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连忙爬起来, 用刀子轻轻割断跟韩竞手腕上拴的毛线,扯过大衣往身上套,边跟住她边提靴子, 脚步跌跌撞撞, 就像刚刚买到她的信, 孩童时的叶满跟上她的虚影时一样。
清晨, 新生的阳光笼罩在羊圈和毡房上, 毡房、松桦、河流、雪山都泛起淡淡的金色,除了羊群偶尔传来的叫声,这里静得能听到雪压落松枝的声音, 美得仿佛静态画卷。
温暖的朝阳渐渐唤醒他还混沌的大脑,仿佛忽然之间他就出现在了这里。他的足迹正踏在祖国最西的一处低海拔河谷,冬牧场的雪平整松软,金灿灿的羊群踩着过去, 留下一瓣瓣蹄印, 像夜遗失的月亮。
谭英正在解开那两只牦牛, 那双手粗糙有力,将绳子上的雪捋掉,再将绑得严严实实的绳子松开, 那两只黑牦牛就乖乖站着, 不跑也不动。
叶满走过去,谭英把一条绳子交给他。
叶满懵懂接过。
谭英:“你骑这头。”
那黑脸牦牛慢吞吞转头,淡淡的眼睛瞟了叶满一眼, 叶满咽咽口水,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他听韩竞说过一个事儿,说在无人区里,一只野牦牛用角将一个人撞死了, 撞了个对穿,然后那人就卡在牦牛角上,直至腐烂,牦牛也因为人在角上吃不了草,最后饿死,最后被人发现时两个骨架子粘在一起,那人还在牦牛角上挂着。
这太恐怖了。
叶满的脑回路一向崎岖,眨眼就想到了自己像风筝一样挂在牦牛角上跟它在雪地里流浪,韩竞在雪山深处找到自己的时候自己哭着跟他说自己已经和牦牛融为一体了,他现在是半人牛,已经没办法跟他在一起了。
“我、我不敢。”好在,叶满现在已经不会勉强自己了,说:“我没骑过,害怕。”
谭英:“会骑马吗?”
叶满:“……小时候家里养过马。”
谭英抬手,手指放在唇边,对着雪地吹了一声哨响。
转瞬,一匹矫健的黑马从松林中踏雪而来,马蹄溅起的飞雪在朝阳下仿佛碎金,俊得让人屏息。
然而那马并没有像想象中乖乖停在谭英身边,而是直奔叶满而来,马蹄高高扬起,像是要踹人,叶满吓了一大跳,连忙后退。
马看起来很兴奋,刚刚落下,上半身又高高跃起,重重将雪砸了个坑,脸一直往他面前凑,叶满连忙往那黑脸牦牛身后躲,不管马怎么撒欢儿那牦牛都一动不动。
那么一对比,这牦牛堪称得上一句腼腆稳重。
“我骑牦牛。”叶满果断说。
兴奋的马被赶走,叶满试着碰了碰牦牛,牦牛没动。
他抱着牦牛的脖子往上爬,牦牛稳如泰山。
谭英说:“这一只脾气很好,不用怕。”
于是,叶满骑着牦牛上路了。
脚印慢慢离开毡房,去往雪山的方向。
其实谭英又逗他了,巡边员不是普通人都可以做的,他们必须是经过专业的培训和认证,了解这边的民族文化和语言,而生活在这里的塔吉克族人、柯尔克孜族人世代守卫国门,已经形成了传统。
谭英说,她通过了培训和认证,在这里巡边已经很多年了,在接待过他们的到来后,过几天她就要开始巡边任务,这一次去就是一个月,要在雪山里穿行,沿着边境线行走。
叶满骑的牦牛很温顺,几乎不用叶满指挥,它就稳健地开启了自动跟随模式,跟着谭英的那头牦牛走向冰山里。
叶满抚摸它刚硬的毛,抬头看眼前的雪山,前后无人,风雪加身,他们只在雪山附近巡逻,这是叶满这样的普通人能到达的最远位置,边境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去的。
路上遇见冬牧场的牧民,隔着水流热情地跟谭英喊话、打招呼。
叶满好奇地观察着谭英的生活,看到她隔水对着那人摆摆手,也不多话。
河水边结了冰,仍有人来取水,这里的生活宁静而原始。山坡下松树林翠绿染着白雪,有马群在底下吃草,悠闲漫步。
他跟着谭英越走越远,慢慢远离冬牧场,进了山。
他没问任何问题,谭英也不说为什么只带他走,就这样跟她走了三天。那三天里,他对谭英说了小羊嚼了信,说了他开始旅行,说见到的她的家人朋友们,这是除了韩竞,他第一次对一个人说那么多的话。
谭英静静听着他说,用那双明亮而锐利的眸子盯着他看,认真而专注。
如果人一生说的字数是有限的,说完那些话就会死掉,那也没关系,叶满愿意在谭英面前花费很多生命。
他们白天会顶着风雪前行,叶满粗浅地体验到了巡边员的不易,晚上他们就在背风处搭帐篷,守在灯下烤火吃馕。
雪山很静,静到能听到自己灵魂的声响,澄澈的、毫无杂念的、孤独却踏实的……谭英这些年过得是这样的生活吗?
叶满在出门前已经带上了自己的背包,里面装着他的药、他的笔记本、他的小猪熊。
帐篷里,他拉开背包,把自己的笔记本递给谭英,他望着那个上了年岁的寡言女人,说:“我记性不好,把事情都记在了里面,想着等有一天找到你,拿给你看。”
他简单说着——
“梅朵吉的信里本来有一副绿松石项链,那是她给你的生日礼物,但是我买信的时候已经没有了。”
“和医生还在等你,他托我带话:山上那棵树又长了几圈年轮,你答应为我写的诗写完了吗?”
“操老能还在那个地方开小卖部,他一辈子没再离开贵州。”
“李东雨说,他怨恨过世界上的所有人,除了你。”
“苗秀妍做了医生,很多人找她看病,她后来又托我转交一封信给你,可我没找到你,就把信还给她了。”
“广东的吴敏宜她和阿祖结婚了,有了两个孩子,她开了家猪脚饭店,期待如果有一天你回去,她请你吃。”
“我帮福建的外婆找到了她的战友,她现在和当初你在广东救的孩子去了香港,她有时候睡着时会念你的名字,想你回去看看她。”
“裴先生在做慈善,我没见过他,但是他应该过得不错,他托我转告你,河北的几个老人……过世了。东北的顾警官已经退休了,她嘱咐我如果找到你给她去个信儿。”
叶满裹着羊毛毡子,倒是不冷,只是觉得浑身疲倦,外面天寒地冻,他们正坐在雪山里的一叶小小帐篷里,谭英接过了他的笔记本,随手翻开。
雪山就静了下来,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许久许久之后,叶满吃了药,蜷缩着躺下。
他透过燎动的火光怔怔望着谭英,那个被许多人爱着的人,听见自己问:“当初为什么离开啊?”
意识模糊里,他听到谭英平静地说:“我那时病了,累了。”
也没处可留了,叶满已经想明白了,2000年前后她的悬赏金就到了一百万,她没处能长久停留了。
叶满慢慢闭上了眼睛。
“啊。”他忽然说。
谭英抬眸看他。
叶满:“还有我想和你说的话。”
他轻轻说:“你的来路就像蝴蝶过沧海。”
没有话回应。
良久,谭英翻动纸张的声音再次传来,叶满半梦半醒间,来路上哈桑的话仍然萦绕在耳边。
……
他在十年前,十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谭英,她从很远的地方来,住了哈桑喜欢的哈萨克姑娘阿依莎家的房子,阿依莎一家搬去哈萨克斯坦了,他那时很难过。
那个家里重新住人,他觉得很好奇,跑去远远见过她几次,她身体看起来很虚弱,总是郁郁寡欢,不和人交流。
她住在荒废的房子里,有时候他们一群小孩子偷偷跑过去,从窗户空隙偷看她,时常会看到她坐在桌边写字,奇怪极了。
他好奇她是从哪里来,为什么来到这里,问过大人们,大人们说她买下了那个房子。
后来她买了三只羊,一只公羊和两只母羊,只为了喝羊奶。
但她不会挤羊奶,每一次都用刀子威胁羊不要动,但是羊往往会踹她一脚,并嘲讽地撅屁股在她的小盆里留下一串黑珍珠,撒欢跑走。
他们都站在墙外大声笑话她。
牧民们从夏牧场转场去了冬牧场,哈桑也去了,第二年春季冰雪消融,他再回夏牧场,她还在那里,但是看起来壮实了很多。
她会挤羊奶了,他们没的笑,有时候会找她说话,可她不理会他们,像是心事重重,又像是已经把这一生所有的话说尽,不再有言语的渴望。
后来很长一阵子没见她,再见她时,她成了一名巡边员。
哈桑认得她,但是不熟悉,也并不放在心上,直至多年后在网络上,他看到了她的名字,知道了一些她的故事。
每一个人都是一册史书,背脊就是书脊,脸上的皱纹就是书页。
谭英的史书应当是一本英雄史,她的前半生为失孤的人寻家,后半生为祖国守卫国门。
她是侠客,她是将军。
在第四天早上,韩竞终于等到了叶满回来。
那时哈桑已经离开了,韩竞独自在冬牧场折断的路牌前等了他三天。
短短几天而已,叶满瘦了一圈,脸上冻得泛红,脏兮兮的,不过看上去很精神,眼睛很亮。
韩奇奇四只小脚飞速掠雪冲出去,对着黑牦牛狂吠。
牦牛体积庞大,有几十只韩奇奇那么大,可小狗一点也不畏惧,它的视角里,叶满正受到这庞然大物的威胁。
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它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威胁吼叫,英勇地窜出去,对着牦牛腿就是一口。
牦牛受惊,在原地胡乱踱步,巨大的力量和惊起的野性让还没下来的叶满瞬间无法稳住身形。
他快速把缰绳缠在手腕上试图控制,可牦牛根本不为他那点力气所动,向前冲去,挣扎中叶满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被颠了下来。
可它没有停下,被缰绳紧紧缠住的胳膊成了他的催命符,整个人被向前拖行。
这场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韩竞眼瞳皱缩,迅速上前,然而有一道身形距离更近,比他速度更快。
谭英从她骑的那头牦牛身上翻身下来,手紧紧勒住缰绳,叶满极度的恐惧中只看到她手中银光一闪而过,绳子应声而断,接着身体拉力瞬间一松,停了下来。
他满身狼狈地趴在地上喘粗气,满身滚雪,韩竞把他扶起来,快速问:“受伤了吗?哪里疼?”
