回了上一句话:“可能……她只是害怕孩子们被那个人找到,她做那些坏事也不一定出自本心,我知道那个人很坏,他会杀人。”

    屋里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都看向他们。

    叶满后知后觉,有些紧张,韩竞忽然收紧手,将他握住。

    韩竞像是释怀一样,低低说:“说得对,否则她也不会提那样的条件。”

    叶满弯唇:“无论如何,找到她,三胞胎就不用躲藏了。”

    韩竞:“嗯。”

    顿了顿,他说:“你是不是给了三个孩子几个麻将?”

    叶满:“啊,那个……”

    韩竞:“杨姐给我打电话了。和三个孩子视频之前她一个字也没透漏,视频的时候他们拿出那四个麻将,说还有一个是留给她的,她一下就顶不住了。”

    叶满脸红了,轻轻说:“那是收留他们的老人教我刻的,LOVE,本来要送给你的,刻得不好。”

    韩竞极认真地说:“我已经收到了,刻得很好。”

    叶满鼻腔泛酸,又因为他的话感到开心,他说:“三胞胎回来后要被送进孤儿院吗?”

    韩竞:“放心吧,我来安排。”

    韩竞在,叶满没什么不放心的。

    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叶满也跟着笑。

    戚颂忽然说:“好些年了,没像这样聚了。”

    “是啊,现在心事放下了,对侯俊也有交代了。”

    “真怀念过去啊……”

    “现在的日子多好啊,韩竞也有了伴儿。就剩下……唉?刘铁,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刘铁笑骂:“怎么又扯到我这儿了?”

    叶满眉眼弯弯的:“竞哥说,你以前还给瑶族姑娘唱好运来。”

    哄堂大笑。

    刘铁苦着脸:“他什么都跟你说,那他说了当初那姑娘看上了侯哥,让他当上门女婿吗?”

    全屋的人都静了,看向小侯。

    小侯似乎一点也没当回事,笑眯眯说:“原来我差一点有嫂子啊。”

    叶满分明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强撑的苦涩。

    ……

    晚上睡觉前,叶满紧紧抱着韩竞,下巴抵在他温暖的颈窝,轻声说:“哥,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韩竞:“很瘦,皮子松松垮垮挂在上面,露着的地方都是激素纹。”

    叶满:“我还没见过。”

    “你见了会觉得恶心的,这回回去交证据、证人也见不着他,”韩竞揉揉他的脑袋,轻轻说:“只有开庭能见一回,但是说不上话,法律规定以后都不能见了。”

    叶满:“……”

    他用脸蹭了蹭韩竞,说:“你该说的话都说了吗?”

    韩竞:“嗯。”

    叶满:“那就没遗憾了。”

    韩竞轻轻弯唇,闭着眼睛,说:“所有的遗憾都被你填得平平整整。”

    叶满捏他的眉心,替他放松。

    韩竞平躺着,轻轻说:“有皱纹了吗”

    叶满:“嗯。”

    韩竞叹了口气:“没想到解决这件事的时候我已经长了皱纹。”

    叶满凑近观察,然后用指头轻轻捋,小声说:“以后都不皱眉就散了。”

    “嗯,”韩竞定定看他:“不皱眉了。”

    ——

    身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生活一般都没有大风大浪,没有跌宕起伏,没有生离死别。

    以前我觉得那样的生活像死水,可现在我发现这样挺好的,再大的风暴最后也能轻轻平息,没有大的波折,这么看……我好像是一个有点幸运的人。

    我本该跟他们和三胞胎妈妈一起去四川,听说青海的警察已经过去,准备移送管辖手续,一切都很顺利。

    我多想陪着他一起去老家见证故事的完结,可我没有去,我去了西宁。

    ——

    韩竞家的阿姨说,奇奇绝食两天了,现在已经奄奄一息,实在没办法才打来电话。

    叶满开视频没有用,哄它吃饭也没用,它趴在自己的小窝里,蜷缩着谁也不理。

    他匆匆转车来到西宁,当天下午就到了这个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城市,他坐在出租上四处打量,这座海拔两千多的高原城市是韩竞长居的地方,他没来过这里,觉得非常好奇。

    这里的天空很蓝,整个城市看起来干燥清爽,人又高又漂亮。

    二十七岁这一年,他忽然想起十七岁时网上看过的一句青春疼痛文案——“我来到你的城市,伸手触摸你的气息。”

    他觉得韩竞应该住在这样的地方,这里的气质与韩竞的太过相似。

    于是他轻而易举感觉到了亲切。

    韩竞家住在一个高档小区,一个大平层里面。

    从电梯出来,他匆匆敲门。

    是一个五十来岁的阿姨开的,她恭敬地叫了声:“叶先生。”

    叶满慌忙应了声,也来不及寒暄,问:“奇奇呢?”

    话音刚落,从屋里传出一连串哒哒哒奔跑声,一只小白狗冲了出来,叶满立刻蹲下,那只小狗窜进了他的怀里,哀哀叫起来。

    他心疼坏了,喉口酸涩得一时没发出声。

    这些天他一直奔波,他以为奇奇已经是健康小狗了,可忘记小狗最需要陪伴,他忽略了它。

    “对不起,对不起。”叶满把它抱起来,准备穿韩竞的拖鞋,但阿姨放下了一双,他穿着竟然完全合脚。

    这一路上他浑身冷透,根本没缓过来,西北的风硬、干,吹得他脸有些皲裂。

    进到韩竞家里他才感受到暖意,地暖充满整个硬朗而简约的房子,给韩竞给人的感觉很像,是个成熟硬朗的男性空间。

    从六月认识韩竞到现在半年了,他第一次知道他家的样子。

    但他来不及细看,抱着韩奇奇坐在超大客厅的柔软沙发上,仔细观察它的样子。

    它很干净,看起来没受什么伤,皮肤病也没复发,只是肚子很瘪。

    它疯狂摇晃尾巴,冲着叶满汪汪叫、吐舌头,大大的耳朵忽闪忽闪,黑眼珠一直盯着叶满,看上去也没有生病的迹象。

    叶满试探着打开一个狗罐头,小狗立刻狼吞虎咽吃起来。

    阿姨走过来,奇怪地说:“之前连水都不喝的。”

    “请问有鸡肉或者牛肉吗?”叶满礼貌地询问:“它爱吃肉,我去煮一点给它。”

    “千万别和我客气,韩老板给我的工资不低的。”她笑盈盈说:“我这就去。”

    叶满摸韩奇奇白白的毛,轻声说:“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把你丢下了。”

    韩奇奇不是记仇小狗,它认主,只要主人还要它,它就会忠心耿耿。

    吃过饭那只小狗的肚子圆滚滚,躺在叶满腿上捉他的手指玩,放在嘴里用小牙咬,并不用力。

    叶满喜欢它喜欢得要命,心不停塌陷,阿姨已经下班离开,叶满就更加自在,在这个充满韩竞气息的房子里,他终于放松下来。

    陪了韩奇奇好久好久,他抬起头时,忽然发现外面下起了雪。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雪,觉得心踏实下来,他熟悉的冬天终于到了。

    大雪一片一片重重落下,照亮了西宁的夜色。

    他打开封闭式阳台窗户,伸出手去接雪花,他曾经觉得西北雪山上的雪也未必比他窗台上下得更厚,可现在他察觉到了不一样,他想起来其实每一片雪花都不一样,就像每个人的指纹都不同。

    每一片落到他的身上都是独一无二的。

    雪落在他的衣袖上,纯粹透明的冰花绽开在他的眼前,他仰头,看见了源源不断的生命在他面前坠落。

    东北野地里的秋英和格桑花长得一样,但格桑花并不单指一种花,那是藏族人民对标志着夏季与雨季来临的杜鹃、报春等高原花卉的总称,而就算是秋英也是漂亮的。

    自己在出租屋睡一大觉起来看到了窗台堆满苍白,却忘记那里面的每一片雪花都不同。

    这个世界忽然变成了他小时候的样子,他觉得每一样东西都有趣。

    他在客厅浴室洗了个澡,洗完后裹上韩竞放在这里的浴袍,穿上他的大拖鞋,开始探索他的房子。

    这里不像他的出租屋,一转身就一览无余,这里很大。

    推开一扇门,摸索着打开灯,里面是健身房,里面各种设施很完善。

    韩奇奇飞速窜进去,又飞速窜出来,兴奋地围绕叶满做布朗运动。

    叶满笑起来,说:“你已经很熟悉这里了吗?爸爸平时喜欢待在哪里?”

    韩奇奇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跟着他往下一间跑。

    下一间是书房,叶满轻轻推开,韩奇奇冲进去,跑出来时咬着一只小玩偶,那是叶满曾经买给它的。

    看来韩竞家里没有禁止韩奇奇进入的区域。

    他依次推开几扇门,收藏室、储藏室,里面都是些看起来就很值钱的藏品和酒,他没多看。然后是客卧。

    客卧里几乎没什么东西,衣帽间也是空的,叶满准备一会儿把自己的东西拿进来,就在这里睡。

    他这么想着,推开最后一扇门。

    门开后,他微微愣住。

    这间的风格完全不一样,和整个房子都不一样,这里的色彩偏向清新,床单是草绿色的,窗帘和沙发也都是让人放松的暖白色,大床边的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相框,他走过去,拿起来看看。

    那是两个人在福建海岛上的合影。

    在某个他从来没有来过的世界角落,拥有着他喜欢的一切,对于从来都被忽视的叶满来说,那种感觉足够让他的防备全部卸下,他觉得心脏被热腾腾裹着,可激动下呼吸难免不畅,他坐在床上,蜷缩起腿,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来。

    韩奇奇扒着床向他叫,他就把韩奇奇抱起来,抓着小狗耳朵擦眼泪。

    但高兴的哭和难过的哭是不同的,这真是奇妙,他很快又笑起来,下床去找衣服穿。

    他准备先穿韩竞的,不是因为自己没有衣服,他就是想穿男朋友的,那种心理有些奇特,他也搞不懂,只觉得那是一种格外隐秘的亲昵和边界侵入,他渴望侵入韩竞的生活,又被他包围。

    第173章

    韩竞房间有个大衣帽间, 像电视上演的那样的。他心怀敬畏地走进去,这里挂着韩竞的衣裳,也有他的, 被洗干净一起放着, 有种同居的错觉。

    他拿了一件韩竞的黑色毛衣, 裤子穿自己的黑色休闲裤。

    他打开手机, 准备问问韩竞自己的电脑和那些信放在了哪里, 但又怕打扰他,就发了一条消息。

    韩竞回复:“书房桌上,我的电脑密码贴在上面了, 用那个速度快一点。”

    叶满抿唇:“你那边怎么样了?”

    韩竞:“很顺利,空下来给你打电话。”

    叶满握着手机发了会儿呆,去了书房。

    这时候才晚上七点多,快递还接单。

    他将谭英的信一封一封找出来, 然后写下地址, 全部寄回发件人。

    那个过程里, 他仿佛在和一段旅程在告别。从八月到十二月,他以那二十块买到的几封信为理由开启了一段跨越祖国南部的旅行,从西到东。

    然而实际理由却是他那时对人生的一切都变得绝望, 他游走到了生命边缘。

    如果一个人是一座城, 那他的城连年征战,硝烟弥漫,已经成了废土, 风一吹,烟尘四起,没有半粒种子愿意在这里发芽。战乱国度的他没见过美丽和平的地方,直至日光城民宿窗外的经幡浮动, 落在了他的眼底。

    韩奇奇躺在他腿上,圆滚滚的小肚子毫不设防地坦露,尾巴悠闲地在他腿上甩啊甩。

    他一个个确认着地址,在纸上认认真真写下来,梅朵吉、和鹏臣、操老能、苗秀妍、吴敏宜、孟芳兰……

    他从西藏出发,经过了云南、贵州、广西、广东、福建。

    梅朵吉的信再没有人收了,所以他自己好好保存起来,孟芳兰的信他已经送还了。

    那么剩下的就该依次返还了。

    写着那些地址时,叶满仿佛又走了一遍过去几个月的路。

    绝望、惊恐、疲惫、眼泪……善意、拥抱、友谊、释怀、勇敢……还有一朵朵小红花。

    叫来上门取件的快递员,叶满将从香港带回来给瞳瞳的礼物也寄了出去,瞳瞳才给他发地址,因为他不敢给叶满家里的地址,否则爸爸妈妈看到陌生人的东西会把它扔掉,还会打他。

    叶满考虑不周到,本来已经放弃了这件事,但瞳瞳昨天又高兴地给他发消息,说外公同意了,可以偷偷放在外公家。

    快递员一个个填好快递地址,带走了信件,最终它们会回到当初的发件人手中,说不遗憾是假的,但并不是每一段旅程都会有一个完美的结果。

    将那本装满信件的文件夹合上,他拿起贴纸,郑重在上面贴了一朵小红花,用力抚平。

    为自己独自一个人去香港,为自己找到了莫青,为自己找到了双头蛇的线索,为自己从来没想象过的勇敢,为自己第一次因自己感到骄傲。

    他发了个朋友圈,他说:“从八月到十二月,关于信的旅程已经结束,感谢这一段路。”

    几秒后,他的朋友圈多了一条动态,来自吉格,是那个在拉萨跟他一起买信的藏族男孩儿——我一直在关注你,恭喜你。

    叶满弯弯唇,回复这个和自己一起见证过故事开端的男孩儿:“谢谢。”

    几分钟后,他受到了一条视频邀请。

    是来自那个藏族男孩儿的。

    叶满轻轻点开。

    他应该是在大学宿舍,背景里还有舍友来回走动的身影,那个英俊的藏族男孩儿的脸出现,烫卷的头发,耳朵上挂着的耳钉,时尚而有活力。

    他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叶子,好久不见。”

    叶满对他有些陌生,毕竟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几个月了。

    他有些拘谨地摆摆手:“好久不见,你还没放假吗?”

    “期末周,快放假了。”那个热情洋溢的大学生答道。

    男生双臂交叠,趴在宿舍桌子上,脸凑近屏幕,这样的姿态会让人减轻距离感和攻击性,看上去亲切熟稔。

    “你回家了吗?”吉格问道。

    叶满:“我在韩竞家。”

    “韩竞叔叔家……西宁吗?”吉格说:“我看到他的动态了,你们恋爱了。”

    说起恋爱这种事叶满还是会害羞。

    叶满耳朵有点红,“嗯”了声,把手机调整一下,打开了韩竞的电脑。

    刚刚打开,手忽然一顿,他的目光凝在电脑屏幕上。

    屏保是一片系统自带的绿蓉蓉草地,上面有几行字——

    欢迎宝贝回家,我现在应该不在,房门密码改成你的生日了,家里的车钥匙在门口挂着,车停在地下二层,可以开车到处转转,客厅电视下面柜子里有现金零花钱,可以随时用,你的琴和重要的物品都被收在收藏室里,家里的东西都能用,都没锁,随便点,这是我们的家。我爱你,小满。

    他心脏砰砰跳动,咬着食指指节,盯着那几行留言,这应该是那晚韩竞匆匆离开前留下的。

    “叶子。”吉格的声音叫醒了他。

    “嗯。”叶满弯起唇,望向手机屏幕,温和地说:“对了,视频是有事吗?”

    吉格:“就是那些信的事。”

    男生腼腆笑笑,说:“那是我们一起买的,原本我想和你一起去旅行看看,但韩竞叔叔……那些信的主人,你找到了吗?”

    叶满:“……”

    他垂眸望着屏幕里这个藏族男生,忽然有种穿越时光的错觉,那时候他把一只小羊羔交给自己,然后小羊吃了信。

    那个意识模糊的夜里,男生问自己要去哪里,他回答:去信里。

    所有故事完结,他恰好来说话,就像一个浪漫而圆满的结尾仪式。

    “没有。”叶满笑笑,说:“我已经把信全都还给发信人了。”

    吉格:“能和我说说那些故事吗?”

    帅气的藏族男孩儿苦巴巴地说:“期末周好无聊。”

    叶满:“……”

    “因为信现在是有主的,不是藏品了,所以不可以透漏内容的,”叶满还是不太擅长拒绝人,想来想去,给了个找补,他温和地和这个比他小很多的年轻人说:“但我可以和你说说其他的。”

    吉格:“其他的?”

    叶满正在试着和人类相处和交流,不再逃避别人主动和他开启的对话。

    “那天那个山东的叔卖给我的信里,有一封来自越南。”

    外面下着雪,室内温度温暖干燥,韩竞的书房里很安静,因为有韩奇奇陪伴,所以并没有太多孤独。

    他慢慢讲述着:“我和韩竞在东兴过完中秋,决定去越南旅行,带上了那封信。”

    吉格听得很认真,年轻帅气的脸上因为他的讲述表情变化着,偶尔插句嘴问一问,十几分钟后,叶满停下休息,忽然听到对面有陌生男生的声音:“叶子!”

    吉格转头。

    一个室友冲上来,凑单他身边,看向屏幕里的人。

    “叶子的流浪笔记?”他的眼睛非常亮,情绪有些激动,他紧盯着叶满,说:“你是那个旅行博主对吗?天啊,你长得真帅!”

    吉格:“你在说什么?”

    叶满听到他的话下意识把韩奇奇举起来,挡在自己面前,他不想在网络上暴露自己的脸,那样会让他觉得不安全。

    可韩奇奇这只大耳朵小呆狗直接认证了,因为叶满的头像就是它。

    “就是他!”男生激动地对吉格说:“苗族古歌《开天辟地》,我论文的灵感!我好喜欢你的,你长得好帅啊!”

    吉格:“……”

    他望望视频,把室友推开,说:“叶子哥,你有视频号?”

    这种感觉真神奇,他以一种媒介被陌生人知道,有人听到他听到的声音,并报以善意。

    “嗯……”他特别害羞,含糊说:“随便弄着玩的。”

    然后对镜头外不停对他喊叫的男孩儿说:“谢谢你喜欢听,我、我会告诉甘蓝的。”

    因为紧张,说话都有点磕绊。

    “叶子,八月在拉萨我们分开时你有话对我说,对吗?”

    叶满一愣。

    片刻后,他弯弯眼睛,说:“嗯。”

    吉格认真凝视着他,说:“是什么?”

    叶满:“谢谢你。”

    吉格:“谢什么?”

