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撑起脑袋, 垂眸看叶满:“在哪里买?”
叶满:“没想好。”
话题扯远了,他说:“唉唉,我们刚刚在说盖房子的事。”
韩竞:“你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可以的话我去联系人, 同时向当地提交建房申请。”
叶满:“……”
他还是下不了决心, 这是他性格里带的, 要反复思考各个方面问题, 否则会觉得漂浮不安心, 虽然也不一定能想出啥结果来。他轻声说:“我再想想。”
韩竞:“嗯。”
叶满:“之后……我想在那里种上草坪,种果树,做凉亭, 然后改装车,做一个小游乐园给它们用……我手工做,尽量不花很多钱。”
韩竞:“嗯。”
他总是肯定自己。叶满凑过去亲他的嘴,说:“韩竞, 你真好看。”
韩竞眼底闪过笑意, 慢条斯理说:“这么好看你当初还不是把我甩了。”
叶满一头扎进枕头里, 闷闷说:“别翻旧账嘛。”
韩竞粗糙的手指轻挑地在他耳后刮过,道:“躺好。”
叶满耳朵瞬间红了,他抿唇“嗯”了声, 手忙脚乱地解开自己的扣子, 皮肤接触空气的瞬间,他的手指酥软到轻微颤抖。
明明还没碰到……
他在枕头上躺好,韩竞翻身压了上去。
房间里温暖安静, 两人目光相触,还没半个吻,呼吸就有些乱了。
韩竞低低说:“我老婆真好看。”
叶满对他笑了一下。
韩竞眸色一暗,低头吻了下去。
三秒后, 房门:咚咚咚。
小侯清亮的声音传进来:“我进来了啊。”
叶满一僵,推开他急忙扣扣子。
韩竞深呼吸一下,觉得自己有点烦躁。
不知道是他俩频率太高还是小侯在他俩身上安了监控,一打断一个准儿。
“进、请进……”叶满爬起来,见韩竞不吭声,只好自己答了。
小侯推开门,探进一个头,把袋子放门口的柜子上了。
“我买了冰激凌。”小侯说:“给你们放这儿了。”
他目光落在自己哥身上,“呦”了声儿:“咋了嘛?脸比外边天还阴。”
韩竞冷笑一声,站起来,走向门口,淡淡说:“进来。”
小侯盯着他,看他一步步过来,到门口的时候,那精明小孩儿砰地把门关了。
韩竞顿了顿,拎起桌上的冰激凌回来,说:“算他跑得快。”
叶满松了口气,爬起来换衣服,准备去废车场看看。
韩竞:“你不吃?”
叶满:“啊……我不吃,你吃吧。”
韩竞往门那边看了眼,他知道这是小侯特意给叶满买的,可叶满好像完全没往那儿想。
“那就我吃。”韩竞拎着袋子,说:“我跟你一起去。”
叶满:“……小侯自己在家吗?”
韩竞不可能带着小侯碍事:“不用管他,他说过今天要在家打比赛。”
游戏吗?很好玩吗?他只会贪吃蛇。要是小侯这样的年轻人是最新的智能机,他还是一个古董黑白诺基亚。
虽然韩竞这样说,可离开前,叶满还是敲响小侯的房门,打招呼他们要出去了。
来到贵州这些天里,叶满还没见过太阳,天阴沉沉的。
他开着车往城东走,韩竞坐副驾有一搭没一搭地吃那杯闻起来很香的香草冰激凌,边打电话。
县城虽然僻静但城里还是繁华的,快要过年了,街上添了很多灯。
好像从小到大的中国年都是这样,人要换新衣,城市也是。
早些年叶满还是期待新年的,因为世界会变得很漂亮,也有好吃的东西吃。
但他并不期待新年夜,从有记忆以来的除夕夜,爸爸都会在那一天莫名其妙暴怒,打人、掀桌子、冷脸、骂人,无一例外。
今年他不回去了,这是他第一年不打算回家过年,以后他也都不会回家过年了……仔细想来,他常常被骂从他们家滚出去,所以那里也不算家吧。
他从前很少和人提起那里,他以后,再也不和任何人提起那里了。
山里起了雾,飘在高楼的腰上,像一股仙气似的。
山是绿色的,仿佛一个大馒头,倒扣在城市中间。
绕过那一前一后两座山,废车场就在那边,原来的小彩钢房还在,被王青山收拾出来,方便以后施工时在这里盯着。
这会儿他没在,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里只有那只带着假肢的金毛趴着睡觉,它看上去没有之前那样的警惕和不安,大大的耳朵趴着,睡得很安逸。
废车场已经没有那些杂物了,除了废弃车,只有一片不见边际的刚刚被翻过又压实的平坦土地。
叶满环视一周,想象这里动工后的样子,他没有别的本事,想象力一箩筐,几乎一眨眼,他就看见了这里以后的样子。
平整的土地上长满绿色的草,一间间木房子建在上面,大大的玻璃落地窗将贵州来之不易的阳光洒进房间,里面的木阶梯床上摆着猫猫狗狗的窝,它们正懒洋洋晒太阳。
如果天气很好,它们可以出房门来玩,外面是一圈白色木栅栏,圈出小院。
乖的狗狗可以出院子玩,去凉亭下,或者去改装的娱乐设施里……
猫咪或许会钻进装满花的改装车,或者去溪边喝水。
他停止了幻想。拆下的废旧轮胎堆成小山高,十几辆还有改装价值的车停在最里面。
天阴沉沉,这会儿下起了雨,贵州的毛风细雨实在有些难捱,但叶满今天心情很好。
他抬步走向那些废弃的车,走着走着,忽然有点想奔跑。
苍绿大山中扑出的鸟鸣清越空灵,风裹着水汽冲向他,脚步渐渐变快,他跑了起来。
风从耳边经过,零星的雨淋在他的肩上发上,他忽然想起童年时,他一个人奔赴世界上最小的海那一路。
风的温度、花的颜色、心跳的频率,对前方的期待……那些好像又重新回归了他的身体。他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他现在的梦想,只是童年不起眼的一刹那。
韩奇奇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这里,但看起来没有丝毫阴影。
它快乐地蹽开小狗腿追叶满,旺旺叫得欢快,四肢离地,像飞一样。
叶满爬上一辆白色房车,坐在车顶向远处看。
水洗牛仔裤包裹着他笔直的腿,脚腕露出一截暴露在小雨里。
韩竞走到他面前,仰头看他。那个忧郁卷毛儿的眼睛里亮闪闪的,唇角带着笑,扎起的头发上粘着雨珠儿,水灵又干净。
在那样的大山与天空的背景下,被时光遗弃的白色旧车上,他的生命力看起来那样昂扬,他那样迷人。
“韩竞,我们来交换秘密吧。”他悠闲地晃着腿,说道。
他只在韩竞面前会这样放松自在。
上次是韩竞提出来交换秘密,也是在贵州。这次是叶满主动提出,贵州真是个适合倾诉秘密的地方。
韩竞:“行啊,交换什么?”
叶满只是说:“随便说,不分什么。”
这意思是叶满想告诉韩竞秘密,不在乎他说了什么。
韩奇奇跑进轮胎堆里玩,白白的毛若隐若现。
韩竞挑挑眉,说:“我先来。”
叶满弯起唇,低头看他,认真听。
“我对你一见钟情。”
韩奇奇掉进了轮胎缝隙里,四爪朝天,睁开眼睛望向天空,天上的雨飘下来,落在它水润润的小鼻子上,它索性不动了,就那样静静看着雨落。
叶满望着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那张异域的脸上每一寸表情都不像在作假。
韩竞是吃过智慧果的人类,蒙过他还不容易吗?
可,他不会在这个人身上试探真伪了。
韩竞说什么他都决定信。
因为信了,他觉得自己这一刻好幸福。
“轮到我了,”叶满深吸一口气,说:“我啊,想好了我的目标了。”
韩竞:“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了?”
“不,没想好要做什么工作,”叶满摇摇头,他特有的有些咬字不清的声音说:“但我想,无论以后我做什么,都是为了那个目标努力的。”
韩竞:“那是什么?”
“我希望……”叶满抬起头,望向那广袤的天空,说:“我希望,以后就算只剩下我一个人走在这个世界上,也不绝望,也能嗅到花香。”
他在认认真真说着这句话,像是在下某种决心,但太隐晦了,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
韩奇奇忽然活动了一下,滚身,继续往轮胎山上爬。
他说完后,韩竞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低下头时,看见韩竞正将他的牛仔裤挽起的裤脚放下,遮住脚踝,他立刻就没那么冷了。
“我很高兴,”韩竞说:“你终于开始为自己着想了。”
叶满轻轻一怔。
韩竞表情非常愉悦,说:“接下来呢?还要把那些钱捐出去吗?”
叶满点点头。
“我能自食其力,可以自己赚钱,”叶满说:“我也不需要很多钱,我想不到让自己花很多钱的地方,但这个世界上有的地方需要,比如说这里……韩竞,我没那么伟大,其实我这样做也是为了自己,我能感觉到,做这些时自己心里很快活。”
他笑笑,说:“我不太明白很多道理。我就是一个从村里走出来的俗人,念了很多年书却依然没什么墨水的底层人。那些钱我拿在手里什么也做不了,享受不了。我没有特别想要的,也没有特别想吃的,我没那么多欲望,买了也不见得开心,没准儿更难受。我现在花这些钱来买一个自己的快活,不也挺好的吗?”
他用自私的话解释着无私的举动。虽然他还没办法正视自己,但他自洽了,也开始为自己着想,这是个健康的发展。叶满这么漫长的岁月里一直忙于调自己的频,他终于拨到了正向坐标。
“那我们一起做吧。”韩竞语气带了笑意。
叶满轻快地说:“好呀。”
韩竞:“你出八千万,我再出八千万,两个加在一起,我们去做点想做的事。”
叶满愣住,下意识说:“怎么个一起?不,韩竞,你和我不一样。”
韩竞:“怎么不一样?”
叶满皱眉:“那些钱不是我赚来的,但你的钱都是自己赚的。我有自己的计划,这部分钱我都用来捐赠,但我自己赚的钱会用来自己的开支,我还想买车买房呢。”
还有给你养老……叶满在心里默默补充。
韩竞:“想听听我的想法吗?”
叶满抿唇,有些抗拒,他觉得韩竞太草率了,可他心里又清楚,韩竞不是草率的人。
“这一路,我们跟着谭英的踪迹走,我看见你做了很多事。你救下了这么多动物,在东达山救了瞳瞳,你给那个几十年前走丢的孩子垫付医药费、帮越南人搭起树屋、帮那个卡车司机找到了潘米水,你去香港给福建的外婆找到了故人,也独自帮我找到了那个人。”韩竞语速不急不缓,好让叶满清清楚楚听见:“在鲁老板的房子里,你还花了一个下午时间试图给那只折翼的蝴蝶重新做一只翅膀。”
叶满慢慢出神,他都不知道自己做了这么多事。
“我看到了这一路上谭英对你的影响。”韩竞的声音将他的注意力拉回。
叶满:“嗯。”
韩竞:“她影响你的同时,你对我也产生了很大影响。”
叶满愣住,自己可以影响韩竞?
“从你把那八千万交给我起,我开始了解慈善基金会的运行,我越来越感兴趣,早就动了心思跟你一起做这事。我也拿出八千万跟你做这些,”韩竞说:“我想做,只是因为我感兴趣,我找见新的人生目标了,能和你一起做就更好了。”
叶满的抗拒渐渐消失了,他就说,韩竞是一个心智坚定,从来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人,不会冲动。
“两个人一起吗?”他茫然念道。
韩竞轻轻一笑,说:“我还挺好奇的,我们两个一起能把这件事做到什么程度,很有挑战性,不是吗?”
叶满望着他,忽然想起韩竞这人很喜欢有挑战性的事。
他的心脏砰砰跳动,他也被带动得有一点点激动。
毛风细雨轻轻落在他的脸颊,湿漉漉。
偌大的空地一角,废弃钢铁堆里的地方,两人谈着将来要一起做的事。韩竞往后的计划里都有叶满。
那无异是一种坚定认可,这认可对于叶满这种人类世界的边缘人来说太畅快了,畅快得让他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
曾经在丽江,他第一次见和医生时想,这世上有什么事是必须该做的吗?这世上又有什么人是放弃自己和理想必须守候的吗?这好矛盾啊,他那时模模糊糊觉得如果和医生和谭英两个人有一样的理想就好了,就不会分开。很显然,和医生和谭英不是那样,可他和韩竞,好像可以。
他认真盯着韩竞,仔细听他的每一句话。
韩奇奇爬上了轮胎山的半腰,在上面跳来跳去地玩耍。
“我们一起成立一个慈善基金,你敏锐善良又有同理心,就去做项目执行。我擅长投资组合,就做资金管理,把它变多,我们能做的事就会更多。”韩竞说:“分工明确。”
叶满:“嗯。”
韩竞:“……”
他稍微愣了一下,以为自己要花大力气说动叶满,但没想到他直接答应了。
“你答应了?”韩竞问。
叶满:“嗯。”
他对韩竞笑,说:“韩竞,我悟性差,学东西慢,你等等我。”
他走得慢,有时候走着走着,同行的人就不见了。
他没向任何人求助过,也没表达过只字片语自己的期望。
这是第一次,他对一个人说——你等等我。
如果是以前他的生活环境,大概率要听到那样的回应:这个社会没人会等你,你自己被甩下活该,你必须快点努力,拼命努力。
雨飘进了他的眼睛,他闭眼揉的时候,听到韩竞说:“我没觉得你慢,你在自己的天分和领域里远超普通人,没必要把自己框在别人的成功标准里。”
叶满的眼睛怎么也擦不干呢。
雨簌簌落着,贵州大山深处空灵的鸟鸣环绕在他的耳边,他的世界。
他杂乱的内心只剩这样纯净的声音了,好安逸。
小白狗的轮胎探险终于告一段落,它站在巨大的轮胎边缘,后腿蓄力,前腿高高跃起。
一道雪白的抛物线在空中掠过。
咚——
铁皮车上一声响,小狗抵达了自己的最终目的地,热情地扑进叶满怀里。
青年低头看,被酸涩饱胀情绪包围里又忍不住笑起来。
他举起小狗,仰头看它蹭得脏兮兮的脸,说:“奇奇好厉害。”
韩竞侧身看向远处。
叶满随他看过去,王青山领着金毛正向这边走。
叶满把小狗递给韩竞,准备下去。
正找地方往下爬,韩竞扔下小狗,说:“跳下来,我接着。”
叶满蹲在车顶向下看,心想两个人都会摔倒的。
下一秒,他站起来,直接跳了下去。
韩竞往后退了一步卸力,轻轻松松把他接住扶稳。
心脏还没反应过来,极速跳着,肾上腺素升高让叶满感觉到了放纵的快乐。
他实在克制不住喜欢,紧紧拥住韩竞,笑着说:“好刺激啊!”
韩竞垂眸,摸摸他的卷毛儿:“哪天空了我们去蹦极。”
叶满:“嗯!”
“老板。”王青山走了过来:“你们过来看场地吗?我正好有个新想法要和你说。”
叶满:“……”
就算不知道王青山的履历,他也能看出来这是个储备相当丰富的优秀职场人,这跟他读书时候那些学霸给他的压迫感几乎没什么两样。
他甚至没对两个抱在一起的人产生什么异样眼光,彬彬有礼又充满热忱。
叶满期待韩竞可以带他逃课,但此时韩竞的手机响了。
“我去接个电话,你们先聊。”韩竞边接电话边走开了,剩下叶满一个差生在雨中接受洗礼。
王青山向他走过来:“老板,是这样……”
“是这样的……”叶满温和打断他,递上手机:“我们做木房子吧,就是这样的房子,你看看。”
王青山立刻闭麦,研究起来。
韩竞走得稍微远了,奇奇在和金毛互相嗅。
这个空旷的地方静到只能听到大山的私语,簌簌作响。
“这样的话,我就要重新做方案了。”王青山更加有热情,说:“我更有信心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做好的。”
叶满没吭声。
王青山转头看他,发现他正呆呆地看着自己,像在出神。
“老板?”王青山有些不自在,摸摸自己的脸,说:“怎么了?”
“啊……”叶满察觉自己冒犯,立刻收回视线,慢吞吞解释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来接卡卡时就决定留下。”
王青山沉默了。
叶满见他这样,立刻知道自己问错了话,想要打圆场,但王青山已经开口了。
“卡卡的腿是为救我断的,”王青山望望那只金毛,说:“几年前,我放开它冲进车流里决定离开的时候,它跑过来拉我,它咬着我的裤子,把我往路边拖拽,一辆车开过来,它被撞了出去,车碾过它的腿,直接就掉了。”
叶满轻轻抿唇。
“它是我捡来的,它像我一样没人要,”王青山平静地说:“父母觉得我是个废物,我们十几年不联系了。我一直是一个人,直到有了卡卡。”
叶满:“……”
“它是连着我和这个世界唯一的桥梁了,我想假如哪一天它走了,我就也走了。”王青山低低说:“我被裁员那段时间情绪很低落,我觉得自己要坚持不下去了,那天我只是把它拴在楼下的快递驿站外面,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去取它的狗粮,只是一小会儿,它就丢了。”
叶满听得有些难过:“我刚见到这只小狗的时候,它很害怕。”
“它的胆子就是很小,”王青山笑了笑,看着那只被比它小很多的小狗吓得缩着脖子的金毛,说:“也不知道是怎么冲进车流来救我的。”
“卡卡丢了以后,我好几天没睡觉了,一睡着就梦见它回来了,我知道,没有它我活不下去。”
叶满好像明白了,金毛对于这个人来说,是这个世界拴着他的线,它丢了,他就会飞走了。
“在网上看见卡卡的照片时,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叶满,说:“我仔细识别信息准确性,直到看到当地农业部的新闻,我打电话过来,他们说是一个人截停了狗肉车,你救了它。”
第182章
叶满有些局促:“那是个意外。”
王青山:“事实就是, 你让卡卡回到了我身边。”
叶满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其实真的没做什么。
“我来到这里看到了卡卡,也看到了那么多动物, 它们有的是被迫和主人失散的卡卡, 有的是当初没被捡到的卡卡。”王青山说:“我决定留下来, 我会用我最大的力气让它们过得好。如果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要完成一个使命, 我选择留在这里照顾它们。”
叶满伸出自己全部的触角, 试图找寻他的谎言或者一丝不坚定,但都没有。
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自然也有像这样对动物清澈爱着的人。
叶满不是一个嘴巴伶俐的人, 也说不出漂亮话,他只是点点头,说:“既然你这边也同意,我们就去找璇璇姐商量一下盖房子的事吧。”
“老板, ”王青山忽然问:“你呢?又为什么花这么多钱在这里?”
叶满:“……”
他不知道怎么答了, 组织半天语言, 憋出一句:“因为我手上正好有点钱。”
王青山:“……”
他愣了一会儿,闷闷笑起来。
他拿出烟,给叶满点上, 说:“我会做好, 我向你保证。”
吴璇璇去办建筑申请手续,韩竞也已经联系好了木工。
这段时间千防万防,叶满还是感冒了, 不严重,有点流鼻涕,但吴璇璇不让叶满去基地帮忙了。
但叶满找到了新的事情做,甚至有点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给韩奇奇洗澡时, 脑袋里胡乱想着事情,他时常这样走神,注意力不集中,想些有的没的。
他这一秒想韩奇奇的毛好长,要不要剪一剪?下一秒想吴璇璇的申请会不会顺利。这一刻想韩奇奇最近吃得有点少,可是为什么胖了?下一刻想,要省钱要省钱要省钱。
韩竞给韩奇奇吹毛,叶满爬上床刷视频,查看有什么省钱的方法。
就那么随手往下一拉,他眼睛定住,然后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他看到了屏幕里被做成漂亮沙发和猫爬架的废轮胎,觉得自己发现了新大陆。
叶满平平无奇的二十七年里,除了死读书好像别的事什么也没系统学过。
唱歌跳舞画画,这些是他从小被教导为不务正业、浪费钱的事。木工瓦工刺绣裁缝,这些是他从小被教导没文化没能耐的低等人做的事。以上所有,提起就会被村里人鄙夷,说的最多的话是那些不会对社会有贡献,更养不活自己。
可,什么样的事是对社会有贡献?
读了那么多年书,像他这样智力一般的人,能用这漫长的时间把自己养活成什么样?
活到现在,他发现自己学过最实用的技能竟然是小时候孤独的自己跟随姥姥姥爷忙前忙后学的那些。
为了让姥姥眼睛和风湿的手歇歇,他帮姥姥刺绣过,做过鞋底,织过毛衣,缝过衣服。
为了讨姥爷高兴,他跟着他学过木工、砌砖、打家具。
既然要省钱,那就自己手工做,反正他会做,虽然……可能手艺不精。
从叶满用废旧轮胎和做出第一个diy小沙发,韩竞夸赞他以后,他一发不可收拾,整天早出晚归去收破烂儿,然后去废车场那个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里专心改造。
他在沉迷孩童时的游戏同时还记着给自己拍拍视频,他看网上别人也这么做来着。
之前这里被人拉过水管和电线,很方便。把轮胎洗干净后,他开始用旧床垫里的海绵和买来的粗布做沙发,看起来竟然有些复古风。
第一个其实做得有点丑,纯粹是韩竞对他滤镜重,第二个也是。
但是第三个、第四个,慢慢的,他做得越来越有样儿。
房子里有些冷,韩竞摸到叶满手凉,就弄来一个当地人用的回风炉,可以取暖也可以烤土豆,两个人在这里面待着,与世隔绝。
回风炉一直燃着,天越暗它越亮,暖黄的光将两个人亲密拢在一起。
韩竞蹲在地上切割轮胎,后面叶满对着木头又凿又锯,两个人做着这样幼稚又没用的事,像是凑在一起玩的孩子。
半个月了,叶满改了四个大大小小的沙发,没弄出什么名堂来,但买来的铁架、旧家具堆在外面,成了个小山。
他锯着锯着,平静的脸色毫无征兆变得痛苦。
蹲在地上,把电锯关了,他盯着那大轮胎,心烦得要命,眼泪滴滴答答掉了下来。
他刚刚那么折腾韩竞都没回头,这会儿忽然停了。
他立刻转身,在衣服上擦了下手,摸他的脸:“怎么了?”
叶满情绪开始不稳定了,他能感觉自己就要陷进腐烂的泥沼里。
他把手里的东西扔下,闷闷说:“韩竞,我好害怕,我害怕。”
韩竞没明白:“怕什么?”
叶满:“……”
他沉默几秒,说:“怕做不好。”
韩奇奇跑过来,用脑袋蹭他。
韩竞把他搂着,让他趴在自己怀里,温柔哄道:“谁说做得不好?明明很好。”
叶满不说话,就只是哭。
他不是因为做这些事哭,而是他在独自凝视深渊时,那些对自己的批判从而出现的忽如其来的悲伤,那些轻飘飘的无数的语言碎片、念头就像平常生活里的一颗颗定时炸弹,没人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把叶满炸翻,更别提他主动去想。
韩竞将他按进自己的怀里,胸口闷疼,他担忧叶满这样的状态,他怕某次他没看住他,会不会又出现在广西医院那件事。
那天他在病房窗口看见叶满进了住院部大楼,可半天没见人,他察觉情况不对,问了医院的人,追上楼顶。他亲眼看见叶满走向楼的边缘,一丝犹豫都没有。
就差一点,他飞速跑过去,就差一点他就没抓住叶满的手。
“宝贝,”韩竞低低说:“我们去……”
“不去!”叶满央求道:“可以别催我吗?”