叶满冲追着牦牛去的小狗吼道:“韩奇奇!给我回来!”
韩奇奇原地踟蹰一下,开始往回跑。
“牦牛怎么办?它受伤了。”叶满着急。
谭英平稳道:“没事,我去找回来。”
韩竞和谭英都是这样的,无论发生多大的事儿都情绪稳定,这让自责的叶满也放松了一点。
他脑海里还回放着刚刚谭英那利落的身手,久久无法回神。
“真是厉害,你刚刚看见了吗?我都没看清她的动作。”
“蝴蝶刀!那就是刘铁说的蝴蝶刀吧!”
“她就这样那样我就得救了!”
韩竞确定他身体没问题,才答:“嗯,她的技巧确实省力又漂亮。”
叶满牵着谭英的那头牦牛回了毡房,韩竞一边应着他的喋喋不休,一边烧了水给叶满洗脸。他捏住叶满的下巴,手指一蹭一手的油。
“是羊油。”叶满嘿嘿笑,有点小炫耀地说:“谭英给我抹的,说这样不容易被冻伤。”
韩奇奇试图凑过来,被韩竞用脚踢开,问:“有哪里不舒服吗?”
叶满鼻尖红彤彤:“嗯,屁股硌得好疼。”
韩竞乐了声儿,把他拉起来,大手在上面摸了摸,低低说:“确实肿了一点。”
叶满脸都红了,小声说他:“别这样啊。”
然后他把韩奇奇抱起来,严肃地说:“你这样攻击别牛不好,知道吗?”
韩奇奇蔫吧吧的,它是只相当聪明的小狗,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事了,还挨了韩竞两巴掌,扇在它嘴筒子上,很疼。
它趴在叶满怀里,嘴往他胳膊底下扎,一动不动了,乖得像只玩具狗。
“我们今天就走吧。”叶满说:“明天谭英就要去巡边了。”
韩竞:“都说完了?”
叶满弯弯眼睛:“都说完了,所有的话都带到了,我完成任务了。”
直到此刻,他从拉萨出发那一刻的故事得到了最完整结局。
叶满等到谭英找牛回来就离开了,两个人把热依娜阿姨给带的满后备箱吃的卸下来大半给谭英。
这是他俩心照不宣的事儿,直接卸,都没沟通。谭英的厨艺实在是太可怕了,那头羊在锅里死不瞑目,给她点现成的能吃的好一点。
把车加满油,他们离开了冬牧场。
叶满已经和谭英告好别了。
之所以离别如此轻松,是因为叶满知道,他和她不久后还会相见。
原路返回——世界宽敞明亮,祖国美丽辽阔,伟大的工人们将公路修到高原,无论异乡客还是远归人都一路坦途。
他们正处在好时代、好年纪。
“你们那三天在雪山里说了什么?”
“是秘密。”
“关于什么的秘密?”
“关于勇气,意志,和诗。”
叶满打开轻音乐,从包里把笔记本取出来,放在腿上。
他翻开自己的笔记本,扉页上是他自己正模正经写的字——“叶子的流浪笔记”。
只差最后一页就写完了。
离开谭英毡房那一路上,他慢慢翻阅,车走到碎石路上一阵颠簸,有东西忽然从他笔记本中漏了出来。
他奇怪地捡起来,翻到最后一页,摊开,那里夹着二十块钱。
那是他曾经在拉萨买下谭英那几封信的钱。
他弯弯眼睛,拿起来,却忽然瞧见他的笔记本的封底,那个厚厚的白色纸壳正中间写着一行清秀俊逸的字。
他捧起笔记本仔细看,帕米尔高原的日光透进车窗,闪耀着那行黑色墨迹。
「致敬你女孩儿般的人品。——谭英。」
她,为他追寻这一路做了题辞。
离开南疆,他们去了趟昌吉州,侯俊家曾经住在那里。
那是个县城的周边,一座小木屋独自矗立在茫茫雪地里,它的背面倚着松树林,松树林沿着山向上长,高低错落,林中有有一道水湍急流淌下去,不难想象,这条水流大概能滋养这整片的自然草场。
这里是哈萨克族原住民夏季放牧的地方,只是现在是冬天,遍布白雪,现在哈萨克族的居民有的在这里住,不过每家每户隔得很远,有的去了冬牧场,房子空着,很冷清。
那间木房子上面压了雪,门前不远有几头牛在从雪里拱草吃。
叶满跟着韩竞向木屋走,牛也不理他们,叶满转头看它们,一只小牛犊正呼哧呼哧吃奶,嘴里呼出的热气化成白雾,生机勃勃。
房子是一棵棵粗壮大树搭成,墙体算很厚,上面开了个窗,用的是塑料膜封住而不是玻璃。
他们走到木屋前,叶满这才发现这门破旧草率,门板歪歪斜斜,挂着一把旧锁,防得住人,防不住风雪。
韩竞蹲下,伸手从门缝探进去,摸了摸,摸出一把钥匙。
咔哒——
门发出年迈的呻吟,开了。
里面灌进去不少雪,韩竞拿了扫把给扫出去了,然后关好门。
里面没水没电,黑漆漆的,只有一点天光从塑料膜做的窗投进来。
这是侯俊的家,是小侯小时候住的地方。
里面东西简单,有个土垒的通铺,上面铺了哈萨克族用羊毛擀成的毡子,中间有个火炉,墙角几个木头箱子,再就没什么了,堪称家徒四壁。
侯俊和小侯是汉族人,他们俩是疆二代,后来爸妈出了意外,就是侯俊带着弟弟过活。
实在穷,他就出去跑生意,把家里的米面粮油准备出一年的份儿,让弟弟在家里自己做饭。
很小很小的时候,五岁左右的时候,小侯就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了。
叶满摸了摸羊毛毡子,仿佛看见一个小孩子安安静静坐在那里,长久等待着。
等待日出,等待日落,然后起身踩着凳子舀出米,放进锅里,火光照亮他的脸,他却只有五岁年纪。
到快过年,他就从床上下来蹲在门口等,等着大车从昌吉州过,那里或许有哥哥。
车来时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晚上,哥哥的车会把窗照亮,他立刻跑出去,哥哥会笑着把他抱起来,亲亲他,给他一袋糖。
然后过几天,哥哥又走了。
他又开始漫长的等待。
再后来,有一年哥哥不再回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韩竞:“小侯一年回来一次,这里能带走的东西他都拿走了。侯俊的墓就在山那边,距离这儿两公里,咱们走过去。”
叶满抬头,韩竞从他眼里看到了难过,他知道叶满在想小侯。
他揉揉叶满的脑袋,说:“我打扫打扫这儿,咱们去看过侯俊就走。”
叶满:“不换个门吗?”
韩竞:“不用了,这儿不会有人来住了,就是留个念想。”
叶满点点头,没说什么。
韩竞去河边提水,叶满拿了屋里的工具,开始清理门前的雪。
雪下得很厚,要很费劲儿才能清理出来一条路。
叶满忙得满头大汗,扭头瞧见在墙角看见几捆干草。
他把草拖出来,摸了摸,发现它干燥松软。
他把草抱进屋里,上越野车里去翻出一捆绳子,用刀子拆开,把绳子拆成细缕。
然后把草铺在地上,一股一股扎起来,就像小时候他跟着大人们扎用来做屋顶的席子一样。
韩竞把屋里的灰尘清理干净,往炉子里加了木柴,一闪一闪的火光点亮了屋里,叶满半跪在地上将那编织成的草席毛边用刀子给轧掉。
韩竞就这么看着他的动作,唇角轻轻扬着。
等他做完,韩竞把干草席子往门上一挂,把风雪挡住了。
小侯已经不在这里住了,可这里好像还有什么。房间一点点暖起来,噼噼啪啪的火光里,叶满望着炉子上煮的奶茶发呆。
他总是对灵魂充满想象,他想着,侯俊或许在山上住得烦了偶尔会回来看看,房子好一点他或许会开心。
或许小侯某一次回来,看到房子变好了,也会开心点。
或许侯俊坐在羊毛毡子的床上等待着,日与夜里等待着,一直看向窗外。
某天外面亮起车灯,他跑出去看,是弟弟开着车回来了。
第222章
下午两个人去看了侯俊, 带了纸钱和祭品。侯俊是土葬,他现在就躺在那块墓碑下面。
坟前有酒和烟,还有些已经风干的糕点和水果, 是韩竞他们这些朋友偶尔过来时送的, 坟前放着一袋儿糖, 应该是小侯放的。
韩竞往他坟前摆了酒, 跟他说话。
叶满就蹲在地上烧纸。
“其实我见过你两回。”叶满忽然说。
韩竞一愣, 转头看他。
叶满没跟他说话,他在跟侯俊说:“梦见两次,还一起吃过饭。”
他抬头看那块儿安安静静的墓碑, 说:“我是韩竞的好朋友,他经常跟我提你,等下辈子我再早生几年,咱们也做好朋友。”
韩竞笑了笑, 伸手搂过叶满的脖子, 有些浪荡地在他脑门儿上嘬了一口, 他闲散地跟侯俊说:“这是我对象,要办酒席的,你没事儿也来。”
叶满被他弄乐了, 本来他还挺伤心的, 听韩竞这没谱儿的话忍不住跟他一起古怪,他跟侯俊说:“我怕鬼,但是你我就不怕, 一定来啊。”
那坟墓干干净净,一点儿邪气也没有,大概是因为侯俊他正了一辈子。
上完坟,他们就离开了。
走出一段距离叶满回头看, 那片地方风吹雪,一张白纱掠过墨绿松林。
仿佛有朋友站在那里送别。
到拉萨时是个上午,小侯开车过来接他们。
他身上穿着件儿黑皮衣,脑袋上戴着顶鲜嫩嫩的绿帽子,看起来又酷又可爱。
两个人拎着韩奇奇走出机场,小侯立刻跑上来,笑着抱住叶满。
“你们终于回来了!”