    叶满:“谢谢你在那时候愿意跟我同路。”

    吉格:“所以如果没有韩叔叔……”

    叶满:“我会自己上路。”

    恰到好处的提问、隐晦的回答,是维持一段美好友情的最好方法。叶满现在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笨拙,而吉格也非常聪明。

    他说起了下一个话题。

    挂断视频后,叶满点进自己的短视频界面,这些天他都没有看过,发现自己粉丝涨得有点吓人,已经六十几万了。

    那条甘蓝唱的《开天辟地》转评赞过了二百万。

    他开着手机,播放着歌曲旋律,打开电脑准备导入照片,发现韩竞已经给他买好了剪辑软件。

    他动作顿住,无数的细节似乎都在告诉他同一件事——韩竞心里有他,并欢迎他来这里。

    夜里他给韩奇奇洗好爪爪,抱着它和小猪熊上了床。

    他蜷缩在韩竞的床上,仿佛被他的气息包围,那样宁静的夜里,他听着雪花落在玻璃上,睁着眼睛望着虚空黑暗,仿佛看到无数冰花在空中互相切割、碰撞,微小的世界在他眼前无限放大,充满了他的心脏,充满整个房间。

    他好像看到了自己正躺在床上,他的后面,背靠背蜷缩着一个脏兮兮的男孩儿,自己抱着奇奇,男孩儿抱着小猪熊。

    他跋涉千山万水,脚已经磨得血肉模糊,现在正闭着眼睛,睡得香甜,像是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抵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种感觉真是奇异,叶满搞不明白是否因为这是韩竞的家才让自己心安。

    他给韩竞发了消息,握着手机等了很久很久,韩竞没有给他回消息,就这样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他准备带韩奇奇坐飞机去找韩竞,打开手机看,韩竞后半夜给他发了消息。

    他说了现在的进展,又说了一次“我爱你”。

    叶满握着手机发了会儿呆,模模糊糊意识到韩竞最近总是爱这么说,就算是他再迟钝,也能感受到韩竞好像对他更加喜欢,这可能是因为两个人的羁绊在加深,也或许是因为自己的错觉。

    然后,他目光慢慢下移,韩竞今早跟他说:“小满,这边进展很顺,走了法律流程,已经没什么我能做的了,我就快回去,在家等我。”

    叶满弯起眼睛。

    一大早,叶满给韩奇奇穿好棉衣服和四只小鞋,拉上行李,抱着它出门。

    他在玄关柜子里果然找到了车钥匙,好几把,叶满辨认了半天,拎起来一把越野钥匙。

    他抱着韩奇奇进电梯,下行至P2层,他拿着钥匙在这个满是豪车的地下车库里四处寻找,很快一辆车响了两声。

    他走过去看,那是一辆长得相当酷的悍马。

    他确定没有找错,确定车牌自己的驾驶证可以使用,才拉开车门,抱着韩奇奇坐进去。

    车缓缓驶出地下车库,韩奇奇好奇地扒着窗向外看,昨天晚上下了雪,这个城市变得一片雪白。

    叶满觉得西北的雪和东北的雪不同,东北的雪是冷峻痛快,大开大合,从无边无际田野间偶尔露出钢筋铁骨的城。西北的雪是寂静克制,多民族的城、祁连山的风、沿着公路的沙漠全部附上白,让人觉得荒凉孤寂又自由刚硬。

    车里开着暖气,韩奇奇兴奋地甩着尾巴,一直没睡。

    它好久没出来旅行了,它很喜欢和叶满一起出来闯荡。

    后备箱里是叶满的行李,后座上摆着小狗的行李。

    叶满今早上忽然决定,要自己一个人自驾青甘大环线试试。

    重点是自己“一个人”,他想看看,现在的自己能不能试着和世界相处。

    带上衣服和地图,买了一堆吃的,加满油箱又带上一桶油,粗略研究研究,就这么出发了。

    韩竞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叶满已经到了青海湖,正和韩奇奇在一起玩。

    他没进景区,沿着青海湖往前开,四处白茫茫一片,湖面湛蓝,靠近湖边的地方飘着钻石一样的冰,风雪中漫步着几只黑色大牦牛,周围就他一个人。

    天还是阴着,或许要下雪,但无所谓,下大雪就走慢点,下小雪就走快点,走不了就找个地方停下发呆。

    “我出来玩了。”叶满清朗放松的声音传出来。

    韩竞微微一愣。

    他和叶满相处这么久,太明白叶满这样的状态意味着什么。

    曾经叶满连出门都很费力,他没兴趣,很难感受到快乐。

    他弯弯唇,说:“打算去哪里?”

    叶满:“青甘大环线,绕一圈回来……我开了你的悍马。”

    韩竞捏捏眉心,靠在后座缓解疲惫:“我们之间没必要分你我。”

    叶满赧然:“嗯……”

    韩竞压低声音:“像在床上一样对我提要求,用我的东西像用我那样自然就行。”

    成熟性感的声音通过耳机传进他的耳朵,叶满被他撩得面红耳赤,他蹲在雪地里,小声地、撒娇地、柔软地说:“咬你了。”

    韩竞闷笑一声。

    叶满敏感地察觉他心情很好,于是他的心情也跟着明媚起来。

    “往哪儿咬?”韩竞低低道。

    叶满想了想,哪儿都不舍得,好不容易想出一个:“咬手。”

    韩竞:“哦……”

    他抬起手看看,慢条斯理说:“想咬哪一根?”

    叶满心脏砰砰跳,牢牢闭上嘴,不肯吭声了。

    韩竞一般时候都很稳重,但调情的时候让人招架不住。

    小侯都快听不下去了,他以前可不知道他哥这么能撩,都有点可怜对面那个老实人了。

    小侯敲敲车门,说:“哥,到警察局了。”

    韩竞点点头,低声说:“玩得开心点,我把民宿的地址发给你,到了就过去。”

    叶满匆忙说:“韩竞。”

    韩竞停步,低低应道:“嗯。”

    叶满抬起头,望着那深蓝的湖水和满眼广阔的白,觉得那像一只深邃的眼睛镶嵌在地球之上,神秘、在冰天雪地里生生绽放出了艳丽。

    “你的家乡真美。”叶满轻轻说。

    韩竞一怔。

    随后,他笑起来:“你的家乡也是。”

    “小满,”韩竞说:“我也很快就回来了。”

    韩奇奇在雪地里跑远,又咬着球飞快跑近,红色的小老虎衣服下面穿着四只小红鞋,如果不是这样,它就要和雪融为一体了。

    叶满领着他往车边走,脑子里空空的,没有想前面的路,也没有想过去的路,那样的清净里,他嘴里古古怪怪地念着:“下雪啦,下雪啦……”

    他顿了顿,含糊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脚步也变得轻快。

    一个孩子蹦蹦跳跳跑在无人的天地间,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小狗,他念着——

    下雪啦,下雪啦。

    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

    小鸡画竹叶,小狗画梅花,小鸭画枫叶,小马画月牙。

    不用颜料不用笔,几步就成一幅画。

    青蛙为什么没参加?它在洞里睡着啦!

    路不好走,加上下了雪,需要更加谨慎。

    韩奇奇趴在副驾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将车开过一个炮弹坑,没躲过下一个。

    那样长时间的开车,他开始觉得浑身酸痛,对周围的风景失去兴趣。

    这种时候他决定不往前走了,于是找了个服务站,停下车。

    他去买了一杯热奶茶,还有两根热狗一碗泡面,热狗跟韩奇奇分享,一人一狗吃过饭,一起蜷缩在车里睡觉,任由天色暗下来,任由雪降下来。

    他睡醒后,望着窗外冰冷孤寂的世界,忽然觉得很难过,那种熟悉的难过迅速打败他,他蜷缩在车里哭,韩奇奇跑过来趴在他身上,一直陪伴着他。

    在那样孤寂的路途里,他一个人感受着情绪从浓烈到渐渐平息,然后启动车,继续往前走。

    青甘环线上不缺人,即使这是冬季。

    雪下在两侧,一条笔直公路静静延伸,偶尔会有独车或车队经过。

    韩奇奇趴着车窗看外面,外面已经漆黑一片。

    深夜了,他决定找一个城市住下,明天再走。

    他空出一只手翻看导航地图,下一秒车猛地一个急刹,韩奇奇吓得大叫,叶满一身冷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勉强在冲下公路前一刻把车停稳。

    他跌跌撞撞下车,腿软得站不住,前面果然是一个人,站在公路中央,叶满险些撞上去。

    “对、对不起……”那人也吓了一大跳,连忙走过来,问:“你没事吧?”

    叶满脾气好,也不会为难人,冷静下来,反而问:“出什么事了吗?我能帮上忙?”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儒雅男人,戴着副小眼镜,他局促地搓了搓手,说:“我的车爆胎了,能不能帮忙拉我们一段?我可以付钱。”

    雪从天上飘下来,悍马像一只钢铁猛兽矗立在公路旁,它对面,一个瘸了腿的小白车趴着,没精打采。

    叶满警惕地走过去看了看,就见车窗里有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和平常的孩子不太一样,脸部肌肉不是很协调,肢体有些僵硬,叶满见过这样的孩子,应该是脑瘫患者。

    虽然如此,他还是被照顾得很好,穿得干干净净,眼神纯粹清澈。

    “有备胎吗?”叶满蹲下,检查了一下那个爆了的车胎,问道。

    这地方太偏僻,往前往后上百公里都没人,叫拖车太费钱了,叶满可以拉他们,但他们方向相反。

    “有。”男人连忙说:“但我不会换。”

    叶满淡淡说:“我来吧。”

    飞雪的祁连山脚下,辽阔寂静的西北公路,夜色深蓝。

    叶满把奇奇放下来放松,卸下来白车备胎,一言不发地埋头干活儿。

    在零下十几度的户外,零星飘着的雪花里,他蹲在地上换车胎。

    要把它顶起来,坏掉的车胎取下。

    最重要的是,要把它垫在车底下。

    他一步一步做着,仿佛有人握着他的手引导他。

    在夏天,云南的一场雨里,韩竞就是这样教他的。

    那一家三口围着他,展开衣服给他挡着风,他们笑着互相打趣,热闹而温馨,这路上的小插曲并没有让他们感到生气或沮丧。

    遇事不要着急,慢慢解决就好。

    叶满情绪稳定,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这个时间路上已经没有人,只有他们两辆车,一盏灯,车里的小孩儿扒着窗看他,满眼好奇。

    或许是今天他开车太疲倦了,又或者是祁连山上降下的雪把他浮躁的灵魂慢慢冷却、颠簸的路将他连年自我斗争产生的废墟零零散散遗落在了河西走廊。

    他从看清楚情况、决定帮助他们,一直到完成,他的心都是静的。

    第174章

    他眼里只有那个报废的轮胎, 他知道能修好它,他修好了它,除此之外, 再没有其他多余念想。

    做一件事, 仅仅是因为想要做这件事, 他没去想别人怎么看自己, 没因为别人的注视关注自己的动作够不够标准、大不大方, 没想修不好怎么办,没想自己能不能做好。

    雪很冷,风从祁连山脉吹来, 他像是一个游荡在公路上的魂魄。

    零下的气温冻得他手脚发麻,他跳着缓了会儿,继续做。

    花费半个多小时,他完美换好了, 上车抱住韩奇奇, 插进它的长毛里暖手。

    那车主走过来, 手上提着一堆零食跟叶满道谢。

    叶满赧然地摇摇头,叮嘱说:“到了城市先去换轮胎,下次别在路中间拦车了, 很危险。”

    男人一怔, 随后苦笑一下:“我知道,我们没有卫星电话,没叫到救援, 我等了两个小时只有你停了,我怕他们冷……”

    叶满心里被轻轻触碰一下,他惊奇地发现爱好像无处不在,像流星、像飞雪一样坠落在他面前。

    叶满问:“你们出来旅游吗?”

    刚刚叶满只埋头干活儿, 基本没说两句话,男人觉得他性子清冷,也没敢打扰他,现在交谈起来,发现这人很好说话。

    “嗯,趁着假期带孩子出来旅游。”他说:“没开过这边的路,不习惯,还好遇见了你,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叶满想,韩竞曾经走在路上,是不是也经常遇到这样的事?随手帮个忙,这感觉还蛮好的。

    或许这一夜他开车太累了,脑子转得慢,所以他不愿意再去想自己帮了别人傲慢与否,他懒得去为自己做的每一个行为下定义,做了就做了,干嘛非得把自己剖开说出个一二三的动机呢,累得慌。

    路上偶然相遇,帮衬一把,也没必要留名姓,白车继续上路,深蓝夜色下公路笔直向前。

    叶满目送他们离开,缓了会儿,他也继续出发,凌晨的时候,他到了格尔木。

    按照导航找到韩竞民宿的地址,他把车停下,推开那个仍亮着灯民宿的门。

    里面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站起来,笑着说:“是小叶老板吧?”

    叶满点点头。

    “一直等着你呢,快进来。”男人是西北口音,热热情情道:“叫我老林就行,路上很冷吧?”

    叶满那一刻明白了韩竞说的,无论到哪里都有退路的含金量,他一个人走夜路,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就有人接待着,等着,像是回家一样。

    他跟着男人走上楼,问:“今天客人多吗?”

    他怕耽误人赚钱。

    老林说:“这里没有其他店那么多人,淡季人更少,就两间有客。”

    叶满抿唇四处打量,这是一个很普通,有些陈旧的民宿,但很干净,如果没错的话……当初冬城他和韩竞分开,韩竞就是回了这里。

    “这里是不是……死过人?”叶满小心翼翼问。

    “嗯,”老林也不避着叶满,把他当自己人,他叹了口气,指指二楼走廊尽头,说:“自杀的,还很年轻,真是可惜了。”

    “你别怕。”老林说:“你住的那间是老板来常住的,不会有客人住。”

    叶满:“我、我不是害怕。”

    他抱着韩奇奇,心里想,那时他和韩竞刚认识不久,他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来到这里。

    叶满低声说:“现在他家里也没有人来吗?”

    “是啊,那是个很好的孩子,不明白他家里人为什么这样,每个人喜欢的不一样嘛,有人喜欢男的有人喜欢女的,我看日本还有人喜欢垃圾桶呢,现在人都死了,还不来看看,让他一个人在异乡。”老林说:“老板心善,后事都是我们给办的,还请了僧人来超度,已经安安稳稳走了吧。”

    叶满感觉有些难过,那是对生命逝去的难过。

    又觉得韩竞实在是个很好的人,他不信鬼神,可他仍然请了僧人超度。

    老林推开门,入目的是一个不大的房间,挺家居的,有些零碎的东西放在这儿,大概是过往韩竞在这里住的时候留下的。

    他望着那张满满的桌子,微微愣神。

    “给你准备的火锅,”老林笑着说:“开了一路肯定没吃呢,天气冷,吃完火锅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凌晨一点,叶满洗完澡,火锅也好了。

    他一个人坐在桌边吃火锅,吃得很香。

    那么吃着,他忽然哭了出来。

    他还是不那么习惯被别人这样托举着,被别人这么关照着。叶满这个人,在过往的生活中被忽视、被排斥习惯了,觉得现在在梦里。

    他边哭着边吃了很多肉,也喂了韩奇奇一些,几乎没有浪费。

    最后喝了一碗酸奶,他刷完牙爬上床,给韩竞留言:“哥,格尔木的林老板给我弄了火锅。”

    韩竞没回。

    他揉着肚子,盖上被,安安稳稳睡了过去。

    第二天快到中午才醒。

    他还是要往前走的,准备继续去水上雅丹、黑独山、玉门关。

    带着奇奇离开民宿,在格尔木吃过午餐,逛了逛,继续往前开。

    路上遇见了车队,是冬季玩青甘环线的,事实上冬季玩青甘环线影响不大,这里可观赏的地方很多,与草原相关的也只有几个而已。

    他和车队同行了一段路,不急不慢地往前开着,叶满放飞无人机,拍了好些照片。

    夜色很深的时候,他把车停下,看天上的星星。

    西北的星空壮丽而梦幻,有点像他小时候玩的星空光纤灯,各种颜色的,把灯关上,打开开关,光纤像流水一样四散开,轻轻摇晃,像一闪一闪的流星。

    那些灯有蓝色的、银色的、紫色的,揉成星团,就像眼前的星空,深蓝天幕下,星云都清晰可见。

    他现在已经不会把猎户座三星认成牛郎和他的两个孩子了,韩竞曾经在星空下教他辨认过夏季大三角,现在是冬季,他一个人也能辨认出冬季大三角在哪里。

    奇奇用小爪子扒着他腿上哼唧,叶满低头看它,它嘴里咬了根火腿肠,正不停拍他大腿。

    叶满帮它打开,趴在方向盘上,笑着看它欢快地吃火腿。

    他好喜欢奇奇,这只小狗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存在。

    喂完小狗,他启动车,沿着公路往前。

    这个世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还有一只小狗,收音机里马头琴《边境》声音悠扬,硬派越野孤独地行走在星空下,叶满心里很清净,走夜路也没怕。

    他往后座看看,那里有一个孩子正愉快地望向窗外,欣赏着银色的夜景,就好像,他幼年时一个人去往世界上最小的海时那样,充满新奇和活力。

    开累了,他放倒座位,翻开书,就着一盏昏黄的户外灯看书,旷野的风刮着、晃着,他充耳不闻。

    他独自走在河西走廊,从星空璀璨走到大雪漫天。

    那条路笔直向前,他意识到自己在向前走,别人也是。他没办法让宇宙静止下来,正如没有人可以一直留在静止的时间里。

    他那一路上哭过很多次,感受着情绪在他的身体里不停震荡。他跟自己说,我希望无论前面是什么,前面好的坏的,你都能接受了。

    他在雪花纷飞里躺下,他开着车窗,静静看雪飘满了他的衣裳,他用他的体温温暖着他的小狗,小狗也把他的心脏捂得像火炉一样温暖。

    孤独天地间只有心脏在清晰跳着,发着暖红的光。

    砰。

    砰砰。

    砰砰……

    晚安,玉门关。

    在车里睡了两夜,赶往敦煌的路上,他遇见了一个车队。

    在一片风蚀雅丹前,停着一群穿冲锋衣,吵吵闹闹的男女,正凹姿势摆造型拍照。

    七八辆越野车停着,有些爬上车拍,有些正凑在一起坐着,欣赏风景。

    在这种信号都收不到的地方,除了他们,只有叶满一辆车。

    叶满无意和他们交流,放飞无人机拍了两张,跳上车准备走。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阵忽然暴起的激烈争吵声。

    韩奇奇窜起来,扒着车窗往前看,叶满也跟着一起看。

    似乎是雅丹那边产生了冲突,男男女女打到了一起。

    或者说……是三四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在殴打两个女孩儿,一个黑发披肩,一个短发,染着亮眼的粉色。

    他皱皱眉,摸着方向盘,犹豫着要不要下去,就看其中的女人踹向了一个男的□□,非常勇猛。

    这样倒是奏效了,可那几个男人更加狠了,一人抱着一个,让他们脚都没法沾地,空着的男人一拳一拳往她们身上砸,龇牙咧嘴,满脸横肉,面容狰狞。

    叶满心脏跳得不详,那时候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爸爸,他一时僵住,不敢下车了。

    而车队的其他人都远远看着,该拍照的也没耽误,冷眼旁观。

    “喂——”

    一道声音穿透冷风打断了那些人的动作,正打架的几个大汉看过来。

    叶满脸色有些发白,站在车边,说:“放手,我已经报警了。”

    “你特么是哪来的?”一个男人气势汹汹向他走过来:“别多管闲事,知道吗?”

    叶满紧张得浑身都在发抖,那是因为压力和恐惧引起的肾上腺素飙升。他脑袋里下意识开始回忆韩竞教过他的招数,鼓起勇气问:“你们为什么打人?”

    “我们想打就打了。”一人走到他面前,呵斥道:“赶紧滚,否则连你一起打!”

    叶满从车门后走出来,说:“你们两个过来,我带你们走。”

    那两个女孩儿听到这句话,挣扎得更厉害,而因为叶满忽然出现,那些人产生一些忌惮,也没拦,只是那双双眼睛还红着,看上去像土匪一样。

    “我是他们的领队,你凭什么带人走?”面前那人说:“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韩竞说过,一般这样自称领队的多半是非法运营的,在网上坐拥几十万粉丝,其实根本没有相关证件,出了事也没有任何保障,相当于黑车司机。

    “不知道。”叶满上前一步,往起挽袖子,鼓起勇气说:“反正你们这么打人犯法。”

    那领队一看叶满挽袖子的手指头都在哆嗦,完全没把他当回事,猛地上前一步,扬起手对着叶满重重扇下去。

    小时候,爸爸经常打他巴掌。

    他问过韩竞应该怎么躲,所以,这一招是叶满练得最熟的。

    他在对方动手的时候快速抬手捂住耳朵,手肘内扣,那一巴掌于是狠狠砸在了他手背上。

    叶满不顾手疼,迅速反扣他的胳膊,同时抬起另一只手狠狠劈向对方的脸,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上跨一步,腿用力后扫。

    肾上腺素飙升让叶满力气增大,而且动作极快,那人倒在地上捂脸时还没反应过来。

    叶满心脏跳得很快,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继续打了,他就会几招。

    他在一群人忌惮的目光中,甩甩手,淡淡说了句:“上车。”

    那两个女孩儿快速拉开车门上去。

    “你知道我们是谁吗?”地上那人又问了一遍,这次语气已经接近暴怒。

    叶满答得很诚恳老实:“不知道,我认识的人少。”

    说完,他上车,慢慢后退,开离了那个小湖泊。

    “谢谢你……”后座上,那个粉头发女孩儿淡淡说道,看上去很酷。

    “没事。”叶满温和地说:“车座下面有医药箱。”

    “谢谢,谢谢。”黑发女孩儿连忙道谢,一起翻出医药箱,打开的时候没忍住哭了,拿出药给粉头发女孩儿上。

    那姑娘伤得重些。

    “你要去哪里?”粉头发女孩儿问。

    叶满:“离敦煌不远了,我把你们送过去,应该就可以搭车走了。”

    “我要报警。”黑发女孩儿捂着肿胀的脸,咬牙说:“他们是流氓。”

    叶满:“你们……是发生什么了?”