他对治疗有那样强烈的反感。
“我会努力变好的。”叶满很不安,他努力道歉:“对不起,哥,我真的会努力变好的。”
韩竞摸摸他的卷毛儿,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听说县城有不错的推拿师傅,我们约他去家里按按,你这些天太累了。”他不急不缓地说。
“啊……推拿吗?”叶满喃喃说:“上次推拿好舒服。”
叶满矜持地表达需求:“有点想,我的背好疼。”
韩竞“嗯”了声,叶满忽然缠上他的脖子,用力抱着。
“韩竞,”他跪在满地的狼藉里,手机录像录下他极度信赖与依赖的样子,他有些急切地说:“韩竞,我想变成一块大海绵。”
韩竞:“为什么?”
叶满:“这样你躺在我身上,我就可以把你整个抱住了。”
韩竞瞳孔微震。
叶满用脸颊蹭他的脖子,说:“你那么大一个,我都抱不住你。”
“宝贝……”韩竞能察觉到,叶满对自己的爱就要溢出来了,那么强烈,如果他能把这些爱给他自己,那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
“宝贝。”他又说。
叶满:“嗯?”
“没事,”他轻闭眼睛,说:“就想叫叫你。”
小侯刚刚从外面回来,站在窗外,悄声驻足。
他看出了叶满的状态有问题。他看到叶满和他哥拥抱时睁着眼睛,那双眼睛里填满了痛苦,仿佛粘稠的沼泽,旁人看一眼都会觉得痛苦。
几分钟后,他们分开了,小侯推门进去,说:“缝纫机到了。”
叶满心里还乱着,“缝纫机?”
小侯把箱子放到那个买来的二手桌上,说:“看你用手缝很累,同城买了一个,你看看能不能用。”
叶满看着那个年轻人,有些不解,他不知道小侯为什么会送自己东西,还关心自己。
无论如何,他诚恳道谢:“谢谢……我正好需要。”
他的注意力被转移,心里的焦躁渐渐减轻。三个人凑在一起开始研究那个缝纫机。
“我小时候用过,”叶满声音还是有些低落无力:“忘记怎么用了,我试试。”
他用十几分钟用剩余的布料缝了个套,塞进去填充物,一个垫子就轻而易举做好了,虽然非常丑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垫子……
从小侯给他买了个缝纫机,他又开始沉迷起了缝东西。他听着缝纫机的响声,看着针密密砸下,小屋灯光昏黄,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他从梦里醒过来,茫然地四处看,姥姥背对着他正在做衣裳。
那时的他,以为自己的未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会成为科学家?医生?还是宇航员?
几十年后的他,也做起了同样的事。
吴璇璇的审批下来那一天,第一件事就是来找叶满,她知道叶满一直在这里搞些古怪的破烂儿。
但她来时还是被震撼了,废车场里有不少人,都是些学生。
他们在搬运轮胎、清洗轮胎。
她在小山那么高的垃圾堆旁边的小屋门口找到叶满,他刚刚把一个大沙发做完,那是一个小孩子躺上去都合适的大猫窝,清新粉糖果色,毛茸茸的,看起来有点贵。
一个小姑娘忙着往上面扔垫子,男孩儿们立刻过来抬走。
吴璇璇走进小屋里,几个学生正蹲在地上锯轮胎,玩得挺开心。
“你们在干什么?”吴璇璇越过障碍物走到叶满身边问。
“就是……”叶满老实巴交地说:“你说省钱嘛,我一开始就是想自己给它们做床和垫子,前两天杨文来找我玩,然后就来了好多人……”
这里一天到晚都是人,从太阳刚刚升起到晚上七八点,来的人越来越多。
刚刚那个大猫窝竟然是叶满自己做的吗?
吴璇璇勉强收起惊讶:“学生们放假了。”
叶满“啊”了声,说:“是啊。”
叶满实在不太善于言辞,一句话把天聊死了。
好在吴璇璇已经习惯他的风格了,说自己的事:“我们可以开始建木屋了。”
“这么快吗?”叶满有些惊喜,他以为得几个月才能下来手续。
吴璇璇:“因为这个事情之前他们也知道嘛,比较支持。”
叶满:“我给我哥打个电话。”
“再怎么样也要新年之后施工了。”吴璇璇笑着说:“几天后就要过年了。”
叶满:“好快。”
吴璇璇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她听到了自己心口砰砰加速跳动的声音:“真是期待啊。”
是啊,真期待。
叶满仰头望向天空难得一见的太阳,心想,过去没有哪一年比今年的希望更多了。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下午叶满跟韩竞一起去县里采购新年物资。
超市里,叶满对着手机备忘录一个一个念:“清蒸鱼、炒排骨、四喜丸子、一个虾、一个大螃蟹……”
他仔细对照还有什么要买,说:“怎么样也得凑齐十道菜吧,十全十美,小侯爱吃什么?”
韩竞:“弄个土锅子,他爱吃那个。”
叶满上网查,知道这是青海土火锅,上回他在格尔木吃过,说道:“那先去买个铜锅。”
“这个灯好漂亮。”叶满停下,说道。
韩竞一身黑色羊绒大衣,脸冷峻粗犷,格外显眼,他推着购物车,跟在叶满身边。
叶满捧着灯在看,韩竞的注意力却全在他身上。
“哥,你以前过年挂什么灯?”叶满问。
韩竞望着他,说:“往年春节不一定在哪儿,可能是在民宿里跟客人一起过,也有时候不过,我和小侯都不重视这个。”
叶满眼睫轻轻一颤,没说话,又往车里装了几个红彤彤精美的大灯。
挑酒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
他看到名字就露出笑,韩竞皱皱眉,听叶满叫了声“杜阿姨”才放松。
“新年好。”叶满笑着说:“您最近怎么样?”
“新年好。”杜阿姨笑呵呵说道:“还是老样子,最近鲁老板父女俩出国旅游了,我没什么事做。”
叶满:“那过年呢?怎么过?”
杜阿姨调侃道:“趁他不在,看看小说。”
这是不准备过的意思。
叶满想起那个小小的保姆屋,只是想想,叶满就觉得很孤独。
杜阿姨对他很好,曾在那个小房子里偷偷给他塞了两千块钱。
“要不要……”叶满鼓起勇气说:“要不要来我这儿一起过年?我现在在贵州,不算远。”
电话里没声儿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杜阿姨有些紧张的声音:“这、会不会不方便,太打扰了吧……”
叶满:“没有不方便,我都买好菜了,咱们一起吃个年夜饭。”
杜香梅站起来,又坐下,不敢答应,怕给人添麻烦,可她心里想去。
叶满是个多敏感的人啊,他猜出她的犹豫,温和地说:“过来玩两天,给你看看这里的猫狗,之前跟你提过的。”
旅游的话,好像也可以的。
杜香梅心想,只是去旅游,顺便看看那孩子。
“好。”她应道:“我也好久没出门了。”
叶满弯弯眼睛,说:“我等你,来之前打电话,我们去接你。”
杜香梅笑容就没下去过:“好好。”
叶满转头看韩竞,这事他没和韩竞商量,担心他不高兴。
韩竞往推车里放了牙刷和毛巾,说:“人多热闹。”
快过年了,县城超市生意红火,人流拥挤出了浓浓烟火气,叶满追上韩竞的步子,叫道:“哥。”
“嗯?”
“我从来没见过比你还要宽阔的人。”叶满说道。
除了要准备新年用的东西外,叶满没什么别的事情做了,还是继续做他的diy猫狗小家具。
快过年了,来院子帮忙的孩子们少了些,但双胞胎,罗金娜和黄玉都在。
他们围坐在小屋里一起做轮胎改装小沙发,外面下雨,屋子里烤着回风炉,很温暖。
轮胎是旧的,没什么味道,空气中飘着的是木头的气味。
“我来吧,别伤了手。”叶满从杨武手上接过小电锯,小心把那个小沙发椅子切掉一块。
杨武看他切完好像松了口气的模样,问:“小叶哥,你也不会用这个吗?”
“不会,”叶满腼腆笑笑,说:“小时候家里用的是手动的那种,这样的还没拿习惯。”
他是怕自己受伤才自己拿这个他都有点害怕的工具。
杨武心里暖洋洋的,低头看他的动作,叶满做木工是有几分专业的,轻轻松松把几个沙发小短腿安装上了。
罗金娜拿布料过来比量,说:“做这个,这个好看。”
叶满惯孩子,应道:“好。”
“你会做吗你就乱给意见?”杨文揪她的辫子。
“我怎么不会做?”罗金娜是个急脾气姑娘,掐腰瞪他。
“那你做啊。”男孩儿幼稚地激她:“你给你家小狗做的那件衣服被笑了一条街。”
黄玉俩人忍不住哈哈笑,罗金娜气得跳起来打他。
叶满低头做小沙发凳,唇角带着笑,心里却羡慕。
他这个年纪交朋友时总是过于小心,几乎很少有和人打闹的经历,他在北方长大,却没打过雪仗,有几个朋友,但多数时候都是看着他们疯闹。
归根结底,他心里对感情的牢靠程度不信任,怕折腾一下就没了。
“小叶哥!”罗金娜大步走过来,拉他的胳膊:“你教我嘛。”
“好,”叶满温柔地说:“我教你,做完这个就教。”
杨文凑过来:“我也学!”
罗金娜:“你不许学!”
杨文挤眉弄眼扮鬼脸:“我就要学!”
两个人又吵了起来。
小侯推门进来,说:“嫂……那个,我哥让我过来送吃的。”
叶满连忙站起来接过,有些拘谨地道谢:“谢谢,辛苦你过来一趟。”
小侯:“……”
“有什么好吃的?”杨文罗金娜不吵了,一起挤过来看,那里面是一些水果零食,还有一袋子土豆。
韩竞今天上午在家里开线上会议,这边网络一般,就没过来,小侯是刚睡醒,过来找叶满顺路带的。
只是叶满这么一说,他要留下就有点尴尬了。
“小叶哥,我想吃。”
“我也想吃。”
叶满好脾气地说:“你们拿去吃,我自己吃不完的。”
小侯:“那我先回去了。”
他对叶满笑笑,说:“我哥忙完就过来了。”
叶满觉得让他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把人送出去,又说了两次谢谢。
回到家,韩竞正坐沙发上开着会,小侯坐在他旁边,说:“东西送过去了。”
韩竞关麦:“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小侯笑了一下,打开游戏,闲闲说:“他们那人太多了。”
韩竞:“他说没说什么?”
小侯轻描淡写道:“说了,谢我好几遍。”
韩竞:“……”
小侯算他带大的,韩竞很了解他的情绪。
“心情不好?”
“没啊,”小侯说:“就是觉得他对我太客气了,我还不如那几个小孩儿跟他亲近。”
韩竞:“过段时间就近了。”
小侯游戏已经开了,却放下手机:“你没跟他解释过吗?我没说过不喜欢他这话,他是不是因为这个心里对我防备?”
“没有。”韩竞靠进沙发,有些不耐烦地说:“我要开会了,你进屋玩。”
小侯皱起眉,没再说什么,把地方给他空出来,自己回屋了。
临近中午,废车场就只剩叶满一个人。
他没继续做东西,走进那个用塑料膜临时搭建的遮雨棚,里面摆了几个沙发,有自己做的,有的是学生做的,轮胎喷上颜色鲜亮的油漆,画了画,挺漂亮的。叶满想把这些吊挂在房子上当秋千,或许猫会喜欢爬上爬下。
废车场很静,只有空山鸟鸣偶尔传来,他在一个小沙发上坐下,呆呆想,这真像小时候的一场梦。
埋头下去做一些东西和自己玩,抬起头却发现,周围只有自己一个人。
帘子被打开,从外面走进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小满。”
叶满为自己营造的孤独错觉被撞破了,形单影只小孩影像的玻璃碎裂,化成了满天馥郁的玫瑰花瓣。
“哥……”他仰头看那个西北男人,心跳加速,喃喃说:“你来啦。”
韩竞走进来,将怀里的东西递向他,说:“怎么来这里了?不冷吗?”
那捧颇有分量的火红玫瑰花染得叶满的脸颊都红了,他手忙脚乱抱住花,站起来,咧嘴说:“刚过来。”
他低头嗅嗅花,害羞地说:“送给我的吗?”
韩竞:“嗯,今天北方小年。”
叶满的心脏快被糖水浸透了,咧嘴说:“谢谢你,我还是第一次收到花。”
第183章
韩竞查看他做的宠物沙发, 有些讶异,叶满做这个太有天分,做得一次比一次好。
“真漂亮, 可以拿去卖钱了。”韩竞按了按那个柔软的大沙发, 说:“小鲁班。”
韩竞不仅送给他花, 还夸他。
刚刚的忧伤全部不见了, 叶满开心得甚至想蹦两下。
他抱着花咧嘴笑, 想不起来说话。
韩竞没听他吭声,回头见他在数花朵,也忍不住唇角上扬, 走过去说:“今天还继续做吗?要不休息休息,去吃个饭看个电影?”
叶满“嗯”了声,小声说:“想亲一会儿。”
韩竞没听清:“什么?”
叶满抱着花,微微垫脚, 吻上他的嘴唇。
含笑的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 里面装满自己的影子。
在冬城时他俩也亲, 可那时候叶满是在观察他,试探看他是否认真。
现在,叶满只是喜欢看他, 很放松。
“喜欢花我以后常送你。”韩竞勾住他的腰, 让他的身体紧贴自己,温热的呼吸裹着叶满的唇瓣,低低说:“就这样笑, 真好看。”
叶满鼻腔一酸,努力控制自己,但他的呼吸还是乱了。他闭上眼睛张开唇与韩竞接吻,没多久两个人的吻里就出现了咸涩。
叶满连被爱时都会哭, 眼泪顺着微尖的下巴掉进花里,晶莹闪烁。花不是别人故事里的花,在他来人间的一路上,开始有花为他开了。
他哭着,可韩竞没问他,他好像明白他为什么流眼泪,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
一直到晚上,叶满的笑都没消失过,他只要看到玫瑰花就会高兴。
他坐在床上发视频,之前的旅行vlog还没发完,他又往草稿箱添了几个改装沙发的视频。好些天没看,他最近涨粉到了六十几万,留的邮箱收到不少邀约,自己原来接了两个广告都是六千九百块,有点小贪婪地想加钱,紧张地跟人聊合作,心虚地狮子大张口加到七千一。
韩竞随口问过一次,听到他回答后沉默了,亲自帮他分析了一下账号。叶满试着重订报价了,隔两天他发一个视频,一直也没出过什么错。
这过程里他忙着做自己的事,没打开过自己的平台收益,他的思想有局限,觉得这和工资差不多,也就是能赚个死工资。
他一边注意时间,等待吕达忙完给自己视频,一边随手打开自己的收益界面。
韩竞洗澡出来,叶满从床头爬到床尾,举起手机凑到他面前:“哥,这里有八万多。”
韩竞欠身仔细看了看,说:“嗯,怎么了?”
叶满鬼鬼祟祟问了句:“谁的?”
韩竞:“……”
那样呆滞迷茫的表情让韩竞心里有些痒,叶满的一些小动作非常招人。他扔下毛巾欣赏他,好整以暇说:“你的。”
叶满:“为什么会赚那么多钱?”
韩竞以为他是没适应这种赚钱模式,准备跟他聊聊,这些钱并不多,就发几个视频而已。
刚坐下,听到他喃喃说:“每天起早贪黑那些努力劳动的人要赚一两年吧……”
真是奇怪,叶满困惑地想,爱会流向不缺爱的人,钱都流向不缺钱的人。
韩竞亲亲他,说:“怎么了,没想到自己赚了这么多?”
“是啊,”叶满垂着头说:“我感觉,自己才走进新时代。”
确切来说,他刚刚踏出那座信息茧房,眼前的世界变得很大很灵活。机会不再是概念化的东西,他也不再是地缚灵。
韩竞:“信息差从来都是赚钱最好的手段。”
韩竞从十几岁时出社会赚钱,他曾经是站在时代风口的人,随便和叶满说两句都是金子。
叶满却没说话,倒在床上,枕着他的大腿翻手机。
韩竞鼓励他:“小满,你能赚到这些钱不是只因为时代,而是你有这个本事。”
叶满脑子乱糟糟的,从手机后面露出双眼睛,说:“哥,我的粉丝现在还在涨。”
韩竞:“很正常。”
叶满:“好像不正常。”
他拿给韩竞看,说:“几分钟前我点掉了新粉丝的数字,现在又到顶了。”
韩竞接过来看了眼,发现确实涨得很凶。
他在手机上点几下,轻微一怔。
那是一个地方新闻,在里面看见了潘米水的影子。
叶满爬起来,跪在床上跟他一起看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那是个采访。一个大院子里摆了酒,满地爆竹碎屑,人很多,看起来是个很大的家族。一群男女老少围着潘米水父子,笑着说话,有些人在偷偷擦眼泪,其乐融融。
那应该就是潘米水回家的席面。
那个年轻人剃了个很精神的平头,穿上新衣裳,只是还是瘦。
那两个老实人有些拘谨,面对记者细致的提问,他们一直在提叶满的账号,一直在说感谢。
所以,那两条关于寻人的视频点击量水涨船高。
他没有消费这种事,最后两父子重逢叶满也只是评论区说了一句已经找到,后续他没再说什么,怕打扰人正常生活。
现在当初的一些人才知道后续,爆发的议论很高。
现在的叶满,看着薄薄手机上那些海量评论,他很不适应,他从前没有被关注过,也没人肯听他说话。
床头的玫瑰花开得鲜艳,叶满没再继续看手机,躺在床上盯着花发呆。
“小满,”韩竞关上手机,俯身靠近,说:“潘米水是故意在反复提你,他在托举你。”
叶满嘴唇轻轻动了动:“我哪里值得他这样做。”
韩竞一口咬住他的大耳朵,灼热的呼吸和声音一起涌进来,仿佛海潮:“你哪里都值得。”
吕达发来了视频,他在北京的出租屋里,穿着家居服,戴着副无框眼镜,气质斯文儒雅。
“今天怎么样?你的沙发做好了吗?”他眼里带笑,作为寻常朋友和他聊寻常的事,这对叶满来说非常舒服。
“嗯……”叶满搂着琴,脸轻轻贴在马头上,喃喃说:“吕达,我跟你说件好事。”
吕达放下咖啡,说:“好。”
叶满:“我这个月赚了八万多块。”
吕达:“这么厉害?恭喜小叶。”
叶满挠挠头:“没有你鼓励我,我现在赚不到钱的。”
吕达:“没有你出现在我身边,我也不会有勇气重新回去。”
叶满“啊”了声,赧然地拨拨琴弦。
“我给你寄了新年礼物。”吕达温柔地说:“明天到,记得签收。”
叶满惊喜,抬头看他:“是什么?吃的吗?”
吕达笑了声:“你就知道吃。”
叶满有点脸红,不好意思说话了。
“给你寄了一箱车厘子。”吕达说。
叶满刚要道谢,吕达说:“还有一些娃娃、抱枕、毛毯。找圈子里人收集的,一些是品牌方搞活动后淘汰的,还有举办活动剩下的赠品、艺人工作室堆了好些年的。”
叶满愣住,觉得自己早被从天而降的娃娃堆起来了,眼睛瞬间亮起来。
吕达太细心,他总是能给自己最需要的支撑,让叶满能轻易感受到他在顾念自己。
“谢谢,”叶满注视着屏幕里的儒雅男人,笑着说:“我替小动物们谢谢你。”
吕达笑了笑,端起咖啡,说:“没必要,我只是希望你开心。”
「你现在过得开心吗?」
「那我把我的开心分给你,虽然我的也不是很多……谢谢你曾经给过我很多支撑。」
抱歉缺席你人生的这些年,我会继续给你支撑。
今天马头琴没练多久,他一直在跟吕达聊天,给他看自己做的沙发和下一个的构想,吕达完全没有不耐烦,听得认真,也会给他一点小意见。
他很珍惜和吕达的通话时间,吕达在屏幕里说话,好像很多年前小少年偷偷对吕达说的心事现在都被回应了一样。
结束通话,他趴在床上,将那些钱提出来,一笔一笔还清了自己的所有贷款。
那个过程,他好像在把自己过去的所有累赘脱掉,肩膀一下就放松了。
曾经他以为这些债他会还一辈子。
他也想象过有还清那一天,但那时的自己肯定想不到他能一次性结清。
韩竞敲门进来:“结束了?”
叶满一脸的明媚放松:“嗯。”
每次跟吕达视频他都挺开心,这让韩竞有些醋,在与叶满的感情方面,他向来没什么胸怀。
“出来,”他说:“学吉他。”
叶满:“……”
刚出去几分钟后,门被敲响了,叶满点了烧烤和海鲜的宵夜。
小侯嗅着味道赶来,三个人就坐在客厅里看电影、吃东西。
夜里九点多了,窗外连绵的大山隐在浓黑里。
小侯放下啤酒,随手拨了拨吉他,随手一拨都比叶满用心弹得好。
叶满虽然一直在学,但他天分有限,能学会就已经是极限,精通不了。
叶满喝半瓶啤酒就有点醉了,靠在韩竞身上看电视,韩竞剥开橘子喂他,韩奇奇趴在地上玩玩具。
吉他断断续续响,小侯清亮的少年音色哼唱起不知名的歌。
这样的日子,好得让人觉得是梦境。
叶满迷迷糊糊睡着了,就那么几分钟,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在出租屋的床上醒来,周围一片漆黑,墙上的钟表还在滴滴答答走着字,一点点推向天明那焦虑又无意义的人生,他恐惧地缩在被子里,叫了声韩奇奇,但是房间空荡荡,世界上没有一只小狗奔向他。
原来,是自己做了一场漫长的美梦。
眼泪从眼尾跌落,砸在韩竞的手背。
“小满,小满?”
声音从哪里来?
蜷缩着的叶满抬头,四处看,房间的墙壁在龟裂、震荡。
“嫂子。”
“小满……”
叶满缓缓睁开眼,眼前光线明亮,韩竞和小侯两张脸出现在眼前。
他有些分不清哪一边是梦,眼里装满茫然。
“做噩梦了?”韩竞温热有力的手指插进他的头发,按摩穴位。
小侯把温水递到他手边,放轻声音:“喝点水。”
叶满慢慢从梦里抽离,眼珠转转,看看韩竞,又看看小侯和扒着沙发的韩奇奇。
这间房子很温暖,窗外的冬天下着雨,这里丝毫感觉不到潮冷。
叶满的手脚很暖,心脏也是暖的,像是被什么托举着,包围着,到处都是安全的,他是被看见的。
他喝了口水,声音有些无力绵软:“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
韩竞注视他的眼睛:“去休息吧。”
叶满:“不困,我今天赚钱了,一点也不困,刚刚就是太放松了。”
韩竞拍怕他:“坐着醒醒神。”
叶满听话坐起来,脑子还混着,迷迷糊糊说:“我刚刚给你转了两万八千三,还欠你三万。”
小侯皱眉:“你怎么让他还钱呢?还算得有零有整?”