叶满抱紧小侯,亲密地说:“我好想你啊。”
小侯开开心心地要撒个娇,被他哥把他从嫂子身上撕下来了。
小心眼儿的劲儿让人特别不齿,小侯背地里翻了个白眼。
叶满拍拍行李箱,笑眯眯说:“给你带好吃的啦。”
小侯绕过去提:“什么东西?菌子?”
一提,没提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这么沉,超重了吧?”
叶满:“我们从新疆过来的,里面是新疆特产。”
小侯诧异道:“你们去新疆了?”
叶满:“嗯。”
小侯跟着他走:“去干什么了?”
叶满:“我们找到谭英了。”
“真的?”小侯特别好奇,围着他转:“她长什么样儿?快给我说说。”
到头来还是得是韩竞开车。
叶满和小侯两个人一直说着话,说不完似的,到了客栈还意犹未尽。
这个月份是拉萨旅游淡季,游客相对不算多,不过小侯是会揽客的,店里的客人比夏天那会儿也不差什么。
车在民宿门口停下,叶满开门下车,却在下车的瞬间晃了下神儿。
恍惚间白天变成黑天,时间相互折叠,他看到自己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到这家店门口,推门进去。
那时候的他,茫然、无助、极度孤独。
他再次推开了民宿大门,明亮大堂里坐着许多人,正闲聊着、交着旅途中的朋友。
小侯走进柜台,取了韩竞房间的钥匙,伸手递过来。
叶满抱着韩奇奇,伸手接过来,那一刻与他曾经接过小侯手上房卡的动作重叠。
“怎么了?”韩竞低头看他:“高反了?”
叶满:“没有,就是想起以前的事儿。”
时隔一年,他觉得自己好像脱胎换骨了一样,但其实不是这样,只是因为他把自己找回来了。
韩竞找茬儿,慢悠悠说:“想你以前甩我的事儿呢?”
叶满脑子转得可快了,挤兑他:“想你要送帅哥去羊湖的事儿。”
韩竞:“……”
“真没有。”韩竞搂住他的腰,有点强横地往自己怀里一按,解释道:“我那天晚上知道你要走,第二天一早就去置办东西去了,哪有时间送人去羊湖?”
叶满轻哼一声,说:“小侯说你去了。”
那时候他挺患得患失,怕小侯,怕韩竞,在这住得很没安全感。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小侯对他可好了。
民宿里空调很暖,小侯脱了外套,给俩人捣乱:“他那晚上对人那热情劲儿谁看不出来啊?我真以为他去羊湖了。”
韩竞拿起桌上的登记册砸他:“别给我挑拨离间。”
叶满注意力已经转移,歪头看小侯:“欸?你穿着这个呢。”
小侯身上穿着叶满绣的那件儿绣球卫衣,卫衣上的绣球花用的浅色色调,不显得俗气,反而很淡雅新潮,上面的浅蓝色花瓣儿是像花朵那样支起来的,不是绣死在上面的,很精巧。
叶满绣这个绣了五个月,十月份给小侯寄过来的,小侯一眼惊艳,经常穿它。
小侯:“好些人问我要链接呢。”
说着,他飞快看了眼韩奇奇。
那小狗刚从帕米尔高原下来,活蹦乱跳,现在上了青藏高原也活力满满,正摇头晃脑观察环境,丝毫没察觉小侯看它的莫测眼神儿。
韩竞在拉萨有套房子,跟客栈离得有点远,而且没有弥散式供氧,俩人就在客栈先住下,准备适应一下海拔。
这个客栈里没有韩竞的房间,小侯给他们留的是上回叶满来住的那间。
除了床头的两个医用大氧气罐外,里面的东西几乎没有变化。
韩竞从洗手间出来,瞧见叶满正趴在窗户上往外看。
他走过去,跟着看了会儿,只看到外面经幡在高原的风中飘动。
阳光洒满日光城,晒满房间,宁静又温暖。
叶满扭头看床上面的天花板,然后走过去,躺下。
“哥,你过来。”叶满叫他。
韩竞走到床边,跟他并肩躺下。
叶满伸手指着充满阳光的白色天花板,说:“你看。”
韩竞从他的视角看过去,有经幡的影子正在飘动。
“如果经幡静止超过五秒钟,”叶满紧盯着那在高原不休止的风中诵经的经幡,说:“我就出门。”
韩竞也仔细看着,观察那经幡的影子,他真的挺好奇叶满说之前经幡停下的事儿,毕竟经幡停下就意味着风停。
然而,一秒、两秒、十秒……十分钟过去了,经幡没有停止。
当初的奇遇好像是一个幻觉,高原的风又怎么会忽然静止五秒钟呢?
叶满已经不在意了,他拉好被子,把自己和韩竞裹进去,两个人躺在阳光里睡觉,缓解这一路的颠簸疲惫。
房间里弥散式供氧设备正在运行,氧分子慢慢进入人的鼻子、嘴巴、每一寸皮肤,加湿器的薄雾消弭了暖气的干燥,每一寸骨骼都在惬意地说舒服。
叶满迷迷糊糊陷入沉睡之前,又看了眼那飘动的经幡。
他知道那天不是幻觉,他也知道刚刚经幡为什么不会再次停止了。
或许因为无所不知的神佛已经知道,他不再需要任何力量推动向前,他可以自己走下楼,可以轻松地走在任何一条路上。
楼下,小侯打开了叶满的箱子,稍微愣住,然后欢喜地开始翻。
红枣核桃葡萄干巴旦木杏干无花果,奶疙瘩奶皮子风干肉罗布麻茶玛仁糖,密封袋子里装着从新疆带回来的各种打包菜,一箱子都是给他的东西,没有一点空隙。
被偏爱,被惦记的人是有感觉的,会热腾腾的,会幸福得冒泡泡。
他一趟一趟搬运进自己的私人小冰箱,然后拆开部分干果分给店里的客人。
“这个无花果好甜啊,”一个小姑娘好奇地问他:“这是在哪里买的?”
小侯笑眯眯坐下:“家里人特意从新疆给我带回来的。”
其实他只需要回答“新疆”就好了,可他还是说了好几个关键词。
小姑娘没领会他的意思,但是有别的客人领会了。
“你家人对你真好。”
小侯决定给那人免一天房费:“当然了。”
寒假是大学生进藏高峰期,店里的客人都偏年轻面孔,很热闹,天天晚上都很嗨。
叶满在这里住了两天,很少下楼,他不是很喜欢人多的场合,也越来越喜欢自己独处,跟自己玩儿。
他这些日子都在翻看韩竞给他的合同,正儿八经有法律效益的转让合同,另一方的股东都签字画押盖了齐缝儿章的。
三十九家民宿加上正开发的蘑菇屋民宿一共四十家,加上五家酒吧和三家户外用品店,四十八个店的财报都在他手上,四十八家的彩页介绍也都齐备,装了满满一箱子,那是韩竞给的彩礼。
最近他的西药调整到维持剂量,中药已经停了,韩竞担心他会不适应,按照医生给他食疗,经常喂他百合、莲子。
叶满是没什么感觉的,停中药后睡眠质量、情绪都没有太大变化。
他的日常就是赖在床上,很少下楼,翘着腿儿、吃着水果零食喝着可乐看彩页上的画儿,然后偷懒,在韩竞不注意的时候呼呼大睡。
他也没高反,适应得仿佛他就是这里的人一样。
小侯希望他们能留在这里过年,说了好几次,叶满跟韩竞就不准备走了。
叶满有时候会帮小侯看看店,有时候嘴馋会出去买吃的,拉萨在他眼里变得熟悉,就像一个老朋友,不再像从前那样陌生和不知所措。
他走在拉萨街头,买了三杯饮品店新出的奶绿,又往菜市场溜达。
早上,大堂里还没有客人,韩竞刚睡醒,打着哈欠下楼,问小侯:“你嫂子呢?”
小侯没吱声。
韩竞走到柜台前,与小侯无言对视,一时之间空气安静得有些诡异。
此时,小侯正捆绑式抱着韩奇奇,手抓着韩奇奇的爪子,手微微一动,小狗锋利的指甲闪过一道寒光。
韩竞:“你……”
小侯也看着他,手向下一划,韩奇奇的指甲嵌入他的黑色卫衣里,唰——好端端的衣裳被勾出几道长长的丝。
韩奇奇两只大耳朵一碰,一脸呆滞。
韩竞微微皱眉,动动嘴唇:“过分了。”
小侯把韩奇奇放生,面不改色:“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韩竞:“……”
叶满把纸币数出几张,递给卖菜阿姨,攥着零钱、提着一堆菜往回走。
街上游客已经多了起来,朝圣者正匍匐在去大昭寺的路上,转经筒一圈圈转动着,一遍遍诵经。
叶满穿着藏装,白色的袍子,脖领和袖口是深色的毛,搭配得很清爽好看,那是他在服装店买的,里面是羊羔绒制成,脚底蹬着黑色皮靴,衬得腿修长,脖子上学着藏族人挂了大串蜜蜡、珊瑚、南红首饰,都是从韩竞收藏室里拿出来戴的。
平时他就一直这么穿,很喜欢,也不嫌沉,因为他现在有点爱美,他每天会照镜子,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臭美得觉得有种民族的独特帅气。
拎着一堆东西走累了,他就在街边长椅坐下,朝圣的人在面前络绎不绝,如两年前一模一样。
“今天天气真好。”他说。
他的身旁坐着一个无精打采垂头坐着的年轻人,闻言转头看看他,没说话。
叶满也没在意,他仰头看天,身体一点点被阳光晒透。
过了一会儿,休息够了,他站起身准备走了。
他从手里的零钱数出一张五块的,递到那人面前。
那游客抬头,二十多岁的年纪,脸色有些苍白,茫然地看他。
叶满弯起眼睛笑,在晴朗的天空下露出一口白牙:“去喝一杯奶茶吧。”
那人愣住,伸手接过,红着眼睛看向叶满离开的背影,缓缓攥紧手上那张五块钱,半晌,起身向街道斜对面的奶茶店走去。
藏香飘过街道,沾染着人们的衣角发梢,来来往往的虚影仿佛一个轮回,不知道在其中多少人生出了菩提心。
叶满回到店里,坐在柜台后的小侯跑过来帮他拎东西。
“今天咱们仨吃火锅吧。”叶满说:“还有这个奶绿,新品。”
小侯:“好~”
“唉?”小侯问:“怎么拿了一捧玫瑰花?”