    粉头发说:“领队要搂这个姑娘的腰,她生气甩了领队一巴掌,我看不过去,给了他一脚。”

    看上去俩人不是一起的,他们出来旅行遇上这种事真是倒霉。

    叶满:“我男、我哥说路上很多领队是私人的,不正规,你们是不是遇上了?”

    黑发女生说:“我不知道,他们在网上有好多粉丝呢,刚开始好好的,说得特别好,而且钱也挺贵的。”

    叶满往后视镜看了眼,那姑娘长得确实很漂亮,长头发,大眼睛,只是被打了,看着很惨。

    而这一看,他脸色有点白了。

    皱眉往后视镜看了看,提高了车速。

    后面俩人察觉不对,往后一看,后面追上来两辆车,四周雅丹屹立,黄土飞扬里两辆黑车毒蛇一样紧咬着他们不放。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算产生冲突警察短时间也过不来,叶满心知肚明。

    好在悍马能力过硬,他油门踩到死,极速往前开,过了好一会儿,后面的车不见了,也不知道是把对方甩开了还是他们没再跟。

    可他还是有些不安,四周都是奇形怪状的风蚀雅丹,除了轮胎印迹几乎没有人存在过的痕迹。

    他有种一不小心就会开进无人区迷失的错觉,生怕那两辆车忽然从天而降窜出来暴打他们。后面两个人因为他在非常安心,可并不知道胆小且擅长自己吓自己的叶满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快把自己吓坏了。

    好一路开到了敦煌,没有意外发生,叶满这才松了口气。

    他把人带到了警察局门口,然后离开,寻找韩竞的民宿。

    十几分钟后,他推开一个看上去生意相当不错的民宿的门,民宿大堂聚着些游客,正在闲聊。

    “你好。”民宿柜台后面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笑着问:“住店吗?”

    叶满有些局促,想直接说自己是韩竞男朋友,他让我来的,却怕自己会让人觉得不花钱来占便宜。

    想来想去,索性不提这回事,就当平常住店,他把身份证掏出来:“住一晚。”

    女人看清他的身份证上的名字,微微瞪大眼睛:“小老板!”

    她抬起头,笑着走出来:“我刚刚没认出来,还以为你昨天就会到呢。”

    叶满面对女性很容易紧张:“昨、昨天住车里了。”

    “车里?那多累啊。”女人说:“我带你上去休息。”

    “哦,对了,叫我柳妹就行。”女人给他带路,笑盈盈道:“想吃什么?我给你送上去。”

    叶满忽然转头看她。

    柳妹,姓柳名妹。

    他还偷偷吃过她的醋,原来本人长这个样子,是个明艳大方又干练的姑娘。

    叶满腼腆笑笑:“听竞哥说过你。”

    “嗯?”柳妹很好奇:“竞哥说我什么?”

    叶满:“……”

    说你姓柳名妹,然后给小气的我做了几个糖醋蛋。

    他轻咳一声:“就是关于那个纹身的事。”

    “啊!”姑娘边领着他往楼上走,眼睛亮闪闪的:“我们都知道是小老板你找到了他,太厉害了,我们都想见见你呢,知道你在自驾青甘环线我就一直等着你。”

    韩奇奇歪头看她,她嘴快得像倒豆子一样:“竞哥命好,能遇上你,否则这件事可能就没结果了。你太厉害了,一个人在香港能查到这么多。这么多年了这就是个死局,结果小老板忽然有一天一二三四地告诉了竞哥,完完整整给出了解法,我都能想象竞哥看到你消息的时候那种心情,他肯定连命都愿意给你了。”

    叶满:“……不、不会。”

    有客人下楼,和两人擦身而过,柳妹笑着说:“他们说竞哥为了追你跑了半个中国,好在是追上了,我们还猜你是个高冷性子呢,现在一见,实在太乖了。”

    叶满一句话都插不上,脸越来越红。

    “没、没有高冷……”他结结巴巴说:“别叫我小老板……我不是老板。”

    柳妹:“竞哥已经说了,会把店过给你,你早晚都是老板。”

    叶满愣住。

    柳妹没留意他的神情,推开一扇门,说:“这是竞哥的房间,你住在这里就好,一定多住几天,我去给你弄吃的。”

    叶满往里面看了眼,犹豫一下,说:“等一下可能有两个女孩儿过来住,路上遇见的,被人打了……”

    “你正常收费就好,就是偶然遇见的,我给带来敦煌报警的。”叶满紧跟着追了一句,生怕给人添麻烦。

    柳妹眉头皱了起来,上下打量他:“你没受伤吧?”

    那么一看,她发现叶满的手红着,好像肿了。

    她脸色变了,泼辣道:“谁这么不长眼?哪个打的?”

    叶满:“……”

    他简单说了下情况,柳妹让他进去歇着,下了楼。

    这个房间同样不大,二三十平米,也是放着单人床和些零碎的东西,装修是典型的韩竞风格,硬朗简约。

    叶满把奇奇放下,走到桌前,拿起上面的烟。

    烟剩下半盒,约么是韩竞什么时候落在这里的。

    他抽出一根,含进嘴里,低头点烟时瞧见了自己的手,确实肿了。

    那是因为他护着自己的耳朵,被扇巴掌时手给挡下了,这要是没挡,耳朵可能就听不见了。

    小时候他爸经常扇他巴掌,一巴掌下去脑子都懵了,脸火辣辣的疼,嘴里都是血腥味儿,他还不能躲,一旦他护住脑袋了,就会被粗暴拉开,他爸打得更狠,打倒了让他再站起来,边打边问他还敢不敢叛逆了,问他服不服。

    叶满是个从小被教育着防御等同于叛逆的人,今天他防御了,他叛逆了。

    但,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他以后也不会轻易让任何人再打他了。

    他给自己和小狗洗了澡,出来时柳妹给他送过来了饭,满满一桌子。

    她站在门口,说:“小老板你放心,我知道打人的是哪个了,等晚上我让他们亲自来赔礼。”

    叶满:“……啊?”

    柳妹风风火火,对他灿烂一笑,把门关了。

    叶满不懂那些江湖上的事,诚如青甘线上他对那个打人的领队所说,他认识的人很少,他不懂的规矩有很多。

    他也没试过被打后有人把这事儿放心上,所以以为是开玩笑的。

    他抱着小狗上床,闭上眼睛休息。

    这一闭眼睛,直接到了敦煌的夜里。

    第175章

    他牵着韩奇奇下楼, 一层有不少年轻人,围着一起唱歌聊天,吉他声散漫自由。

    厅堂里亮着温暖又文艺的灯, 陌生人在这个地方聚集, 坐得那样近, 明天又会各奔东西, 真是奇妙。

    “请问, 柳……”叶满走到柜台前,有些拘谨地对后面的年轻男孩儿说:“柳姐呢?”

    柳妹比叶满年纪大,他不可能真的和韩竞一样直接称呼她的名字。

    男孩儿认得他, 笑着说:“出去办事了,一会儿回来,小老板要什么?跟我说就好。”

    叶满斯斯文文说:“这里有微波炉吗?中午的菜还剩下很多。”

    “啊,微波炉, 有的有的, ”男孩儿站起来:“我去给你热。”

    叶满温和地对他笑笑:“不用, 我现在出去,回来我自己来弄就好。”

    他出了门,男孩儿还趴在柜台上看他的背影, 感叹道:“真是温柔啊……”

    叶满和韩奇奇在敦煌夜里逛了逛, 人很多,夜市也热闹。

    他在人群中逛着,觉得孤独, 就开车去了沙漠,一个非景区的无人沙漠。

    他踩上细沙,脚轻微陷进里面的感觉非常奇特,他低头看自己的鞋, 星空下,鞋边的沙砾中闪耀着轻微的亮光,也分不清是雪还是沙子。

    冬天夜里沙子非常凉,他的脚渐渐感觉到冷。

    悍马开到了人尽处,他穿得很厚,给韩奇奇也穿得很厚,一人一狗蹲在车边玩沙子,看起来像两只鬼鬼祟祟的熊。

    手机嗡嗡振动,他点了下蓝牙耳机:“喂?”

    对面低沉好听的声音传出来:“小满,在做什么?”

    叶满弯起眼睛,那双眸子里亮闪闪,盛满了星星似的:“在玩沙子。”

    韩竞:“……”

    他把手机换了只手听:“敦煌下雪了吗?”

    叶满:“下了。”

    他扒了扒沙子,快乐地说:“我从沙子底下找到了雪,好像提拉米苏,扒开沙子下面是白色的。”

    韩竞禁不住弯弯唇。

    如果他在叶满身边,那就可以看着他玩沙子的样子,难以想象会有多美好。

    “这两天怎么样?自己旅游有什么有趣的事发生吗?”他温柔地问。

    叶满呼出一口冷气,说:“昨天晚上,遇见一辆车,爆胎了,然后我帮他们换好了备胎。”

    韩竞:“真聪明,教你一次就会。”

    叶满有些赧然,他很笨,从小学什么都很费劲,没几个人夸过他聪明。

    他继续挖着沙子,韩奇奇两只小脚刨得飞快,帮他一起挖坑。

    他小声说:“你也很聪明。”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想起答应过韩竞的,以后表白给他的话要和自己说一遍,于是他又老老实实对自己说了一遍。

    他发现说完之后他的心情变得很好。

    韩竞:“还有呢?”

    叶满:“我看到了祁连山,山上下着雪,我开着车向山去,就像山在向我来。”

    韩竞躺在床上,手覆着眼睛,轻轻笑:“跟它说话了吗?”

    韩竞好了解他,他甚至知道叶满会和山对话。

    叶满:“我跟它说我叫叶满,它说不认识我,我就问它,你有认识的人类吗?”

    韩竞慢慢地询问:“它说了什么?”

    叶满跟他八卦:“它说它认识汉家天子,楼兰姑娘,少年将军。”

    韩竞:“呦,认识的人不少啊。”

    叶满笑起来:“我在西宁买了本关于西域的书。”

    韩竞:“喜欢看书,回头就把书房改改,多打几面书柜。”

    叶满:“嗯。”

    韩竞心情很好,因为叶满这次没拒绝他。

    叶满和他聊八卦,他在面对韩竞的时候越来越多话,如果说很多话会让他的寿命缩短他也还是会说:“今天往敦煌走的时候,遇见一个私人向导带的车队,他们打人。”

    韩竞皱皱眉:“你动手了?”

    叶满:“嗯……他要打我,我把他放倒赶紧上车跑了,还带上了那两个被打的倒霉蛋,现在在你民宿住着呢。”

    韩竞:“是不是伤着你了?他们人呢?跟柳妹说了吗?”

    叶满:“说了,柳妹说要他们给我道歉,可是柳妹怎么找到他们?”

    韩竞:“这个圈子就这么大,倒是你,让陌生人上车的时候要提高警惕性。”

    “我知道啦。”叶满乖乖地说。

    他抓了一把沙子,高高在月下扬起,莎啦啦,风把它带走了。

    夜里真冷,手脚冰凉,可他不舍得回去。

    “你呢?今天心情好吗?”他问。

    韩竞:“……”

    只有小满会问他这个问题。

    韩竞莞尔,认真说:“还不错,谢谢你,小满。”

    叶满笑起来:“你不要谢我,以后对我好一点就好啦。”

    韩竞敏锐地察觉到一件事,叶满开始对他提要求了,虽然是一个开玩笑口吻说出来的。

    这个变化让他打起精神,从床上坐了起来。

    韩竞说:“我爱你。”

    叶满心不在焉,含含糊糊地说:“嗯嗯。”

    韩竞立刻不满起来:“你在干嘛?我在表白啊,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叶满:“等一下,先挂了。”

    韩竞握着手机,等了一会儿,叶满发过来一个图片。

    韩奇奇掉进沙坑里了,大头朝下,被埋了半截儿。

    他盯着看了会儿,闷闷笑了起来。

    叶满好不容易把韩奇奇薅出来,坐在沙子上,笑得肚子疼。

    他把小狗举起来,背后是璀璨星空,他盯着那双无辜的圆眼睛,说:“你是世界上最能干的小狗。”

    韩奇奇快乐地甩尾巴,冲他汪汪叫。

    叶满鼓励教育:“你挖的沙坑又大又深。”

    韩奇奇满脑袋沙子往他脸上拱。

    叶满把它抱进怀里,脸埋进它的毛里,低低说:“我好爱你,韩奇奇。”

    他用嘴去表达爱。

    韩奇奇安静下来,尾巴一下一下甩着他的腿。

    沙漠浩瀚,星空璀璨,天地间只有他和小狗。

    他慢慢觉得有些孤独,但他有点习惯这样的孤独,他体验着寒冷,听着沙漠的低吟,在空旷天地间仔细感受着自己情绪的震荡,那些他从不敢正面面对的东西。

    从汹涌再到平静,孤独包裹了他,但他很平静。

    他将沙子埋回去,将心也抹平。

    开了两个小时车,回到敦煌已经夜里十一点了,柳妹把他叫去了酒吧。

    是韩竞开的那家新酒吧,里面的人纷纷跟他打招呼,很热情,搞得叶满很拘束。

    叶满身上冰凉,一身沙子。

    调酒师看出他是去沙漠了,给他调了杯酒,暖身子的。

    台上歌手唱得很嗨,气氛很好,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客人也不少,白天那俩姑娘竟然也在不远处坐着。

    柳妹陪他坐着,亲切地跟他聊天:“这个酒吧很赚钱的,从开到现在客流量一直很稳定,变成小网红打卡点了。”

    叶满正一点点了解着韩竞,这过程很新奇,就像翻开一本故事书,有很多他没见过的东西:“竞哥很会做生意吗?”

    “这几年他基本不管这些的,”柳妹笑起来:“一般是小侯过来看看。”

    “怎么不管?刚试营业那会儿小侯都挨骂了。”旁边陪着的男人指指前面卡座:“就那儿,那晚上小侯差点把店砸了。”

    叶满一愣,他好像猜到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不是那回事,”调酒师把酒递给服务生,说:“是小五提到嫂子,挺不尊重的,还要给竞哥介绍帅哥美女,竞哥气得当场让他走人,小侯因为他传话的事儿生气了,给他打了。”

    叶满捏紧酒杯,没吭声。

    “是那么回事吗?”旁边人反驳道:“那不是因为小五把客人当噱头吗?竞哥最烦这个。”

    柳妹瞪了两人一眼,笑盈盈对叶满说:“那是他做错事了,不全是因为嘴欠。”

    叶满“啊”了声,转头看她,笑笑说:“竞哥经常会和帅哥美女打交道吧?”

    柳妹:“……”

    她忍笑,说:“吃醋了?”

    叶满低头喝酒:“就是好奇。”

    就是吃醋。

    他刚开始认识韩竞那会儿就觉得他是个八面玲珑,万花丛中过的人,现在那种别扭和不安全更清晰了。

    柳妹:“没有,竞哥不好那个,他那样的人,这方面的娱乐是最不稀罕的了。”

    叶满抬起眼睛:“……那他平时喜欢什么?”

    柳妹:“探险、赛车、搞搞投资……他喜欢极限一点的东西。”

    这几个月在一起,韩竞一直在迁就自己,没做这些事,不过韩竞确实都提过。

    自己和韩竞……真的完全是两种人生啊,以后要让他带自己体验才行。

    叶满低头思索的时候,酒吧来了几个人,看了一圈直奔他过来了。

    柳妹拍拍他,说:“是这几个人吗?”

    叶满抬头。

    叶满沉默,目光渐渐呆滞。

    他记性不好,根本认不出来。

    柳妹也愣了,看看那三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又看看叶满:“弄错了?”

    “白天见过的,”打头那个笑笑说:“不知道是柳老板的人,得罪了。”

    叶满摇摇头:“打我的不是你们。”

    “他被拘留了。”那人讪讪道:“等他出来让他请您喝酒赔罪。”

    “你们今天追我的车了。”叶满说:“我看见了,一直咬着不放。”

    “后来我们认出来了,眼拙了,”他局促地搓搓手,说:“认出是韩老板的车就没继续追了,吓着了吧?实在对不住。”

    柳妹都不知道还有这事儿,心道这要不是韩竞的车指不定出什么事,她皱起眉,看向叶满,等他表态。

    “能告诉我……”叶满很礼貌很温和,丝毫没有白天说动手就动手那股子野蛮劲儿,几个人都竖起耳朵,听他问:“你们打得那么狠,她是做错什么了吗?”

    大概是因为看他好说话,又是个男人,几个人放松多了,笑着走过来,跟他碰杯套近乎。

    打头那个说:“那俩姑娘不守规矩,一路上给我们找了不少麻烦,我们本来也不想跟她一般见识。”

    那两个女孩儿坐在灯光暗处,这几人没瞧见,说话一点顾及也没有。

    叶满:“什么规矩……”

    他看看柳妹,见她一脸的似笑非笑,他钝钝开口:“旅游要什么规矩吗?”

    柳妹眼梢微挑,没说话,叶满敏感地顺着她的余光看过去,那个粉色头发的女孩儿已经站了起来,脸色阴沉,握着瓶子向这儿走。

    要出事,叶满下意识站起来。

    “也没什么规矩,约定俗成的,”男人见他是男的,说话也没什么顾及:“纯玩团,男女搭配嘛,一般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嘛,她矫情,怎么对她好都不给脸,搞得大家都不高兴。”

    柳妹:“她不愿意搭配,你们就打?”

    “一个娘们儿,看上她是给她脸了,真把自己当人啊?”后面那人嘴特别快。

    叶满呼吸有些急促,一阵强烈的厌恶忽然冲上大脑:“你们怎么说话的?”

    他以前不这样的,他以前都不敢开口说话,他可胆小了,可现在他主动起冲突了,脾气好像大了一点。

    “小老板用不着跟他们废话。”柳妹一把薅起叶满,往自己身后一丢,那凹凸有致的矫健身体轻微一舒展就极优美夺目,下一秒,一巴掌重重糊上了刚刚说话那人的脸。

    叶满看懵了,愣愣站在一边,柳妹动作利落,一把薅住那人的头发,一巴掌接着一巴掌,说:“我不仅给你脸,我还扇你呢,狗杂碎!”

    不止他愣了,那个过来的粉头发酷酷的小姑娘也愣了,怔怔看着柳妹,眼神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你用不着担心她,”调酒师给叶满换了杯酒,悠闲地说:“她年轻那会儿就这样,脾气很爆。”

    叶满喃喃道:“动作好利索。”

    调酒师:“年轻的时候她一个人出来打工,也碰着过这种事,给人脑袋后面开了个口子,没钱赔,竞哥遇见帮了一把,在敦煌把店开起来了,听说到现在那人脑袋上还缺块儿骨头,只有一层软塌塌的头皮。”

    叶满:“……”

    半晌,他说:“韩竞说他在各个省都有店。”

    “为了那条蛇嘛。”调酒师叹了口气,说:“那些老板基本都像柳妹这样,被竞哥帮过,他们也会帮竞哥,店他们也有股份,互相成就吧,要不都不知道过成什么样呢。”

    叶满:“……是这样啊。”

    他忽然想起在江西时苏眉说过,他们帮过不少人,所以那些人也会帮他们。

    人和人之间的情分,果然是有来有回才能长久,只是自己还未完全习惯。

    叶满还是担忧:“万一他们报复怎么办?”