“不是,”他转头对小侯笑,说:“是我想还,我不能不劳而获,不还不踏实。”
小侯愣了一下,说:“哦。”
“不困我给你弹吉他听,”他本身就是个清新开朗的人,人又漂亮,热情起来让人难以拒绝:“或者我教你打游戏,以后睡不着我陪你打游戏。”
韩竞并不参与他们说话,切开一个苹果,塞了一块儿给韩奇奇,一块儿扔给小侯,一块儿塞叶满嘴里。
“啊……”叶满下意识卡巴卡巴嚼苹果,不动声色把触角探出去,试图研究小侯的目的。
他没察觉小侯对他有恶意,甚至觉得,这个精明小孩儿是真的在对他示好。
“好啊……”他笑笑,赧然地说:“谢谢。”
韩竞半夜醒过来,叶满正坐在床边,窗帘开着,他仰着头望向漆黑的夜空,怀里抱着一只小猪熊。
“小满?”他困倦地叫了声。
叶满转过头,目光落在男人身上,说:“我没梦游。”
韩竞懒洋洋伸手,抓住他的手攥在掌心,说:“还是睡不着吗?”
叶满:“嗯,一会儿就能睡着了。”
韩竞目光落在他怀里的公仔上,问:“刚刚在想什么故事?”
故事?
叶满深夜疲累麻木又迟钝的脑袋勉强转动,反应过来韩竞是在问他发呆时不切实际的幻想,他的幻想只有韩竞感兴趣。
他忽然向后跌倒,身体掉入柔软的床垫里,脑袋躺进韩竞的掌心。
“在想,我是一只小猪熊,走在国道上,招手拦你的大卡车。”叶满将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说给他听:“你不停车,我就变大一点,追上去继续拦,可你还是不停。”
韩竞:“然后呢?”
叶满:“我就变得很大,把路都挡上,用肚皮撞你的车头。”
黑夜里,韩竞闷闷笑起来,说:“那我肯定就看见你了。”
叶满弯弯唇,闭上眼睛,把手脚丢到床上。
他把自己的脸贴近韩竞温暖干燥的掌心,他忽然有点困了,潜意识里想着,他和韩竞早就相遇过。
——
我们早就相遇过了。
童年时一朵蒲公英飞上天空,变成飞雪降落西北,落在他的脸颊,代替我吻他。
他唇边吐出的烟飘进空气,去了东边,凝结成我深夜做作业时窗上的霜。
藏红花的紫色是我摘下的七色花瓣染成的,坠落孔雀河谷随着滔滔河水去往远方,但我们都知道,中国的江河湖海都是向东流的。
我望着牛郎星从夏天望到冬,好奇到底什么时候它才能跨过银河,可不知道何时它在我眼皮子底下换掉了。
夏季大三角、冬季大三角,星星不停在宇宙中流转,不动的只有我。
但他是动的,世界上的一切都困不住他,他从西边来到东边,把孔雀河谷底的七色花瓣带回我身边,我打开一看,变成了红色玫瑰。
我们早就相遇了,如果我交谈过的世间万物能听我托话,那我们也对话过无数次了。
约等于,我来到这个世界就与他相识。
——
玫瑰花在床头开得灿烂,红彤彤的色彩和春节适配度极高。
叶满说着话,翻了个身就睡着了。
第二天天气晴朗,阳光洒在奇形怪状的喀斯特大山上。
世界分成三层,雾是一层,云是一层,天是一层,阳光将三重世界全都晒透,然后轻柔地落在叶满的身上。
他站在窗前晒太阳,像一个被子一样,把自己翻来覆去晒,世界上的灵气好像变成一个个能量光点,填充进他的身体,他今天心情很好,还有一点期待。
叶满今天醒得很早,并且神采奕奕。
他没去废车场,而是在家里等快递,顺便布置布置家里。
在这方面,三个人里一向不期待新年的叶满反而是最有经验的。
韩竞出门健身去了,他自律得可怕,办了□□身卡,每天早上都会去。
小侯昨晚熬夜打游戏,要到中午才起床。
叶满勤快地把客厅厨房和阳台都擦了一遍,地也拖了,然后打开从超市买的东西布置屋子。
把新年条幅挂布悬挂在棚顶,立柱摆件摆在电视旁边,彩灯挂件、灯笼挂在能看到的每一个角落,装饰贴纸也都贴得整整齐齐。
这房子装修很漂亮,干净敞亮,换上红色更加明艳。
他铺上一块红色地毯,又把沙发套、抱枕、桌布都换了,换成喜气洋洋的红色,然后在茶几上摆上托盘,里面放坚果糖块水果瓜子,最后摆上一个花瓶,里面是水灵灵的红玫瑰。
忙完这些,快递的电话也来了,他换好衣服,下了楼。
他估计吕达给他的快递不会太少,准备开车运到废车场去。
但他也没想到有这么多,装了半个小型卡车,往单元楼门口一放跟堵墙似的,除了吕达给他的快递,还有韩竞生意上的朋友邮寄给韩竞的过年礼品,又是一大堆,路过的人都奇怪地看他两眼。
王青山正好来找他,俩人对着这堆东西发愁。
“需要租个仓库吧?”王青山说:“你做的那些沙发一直堆在那里也不方便。”
叶满“啊”了声,叹了口气。
王青山在快递上坐下,看着那堆小山也叹了口气,开始搜索仓库出租。
叶满靠在那堵“墙”上,仰头望天,楼间雾气已经快要散了,温暖的冬季暖阳将整个城市包裹,晒去连续半个月的潮湿天气,这里就像春的提前实验点一样。
慢吞吞享受了会儿阳光,他收回视线,说:“我来找就好……”
他的话音微顿,圆圆的眼睛望向正对面。
两栋楼之间有一条干净又明快的接道,接道两边绿化带低矮,所以他的视线非常清晰。
对面楼一楼窗户那里有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房屋出租+车库”。
王青山也看见了,说:“没必要吧,只租个仓库就够了。”
“春节家里要来客人,租一个刚刚好。”
叶满动了心思,县城租房不是很贵,这房也没中介赚差价。
他打电话给房东,半个小时后那房东就到了,韩竞回来时叶满这个闷声干大事儿的卷毛儿钥匙都拿到手了。
房子一百平米,有两室一厅,装修有些老,但家具齐全。车库大概三十五个平方,里面很干净,适合当仓库。
三个人把车库收拾干净,铺上塑料膜拆快递。
那些被无限挤压在包裹里的公仔泄洪一样涌了出来,瞬间堆成小山。
叶满正在给吕达录拆箱视频,手机差点给埋了。
他重新调整距离,一个包裹接一个地打开,阳光从门口晒进车库,暖融融的,给所有娃娃都描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叶满:“哥,我小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叫七色花。”
韩竞:“你跟我说过。”
“嗯!”叶满边拆着快递,边说:“里面那个有七色花的小孩儿看到别人有好多玩具,她也想要,就许愿她想要好多好多的玩具。”
韩竞:“后来呢?”
王青山出去了,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手机视频慢慢听着他们的对话。
“玩具从四面八方向安妮拥来了。”叶满变换语调,仿佛一个童话故事的朗读者,带一点吟唱的夸张语气,他说:“玩具堆满了整个院子、胡同、马路,又从天上掉下来,树上、电线上都是玩具,然后她又连忙许愿让玩具回去了。”
韩竞很喜欢听他说话,叶满从来少言寡语,表面看着平静无波,但如果能看到里面,就会发现格外斑斓有趣。
“我小时候经常想,如果我也有七色花,也要许愿得到很多玩具,”叶满轻快地说着:“我想象那么多玩具堆满了学校,挂在电线杆上、树上,我才不会让它们回去,我就睡在里面。”
韩竞:“躺下。”
叶满歪歪头:“做什么?”
韩竞眼底浮现笑意:“七色花许愿怎么说来着?”
叶满竟然立刻就明白过来韩竞想做什么,他拍拍手,转身,向后一跃。
他整个人倒进了柔软的玩具堆,张开双臂,他一开口就忍不住笑,幼稚地说:“飞吧!飞吧!我要好多好多玩具!”
说完肚子都快笑疼了。
然后,他瞪大眼睛,从天上,无数的玩具纷纷落下,像一场孩童时糖果色的梦。
第184章
他伸手, 用力捞着、捞着,搂住满满一怀。
他躺在公仔的山里,闭上眼睛, 带了点鼻音, 轻轻叹:“我好幸福啊……”
韩竞停下动作, 低头看他, 在彩色的玩具堆里, 总是忧郁的小满仿佛一个稚气的孩子,灿烂又满足。
他爱上了叶满这个人,连带着他的每一个小小情绪都会让自己感知并受到影响。
所以现在叶满稚气, 他心态也变得年轻,叶满快乐,他心情也变得更好。
不过,这车东西不是吕达送的就更好了。
小侯推开房门, 哈欠打到了一半。
他静静矗立在门口, 望着客厅里喜气洋洋的红, 他和他哥两个人很少会在意过年。
对他们来说,过年的特别性就是民宿里客人变少,但他还是会采购一些春节元素的东西装点民宿取悦顾客, 但也就一点点, 意思意思。
他住在拉萨的民宿里,自己有一个大房间,那是他的家。但他家里并没有挂过这些, 他没过春节的习惯,更觉得没趣,过不过年对他来说都一样,他不明白那些人整天庆祝个什么劲儿。
但这会儿, 不知道怎么的,他觉得过年真是个好日子,能看见这么多漂亮的颜色,这里漂亮温馨得像……像普通人家一样。
他知道这肯定不是他哥做的,他哥跟他一样。
他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忽然裤腿一紧。
低头看,那只小白狗正咬着他的裤子,往后扯。
“你要干什么?”小侯问它。
韩奇奇松开他,飞快跑向门口,叫了两声,再飞快跑回来,重新把他的裤腿咬住,继续扯。
小侯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说:“带你去找你爸,别咬了。”
韩奇奇非常满意他的上道,松了口,甩甩尾巴。
小侯觉得有些奇怪,一般来说两个人一起出去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叶满一定会跟他打招呼,那是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小温暖,每一次都让他觉得自己并不是被丢下可有可无的那个。
而且这小狗是一直跟在叶满身后的,为什么今天被留下了?
打电话俩人都没接,他牵着小狗下楼,走出单元楼,正好碰见把废车场的沙发拉回来的王青山。
“他俩呢?”小侯走过去问。
王青山指指对面楼开着的车库:“在里面。”
原来这么近,怪不得。
小侯走过去时,车库里堆满了各种公仔抱枕,他还看见俩大的,巨大到坐在车库里脑袋都还低着。
“干什么呢?”小侯捡起一只滚出来的小兔子,纳罕道:“哪里弄来得这么多?”
王青山也懵了,走进来看:“怎么这么多?租小了吧?”
三十五平米都快用完了。
“这些是用来给动物做床、垫子和玩具的,大的可以拆了用里面的棉花,”叶满也觉得有点太多了,轻咳一声:“总之,是免费的。”
“小孩儿肯定喜欢这里,”小侯笑眯眯说:“还有我能帮忙的吗?”
王青山:“还有这几个沙发,车场棚子有点漏水,一起抬进去吧。”
把一切安顿好以后,叶满邀请王青山上楼休息。
吕达给他寄了一巨箱车厘子,比普通箱子大两三倍,里面的果子个个非常大,叶满很大方地拿来招待客人。
他脑袋里还记着小侯刚刚那句“小孩儿肯定喜欢这里”,特意发消息给杨文,叫他们几个如果感兴趣就带弟弟妹妹来玩。
“还没过年你们就装扮好了?”王青山笑着说。
韩竞去洗澡,小侯回屋了,客厅就王青山一个。
“提早几天弄就多高兴几天。”叶满腼腆地笑笑,把车厘子放到他面前,说:“等一下你带一点回去,我尝了,很甜。”
王青山连忙道谢,说:“昨天吴医生说审批下来了,我想问问,我们什么时候动工。”
叶满:“初七,宜动土,那天也是立春。”
王青山拍一下手:“好日子!”
他拿出手机:“那小姑娘把账号给我了,得你验证一下,以后我来做运营。”
叶满点点头,把验证码发过去,王青山那边登上去,低头看了会儿,笑了:“拍那些照片的时候都是你抱着动物,底下的人都在说你手好看。”
叶满脸一红。
王青山:“等基地建好了,你发一条给引引流,咱们这边曝光就能高点。”
叶满点头:“你今年过年也在这边吗?”
“嗯,”男人微垂着头,无所谓地笑笑:“现在的年也没什么好过的。”
叶满:“那……你和卡卡除夕来这里吧,一起过。”
“不了,”王青山站起来,说:“我守着基地,让大家过个好年。”
他刚离开不久,杨文几个小孩儿来敲门了,门敞开,一群高高低低的小孩儿礼貌地排排站,清澈又好奇的眸子盯着他看
叶满打开车库,孩子们被深深震撼了。
黄玉非常细心,轻声细语教孩子们把鞋套上袋子,一群小孩子尖叫着扑进了公仔堆里。
“小叶哥,”黄玉今天穿着漂亮的淡黄棉袄,白色毛绒裤,清新明媚,她微笑着走到叶满身边,说:“这些是你买来的吗?”
“不是,”叶满注意着孩子们的安全,温和说道:“是我朋友收集的,给流浪猫狗做窝用。”
“哦……”小姑娘低头,耳朵微微红,说:“我送给你的那只小熊……”
叶满:“我好好收着,在西宁的家里。”
说完,他轻轻一怔。
西宁的“家里”吗?
黄玉抬起头看他,漂亮的眼睛里装满笑意:“那我可以挑一个带走吗?”
叶满很喜欢这个送自己礼物的文静小姑娘,浅浅笑着,低声说:“你可以带走十个,二十个也可以。”
黄玉轻快点头,跑进车库去找朋友们了。
韩竞就站在街对面,斜斜倚靠着越野车,点了根烟。
叶满看过去时,他那双幽深的眸子微眯,开口道:“挺招人啊。”
小区里面没什么人,清清静静,阳光晒在两人中间的路上,亮得晃眼。
什么意思?
韩竞看看车库的方向,漫不经心说:“麻烦。”
叶满下午仍是在废车场做沙发和小床。
他挑了几只公仔带去,缝上后,沙发立刻变得立体又可爱。
小房子里很安静,韩奇奇趴在小沙发上打瞌睡,小侯坐在一边打游戏,冷不防听见叶满“啊”了声。
小侯看过去,皱眉问:“伤着手了?”
叶满立刻摇头,讪讪道:“没事。”
他从上午到现在快要下午五点了,脑子里一直在想韩竞那句话的意思,他脑子笨,一个事儿要想好久才能弄出点眉目。
他得出结论——韩竞好像是误会了什么,吃醋了。
他又开始怀疑,韩竞会吃一个小孩儿的醋吗?吃什么醋?自己一定是想多了。
小侯走过来,弯腰看他缝布料,问:“这是什么?”
叶满在走神,迟了几秒才上线:“是一只怪兽耳朵。”
小侯笑眯眯凑着看,说:“你给我缝一个好不好?”
叶满:“……”
他抬头看看小侯,沉默一下,他现在缝得太丑了。
小侯眨眨眼,正要撒个娇,叶满开口道:“过一段时间吧。”
小侯:“……”
叶满对他一直不冷不热,他已经挺习惯了。
最后一抹夕阳从房间里抽走,回风炉燃起橘色的光。
韩竞推门进来,说:“走吧,回家。”
小侯应了声,先走出去。叶满关掉回风炉,拿起自己的大衣,走到韩竞面前。
他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韩竞,我是不是……”
我是不是哪里做得没边界,让你吃醋了……
韩竞垂眸看他一眼,牵起他的手。
叶满抿唇,准备迈步往外走时,指头上忽然轻微一凉。
他抬起手,瞧见了手指上多的那个环。
与他十指相扣的,韩竞手上也有一个一样的,是情侣对戒。
“一个孩子我又没法说,你戴着这个,算给我个身份。”韩竞半点没有遮掩的意思,敞敞亮亮。
叶满眸子亮闪闪,目光牢牢订在他的身上,他觉得心特别敞亮,以后自己有什么也得学着韩竞这样做才行,这种相处模式真是舒坦。
“走吧,回家。”他攥紧叶满的手,说道。
“嗯!”叶满开开心心握住他,追上他的脚步。
天上有个月亮,银色的,挂在天上锃亮锃亮。
两个人一起走进月光里。
空气潮冷,鸟鸣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幽寂、诡异。
叶满却不觉得怕,他环视这个漆黑的、死寂的空间,说:“等到木房子盖起来,这里就会很热闹了。”
韩竞:“你更喜欢蘑菇房子吧?”
叶满弯唇说:“就是想想,在云南那会儿蘑菇中毒,看整个城市都是蘑菇,很好玩儿。”
韩竞:“明年要在云南开个民宿,就做蘑菇房子吧。”
叶满呆了呆,扭头问:“你以前计划好的还是……”
韩竞:“以前就计划在云南开民宿,我以前只在城市里做民宿,早就想试试别的。地已经批下来了,那边临近景区,靠近东南亚,气候、自然景观都有特色。”
叶满:“啊……”
韩竞继续说:“你喜欢蘑菇房子,我们就在那里种蘑菇。”
叶满:“……”
废车场地处偏僻,四下无人,车开进了院子里,亮着的灯铺开一条温暖的路。
小侯和韩奇奇在里面等着,一人一狗透过车窗看向走近的两人。
那两人并肩而来,一个身穿黑色大衣,高大冷峻,一个穿着驼色羊绒大衣,围着围巾,气质柔和安静。
他们手牵着手,有说有笑,和谐又养眼。
他哥从前没像这样。
小侯能感受到他的变化,他哥以前就是一个不爱往群里掺和的人,话很少,性子独,或许因为有的东西太多,他反而什么都不那么在乎,什么都看得很淡,看上去就有点装。
小侯是他带大的,但两个人都不是愿意和人待在一起的性子,虽然感情深厚,可多数时候各过各的。
他没办法想象他哥过起日子是什么样儿,他觉得就算是恋爱了、结婚了,他肯定也还是那样儿,成熟稳重、理性,情绪不那么外露。
窗外,走着走着,他哥忽然扯了叶满一把,以为要说什么事儿呢,结果拉进怀里对着人家嘴啃了一下。
或许叶满是例外。
小侯想,能不例外吗?他救过他的命,还帮他们找到了那个人,那是两个命案。加上韩竞自己的,叶满替他还了三条命。
他哥看起来过得热热乎乎的,有了个家,也有人陪了,他想着,那俩人能长久地过下去,挺好的。
他懒洋洋往座椅上一靠,低头看手机,牙隐隐作痛。
车门开了,叶满回头看了一眼,他直起腰,刚要笑,小白狗从后座窜了过去,叶满抱住小狗坐进来,没说话。
他也就没说话。
废车场离家开车不到十分钟的路,叶满抱着小狗揉它的大耳朵,心里想着韩竞说的蘑菇酒店的事儿。
他清晰感受到了阶级差距,这事儿对他来说挺毛骨悚然的。
他对韩竞还是了解不全面,对他的工作、资产没概念。
当初在越南,他知道了一点就退缩了。但他喜欢韩竞,又不是看上他的钱,所以不顾一切跟他告白。
韩竞也是个过度随意的,没像鲁老板那样一看就是大老板的气质,这么久他一直没有什么谈恋爱谈到富豪的实感。
又或许……韩竞的随意是为了照顾他这个穷鬼的自尊心。
唉……
无论如何,有钱不是挺好的事吗?有钱的人少受苦。
韩奇奇啊韩奇奇,你跟他的姓能保一生富贵啊。
韩奇奇不语,拿小牙轻咬他的手指,萌得要命。
“晚上吃什么?”小侯懒洋洋说:“我订外卖。”
韩竞:“自己做,少吃外卖。”
小侯撇撇嘴:“行吧。”
到了楼下,韩竞打开后备箱拎东西,小侯过去帮忙,瞧见了里面那口老式铜火锅,他随口说:“呦,什么时候买了个锅?”
韩竞:“你不是爱吃吗?这边买不到这锅,小满找地方让人给你打了一个。”
小侯一愣,抬头看叶满,那个腼腆内敛的青年对他笑了笑,笑容浅浅,却很温和。
他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在四川,刘铁、颂哥跟他提起叶满的话。
颂哥说:“他待人好,心细到能照顾到你心坎儿上。”
刘铁那对人从来少真心的人都说他好,还说:“刚开始我觉得他俩不配,现在命里他就应该跟你们见面的。”
刘铁骗他钱他都对他那么好,为什么就不对我好呢?
门口小树被风吹动,影子摇晃,小侯望着那个站在月光里的人,感觉世界随风震荡。
这样看向自己的眼神他真是有些熟悉,真像哥哥曾经看他的样子。是哥哥回来了。
他扔下东西,跑过去,用力抱住叶满。
后者身体微微僵硬。
“哥哥……”小侯呼吸有些困难,喃喃叫了一声。
大哥,我真想你。
叶满模模糊糊捕捉到了他的只字片语,共情能力强的他伸出的触角反馈回的信号让他心疼,他明白虽然韩竞说小侯很少提自己的大哥,但他心里想。
他轻轻回抱那个年轻人,没有吭声。
他只要不吭声,小侯就能抱他的大哥久一点。
夜里吃的是土火锅,五花肉、牛羊肉、各种菜品码得整整齐齐,三个人围着锅吃了饭,韩奇奇在桌底下吃叶满给它煮的小狗粮。
窗外月光洒在每一座山上,也落在每一个窗台。
房间门锁着,屋内粗喘声交织,手紧紧攥在一起,床单被汗水微湿。
就刚刚微湿。
房门被敲响了。
韩竞额头青筋直跳,深吸一口气,烦躁地起身,开灯。
叶满连忙爬起来,用力给自己的脸降温,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哥,嫂子,”夜里十一点多了,小侯敲开他们的门,问:“火锅上火,我做了糖葫芦,你们吃不吃?”
叶满:“……”
韩竞:“……”
两个人都不说话,小侯狐疑地往屋里瞧,叶满慌慌张张,立刻说:“吃!想吃。”
他爬起来穿鞋,走路腿都是软的,路过韩竞时差点摔下去,被他扶了一把。
这只手温度滚烫,灼得叶满抖了一下,他红着脸匆匆跑出了房间。
韩竞看着他的背影,眸色幽深,懒散地靠在墙上缓了会儿,目光落在那张床上,不知道想了什么,轻轻扬唇,轮廓深邃的俊脸上有些轻挑浪荡。
他进了浴室,厨房里,叶满面对一堆焦糊的水果发呆。
这些是那些生意上的人给韩竞邮寄的水果,什么车厘子蓝莓金桔草莓,都让小侯拆了,穿成串儿上锅煎了。
“这个,”小侯递给他一串草莓,说:“这个好吃。”
叶满看那黑乎乎的草莓,欲言又止。
小侯解释:“这草莓本来就是黑的。”
叶满放进嘴里,吃了一个。
冰也不冰,糖入口有些焦糊,牙粘得难受。
他费力嚼,在小侯期待的目光中,含糊开口:“你吃了?”