叶满笑眯眯说:“送他的。”
小侯嘀咕:“够浪漫的。”
他又往叶满面前晃了晃。
叶满的目光自然就落在他的身上,挑眉问:“衣服怎么了?”
小侯一脸无所谓地摆摆手:“抱奇奇不小心抓的,没事。”
柜台后的韩竞:“……”
喜滋滋跑过来的韩奇奇:“?”
叶满果然按照小侯想的说:“你喜欢什么图案,我给你补上。”
小侯拿出手机:“我喜欢这棵草。”
叶满凑过去看了看,是一丛狼尾草:“你发给我,我现在有经验了,肯定比上一个好。”
小侯背后攥拳比了个yes!表面乖乖巧巧:“好~”
韩竞跟叶满去厨房洗菜,准备火锅。民宿厨房是公用的,平时偶尔会有客人用厨房一起做菜,大家一起吃。
韩竞:“他衣服多的是,你不用搭理他。”
叶满:“衣服破了不好看,扔了可惜。”
韩竞:“他自找的。”
叶满左右看看,见除了他们没人在,小声说:“你别这么说他,你从他几岁的时候就带着他,不会一直这么养的吧?你温柔点。”
韩竞把肉切片,说:“小侯从小事儿少,没跟我要过这个那个的,倒是跟你挺有心眼儿。”
叶满:“他要就给他嘛,他从小都没处去要。就是绣一棵草,又不是什么大事。”
韩竞意有所指:“现在是一棵草,等你绣完了他肯定又有衣服被韩奇奇挠坏了。”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叶满没明白。
把牦牛骨头放进高压锅里炖汤底的时候,叶满才慢了好几拍地问:“什么意思?贝贝自己弄坏的衣裳?”
韩竞抱着手臂站在一边,冲他挑挑眉毛。
叶满呆呆的,站了半天,说:“好聪明。”
韩竞:“他给你下套儿你还夸他聪明。”
叶满一点儿没生气:“他喜欢我绣的东西,我很开心啊。”
韩竞酸溜溜的:“我也喜欢,你怎么不给我绣?”
高压锅正在工作,左右无人也无事,叶满蹭到韩竞面前,穿着伸手抱住他的腰,仰头亲热地亲他硬朗的下巴。
为了方便干活儿,他把藏袍袖子系在了腰上,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羊毛衫,模样俊又带一点不羁的野性。
他搂住韩竞,说:“我以后把自己绣在你的衣服上陪着你。”
他撒娇惯常会吐字不清,黏糊糊的,撩拨得人心痒。
韩竞喉结滚动,垂眸盯着他含笑明亮、充满爱意的圆眼,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占有欲望,他按住叶满的后颈,把他牢牢契合进自己的身体里,然后俯身在他唇上磨了磨来缓解对他的过度喜欢。
“干脆年前办酒席吧。”他低沉的声音从唇缝儿微微震动传进叶满的心底:“别拖了。”
叶满被他亲得迷糊,挂在他身上,说:“冬天进藏不太行吧?氧气少,怕客人身体受不了。”
韩竞:“没事儿,咱们就请关系最好的,把供氧设备都弄齐全。”
叶满:“雨哥的病不知道能不能来高原。”
韩竞:“问问,不行咱们就换地方。”
叶满腰软腿软,一直往下出溜:“不行了……”
韩竞微微皱眉,以为他不同意:“为什么?”
叶满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想要你,我们回房好不好?”
韩竞眸色一暗,攥住他的手往外走。
小侯看他俩急匆匆往楼上走,问:“出什么事儿了?”
韩竞:“你去看着高压锅。”
小侯连忙跑进厨房。
他看着厨房里那正卖力工作的高压锅,心里嘀咕着这俩人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要不要紧。
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俩人是急着去做那种事。
床上,韩竞相当卖力,那劲头儿比高压锅也不差什么。
一直过了两个小时,叶满下楼时脸还微红,刚洗完澡,他的头发没扎起来,卷毛儿自然地垂着,看上去又乖又年轻。
他仍然不太像一个快三十岁的人,经常看起来有几分天真和稚气。
“嫂子。”小侯正跟韩奇奇玩儿,冲他摆摆手,说:“火锅弄好了,咱们吃饭吧。”
叶满笑着走下去,说:“这会儿没客人?”
大堂里现在很安静,桌子已经被阿姨收拾干净,充足的阳光洒进大落地窗,那组藏式沙发中间放着口火锅。
小侯:“他们都出去了。”
叶满红着脸,说:“贝贝,我想跟你说件事儿。”
小侯快速看了眼韩奇奇,警惕道:“是不是他们跟你说什么了?”
叶满:“我俩准备办场酒席,邀请朋友来,就当结婚了。”
“行啊!”小侯惊喜,说:“名单定好了吗?我这就安排!”
叶满:“我这边就雨哥、吕达、杜阿姨,还有和叔会过来,璇璇姐他们忙应该不会来,一共四个人。”
说出这句话时他挺开心的,他真一点也没觉得人少,在去年他还在为以后自己的葬礼没人参加而忧虑着,现在他已经确定会有四个人会特意为祝福他来。
小侯行动力很强,已经准备张罗:“行,定下时间了吗?我把客栈空出来待客。”
叶满到沙发坐下,往铜火锅里面添菜,说:“一月十三号,农历腊月初一,黄道吉日,宜嫁娶。”
小侯一怔。
他们都是男的,但都认认真真挑了日子,和寻常人一样准备嫁娶仪式。他们是准备认认真真一起过一辈子的,所以一点不吉利都不要。
“那还有一个月,时间宽裕,都包我身上。”小侯看着叶满那微微泛红笑容明媚的脸,也忍不住跟着笑:“我先订请柬,提前发。”
叶满:“订请柬?用电子的不是方便吗?”
说实话,叶满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实物的请柬,一个是他人缘不好,一个是他朋友圈的人都没人会愿意另外加一批请柬支出,再一个,现在社会匆匆忙忙的,结婚生孩子那些大日子都是抽空过,很少有那么精细的。
小侯:“先发电子的,确定会来再寄,我他那边来得人应该会多点,客栈住不下就再包个酒店,咱们这边来人就住咱自己家的客栈,方便。”
叶满撑着腮看他:“好。”
小侯:“喜糖吃什么牌子的?这些都得提前订。”
叶满:“喜糖买你爱吃的。”
小侯一怔,随后眼睛亮闪闪地说:“好。”
他知道叶满这意思,这结了婚,他们也跟他好着,也在意他。
第223章
韩竞躺在床上, 亲吻了一下乱糟糟的床单和上面满床的玫瑰花瓣,唇角上扬。
刚刚和老婆在床上滚了俩小时,小满害羞又热情的样子还在他脑海里回放, 躺着的、跪着的、坐着的……太性感了……他一时沉溺, 不想起来。
韩竞拿出手机, 在朋友圈发了条消息:“要结婚了。”
手机开始持续弹消息, 他换了床单下楼。
窗外高原的天空湛蓝广阔, 雪山洁白巍峨,叶满和小侯正坐在阳光里笑着说话,韩奇奇趴在一旁摇尾巴, 中间火锅咕噜噜沸腾,这是一个平常的冬日,可怎么就这么让人舒坦呢?
他走下楼梯,叶满扭头看他, 叫他:“哥, 吃饭。”
小侯弯腰喂给韩奇奇一块儿牦牛肉, 说:“咱们请柬做个什么样儿的?你俩商量完我找设计师设计。”
韩竞:“你嫂子怎么说?”
叶满举手:“简单大方的。”
韩竞在他身边坐下:“我也这么想,但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弄得体面点, 材料用烫金的。”
小侯点点头:“行。”
叶满:“那给我也发一份儿。”
韩竞没忍住乐:“这是咱俩的喜酒。”
叶满:“你说过拿金子养我, 我也要烫金请帖。”
韩竞往手腕上摸了摸,没摸着东西。
叶满随口说:“找手表?你洗澡的时候摘了。”
韩竞:“那块儿表上镶金子了。”
叶满放下筷子拉过他的手,韩竞也没在意, 就让他牵着玩。
可叶满摆弄了一会儿,他察觉自己的手指上多了个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枚崭新的金戒指,不大不小, 正合适。
韩竞心头一颤,抬起手看,叶满手上也有一个。
“婚戒,你给我那块儿奖牌打的。”叶满歪头看他,说:“冬城那块儿。”
韩竞一愣,那会儿他在冬城参加越野,参加之前就跟朋友说要把它拿到手送对象,现在几经波折,真就成了他俩的定情信物。
小侯瞧着他哥,那生活里有些刚硬理性的人正怔怔望着他自己老婆,太阳把他当眼瞳照得半透,里面装满了痴情。
小侯不明白,世上会有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喜欢到这种程度,简直像是用灵魂爱着。
“我会一直戴着,你也不能摘。”韩竞笑着说。
叶满低眸:“好。”
韩竞敏锐地察觉他情绪有点波动,揉揉他的脑袋,问:“怎么了?”
叶满抬头:“请柬的话是不是要两个名字印在一起?”