    “放心,”调酒师从柜台后面拿出一个小盒子,推到叶满面前,笑眯眯说:“柳妹的战绩可查,不会有人愿意得罪她的,就算有那胆子,他们也得看看这是谁的店,竞哥脾气可不比柳妹好。”

    叶满忽然想起来,在广西那个水鬼的下场,心道韩竞的手段好像比想象中的更阴。换成是自己,他宁愿挨一顿打也不愿意人生就这么被毁了。

    他懵懵懂懂地想,或许这就是吃了聪明果人类的社会法则,很残酷,可他不讨厌韩竞这样,韩竞爱恨分明,也有这个本事,他羡慕韩竞,也崇拜他。

    他随手打开那个小盒子,眼瞳轻微一颤,里面竟然是一块儿提拉米苏。

    “竞哥送的。”调酒师嘿嘿笑:“真没想到竞哥谈起恋爱来这么浪漫。”

    那边柳妹打完了,她挥挥手,让人把骂骂咧咧冲上来的仨猪头按住,扔出去。

    叶满莫名从她身上看见了谭英的影子,他想,谭英应该也是这样一个厉害人吧?不知道,他不可能见到谭英了。

    临走的时候,叶满瞧见粉头发的女孩儿跟柳妹靠得极近,柳妹斜斜倚靠在吧台上,吧台上的酒杯液体潋滟着芬芳的气味,暧昧光线雾化成毛玻璃的质感,让人的边界模模糊糊。

    他看见柳妹抬起漂亮的手,上面的美甲熠熠生辉,红色的飞鸟纹身顺着她的手腕缠上了什么,像是那年轻女孩儿眼尾的眼线弧度。

    然后漫不经心倾身,红唇轻轻与那女孩儿的深色口红相贴。

    叶满心脏砰砰直跳,耳根子都红了,连忙收回目光。

    他拿出手机付钱结账,店里没收。

    店里的人笑着问他:“哪个店会收老板的钱?”

    韩竞曾经说想要把这些店都送给他,倒不是因为金钱,而是韩竞知道他时常无助、没安全感,所以他给了叶满退路,让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安身的地方。

    那时候叶满没有实感,现在他越来越知道韩竞那句话的含金量。

    在敦煌待了两天,去看了佛窟也看了雅丹,他开着车继续走。

    那一路上,他看着荒凉开阔的西北,远远看了天上的雪花落在七彩丹霞。

    他站在越野车顶,望向远处,一半阴天一半晴,七彩丹霞色彩艳丽,美得令人窒息。

    这条路上仍然只有他一个人,雪落在他的脸上,一片冰凉。

    他收起相机,继续往前。

    开累了,他就随便找个地方停下,把那本有关西域的书最后几页读完。

    一个雪花飘飘的天气里,他开着暖气,慢慢看书,他短暂的旅程就要结束了,他发现看书可以让自己不局限自己的茧内世界,开始对外面好奇。

    他在河西走廊上合上了记录它的那本书,然后闭上眼睛,在车里睡着了。

    雪花顺着窄窄车窗缝隙飘进来,落在书的封面,被暖气化成水。

    在那场寂静的雪里,叶满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小时候的自己坐在韩竞的大卡车里,他揉揉眼睛,从韩竞座位后面的“床”爬起来,露出脑袋看窗外:“下雪啦?”

    韩竞笑笑,说:“下雪了,冬天来了。”

    叶满扒着车窗看,世界白茫茫一片,忽然,他说:“哥,外面有人。”

    白茫茫的空旷世界里,路边站着一个人。

    韩竞说:“嗯,那是侯俊。”

    叶满:“快叫他上来吧,多冷啊。”

    韩竞停下车,侯俊拉开车门上来了。

    叶满看不清他的脸,模糊一片,他腼腆地叫了声:“你好啊,我是韩竞的朋友。”

    侯俊温和说:“你好,我也是他的朋友。”

    韩竞说:“好久没见了。”

    侯俊笑了起来:“好久不见。”

    车一直往前开,这条公路没有尽头一样。

    忽然车晃了一下,侯俊说:“压到什么了吗?”

    叶满扭头往后看,虽然雪很大,虽然开出了好远,可他还是看得好清楚,他说:“是条蛇。”

    韩竞:“走吧,我们去吃饭。”

    侯俊笑着说:“好。”

    叶满扒着座位听他们说话,车慢慢消失在风雪中。

    耳边传来急促敲击声,他睁开眼,眼尾一片冰凉,他刚刚哭了。

    他怔怔想着,梦一定是假的吗?可是梦的时候那么真,假如那是平行世界,真实存在的呢?

    窗外一个路人正拍他的窗,大声问:“你没事吧?”

    叶满降下车窗,茫然地看他。

    空荡没有尽头的公路上停了辆大卡车,司机把他敲醒,大大松了口气:“我以为你一氧化碳中毒了。”

    叶满窘迫,连忙解释:“我刚刚开了条缝儿。”

    车窗留了缝隙,所以车里有些冷,空气倒是很清新。

    那卡车司机看他没事,叮嘱两句,跳上车走了。

    他这半年,遇见了很多好人。

    他的梦里,不再每天频繁出现周秋阳他们,而是韩竞。韩竞越来越多到他的梦里来,无论是悲伤的梦,孤独的梦,快乐的梦,都会让他心安,让他觉得安全。

    出去五六天,他重新回到西宁,回了韩竞家。

    然后开始做些自己的事,忙忙碌碌。白天偶尔会出去走走,去逛逛博物馆,吃点好吃的。

    晚上要么剪视频,要么笨拙地拉马头琴,那是韩奇奇唯一不爱在他身边粘着的时候,它关上耳朵并担忧地看叶满,似乎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发出这样可怕的声音。

    他以前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多事可以做,可以把自己的时间塞满,有时候也会对所有事失去兴趣,想起自己悲哀的一生,崩溃大哭,但过去后,他还能努力爬起来。

    只是,一个人过,有点孤单。

    他把头深深垂下,轻喃道:“韩竞,我又想你了。”

    第176章

    元旦这天又下了一场雪, 这个慢悠悠的烟火城市有了年味。

    叶满在家睡了一天,晚上带着韩奇奇冒着雪去吃手抓羊肉。

    这是一家老店,味道很好, 羊肉没有丝毫腥味儿。

    他给韩奇奇的小狗碗里放了一块, 自己夹一块塞进嘴里, 就是这时候, 他身边的窗被敲响了。

    他咬着骨头转头看, 心脏砰地一跳。

    白茫茫的世界里,韩竞穿着黑色羊绒大衣,微微欠身, 隔着玻璃看他,深邃漆黑的眼睛里带着些微笑意。

    叶满站起来,看见了他身后的十来个人。

    戚颂、温右、小侯……

    他们站在雪里,笑着跟叶满点头, 那就像故事终章时, 各奔东西的故人们因为一个人, 再次相聚,相互一笑,一切烟消云散。

    天光渐暗, 西宁的色调是冷青色。

    叶满扒着窗看着窗外的冷青, 想要记下这样一幕。

    一只大手隔着玻璃轻轻贴上他的手。

    雪落在男人的肩头,擦过那英俊的异域的脸上,俊得令人窒息。

    餐厅内很暖, 有些吵,窗户隔音,他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有那么一瞬间,叶满忽然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 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他幻想出来的,韩竞也是他幻想出来的,他一眨眼,所有人都不见了,都碎成雪花被风吹散了。

    与其说他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不如说他还不相信自己会得到幸运。

    他紧紧盯着那些人移动的脚步,从窗外,到门口。

    餐厅门打开,他们进来了。

    韩竞走过来,说:“我们去新疆看了侯俊,看完他们要跟你正式吃顿饭,就都过来了,刘铁有事先回去了。”

    叶满呆呆望着他,还没从幻想中醒过神,他抬手,拉了拉韩竞的大衣袖口,确定真伪。

    韩竞一愣,干燥温暖的大手顺势紧紧握住他。

    叶满低头看看,再仰起头看他,忽然特别灿烂地笑了一下。

    韩竞被晃了一下眼,调侃道:“不好意思了?都是自己人。”

    小侯热热情情走过来,搭住叶满的肩,笑着说:“都是自己人,不用跟他们客气。”

    叶满肩膀有些僵硬,干巴巴笑笑。

    那些来自人们的恶意,有些并未宣之于口的,就像刘铁,他是为了钱,并不是对叶满本人感到厌恶,叶满可以装作无事发生。可已经说出来的,比如小侯,明确不喜欢他,他没办法不在意,只能尽量减少接触。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韩竞的朋友们,他能感觉到韩竞非常随意,这已经说明这些人对韩竞的不一般。

    或许刘铁在那个国道边的小旅馆遇见的就是他们,穿着黑衣,裹着风雪,高大而神秘,少言寡语。

    他们从叶满的想象中出现在眼前,没有神秘与寡言。他们大多比韩竞年纪大,四十来岁了,对他却像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又像一个个长辈那样温和宽容。

    他们对叶满非常好。

    非常非常好。

    给他点很多菜,温和地询问他的旅程,问他的喜好,照顾他的心情,无论叶满说什么,他们都笑着认真地听,绝不打断。

    这不只是因为叶满找到了那条蛇,还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非常好的人。

    假如啊,叶满再早生几年,或者韩竞真的把他从家门口拐走,说不定他也可以跟他们一起生活。

    他幻想着,自己有这样的兄长和朋友,在他们这样的善意里长大。

    可幻想终究是幻想啊,叶满已经长大了,零零碎碎长大了。

    窗外大雪纷飞,覆盖这个烟火气十足的缓慢城市,多民族碰撞的风俗与味道将一扇扇窗点亮。

    桌上的人都喝醉了,叶满也是,趴在桌上转酒杯,眼睛都是眩晕的。

    晕着晕着,他又听有人对他说:“小叶,谢谢你。”

    “不要反复和我道谢啦,我只是做了一件很小的事。”

    “我做不了大事的,能找到他和我关系不大的。”

    “我、我是个废……他说不可以对自己说坏话……”

    韩竞扶住他的手,低低说:“小满,还认识我是谁吗?”

    叶满摇摇头,说:“不认识。”

    韩竞:“我是你的家人。”

    叶满抬起眸子,泪眼婆娑。

    一桌的人安静地看他,把他破碎的、痛苦的一切都看着。

    “我是你的家人。”韩竞放缓语速,又说了一遍。

    叶满很冷静:“我的家人不会对我这么好的,也不会这么好好说话。”

    韩竞心一酸,扶着他的手都抖了一下。

    “我们是家人,我只是刚刚找到你。”韩竞说。

    他握着叶满的手,拉近自己,放在自己的鼻梁上:“记不记得?有人说过我们的鼻子很像,耳朵也很像。”

    叶满不说话。

    戚颂和叶满接触过,他知道叶满的一些事,有的人生动荡不安,有的看似顺遂却布满荆棘,谁也没法说谁过得更好。

    叶满的成长经历一般人受不了,可他厉害在即使经历了那么多依然善良,依然勇敢。如果经历重重打压他仍有这样的品质,那就是他的天赋了。

    他天生坚韧,天生就会爱人。过去他觉得不会爱,只是因为他汹涌的爱没有承载的地方。

    “我也是你的家人,还认得我吗?我是戚颂。”

    叶满看过去。

    浓眉大眼的高合祥也说:“我也是,你叫过我一声哥,以后就是我的家里人。”

    “哈哈,我也是。”

    “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

    外面的雪还在下着,纷纷扬扬,叶满只觉得在店里说着说着话,他就趴在韩竞的背上,走在了西宁的街上。

    “奇奇,奇奇……”叶满喃喃地重复。

    “跟着呢。”韩竞停步,微微弯腰让他向下看,小狗正欢快地跟在他们身边,小小脚印踩在刚刚下了薄薄一层还无人踏足的雪地上,一步一个小梅花。

    叶满放心下来,眸子又变得茫然呆滞。

    “在想什么?”韩竞问。

    雪轻轻落在叶满的肩上和发上,眉梢也是雪。

    “在想,以后都不要跟你分开了。”他紧紧抱住韩竞的脖子,说:“你不知道我多想你,想你想到……我以为你是我幻想出来的人。”

    韩竞脚步微顿,侧头看他:“我也很想你。”

    “前段时间……我的状态很焦虑,我本来以为自己可以给你一点支撑的,可去了才知道自己扛不住重压,太容易敏感神经质。我本以为能坚持和你面对那些,但这份压力传染给了你、也分散了你的注意。对不起,我就像病毒一样,让你更累……”叶满愧疚地解释道,这也是他这些天不敢主动面对韩竞的部分,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韩竞:“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一直在给我铺路,给我精神支撑,不要道歉。”

    韩竞知道那段时间叶满常常心疼他到神经敏感,他皱皱眉叶满都要惊慌失措半天,他也知道,叶满会在避开他的时候焦虑到干呕,他太过在乎自己了。

    他轻轻说:“以后没事了,我们有的是时间去慢慢痊愈。”

    叶满“嗯”了声。

    韩竞认真说:“你不是病毒,你是我的家人。”

    话音刚落,他的唇角忽然被吻住。

    于是他就不再继续说,偏头,张开嘴和他接吻。

    满天的白雪里,他们就那样静静吻着,风也停了,雪直直坠落。

    落后几步的小侯停住,下意识想挪开眼,却又觉得眼前的一幕太过美好。

    他忍不住拍了张照片。

    在拉萨初见叶满,那个深夜拉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宛如丧家犬的青年,他不会想到他会帮自己找到杀害哥哥的那条毒蛇。

    那时候的叶满和现在的叶满,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叶满到家就睡着了,可韩竞还是把他放进了浴缸。

    明天叶满醒过来,如果看到自己没洗澡就上床,就算睡得再好也会折扣一半。

    和叶满相处这么久,他好像明白了叶满的洁癖并不是对一切脏污都不允许,而是他内心判定哪些东西脏,即使那东西再干净他也觉得脏,他接触了,自己就会被污染,床这个地方对叶满很特殊,他必须要“无菌”躺上去才能放松。

    这一路上,他慢慢开始对韩竞所存在的地方脱敏,换句话说,韩竞是干净的,韩竞所在的床是干净的,他能接受,他也能接受韩竞上自己的床。

    但是,这都有一个前提,上床前必须做清洁,即使很简单的清洁也可以,这样可以骗过叶满的大脑,让他认为环境是干净的。

    叶满睡得很熟,脑袋轻轻歪在他的颈窝,柔软的卷毛儿有着清新的洗发水味儿,其实叶满总是很干净,哪里都干净。

    韩竞偏头,在他的发间轻轻嗅着,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想起在四川,那条毒蛇已经认罪后,他见他的最后一面。

    隔着玻璃,那个人带着锃亮的手铐,就像两只锁,狠狠卡在蛇头上。

    他仍恶意地盯着韩竞,昂着头,好像在为自己所做的事骄傲着。

    ——

    老婆,他说,这么多年我就是为他活着的,以后我也注定了为他活着。

    小时候我确实是那样的,我想杀了他,我为这样的目标活着。

    后来就不了,我看过了这个世界,有了朋友,心里不止有仇恨了,多了很多其他的东西。

    时间在变,我的个性也在变,我慢慢疗愈自己,踏实地站在这世上,所以我有幸遇到了你。

    侯俊走了,我想替他去死,可没用,替不了,一命替不了一命。

    如果位置互换,我同样能为了他豁出命,但有一个人还活着,就得走下去,不能带着恨走,得带着好的东西走下去。

    他说错了,我为了侯俊活着,为了自己活着,但绝对不是为了他,他算个什么东西?

    我一直跟你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功课要做,但现在开始,我得跟你一起修行才行。

    我想一起担着你的命运,也想你能担着我的,从你把我从水里救起来开始,你就担了我的命运,我把你从楼顶拽住,我就担了你的命。

    我们早就分不开了,是两根藤缠在一起了,一起生一起死。

    ——

    “哥,你能等一个人等这么久吗?”

    “我不知道。”

    “韩竞,别离开。”

    “我哪也不去。”

    “嗳嗳,韩竞,你要不要做我男朋友啊?”

    “我爱你,韩竞。”

    “叶满和韩竞要做一辈子好朋友。”

    现在他确定了,自己能等叶满,等一辈子。

    小满比他小九岁,他得护着他,牵着他的手陪他一起走下面的路。

    他一路陪着小满,小满也一路陪伴他,帮他完成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韩竞难以想象不稳定的小满自己一个人去取证追寻线索的情形。他又想起那天还未启航的渡口边,小满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其实他比大多数人都要勇敢,他很少说话,但说过的话,自己都会尽全力做到。

    ——

    收到你消息的那晚我一夜没睡,我看着你一条一条把消息发过来,看到你的第一段话的时候,我几乎也相信了鬼神的存在,如果不是这样,该怎么解释你在那个时间茫茫人海里一下就找到了双头蛇呢?

    我安静地看着你发的那些消息,一条接一条,逻辑清晰,线索明确,一环扣一环,我想要找到一点疑点,可是没有。

    你总是说自己不够聪明,可那些事随便挑出来一环都那么困难,你都做到了,并且做得非常完美。

    就像过去几个月里,一路上,我们的旅途中遇到的事情基本都是你自己解决的,我没有插手太多,只是在旁边看着。

    看你敏锐地观察这个世界,解决一件又一件的事,你让你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变得幸运、有了希望,包括我。

    我早就开始依赖你了,如果一天早上第一眼看不到你我就觉得不完整,如果不说出你的名字,就会觉得在荒废时间。

    我不只是对你的灵魂、身体贪恋,我还想知道你的过去。你小时候最爱玩什么游戏,最爱看什么动画,想知道你读书时走神无意识在课本上写过什么,想知道你那时喜欢过的男孩儿长什么样子,有没有年轻时的我好。

    如果时间能回到过去,我会在走出可可西里的第一时间去你家里把你偷走,那样我们这一辈子就会很早遇见,多在一起很多年。

    为了把之前的时间追回来,我们以后余生都要待在一起。

    我爱你。

    谢谢你存在这个世上。

    ——

    他给叶满吹干头发,轻轻把他放在床上。

    好些天没回来,快递堆在门口的柜子上,叶满对他太过于有边界,一个他都没碰过。

    小侯坐在客厅打游戏,随口问:“睡着了?”

    韩竞一边拆快递和邮件,一边应着:“他酒量不好。”

    他手下一顿,从快递夹缝里拿出一张卡片。

    是一张明信片,来自香港。

    他垂眸看上面印着的字——

    “As cold waters to a thirsty soul, So is good news from a far country.”