小侯歪头看他:“吃了几个,之前做的不太好吃。”
叶满:“牙……”
小侯一怔。
叶满勉强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牙疼不疼?”
厨房明亮的灯光洒在两人身上,温暖幽静。
小侯笑了一下,张开嘴给叶满看:“没事,不疼。”
“明天让竞哥陪你看牙吧。”叶满抬抬手,试探着碰碰小侯的下巴,见他没躲,轻捏住他的下巴,转向灯光的位置。
光照进去,里面的几颗大牙都黑了。
叶满轻微皱眉,一颗一颗数过去,至少六颗牙需要治疗。
“不想去。”小侯满不在乎地说:“掉了就掉了。”
叶满:“……”
小侯好像不是怕看牙医,而是没那个动力。他极度喜欢甜的,喜欢到不太正常。
这些糖葫芦都很甜得腻人,而且粘牙,没法吃。
小侯见他不吭声,又凑上去,亲亲密密说:“你不用当回事儿,真不疼。”
“你有过那种感觉吗?”叶满收拾他的烂摊子,把乱七八糟的锅放在水流下冲洗,慢吞吞说道:“就是忽然有那么一瞬间,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一具身体。”
小侯歪头看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摇摇头。
叶满:“竞哥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就是那种……你忽然之间察觉自己有一双手可以拿,有眼睛可以看,有皮肤可以感受冷暖,有牙齿可以咀嚼。”
小侯没想到他哥还会说这种话,不由有些惊讶,他挺珍惜叶满耐心跟他交谈,今天夜里是叶满对他说话最多的时候了,他用心听着。
“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你的身体对你更好,更忠诚了,”叶满这几个月里已经充分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一点点洗掉锅里糊着的糖,慢慢说着:“尽量照顾好它,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疼的时候就修好它。”
小侯轻轻抿唇,说:“我哥……我是说我大哥,他以前会给我买很多糖……我戒不掉糖。”
戒不掉对哥哥的思念就戒不掉糖,所以牙疼不疼都不打紧了。
“牙修好后一样可以吃,”叶满抬头对他笑笑,圆眼睛弯着,像一双月牙儿,他轻快地说:“我上网查了,只要好好刷牙就没事。”
小侯盯着他,缓慢眨了眨眼睛,说:“你特意上网查了吗?”
“啊……”叶满腼腆笑笑,说:“过年前去看看吧,你年轻,会好的。”
小侯抬头,见他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靠在门口听他们说话。
“明天早晨跟我去看牙,”韩竞对弟弟并没有太多温柔,淡淡说:“早点起。”
“知道了。”小侯这回没再推了,他看看叶满清秀的侧脸,弯唇说:“那我回去睡了。”
厨房就剩下两个人,满灶台的糖浆和一盆熟了的高档水果。
韩竞拉上厨房门,走过来,问:“好吃吗?”
叶满:“还行,你尝尝?”
韩竞走到他身后,搂住他的腰,高大的身体微微曲起,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喂我一个。”韩竞语气很软,每个字抻着说,有点像撒娇:“然后我再喂你。”
叶满受不了他这样,整个人在他怀里都要软了。
他的心脏狂跳,手撑在灶台上,气短地说:“别。”
韩竞侧头,唇若有若无亲吻他的脸颊,低低说:“小侯不会出来了。”
叶满紧闭上眼睛:“韩竞……”
韩竞“啧”了声,说:“该叫什么?”
叶满顶不住了:“老公。”
他撑着灶台,深低着头,紧咬嘴唇,任凭韩竞做什么都好。
第185章
夜色深了, 这个新年气息浓厚的家里已经静下来。
厨房门关着,只有一线灯光从门缝露出,偶影子晃动频率均匀。
第二天早上, 韩竞从健身房运动完回来做好早餐, 就把小侯拎起来去看牙了。
叶满醒时家里就他一个人, 吃过饭里外收拾一遍, 又去了废车场。
今天废车场里没有学生来玩, 他一个人也算清净,决定试着做一个宠物床。
正钉木头,手机忽然弹出视频。出乎意料, 是洪敬尧联系他。
他犹犹豫豫,不准备接,可洪敬尧帮了他很多,实实在在是他们的恩人。韩竞也说过, 有机会去香港两个人一起请客感谢他……不接就太不礼貌了。
最近贵州都是晴天, 阳光很好, 喀斯特大山壮丽秀美,山水美到像假的背景板。
叶满把手机放在支架上,点开视频, 带好笑:“哈喽。”
阳光下, 叶满也漂亮清晰得不像话。
洪敬尧坐在办公室里,打量屏幕里的人。叶满看上去心情很好,状态也不错, 只是背景破破烂烂,一堆垃圾,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怎么?”洪敬尧皱皱眉,刻薄道:“你男朋友破产了还是你被骗光财产了?”
他在讲普通话, 但不标准,熟悉音律的港普一下让叶满一下想起了在香港那几天的经历,怪尴尬的。
“不、不是,”叶满连忙解释:“这里是流浪动物救助基地,明年要开工了。”
洪敬尧看过他的笔记,知道那五百多只猫狗,只是没想到叶满还没放弃它们。
他挑眉问:“那你在做什么?”
“我准备给它们做床和小窝。”叶满腼腆地笑笑,说:“做得不太好。”
洪敬尧:“你要给所有的猫狗都做一个吗?”
叶满:“……没有。”
他从支架上取下手机,在自己做的小沙发上坐下,认认真真跟人对话:“我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可以省一点钱,也是给自己找一点事情做。”
洪敬尧手上握着一只钢笔,对着屏幕中叶满的轮廓,轻轻描动,“你可以做的事有很多啊,昨天刚刚看到关于你的新闻,帮助一对父子团聚。”
叶满“啊”了声,赧然道:“那个……”
洪敬尧:“是陈小姐同我讲的。”
“陈小姐?”叶满茫然道:“陈小姐是哪一个?”
洪敬尧:“莫女士的孙女。”
“阿碧……”叶满反应过来,说:“她们回香港了啊。”
想想也是,也不可能一直在小岛待着的。
“陈家昨天的宴会给我发了请柬,莫女士亲自发的,”洪敬尧挑唇说:“这都该感谢你。”
叶满不懂这些,也并不感兴趣,那都是别人的功课。
人不能把认识了几个厉害的人当自己有本事,自己也不可能对他们这样的人产生什么影响,所以洪敬尧谢不着自己。
“宴会上陈小姐提起了你,她看上去非常欣赏你,我通过她才知道你有自媒体账号,”洪敬尧慢悠悠道:“我竟然刚刚知道,你有这么厉害。”
叶满有点尴尬,洪敬尧总是会让他有压力。
“我……”他轻蹭了一下衣角,试图逃避压力,有点心眼儿地转移话题:“对了,要看我的小狗吗?”
洪敬尧来了兴趣:“它在?”
“嗯,”叶满蹲下,抱起韩奇奇凑进屏幕里,哄道:“奇奇,快看。”
那是一只奇奇怪怪的小狗,不是品种狗在洪敬尧眼里都“奇奇怪怪”,但确实很好看,大耳朵,雪白的毛,它看着屏幕,向左边歪头,又歪向右边,充满好奇心。
洪敬尧靠近一点,说:“很漂亮,果然很像你送我的那只公仔。”
“是吧,”叶满笑着说:“它能听懂你夸它。”
洪敬尧:“它是你在路上捡的流浪狗?”
叶满下意识捂住了小狗的耳朵,看着屏幕欲言又止,尴尴尬尬。
本来叶满离开以后,洪敬尧对他的心思也淡下来不少,他身边从来不缺人,永远有补货,可这一刻他迅速想起了对叶满的心动时间。
洪敬尧被他下意识的动作弄得心塌了一块儿,语气下意识变得温柔:“Sorry,我不是故意的。”
他心情很好,问:“你准备以后坚持做流浪动物救助?”
叶满咳了声:“对,你要看看吗?”
洪敬尧:“当然,你的事情我都想了解。”
叶满扫了眼他的脖子,装作没听到后半句,站起来,把手机翻转,说:“这里都是,新年以后我们要在这里建起木头房子,铺上草坪、种果树还有建起动物游乐园。”
他沉浸地说着自己的计划,语气带着明显的雀跃和期待:“把它们养得干净漂亮,就会有人愿意收养它们了……”
洪敬尧忽然觉得叶满与在香港时变得不太一样了,他好像自信了很多,也快乐很多。
“需要多少资金?”洪敬尧开口道:“我捐给你的小动物们。”
叶满顿住,然后轻轻说:“我得跟我男朋友商量一下。”
洪敬尧:“……”
小侯弄牙弄了一个多小时,把他那可怜巴巴的牙修修补补再洗一遍,出来时牙齿表示非常满意。
他坐车上照镜子,照着照着忽然笑了声。
韩竞:“笑什么?”
小侯:“嫂子说牙很爱我。”
他越想越想笑,说:“刚刚补牙的时候我一直在听我的牙说话,笑死我了。”
韩竞:“之后好好刷牙,少吃糖。”
“他说我可以随便吃。”小侯懒得理他,车一停就跑上去了。
他准备去找点东西吃,试试还疼不疼。
到家里,他拉开冰箱,准备拿最凉最甜的冰激凌出来,眼睛却瞧见了一排色彩缤纷的东西。
韩竞去找叶满了,没上来,他也没人去说这里的情况。他开心地蹲在冰箱前面,看那一托盘的冰糖葫芦,糖浆均匀、硕大饱满。
这肯定是叶满做的。
小侯知道,这肯定是给他做的。
他拿出一串车厘子糖葫芦,放进嘴里,糖很脆,不粘牙,冰冰凉凉,吃后牙也不疼。
他把糖葫芦都拿出来了,带回房间,往床上一躺,舒舒服服玩手机。
废车场里,叶满正将一个衣柜拆卸,切割木板准备做小床。
韩竞下车,过来帮忙扶着,叶满小声说:“哥,洪敬尧刚刚发视频了,说要给这个基地捐款。”
韩竞抬眸看他一眼,说:“你怎么想?”
叶满摇头说:“我们现在不缺钱,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他担心韩竞不高兴,但是韩竞好像并没有那样。
韩竞看起来非常愉悦:“知道跟我主动说了?”
“砰——”
那个大柜子在两人中间瓦解。
碎发随着细细的风在脸颊轻轻蹭过,叶满渐渐放下心,小声嘀咕:“知道你是小气鬼。”
韩竞慢悠悠道:“我耳朵很灵光。”
叶满绕到他身边,垫脚,在他的耳朵上亲了一下。
韩竞轻笑一声:“你亲一下我就听不见了?”
大概是韩竞对他宽容的缘故,叶满最近偶尔会生出一点小嚣张和任性:“你就装一次听不见嘛……”
韩竞:“行吧,从现在起我听不见了。”
叶满从来胆怯木讷的眼睛里露出一丝丝狡黠,一字一句道:“你、是、小、气、鬼!”
韩竞:“……”
下午太阳要落山的时候,叶满的小床已经做好了,上面放了一个软绵绵的垫子,也是他刚缝好的。
他关掉小屋的回风炉和灯,锁上门,往越野车走的时候,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他一边接起,一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今天应该做卤味了,留到过年时吃。
“喂?”电话对面是个有些轻浮不礼貌的声音:“你是叶满吗?”
叶满看了看手机,微微停步:“请问您是?”
“我是李东雨。”
……
这一夜贵州下了雨,冷空气压过群山,侵入县城,冬季低温让地面都结出了一层冰,救助基地的小动物们蜷缩在一起,互相取暖,可有些人只能一个人蜷着,世上没人给他取暖。
家里从里到外都飘着一股子香味儿,是食物香气加上中草药香。
小侯戴着手套坐在沙发上啃鸭掌,一边跟朋友连麦打游戏,叶满从厨房出来,把一个猪蹄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偷偷投喂,就要走时,小侯叫住了他。
“哥。”小侯叫了他一声。
叶满愣住,片刻后,脸有点红了。
从“嫂子”变成“哥”,他模糊察觉一点其中的转变。
“哎……”叶满慌乱,他和小侯对视,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一紧张他大脑就容易短路,憋出一句:“牙怎么样了?”
小侯张开嘴给他看。
叶满看进去,牙有修补痕迹,黑色已经不见了。
挪开视线时,他发现小侯还在看他,不由更紧张了。
“你想吃鹌鹑蛋吗?”叶满笨笨开口。
小侯笑得阳光灿烂,直起腰,一把抱住叶满,说:“谢谢你。”
叶满:“……”
这声“谢谢”说得很真、很重,分不清在说鹌鹑蛋,还是别的。
韩竞从厨房出来,正好与叶满对视。
叶满面色有些不知所措,韩竞对他笑笑,轻轻摇头。
叶满就没动,他任小侯抱了会儿,心一点点软下去。
叶满发现,韩竞看起来对这个弟弟养得很粗,但其实很疼小侯。小侯看上去每天开开心心,可他心思很重。
好在,他是个孩子。
孩子有吃的就可以让心情变好。
窗外的雨哗啦啦下着,温度一降再降,这个房子里始终温暖。
小侯转头看,厨房里两个人一起忙碌着,小白狗在沙发上跑酷,客厅里装扮着新年的氛围,这里很安全,很温馨。
他从小一个人在家里生活,哥哥离开去赚钱养他,一年才回来一次,后来韩竞来接他,但韩竞也是个没家的。
他其实没体验过真正的家是什么样的。
他这一刻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不是不喜欢节日,只是不喜欢只有自己的节日。
他哥也不是不喜欢过节,只是习惯了孤单。
原来,春节是值得期待的。
晚上睡觉之前,他对着镜子,仔仔细细把自己的牙刷了,洗手间门被敲了敲。
他扭头看过去,他哥站在门口。
“给你买的冲牙器,那大夫说用这个对牙好,”韩竞把东西给他放下,说:“还有牙线和生理盐水,把你打游戏的时间分出来点,好好弄你的牙。”
小侯垂眸看着那一堆东西,慢吞吞刷牙。
韩竞转身回去时,小侯叫了他一声:“哥。”
韩竞停步。
小侯:“他为什么忽然对我好了?”
韩竞平静地说:“因为你先对他好了。”
“……”
他哥始终不帮他去跟叶满说情,半点也不从中斡旋。
原来,和他相处就这么简单。
夜里雨下得很大,叶满难得躺下就睡着了,但是半夜醒了。
他手脚无力,躺在韩竞怀里,望向窗帘的空隙,思绪茫然地乱飘。
他想起了李东雨。
他给自己打电话,说要给他送手术的钱,知道他在贵州,说离得近,特意要了地址明天过来。
他上回和李东雨见面是在ICU,那人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虽然他已经年纪不小,被社会浸泡得变了形状,可叶满看着他老是想起那封给谭英的信。
那个小孩儿护着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在最危险的时候选择自己留下来,让谭英带人逃跑。
他留下了。
后来,没人记得他了。
韩竞呼吸平稳,手臂搂在他的腰上,好暖和。
他翻身,将脑袋埋进韩竞的颈窝,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的,他又想起了小侯,小侯抱着他说谢谢。
他猜,那是因为侯俊的事儿。
他那么爱吃糖就是因为想哥哥想得太厉害,以后还是少吃那种糖,明天再给他做一盘健康的糖葫芦吧。
想着想着,他又想起了洪敬尧,他觉得那真是个很随便的人,他脖子上吻痕还鲜艳着,就能对自己胡言乱语。
吻痕……
叶满天马行空的思绪标记了两个字的重点。
他睁开眼睛,望向韩竞的脖子,在黑暗中学吸血鬼龇了龇牙。
哦,是吻,不是咬。
他凑上去,唇贴着韩竞脖子上一块儿肉,鬼鬼祟祟吸。
边吸边斜着眼睛小心关注他有没有醒。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天还阴着。
叶满迷迷糊糊去上厕所,韩竞一向起得早,这会儿正站在镜子前面刷牙。
瞧见他,一把搂过来,大手捏住他微尖而白皙的下巴,转向镜子。
叶满早就忘了昨晚的事儿了,那短暂的清醒对他来说就像一场梦。
从镜子里看见韩竞脖子上浅浅的红痕,先是懵了一下,接着脸色古怪起来。
“你、你……”他带着鼻音的黏滞声音小心翼翼说冷笑话:“你昨晚是不是出轨了?”
韩竞差点呛着,低头看他:“不是你弄的?”
叶满喃喃说:“没有,我很伤心。”
他推开韩竞的胳膊,垂头丧气走出洗手间,说:“我特别难过。”
韩竞皱眉看他。
见他出了主卧,进外面洗手间了。
韩竞漱完口,跟过去,叶满正在洗手。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道。
韩竞冷不丁接上一句:“怎么了?”
叶满早起时处于重启阶段,脑子很慢,特别自然地接下去:“我吸了好久,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淡……”
“……”
他关掉水,像一只呆头鹅,木木地看向韩竞。
今天阴天,光线暗,洗手间里的光斜斜漏出去,韩竞站在光影分割点上,英俊高大又迷人,只是眼神儿有些无语。
“你很伤心?”
“……”
“你特别难过?”
“……”
韩竞上前一步,将他堵在洗手池边,垂眸上下打量他。
那眼神儿像是实打实存在的东西,往他身上摸。
“你就是难过吸得浅了是吧?”韩竞要笑不笑:“我皮糙肉厚,让你废了挺大劲儿呗?跟你道个歉?”
他吞了口口水,识时务地说:“我错了嘛。”
韩竞的目光从他的脖子慢慢挪到眼睛,那双异域的深邃眸子轻轻撩起,眼底沉着墨色,眼光轻微流转,就让叶满心尖儿打颤。
他只是给个眼神儿,就让自己快要受不了了。
“昨晚吸得不好。”韩竞声音低低的,听在叶满耳朵里却轰隆隆的,性感得要命:“再给你一次机会。”
叶满腿软,慢慢滑下去。
韩竞没扶,就这么低头看他。
看他跪在地上,停留在自己的腰间,羞涩地闭上了眼睛。
早上时间过得很慢,早起可以做很多事。
叶满从洗手间出来,进了厨房。
将那些吃不完的水果洗完,切好,锅里化开冰糖,耐心地做了一盘糖葫芦,然后放进冷藏。
昨天的卤味做了很多,他准备今天给朋友们送出去。
他走到窗边向外看,城市阴沉沉,玻璃上雨还没干,隔着窗都能感受到寒气。
就算是这种天气韩竞都要去健身。
再等一会儿,八点左右他再给李东雨打电话吧,让他多休息一会儿。
他这样计划着,给韩奇奇和自己做了早餐,又给小侯和韩竞留出来。
平时他起得晚,都是韩竞回来做好吃现成的,今天例外。
吃完饭,他换衣服,准备出门扔垃圾,顺便遛韩奇奇。
一人一狗收拾好,搭乘电梯下楼。
从楼里出来,地面铺了一层细细的冰,像一层细小冰雹。他停住,打量这个奇特的景观,整个世界都被冻住了一样,头顶的电线……大树的枝被沉沉坠倒,冰花从绿化带的叶子上开起,头顶的电线吊着冰,脚下的红砖地面光滑明亮,被冰均匀裹好,韩奇奇兴奋地冲出去,四条小腿站上去,肚皮贴地滑出老远。
太神奇了,这和他们那儿的雾凇完全不同,完全是冰的世界。
天气太冷了,叶满思考着新基地动物的取暖问题,这种情况下必须安放心的供暖系统。
他小心踩着冰,把垃圾扔进垃圾桶,只是一会儿就被冻得够呛,看韩奇奇兴奋地想要往前跑,他做了下心里建设,准备陪它跑一圈。
小狗四条腿乱七八糟往前游,叶满小跑跟上,刚刚跑出去三五步,他忽然停下,向后退。
他停在一辆半截斗货车旁边,往里面张望。
这车很旧,也没安装防窥膜,虽然落了一层冰,但里面的景象还是能看清的。
凹凸不平的冰面模糊了人的视觉,驾驶室里面的人也显得有些失真。
那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正睡着,紧紧裹着衣裳,一只耳朵缺失,那个位置看起来有些狰狞,也让人难过。
叶满挪步,走到驾驶室那边,垂眸看车门把手,那上面竟然坠满了冰溜子。
他到这里多久了?
昨夜就来了吗?
该多冷啊……
他欠身,敲敲车窗。
男人睁开眼睛,显然有些茫然,反应两秒才看过来。
看清叶满那双眼睛,他立刻开车门下车。
“昨天联系过,”男人掏出烟,很世故地递向叶满,说:“我昨天去了操老能那里,离得近,就直接过来了。”
叶满不是个社会人,接烟接得相当别扭,想寒暄两句,可他肚子里没词儿。
他一手牵狗,一手捏着烟,瞪着这个看上去像个混混的男人,问:“你昨晚就来了?”
李东雨挂上笑,吊儿郎当说:“顺路,三点左右到的。”
叶满:“你就在这儿睡的?你的身体受得了吗?”
李东雨一怔。
他仔细打量面前这个人,他穿着驼色羊绒大衣,系围巾,把下巴遮了点,但能看出他长得俊秀,年纪很轻。
他对叶满的脸不熟悉,只认识那双眼睛,圆的,漂亮的,会流眼泪的。
“早就没事了,”李东雨有些不自在,挠挠自个儿的鸡窝头,说:“我过来还钱,现在钱不多,能给你一万。”
叶满上下打量他,试图用自己不专业的眼神儿确定他到底好没好。
这么看着,他的目光落在李东雨惨白的嘴唇上。
他没注意李东雨刚刚说了什么,微微皱眉,说:“你不能这样折腾啊,你才住过ICU。”
李东雨卡住了,片刻后他无所谓笑笑,昂头说:“我命硬。”
叶满:“你跟我来。”
他牵着韩奇奇往对面单元楼走,走出几步,见男人还站在那儿,停下脚步等他。
第186章
见李东雨跟过来才叶满又继续走。
那短短两个瞬间, 李东雨莫名想起了谭英。
普通人的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大多数人长大后早就会忘记小时候见过的人和事。
但李东雨还记着,他这样的人, 无论如何都得抓住过去, 他是个风筝, 他得抓着记忆才能记住自己是谁。
可, 他的大脑并不聪明。
随着时间流逝, 他忘记了父母的模样,忘记了家在哪里,可还紧抓着一个女人, 那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她长得很高,推开那扇紧闭的门,对他说——“我叫谭英,你爸妈委托我带你回家。”
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小弟弟很害怕, 他执意要带上他。
有人回来了, 他自己去引开他们, 好让她带弟弟逃走。
可今后的无数个梦里,他梦见的不是自己奔向那群人贩子的场景。
而是谭英抱着一个小孩儿,站在门口等他。
他没跟上去, 谭英就停下, 站在原地等他。
她一直等到他,带他离开了。
叶满用钥匙打开自己租的那个房子,因为杜阿姨要过来住, 他昨天上午好好打扫了一遍,开了很久空调去潮气,也特意买了新的被褥和日用品,方便她过来就能用。
叶满带李东雨进来, 推开一间卧室,说:“这是我租的房子,你就在这里休息吧。”
叶满打开房间里的空调和热水器,有些拘谨地说:“你的脸色很差,就算有事着急走,也得先睡一觉。”
这房间很干净,床铺得整整齐齐,空调是新的,持续送着暖风出来。
李东雨在外面冻了一夜,这会儿缓过来一点。
他盯着叶满,脸色有些奇异。
这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太久,怎么看那目光都带着一股子狡猾邪气。
可大概是因为谭英,这一路上叶满遇见的关于谭英的人都是很好的人,他对李东雨没太多戒备,反而多了一点天然亲近。
“我不着急。”李东雨大咧咧往床上一坐,说:“我什么事情都没有。”
叶满听出一点痕迹:“你没有工作了吗?”