韩竞:“当然。”
叶满发愁:“早知道迁户口时就改名字好了,叶满这个名字好土。”
小侯:“这名儿多好听啊。”
韩竞摸摸他的头发:“人生小满胜万全,没有比你的名字更好的了。”
叶满眼睫一颤,随后眼底渐渐流淌出笑意:“原来我的名字是这个意思啊……”
外面街上偶尔过人,店里客人偶尔进出,他们安安稳稳在家吃着饭。
叶满把骨头上的肉细细剔干净,放进韩竞的盘子里,三个人边吃边说说笑笑。
天空飘过一大片云,遮挡太阳,阴天一阵儿又散去,变化无穷。
叶满靠窗,无意转头看过去,世界宁静通透。
那一刻他的心也澄明,所有角落都被阳光晒得亮堂。
能踏踏实实活在这个世界上,真好。
晚上民宿客人回来得早,今晚也没什么节目,一楼很安静,客栈里只柜台里开了小灯,叶满和小侯俩人趴在柜台上边双排打游戏边看平板直播。
李东雨正直播呢,他回贵州了,正戴着兔毛帽子在他自己住的那屋用绳子编猫窝,随口答着屏幕上的提问:“那少了俩耳朵的猫和少了俩腿的长条狗都被领养出去了,嗯,特意开车跑了几百里来接的,有钱人家,去享福了。”
“想看狗去基地直播间,我室友正播着呢,喜欢哪个你们就领养,得经过筛选,自己开车过来接,领出去的越多,我们这儿能救的越多。”
“耳朵?我弟给我做了很多耳套子,不用戴围巾了。”
“抱鸭子的旗袍阿姨是谁?”李冬雨扭头看看靠后一点坐着,画着精致妆容穿着旗袍的矜持女人,她正一脸温婉笑意看着他聊天,怀里十分割裂地抱着个大鸭子,说:“我妈。”
“雨哥他妈跟着回贵州了?”小侯说:“老太太看着精神挺好。”
叶满:“他爸也去了,俩人退休了没事儿忙,雨哥不愿意在河南待着,他们就跟着去了贵州。”
小侯:“真好。”
叶满点点屏幕,送出一颗小心心。
直播间几号人,送礼物的也不少,他一眼叨住叶满:“你干嘛呢?还没睡。”
叶满打字:“西藏落日晚,咱们有时差。”
李冬雨大脸凑近屏幕:“我看见你的消息了,我一月初就过去。”
叶满:“去检查过了吗?”
李冬雨:“大夫评估过了,说我恢复得好,心功正常,能去。”
叶满放心了,又送了一个小心心。
李冬雨被他弄乐了,叶满在直播间打赏这事儿上很抠门,他觉得送礼物还不如直接发红包,人拿到的还多点,所以每次也就一毛一毛的意思意思。
李冬雨刚要说让他别费劲儿了,他妈探头过来,温柔地问:“你跟谁说话呢?”
李冬雨:“叶子,他在拉萨呢。”
李冬雨妈妈对屏幕笑笑:“叶子,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
叶满乖巧:“谢谢阿姨。”
直播间里开始刷叶满结婚的事儿,这几个账号的粉丝都是通着的,大多认识叶满,纷纷刷恭喜。
叶满脸有点红了,打字说:“你早点睡,把空调打开。”
李冬雨松松散散道:“知道了。”
叶满把直播间往下划,划到了王青山,他就关注了那么几个人。
王青山并没有在看猫狗,他在院子里转悠,这基地周围装了路灯和监控,那些木屋在夜里的青山底下像个微型城市一样。
“猫薄荷应该还有吧……”王青山蹲在小溪边找东西,视频里基地的草都被收割到十厘米左右,在冬季已经变得有些枯黄蔫,但猫薄荷还真找到几片。
他高高兴兴摘起来,看向直播间,说:“欸?老……叶子。”
没人知道叶满投资了这个基地,所以王青山把称呼咽回去了。
小侯大笑:“老叶子?哈哈哈哈哈哈这哥真逗!”
叶满弯着眼睛在直播间打字:“最近忙吗?”
王青山:“我们今天刚接收了一批流浪动物,这是接收的第二批,三十只流浪猫。”
“现在已经开始接收了?”小侯问:“能行吗?”
叶满小小声:“他们现在每条视频都能接到广告,价格还不低呢。”
小侯:“这么厉害?”
叶满:“你去看视频就知道了,流浪动物基地有个叫宁宁的小姑娘,她每天用动物拍短剧,那剧情可曲折了,很多人爱看。加上青山哥天天直播还有雨哥的视频,效果可好了。”
小侯:“宁宁?就是那个用霸凌猫把杜阿姨骗哭的那个小姑娘?”
叶满点头:“璇璇姐不让她乱编故事,她就自己写小说,整个基地都是她的演员,都捧出几个大明星了。”
小侯将信将疑,往嘴里塞了块儿糖,说:“有那么神吗?”
直播间里,王青山站起身说:“我带你去看看它们。”
金毛儿跟着王青山欢快地跑,弹幕上纷纷刷:“这不是阴郁残忍强取豪夺的金大少吗?”
王青山:“不是不是,那是它演的。”
他有点苦恼,自己家的傻白甜已经成了反派,所有见到它的人都以为它是只邪恶金毛。
他挠头说:“我跟宁宁说一下让它去拍一集爱情猫寓或者爱情狗寓转变一下形象吧。”
小侯乐得不行,片刻后,他又趴下,问叶满:“直播间里一千多人,他们现在赚钱肯定会越来越多,你真一分不要啊?”
叶满摇头:“我不缺钱,璇璇姐也是。里面的一部分盈利投入了救助,还有一部分换成狗粮捐给别的流浪动物基地了。璇璇姐很厉害,事业做得好,她目标不只是这一个洋芋基地的动物。”
小侯点点头,继续看屏幕,就见王青山进了一个屋子,里面有个小姑娘正在试图给演员讲解剧情:“你重生了,上一世,你是洋芋国的大将军夫人,他凯旋归来却带回来另一个女子……”
小侯凑近屏幕,想看看那个洋芋国大将军夫人长啥样儿,王青山走近,小侯瞪大眼睛,那是只描眉画眼齐刘海假发的呆萌下司犬。
王青山叫她:“宁宁,叶子在直播间。”
宁宁对屏幕摆手,兴高采烈道:“老……叶子,我写了新剧本发群里了,你记得看啊。”
是的,整个群里只有叶满一个人有耐心看并跟她讨论,其他人都是敷衍的一水儿大拇哥,她把叶满当知音。
叶满送出一个小心心:“好。”
王青山打过招呼,就去新接收的流浪动物那儿看了,吴璇璇和两个医生在给它们做驱虫。
“吴医生。”王青山走进去:“叶子来看这些猫咪。”
吴璇璇抬头看手机镜头,露出姣好的面孔:“这些就是新接收的,年龄都不大,我们调教一段时间开放领养。”
叶满:“辛苦啦。”
吴璇璇笑起来:“不辛苦。”
小侯:“那是什么?”
王青山把镜头转回来,对准一间房门,说:“这里吗?”
小侯仔细看:“拆蛋房?”
他疑惑道:“这是什么地方?”
吴璇璇走过来,推开那扇木门,笑着介绍:“这是给猫咪和狗狗做绝育的地方,这些都是隔壁流浪基地送过来让帮忙绝育的,今天刚噶了一批,得到300只新鲜蛋蛋。”
灯一打开,里面躺得整整齐齐一群猫,手拉手吐着舌头从门口躺到最里面,多米诺牌一样昏迷了一整屋,异常壮观。
小侯目瞪口呆:“这房间名字是谁取的?太抽象了吧?”
叶满轻咳:“是经常去那里帮忙的小朋友们商量出来的。”
小侯:“……”
王青山在基地转了一圈,夜里的洋芋国,所有人都各司其职。
这种发展远超叶满曾经的预计,吴璇璇是真的在为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努力的,只不到一年时间他们就进入了良性运转。
直播开着,这时有客人来办理入住,小侯笑着站起来接待。
“房间里都有地图和攻略,想用车我可以帮忙联系。”
“有的,咱们这儿每间屋都供氧,放心。”
叶满趴在桌上没起来,把客人送上楼了,小侯在他身边坐下,再次看向平板:“这是谁?”
叶满也没想到时隔这么久还会刷到他,有些嫌恶地说:“我的一个初中同学。”
小侯看着那个油头粉面正聒噪地打pk的家伙:“看不出来啊,他不得四十多了?”
叶满:“没有。”
他伸出一根指头,又一次点击举报。
小侯随口问:“跟他关系不好?”
叶满:“……”
他回头看看楼上,韩竞应该还在房间里开会。
回过头,他小声说:“上学的时候他坐我后面,用桌子顶我,模仿性侵,他还爱跟女生开黄腔儿。”
他现在说出来倒是没什么压力,只是觉得厌烦:“现在他粉丝都说他是好人,整天输出正义发声,就像一个为民请命的大英雄,可我还是觉得他很讨厌。”
小侯比他还生气,他皱眉看着平板上那人的账号,然后拿出手机全平台检索。
叶满用自己的账号发了条新疆旅游视频,顺带赚了一笔广告费做收入。
时间已经挺晚了,店里客人都睡了,他打了个哈欠,准备上去找韩竞睡觉。
在此之前,他拍拍小侯的肩,小侯抬头。
叶满冲他张开嘴。
小侯也熟练地张开嘴:“阿——”
叶满用手电往里看了一圈:“先用冲牙器,刷牙满三分钟,再用盐水好好漱口。”
小侯乖乖说:“好。”
叶满站起来,抻了个懒腰,上楼去睡了。
小侯坐在柜台后面,继续看那直播间,PK结束了,这人一副谦逊的样子跟对面女主播聊天,看上去关系还挺好,嘴里聊着一些明星的名字,好像明星都跟他关系很好一样。
小侯点进那个女主播主页看,见这还是个娱乐圈的小演员。
这男的主页是和各种明星的合影还有晒的参加各种庆典的通行证,看来嫂子这个同学也是混娱乐圈的,不过混也就是混个边儿。
他给朋友发过去账号,说:“这人可能有猥亵前科,你帮我查查。”
朋友回复:“这猪谁啊?”
小侯:“仇猪。”
远方正熬夜肝游戏连跪的暴躁小萝莉飞快打字:“猥亵犯都该物理阉割!小猴子你等着,今晚我必制裁他!”