    有好消息从远方来,就如拿凉水给口渴的人喝。

    出自《圣经·箴言》25章25节。

    这种感觉真奇妙,像信件这种表达方式在从前很常见,信息通达的年代就变得稀有,却浪漫非常。

    那就像一条纽带,无论叶满漂泊在哪个远方,也和他联络着,给他送来代表爱和希望的文字。

    尤其是这次,信来自香港,好的消息从远方来,就像未卜先知的报喜鸟。

    修长的手指夹着明信片,随意翻过来,上面是小满的字迹——忽然发现明信片就是可以看到明着的信的卡片,笑了很久,哈哈哈哈,也要告诉你。

    他站着想了两秒,琢磨着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莫名其妙也笑了好一会儿。

    叶满给他传信,正面是来自远方的好消息,背面是送给他开心。

    第二天早上,叶满醒来,感觉到自己身体清清爽爽,顿时松了口气。然后他看到了韩竞给他写的信。

    由于谭英的影响,叶满非常喜欢文字表达的方式。

    他充满期待地打开,屏住呼吸,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

    因为他从前没有过幸福,所以装载幸福的池子才挖了很浅的深度,源源不断的幸福倒进去,就容易满溢出来。

    他不知道怎么缓解满溢的幸福感,于是他在床上滚了两圈,又把信一个字掰成两半看了一遍。

    他穿上鞋,跑进客厅,在厨房找到了韩竞。

    “韩竞,早。”他趴在岛台上,用手晃晃那页纸,羞赧又雀跃地说:“我看完了。”

    韩竞转身,把鸡蛋水放到他面前:“我也看到了你从香港给我寄的明信片,喝了。”

    叶满端起来,鸡蛋水是微烫的,正好喝。

    想起童年的鸡蛋水,早上三四点钟,他还在被窝里,被叫起来,为了爸妈高兴,他喝下那滚烫的鸡蛋水,满嘴是燎泡。

    现在他在窗明几净的家里,面前没有对他冷脸的人,他远离家千里,那碗鸡蛋水好喝得不可思议。

    他舔舔嘴唇,笑眯眯说:“你看到明信片了?”

    韩竞没忍住笑:“嗯,明着的信的卡片。”

    叶满用力点头,这个真的好神奇。

    韩竞弯唇:“我也有一个重大发现。”

    叶满凑近一点,瞪圆眼睛,认真听。

    韩竞抬手一点他的眉心,低声说:“我发现脑袋就是装着脑子的袋子。”

    叶满一愣。

    好像还真的是啊!

    随后捂起肚子,笑得弯了腰。

    等他笑得差不多了,韩竞把早餐递给他。

    叶满小心翼翼把那张纸收起来,捧着盘子,眼睛偷瞄他,说:“哥,我要回贵州了。”

    韩竞随意地问:“不在西宁过年吗?”

    “他们叫我很多次了,是关于那些猫和狗。”叶满有些局促:“我在江西时就决定去了,他们现在正在试着做账号,有点成果但不大,他们说需要我,我也……准备继续做账号还钱,我现在一共欠你五万八千三。”

    韩竞:“……”

    他肯定把车油耗什么的都算了。

    “你怎么不把路上吃的油条也劈开算呢?”他似笑非笑盯着他,手撑着岛台,盯向叶满,这姿势压迫感很强,叶满吞了吞口水。

    他没吭声,于是韩竞反应过来了,叶满还真把油条劈开算了。

    韩竞:“柳妹他们说你给留了钱,不是说那是家里的店吗?怎么还留钱?”

    叶满:“……”

    韩竞上前一步,语气不悦:“你跟我算这么清,是不是又想着哪天分开了互不相欠?就像在冬城我留给你的奖牌一样?”

    叶满缓慢地眨了一下眼,韩竞不说他都想不到这里,眼底生出了一阵恐慌。

    不,不想分开!

    “没、没,”他连连摆手:“我没有这个意思啊。”

    韩竞没再挑刺:“那就别和我分得那么清。”

    叶满说:“好吧……那些钱是我不对,但是以前路上的钱我还是要还你的。”

    韩竞眯眼看他,有些危险。

    叶满低下头,红着脸说:“我们以后要一起生活,那些算……算婚前债务。”

    我在跟他求婚吗?天啊,我怎么敢说出这句话?是因为他昨天说他们两个是家人给我的勇气吗?我能和他组成家吗?

    家……是什么样子的?

    韩竞:“……”

    窗外灿烂的阳光洒金一样填充这个厨房,落在叶满微微凌乱的卷毛儿上,看上去非常柔软。

    这只小卷毛儿边界感和原则性很强,但性子软,很乖。韩竞知道只要自己坚持不让他还,那叶满肯定就答应他了。

    但强行这样的后果就是叶满会在其他地方找补,拼命送他东西、对他好,直至与他心目中的五万八千三等值。而这个“等值”会远远超过那点钱,同时还会伴随着挥之不去的“亏欠感”和“不平等感”。

    韩竞思索片刻,说:“你说婚前就婚前,不过我也不算你利息,也不给你时限,你一天还我一块钱两块钱都行。”

    叶满笑了起来,绕过岛台去抱他。

    “但婚后……”韩竞垂眸看他,深邃的眸子里映着他的影子:“不,从现在开始,一起赚钱一起花,好吗?”

    “……”

    叶满慢慢瞪大眼睛,韩竞这是默认了结婚吗?昨天他也说是自己的家人,所以他决定和自己有一个家了吗?

    第177章

    “又不行?”韩竞掐住他的腰, 把他抱到岛台上。

    做这动作时他的手臂肌肉隆起,黑色卫衣袖子都被撑起,非常性感、强壮。

    叶满咽了咽口水, 对韩竞的本能渴望让他的血液流速在加快, 他开始心不在焉, 忘记刚刚韩竞说了什么。

    “小满……”

    轻微一声哼, 韩竞的唇被吻住, 眼眸迅速暗下来,嘴唇贴着他摩擦,低低说:“好久没在一起了, 想我了是吗?”

    叶满非常诚实:“嗯。”

    韩竞灼热的呼吸在他的皮肤上游移,呼吸微促:“我也好想你。”

    叶满一点点酥化,快要掉渣儿了,因为韩竞这句话深吸一口气, 呼出时断断续续, 有种胆战心惊的急迫感, 苍白消瘦的手抬起,紧紧抓住了韩竞的领口,把他拉近自己。

    慢慢的, 他躺倒在了空无一物的干净岛台。

    小侯推开门, 刚迈出一步,立刻缩了回去。

    他有些苦恼地想,他们两个是不是忘记家里还有一个喘气的。

    不过, 他哥习惯好,好好的咬人干什么?就嫂子那没几两的肉他也舍得下口。

    一个小时之后,他推门走出去,叶满刚从浴室出来, 脸还红着。

    看见小侯,他非常震惊,甚至后退了一小步。

    两秒后他勉强镇定下来,结结巴巴说:“早、早……我去书房。”

    小侯还没来得及说话,叶满飞快钻进了书房,门关了。

    真是奇怪,他明明比自己大很多,可有时候举手投足像个害羞的孩子。

    “哥。”小侯走进厨房,端起他哥的早餐,随口说:“我在你们这儿过年了。”

    韩竞:“我们要去贵州,可能过年得在那边了。”

    小侯愣了一下:“去贵州?花姐那儿?”

    韩竞:“不是,去小满的朋友那儿。”

    小侯:“我跟你们走。”

    韩竞:“不带你。”

    小侯停住:“为什么啊?”

    一门之隔,叶满蹲在书房里薅头发。他好崩溃,他刚刚完全不知道家里还有一个人,他们在厨房那样那样,会不会被人听到了?看到了?

    不会吧不会吧!

    不会的。

    他抱着脑袋,慢慢呢喃:“不会。”

    食指插进头发里,他方才还亮闪闪充满幸福的眸子渐渐黯淡下去,变得空洞、麻木,而后他像被钉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韩竞打开房门时,叶满在哭。

    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将深色地板染得更深。

    韩竞身体一僵,快步上前,把他揽进怀里。

    叶满跪在地上,就这么靠在他的身上哭,像一个绝望的孩子。

    小侯没见过这样的人,他一声不吭,眼睛里仿佛盛着巨大的痛苦,泪水涌出来,先填满眼尾的窝,再瀑布一样坠落。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看得人非常绝望,喘不上气一样。

    他抱着韩竞,像是抓着救命稻草,小侯看到他的手在抖,非常不自然那种抖。

    而他哥并不慌乱,似乎已经见惯了。

    “哥,他咋了嘛?”小侯轻声说。

    “出去!”韩竞语气有些严厉。

    小侯立刻后退,并把门带上了。

    “哥,”叶满轻声说:“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对不起,我控制不住。”

    韩竞:“我知道。”

    叶满:“我觉得好丢人,我又想起很多以前的事。”

    他紧紧抱着叶满,轻轻说:“我明白你。”

    任何话都没这句杀伤力强,他趴在韩竞的胸膛上,忽然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他哭出了声音,嗓音有些尖锐,就像兔子在尖叫一样,让人惊慌又心痛。

    韩竞很少有这种无力的时候,大都发生在叶满身上。

    他除了抱着他慢慢消化这段时间没别的办法,但这一次有所不同,叶满叫了出来。

    藏在海面下的冰山终于露出一角,从前韩竞只知道他很痛苦,但现在他明白了,自己永远无法真正了解叶满的疼,那太深了。

    直至叶满累了,他疲惫地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呆呆的。

    “哥,”叶满怕门外有人,很羞耻地小声说:“我们那个的时候,侯、侯……会不会看到了?”

    他不知道小侯的名字。

    韩竞:“不知道。”

    叶满惊慌:“那怎么办……”

    韩竞也在想这事儿,刚刚小侯吃早饭的时候没什么异样,他也就没当回事儿,但小侯这小子心思深,还真说不定看见了。他心不在焉说:“咱们杀人灭口吧。”

    叶满:“……”

    一阵震耳欲聋的沉默后,叶满连连摇头,说:“不至于,不至于。”

    韩竞也觉得这事儿挺挂不住脸:“我去问问。”

    叶满:“都是男的……被看又不会怎么样,何况不一定看到呢,别让他为难。”

    韩竞拖过椅子,把他拉起来,让他坐自个儿腿上:“是我的问题,我那会儿没忍住,小侯一般都是熬到天亮睡到下午,家里隔音好,我以为没事儿呢。”

    叶满:“他年纪还小,以后我们小心一点,别影响他。”

    韩竞把下巴撑在他的肩上,懒洋洋“嗯”了声。

    叶满慢慢平静了下来,遇见这么窘迫难以开口的事,身边有人跟他一起商量,竟然非常有安全感,羞耻感好像也没那么严重了。

    从前他都是自己一个人消化,没处求助的。

    这样商量商量,好像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也就没往牛角尖儿里钻。

    “小侯……”叶满靠着他发了会儿呆,说:“哥哥叫侯俊,弟弟叫侯帅吗?还是侯英,英俊?”

    “我都忘了还没告诉你小侯的名字,”韩竞挑挑眉,说:“侯贝贝。”

    叶满扭头看他:“……嗯?”

    韩竞:“就是贝贝,不过他觉得这名儿不好听,从来不让我们叫。”

    明明很好听,所有人的名字都比自己的好听,他觉得自己的名字是一切过往的名片,深深镌刻着创伤和羞耻。

    “门锁了,外面听不见。”在他走神的时候,韩竞扯开了他的已经,滚烫的唇贴在他之前咬上的牙印。

    叶满腰软了,下意识撑了一下他的腿,摸到了什么,涨红脸紧忙要缩回手,可他的手啊,也好喜欢韩竞,又慢慢放了回去,轻轻按揉。

    几分钟后,安静又严肃的书房地面散落几件衣裳,叶满紧紧抱着韩竞,把他当做全部支撑。

    “他们说,这个是你最不稀罕的娱乐了。”叶满眸光发散,长长头发贴在脸上,喃喃说:“可这是我最爱的,我找不到比这个更快乐的事了。”

    韩竞:“谁说的?”

    他急躁地揉着叶满的后颈,低低沉沉说:“你是我最稀罕的,从第一次那晚开始就成了我最想要的,别的都没兴致。”

    他没撒谎,那一夜过后,他早上从叶满家里离开的路上,他心情非常好,一路回味着,准备处理完立刻回来找他,谁料到直接被人甩了。

    叶满一抖,喃喃说:“那之前……”

    韩竞直接解答:“所以你清楚这一路上跟你同床共枕我忍着不动你有多煎熬了吗?以后我们每天都这样,好吗?”

    韩竞在调情,仗着年纪大,仗着叶满纯情,肆无忌惮地暗示他、臊他,他想添一点情趣。

    奈何叶满脑子转得慢,他太笨,不会说话,轻易踩雷,他认真而天真地问:“那老了怎么办?”

    “谁老?”韩竞眸色一沉:“小满,看来我得跟你证明一下,我老了也能伺候好你。”

    叶满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着急地想解释是“我们老了怎么办”,可韩竞没再给他机会,咬住了他的嘴唇。

    书房门紧闭着,隔音相当不错,外面的人听不到里面人的话。

    叶满发现,他对韩竞的需求旺盛,而韩竞对他从不吝啬,甚至对他需求更加旺盛。

    从西宁离开前一天,叶满收到了来自瞳瞳的回礼,是一张儿童画,还有一封信。

    俩人往酷路泽车上收拾行李,韩奇奇一进车里就四处嗅,看上去是在熟悉气味。

    可叶满把它的小窝放上车时,它还在嗅。

    叶满有些好奇,正常来说奇奇对这辆车应该相当熟悉才对。

    他顺着韩奇奇的动作翻开座椅套看,发现里面的座椅崭新,还有细微的味道。

    和以前的样子没什么差别,但变新了。

    叶满皱眉看了好久。

    韩竞固定好车顶的行李,跳下车,问:“在看什么?”

    叶满指指车座位,说:“这个是换了吗?”

    韩竞:“……”

    “嗯,”他面不改色地说:“前阵子不留神划破了,干脆都换了。”

    他不能说这是韩奇奇破坏的,否则叶满还是会还给他钱,明明狗是俩人一起养的,但养狗费用叶满全都算他个人的了。

    叶满“啊”了声,挠挠头,说:“怪不得奇奇一直闻。”

    韩竞:“还需要带什么吗?”

    叶满:“我去拿琴,最近吕达有空,晚上能教我一会儿。”

    吕达?韩竞心里清清楚楚,这人就算没空也能硬挤出来跟叶满交流。

    韩竞眯了眯眼:“我去拿。”

    韩竞上去的时候,小侯正坐在沙发上玩游戏,抬头看了他一眼,问:“还没收拾完?”

    韩竞:“差点东西。”

    韩竞进了屋,从架子上取下马头琴,又把自己那把吉他一起拿了,往外走的时候,他看到了架子上的画。

    一个笔触稚嫩的孩子的画,被叶满好好装裱在一个画框里,摆在收藏室里他的小小空间。

    那个空间的黑色架子被韩竞空出来,用于摆放叶满收到的礼物,那是叶满在香港时韩竞收拾出来的,不出所料,叶满就这一个小小空间慢慢扩充,把自己所有东西都摆在了这里。

    里面的东西奇奇怪怪,五花八门,有吕达送他的马头琴,有刘铁送他的玉、佛牌,有贵州小姑娘送给他的小公仔,有花姐送他的那件锡绣衣裳,他一次没舍得穿,当成艺术品摆放在木盒子里,有一方旧年代的手帕,被叶满非常珍惜地装在盒子里,进行妥善保管。

    还有那幅孩子给他的画,A4纸大小,上面画着一个树屋,准确来说,是一颗生机勃勃的大树里面装满房子,每个房间都不同,里面住着小狗小猫小兔子,色调温暖活泼。

    虽然年纪不大,笔触稚嫩,但能看出来非凡的天赋。

    昨天叶满收到画的时候,一言不发地看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抬头跟韩竞说:“我小时候就想有一个这样的高楼,可我画不出来。”

    韩竞看着他仔仔细细把画装好,放在架子上,听到他轻轻说:“好好长大吧。”

    那会儿他忽然想起来叶满和这孩子第一次见面,在车上,叶满跟那孩子说:别人不知道你疼,你自己得知道,不然的话,你就会把自个儿给忘了。

    他在和那孩子说话吗?不是的,他在和小时候的自己说。

    叶满对这个孩子的耐心和在乎超乎寻常,韩竞觉得,他是在和过去的自己交朋友。

    过去的他没有小猪熊,也没朋友,瞳瞳现在有朋友了。

    小侯嚼着口香糖,看他进了屋,又出来,抻了个懒腰说:“今天就能到?”

    韩竞:“要晚上了,你少吃糖。”

    小侯随意点点头,站起来回了屋。

    叶满把后备箱空出位置,扭头看见韩竞拿了东西回来。

    他愣了一下,说:“两把?”

    韩竞:“那把是吉他,我教你。”

    叶满:“……啊?”

    他把两个乐器好好放进后备箱,关好,拉开车门上车。

    韩竞转头看了他一眼:“笑什么呢?”

    叶满“啊”了声,低下头,蹭了蹭自己的衣角,说:“韩竞,你吃醋了。”

    韩竞很坦然,挑唇说:“我心眼儿小,你又不是不知道。”

    叶满:“知道。”

    他忍不住笑,说:“刚认识那会儿我就看出来了。”

    韩竞提醒道:“安全带。”

    “怎么看出来的?”他闲闲问。

    叶满系上安全带,幽幽说:“动不动就要把我喂狼呗。”

    韩竞一笑,说:“走了。”

    车缓缓开出停车位,酷路泽好久没有跟两个主人一起上路了,有些兴奋地轰鸣。

    然后,后门忽然开了。

    叶满还没反应过来,车上多了个人。

    韩竞踩了刹车,两人一起看向后面,后座上,韩奇奇也奇怪地看着刚上来的人。

    小侯戴着个绿色帽子,背上背了个白色背包,口中含着棒棒糖,理所当然说道:“走吧。”

    叶满:“……”

    韩竞:“你干什么去?”

    小侯:“跟你们去贵州啊,跟你们一起过年。”

    韩竞一愣:“你……”

    你前些年也没跟我过年啊,今年抽什么风?

    小侯笑嘻嘻说:“今年不想一个人过了。”

    韩竞没说话,叶满心里一疼,跟韩竞说:“不是说要走吗?”

    韩竞把车开了出去。

    一月初了,时间过得飞快。

    从青海到贵州的路上,叶满翻开了瞳瞳给他写的信——

    叶子哥哥,

    我很开心你送给我礼物,我有好好吃饭,我有躲在角落里好好长大。

    我给你画了一张画,我希望你能喜欢。

    我以后要做和你一样的人。

    ——

    只有这么几句话,笔迹稚嫩,但每一笔下得都很重,叶满的字不好,每一次认真写字时都会这样下笔很重,一笔一划。

    瞳瞳说,要做和他一样的人。

    这不是叶满第一次听这样的话,他仍然感觉到惶恐。

    叶满慢慢折起信,心里默默想着:开心平安地过完这一生才重要。韩竞说,世界上没有人能做别人,但瞳瞳有这样过人的绘画天赋,会比自己多很多机会。

    他在网上下单,又买了一整套的绘画工具,邮寄给那个孩子。他小时候爱看故事书,可自己从来没拥有过一本书,瞳瞳爱画画,就让他画多一点吧。

    车里很安静,韩竞开着车,后面小侯歪着睡着了,嘴里还含着根棒棒糖。

    叶满扭头看看他,低声说:“他很爱吃糖吗?几次看到他都是在吃糖。”

    韩竞:“嗯,但他牙不太好。”

    叶满:“牙?”

    韩竞:“他小时候我领他去看牙,被牙医吓得一直哭,现在一口蛀牙,除了门牙基本都补过,还种了两颗。”

    叶满又转头看看那年轻人,他长得很好看,清秀漂亮。叶满记得他笑起来时一口白牙,很灿烂。

    “是遗传吗?”叶满轻声问。

    韩竞:“不是,他哥的牙好得很。以前他哥一直在外面跑,一年也就回去一次,每次给他带回去很多零食和糖,他想他哥就吃,硬生生吃坏了。”

    叶满:“……”

    韩竞:“他哥走了之后,我去接他,那会儿他才七八岁,一张嘴牙都是坏的。”

    叶满扒着车座,扭身伸手,小心翼翼捏住那根棒棒糖的棒儿,小侯睡觉不闭嘴,他就把糖给抽出来了。

    韩竞转头看他一眼,笑笑,没说什么。

    “他哥也肯定长得很好看。”叶满说。

    “嗯,”韩竞放松地说:“他脾气好,心又细,以前路上喜欢他的姑娘最多。”

    叶满把糖用纸包起来,若无其事地说:“喜欢你的人多吗?”