“生了病,工作不好找了。”李东雨吊儿郎当说:“你给我垫了十四万五,加上那些请护工乱七八糟的有十五万,我现在只能还你一万。”
“你先休息,”叶满不想在这种时候谈钱,转移话题说:“我去给你拿套衣裳。”
李东雨没拒绝,他就坐在床上看着叶满离开的影子。
空调很快就让房间暖了起来,他的身体疲惫到极点,他打量这间屋子,能看出布置的人很用心,到处都纤尘不染,过往他没住过这样环境的地方……除了丁喜康家里。
不过,在那里他要受人白眼和阴阳怪气,听着人家鸡飞狗跳,热闹得很。
他就这么把自己领进来,让自己住了?
住就住,左右自己也没什么他能图的东西,总不至于他给自己垫钱治了心脏又给挖出去。
他倒在床上,把鞋一踢,把被子往自己满是烟味儿的身上一卷,准备睡觉。
冰冷的手摸到床垫时,发现那竟然是新的绒毯,贴在身上就发热。
那样干净,他忽然想去洗个澡,可太舒服了,他没扛住,就这么昏睡过去。
叶满取了一套自己的衣裳,带着饭过来,推开门,发现那人已经睡了。
他轻手轻脚放下东西,关门离开。
出了单元楼正好碰见韩竞回来,就跟他说了这件事,韩竞往那辆半截货车上看了眼,说:“他昨天晚上到的?”
“他脸色特别差,我觉得可能是身体没恢复好,不知道这两个月他都做什么了。”叶满很愧疚,说:“我还故意拖了时间,想着他能多睡一会儿,结果他就在楼下冻着。”
韩竞想提醒叶满李东雨这个人和之前遇见的谭英那些朋友不太一样,他成长背景复杂,可因为这句话,他又咽了回去。
这人半夜到,没打电话,就在楼下等着,是因为他为人随意还是怕打扰叶满休息?
正想着,他的胳膊忽然被轻轻捏了捏。
叶满跟他并排走,悄悄研究他的肌肉。
捏捏他的,再捏捏自己的。结实与松散对比明显。
韩竞看着他的小动作,眼里笑意越来越浓。
“想练?”韩竞笑着问。
叶满有点退缩,他还记着上回运动是在云南,韩竞让他跑八百,他把自己跑没半条命。
“可以从简单的开始练。”韩竞勾住他的脖子,叶满猝不及防,脸贴上了他的胸肌。
好大!
他的脸微微红,连忙挪开眼。
韩竞:“想练就每天早上我给你练,先练点简单的。”
叶满想起了韩竞教他的防身术,其实韩竞的好多招数都教不了他,因为那些依靠力量和体魄,韩竞有力量,叶满不够。
叶满:“那我是不是得增肥?”
……
阳光穿透层层乌云,将冰封的地面洒上一层金子,照着连绵起伏的群山,照着山间的一个个寨子,与一条条公路、桥梁。
全国最密集的公路网就在这里,贵州人民遇水架桥,遇山开道,各处连接密切。
多民族的贵州新年即将到来,在这里可以看到最多元的文化风俗。
珍贵的太阳落在山巅,也落在人的窗前,挪到夜行人的睡脸上,也跟着异乡客晒进楼门口。
两人一起上楼,进门时小侯刚刚发完他今天的第一个朋友圈。
一盘鸡蛋堡。
昨天晚上他发了火锅。
昨天早上他晒了糖葫芦。
叶满是个东北人,他擅长的还是他们那边的东西,小侯都喜欢晒出去,那让叶满觉得有点害羞还有种被认可的开心。
“今天还去废车场吗?”小侯往嘴里塞早餐,兴致勃勃说:“我也要去,带上我。”
叶满笑眯眯的:“好呀~我去上个厕所。”
小侯发觉叶满今天心情还不错,目送他进了卫生间,问他哥:“今天嫂子要做什么?沙发吗?”
韩竞随口说:“不知道,我今天有一天的股东会,不过去了。”
小侯翻了个白眼:“我又没问你。”
他埋头吃鸡蛋堡,那东西真好吃,有鸡蛋的滑嫩也有肉的香气,外面刷烧烤香辣酱,吃了一个还想吃,吃了一个还想吃。
他吃到第三个,看向洗手间门。
他哥显然也有点察觉,走过去,敲了敲门。
门“咔哒”一声被轻轻打开,叶满站在里面,泪流满面。
刚刚进去时的快乐好像一下被抽走,连他的灵魂也被抽空了。
情绪上一秒正常,下一秒跌进无间。
小侯放下吃的走过去,韩竞却已经把门关了。
突如其来的悲伤让叶满像一块吸满水的海绵,湿答答抬不起一点精神。
他蹲在地上大哭,说:“哥,我害怕。”
韩竞觉得自己心脏也有些堵了,越是在乎叶满,他越对他的痛苦感知清晰。
他救了那么多人,把周围所有人都安排得妥帖,自己背地里却这样绝望难过。
“对不起,对不起。”情绪涌来时,叶满像溺水的人,他语无伦次道:“对不起,我不该这样……”
韩竞半蹲下,按住他的后颈,将他压进自己怀里。
“你可以难受,没有对不起。”韩竞轻轻说:“小满,别怕,我会在这里陪你。”
他紧紧皱着眉,最近叶满好几次提起他害怕,可问不出来,自己也完全不知道他在怕什么。
韩竞觉得他不对劲,需要更加注意。
李东雨睡了很长的一觉,醒过来时见床边的沙发上放着一套衣裳,茶几上放着吃的。
他竟然一觉睡到了下午,好久都没睡得这样香了。
外面晴天了,阳光充满了屋子。
他从床上坐起来,拿起那已经凉了的食物往嘴里塞,实际上他食欲并不好,吃鸡蛋堡也只吃了半个。
把东西往盘子里一扔,他抹抹嘴,走出那个房子。
地上的冰已经被铲了。
给叶满打过电话,他跳上自己那辆小破车,离开了小区。
叶满给他的地址很偏,绕过两座山,就能看见一个偌大面积的院子,大门敞着,他直接开进去,在唯一一个小屋前面看见了叶满。
他和早上时差不多,笑容温暖,但不知道为什么,李东雨觉得他脸上有层阴影似的。
“你来啦。”叶满停下手上的动作,向他摆摆手:“休息得怎么样?”
小侯坐在屋子里烤火炉打游戏,从窗户看出去,觉得来的那人不是什么善茬儿,流里流气,还少了一只耳朵。
他放下手机,站起来,皱眉观察外面。
“睡得不错。”李东雨双手揣着裤兜,绕着他做的架子转了一圈,说:“你搞这个做什么?”
叶满:“给流浪猫做的沙发床。”
李东雨觉得滑稽:“人都没得住呢还给猫做?”
叶满:“……”
他讪讪低下头,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李东雨看他那模样立刻住嘴,手往自己裤子上搓了一把,有点不知怎么办好。
他走过来,从叶满手里抽出锤子,蹲下来闷头砸,三下五除二把那架子摆弄好了。
“你那么订不牢,得这么弄。”李东雨半蹲着,铛铛铛钉钉子,速度是叶满的好几倍,做得稳稳当当。
叶满蹲下来看,觉得他这样子有点像自己姥爷,做活儿不用比量半天,心里自己就有数。
“真厉害。”叶满感叹道。
李东雨有点得意,说:“我什么都会。”
叶满微微笑,说:“比我做得好多了。”
李东雨更加得意,动作更快。
“操老能说你把信寄回去了,”李东雨埋头干活儿,说:“你没找到谭英?”
叶满一怔,抿唇“嗯”一声。
他上手帮忙扶着木头,说:“那天从你那儿离开,我去找了剩下三封信里的人,他们都没有谭英的消息。”
李东雨“嘶”了声儿:“那么大一个人,怎么就找不到呢?”
叶满:“我听说她病了。”
李东雨动作顿住,没抬头,闷闷问:“什么病?”
叶满:“肝肾的病,十二年前最后见到她的几个人都那么说。”
李东雨:“你的意思是……”
“不,不是那个意思,”叶满连忙解释:“我想,或许她是病了,想找个地方过自个儿的日子了,所以我们找不到。”
李东雨继续砸那个床架子,说:“我记得她跑得飞快,身体好得很。”
叶满“嗯”了声,看看他的脸色,仍觉得蜡黄,不太好看。
“你这两个月没有好好养病吗?脸色看起来很差。”叶满小心地问。
李东雨:“找了几个活儿,赚了一万多,先把你的钱还上一点。别人欠我的我得拿回来,但我欠别人的肯定还。”
叶满:“……什么活儿?”
李东雨随口说:“搬搬扛扛的。”
叶满:“……”
他这两个月根本没好好休息,怪不得看他脸色这么难看。
“行了,”李东雨把锤子在手上灵活转了一圈儿,说:“还有几只猫,我一起给你干完了,干完了我就走。”
叶满沉默了。
李东雨扭头等他回话,叶满:“哥,你喜欢猫狗吗?”
“喜欢?我没什么喜欢的东西,”李东雨邪气一笑,说:“反正我不吃那玩意儿。”
叶满站起来,说:“现在时间太晚,你明天再开车回广西吧。我带你去看看它们吧。”
李东雨无所谓,反正他没家,没有“回去”这个说法。眼前这小子做个猫床都笨得不行,他就帮着做完再走吧。
也就半个小时之后,李东雨脸色变得有些僵。
那个院子不大,挤着数不清的猫狗,夕阳洒了进来,他眼睁睁看叶满抬起手,指着那群猫狗跟他说:“这些都是。”
都是什么?
返回废车场那会儿,他自信地转着锤子,说:“还有几只猫,我一起给你干完了,干完了我就走。”
这么多猫狗,他干得完吗?
“你在哪里弄到这些东西?”李东雨匪夷所思,粗鲁地按了按一只狗头,那大黄狗被爱抚热情得直哼哼,冲他摇尾巴。
他觉得好玩儿,又摸摸它。
这些没被关起来的都是性格好的。
叶满:“从一个狗肉车上救下来的。”
李东雨有点心累,皱眉想着这人脑子是不是有点毛病,但是看看叶满那乖巧无害的样子,觉得这事合理。
“多少?”李东雨问。
叶满:“有五百多只。”
“五百多只你想都自己做?做到猴年马月去?”
“想着能做多少做多少……”
李东雨:“……”
王青山从里面走出来,打量这陌生人,问:“这位是?”
叶满:“我的一个大哥,过来看看。”
这个称呼让李东雨心头一震。
王青山挂上笑,走过来握手:“你好你好,我叫王青山。”
李东雨不是个知礼的人,他粗俗又随性,说话像质问:“你是干什么的?”
王青山愣了愣,但打工人就是打工人,适应得相当快:“我是运营,刚刚在给它们拍视频。”
李东雨听明白了。
回去的路上,他跟叶满说:“听他的意思你是出钱的那个。”
叶满:“嗯。”
李东雨:“你说你以后不常在这里,要小心点,别让他们卷钱跑了。”
叶满乖巧道:“我知道了。”
李东雨看他那傻白甜的模样,觉得他不知道。
回到家那会儿天快黑了,韩竞站在楼下等他。
李东雨没见过韩竞,只觉得他气势足,看不出深浅,昂着头与韩竞对视几秒,冷哼一声:“那是谁?”
叶满:“我对象。”
李东雨震惊地看叶满:“你喜欢男的?”
叶满的脸皮一下烧起来,羞耻感立刻涌上来,他一下想到了以前的朋友说过“喜欢男的是被他爸虐的”这种话。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事儿,刚刚他是看见韩竞在等自己回家,心情高兴,脱口而出的。
下一秒,李东雨开口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喜欢什么不是喜欢啊,那人也没特别拿不出手。”
叶满:“……”
他松了口气,从车上下来,说:“走吧,上楼,他做好饭了。”
“不上去了,你们吃,”李东雨低头点了根烟,说:“我借你那个房子再睡一晚。”
叶满又请了两回,李东雨没有半点上去的意思。
他只好作罢,说:“对了,我把钥匙给你放床头柜上了,你带了吗?”
李东雨一愣:“没看见啊。”
“还好问了,”叶满细心地告诉他:“门口垫子底下还有一把。”
韩竞等叶满走过来,问:“他身体怎么样?”
“不太好。”叶满有些忧虑:“他为了还钱,前两个月做体力活儿去了。”
韩竞皱皱眉:“刚做完心脏手术,那受得了吗?”
叶满有些难过地摇头,说:“今天我说谭英病了的时候,他看上去特别难受,我觉得他有点绝望了。”
电梯上行,韩竞垂眸看着他。
“你看什么?”叶满被他看心虚了,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脚。
“你想让他留下,”韩竞清清楚楚说出他的小心思:“否则你不会带他去看那些小猫小狗。”
叶满呆呆看他,片刻后,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弯弯唇,说:“你不说我都反应不过来,原来我是这么想的。”
韩竞:“……”
叶满思路时常模糊,自己做事的时候目的往往自己都不清楚,韩竞这么一点他才想明白。
“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叶满喃喃说。
韩竞不高兴他老是想着别人,把他拉进自己怀里,说:“你一下午都没见到我了,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叶满“啊”了声,笑着说:“你累不累?今晚吃什么?”
韩竞:“不累,吃大盘鸡。”
叶满:“我先去给他送。”
韩竞拦住他:“你吃吧,我过去。”
小侯已经带着韩奇奇回家了。
见他回来,立刻上下打量他:“你没事吧?”
“没事啊。”叶满解释:“他不是坏人。”
小侯:“他没了一只耳朵,一看就不是善茬儿,你跟他相处小心一点。”
韩竞舀出一盆大盘鸡,说:“你们仨好好吃饭,我直接在那边吃。”
说完就出了门。
家里剩下叶满和小侯还有一只小狗,叶满和小侯简单说了说关于李东雨耳朵的事儿。
听完小侯脸色有些复杂,说:“那不是等于他这条命没在哪儿都不会有人知道吗?”
叶满一怔,点点头。
小侯:“他当初就该走,他救那人是个白眼狼。也不知道他爸妈还在不在。”
叶满有些走神,喃喃道:“我想过两天在网上再发一条,我之前发过一条,那个人真的找见了。”
“我关注你的账号了,”他一脸揶揄:“你真有那里面说的那样喜欢他啊?我怎么觉得他没那么好呢?”
叶满脸一下就红了,支支吾吾,可他在喜欢韩竞这件事上不想撒谎:“……有。”
小侯噗嗤一声乐了,那视频号里叶满的表达可比他平时丰富多了。
他眼珠转转,鬼精鬼精的,一看就是想要再逗两句,叶满连忙转移了话题:“那个、他做饭挺好吃的。”
桌上一盘大盘鸡,还有两个小炒菜,做得味道不错。
小侯一直乐,也不接他的话,把他脸给笑得越来越红。
韩奇奇绕着饭桌做圆周运动,小侯随手喂给它一块儿鸡肉,说:“那他现在过来找你是什么意思?还住下了,赖上你了?你都给他垫了十来万了。”
小侯发现叶满这人很奇怪,他会为一封信去给陌生人付十几万。过去那几个月发生过什么?谭英是个什么人?他很想知道,也去看了叶满的账号,可那里面没有提到任何关于信的内容。
叶满在保护那些已经在市场上流通很久的信的隐私。
“是我希望他能留下。”叶满吃着饭,见小侯又给韩奇奇喂了一条面条,呆了两秒,说:“我们现在也缺人手。”
“万一他又发病呢?死了呢?”对不相干的人小侯顾及可没那么多,他说:“你没必要担这风险。”
这咋回答啊?
叶满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开口:“我以前生活在一个框里。”
小侯:“框?”
“一个永远不换台的电视节目里,”叶满笨拙地表达着:“我的所有认知都在定义里,你知道定义吗?就是「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那样的,我学过它,看得懂它,可它对我来说就是个定义。
就像我从来知道这个世界有很多苦和难的存在,比如那些春生冬亡的动物,比如失孤的孩子,比如孤苦无依的老人。
我知道他们的存在,也知道这个世界分阶层,有人能站在马路上随手洒钱,有的人为了几毛钱辗转反侧。
可这在我眼里就是个定义,没有实感,我是个局外人,我看着他们,就像看一个电视节目。”
小侯好像懂了,可谁不是生活在一个框里呢?
叶满慢吞吞说:“我跟着谭英的信走这一路,遇见了好些人,我越来越看得清楚,这个世界不是一个电视节目,而是一个大斜坡。”
小侯又不懂了:“斜坡?”
叶满:“一个光滑没有摩擦力的斜坡。有的人在上面,但很多挣扎在斜坡上的,随时有坠落的危险。”
“斜坡上的互相拉着,才能不跌落下去,才能勉强往前走。”叶满垂眸吃一块儿鸡肉,说:“谭英她一直做的,就是这个。”
小侯沉默几秒,说:“你已经不是斜坡上的人了,你很有钱。”
叶满说:“我生来就在。如果斜坡缓一点,好走点就好了。”
谁也想不到,说出这话的人,在旅行刚刚开始之前还因为救一只小狗感到害怕逃避,现在那只小狗香喷喷软乎乎,过得很快乐。
“可你不能一直管着他。”小侯坚持说。
“竞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功课要做,别人替不了我的,我也不可能替别人做功课。”叶满轻轻说:“可是这个世界这么宽广,可以容纳那么多人,太阳都平等地晒在每一个人身上,机会应该也是。”
小侯听明白了叶满想做啥,他面前有个通天的斜坡,但他手上只有一把小孩儿用的塑料小铲子,可他想挖土,把它填平了。
不……他有钱。小侯忽然想起来。那点钱对一个人来说是巨款,对那斜坡来说……勉强也算个不锈钢小汤勺吧。
叶满慢慢继续说:“我没什么本事,管不了谁,越长大越明白,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能耐。雨哥很有本事,你没看到,他木工做得很好,能帮上大忙。”
在没有人支配人的现象的社会中,人人都在合作与互利的基础上发挥自己的作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建立在相互合作、爱、友谊或自然纽带的基础之上,没有谁能支配他人。
——小侯那一刻忽然想起了他哥看的那本书,叶满或许没看过这些理论,但他在做的正趋近于这个理论。
第187章
对面楼, 韩竞跟李东雨也正吃饭。
这房子虽然装修老,但各种东西都齐备,俩人坐在餐桌旁, 抽着烟聊天。
“兄弟, 你是个敞亮人, 不藏着掖着。”李东雨弹了弹烟灰, 有些疲倦地笑笑:“我没什么恶意, 我这条命其实不值十四万,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赚完这钱。你想的对,我来这里确实不是来还钱的。”
韩竞以茶代酒, 给他倒上,说:“你就是为了看看他,是吗?”
“嗯,”李东雨坐没坐相地倚在椅子上, 说:“那天他去看我, 戴着口罩, 我看不清他的脸,就看见他的眼睛了。”
他笑着在自己脸上比划一下,说:“就一双眼睛, 跟我说着话, 忽然就哭了。我没看到他的模样,就记住了他的眼睛。”
韩竞那天在icu外面,不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
李东雨:“我这种病不知道能活多久, 我得在死之前看一眼他的模样,活着没法还他那滴眼泪,等我哪天没了,说不准能帮帮他。”
韩竞:“你现在好好的。”
李东雨嗤一声, 说:“早晚的事。”
他抽了口烟,说:“他这样的人真少见,我活了三十来年只见过俩。”
叶满和谭英。
“我没什么朋友,但在广西住院那段时间,挺多人来看我,你知道为什么吗?”李东雨问。
韩竞摇摇头。
“他有一天晚上买了很多毯子,都分给在那里看病的人,偷偷分的,一声儿没吭。医院有监控,那些医护围着看了,都觉得他是个好人。他们把我当他的家人了,那段时间特别照顾我,出院了还有大夫主动打电话关心。”李东雨自嘲地笑笑,说:“这么多年,我还没受过那样的照应。”
韩竞:“你运气好。”
“你运气才好。”李东雨斜眼看那个和他差不几岁的男人,他觉得,对于叶满来说,这人年纪是有点大。
他哼笑一声,说:“他说你俩在谈恋爱,我搞不明白两个男的怎么谈恋爱,你年纪还那么大。”
韩竞对他隐约的讽刺并没放在心上,慢条斯理说:“他喜欢我。”
李东雨刚觉得他人不错,现在又觉得这人又有点可恶:“那你呢?不是我说话难听,你俩不像一路人,你太精了,他拿不住。”
韩竞:“他拿得挺牢的,我很爱他。他救过我的命,我也承过他比救命还重的恩。”
李东雨直直腰,问:“怎么说?”
叶满下楼去找韩竞时,接到了杜阿姨的电话。
她说明天的飞机,下午五点左右到。
叶满连忙记住时间,加快脚步,去租的房子里。
那把钥匙还在垫子底下,他打开房门,里面两个男人一起看了过来。
韩竞挑唇笑道:“怎么过来了?”
叶满对他们笑笑,说:“杜阿姨打电话了,说明天下午到,我过来收拾收拾那间屋。”
“是原本要住我那屋的人吧?”李东雨站起来,说:“我去收拾出来。”
叶满:“不用不用,你放心住,那边还有一间呢。”
李东雨目光落在叶满身上,有些想象不出来这么个被说一句就会红眼眶的人是怎么一个人去香港找人的。
叶满从背后拿出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家里的水果,叶满不爱吃水果,韩竞吃得也少,就小侯能吃个糖葫芦,可也吃不了这么多。
他把袋子放在桌上,说:“拿了点水果给你和杜阿姨吃。”
李东雨把烟熄了,说:“我明天就走了,你不用再收拾一间。”
叶满顿了一下,低头说:“你先吃,我收拾一下用不了太长时间。”
叶满从洗手间取了打扫工具,打开那间空房子,走了进去。
韩竞收回视线,李东雨瞧见他脸上的笑就知道他喜欢叶满喜欢得挺厉害。
他不再问,坐下,继续吃饭。
吃了会儿放下筷子,又点了根烟,说:“我去跟他说两句话。”
叶满在擦墙,他是个洁癖患者,清洁时必须做到他心目中的一尘不染。他要从天花板开始,然后是墙,再是窗台、柜子,每个地方都擦得干干净净。
好在他打扫习惯了,速度会很快。
门被推开时,他正扒在墙上,像个大壁虎一样扭头,问:“你吃完了?”