叶满不知道这些,他现在对过去已经放下了,每天过得自在又充实。
韩竞还在开会,他搂着韩竞的腰睡觉。
视频里,韩竞朋友笑着问:“睡着了?”
韩竞低头看,叶满已经睡得四仰八扎,流口水了,韩竞擦擦他的唇角:“嗯。”
“那我们不跟你说了,抱着老婆睡觉吧。”
韩竞:“行。”
视频会议里的人是他以前投资生意上的朋友,现在公司做大了,他的股份就越来越值钱,偶尔重大决策得有他参与。
不过现在他没跟他们聊本来的生意,而是准备用基金会进行投资盈利,正跟他们商量新的合作。之后基金会所有手续办完,就是他和李斌负责运营的事儿,叶满负责捐赠项目和落实的事儿。
这是个正经的事业,以后没意外的话,他的精力就主要放在基金会上了。
会议挺成功的,大家都很愉快:“记得给我们发请柬。”
韩竞说:“一定。”
一月初,旅游淡季,但客栈里客人还是很多,夜里凑在一起聊天说话,大堂里灯火辉煌,人几乎坐满了。
台上客栈老板正抱着吉他,低头哼唱着一首藏语歌。
叶满推门走进客栈,捎进来几片雪。
坐在门口的年轻人回头看,头上戴着的明绿色帽子仿佛高原干燥冬季的一片嫩荷叶儿。
他眉眼染笑地站起身:“哥,回来啦。”
叶满点点头,向里面走,人群里一个藏族少年笑道:“叶子,回来了。”
叶满打过招呼,继续向里面走,台上的客栈老板身高腿长,高眉深目,刚硬粗犷,剃着青茬儿,他在人群中、在高原上,他像一个流浪的游牧民族首领,稳重、野性、无拘无束。
这人盯向他,眼底带笑,手上仍拨弄着吉他。
台下,有几双眼睛那样看着那位老板,眸中藏着惊艳与跃跃欲试。
叶满就那样走上台,伸手,贴住他英俊的侧脸,向自己转过来,再微微抬起。
韩竞没半点挣扎,随着他的动作,仰头看他,吉他声也停了。
叶满附身,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贴着他脸那只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个金灿灿的、豪横的戒指。
很明显的宣示主权动作。
做完这事儿,叶满拎着刚取回来的快递下台,老板也把吉他搁下了,跟着他上楼。
众人视线跟着他们,直至离开才低头八卦。
吉格大学放假了,来做客,凑到小侯身边,说:“我觉得叶子变了好多。”
小侯抱住准备跟上去的韩奇奇,颇为不齿道:“我哥也变了,谈恋爱后唱的都是情歌,恋爱脑。”
旁边小姑娘悄声说:“这叫老房子着火,息不灭的。”
他不止唱情歌,欲望也强盛。
把叶满压在门板上把他亲到腿软,心情很好地抱他上床:“你刚刚向我走过来,我想起在这个客栈第一次见你。”
他贴着叶满红透了的耳朵吹气,低低说:“你知道那天我多希望你能穿过人群向我走过来,就像今天这样,我肯定紧紧抱住你,以前的事儿就都不计较了。”
叶满翻身把他推到柔软的被子里,跨坐在他的腰上,有点霸道地说:“下边那么多人看你,你只能看我知道吗?”
韩竞身体向后一倾,撑在床上,懒散道:“我知道。”
他调侃道:“刚刚很帅。”
叶满埋头亲他:“我走了很长的路,才能做到今天这样,你不能嫌我走得慢。”
韩竞喉结滚动,闭上眼睛,轻微抽了口气,说:“我知道,老婆。”
第二天是元旦,藏族人和汉族人的节日有差异,所以今天也没什么过节氛围。
叶满坐在门口等,就像小孩子那样期待地等着家人回来那样,眼巴巴的。
小侯昨天睡得晚,他替他看店,给几个人办了入住手续,他继续坐着等。
一直到下午,阳光最盛的时候,一个人在门口停下,修长的影子正正落在他的眼帘,他站起来,笑着说:“谭英。”
高原烈风浮动经幡,转经筒一刻不停,去往大昭寺的路上朝圣者络绎不绝,十几年过去,世界在飞速变化,可也有东西永恒不变。
谭英背着包,推门走了进来。
李东雨也是这天到的。
叶满要结婚,也不能只有小侯为他们操持,他怎么样都要作为叶满这边的人去帮忙的。
他那不太熟的爸妈也跟着来,俩人实在太闲了,退休了就把全部精力放在他身上,李冬雨到哪里他们就跟着,当退休旅游,也是为了补偿照顾这个他们亏欠的孩子。
叶满给老两口安排到了小侯开的分店去住,隔着两条长街,李冬雨似乎有疑惑,但也没说什么。
叶满仔细观察他,没见他有高原反应,这才放心一点。
“我有个秘密告诉你。”叶满让小侯把人送走,转身跑回来,双手“啪”地拍在他面前地桌上,目光灼灼,一副有大惊喜告诉他的样子。
李冬雨听他说话时就会不自觉认真,观察叶满对自己的状态,这是因为在他几十年没得到过无条件爱护以后,叶满都给了他,所以他习惯细细把那些掰开,慢慢品味。
现在他也会那样做,享受着叶满对自己的亲近,靠进沙发里,吊儿郎当一翘腿,说:“干什么风风火火的?还得把老头儿老太太支开。”
叶满欠身靠近他,然后,清清楚楚地说:“谭英也在这里。”
李冬雨眼瞳一震,说:“你说什么?”
叶满唇角控制不住上扬:“我找到谭英了!”
第224章
李冬雨掌心有些发汗, 腾的站起来:“她在哪儿?”
叶满:“她去寺庙给朋友祈福了,让我转告你,她在那里等你。”
叶满还没反应过来, 李冬雨已经跑出去了。
他追出去, 大声说:“哥, 别跑, 小心高反!”
……
他一路跟着磕长头的人们, 他走在陌生的高城,走过二十九年漂泊的路,走着走着, 他好像又变成了曾经那个孩子,奔跑在陌生的路上。
他小时候的记忆都不清晰了,他甚至忘记了父母和家在哪里,可记忆让他牢牢抓住了谭英, 他总是想有一天她会再次找到自己, 他一直这样相信着, 所以能活到现在。
高原晴天飘了雪,雪花落在脸上细腻柔软,五彩风马旗在雪中一遍遍诉说经文, 寺庙金顶闪耀、白玛草墙错落, 檐角铃铛下,赭红色僧衣结队走过,信仰神圣而鲜明。
玛尼轮在掌心下旋转不息, 金属轴心发出的韵律仿佛也藏着智慧与指引。
他沿着转经廊向前,顶着雪走到长廊的尽头,那里站着一个身穿藏装,手持念珠、双手合十的女人, 她肤色黝黑粗糙,可神色平静祥和。
似乎听到声音,她转身看过来。
那一刹那,李冬雨就认出了她。
即使三十年时光飞逝,即使年华老去,鬓角微霜,可他认出了她,她就是谭英。
他不会忘记那双眼睛,在绝境里不屈不挠,仍然澄澈锐利的眼睛。
梦里千百次梦见的她活生生站在这里,仿佛某种神性指引,他们终于再次见面。
谭英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右耳朵,那样望着,明明没说什么,就是让人感觉到了悲伤。
李冬雨摇摇晃晃走过去,这是他漂泊多年没规矩养成的恶习,一举一动像个混混。
“谭英。”他无所谓地走到她面前,把三十年时光缩在这几步的路。
可谭英眼里,他还是那个孩子。
“我一直在找你。”谭英开了口。
李冬雨一愣,眼眶忽然一酸,可他淌不下眼泪,他的眼泪早就在小时候流干了,只剩下这一层应对世界的坚硬壳子,眨眨眼,只剩下一股子流里流气、略带猥琐的浪荡。
“我后来找到了那些人贩子,但找不到你。”谭英看着他,说:“十三年前我得了病,托我的朋友继续找你,我把你家的住址写下,让他们背下来,以防有一天你回来了,他们忘了。”
李冬雨缓缓攥紧自己的衣袖,没说话。
谭英:“直到上个月,小满找到我,告诉我你回家了,我就想来看看你。”
李冬雨忽然笑了,低头说:“我挺高兴的,真的,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就挺高兴了,我爸妈都放弃了,你还在找我,我真高兴,我小时候就知道你肯定会一直找我的。”
谭英摇摇头,说:“我早些年就把那些人贩子送进监狱了,可我赔不了你的一只耳朵。”
李冬雨摸摸自己缺失的耳朵位置,心情却特别松快,他说:“你救了我的命。”
他望着谭英,说:“小满拿到了你的信去找我,他救了我,也帮我找到了家,我还是因为你得救的。”
谭英没说话。
“小满说,为众人抱薪者,必、必那个……会死在雪里,”李冬雨有些为自己的卖弄感到不好意思,说:“我没怨过你,你也不要死,谭英,你别听我爸妈瞎说。我这辈子都很倒霉,只走了两回运,一次是遇见你,一次是遇见小满。”
雪纷纷地落,落在赭红色墙间,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风雨落在佛地,被净化成一片洁白。
谭英慢慢地扬起唇,对他笑。
李冬雨挠挠头,说:“这雪下得真好看。”
谭英轻轻吐出一口气,仰头望向纷纷落雪:“是啊……”
店里陆陆续续来了客。
他们来自天南海北,但不是来旅游的。
叶满把一张房卡递给前来的客人,说:“谭英出门去了。”
那位穿着时尚潮流的歌星客气地对他点点头,说:“我就在这里等她。”
叶满注视着她上楼,他其实偶尔会见到她,在歌手舞台、某个综艺上。他知道她是谁,福建海岛,曾经有个孩子因为谭英深深爱上音乐,后来成了歌手。
没想到真的可以见到本人。
他在心里计算着,这是第六位了。
谭英离开十二年……不,这是第十三年了,十三年后,她再次联系曾经的朋友,只拨了几通电话,就有源源不断的人跨越山海而来。
叶满低下头,继续翻译自己前年买的信来消磨时间,门口铃铛声响起,又有人来了。
他看过去,见那是一个中年男人,能看出他年轻时一定很好看,五官长得都很标致,他穿着冲锋衣,踩着一双白色休闲鞋,叶满很擅长观察细节,见他耳朵上挂着助听器。
“您好,有预定吗?”叶满站起来,稍微放慢语速说。
那人走进来,抬起手,笑吟吟向叶满比了个手势。
他的手也好看。
叶满走了下神,立刻反应过来他不会说话,于是想找个笔让他写下来。
正左顾右盼时,门口又进来一个人,那人也是个中年人,身材高大,穿着一身冲锋衣,他向店里看了一眼,对叶满说:“是叶满叶先生吗?”