    韩竞轻笑一声,说:“还真不多,我性格不好。”

    想想也有可能,苏眉、刘铁他们回忆里面的韩竞性格并不讨喜,冷冰冰的,一股子桀骜的野性。

    “我前些天做了个梦,”叶满靠着座椅,望着前面笔直的公路,说:“梦见我年纪还小,跟你一起在公路上跑。”

    韩竞问:“是个好梦吗?”

    叶满:“我做过最好的梦就是跟你做了朋友。”

    韩竞沉默几秒,低声说:“小满,这个不是梦。”

    人走在空旷公路上时,会有一种自由的幻觉。

    天空高远,眼前总是有方向。

    “我以前……”叶满轻轻说:“现在也是,我有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一个在梦里。”

    “我失眠很严重,侥幸睡着了也是一次次的噩梦,我经常梦见过去的人,很痛苦。我一扇接着一扇地推门,忽然有一天,推到了有你在的那场梦……”叶满神色有些茫然,像是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看着那笔直的公路,说:“然后每天睡觉前都期待能梦见你。”

    韩竞:“在侗寨那次梦魇,你梦见我了,是吗?”

    叶满怔了怔,缓缓低头,说:“梦见你受不了我,要离开了。”

    韩竞:“我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

    后座,小侯睁开眼,望向前面的两个人。

    口中还残留着甜味儿,牙齿隐隐作痛。

    他听着那两个人的对话,捂住脸,将脑袋埋进羽绒大衣里,他牙痛,但是没关系,牙齿都疼掉了,吃糖就不会痛苦了。

    车一路从白天开到夜里,三个人在服务区短暂修整。

    叶满站在烤肠机面前掏钱,一根两块,一共买四个。

    小侯走过来,懒洋洋往他身上一挂,拖着声儿说:“嫂子,我要吃两个。”

    叶满身体僵住,说:“好……麻烦再给我一个。”

    一月份了,北方已经进入数九,南方夜里也很冷。

    叶满蹲下,把一根火腿肠给韩奇奇,一根给了韩竞。

    天上星星很亮,公路上偶尔有车经过,他和韩竞、奇奇的旅途里多了一个人。

    那小孩儿……小侯小叶满六岁,在叶满心里确实可以用这个词来指代。

    那小孩儿性格很好,一直笑眯眯的,会说话,也爱说话。

    这一路上倒是不无聊,可叶满的话少了,除了必要搭话没主动开过口。

    韩竞几口吃完那根火腿肠,说:“你开一下午了,下段路我开。”

    叶满点点头,看了眼距离,还有两个小时就差不多到了。

    他换到副驾,系好安全带,忽然听见“唔”的一声痛呼。

    他转过头去看,小侯鼓着腮帮子在吃热狗,眉头皱着。

    韩竞也转过头,问:“牙疼?”

    小侯点头。

    韩竞:“张嘴,我看看。”

    小侯把火腿肠咽了,老老实实张口,韩竞伸手捏住他的脸,那手法看得叶满腮帮子疼,小侯脸都给捏变形了。

    但看起来小侯已经很习惯他哥这样粗糙的关心了,也没挣扎。

    韩竞用手电往里面照,叶满也跟着看,小侯里面那颗大牙已经残缺一块儿,好几颗都黑了。

    “去年就告诉你去补,你一直没去?”韩竞皱眉道。

    小侯:“忙嘛。”

    韩竞松了手,毫不留情地揭穿他:“多大了还怕牙医。”

    小侯没搭理他,继续咬火腿肠,扒着座位跟叶满搭话:“嫂子,你累不累?”

    叶满略微紧张地说:“不、不累。”

    小侯热热情情说:“我给你捏捏肩吧,我手法不错的。”

    叶满立刻说:“不用,我想睡会儿。”

    第178章

    他心里乱糟糟, 一路上都紧张着,心里想着,自己能离这小孩儿越远越好……

    为了让别人相信他真的困, 他闭上眼睛开始装睡, 几分钟后, 还真就睡着了。

    窗外夜色浓黑, 车里很安静。

    韩奇奇也趴在窝里睡着了。

    小侯低低地说:“哥, 嫂子是不是烦我?”

    韩竞:“不是。”

    小侯语气有点委屈:“他跟刘铁还有颂哥都比跟我好。”

    韩竞:“……”

    小侯:“是不是上回小五的事儿?我真没说过那话,我就是说你们性格不太搭,没说坏话。”

    韩竞平稳而耐心地说:“我说过了, 他没有不喜欢你。”

    小侯苦笑一下:“我又不傻。”

    韩竞:“他就是有点怕你。”

    小侯一愣。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耐烦去深入了解叶满,包括他的爸妈。

    现在,韩竞一语说破了他的心思,但他睡着了, 不知道。

    叶满不讨厌小侯, 他只是有点害怕他。从前, 有很多人说过烦他,那些人都是吃了聪明果的人,他们可以轻易看透叶满窝囊懦弱的本质, 并开始讨厌他。

    他们没做错什么, 都不是坏人,可叶满不敢靠近他们。

    到达县城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左右了。

    吴璇璇站在楼下接他们,笑着说:“房子收拾好了, 你们直接休息就行。”

    她主要是跟叶满说话,跟在他身边,说:“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到,饭菜已经凉了, 等下微波炉热一下就可以吃。”

    叶满拘谨地说:“谢谢。”

    吴璇璇:“不要客气。”

    她带着三个人上电梯,说:“这个房子是我表哥的婚房,他们在上海定居,一直空着,刚好租给你们住,很干净。”

    她看上去有些疲惫,但神采奕奕,贵州方言的独特语调很好听:“早上你说还有一个人要来,让我帮忙准备的我都备好了,缺什么告诉我就好。”

    小侯抬头看了叶满一眼。

    叶满没留意他,正温声细语和那女人说话,他的声音黏滞柔软,有些吐字不清,听起来一点攻击性也没有,让人很舒服。

    贵州的冬天有点难熬,阴冷。

    叶满很怕冷,所以租房子的时候让帮忙找有地暖的地方。

    进到房间里,一阵暖流顿时把人包裹了起来。

    两室一厅的房间,一百二十平米,装修偏温馨田园风,绿色元素很多,家具都是新的,沙发像云朵一样干净绵软。

    叶满一眼就看上了这里,他以后要买房子,也要这样装修。

    吴璇璇家就住附近,把他们领上来就回去了。

    几个人收拾了一下,叶满先去冲了个澡,然后出来热饭菜。

    是餐厅打包好的,种类丰富。跑了一天,三个人并一只小狗终于吃了顿饱饭。

    这个县城并不繁华,夜里除了路灯亮着,喀斯特大山隐藏在浓黑里,世界一片寂静。

    小侯趴进软绵绵的鹅绒被子里,打开手机和朋友聊天,门被敲响了。

    他扭头看,懒洋洋叫了声:“哥。”

    韩竞扔给他一样东西:“小满给你的,用它刷牙,好好刷。”

    小侯拿起来看,是一条牙膏。

    “嫂子给的?”小侯问。

    韩竞:“嗯。”

    小侯发了会儿呆,眼珠转了转,起身说:“那我再去刷一遍。”

    韩竞回屋时,叶满正在铺床,把自己的草绿色床单铺得整整齐齐,然后放上小猪熊,再把洗得干干净净的韩奇奇放上去。

    然后,他充满仪式感地拍拍床,很满足地对他说:“快来。”

    房间里很温馨,叶满穿着毛茸茸的睡衣,笑容温暖放松。

    韩竞那一瞬出了会儿神,他一个人太久,也早就忘记幼年时家的感觉,在那刹那里,他好像又回到了过去。

    家或许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感觉。

    他抬步走到床边,坐下,说:“把牙膏给他了。”

    叶满“啊”了声,说:“含氟牙膏,可能对牙好一点。”

    韩竞在床上躺下,对他张开手臂,叶满很自然地一头扎进去,笑着说:“好开心啊。”

    韩竞勾唇:“为什么开心?”

    叶满:“被子好软,房间很暖。”

    这真是一件小事,可真奇怪,叶满因为这个很开心。

    韩竞也笑起来,抱住他准备亲一下,韩奇奇跳了过来,往两个人中间挤,尾巴摇得要起飞。

    叶满闷笑,翻身抱住韩奇奇,韩竞搂住叶满的腰,避免他摔下去。两人一狗在床上折腾来折腾去,房间里笑声隔着门板隐约传出来。

    小侯握着牙刷默默路过,看了一眼,他垂下眸子,慢慢刷自己的牙,走进洗手间。

    第二天,天气灰蒙蒙,看不见太阳,也不见雨雪。

    叶满从床上醒过来,望向落地窗外,喀斯特大山被雾气笼罩,小县城仿佛灰白色调,冬天的树没精打采地矗立,绿色也蒙上一层灰。

    上午九点,门铃响了。

    韩竞去开了门,门外站着几个高中生,还有吴璇璇、一个陌生的清瘦男人。

    “早。”几个高中生热情地打招呼:“小叶哥醒了吗?”

    韩竞:“先进来吧,我去叫他。”

    卧室门打开,叶满正站在衣柜前找衣服,其实他的秋冬衣服不多,还是上次去福建海岛之前买了几件,不够穿。

    “穿我的。”韩竞说:“逛街再买几件吧。”

    叶满扯出一件黑色毛衣,应道:“嗯。”

    韩竞:“睡饱了吗?”

    叶满往头顶套毛衣,声音有些含糊:“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头疼。”

    眼睛刚刚露出毛衣领口,韩竞出现在了眼前。

    他摸了摸叶满的额头,问:“除了头疼还有没有其他症状?”

    叶满弯眼睛笑:“没有了,就有一点疼,可能是没睡好。”

    “上回你头疼就住了两天院。”韩竞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自己的羽绒大衣,说:“出门穿这个。”

    叶满把脑袋从毛衣领口钻出来,快乐地说:“知道啦。”

    韩竞弯弯唇,手压在他的脑袋上,弯腰跟他平视,温柔地说:“去吧,你的朋友们在等你。”

    叶满对“朋友”这个词有些敏感,他一直没什么朋友的,韩竞这么一说,让他恍惚了一下,觉得陌生又有点忐忑的期待。

    陌生是他从来都缺“朋友”,忐忑是因为他仍然非常害怕与人分开后再见的一面,他不确定对方对他的态度是什么样的,让人不安。

    他推开房门,几个熟悉的脸出现在视野里。

    罗金娜、黄玉、双胞胎杨文杨武、吴璇璇,还有一个陌生男人。

    杨文先跑过来,大大拥抱他一下,笑着说:“小叶哥,好久不见。”

    那一个善意的动作解除了叶满的防备,他眸子里慢慢露出笑意,说:“好久不见,你们放寒假了?”

    “嗯。”罗金娜笑着说:“早就放假了,一直等你来呢。”

    黄玉站在原地,几次试图开口,又赧然地掖掖头发。

    吴璇璇笑着说:“这个就是那个金毛主人,他叫王青山。”

    清瘦男人站起来,很商务地打了招呼:“老板。”

    叶满惶恐。

    别人叫他小老板,是因为韩竞是老板,他并不在意,只当一个称谓。

    但是别人叫他老板……他一个卑微打工人,实在受之有愧。

    他有些拘谨地说:“叫我名字就行。”

    来之前叶满一直在和吴璇璇联系,所以对现在的情况很清楚。

    五百多只流浪猫狗之中找到主人的不到十个,加上收养出去的一共四十几只。

    账号已经做到十万粉,这里面包括金毛卡卡主人王青山带来的粉丝,有些厂家给寄了狗粮,叶满给他们的资金充足,所以暂时还不用担忧吃的问题。

    政府临时批的地不能一直用下去,他们必须再找一个地方。

    但叶满对这里不熟悉……

    “我最近一直在县城里转,发现一个很合适的地方。”王青山推推眼镜,沉稳可靠地说:“城东有一家废车场,现在正在转让。”

    叶满一呆。

    几个高中生也愣住了,和他对视一眼。

    “那个地方……”叶满扭头看看韩竞,韩竞正在厨房里做早餐,锅里蒸腾起的水蒸气让他英俊的脸有些模糊。

    九月份时他们离开这里那天,韩竞起了个大早过去了一趟,虽然他没说去做了什么,但叶满猜测他肯定是动手了。

    这才过了几个月,废车场为什么要转让?

    “那里没问题吗?为什么要转让?”叶满冷静了片刻,问道。

    几双眼睛一起看王青山,王青山显然觉得有些莫名,谨慎地解释起来:“我跳进去看过,那里一个人都没有,我打了电话,老板说如果要那片地可以给我们低价。”

    罗金娜皱眉:“那里的人去哪里了?小叶哥上次来的时候……”

    “找人问一问。”韩竞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递给叶满一个碗,里面是一碗馄饨。

    叶满扭头看他:“找谁?”

    韩竞提醒他:“那个姓周的警察,上次打过交道。”

    叶满:“啊……”

    叶满委托过那位姓周的警官捐助,但事情后来不了了之,虽然他们有好友,但后来再没联系过。

    他抬头看韩竞,与那双深邃稳重的眸子对视,忽然想起来他说过:不用想着什么都去自己亲自解决,会用人比自己去做不了解的事效果好。

    这个“用”字可以理解为求助,但是叶满从小到大最不擅长用的就是这个。

    他时常是一个人解决问题,时常无助、无措,寻找人帮助的时候会让他强烈羞耻。

    可……他努力试着这样做了。

    他进房间去打电话,幸运的是,那位警察还记得他。

    他很耐心地听他磕磕绊绊地说完事情,然后说:“那里以前确实聚集着一群社会闲散人员,那件凶案发生后我们去警告过他们,后来人都离开了,但地方是干净的。如果你们想要接手那个地方,有问题可以随时联系我,不过我觉得他们应该不会搞一些乌七八糟的事,因为那片地太大,也偏远,没什么人会要。”

    叶满大大松了口气,说:“谢谢您,您什么时候有空请你吃饭。”

    年轻警察笑着说:“好啊,等你们真的做成功了,我也会去帮忙。”

    叶满从房间里出来,跟他们说了这件事,大家都有些兴奋,七嘴八舌地商量起后续的事。

    一直没参与的韩竞开口:“先吃早饭。”

    叶满扬起笑脸:“好。”

    他端起馄饨舀着吃,有些烫,他吃出一脑袋汗,一早上起来轻微的无力感也消失了。

    韩竞坐在后面的餐桌上打会议电话,看他吃完了,起身过去收走他的碗,又递给他一个杯子。

    罗金娜眼睛闪过精光,挤眉弄眼调侃:“呀呀!喝什么呢?我也想喝。”

    韩竞:“他有点感冒,预防一下。”

    叶满已经喝到嘴里了,是感冒冲剂的味道微甜,他一口气喝完了。他的胃正在飘飘然地微醺,开心地炫耀自己被好好照顾了,于是全身的每一个角落都开始庆祝,好幸福。

    吴璇璇正色道:“现在跟你汇报一下账号联系到的合作还有接到的广告。”

    王青山:“虽然之前一直在网上跟您汇报,但一直觉得不够细致,现在跟您说一下我的运营思路和以后的规划。”

    叶满:“……”

    这些事情叶满没有半点天分和兴趣,他努力让自己听懂,但还是时不时走神。

    他注意力总是在接收重要信息时跑开,他低着头,状似在听,可他却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课堂上,那些理论、那些陌生定义,他记在脑子里,但却是死的,词汇拼在一起他甚至开始不理解中国话。

    他又耻于让人看出自己笨拙,只能不时点点头。

    傻透了。

    身后忽然传来开门声。

    一屋子的人转头看过去,叶满发着呆,迟一步扭头,就见小侯穿着揉着眼睛,困倦地走出来。

    年轻男生那张漂亮的脸睡得微红,头发有些凌乱,走到叶满身后,懒洋洋说:“有客人啊?”

    叶满:“……嗯。”

    小侯撑着叶满身后的沙发,笑容灿烂地打招呼:“你们好。”

    小侯出来,好歹让“授课”暂停一下,叶满能喘口气,他轻咳一声,和小侯说话还是不自在:“厨房有馄饨。”

    小侯立刻应了声,笑眯眯说:“我一会儿就去吃。”

    “他是谁啊?”黄玉问。

    叶满:“他是我哥的弟弟……”

    “那不就是你弟弟?”杨文不假思索地说。

    叶满一脸尴尬和不知所措。

    杨武察言观色本事很厉害,咳嗽一声,示意他住嘴。

    小侯:“没错哦~我是他弟弟。”

    叶满:“……”

    王青山试图开口好几次,想要把话题拉回正轨,他是个失业人员,正干劲十足地想要做好这份工作,更何况这是他十分热爱的工作,可以和动物在一起。

    终于得到一点机会,他叫了声:“老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那个年轻温和的老板脸僵了一下,但还是转过头继续认真听他讲话。

    他满意了,继续了下去。

    然而几分钟后,又有人打断了他们。

    那个个子很高,气势很强的男人开口道:“小满,进来帮我个忙。”

    正在枯萎的叶满噌地站起来。

    王青山:“那我……”

    韩竞:“你们先跟小侯聊,这方面他很懂,和他说是一样的。”

    黄玉轻咬着嘴唇,看向他们,眉心微皱。

    叶满跟着韩竞进了房间,然后快速把门反锁。

    “要我帮什么?”叶满问。

    韩竞:“没什么事,救你出来,清净一会儿。”

    叶满脸上露出笑,用力呼出一口气:“还好有你,我刚刚都要睡着了。”

    “其实你可以直接跟他说的,把运营全部交给他来做,”韩竞把他按到床上坐,说:“他很有想法,而且经验老道。”

    叶满:“他看起来很喜欢这个工作。”

    韩竞靠在墙上,和他面对站着,说:“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你不需要什么都弄得很明白,只要分辨出谁是专业的人,然后信任他们。”

    叶满缓慢点了下头。

    韩竞:“这个账号虽然初衷是公益性质,但是不要把这个名头挂出来了,既然要打造一个这样的地方,就只做视频号吧,之后我们仍然可以把赚到的钱全部用来救助,只是两种方向,一样的效果。”

    他思索片刻,说:“我们先救助这五百只动物,周期里如果能实现良性循环就考虑继续投入其他流浪动物救助,如果不能,我们至少救了五百只,也有能力消化它们。”

    叶满张张嘴。

    韩竞说:“如果实现良性循环,我们就继续扩大救助范围。如果不能实现良性循环,说明我们不适合做这个,我们可以持续捐钱给救助站,这样也是尽力了,别有太大压力。”

    叶满:“……”

    他仍望着韩竞,张张口,说:“我也是这样想……我之前和吴医生他们也是这样说的。”

    吃过聪明果的人也这样想,看来是没问题的。

    但……

    他抿起唇,轻轻点了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韩竞抬手,揉揉他的头发:“在想什么?”

    房间里很静,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这种感觉真好。”叶满喃喃说。

    韩竞:“什么感觉?”

    叶满低下头,双手捂住脸,闷闷说:“遇见事有人商量的感觉。”

    韩竞的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一压:“以后我们什么事都一起说。”

    叶满有点想掉眼泪,但并不是因为难过,而是满足。

    半晌,他放下手,犹豫说:“小侯……真的很懂这个吗?”