李东雨:“我明天就走了,你不用麻烦再收拾出来一间。”
叶满:“……”
他站好,慢慢捏紧抹布,“啊”了声。
李东雨:“那个……过年了,给你个红包。”
叶满怔了怔,看他手上的东西,心里有些酸涩,他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收到红包了。
他已经大了,不再会收到红包了。他小的时候收到后也会被拿走,所以,这个叫叶满的人是没有过自己的红包的。
他往前走了两步,把手在衣裳上擦了擦,伸手接过那个红包。
“你明天要走,是回广西吗?”叶满问。
“嗯。”李东雨抱着胳膊,流里流气:“这两年一直在那边。”
叶满努力去与人交流:“要回去那边工作吗?不是说没有工作了吗?”
“再找。”李东雨抬手挠挠脸,不留神碰见自己缺了的耳朵,微一侧身,有意识避开叶满,说:“你不用担心我的身体,还死不了。”
叶满捏着红包,小声说:“要不你留下呗。”
李东雨一愣:“什么?”
叶满抬头看他,说:“我们很缺人,而且你会的很多,这边一些工作不会太重……”
李东雨:“……”
叶满紧张,本身他就是个边界感非常强的人,很少会参与别人的生活,更没经验。他想要劝,可搜肠刮肚也没找着漂亮话。
见他不说话,叶满有点退缩了,“你回去……要做什么工作?”
李东雨动动嘴唇:“可能是送外卖……”
他低头抹了把脸,转身,道:“算了,先不说了,你忙你的。”
他没和叶满多说,转身出了房门。
叶满有些沮丧,继续干自己的活儿。
他果然做不了这样的事,他不擅长和人沟通,也没那个本事让人信赖他。
没多久,韩竞进来了。
韩竞:“他去睡了。”
“明天杜阿姨过来,”叶满转头说:“要给她重买一套被褥。”
韩竞:“我来吧,你歇着。”
叶满放下手上的东西,阴湿地走到韩竞身边,在他拿起抹布时,阴湿地挂在他的背上。
“我搞砸了。”叶满抱着他的腰,说:“他不愿意留下来。”
他将脸埋进韩竞的背上,吸收他的体温。
韩竞声音的震动从背上传至他的耳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功课。”
叶满清楚这件事,所以他也只是提出来,不强求。
第二天早上,叶满特意看了楼下的车,那辆半截货车还在那里,李东雨没走。
去送过早餐后,他跟韩竞、小侯一起去商场,准备再买点过年用的东西。
重新买了一套被褥、毯子、洗漱用品,又买了些东西填冰箱,避免她想吃没得吃。
中午十点左右,他们回来时,李东雨的车不见了。
今天是晴天,地面的冰已经化了,看不出车停留过的痕迹。
叶满拎着东西走进对面楼,拨打李东雨的电话。
电话隔了好久才被接起来。
“哥,”叶满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低头说:“你走了吗?”
“没有。”李东雨那特有的轻浮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过来:“我在狗这里。”
狗这里?
叶满反应两秒,愣愣说:“你去基地了?”
李东雨“啧”一声:“不是跟你说过给你干完活再走?得看看它们多大才能做啊。”
叶满有点开心,晃晃腿,说:“那今年一起过年吧。”
李东雨:“行吧,忙着,挂了。”
叶满高高兴兴给杜阿姨的房间铺好被褥,弄好后在客厅挂上灯笼和几个福字添个氛围,出了门。
快过年了,杨文来找叶满,求他打开车库,要带弟弟妹妹一起玩。
一群参差不齐的小萝卜丁排排站,渴望又崇拜地看叶满,就好像叶满是一个掌管玩具的神明。
也是这么大的孩子,在过年饭桌上说过,以后才不要像他一样,是个废物。
他和孩子一时亲近不起来,可还是打开了车库,并且每个小孩儿都送了一个小红包,里边钱不多,只有十块,算个过年的礼貌行为。
韩竞举起手机,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他有种奇特的感觉,明明自己有很多朋友,但叶满给他带来的温度是不一样的,他是极柔软的,最是暖融融的,像阳光晒在心上。
明天过除夕,今天叶满就没有去废车场,他在家里睡觉。
从中午睡到下午,睡得很沉。
小侯过来看了他好几次,有一次看见他在哭,皱着眉说:“梦见什么了?”
韩竞:“他心里难受。”
小侯:“不都好好的吗?就算以前有不高兴的,现在不过得很好吗?”
韩竞:“没有好过。”
小侯不明白。
韩竞说:“他的问题从来没解决过。”
轻声说着,叶满的手机响了。
韩竞正要拿开,叶满的手动了,他没注意身边有两个人,迷迷糊糊摸到手机,眯起眼睛看,是闹钟,该去机场了。
他爬起来,这才发现小侯和韩竞都在,挠挠头问:“你们干嘛呢?”
“咱们该走了。”韩竞揉揉他的脑袋,说:“洗把脸醒醒神。”
叶满“啊”了声,爬到床边,没看见自己的拖鞋。
他坐在床上看着空荡荡的地面呆了会儿,忽然掉了滴眼泪。
小侯看得心里颤了一下,走过来叫了声:“哥。”
叶满抬起头看他:“怎么了?”
他好像没有不高兴,可他就是在哭,自己都没察觉。
他把别人都安排得好好的,实落又高兴,可他自己在这边哭,难受的时候别人都不知道,连他自己也不太知道。
他从前,一直都是这样过的。
小侯过来,紧紧抱了他一下。
叶满睁大眼睛,眼泪又掉了几滴。他不是因为觉得难过,他是因为有人在抱他,愿意与他接触,那是身体给的反应。
“怎么了?”他还带了点困倦,刚刚应该做了个坏梦,可他不记得了,脑子混混沌沌。
韩竞把小侯扯开,放下拖鞋,淡淡说:“他没断奶。”
叶满唇角掀了掀,想笑。
小侯特别无语,掐着腰说:“小爷就没喝过娘奶!”
叶满微愣,那漂亮小孩儿紧接着来了句:“而且我嫂子有奶吗?”
叶满笑不出来了。
韩竞上去就是一脚,叶满飞速跑走,脸烫得能煎鸡蛋。
小侯在屋里惨叫,韩奇奇汪汪叫,只有叶满心虚,韩竞在床上真说过那种话,吃那什么那种话。
这个插曲让叶满都不太敢看韩竞了,去机场的路上话都不说。
韩竞开着车:“我已经联系好木工了,初七就能动工。”
几分钟后,韩竞开口道:“基金会地址在你那里注册还是我那里?”
又隔了会儿,他开口道:“你给小侯做的糖葫芦挺好吃的。”
韩竞变着法儿搭了几次话,见他待答不理,也有点不满了。
他没往高速上开,忽然拐进一条小路,这边除了成片梯田没什么人,一月份,规规整整的田野里开满了油菜花,黄澄澄,鲜亮清新,正在报春。
车停稳,韩竞一句话没说,大手撩起他的衣摆,头忽然贴近了他的胸前。
叶满心脏快要跳出来了,腰一下就软了,他也不吭声,将目光瞥向窗外,紧咬着唇。
半晌,他轻轻抬手,掌心贴上了有些扎人的青茬儿。
那么隔了好一会儿后,韩竞理好他的衣裳,挑唇说:“还不理我?”
“……”
叶满抱紧自己,撇嘴说:“流氓。”
“你第一天知道?”韩竞观察后车镜,将车退回大路。
当然不是。
“注册在哪里我都没意见。你喜欢糖葫芦,我随时可以做给你吃。”叶满挨个问题回答:“我很期待开工。”
他对自己说的话老是非常认真。
韩竞点头:“三月回冬城?”
叶满:“嗯。”
他的房子快到期了,要回去搬家,要搬去韩竞家。
这么呆呆想着,他心里没来由生出一种强烈的恐慌,他在想如果和韩竞分手了,那自己会像丧家犬一样被赶走吧。
这种恐慌并不是他理智上产生的,而是一种入侵思维,偏偏他没法挣脱,越陷越深。
他可以和韩竞相恋,可以为他做一切事,但,他不能把自己挂在他身上,一直依托他给自己一个屋檐。
那只会让他更加不安,或许、或许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不停向韩竞确认爱,直到他烦了。
更何况,他从小就幻想自己要有一个自己的房子的。
“在想什么?”
叶满眼珠转动,回过神。
“我……”叶满轻轻说:“我想买房了。”
韩竞:“……”
叶满心里有些忐忑,虽然之前就这么打算,但俩人现在关系很好,忽然说起来,他怕韩竞觉得自己对他有防备。
“好啊。”他焦虑地用手搓自己的腿时,他听到韩竞忽然应了。
叶满猛地抬头。
韩竞平稳地说:“是要有一个自己的房子,不管住不住,人有一个自己的房子心就会稳当一大半。”
世界上再没有比韩竞更好的人了。
他有了心情,就有心情看花。
贵州真是个好地方,一月份,在北方还寸草不生的时候,开起了油菜花。
叶满降下车窗,韩奇奇一起趴了上去,从远方梯田吹来的风将两只的毛儿吹得起起伏伏。
“你听没听过那首歌,”叶满随口念:“五亩良田呦油菜花。”
“有点耳熟。”
这是叶满小时候听过的了,很多年了,不过都快忘记了。
他试着哼了两句。
他现在敢在别人面前随便哼歌,因为身边的人是一个可以包容他,不会嘲笑他,甚至可以跟他一起讨论的人。
“一条大路呦通呀通我家~”韩竞试着哼了两句,问:“是不是这个?”
“对对,”叶满用那五音不全的歌声断断续续接下去:“我家住在呦梁呀梁山下……”
韩竞没嘲笑他唱得难听,指尖轻点着方向盘,跟着一起哼唱:“山下土肥呦地呀地五亩啊~”
“五亩良田呦油菜花……”
油菜花在下午阳光下随风轻摆,他们没有伴奏的轻唱着关于花的歌。
他有一种超脱幸福的感受,自然、自由、日光、风与花、豁达与陪伴。
酷路泽在盘山公路上行驶,他忽然明白,自己还是喜欢在路上。
杜阿姨带了一个超大的箱子过来,差点超重。
在机场见面,杜阿姨开心地小跑过来,上下打量叶满:“最近怎么样?好像胖了一点。”
她有些拘束地说:“我给你带了吃的,都在箱子里,路上开车累不累?还辛苦你们来接我一趟。”
叶满乖乖地应答,韩竞在一边看着,觉得他也有些拘束,两个人见面时亲近又有些紧张,场面很有趣。
回到县城天已经黑了,叶满打开门,韩竞把她沉重的箱子拎进来,李东雨没在。
她那间房子已经打扫干净,放着崭新的被褥,桌上还放着一束花,一看就是相当上心。
杜香梅好些年没离开广东,也没去别的地方住过,有些不知所措,可心里暖洋洋的。
“我定了餐厅,先去吃饭吧。”韩竞开口道。
今天除夕,没有任何一通电话从家那边打过来。
叶满是一条被赶出家门,没在爸妈家里存在过的狗。隔着大半张地图,家里叶满妈妈正开心地准备着新年要用的东西,爸爸沉默地帮手。
两个人谁也没提叶满,没提他们还有一个孩子。
时间一点一滴走过十二点,再到蒙蒙亮,院子里落了一地雪,没有一行脚印印在上面。
叶满妈妈抬头往外看了几次,没人来。
忙忙碌碌一整天,下午饭做好了,没叶满帮手,菜少了一半,也没什么花样。
但叶满爸爸挺高兴,喝了两杯酒,之后呼朋唤友出去打牌了。
她累了一天,一个人躺在家里玩手机,屋子里渐渐冷了,她缩在被子里不熟练地在手机上乱点,她想找到叶满的微信,半天终于翻到了,努力用粗糙的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半天,加上错别字,发了句:“干啥纳?”
一个红色感叹号跳了出来。
她不知道红色感叹号是什么意思,发了好多次都是这样。
又没人可问,只能又发过去一条试试,还是红色感叹号。
她不知道这是自己手机出了啥问题,正好有人过来送年礼,她问了人家,人家说:“他把你拉黑了吧?”
叶满妈妈一愣,问:“拉黑是啥意思?”
那人笑了声,简单解释后,说:“是不是得罪人家了?”
她最好面子,连忙说:“没有啊,哪能呢?”
就算有矛盾,过几天他认个错,事儿就过去了。
晚上吃了饺子,俩人谁也没提叶满,睡下了。
就像,叶满从未在这个家存在过。
贵州,叶满租的房子里,叶满和韩竞、小侯、杜阿姨、李东雨吃了顿年夜饭。
年夜饭很丰盛,是杜阿姨和叶满一起做的。
饭桌上李东雨不怎么说话,他看上去相当不适应这种场合。
飞快吃完饭,他拿上了衣裳,叶满追到门口,问:“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李东雨混不吝地笑笑,咬上一支烟,说:“我去狗那儿看看。”
叶满轻蹙眉头,他特别明白李东雨的感受,他一定觉得别扭、难受、孤独,对这个人来说,这一屋子人都是陌生人,年也不算年。
不是人和人凑在一起就是热闹,就能体会到热闹的,有时候反而更加孤独。
叶满没多说什么,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大衣,递给他。
“穿这个,新买的,暖和。”客厅里小侯把杜阿姨逗得咯咯笑,但快乐传不到这边,叶满低声说:“哥,新年祝你身体健康,心想事成。”
李东雨接了衣裳,撇嘴一笑:“行,你也是。”
叶满弯起眼睛,说:“王青山应该也在那儿,你等会儿,我给你拿点吃的带过去。”
这话一出李东雨就明白叶满心里清楚他的处境。他不能更贴心、更体谅人了。
他不知道叶满是怎么养成这么懂事的性子,只是觉得,这种性子养成的过程如果不是极好的家庭,就是受过很多磋磨,从他的言行举止看,约么是后者。
第188章
外面断断续续放着鞭炮, 噼噼啪啪声密集,人气浓厚。他把自己被烟熏入味儿的旧棉袄脱了,换上了叶满的新羽绒大衣。
叶满跟他身量相当, 衣裳很合身, 很暖和。
没让他等太久, 叶满拿着一个袋子过来了。
“哥, 你慢点, ”叶满温温和和说。
李东雨应了声,拎着袋子转身就走。
迈出门儿的时候,他那只剩下一只的耳朵听见他说:“新年快乐。”
出了单元楼, 外面正好开始绽开烟花。
他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边,反正东南西北都有烟花。
“新年快乐。”他轻轻对叶满说。
然后,独自走上了除夕空无一人的路。
叶满也喝了点酒,有点热, 脸红着。他有点计划, 坐在杜阿姨身边给她看备忘录。
“初一, 我们去看小猫小狗,在县城里转一转。”
“初二,我们开车去黔东南, 去侗寨, 吃好吃的。”
“初三,我们去苗寨玩,吃好吃的。”
“初四, 我们去布依族那边玩,吃好吃的。”
“初五,我们去古镇玩,逛逛民俗集市, 吃好吃的。”
“初五,我们去看非遗展览……”
杜阿姨笑呵呵说:“吃好吃的。”
叶满点头。
他穿着白色宽松的卫衣,气质干净柔软,从来苍白的脸微红,因为喝了酒,有些迷糊。
小侯坐他旁边看他做的攻略,他读出来的就是他写的,看上去很有计划,实则一点规划也没有。
叶满不是个有计划的人,做计划也是表面一点,再深入他就捋不清楚了。
但挺执着的,都带了个“吃好吃的”。
杜阿姨不在乎吃什么玩什么,她就是过来跟这个自己很喜欢的小年轻过个年,今天已经很高兴了。
“不用这么赶,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的生活,没想去那么多地方,”杜阿姨温柔地拍拍叶满的手臂,说:“你不用忙,我已经很高兴了。”
叶满勾唇笑笑,可忽然发现自己有些没力气笑,他情绪忽然掉下去了,今天虽然一天都热热闹闹,他却感觉就像缺了什么一样,悬浮着、不安着。
韩竞对他的状态最了解,走过来,从后面摸摸他的脑袋,说:“醉了吗?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叶满:“没有。”
十一点多了,杜阿姨习惯了早睡,也有点乏了,她笑着说:“那我先回去睡了,你早点休息。”
叶满连忙说:“我送您回去。”
小侯站起来,笑眯眯说:“我送阿姨回去吧,我还没和阿姨聊够呢。”
“好呀。”杜阿姨含笑应道。
叶满有些羡慕小侯,他愿意的话,可以轻易让所有人都喜欢他。
“等等。”叶满叫住杜阿姨,说:“您夜里把空调开高一点,这里比广东冷。”
杜香梅笑着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封红包,递给叶满:“新的一年,祝你健康快乐。”
叶满握着那封红包,有些愣神,说:“好,明天早上我去给您送饭,早点睡。”
杜阿姨笑吟吟点头,跟小侯一起出去了。
门关上,叶满再也撑不住,情绪持续下坠。
他爬起来,去洗了澡,爬上了床。
流浪动物基地里,李东雨把一块儿鸭骨头扔给狗,坐得歪歪斜斜,吊儿郎当,继续啃叶满给他带的卤味。
城里灯火通明,烟花此起彼伏,不过跟这儿没什么关系,这里在城市边缘的地方,夜里很安静,狗都不叫。
王青山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把煮好的饺子递给他一盘,说:“你是老板的哥哥,怎么不跟他一块儿过年呢?”
“哥?”李东雨嗤笑一声:“我算他哪门子的哥?”
王青山没明白:“你们不是亲戚?”
李东雨身体不好,吃东西胃口也差,可他还是往嘴里塞了个饺子,虾仁很大,也不腻,竟然非常好吃。他低头看看,继续吃了起来。
往嘴里塞了好几个,他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问了句:“你觉得我俩像亲戚?”
王青山摇摇头:“不像。”
李东雨嘴不太干净:“不像你特么在这里废话。”
王青山:“……”
金毛走过来,往王青山身边一趴,李东雨瞧了瞧它的腿,敛眸嘲讽道:“他怎么什么都救,救了这么多没用的东西。”
王青山:“……”
“老板心好。”他有些窝囊地忍了他的没素质,试图沟通:“你不喜欢老板,为什么留下?”
“啧,谁说老子不喜欢他了?”李东雨有点无语:“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不喜欢他?”
耳朵?李东雨那只没了的耳朵看起来非常可怕,结满扭曲的增生。
王青山推了推眼镜,说:“这些事猫狗是生命,生命没有有用和没用。”
“没说它们,”李东雨冷笑一声,说:“我说我自己。”
王青山愣住。
叶满趴在床上哭,明明是好好的年,可他还是控制不住难受,不停地哭。
或许这是他第一次在异乡过年的原因,或许是与血肉相连的人割舍产生的阵痛,又或许,是他的心理疾病。
他坐立不安,反复打开笔记本,可他写不下只字片语。
韩竞在一边陪着他,看着他焦虑,看着他哭泣,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对不起,哥。”叶满愧疚地说着:“我影响了你的心情。本来很期待一起过年的,我说等你回来我们要一起过年的,对不起。”
韩竞:“没有对不起,小满,别对我说对不起。”
叶满呜呜哭着,咸湿的泪似乎让韩奇奇的毛也变得湿答答,没有精神。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正在冒毒水的毒物,慢慢腐蚀着周围的一切。
他讨厌自己。
那个角落里蜷缩着的孩子麻木地看着他,仿佛刚刚从过往的年里走出来,他又被打了,他好疼,可他还是想家乡。
真是奇怪啊,为什么世界上有一个地方,让人又憎恨,又难以割舍呢?
叶满知道,他这么疼是因为自己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就算回家,他也做不到继续欺骗自己了。
好糟糕啊……他把一切都弄得很糟糕,假如自己是周秋阳那样优秀的人,假如自己像小侯一样讨人喜欢,假如他像韩竞一样强大、有本事,那么是不是这那个家就会很幸福,现在就会在一起过年,守岁。
都是自己,让所有人都不高兴。
他又陷入了强烈的自我责备中,韩竞给他种下的心锚被浓烈的情绪压制,他喃喃说:“假如我死了,所有人都会变幸福……”
韩竞眸光一寒,抬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唇。
叶满一时无法呼吸,混沌又恐惧地抬头,却被韩竞死死压制在床上。
“叶满!”韩竞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我告诉你,如果你死了,我也会跟你一起去死。我们约好了下辈子也做朋友,那就一起死,就算是黄泉路,咱俩也得一起走。”
叶满惊得心头巨震,仿佛飓风掠过他混乱的世界,过后留下一片空白寂静。
身体发麻,不停地发抖,心脏紧紧收缩。
他在说什么?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会愿意把命和自己绑在一起?就算韩竞说过,可他也没敢当真的。
他盯着韩竞,眼前一阵清楚一阵模糊,眼泪不停聚集、坠落。
“小满,如果你死了,我一定跟你一起死。”他极度认真:“我知道,你一个人走那条路会怕孤单,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叶满看见了韩竞,终于从他的茧中扒开一个口子,看见了其他人。
“我爱你。”
韩竞深邃的眼睛看着他,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牢牢抓着,手固定住他的脑袋,让他看清自己,不允许他有半点逃避。
“我爱你。”
“我爱你。”
窗外县城里炸开一团团烟火,炸在叶满绝望的眼底,这个世界多么绚烂。
“我爱你。”
“我爱你。”
韩竞一遍遍说着,把瘫软的他抱起来,唇轻贴着他的额头,说:“我爱你……”
叶满动了动耳朵,将一只耳朵仔细对准韩竞。他是女娲造人时用泥土边角料捏成的,粘性很小,一碰就散架,他是那么没安全感又不自信的一个人,有时候要韩竞一遍遍地说,需要他激烈地表达,他才能相信一点。
他呆呆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慢慢蜷缩进韩竞的怀里,将全身的抗拒卸尽。
这个人,曾经自己问他,会不会等一个人等一辈子,他说不知道。现在,他会说陪自己死去。
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肯陪他的人。
他会好好保护他。
听说,新年是新的开始,那么会不会像那样,零点钟声一过,人立刻从旧的壳子里钻出,变成一个崭新的人,迈向新年。
叶满的思绪无依无着地飘着,慢慢的,心跳变得很缓很缓。
不会的,他还是他。他的躯体、灵魂都是最忠于他的,它们不会轻易抛弃他,所以,他也要好好带着它们走下去。
“韩竞。”
他的声音像雪花一样轻盈,轻轻坠落在韩竞的心上。
“我爱你。”他终于说。
贵州下雪了。
坠落在山巅与山谷、桥梁与公路、寨与城,梯田成片的金黄油菜花掺了白。
小侯站在楼下,仰头望向天空。
“大哥,”他轻轻弯唇:“今年能跟你好好说一句了,新年快乐。”
窗被拉开,手轻轻擦过窗台,有多少年没有见过雪了?杜香梅想不起来。
她眼底的笑宁静平和:“娜娜,妈好想你。”
一片残雪从天空摇摇晃晃坠落,落到金毛的脑门儿上,它寸步不离跟随主人,李东雨摇摇晃晃在基地里转来转去,王青山跟在后面,担忧他这个不爱动物的混混看哪个顺眼拖出来给烤了。
他扒在笼子上往里头看,那几只小狗害怕得缩在里面,眼珠湿漉漉,就像被拐的孩子,他伸手拉门,边拉边含含糊糊念着:“我放你们出来。”
王青山连忙上前制止。
李东雨喝了酒,他这病本不该喝酒的,可他太孤独了。
他原本很能打架的,可被这个斯斯文文的小眼镜一拉,就那么跪在地上了。
他眼前晕眩着,仿佛看见一个女人向自己走过来。
他向她伸出手。
王青山眼里,那个只有一只耳朵的混混望着满天的雪,伸出手,像要抓住什么一样。
“谭英,”他轻轻说:“带我回家。”
大山寂静,雪无言落下。
这一场雪是辞旧,也是迎新。
叶满第二天醒过来时,天刚刚亮起,橘色阳光铺满窗台。
窗台上的雪还没化,有两只路过的小鸟在踱步。
床上就他一个人。
叶满揉了揉眼睛,爬起来,手无意按到了什么。
低头看,那是一封厚厚的红包。
他惊喜地拿起来,拆开看,财迷得仔细数清楚,里面是两千八百块人民币,他今年二十八岁了。
这是他这辈子收到的最大红包了,没想到韩竞也会给自己准备。
因为这封红包,他觉得今天一定是很美好的一天。
韩奇奇还在他床边睡觉,洁白的毛在灿烂朝阳照耀下,像一朵烧起来的云朵。
他趴在床边,从床头柜子里拿出一根大骨头,拆开包装,放在小狗的肚皮上,小声说:“压岁粮。”
小狗睁开眼睛,大大打了个哈欠,先迟钝地舔舔叶满的手,然后欢天喜地扑住骨头。
叶满洗漱完毕,换下睡衣,准备去做早餐,韩竞已经在厨房了。
他今天没去健身,已经把早餐做好了。
见叶满进来,他推给他一个盘子,说:“煎饺和小米粥。”
叶满笑眯眯走过来,说:“可我想吃三明治。”
韩竞摘了围裙往外走:“那就等一会儿,我去买面包。”
叶满笑起来,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说:“开玩笑的,我就吃这个。”
韩竞:“是吗?”