叶满歪头看他,觉得声音有些耳熟。
“我姓裴,裴赢。”中年男人向他伸出手,自我介绍后,说:“这是我爱人,崔金子。”
叶满伸手握着,心里止不住震惊,他又看那个不会说话的男人,说:“早就听说过您,幸会。”
这就是裴先生慈善基金会志愿者口中那个可以随口说出每一个失孤儿童信息,人眼就能辨别人五官甚至能画出人从小到大长相变化的崔金子吗?
那人又对着叶满比了两下手势,裴先生看着自己的爱人,眸底带笑,说:“他说,你很好,他很喜欢你。”
叶满耳朵微微红了,腼腆笑笑,说:“快进来吧,我给你们安排房间。”
小侯早就把店里所有房间全平台下架了,只接待客人,这些天韩竞的朋友也陆陆续续来,被安排到了其他地方,这个客栈只留谭英的朋友和叶满的朋友。
苗秀妍医生来了,广东的吴敏宜和阿祖也来了,还带着他们的俩孩子。
谭英没有给和医生打电话,但叶满邀请了他参加婚礼,这件事叶满必须跟谭英打招呼。
谭英并没说什么,似乎完全没在意他来与不来,叶满私下里悄悄跟韩竞商量要不要告诉和医生,韩竞和他都觉得不要管,一切照旧,顺其自然,交给缘分。
这家店有五六十间房,比传统民宿多很多,是整个高城数一数二的大店。
这么多间房已经住了半数,仍有人从外地赶来,那些人看起来三教九流的都有。
“哥,看什么呢?”
小侯检查完房间顺着楼梯往下走,见他靠在二楼围栏往下看,好奇地停下,也跟他一起向下看。民宿里预定的已经双倍退款,清客了,现在陆陆续续来的都是来找谭英的,叶满的客人只到了李冬雨和杜阿姨,李冬雨没在这边住。
叶满:“看谭英呀。”
藏式特色与现代文艺风碰撞的精致民宿里,大堂摆满桌子、长凳,里面正有十来个人说话,或坐或站,神采飞扬。
他们年纪都不小了,但精神气儿都很特别,有种摆不脱的江湖气。
小侯撑腮瞧着,说:“这阿姨真是个大人物,隔了这么多年还有那么多人特意来找她。”
叶满心里也有些震撼,十分崇拜。他望着谭英的背影,想起雪山深处的篝火边的对话,轻轻说:“鸳鸯袖里握兵符,何必将军是丈夫。”
叶满其实后来又去当初那个山东人摆摊的位置找了,可他最初忘了位置,找吉格跟他一起去,还牵着小羊,到了地方发现那里已经变成一家杂货店,店主也不是山东人了。
小羊也不是两年前的小羊,他也不是曾经的他。
叶满仍在看店,静静等着客人上门。
客栈的门再次被打开,叶满以为是谭英的朋友,却是杜阿姨到了。
一年光景,她黑了不少,也胖了不少,走进来就先笑,给叶满带了不少好东西。
是自己的朋友来了!
叶满欢喜地迎上去,听她说这一年的经历,觉得她开朗积极了很多,问她以后要去做什么,她说还没想好。
韩竞正坐在他身边整理宾客名单,闻言笑笑,说:“如果感兴趣就来当志愿者吧,我们正缺人。”
叶满扭头看他,韩竞对他笑笑。
杜阿姨愣了一下,语气有些局促,可难掩期待:“我可以帮你们做什么吗?”
叶满兴冲冲翻桌子上凌乱的文件:“很多啊,我拿给你看!”
正说着,他听到有人叫他:“小叶哥!”
他回头看,眼睛顿时一亮,竟然是贵州的几个小孩儿。
他们变了模样,从青春中学生变成清澈大学生,罗金娜用力拥抱他,小小姑娘试图把他原地抱起,但是没成功,叶满被她逗笑,把人拎起来原地转了半圈,花裙子快乐地在半空中画了个弧线,逗得小丫头咯咯笑。转回头,黄玉文静地对他笑笑,杨文杨武跑过来,热情道:“我们说过等放假就来找你玩的,新婚快乐!”
叶满瞪大眼睛看他们,他们身后,吴璇璇和王青山也到了。
叶满从来没敢想过,也会有这么多人为他而来。
吕达到了,潘米水……不,李子豪父子到了,他的小表弟粟子也来了,最让他意外的,有人从香港来。
孟腾飞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惊喜得要命,他跨出柜台去拥抱他,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他急着拉他去见谭英,孟腾飞却指了指身后,那里跟他一起来的,有两位穿着华贵的香港人,莫青老人的孙女阿碧,另一个……是洪敬尧。
那位英俊的男士在看到叶满的一刻目光就挪不开了。
他从他变得越发耀眼明丽的脸看到他修长身上穿的藏装,看那些蜜蜡与松石,再看他被靴子裹着的修长的小腿。
他眸子里闪烁着惋惜,有些后悔他才想起来来大陆看他,对这位少爷来说,身边永远不缺人,他可以在看到一个人时快速动心,而转身时会忘记。左右他有资本,有魅力,有源源不断的人为他动心,所以他一直有心思来大陆,可不坚定的心一直被拌着,没来。
阿碧先几天看到朋友圈里叶满发了一条“要结婚了”,评论区问过时间地点就准备带自己新的、聪明可爱的弟弟阿飞过来,没过几天家里老人就接到了来自谭英的电话,说她在拉萨,过阵子就去香港探望。
一次玩乐场合,洪敬尧听她说起这件事,立刻表示要过来。
他心里存了一点阴暗,一路上他都饶有兴味地想叶满在看到自己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什么,说的话是什么。
叶满的目光终于落到他的身上,对他的笑容没变,仍然温暖羞涩,他正想逗逗他,然后叶满忽然偏头,对着他身后说:“哥,咱们这儿有接待港澳台来客的资质吗?”
三个人转头看,就见一身量极高的男人走进来,他穿着黑色休闲裤、一件皮衣,头发贴头皮剃着,偏偏更加凸显他的五官出色,俊脸上没什么表情,很沉稳,也有些酷。
他第一眼竟然看向的是洪敬尧,在那一瞬间,洪敬尧有一种被挑衅的感觉,他轻蔑地挪开了眼。
孟腾飞笑着叫了声:“竞哥。”
韩竞走进来,拍了拍孟腾飞的肩,说:“长高了。”
孟腾飞有心机地又悄悄垫了下脚。
“能住,”韩竞跟叶满说:“我那边也有边疆和海外的客人过来,我让小侯一起去公安报备。”
叶满冲阿碧和洪敬尧笑笑,给韩竞介绍说:“这位是莫青奶奶的孙女阿碧,这个是洪敬尧,你应该知道的,在香港帮了我们大忙。”
坦坦荡荡介绍,一点都没有别的情绪,洪敬尧心里有些不满。
叶满因为他们的到来很开心,觉得自己幸福得踩在棉花上:“我先带腾飞去见谭英,你带他们去房间安顿。”
韩竞错开一步,跟两人握握手,说:“跟我过来吧,我带你们去房间。”
阿碧:“我也想去见一下谭阿姨。”
洪敬尧:“你笔记本里说的谭英?我也想看看。”
这一句话后,韩竞的脸瞬间沉下来了,叶满的笔记本连他都没翻看过。
叶满主动给看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谭英,这个香港人竟然也看过?
洪敬尧慢悠悠跟上阿碧,跟她说了几句话,香港话,韩竞能听懂,他在说:“叶满的男朋友看上去和他不太般配。”
阿碧温婉地笑了笑,并没接话。
民宿大堂里坐着许多人,正热热闹闹聊着天,苗秀妍粘在谭英身上,揽着她的胳膊亲密说话,以前跟叶满抱怨时的怨怼都不见了,而且谭英看起来很习惯的样子。
叶满牵着孟腾飞过去,站到她面前,笑着说:“谭英阿姨,他是孟腾飞。”
正说笑着的吴敏宜一愣,站起来上下打量这孩子,说:“天啊,他是当初那个……”
无论听过多少次谭英的故事,奇迹就发生在眼前时,才会让人的心产生极大震撼。
谭英看着这个已经一米七出头的男孩儿,也有些意外,盯着他,像在仔细辨认。
孟腾飞脸都红了,可身体又止不住期盼,他明亮的眼睛直视谭英,不卑不亢说:“我叫孟腾飞,我奶奶叫孟芳兰,我们以前住在福建。”
然后,他很小声地叫了声:“妈妈。”
苗秀妍一愣,所有人都愣住了。
叶满扶着他的肩,给他支撑,良久,在所有人注目中,谭英轻笑着说:“嗯,都长这么大了。”
她这是应了。
叶满鼻子一酸,吴敏宜先哭了,她抹着眼泪说:“你把他抱起来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他就像小猫那么大。”
谭英向孟腾飞伸出手,摊开的手上粗糙带茧,与孟腾飞想象中的不一样,他想象里,妈妈会乐器,手应该很细腻。
他有些害羞地把手交出去,依恋地、小心地在她身边坐下。
阿碧跟洪敬尧站在后面一点,看着他们热闹地说话,叶满站在人群里,有些腼腆,但笑容自信明媚,与他在香港时完全不一样。
他的性格好像发生了变化。
现在的他,看起来真是夺目。
小侯回来了,热情带两个人上楼,并帮他们开好房间。
“姐姐从香港来?那要适应一下海拔,房间里有医用的氧气罐,可以随便用,如果有不舒服立刻告诉我,我随叫随到。”小侯嘴甜,笑眯眯地跟阿碧说:“我们加个微信,如果有什么想玩的我给安排,有想吃的我直接给你送过来。”
阿碧被他哄得掩唇笑,她确实有些不舒服,进房间就开始吸氧去了,顺便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
小侯看向洪敬尧,笑容不减,他说:“我哥和我嫂子的婚礼在后天举行,欢迎你来参加。”
“婚礼?”洪敬尧略微讥讽道:“我没记错的话,大陆不支持同性结婚。”
小侯笑眯眯说:“当然,他们的感情不需要用法律约束,他们以彼此为约束。”
洪敬尧看小侯不顺眼,点点头,进了房间。
门关上,小侯立刻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回头看见了吕达出门来,吕达挑挑眉,问:“怎么了?”