    韩竞平静地说:“他什么都可以懂。”

    小侯端着馄饨“认认真真”听那人说话,在心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他不用想都知道他哥把他按这儿是干什么用的,俩人绝对是去偷懒了。

    他不是第一回被他哥当萝卜放坑里,已经习惯了,准备换个姿势当替身摆件儿杵着。

    出乎意料,十几分钟后,卧室门开了。

    叶满走了出来,歉意地对他笑笑,说:“侯……那个、你先去休息吧。”

    小侯:“……”

    他往旁边坐了坐,让出地方,说:“我不累。”

    叶满有些拘谨地在他身边坐下,然后看向一脸认真的王青山。

    叶满或许能想象到,在自己来之前,这个年过三十五被裁员、除了一只金毛再无家人的男人准备了多少东西试图说动自己。

    自己也是一个卑微打工人啊,他只是中了彩票,好像就有资格对别人进行支配一样。他从小到大一直被支配着,小时候被父亲,学生时代被老师和同学,参加工作被领导客户支配。他现在好像有了这个“权利”,但他很讨厌去支配人,他也不会这样做。

    “我们都相信你可以做好的,卡卡被照顾得很好,我知道你是真的很喜欢小动物的。”叶满说:“这个账号交给你运营就好,我们清楚你的能力。”

    王青山眼睛渐渐有了神采。

    叶满继续慢慢说着:“之前没谈过工资,你一直在这里免费帮忙……”

    王青山严肃道:“我不需要,你们救了卡卡,而且这里有这么多和卡卡一样的动物们,我早就说过,我是来这里义务帮忙的。”

    “编导、摄影、剪辑,动物的健康、喂食、清洁……这里有好多事情要做,我和吴医生会付工资的。”叶满温和地说:“我们目的是帮助这些动物,但是能良性循环最好了,我们就可以一直做下去,如果不能,至少我们在一起努力过,我也会负责这些猫狗的去处。”

    王青山苦笑一下:“我真的不需要,我只是想让它们能过得好一点,如果不是你们找到了卡卡,我也活不下去了。”

    他们都不知道这个男人的故事,他也没继续说下去。

    叶满脱口而出:“你得吃饭啊。”

    王青山怔住,不知为什么,这句简单的话让他眼眶有些红了。

    叶满已经和韩竞商量好了,说:“我看过你的履历和你以前运营的账号了,你很有能力,多少合适我们私下谈。在这里工作很累,之前的工资我也会补上,你需要的东西我都会给你买齐。”

    第179章

    王青山还在坚持:“那些工作我自己都可以做, 我不要钱。”

    叶满:“不不,那可太累了,你已经很多工作了……”

    吴璇璇一直认真听着, 也点头说:“那是你应得的。”

    罗金娜几个人叽叽喳喳叫道:“我们可以帮忙啊, 我们同学也可以!”

    叶满认真说:“谢谢, 我也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也会干活的……”

    客厅里热热闹闹说着话, 小侯进到主卧里,跟韩竞说:“嫂子是不是太好说话了?这样当老板可不行。”

    韩竞正用电脑回邮件,淡淡说:“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 他不行的事我正好行,我不行的他能做得很好。”

    小侯转悠一圈,准备往床上坐,屁股还没挨到床单, 韩竞抬腿就是一脚。

    小侯一脸委屈:“你踢我干什么?”

    韩竞的嘴非常冰冷:“他不习惯别人坐床上。”

    小侯干脆往地上一坐, 一边好好趴着暖肚皮的韩奇奇嗖一下跑了出去, 看上去和它的主人非常像,对他过敏似的。

    小侯盯着它离开的方向看了会儿,若有所思:“我觉得嫂子社会化程度很低……他跟人相处和我们不一样。”

    韩竞随口问:“怎么不一样?”

    小侯:“我们习惯了利益交换, 他好像不会, 他用自己的诚心面对别人,我刚开始以为他是装的,现在觉得不像。”

    韩竞:“……”

    叶满那样破碎坎坷成长的二十几年里, 一直在极度混乱的环境中努力挣扎着生存,真正进入社会时他又恰好将自己的世界封闭起来,换句话说,他确实没有形成适应这个社会的生存体系。

    他一直说韩竞吃了智慧果, 是高度进化人类,其实只是因为他融入不了这个利益交换成为主流价值观的社会而已。

    在这样权利不对等的规则里,如果想要得到平等和别人的尊重,那就得向上爬,产生更多的利益价值进行交换。而叶满又没那样的动力,他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可他又没有刺去对抗,只能让自己结出厚厚钝钝的壳来应对这个等级森严的规则。

    福建的外婆始终说叶满和谭英很像,叶满或许并没有真正理解。他们并不是某个动作或者说过同样的话才让人感觉相像,而是他们很纯粹,用真心和诚心去和这个世界进行交流。

    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呢?游刃有余地适应这个利益交换的社会规则的“聪明人”,还是那些始终赤诚以待的“笨蛋”?

    “如果我彩票中了一个亿,我不会做这种事儿。”小侯漫不经心说:“我不理解他。”

    韩竞淡淡说:“你不用理解。”

    小侯:“……哦。”

    一个亿能建立好叶满的自我价值感和健康的自我认同感那也是值得的。能实现他孩子时的梦想那就价超所值。如果能铸心,那这笔钱就不是钱,是命运给他和这笔钱受益的人的机会,就该这么用。

    小侯皱眉说:“可他这样很容易吃亏,被人欺负。”

    韩竞:“他比你想象中有分寸。而且,我还在呢。”

    韩竞也出去了,房间就剩下小侯一个人。

    他坐在温暖的木制地板上,靠着墙,轻轻闭眼。

    外面声音渐渐消失,他们都出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陌生地方。

    半晌,他拿起床上他哥留下的笔记本,想要玩会儿游戏。

    屏幕没锁,轻轻晃动就出现了画面。

    上面是一本看到一半的书。

    弗洛姆《健全的社会》,一段话被标了书签——“在没有人支配人的现象的社会中,人人都在合作与互利的基础上发挥自己的作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建立在相互合作、爱、友谊或自然纽带的基础之上,没有谁能支配他人。”

    小侯愣住,这就是那个人的交往策略吗?

    好像……哥哥还在时的生活也是这样活着的吧。

    这有什么错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让人害怕担忧呢?

    “侯……”门口忽然响起一个柔和腼腆的声音:“那个,我们准备去看看废车场,你去吗?”

    小侯一怔。

    叶满站在门口,努力克服单独相处的紧张对他笑笑,解释道:“去看完一起去吃午饭,看看动物们,你哥……竞哥在楼下等我们。”

    小侯“唰”地站起来,灿烂一笑,说:“等我去换个衣服。”

    叶满:“不急,我等你。”

    小侯高高兴兴应了声,跑进房间换了衣裳,很快出来。

    两人一起进了电梯,叶满没有说话,低着头看手机,小侯凑过去跟他一起看,亲昵地说:“看什么呢?”

    叶满“啊”了声,下意识关掉屏幕,局促地说:“没看什么……”

    他确实没看什么,只是跟小侯在一起有些尴尬,在用手机逃避。

    好在电梯很快到了一楼,韩竞在外面等着。叶满加快脚步出去,小侯追了上去。

    废车场没什么变化,仍是一幅破败像,穿过两座低矮喀斯特大山中间的路,它就在最里面的山脚下,在贵州的阴天里像一谭起不了涟漪的死水。

    王青山打电话叫这里的老板来商量事情,他们等了十几分钟,一个长相有些猥琐的中年男人跑了过来,脸上挂着笑:“你们到了好久了?”

    话音还没落,他看见了韩竞和叶满,脸上笑容僵住了,不自觉往后退了一小步。

    叶满是不记得他的,那天他进来找韩奇奇只顾着逃命,没记住人长什么样子,但看他这反应已经猜到他认出了自己。

    正有些不安,韩竞开了口:“怎么?不认识了?”

    那男人脸阴了:“你们什么意思?”

    王青山有些懵,不明白怎么忽然变了脸,犹豫地来回看他们。

    韩竞不紧不慢道:“我们有意愿接手你这块儿地方,你要是想转,前面的事儿咱们当没发生过,你要是还记着,那我们换地方看。”

    叶满脸色有些发白,他紧张地望着韩竞,怕起冲突,他来之前本来想好好说话,期待大事化小的,可看起来韩竞没这个打算。

    “别担心。”小侯在他耳边低声道:“这是个纯利益的事儿,他这破地方一看就不好卖,没有人蠢到因为私怨放弃赚钱。”

    虽然小侯不知道出过什么事儿,但他脑子灵光,看一眼就大概猜到了。

    叶满稍微安心一点,果然,过了会儿,那人冷脸说:“我的要求你们都知道了,价格能接受我们立刻签合同。”

    他拎着钥匙走到门口,叮叮咣咣摆弄两下,那大铁门开了,露出里面乱七八糟的废弃车。这里就像汽车的坟场,杂草丛生,和叶满上回来比起来少了些堆积的零件,应该是有用的都拆了,剩下些不知道停了多少年的旧车,一眼望不见边。

    他说的价格其实还可以,大概是实在转不出去才压低的。

    叶满这个财会人算过,可以接受的,但能便宜点更好了。

    王青山:“能不能……”

    “不能!”那之前一直热情友善的废车场老板凶狠地看他,说:“别想少一分钱!”

    无辜的王青山:“……”

    叶满已经走远了,在这个巨大的空间里转悠。

    他确定这个地方容纳五百个猫狗绰绰有余,更让他惊喜的是,有条小溪从山上流下来,流水很急,流量也大,正好经过修理厂后面。

    如果把这里清理出来,可以供动物饮水。

    “这里好大啊,”几个高中生跟着他四处转,说:“可以住上千只动物吧?”

    罗金娜大大的眼睛好奇地四处看,说:“这些车看起来还好啊。”

    叶满拔下一把枯草,将手放在水流下冲洗,水很凉,但这里结冰的机会不多,冬天也可以喝。

    这个县城地理位置很好,夏天温度不会太高,冬天也没有太过严寒,小动物在这里生存就少了些生存上的考验。而这个废车场地理位置也非常优越,坐落于山中间,和城市不远不近,距离最近的人家有段距离,不存在扰民的情况。

    “小叶哥,你快看!”双胞胎跳上一辆车顶,向他招手:“这里很好玩!”

    叶满望过去,眼睛里慢慢浮起光亮:“这些车可以改造吗?”

    “小叶哥,”只有黄玉一直跟在他身边,轻声细语地问:“你说什么?”

    叶满耐心地跟小姑娘说:“小时候家里有废弃的车,我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经常和我的小猫躲在里面玩。”

    黄玉歪头看他:“如果可以改造这些车当成小狗和小猫的房子,那肯定很壮观吧?像汽车营地一样。”

    罗金娜:“听起来好有趣!我们做吧!”

    这只是叶满的突发奇想,其实没真的想实现,毕竟他从来都只是空想。

    韩竞走过来,说:“你想留这个,那我们不继续往下降价了,试试能不能让他把这里能用的挑出来留下,这样就算实现不了构想,我们损失也不多。”

    叶满呐呐说:“我……只是想一想。”

    “想做吗?”韩竞只是问。

    叶满盯着他,慢慢的,紧张和不安变得平静,他轻声说:“想呀。”

    那就去做吧。

    你很擅长不是吗?

    小小的男孩儿坐在被风雨刮掉色的苍白旧车上,怀里抱着一只小猪熊。

    被遗弃在时间角落的旧车被拉开,他把一件一件脏污清理出来,擦干净,把破掉的玻璃用夏天的柳枝编织城帘子,再插上小小的花。

    他浑身疲惫,抱着小猫蜷缩在那里睡一个没有谩骂声的午觉。

    他明明很擅长,没什么好犹豫的啊。

    ……

    你来我往磨了半个多小时,那人松了口。

    他们当天签了合同,直接打钱。

    中午吃过饭,他们去了临时安置那些猫狗的基地。

    小侯只知道数量多,但是亲眼看见还是惊了一下。

    临时安置点只是简单把大型犬小型犬和猫咪分开几个区域,看起来很拥挤,一群动物缩在那里,神色茫然。

    韩奇奇走到一个笼子前,那只生了八只小仔的泰迪站起来,跑过来看它。

    小狗被领养了五只,它身边剩下仨,已经长得蛮大,几只小狗看起来相当活泼,叶满还记得他们刚出生时皱巴巴的样子,生命真是一种奇迹。

    叶满蹲下,轻轻摸摸泰迪妈妈的脑袋,小狗非常柔顺地用脑袋蹭他的手,一点敌意也没有。

    小侯蹲下,笑着说:“这小东西真可爱。”

    他也想上去摸摸,叶满忽然抓住他的手拉回来。

    小侯一愣,轻微蜷起手指,抬头看他。

    叶满:“小心被咬到。”

    这会儿小侯才发现,那只在叶满手里很乖的泰迪不知什么时候龇牙,阴险地偷偷盯着他。

    小侯听话地缩回手,观察它的样子:“它脖子上有铃铛,是有主人的。”

    叶满:“还没找到。”

    小侯看他还在摸小狗,说:“你也小心,别被咬了。”

    叶满:“没事,我打过疫苗了。”

    他没有继续跟小侯说话的意思,转头问吴璇璇:“它怎么了?”

    吴璇璇有些无奈:“它生下幼崽后就变得很敏感,也有可能是它本性就是这样敏感。”

    或许是把它的小狗领养走让它开始警惕,或许是在这个陌生地方让它没安全感。

    它的主人为什么还没来找它啊?

    叶满沉默地摸摸它,喂了零食,才起身去看别的地方,韩奇奇跟在他身边,也好奇地四处看。

    那几百只猫咪比狗的场地还小,看上去很可怜,但比叶满救下它们时状态要好多了。

    王青山每天都会综合市场上的爆点来拍摄、剪辑吸引粉丝,现在已经快做到十万账号。

    叶满把自己建猫狗庄园的构想跟他商量,他立刻决定改变策略和风格,并迅速回去写策划了。

    叶满看完一圈,觉得好累,他走到韩竞面前,说:“哥,我累。”

    韩竞抬手把他按进怀里,自然得好像是耳机耗光电后严丝合缝回到它的卡槽,进行充电。

    烟草味儿裹着冬季湿润空气飘进叶满的鼻腔,他仰起头,看韩竞。

    偏僻的大树下面,韩竞垂眸看他,缓缓吐出一口烟,样子有些慵懒,有些浪荡:“看什么?我就剩一根了。”

    叶满嘴唇动动:“老公……”

    韩竞埋头,在他唇上用力亲了一口。

    “再叫一声。”他闷闷说道。

    叶满:“给我烟。”

    韩竞单手揽着他,低头在他唇上深吻。

    灰蒙蒙的天气,粗大的树下,超过一米九的健壮男人揽着那个清瘦苍白的青年,两人在无人的地方深吻。

    亲吻好像有药物作用,叶满渐渐感觉疲惫消失了一点。

    “老公。”叶满把脸贴在他温热的颈侧,轻声说:“我想睡觉。”

    韩竞把烟熄了,扔进烟盒:“走吧,我们回家。”

    家?

    和韩竞的家吗?叶满恍恍惚惚想着。

    他们和一行人告别,返回住处。

    那时叶满的精力已经耗尽,勉强去洗了个澡,爬上床一动不动。

    他这种状态独自待着就会很容易陷入悲伤里面,韩竞有经验,就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他睡着。

    “哥。”小侯看他出来,轻声问:“他睡着了吗?”

    韩竞点点头:“晚上想吃什么?”

    小侯:“他爱吃什么?”

    韩竞:“土豆。”

    小侯:“那我也吃土豆。”

    “哥,”小侯跟进厨房,说:“你今天看见了吗?那些猫狗都特别喜欢他。”

    韩竞:“从拉萨往云南去那会儿,他还被土拨鼠喜欢过。”

    “真的假的?”小侯笑起来,看了看跟进厨房的韩奇奇,问:“那么多小猫小狗,你们怎么就养这一个啊?”

    韩竞:“它不一样。”

    小侯:“哪不一样?”

    韩竞看他一眼:“你不觉得它特别好看吗?”

    小侯:“……”

    他蹲下看那只等待开饭的小白狗,它长着长长的、微卷的毛,两只竖起的大大的耳朵,圆溜溜清澈的眼睛,小小圆圆的脸。

    西高地不像西高地,博美也不像博美,确实长得还算好看,但也不算特别好看吧……

    凭他对他哥的了解,他哥好像并没有说假话的意思。他跟韩奇奇面对面蹲了半天,苦思冥想,没想出个所以然,倒是把韩奇奇给看顺眼了。

    “确实很好看。”他摸摸韩奇奇的脑袋,小狗不搭理他也没龇牙。

    原来的老板把车清走后,王青山和吴璇璇他们联系了工人,废车场开始动工。先雇佣铲车,把那些没用的东西全部清除,能卖的卖,卖不了的全部销毁扔掉,然后把还有保存价值的车留下,尝试改装。

    几天后场地终于清理好了,将表面被污染的土地重新翻整,除了十几辆破破烂烂的僵尸SUV、房车、大巴停成一排,所有东西都拆除,废车场成了一片平坦的空地。那条小溪被清除干净污泥,填充好石子,通畅地流淌过这个巨大的院子。

    “我们先改着试试看,如果可行,我们可以从别的地方买废弃车做房子。”

    “不可行也没关系,我们会在这里自建棚屋,给它们遮风挡雨。”

    “那里到那里,我们中间砌围栏,把猫和狗隔开。”

    王青山为弄这个熬到了今天凌晨,推推眼镜,说:“这会是个长期的工程。”

    叶满有点沉默,“五百只”是多么庞大的数字啊,几辆车和棚屋够用吗?也不够舒服吧……

    叶满说:“我老家盖房子很快。”

    在场众人:“……”

    韩竞转头看他。

    叶满怕他不信,轻声说:“五六个人几天就能盖一个。先打好地基,三天就够了,建一层,一个月左右就可以弄完,虽然是毛坯……”

    说着,他慢慢停下:“我不知道这里可不可以盖那样的房子……”

    吴璇璇说:“这要审批的,不是说盖就盖。”

    王青山给老板搭台阶:“你要做什么样的?”

    众人看向叶满,这个青年看起来充满理想主义:“做蘑菇房子怎么样?”

    至于为什么是蘑菇,叶满偷偷看身边的韩竞一眼。

    韩竞捕捉到了他的目光,挑眉问:“哈尼族那样的蘑菇房?”

    哈尼族?叶满没去过哈尼族居住的地方,自然也不知道蘑菇房长什么样子,他想的是那天在云南,他看到了一个所有人都看不到的世界,有一只绿色大蘑菇从房门里挤出来,梦幻又不可思议。

    “那蘑菇伞怎么办?”几个小孩儿兴致勃勃。

    叶满:“可以用木架、竹子和钢材撑出来,再用水泥做出样子,我也看过直接用钢筋撑出整体的蘑菇房子,可以对比一下哪种性价比高。”

    高中生们兴奋叫道:“之后可以找人绘出外观,确实漂亮。”

    吴璇璇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你想大规模给它们盖房子,但要考虑一下造价,在这上面投入过多会不会有些没必要?老板,我知道你有很多钱,但救助是长期的事,我们能省尽量省下来些吧,它们吃饭需要很多钱,或许考虑一下利用那些废弃车,还有盖大型棚屋。”

    叶满:“……”

    他一下就冷静下来,心想自己真是太理想化了,三百只狗,二百只猫,就算每个屋子里放二十只,那也要二十几间蘑菇屋,保守算一间投入七八万的话,那也要几百万。

    他对钱的概念不大,但这样投入看起来有点没必要了,几百万,可以有很多用处。

    吴璇璇:“我们可以再想想。”

    叶满特别听劝,他知道吴璇璇说得很对,于是乖乖说:“好。”

    贵州最近一直阴天,外面很冷,叶满每天会去帮忙给动物喂食,回来后就缩在家里,或者做点自己的事,或者发呆。

    韩竞一直跟他在一起,叶满发呆的时候,他就坐在一边,跟进那件案子的进度,耐心等待庭审。

    现在远远没有结束,只有知道那个人的死讯才算结束,但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满心戾气,转头看叶满时又消散了,叶满穿着柔软的浅蓝色休闲套装,盘腿坐在沙发上,盯着手机,嘴唇微张着,明显在走神。

    韩竞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按进怀里,唇贴住他的额头。他控制不住跟他亲热。

    叶满眼神空洞,喃喃说:“哥,我的脑门儿都被你亲出大包了。”

    韩竞撩起他的卷毛儿,歪头看:“在哪儿呢?我看看。”

    叶满扭过脸,慢吞吞说:“换亲这里。”

    说完,他微微撅起嘴,说话很淡定,但耳朵是红的。

    叶满是个老实人,他不会撩拨人,但他这么做了,就让人格外难扛。

    韩竞呼吸微滞,低头亲亲他淡色的嘴唇,抱着他的手收紧,低低说:“这里不会肿吗?”