叶满:“真的。”
他把脸贴在韩竞的结实的脊背上,幸福地蹭蹭,朝阳透过田园风的玻璃窗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过年好。”叶满笑着说。
韩竞早就习惯这个挂件儿了,拖着他往前走,把粥盛出来,懒懒说:“过年好。”
太阳一点点升高,小侯醒了过来,床头放着两封红包。
他趴在床上拆开。
一封里面放了两千一,他今年二十一,去年二十,拿到了两千。
他哥一向的作风,十分直男。
另一封也是两千一,应该是两个人一起商量的。
他拿出钱,红包里面又掉出一样东西,一阵轻响,落在地上滚了两圈。
那是一块儿水果糖。
他愣了一下,从地上捡起来。
他小时候过年,哥哥都会给他红包,然后给他一包糖。
有时候叶满会对自己做一些和哥哥很像的举动,让他误以为是哥哥回来了。
然而叶满不认识大哥,更没人知道自己和哥哥是怎么相处的,在幼年时,只有他和哥哥相依为命。
韩竞不相信玄学,可侯贝贝从来都信。
他信佛,每年都会踏上朝圣路,直到有一天,他再次接收到了这个世界上与哥哥相似的信号。
韩竞去给杜阿姨和李东雨送早餐,叶满又爬上床睡觉。
本来只想睡十几分钟,结果上午九点左右他才醒。
他嗅到一阵食物香气,扭头看,桌上摆着两个三明治,被金黄蛋液包裹着,色泽诱人。
“……”
他是真的想吃,昨天刷短视频看到就想吃了,但他不是非吃不可,他可以轻易克制自己的欲望,他可以将就一切,直到那种渴望下去。
从小他就擅长这种事,无视自己的需求,认为那不重要,自己不配得到,压抑欲望可以减少很多期待与麻烦。
可随口一说,韩竞却真的给他买了。
他咬着三明治走出房间,小侯正坐沙发上吃糖葫芦,手上还开着一局游戏。
叶满有些好奇,走过去张望。
“好吃吗?”小侯抬头看他。
“啊……”叶满敏感地觉得小侯表情有些复杂,还没分析出因为什么,就下意识哄他:“房间里还有一个,我给你拿。”
小侯撇嘴:“我都吃饱了。”
叶满:“竞哥买的,你喜欢吃明天还给你买。”
“哪是他买的?”小侯飘了眼对面沙发上坐着看电脑的男人,说:“他自己做的,做废的边角料都扔我嘴里了。”
叶满一怔,低下头看那块美味的三明治,轻轻弯唇。
早上时光平和且舒缓,叶满三明治还没吃完,坐下来边看小侯打游戏边吃。
他最近对小侯的害怕减轻极多,因为对方在持续对他释放善意,他对别人的恶意敏感,善意同样敏感。
他开始进入一种试探靠近与交流的阶段。
但是还带着边界感,他和小侯之间的距离有三个拳头。
小侯不懂边界,他见叶满有兴趣,立刻凑过来,把手机往他手里一塞,脸搁在他的肩上,那张年轻漂亮的脸笑盈盈的:“我教你呀。”
叶满:“……”
他一僵,耳朵立刻红了,还没反应过来,对面韩竞淡淡开口。
“离你嫂子远点。”
小侯老老实实退后一点,小声说:“真行,连我的醋都吃。”
韩竞讥讽道:“你毛儿都没长齐还能让我吃醋?”
小侯挤兑他哥:“那你干什么说我?小心眼儿还不让人说。”
“你贴着他他吃东西不香,光应付你了。”韩竞头也没抬,很平静地说。
叶满一愣。
叶满这个人格外敏感,而且他注意力容易分散,确实是如果有人贴近他,他会用全部注意力去观察对方,让自己变成对方不会反感的形状,但是会把自己忘掉。这种情况只有在和韩竞贴近时不会发生,那种适应花了漫长的时间。
心里酸酸胀胀,叶满想,或许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么了解他了。
小侯没再犟嘴,在心里记下这一点,正要继续跟叶满说话,门铃忽然响了。
他跑过去开门,几个孩子闯了进来。
“小叶哥新年快乐!”杨文杨武热情洋溢地扑过来:“我们来拜年啦!”
黄玉罗金娜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六岁到十三四不等的小豆丁,打扮得很正式,还有两个穿民族服饰的。
叶满没想到他们大年初一会过来,连忙站起来,微笑着说:“新年快乐,快坐,我给你们拿吃的。”
一群小孩儿涌了进来,占据沙发。小侯没地方待,退到了一边。
叶满并不都认识这些孩子,他是个记性不大好的人,但小孩子都认得他。
一个七八岁的小胖姑娘往他手里放了一袋薯片,害羞地说:“祝小叶哥新年快乐。”
叶满呆住。
接着,小孩儿涌上来,给他的手里塞了各种零食、辣条。
真是送“礼”来的。
几个大孩子带的东西都是自家有的,米酒腊肉什么的,反正加起来这个“礼”相当壮观。
小侯低声跟他哥说:“我觉得你以后吃醋的机会不少。”
他说完,抬头看叶满,那个俊秀的青年站在客厅里,被孩子们围着,穿着件简单的黑色毛衣和牛仔裤,卷发扎起,露出一张温和的脸。
他对那些孩子笑着,可大概是光线原因。
阳台的光晒进来,照在他的侧脸、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球仿佛有一层水膜覆盖。
他像是要哭了。
叶满这个人太易碎了,遇上温暖都觉得灼烫,受不了,下意识想哭。
“谢谢……”他温和说着,可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
韩竞起身,去冰箱里取了小侯的糖葫芦,递到叶满面前。
叶满松了口气,接过托盘,那个过程里,两个人的对戒放在一幅画面里,细心的人非常容易留意到。
黄玉一怔,笑容有些淡了,显得心事重重。
小侯坐沙发里面,心想,谁能做他哥的情敌啊,这人看自己的人紧到像盯着自己地盘儿的狗。
不用一言一语就能实现驱逐。
叶满弯腰,将糖葫芦递给一个小孩儿,挨个的、每个人都递上一串。
到了黄玉时,她飞快看了眼叶满手上的戒指,轻声说:“小叶哥,新年快乐。”
叶满温柔地说:“祝你今年高考顺利。”
“帮你们拍个照吧。”韩竞在孩子面前还挺温和的,晃晃手机,对叶满眨了下眼,带着笑意调侃道:“小叶哥哥。”
叶满:“……”
他偷偷抬手擦了下眼睛,昂头,故意说:“谢谢韩竞叔叔。”
小侯噗嗤笑出了声儿。
小朋友们很会有样学样,清脆嗓音异口同声说:“谢谢叔叔!”
韩竞轻挑眉头,举起手机,修长的指节上银环在太阳下闪耀。
画面定格在一张张微笑的脸上。
第189章
小孩子们喜欢叶满, 他们偷偷叫他“拥有玩具仓库的小叶哥哥”。
但叶满小时候是没有玩具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给小孩子们带来了多少快乐时光。
一张照片在灿烂的阳光下完成,他面对镜头笑容还是有些紧张, 不知道脸有没有扭曲, 不过, 这张照片他肯定会一直收藏。
孩子们只是来拜个年, 很快离开了, 一人带走了一串糖葫芦。
叶满来对面楼租的房子敲门,杜阿姨很快过来开了,她皱着眉, 脸上忧虑:“那屋的孩子还没起来,昨晚他回来得很晚,早饭都没吃,你不是说他病了让我留意一下吗?我有点担心。”
叶满心一惊, 李东雨身体不好, 前两天他都起得很早, 今天这个时间还没起床……
他立刻走进房子里,推开李东雨的房门。
里面乱糟糟的,有一股子味儿, 叶满能从里面嗅到汗味儿、霉味儿, 还有臭烘烘酒精的气味儿。
李东雨躺在床上,裹着被子,没什么反应。
叶满心猛地提起来, 走到床边,弯腰推了推他:“哥?”
李东雨动了动,睁开眼睛。
“怎么了?”他声音挺正常的,听起来就是困, 有些茫然地看忽然出现的叶满:“怎么这个表情?出什么事了?”
叶满松了口气,随后轻声说:“你喝酒了。”
李东雨懒洋洋蹬了蹬腿:“没有。”
李东雨身上没穿衣裳,门口站着个大娘,叶满又性取向异常,他反应过来,赶紧往身上裹紧被子,只滑稽地露个头。
叶满皱眉。
他太简单了,话都写在脸上,他想说我都闻见了你怎么还不承认呢?
“就一点。”李东雨说。
叶满深吸一口气,张张嘴,想说你怎么病了还喝酒呢?
李东雨那双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得沧桑敏锐的眼睛看他:“以后不喝了。”
叶满站直,往门口走了一步,嘴唇动动,正要开口。
“不用去医院,我好着呢,”李东雨说:“就是困,我刚刚还做梦呢,你就进来了。”
叶满:“……”
他拎起被李东雨扔在地上的衣裳,折好,放回沙发上。
“那你接着睡,房间里这么冷,把空调打开,”叶满往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个保鲜膜包裹的用料实在的三明治,对他笑笑,说:“你没吃早饭,吃完再睡吧。”
李东雨:“放桌上就行。”
叶满:“那我们先去基地了,有事给我们打电话。”
叮嘱完了,他出去,把门给他关上了。
房间里是有些潮冷,李东雨开了空调,伸手拿过那个三明治填肚子。
他又望向门口方向,看了好一会儿,他低下头,继续吃那个三明治。
房间里越来越暖,窗外的白雪正慢慢融化,他想,自己不该喝酒,刚刚又把他吓着了。
韩奇奇还记得杜阿姨,她喂过它吃的,所以见到她还会摇尾巴。
县城今天很热闹,鼓楼广场上人头攒动,有人穿着鲜亮的服饰载歌载舞,许多人走上街头玩雪。
“这里真是热闹。”杜阿姨感叹道。
车窗开着,湿润冰凉的风吹进来,被阳光晒暖,后座韩奇奇也眯着眼睛抻头出去沐浴阳光。
叶满:“是啊,空气也好。”
“你以后要在这里定居吗?”杜阿姨问。
“不知道,”叶满摇摇头:“也有可能去西宁。”
杜阿姨笑吟吟道:“挺好的,小两口离得太远影响感情。”
叶满有些窘迫,杜阿姨知道他和韩竞的关系,可从来没提过,这么忽然一提,他觉得别扭极了,有种被家长知道的羞耻。
“不用害羞,”杜阿姨笑着说:“我知道你们关系好,韩老板也是个好人。”
叶满:“……”
他轻轻抿唇,半晌,低低道:“阿姨,我……我有时候会有点害怕他。”
他不知道跟谁去说了,不可能跟吕达说,也不可能跟小侯说,他没什么别的朋友。他跟杜阿姨说,因为知道杜阿姨会包容他。
杜阿姨坐直,认真倾听:“为什么?”
叶满:“他不像鲁老板那样有派头,平时散漫随性,我就有点错觉他跟我是一样的人,可他有时候说的话我会觉得有点不安。”
杜阿姨:“比如呢?”
“比如……他说要把自己的民宿都给我,比如他想做大民宿,我提过蘑菇房子,他就要做蘑菇房子。”叶满笨拙地表达着:“他很有钱,我不知道他具体有多少钱,他给我的财产告知书我一直也没看过。他要把这些跟我关联的时候我就会害怕,我是个普通人,我不敢接触这些。”
杜阿姨笑吟吟道:“你是怕这些东西,还是怕和他的牵绊太深?”
仿佛一个重锤,狠狠砸在了叶满心窍上。
他这一刻才明白。
除却他的自尊心、不配得等等因素,最大的原因可能就是这个,他害怕受了韩竞太多东西,以后不好割舍。
尽管他从没想过防备韩竞,也已经卸下了壳子,可他的残余防御机制还是在警惕,一个人是无法完全脱离他曾经的生存模式行事的。
杜阿姨笑了笑,说:“遇到事情想想后果是好的,但谈感情的时候不能一边谈着一边害怕分开会怎么样。还在一块儿的时候就好好珍重这段日子,时间就那么多,分出来想不好的,那就太亏了。”
叶满轻微抽了口气,说:“我明白了。”
到了基地时,吴璇璇和王青山都在,正在喂食。
地上的雪被小狗爪子踩出好多梅花,那群动物好奇地扒着笼子看来的客人。
就算是早有准备,杜阿姨还是被震惊了,数不清的猫和狗关在这里,只有这么几个人喂养,环境虽然尽量在维持,可还是过于简陋。
吴璇璇上前,热情地领她参观,她对这里的动物熟悉程度远超叶满。
叶满在和王青山说话。
“他昨天在这里喝的酒吗?”叶满温和地问。
“嗯,”王青山正剪视频,老实地答了:“他自己带的酒,昨晚我送他回去的。”
叶满:“……”
他慢吞吞地,有些犹豫地说:“他前两个月刚动了手术,心脏病,这病不能喝酒。”
王青山一愣,抬头看他:“我不知道,他也没说。”
叶满:“能不能、能不能……”
他犹豫极了,有些说不出口。
王青山放下手上的鼠标,说:“老板,你说吧,不用跟我客气。”
“就是……”叶满不习惯给人添麻烦,说话吞吞吐吐,脸也有点红了:“杜阿姨过几天就走了,那个房子空出一间,你可以住进去吗?和他一起住,帮我看着他一点……”
“我会付房租,”他紧跟着说:“我来付房租。”
王青山有些出神,他想起昨晚那个混混说的话,他说:我算他哪门子的哥。
老板救了猫狗,也救人,他是个好人。
更何况,自己租房子离废车场很远,他有理由猜想体贴的叶满也是为了他方便。
“当然行,”王青山说:“他看上去虽然有点不好相处,但人不坏。”
他觉得李东雨不是个坏人。
坏人不会跪在雪里求人带他回家。
叶满大大松了口气,对他笑笑。
王青山说:“我昨天跟他聊了聊他留下能做什么工作。”
叶满在他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阳光晒进临时搭建的棚子里,棚顶雪化得滴滴答答。
“他怎么说?”叶满问。
王青山:“他会得蛮多的,会木工焊工还有泥工什么的,这些他以前都干过。我和他商量了,打算先做一些手工制作视频,这种视频有受众的。”
叶满认真听着:“他同意了吗?”
王青山:“嗯,我们约了今天一起拍着试试。”
叶满赶在王青山说他的规划前躲开了,去找吴璇璇时听到吴璇璇的小店员宁宁正绘声绘色给杜阿姨讲故事,把杜阿姨听得直掉眼泪。
宁宁是个很爱小动物的人,虽然年纪不大,学历不高,实践经验也不多,但她有一点相当厉害。
她能观察每个动物的神态,并且自己编出一套故事来。倒也不都是假的,但主观情感相当浓厚,说出的故事相当有煽动性。
王青山默默出现在叶满身后,小声说:“我觉得她更适合做传销。我发誓她正说的那只小狗只是因为它玩的时候把水给弄翻了所以渴的时候吃了两口雪,不是因为流浪生活带来的习惯。”
叶满:“……”
王青山又跟着转到猫窝那边,小声说:“那只小猫的腿确实是被人为折断的,可能是被抓的时候让人给砸碎的,吴医生给它截下去了。不过它是个相当凶的狸花猫,就剩两条腿也总是寻衅滋事,在病房里打伤了三只病猫,就被单独关起来了。所以不是她说的怕被猫群欺负,她说的那些委屈可都是受害猫的冤屈。”
叶满:“……”
他记得这一只,当初救回来给拍照的时候腿已经被吴璇璇截掉了,是在病床上拍的照,那会儿还奄奄一息呢。
那边杜阿姨被她声情并茂的故事说得眼泪哗啦啦掉,伸手想摸摸猫,被宁宁飞快拉住,去了下一个景点。
王青山:“这姑娘是个人才,不过……”
叶满本来听故事听得有点投入,现在投不进去了,也哭不出来。
吴璇璇走过来,笑着说:“还是让她少一点夸张比较好。”
她伸过手,一个小小雪人托在掌心,漂亮神气:“新年快乐,叶子老板。”
叶满双手捧过来,弯起眼睛,望着掌心明亮雪白的小雪人:“新年快乐,璇璇姐。”
他们在基地里待了一中午,回去时杜阿姨明显有些触动,问了叶满好些他们以后对这群动物的打算,叶满都没太好意思跟她说她受到了无良导游的欺骗。
“之前你就说你在给它们做窝,我帮你吧。”杜阿姨可怜那些猫狗,也心疼叶满,她觉得叶满的工作量太大了。
叶满找她来不是让她干活的,只是怕她一个人无聊。
劝了两句她没改主意,就随着她了。
中午吃过饭,叶满把车库开了,搬了些毛毯抱枕娃娃出来,李东雨刚睡醒出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抻着脖子往里面瞧。
“呦,这是你做的?”他走到门口,摸摸叶满做的那个怪物沙发,说:“做得很不错嘛。”
叶满抱着一只娃娃,腼腆地说:“这一个做了很久。”
李东雨往那沙发上一坐,摸了摸那柔软的毛,说:“这种精细活儿我做不来。”
杜阿姨笑盈盈说:“我教你。”
“不劳费心了。”李东雨半点没有尊老爱幼的观念,跟叶满说:“我先走了。”
叶满连忙应声。
看他走远,转身跟杜阿姨说:“您别介意,他性格就是这样的。”
“没事,”杜阿姨丝毫不在意,笑着说:“有的人就是跟刺猬似的,但人不坏。”
叶满闻言有些出神,人得在什么环境下才能长出满身刺呢?按照韩竞说的道理,那肯定是他的生存策略,就像自己厚厚的壳一样。
叶满带着一堆东西去了废车场,王青山和李东雨已经到了,在围着叶满那一堆破烂儿看。
“你这一堆破烂儿没多少能用的啊,”李东雨隔了老远冲他喊:“这木头也不多。”
叶满连忙跑过去,说:“初七开始动工,那时候就有木头了。”
李东雨点点头,又“啧”了声儿,有些无语地说:“下回出去捡东西叫上我,一看就没捡过废品。”
叶满乖乖点头,可反应过来时,心猛地酸了一下。
王青山往李东雨那瘦弱的背影上看了看,神色也有些复杂,跟叶满打了个招呼,说:“我去拍了。”
两人奔着叶满大心思买回来的垃圾山去了,叶满带杜阿姨进了小屋。
那里面有些阴冷潮湿,叶满打开窗户通气,说:“这里有个缝纫机,小侯买的。”
杜香梅看着这小屋里的东西,仿佛能想到这个年轻人这些天过的生活,有些心疼。
她在缝纫机后面坐下,擦擦上面细微的灰尘,唠唠叨叨:“你受这份罪做什么呢?你有那么多钱,韩老板对你又那么好,该过些光鲜亮丽的日子。”
叶满在小板凳上坐下,温和地笑笑:“我没觉得这日子不好啊,我踏踏实实做我会做的,韩竞在陪着我,不需要多光鲜。”
杜香梅叹了口气,翻了翻叶满的那些工具布料,说:“韩老板愿意一直在这里待着吗?我在鲁老板家做了很多年饭了,见过韩老板几次,每次见他不是出国度假了就是做什么探险了,要么就聊投资,他不像会一直过这样日子的人。”
叶满:“……”
虽然叶满没想过一直留在这里做这个,可的确是这样,韩竞他会愿意一直陪自己吗?他们之间生活差异巨大。
“您说得对……”叶满喃喃说。
“不是说让你全都适应他,两个人互相包容对方的喜好才最好,你参与他的世界,也让他参与你的,这样世界也宽了,两个人也走得远。勇敢点,别因为害怕约束自己。”杜阿姨碎碎念道。
韩竞站在门口听了会儿。
王青山走过来,见到他刚要打招呼,韩竞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王青山点点头,进了屋,说:“老板,李哥想要一个东西包住头,你这里有吗?”
“包住头?”叶满下一秒反应过来,估计是因为那只耳朵。
叶满站起来:“我去给他买一个。”
王青山:“年初一哪会有卖的,弄块布就行。”
杜阿姨连忙道:“我给他裁一块儿。”
门口出现一道人影。
“小满,”韩竞手上提着一个袋子,说:“给你们送午饭。”
王青山恰好在看叶满,只觉得这个人出现后叶满那双眼睛都亮了,全是喜欢。
他从来没见过爱这样清晰的只从眼神就可以呈现。
“吃什么?”叶满问。
韩竞:“带别的容易凉,吃火锅。”
韩奇奇已经嗅到肉的香味儿,扒着韩竞的腿嗅袋子,只是小狗站起来还没韩竞的小腿长。
废车场几个人在房间里吃了顿午餐,叶满趁着这个时间回复拜年消息。
今年的祝福消息非常多,前些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给他发一条祝福。
他已经习惯列表里空荡荡,为了不让自己难过,所以过年已经不会打开微信了。
他一个一个点开那些祝福消息,认认真真挨个回复。
今年周秋阳没有发祝福消息,从他过生日周秋阳没发祝福他就预料到了,他的心轻微酸了一下,好在删掉了两个好朋友,切断了自己的期待后,他只用酸这一下。
也只酸了一瞬。
认认真真回完消息,他点进朋友圈,看见好多人都在晒新年照片,阖家团圆的,让人羡慕。
他在自己相册翻找,觉得没有太好看的,又去摸韩竞的裤子口袋。
他们坐在屋外吃的,阳光明媚,院子大又空旷,让人吃出了野餐感觉,气氛很好。
韩竞坐在他旁边,叶满摸他的右边口袋没摸到,扶住他的腰借力,绕过他的背去摸他的左边。
韩竞低头观察他的动作,唇角带着笑,很纵容。
叶满摸到了手机,说:“我找两张照片发朋友圈。”
韩竞:“随便找。”
叶满不是第一次看韩竞手机,他有时候会用他的手机刷短视频、给自己闹脾气躲起来的手机打电话。
但是没有点进过相册。
他知道韩竞相册里有很多自己的照片,可并没细看过。
里面几乎全是他的照片,发呆的、睡着的、吃东西的、写字的、练琴的……
他被人记录着,被人注意着。
他慢慢往下翻,看着相册里的自己,渐渐的,心里涌上一种陌生又古怪的感觉,他居然觉得自己长得很好看。
从前,他连镜子都不太敢照。
翻到最后,他看到了韩竞给自己拍的第一张照片。
拉萨,韩竞的民宿里,热闹又自由的氛围里,所有人都在笑着交谈,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往嘴里塞东西,垂着眼睛,腮都鼓起来。
他那时吃得很痛苦,焦虑害怕又孤单,像一只误入人类筵席的小狗。
那时他在想,韩竞在和那个男孩儿调情,因此装和自己不认识。韩竞却偷偷给他拍照片。
他轻轻戳戳屏幕,又翻回上面,选了几张昨晚的照片和今早与小孩儿们拍的照片给自己传过去,犹豫一下,又轻轻点开一张自己觉得最好看的一张照片,看了半晌,发给了自己。
他抬起头看韩竞,正好触碰他的目光。
“选好了?”韩竞问。
他的话音轻微一顿,手被叶满抓住。
两只修长的戴着对戒的手握在一起,叶满用手机拍了下来。
“发朋友圈?”韩竞心情相当不错:“终于要发关于我的动态了?”