    叶满脸越来越红,想要缩回脑袋。

    “不、不会吧?”他咽了咽口水,说道。

    韩竞低头,滚烫的唇轻轻触碰:“我试试。”

    “可以咬我吗……”

    细微的哼声后,客厅里陷入温柔的安静。

    小侯从房间出来,没看清情况,叫了声:“哥,嫂子。”

    叶满弹簧一样从韩竞怀里弹出去,顿时与韩竞隔开一米真空地带。

    韩竞:“……”——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葵今天去给兔子拔草,没带手机[求求你了]

    第180章

    韩竞:“……”

    他皱眉问小侯:“干什么?”

    小侯一脸无辜, 忽略他哥的不满,一屁股坐在俩人中间了。

    “嫂子,你看这个汽车改造, 你是想要这样的嘛?”小侯亲昵地跟他聊天:“我在网上看见的, 一个国外的汽车农场营地。”

    叶满脸还红着, 呐呐应声:“啊……”

    他的眼睛渐渐被视频吸引, 小心翼翼凑过去看:“好漂亮啊, 这是哪里……”

    韩竞站起来,往厨房走,走出半步, 回来往小侯腿上踹了一脚,这才离开。

    小侯擦擦裤子,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晚上,叶满又失眠了。

    失眠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 他坐在床上, 摸黑解手腕上那根毛线, 解了半天,越来越紧,他有些焦躁, 开始用牙咬。

    韩竞被他给咬醒了, 隔着夜色,他看见叶满正撕咬自己的手腕,啃得非常用力, 样子极瘆人。

    他迅速打开灯,伸手去控制叶满的手臂,把叶满吓了一大跳。

    “哥、哥?”他扭头看韩竞,惊道:“把你吵醒了?”

    韩竞:“……”

    他把叶满的手拉到自己眼前看, 手腕微微红着,是线勒的,线湿答答的,被口水给濡湿的。

    韩竞松了口气:“干嘛呢?”

    叶满蔫巴巴的,蜷起腿:“睡不着。”

    韩竞:“想去干嘛?”

    叶满:“想去看看那些猫和狗。”

    韩竞没说什么,低头解他手上的绳子,仔细看看,发现他也解不了,叶满通过努力把绳子弄成了死扣。

    他在床头上拿了打火机,将绳子烧断,边下床边说:“走吧。”

    这会儿都夜里一点左右了。

    叶满抓住他,说:“哥,你睡吧,我自己去,没事,我对这儿挺熟了。”

    韩竞:“我想陪你。”

    叶满笑了笑,午夜里,他的语气稳定,并没有从前那样颓丧和忧郁的感觉:“我真的可以,就去看一看,回来就能睡着了。”

    韩竞听到了他语气中的坚持,他明白现在叶满想要单独相处。

    “好。”韩竞躺回床上,说:“早点回来。”

    叶满松了口气,应了声,打开衣柜换好衣裳。

    刚要跟韩竞告别,韩奇奇已经跟了过来。

    韩竞问小狗:“你也去?”

    叶满抱起来韩奇奇,说:“我带它一起去,它喜欢那里。”

    韩竞侧枕着手臂,目光跟着他转,深深的眼窝里藏着倦意,他慢慢打了个哈欠,说:“早点回来。”

    叶满应了声,带着小狗离开了。

    午夜漆黑的楼下,一道车灯亮起来,韩竞站在窗边向下看,酷路泽缓缓离开停车位,稀疏的雨落下来,模糊了车离开的影子。

    他不允许叶满吃安定,但叶满睡不着怎么办?那一瞬间他甚至想给叶满求个符咒买点熏香什么的,可想起来,叶满是不是曾经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尝试过这些,又无奈地一个一个淘汰。

    失眠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吧……

    韩竞回到床上,睁着眼睛,望向虚空。

    他正处于平时生物钟的睡眠时间,极度困倦,他强迫自己不要睡着,就这样一直睁着眼睛,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慢慢的,他感觉到自己的大脑有些发麻,然后心中生出一点焦躁,浑身疲惫。

    小满他……每一夜都是这样吗?

    叶满把车停在救助基地门口,天上正飘着雨,落在人身上像霜,冷得人打哆嗦。

    叶满给韩奇奇戴上它的小红帽,一人一狗走进去。

    救助基地里有个老大爷看大门,算是吴璇璇他们请的保安,给钱的。

    本来以为这个时间人和动物应该都休息了,但有些意外,临时搭建的棚子底下还亮着灯,里面有人影。

    他掀开帘子,里面俩人抬起头,有些惊讶地说:“老板,你怎么来了?”

    是吴璇璇和她店里的一个小姑娘。

    叶满把伞放下,走进那个临时用塑料膜搭起的棚子,说:“我睡不着,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那小姑娘叫宁宁,大名叶满不知道,她指指小桌上的小猫,说:“它生病了,今天吐了很多虫子。”

    叶满一愣,走过去,小姑娘站起来,说:“我先去看看那些动物有没有淋到雨,你们聊。”

    雨密密麻麻落在棚子上,棚子里面很潮湿,消毒水味儿刺鼻。

    小白猫看着毛很长,其实很瘦弱,有皮肤病,看上去非常脏。

    吴璇璇穿着白大褂把它抱在怀里,一点也没有嫌弃。

    “我刚给它做完驱虫,”吴璇璇声音有些疲惫:“没事,不是大问题。”

    韩奇奇歪头,好奇地看那只小猫,两只白色小动物在此刻形成鲜明对比,一个脏兮兮奄奄一息,一个毛雪白穿着干净衣服,精神奕奕。

    叶满:“很多都这样吗?”

    吴璇璇:“嗯,像这样流浪过的,问题很多。”

    叶满抿唇。

    吴璇璇抬头看他,那双泛起血丝的眼睛里浮现一点歉意:“对不起。那天当面反驳你不是有意的,只是……”

    “我明白,”叶满连忙说:“我明白的,刚刚我就明白了,那些钱用来治病更加合适。”

    吴璇璇点点头,片刻后,她苦笑道:“原本不关你的事的,是我一直坚持对它们负责……我本来想自己接手照顾这五百多只小狗和小猫,结果现在把责任都推到你那里了。”

    叶满:“没有。”

    吴璇璇低下头,开口道:“这么多猫和狗很难找到接收的地方的,所有救助站基本都饱和了,如果没有人管它们,它们的结局不会比原来好……”

    叶满叫道:“吴医生。”

    因为是夜里,他没扎起头发,微湿的卷发遮着眼睛。

    他打断吴璇璇的话,深夜里,他的嗓音微微哑,听起来分外温柔:“叫我叶满就行,我们虽然是合伙人,但一直是你在救助,我只是临时来帮忙的,非要叫的话,我叫你老板才对。”

    “不,你才是……”片刻后,吴璇璇叹了口气,说:“好吧,叫我吴璇璇,或者璇璇也可以。”

    叶满乖乖点头,望着她怀里那只难受的小猫,说:“我最近也做账号,我发现现在时代以前不一样了。如果做这个事不去结合现在发展的大环境,不去运用网络只靠自己,那样救助会越来越难,自媒体其实是它们的一条生路。”

    吴璇璇自嘲地笑笑:“王青山也是这么说,我只凭着对它们的爱和一腔热血救助,以后怎么样我都不敢想。”

    叶满:“它很漂亮。”

    吴璇璇没反应过来:“什么?”

    叶满慢吞吞说:“那只小猫,应该很漂亮。”

    他说:“假如把它治疗好,让它变得干净漂亮,会有人愿意收养它吧?”

    吴璇璇点点头。

    叶满:“我想,给它们建一个干净舒服的住所,再让它们干干净净见人,或许找到领养的机会会大一些。”

    吴璇璇:“可……”

    叶满:“我给你的宠物医院投资,你不用担心医药费的问题。”

    吴璇璇皱眉:“老板……不,叶满,这需要很多钱。”

    叶满:“我会尽量省一些,外面的设施能手工做的我自己来做。”

    他笑了笑,说:“你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有顾虑,如果这件事做不起来我也负担得起。我们能给它们找到多少家就找多少,只要有一只找到了,我们就没有白废力气。”

    吴璇璇心头微震,直起腰看他:“如果赔了,赔上几百万甚至千万,就给一只小猫找到了家,你也觉得值得吗?”

    “啊……”叶满垂下头,看看在自己身边神气站岗的韩奇奇,说:“生命……没有值不值得吧。”

    这是吴璇璇第一次和这个叫叶满的人单独的、深入的聊天。

    白炽灯光下,他那张苍白漂亮的脸很平静,甚至缺乏生动表情,有些木讷,他坐在这个小小简陋的雨棚里,说出的话和她心中完全契合。

    她立刻断定他是同路人。

    叶满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说话,觉得自己笨拙的语言让她听不懂了,于是慢吞吞解释:“我总觉得它们现在在斜坡上,一个没有摩擦力的斜坡。”

    他抬起苍白消瘦的手,在空气中斜斜划了一道,说:“不去管它们,它们会坠落的,需要我们去拉它们。”

    吴璇璇苦笑,说:“我们能拉多少?”

    叶满说:“我、我是想……”

    “我想,”他望向吴璇璇的眼睛,觉得自己的解释更加抽象了,语气也变得有点虚:“是不是应该削平这样的斜坡,让它们平坦地走,而不是一直让它们走在斜坡上。”

    吴璇璇觉得心被狠狠撞了一下,她忽然间听明白了他的话,她不能比现在更明白前面的方向是什么。

    不只是眼前这五百只,如果实现了良性循环,如果扩大了影响力,如果最后真的足够大可以改变环境,营造出那样对动物友善的环境,它们不再走在斜坡上,是不是……流浪动物就会少了?

    在今夜之前,她只是想要救这些动物的,她没觉得发展有什么必要,所以对建造住所方面只是想能遮风避雨就好,但这不是最优解。

    雨棚外下着冰雨,打在塑料膜上的声音像无数挣扎在斜坡上的小爪子在咚咚咚地跑。

    “我明白了,”吴璇璇那一刻福至心灵,整个人一下就通透了。她攥紧拳头,说:“改变环境才是根本!”

    “啊?”

    叶满茫然地发出一声问,察言观色,随后装着赞同地点点头。

    他实在是个没远见也不智慧的人,他刚刚的意思是,要把这五百只动物打扮得漂漂亮亮,让它们和普通漂亮动物一样,给它们铺平去往新家的路,就像奇奇一样。

    但吴璇璇忽然振奋起来,他也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吴璇璇盯着叶满,目光灼灼,说道:“我们一起做吧!我们努力帮助它们,我会找更多人来帮忙,我去申请盖房审批。”

    后半夜雨稍微大了一点,叶满跟吴璇璇和宁宁一起在基地里巡视,遮盖的塑料膜有些漏雨,几只小狗湿淋淋地站在雨里,毛都湿了。

    三个人把几只小狗安顿进了棚子里才走,叶满开车把吴璇璇和她的小员工送回家,自己才慢慢往回开。

    县城深夜里只有他一辆车在走,雨细细落在玻璃上,他打了个哈欠。

    凌晨两点多,他回去应该能睡着了。

    车慢慢开回小区,整栋楼只亮着一盏灯。

    叶满抱着韩奇奇仰头看,冰凉的雨落进了他的眼里,却好像滚烫的水,让他的眼球滚烫,一滴滴热的眼泪陪伴着雨坠落下去。

    他好像找到了家的感觉,那真是奇妙,他只是看着那里,就觉得心很踏实,他走了很久的夜路,筋疲力尽,世界上竟然有一盏灯为他亮着。

    他轻轻推开房门,韩竞正睡着。他还在这儿,叶满感觉好安稳。

    他走到床边,蹲下,眼睛深深镌刻他的脸。

    “我回来了。”他轻轻说:“就走了一会儿,我就想你了。”

    说完,他想碰碰韩竞,但想起自己还没洗澡,又停住。

    他起身,走进洗手间。

    十分钟后,他出来,发现韩竞换了地方,睡到了他原本的位置上。

    他推推韩竞,想让他过去一点。

    韩竞睁开眼睛:“睡那边,那边暖好了。”

    他一直在等自己。

    叶满:“……”

    他轻轻弯起眼睛,应道:“嗯!”

    ——

    我又回到了贵州。

    我喜欢贵州,这里有很多土豆。

    没开玩笑,会有人和我一样喜欢土豆吗?

    在极度饥饿的时候,吃一个土豆可以让我撑上好长时间,就算家里断粮了,有一个土豆在,我就会感到安心。

    它让我感觉很踏实。小时候和爸妈一起吃饭,如果饭桌上爸爸让我恐惧得胃部痉挛,或者他逼我把那一块块肥腻腻的猪肉全部吞下之后,那些食物没办法在我的胃里待太久就会被驱逐,我会到没人的地方把东西全吐出来。但吐出来之后呢?没饭吃了,再吃家里的东西会被骂,很可能还会以“不好好吃饭”为名义被取消下一顿饭、下下顿饭。

    我可以趁他们出去串门,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挖个坑,把里面点上火,只留一个小通道通风,然后拖出我藏在角落里的土豆麻袋,挖掉芽儿,扔进坑里,然后等着把它捂熟。

    闷熟的土豆又面又软,我可以吃两个,吃完后我把坑一埋,谁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贵州的土豆和我小时候吃的不一样,这里的人叫它洋芋,软软糯糯,而且回甜,我想我一日三餐吃这个都不贵腻的。

    大洋芋,大洋芋,大洋芋来小洋芋。天天吃,天天吃,一年四季吃不腻。洋芋吃一口,精神又抖擞,洋芋吃得快,越长越可爱~

    哦,我要说的不只是吃洋芋,还有想记录一下我最近的事,我有好几天没翻开这个本子了。

    等他回西宁家里的那些天里,我整理了一些事情,那些事情被我用手指一笔一划记在奇奇柔软的肚皮上,现在我正在试着一点点计划着做:

    要把之前几个月的视频剪完,这或许可以帮助我赚一点钱。

    和他学习防身术,前面几次经历让我觉得练习这个可以帮助我保护那个总是瑟瑟发抖的惊恐“小孩儿”。

    开始学语言,各种各样的,不是为了有什么成果,只是学外语时会让我很舒服,很少出现阅读中文时三不五时就会因为触发敏感词陷入痛苦的情况。而且,这个过程里我笨拙的脑子好像变得好用一点,我也不知道这有没有科学依据。

    马头琴有点难学,更难的是我要和吉他一起学,吕达如果教我一个小时,那他会想办法让我学吉他一个小时,如果吕达教我五十九分钟,他也会让我学吉他五十九分钟,一分不差,所以我时常弄混两种乐器……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学乐器,但,这是我最喜欢的时间了,和自己最喜欢的偶像学习后又被他耐心地陪着。

    白天我会帮忙照顾猫和狗,给它们喂食、煮饭。

    我今天刚摸了一只大狗,它长得十分不好看,短短的毛,耳朵趴着,满脸皱纹,吴医生(划掉),璇璇姐说它才一岁,可我觉得它很老了似的。

    它皱着眉看我,爪子轻轻扒我的鞋,一双眼睛清澈又小心翼翼。

    它或许是无主的小狗,一开始就是流浪的,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它看着我的眼神孤独又渴望,我把小小的狗牌挂在它的脖子上,上面写着“396号,一岁,沙皮混血”,然后喂给它罐头吃。

    小狗哼唧一声,大口地吃了起来,把整个罐头舔干净,它一直看着我和奇奇,我离开了很远它才转身,回到狗群里去,那里地方很小,它蜷缩着趴下,脑袋插进肚子里,看上去有些冷。

    唉,心堵得慌……我要快点给它盖暖洋洋的房子才行。

    我开始记住这里每一只小猫和小狗,分辨它们的品种、年龄,给它们编号,并贴出介绍。我的想法仍然没变,我不想让人觉得它们脏兮兮丑巴巴,我想让它们干干净净的找领养。

    我决定用节约的办法给它们建造一个游乐园,节约出来的钱用来保障它们的生活,在这里干净成长、或许可以等到领养家庭。

    我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人,可……我好像能做到让这些小家伙们活下去。因为,去年六月份,我买双色球中了一个亿。

    ……

    这里的一切都好,生活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安定充实过,可……我有时候还是好痛苦,就像,要死掉一样。

    我知道我必须要自己解决那些事……

    ——

    “又在写字?”韩竞午睡醒过来,伸手搂住他的腰,声音慵懒好听:“写什么呢?”

    叶满合上笔记,趴在枕头上,转头看他。

    “我在网上看见了那种木头房子,好漂亮啊,有像西方农场里那样的房子一样三角形的、还有那种中式木屋。”叶满轻声说:“只是很便宜,两三万就能买一个,我担心不安全,贵州多雨,我也怕它不耐用……如果我有充足时间就好了,我一个人也可以搭建的,会更便宜,但可能会搭得很丑很慢。”

    韩竞:“七十年砖瓦,百年木房。喜欢那样的房子我们就做,防腐和维护做得好,一般可以用上很多年。”

    叶满:“也不知道能用多少年……用不上就浪费了。”

    韩竞:“那就做可以动的,咱们以后用不上也可以用车拉到别的救助基地,捐了。”

    叶满有点心动:“找人来做吗?”

    韩竞:“我知道一个不错的木工师傅,就在贵州,木材、材料托他从厂家搞,会比市面上便宜一半,让他带团队,速度会很快。”

    韩竞做事这样干净利落,他还只是想象一下,韩竞已经做好全部打算了。韩竞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拥有的财富不止钱,还有人脉,他开始动用关系做事,叶满就更能体会到他的厉害。

    “请那么专业的人会花很多钱吧?”叶满趴在枕头上望他。

    韩竞:“不用,我给他介绍过很多客户。十几年前我在贵州古镇里的民宿就是他给建造的,现在也还不错。”

    叶满:“那、那还得给房子通水电,要有大房子给它们洗澡、医疗、做饭、隔离……”

    “用不上多少钱,做两个大木楼就够用了。”韩竞不急不缓地说:“至于一些装修、灯光、家具之类的,只要你开始打造这个院子,各种商家就会找上门了,他们会提供产品,给你投流,你还能拿到一些广告费,账号成功不都全是靠自己的。”

    叶满微微怔愣,原来还可以这样吗?

    “好厉害……”叶满仔细想着,眼睛变得有些呆滞,忽然,他说了句:“有钱真好。”

    韩竞轻轻从鼻腔哼了一声:“嗯?”

    叶满吹吹自己的刘海,说:“我可以盖好多房子,盖几十个房子,我说盖就盖。”

    话说得很豪横,和叶满平常乖巧谦逊的样子形成反差,有种奇特的萌感,生命力十足。

    韩竞笑了声:“说得对。”

    叶满:“我也要好好赚钱才行,以后要买一个自己的房子。”

    韩竞:“有我住的地方吗?”

    “当然有,”叶满理所当然地说:“你和我住在一起。”

    听过他的回答,韩竞已经确定,在叶满重新搭建的内心世界里,自己已经住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今天是把13点看成三点了,提前发了[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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