叶满:“嗯。”
韩竞调侃:“呦,我这是要过明路了?”
叶满没忍住笑:“什么词儿?”
韩竞:“好词儿。”
叶满在朋友圈发了十几张照片,关于这个新年、韩竞、韩奇奇、自己,还有一些新认识的人类。
他把与韩竞牵手的照片放在了第一张,两个人并肩的合影放在第二张。
他说:新年快乐。
发完后,他仰头看看天空,阳光刺得他微微闭眼,墨绿大山压住云角,蔚蓝天空无限向远方延伸,远方鸟鸣悠远清脆,随着风飞掠而来。
“韩竞,”桌上火锅鼎沸,叶满叫了韩竞一声,说:“你听,风来了。”
火锅的热气被吹得凌乱,世界一片莎莎声,柔软的卷毛浮动着,韩竞随他一起转头看。
就像他们曾在云南看雨来一样,他们看着透明的风从远处来。
时间飞奔而过,可这一次,叶满捕捉到了它的踪迹。过往半年的经历在他眼前徐徐展开,像一幅精彩绝伦的游历图画卷,他在某个阶段经历了什么,改变了什么,得到了什么,都清清楚楚。
没再像从前那些年纪,他混沌地站在原地却错以为时间凝固,他无数次躺在床上回忆昨天,却分不清昨天与昨年有什么分别。
他开始沿着时间长河向前走了,发现世界的一切都在变化,他也在慢慢改变。
第190章
李东雨看过了叶满的账号, 但是没给答复。
他沉默地用锤子打着一个小床,用一条毯子当围巾,围住自己的耳朵和半张脸, 看上去刻意又怪异。
叶满坐在废弃的房车顶静静望着太阳慢慢向西走, 一天时间, 地上白雪几乎已经消融, 只有几簇雪色零落堆在松软土地上, 仍依依不舍与这个冬天告别。
慢慢的,天越来越冷,韩奇奇爬进他的怀里取暖。
李东雨从远处走过来, 瘦骨嶙峋的身体支撑不起叶满给他那件大衣。他走路时好低着头,走路虚浮,身子一晃一晃,歪歪扭扭, 不好看。
这场地太大, 他身体不好, 走一会儿就抬头看看还有多远。
夕阳正卡在两座大山中央,落在叶满身上,往西边看, 那个年轻人就坐在阳光里, 晃得他睁不开眼。
“哥。”走近时,叶满叫了他一声。
以前也有一个人这么叫他,只是, 他宁愿没听过。
这个人不同,他每次叫自己哥,李东雨都觉得好听。
“这就是你要改造的那些车?”
李东雨双手插兜,踹了那车一脚。
叶满觉得车震了一下, 站起来顺着轮胎堆成的斜坡下去,说:“嗯,不过我可能最近没时间。”
李东雨拉开车门,往里面看了眼,说:“你不用管了,我来。”
韩奇奇开始挣扎,叶满把它放在地上,乖乖说:“好。”
李东雨沉默一会儿,转身看他:“你说录视频那事儿,我不出镜了,但拍个照片行。”
是说帮他找家这件事。
叶满:“那……能提谭英那段经历吗?”
李东雨摆摆手:“随你的便,你是个名人,说不准谭英也能看见呢?”
叶满窘迫,挠挠头:“我不是……”
李东雨:“我是被转了几手卖掉的,二三十年了,那些人我也找不到了。我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我是个没有根的人,也没抱什么希望了。”
叶满很难过:“你别这么说。”
李东雨:“你还愿意为我折腾,我挺高兴的,真的。”
叶满被他说得有点想哭,反驳道:“哪能算折腾?人都得回家,就算回不去从前的,也得给自己找一个安稳的地方当家。”
李东雨没说话,上了那辆废弃已久的房车。
有时候他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如果真的找到了家,推开门看到的景象大概也如眼前。
阴森、荒废、破败、腐烂、结满蛛网。
叶满跟着上去,这里他之前看过,只是还没动工。
李东雨站在大房车里,背对着他。
“叶满。”李东雨叫他一声。
叶满:“嗯。”
李东雨:“以后别老是哭,对眼睛不好。”
叶满一怔,长久盯着他的背影,慢慢扬起一抹笑。
“我尽量。”他语气变得轻快放松很多,说:“你也把烟酒戒了吧,杜阿姨回广州以后,王青山会搬进去,他会看着你的。”
李东雨:“……”
他“啧”了声,也不知道是不满还是掩饰自己被人关怀时的不自在,伸手晃了晃车上面风化的塑料抽屉,说:“你想改个什么样的?”
叶满走近:“按你想的改就行。”
李东雨:“你想要什么样的,给我发图,我都给你做出来。”
叶满:“……”
“他们说你不在这里久留,等你哪天回来,自己看看和你想要的一不一样。”
李东雨转头,完好的那只耳朵对着他,红彤彤的夕阳渗透脏污的车窗,那张长得不正派的脸上笑容有些温暖:“以后别老捡一些没人要的破烂儿。”
叶满心思敏感,老觉得李东雨那话里带着别的东西,让叶满心里特别难受。
他酸涩涌上了眼眶,说:“不是破烂儿。”
李东雨眼见他又难过了,嘴比脑子快:“行行行,不是就不是。”
回小屋的时候,杜阿姨刚把她做的垫子放在小床上,李东雨木工确实很专业,做了两个小狗床,甚至还把床头做成了狗耳朵模样。
杜阿姨用布料将小床一寸寸包上,剪了布料做成狗耳朵套上,一只活灵活现的狗头就出现了。
叶满过去的时候,两张床刚刚收尾。
“辛苦了,”王青山笑着说:“今天我请客,去吃饭吧。”
杜阿姨在这里住了九天,干了七天活儿,一直没歇下来。看样子并不觉得疲惫,反而整天乐呵呵的。
初七,废车场来了许多人。
韩竞叫来的师傅带着不少工匠,先过来看场地、测量、沟通设计,再挖地基,联系厂家运木材过来。
这个地方就热闹了起来。
设计图是王青山找熟悉的设计师弄的,房子没有一排一排那样整齐划一,而是像村庄那样错落有致,中间留出路来供人行走,同时避免了千篇一律。
这里投入的很大,但好在是韩竞认识的人,省了半数的材料费和隐形支出。
今天有很多人过来,有那群常来玩的孩子们,还有很多志愿者到场,都站在一起看工匠们忙碌。吴璇璇站在叶满身边,干劲满满:“叶老板,我们会努力像你说的目标前进的。”
韩竞看叶满,叶满又转头看吴璇璇,眼里满是茫然。
吴璇璇:“你忘了?你说要把基地做大,不止这里,还要做别的地方,建立多地点救助基地形成救助网络、从源头控制流浪动物数量、形成救助网络扩大影响力、召集培养志愿者,之后推动政策和法律完善、改变社会观念、资金筹集可持续发展。做到有足够影响力,我们就有机会改变大环境!这才是我们救助的真正目标啊!”
叶满震惊!
这些话我可一个字都没说过啊!
你从哪里听来的!
叶满顶不住韩竞好奇的目光,转头尴尬地对他笑笑。
站在一起的志愿者们同样充满积极性,纷纷拍手叫好,崇拜地看叶满,那巴掌脆响仿佛一座座五指山,压得叶满浑身紧绷。
他不适应被瞩目,越多人看他,他越是觉得焦虑和不自在,更何况这些掌声应该给的人不是自己。
小侯咬着糖,凑过来跟叶满说话,笑眯眯调侃道:“哥,你这目标够宏伟的。”
叶满:“……”
韩竞听这话不像叶满说的,看叶满那尴尬的样子就确定了他就没说过这话。
叶满更不是爱出风头的性子,这样的场景会让他极度不适。
他适时替叶满解围:“小满,我们去见见杨老板。”
叶满如释重负,可他被人盯得浑身僵硬,或许出于不安情况下的本能,他众目睽睽之下无意识牵住了韩竞的手。
韩竞一愣,但几乎没有停顿,把他握牢。
他走出一步,对抱着胳膊散漫地站在小屋门口的人说:“一起吧。”
李东雨淡淡看他一眼,抬步跟了过来。
叶满这时候才后知后觉自己牵了韩竞的手,他惊得抖了一下,想要看别人的反应,可,他又控制住自己。
他终于想起来,不要和别人在一起审视自己……
他茫然地低头,看着两人相握的手,发现自己在精神动荡不安中向别人求助了。
他是个不善于向别人求助的人,但他现在越来越多地向韩竞求助。
他看到了回馈,韩竞在牢牢把他抓着。
杨师傅是个有些严肃、不苟言笑的小老头儿,跟叶满简单打了个招呼,开始沟通施工细节。
这三个人没有太多问题和疑问,因为李东雨是内行人,叶满算十分之一个内行人,而韩竞用杨师傅盖过房子,有经验。
交流下来非常顺利,杨师傅很满意,脸上也带上点笑。
“我和小满三月份会离开,之后还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韩竞跟李东雨说:“这里就麻烦你照应了。”
李东雨那双混浊的眼睛似笑非笑看韩竞,两人对视,那是一场聪明人之间无声的交流,只有短短几秒,但该说的都说了。
李东雨转身往回走,一句废话没说。
叶满目送他走远,抬头看韩竞,有些犹豫地说:“你信不过吴医生和王青山吗?”
韩竞:“没有信不信,只要是人,就谁都说不准。”
叶满:“可……”
“好奇为什么跟他说?”韩竞微微欠身,与他平视,叶满在他眼睛里看见了小小的自己。
“那两个人、那些人,他们都是因为喜欢动物聚在一起,只有他是因为你留下的。”韩竞沉稳的声音一下下敲在他的心上:“你的利益要是被侵害了,他一定会帮你。”
叶满其实刚刚已经隐约想明白了,韩竞这么一点,他就更加清楚。
叶满说:“吴医生会给我报表的。”
韩竞低低说:“你们是合作互利关系,互相为彼此负责,彼此信任。但你是学财会的,肯定比我明白没有瑕疵的账目是保证完美关系的最好基础。”
叶满明白他说的是对的,他没再辩驳。
“我不需要他帮我,我只是希望他做点轻松的事,这样他压力大。”叶满望着李东雨的背影,轻轻说。
韩竞:“就算不说,他也会为你做这件事。”
叶满讪笑道:“我没那么大面子。”
韩竞:“你有。”
材料到齐,废车场就开始动工了。
从动工开始,王青山就一直在这里住着,忙着拍照,忙着录像。
鲁老板就要回来了,杜阿姨休假也快结束了,她争分夺秒做了许多可爱的小垫子。夜里叶满过去时,她还坐在客厅缝东西,正跟李东雨聊着天。
“我买了橘子,”叶满拎着袋子进来,腼腆地笑笑:“你们还在忙?”
客厅里气氛挺好的,李东雨坐沙发上,手里别别扭扭捏着根针往布料里扎,李逵绣花似的,说:“闲的没事。”
叶满“啊”了声,问:“电视还没连上网络吗?怎么没看?”
“明天修网的过来,你不用操心,”李东雨抬头看他:“你过来干什么?”
叶满:“快元宵节了,你和杜阿姨过来后还没到处玩过,我和韩竞想叫你们一起去寨子里玩,听说有活动的。”
“我不去,”李东雨没兴趣地摇摇头:“没什么意思。”
杜阿姨:“我也算了,这还有很多事没做完呢。”
叶满:“……”
他这笨口拙舌的,来做这种邀请的事真是不太合适,应该叫韩竞来的。
他走进来,把橘子放桌上,坐李东雨旁边,看着他虐待布料,努力游说:“去呗,不差这一天两天的。”
“你就去呗,我弟好不容易开一回口,”李东雨吊儿郎当跟旁边的杜阿姨说:“你来之前他特意租个房子,什么都备上,你一来只干活儿,他心里过不去。”
我弟?
叶满轻轻抿唇
被这么称呼自己有点开心呢。这个人把自己当弟弟吗?
“是我考虑不周到了,”杜阿姨笑着说:“行,我跟你们去。”
太好了!
叶满又看李东雨,男人说:“真不去了,我不喜欢热闹,我帮你看着施工。”
叶满听他说不喜欢热闹就不再劝了,抿唇对他笑笑,因为刚刚那个称呼的事儿,他现在有一点点害羞。
“这院子你打算起个什么名字?”杜阿姨含笑问。
“他们让我起来着,”叶满挠挠头,说:“我没什么墨水,起不好。”
李东雨“啧”了声,说:“老拿话贬自己做什么?大大方方地说。”
叶满有些紧张,支支吾吾说:“我真起了一个,不知道行不行……叫洋芋国。”
杜阿姨笑起来:“洋芋国折流浪动物救助基地?”
叶满点点头,说:“原本打算叫土豆,但是不顺口。”
“你就知道吃土豆。”李东雨看了看他带来的橘子,嘴坏道:“你怎么不叫沙糖桔?”
叶满呆了呆:“这东西提起来我就会想到广西,对了,你吃,补充维生素的。”
李东雨要被他逗乐了,没再说话,继续低头扎针。
叶满看了会儿,有些担心,做了个手势:“这么拿针容易扎到,你这么拿试试。”
“连针线都会做?”杜阿姨笑着说。
叶满微微笑,说:“小时候跟姥姥学过。”
李东雨看他拿着针示范了一下,自己试着学,毕竟以后他们走了得自己做这个,可学了一会儿就觉得学这东西比上刑难受。
杜阿姨把最后一个垫子做好了,交给李东雨,说:“你要是学不会就给我发消息,我从广东做了给你寄回来。”
李东雨也没搭话。
元宵节前一天,叶满、韩竞、小侯和杜阿姨一起开车去苗寨。
他们能在那边玩上两天,然后杜阿姨就得回广州了。
抵达苗寨,普通游客需要买票,车也是进不去的,但韩竞在这里开了店,进去完全没有阻碍。
寨子里游客不少,都是来过元宵的。
车在民宿门口停下,从里面出来个清冷冷的大帅哥,白皮肤、瓜子脸,长得跟电视上的偶像剧明星似的,他顶着一张面瘫脸,恭恭敬敬叫道:“竞哥。”
小侯懒洋洋抻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好久不见了,江年。”
江年:“好久不见。”
韩奇奇跳下车,叶满跟着打量这家民宿,这时正在下雨,依山而上的大三层吊脚楼的木制墙面笼在深色的雨里,青石板路与青色瓦片古朴厚重,这里仿佛从老故事里走出的插图画卷。
叶满见过韩竞在拉萨的店、格尔木的、敦煌的,每个风格都不同,完全适应当地文化。
雨淅淅沥沥落下,房檐上的水坠落成雨帘。
站在屋檐下的江年望向下车的叶满,恭敬地叫了声:“小老板。”
叶满已经被他们叫习惯了,腼腆地说:“你好。”
江年往店里看了眼,欲言又止:“前些天来了个人。”
江年是个再淡漠不过的人,此时的犹豫吞吐让韩竞顿觉不太妙。
已经晚了,此时从民宿里噔噔噔跑出来一个人。
此人浓眉大眼,眉如墨染,粗犷莽撞,形若李逵。
只是那双眼睛盯住叶满时,满目柔情,他说:“叶满,千山万水,我终于见到你了……”
“……”
叶满的沉默那么大。
杜阿姨茫然地来回看,小侯连续的哈欠卡住,韩竞磨了磨牙,冷冷道:“江年,你不会早说吗?”
江年淡淡说:“我在你们到的前几分钟才想明白,但我以为他追的是小侯,就没在意。”
小侯平白被伤害,冲上去狂勒他的脖子,他骂人时新疆口音最重:“江年你个勺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年:“他来之后只聊过你。”
小侯:“我问你什么叫追我你不在意?”
江年转头,轻飘飘说:“你希望我在意吗?”
小侯:“……”
这话咋个怎么答都不行呢?
钱秀立已经站在了叶满面前,有些委屈地说:“你一直不回我的消息,朋友圈还把我屏蔽了,我从八月开始一直在找你,可他不让我找到你。”
“他”——韩竞走到叶满身边,把他拉到身后,他快被钱秀立烦死了,说:“你不知道我俩在一起了吗?”
钱秀立东北口音都气出来了:“那又咋了?你玩儿不起,耍手段!要不是你不让任何人告诉我他的事儿,我能一直找不着吗?”
韩竞这人一向属于人狠话不多类型,牵着叶满的手往店里走,说:“江年,把他的行李扔出去。”
江年点点头。
钱秀立想要追上来,江年上前一步,拦住了人。
江年虽然看起来不像有力气的人,可钱秀立怎么推他都推不动。
这小白脸是个有功夫底子的。
钱秀立急得够呛,红着眼睛吼:“叶满,你说话,你真的喜欢他吗?他有什么好,就是一个西北莽夫!他不懂你的灵魂!”
这满天的雨,就像他的悲伤,潮湿而无力。
民宿里有客人,是几个姑娘,本来穿着美丽的苗族服饰正在自拍,这会儿拍照都顾不上了,抻着脖子看傻子。
叶满觉得万分尴尬,想要钻进地缝儿里去。
他硬着头皮准备说话,韩竞捂住他的嘴,直接把他拖了进去。
这一幕看得钱秀立这个气啊!他就说韩竞是个纯莽夫,他对叶满是用强的!
杜阿姨一头雾水地跟着进去了,小侯掐腰看钱秀立,说:“你没事儿吧你,你跟我都跟到这儿了?”
钱秀立看他不顺眼,他一向知道这小子跟韩竞穿一条裤子。
“都传开了,叶满帮你们找到了那个人,我就知道你肯定在他身边转悠,特意来这儿守着的。”钱秀立冷哼一声,说:“你们就这么害怕我跟他接触?韩竞不会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吧?”
小侯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撒泡尿照照自己?我嫂子是有素质,他又不是瞎!”
话音刚落,他见一个客人上门。
就算是见惯了天南地北客人的小侯也被那人的美貌惊了一下,多看了两眼。
那人撑着伞,礼貌地对江年说:“您好,住店。”
一开口,才知道这是个男的。
江年看向他:“订房了吗?”
“还没有。”那人声音也好听。
江年颔首:“请进。”
小侯察觉到,这人出现以后,钱秀立像是定住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变得苍白。
那人擦着钱秀立的身边进了客栈,钱秀立本来还要往里面闯,现在忽然退后一步,走进了雨里。
“行李我不要了。”钱秀立说:“给我转告韩竞,我不会放弃的。”
这话说完,那个美人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挂着惯有的微笑。
钱秀立昂着脖子,阴冷地盯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真像落荒而逃啊,是吧?”小侯跟着江年坐进柜台里,说:“他躲谁呢?”
江年趴在柜台里准备继续睡,说:“你的房间在一楼。”
小侯找茬儿:“我要住二楼。”
江年:“知道你想住二楼,给你留了二楼的房间。”
小侯冷笑一声:“谁说我想住二楼了?我要住三楼。”
江年淡淡说:“给你开的就是三楼。”
小侯不信邪,自己登入系统,眼睛微微瞪大,江年给他留的竟然真是三楼,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讨厌。
韩竞的房间不大,是单人床,知道叶满来,江年临时又给加了一张,拼在一起。
只是这房间稍微挤了点,不过叶满喜欢小空间,觉得安全。
他推开窗,这里能看见整个寨子的全貌,青瓦层层叠叠,远处的青山被雨幕笼罩,轮廓模糊,与天同色。雨水滴滴答答坠落窗棂,将爬上窗台的淡黄小花朵砸得摇头晃脑,世界空灵静谧。
“哥。”叶满倚窗,有些困惑:“钱秀立他怎么了?”
是啊,他怎么了?
之前那个丽江的调酒师给他发过那么露骨的照片,好像钱秀立完全不知道,而且他追叶满追到了这里,只是一面之缘,他至于做到这份儿上吗?
不是叶满不自信,而是这事儿压根就不符合常理。
韩竞:“不知道,不过最好离他远点,上回那几张照片就能看出他惹上那人有多疯。”
叶满点点头,关好窗走到韩竞面前,伸手抱住他,仰头笑眯眯说:“你吃醋了吗?”
韩竞垂眸看他,深深眼窝在阴天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深邃,他从来都是沉静锐利的,被他注视着,常常会感受到一种压迫感。
不过叶满已经习惯了。
不等韩竞说话,叶满又有点兴奋地念:“我住过你在敦煌、格尔木的房间,感觉都差不多,那时候想跟你聊天呢,可是你在忙。”
韩竞忽然低头,轻轻贴住他的嘴唇。
叶满定住。
然后,两个人启唇,断断续续地吻了起来。
“当然吃醋。”半晌,韩竞讥讽道:“还千山万水,搞得跟他是什么情圣似的。”
叶满没忍住乐。
“笑什么呢?”韩竞轻笑一声,往后退了两步坐到床上,把人拉到自个儿的大长腿上坐下,说:“我吃醋好玩儿呗?”
以前韩竞说这话叶满就往回缩了,但现在他在韩竞面前胆子一点点大了。
“嗯。”这样暧昧的语气让意志不坚定的叶满生出了渴望,他努力压着,手指摸摸他的眉毛和眼尾来缓解,低低地说:“你一吃醋我怎么就这么舒坦?也是怪了。”
“坏东西。”韩竞的大手在他腰上用力揉了一把,叶满那块儿皮肤都酥了,韩竞缠吻住他的嘴唇,叶满呼吸开始急促,韩竞熟练地、一寸寸打开叶满的开关,温柔地提醒他:“小声点,木楼隔音一般。”
领口被扯开大半,叶满被迫吞咽口水,浑身打颤,声儿也抖着:“……嗯,我忍得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