“来了只花孔雀。”他嘴坏地吐槽完,走过去热情道:“哥,你干什么去?有什么事儿我能帮你办吗?”
吕达忍笑,说:“韩竞给我泡的茶不错,我再去拿点。”
小侯看他脸色有些苍白,说:“你这刚到高原,先在屋里躺着吸氧吧,我去给你拿,屋里准备了可乐,你没事儿多喝几口。”
吕达彬彬有礼:“好,辛苦了。”
人比人,真是鲜明。
怪不得嫂子喜欢吕达,谁不喜欢这样温柔的人呢?
楼下,叶满正站在人群里,被拉着说话。
崔金子很喜欢他,想说的话都由他爱人翻译。
“他看到你的账号了,你帮一对父子寻亲成功,真是聪明。”
在座的人,五湖四海的人说着南腔北调,他们或许并不互相相识,都因为谭英聚在这里,他们听过谭英说叶满寻她的事,于是对他也亲近。
“不,那是运气。”叶满红着脸摇头。
人群里有人说:“应该是奇迹,这种概率太低了。但也得你把这事儿挂在心上、时刻念着才找到了人。”
一嘴东北口音,叶满看过去,那是一个浑身正气、不苟言笑的女人,是之前老闫联系过的那位东北的警察。
东三省是一家,这是老乡,叶满腼腆地对她笑笑。
谭英跷着腿,向后靠在桌上,其实她也没什么坐像,动作潇洒不羁,在雪山相处那几天叶满就习惯了。
她仰头看叶满,唇角带笑,说:“我跟你们说过了,他是个很优秀的孩子。”
叶满怔住。
这是第一次叶满被长辈夸赞优秀而不是挑刺,而且这人是被谭英。
大家笑起来,崔金子向他做了个手势,裴先生说:“你创办了一个慈善基金会?”
叶满:“嗯。”
他指指柜台后站着整理东西的韩竞,说:“我跟我哥一起。”
裴先生:“我和我爱人也创办了一个慈善基金,是做打拐寻亲的,做了十几年了,听说你们也有这个项目,如果感兴趣他可以带你了解,我们以后也可以合作。”
叶满心里砰砰跳,忍不住想去跟韩竞说这个消息:“谢谢崔老板、裴老板。”
“叫叔叔就好,”崔金子向他比划,他说:“你和谭英真的很像。”
“是很像的,不是性格,也不是模样,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亲切。”
苗秀妍像个小女孩儿一样牵着谭英的手,说:“是哪里像呢?”
“信”的中文结构拆分是“人言”。
叶满歪头看她,想着,她曾经交给自己的那封信,应该已经口头传达了。
“是灵魂像。”旁边坐着的一个珠海口音、穿着贵气精致的女人答道。
第225章
叶满夜里去了吕达房间, 这些客人里,只有他高反最严重,一直在吸氧, 可还是没有好转。
叶满自责地说:“我不应该选在拉萨的。”
吕达戴着氧气面罩, 虚弱地笑了笑, 眸光温柔:“看着你这么开心我就放心了。记得在丽江那会儿, 你问我开不开心, 你说虽然你的开心很少可也愿意分我,现在你比那时候多了很多开心。”
叶满趴在他床边,歪头看他, 轻轻地说:“大王,你现在做的工作开心吗?”
吕达:“嗯,因为这是我的理想。”
叶满问:“理想是什么?”
吕达说:“就是实现自我价值。”
叶满像个小小少年,与自己的偶像对话:“自我价值是什么?”
吕达顿了顿, 他想了半晌, 觉得这样的词过于空泛抽象。
他翻了个身, 看着叶满的眼睛,说:“就是你的现在。”
叶满愚钝。他低头看看自己,漂亮的衣服, 漂亮的首饰靴子, 还有自认非凡的气质,说:“是很帅吗?”
嗯,非常非常非常帅, 吕达在心里悄悄说。
然后闷闷笑起来,说:“要和喜欢的人成家了,当然帅。”
韩竞站在门口,联系了朋友, 他们决定把吕达送到医院挂水,然后用救护车送去低海拔地区,只是他没办法吃酒席了。
可叶满还是很高兴他能来。
“下一次我们去找你,请你吃饭。”韩竞走过来,说:“我那茶给你带上,喜欢喝再给你寄。”
吕达看向韩竞:“祝福你们。”
救护车过来了,他最后看了眼叶满,那一眼里有一点点的难过,可很快被车门挡住。
连夜挂了水,韩竞叫了朋友开车,一路往低海拔地区去。
叶满因为担心,一夜没睡,吕达给他传过来消息,说自己到低海拔已经好了很多,叶满才放了心。
过两天就是酒席了,叶满发出的四张请柬只有两个留下,但韩竞的朋友已经来了很多。
叶满去见过几次,韩竞那些民宿和客栈的店长到了几个,但按群里说的他们除了两三个有事的应该都会到。
戚颂他们也提前来了,这些都是自己人。
韩竞生意上的朋友还有五湖四海的朋友因为高原空气稀薄或者忙碌没真的到场,都是礼到,真正到的都是关系特别好,或者利益纠葛特别深的,可这数量也不少。
叶满自己掰着指头算自己这边的人,他的朋友竟然来了十三个这么多,好惊喜。
只是还有一张请柬的人没有来,和医生是自驾走丙察察,应该会在婚礼当天到。
夜里,客人们都去逛了,朋友们也都被小侯带去玩,大堂里很安静,能隐约听见附近酒吧传来的藏语rap。
叶满趴在柜台前打了个哈欠,随手翻开请柬。
红色的请柬上烫金的字并排写着“叶满、韩竞”两人的名字,看上去相当登对。
他忍不住摸摸韩竞的名字,又捧起来,纳罕地在自己的名字上面亲了亲。
——
谭英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天左右,今天我路过时听到他们说就要离开,各自回去了,谭英会去河北祭拜以前的老人们,再去香港看望外婆后会回到帕米尔高原。
不过我知道,以后她再也不会杳无音讯,她的信箱会再次开启。
谭英从未对我们说过她曾经病到什么程度,只从雪山与她同行时只言片语辨别她曾认真考虑过自己的后事。
我猜测她病得很重,重到她独自离开,重到治疗了两年,好转后仍瘦骨嶙峋。
她应该受过很严重的伤,无论是身体还是心上。
可她仍然凭着韧性挺过来了,现在的她已经找到了新的意志和信念。
在雪山深处时,炉火跳动中、牦牛奶茶的香气氤氲里,她曾对我说:我的母亲是一位抗战军人,她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我当初第一次出来闯荡就遇见了她,可以说我是跟着她的意志成长的。她告诉我吾辈当自强不息,她曾说,家是国的最小单位,国是家的脊梁,我曾努力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现在我的目标发生了变化,但意志没变,所以我选择来到了这里守边。
我发现,每个人的信仰是如此不同却又如此共通地使人变得熠熠生辉,我哥的信仰让我羡慕向往,谭英的信仰让我振聋发聩,而我也模糊有了自己的信仰——勇敢。
我不再随便抓一个信仰来寄托,因为我已经知道信仰不会救人,但人可以找到一个信仰来救自己,它未必是一个宗教。
无论遇到什么困境,我的信仰都会让我为了自己的心之所向勇敢地走下去。
这也是让我快乐度过人生的最优解。
我现在走上了与曾经谭英相同的路。
离开雪山前谭英对我说的最后的话是:你的去路也是蝴蝶过沧海。
我不知道以后我以后会不会改变,但是现在我有坚定不移想做的事。以后,我要开始创造属于我的故事、写我自己的诗了。
唯一的遗憾……和医生或许见不到谭英了。
他们一直在错过,而我作为一个局外人,除了暗暗催促和医生快一点开,别的什么也无法插手。
——
客栈门口毡布上挂的铃铛响了,他放下笔看过去,见是几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吵吵嚷嚷进来,身上带了一股子浓烈腥臭的味儿,高原的藏香都无法遮掩。
他们穿着偏商务,口音是外地的,应该是来工作而不是游客,在高原喝到这个程度,是完全没有自制力的人,叶满迅速判断。
叶满站起来,说:“您好,我们店里最近有事,不接待客人。”
最前面的男人歪歪斜斜走进来,噗通靠在柜台上,一开口嘴里酒气熏天:“你开着门凭什么不接待?我今天就要住,否则我投诉你!”
叶满有点生气了,他脸上表情淡下去,说:“不接待就是不接待,请离开。”
那进来的几个男人都二三十岁年纪,个子不高,油光满面。看这人来这边闹事,都似笑非笑站在一边,戏谑地盯着叶满看,互相分烟抽,调笑刚刚酒吧里的女人真够辣。
“店里禁止吸烟。”叶满又开口。
“老子要住店,给你送钱来的,别特么不识好歹!”那人拿起黑色钱夹,拍拍叶满的脸,那力道,说是拍,不如说是抽。
叶满处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他好久没有这样生气了,呼吸都有些急促。
“你们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一个男人溜溜达达走过来,侧身撑着柜台,嘟起嘴,呼地向叶满吹了口气。
一口粘稠呛人的烟闯进叶满的呼吸道,让他差点吐出来。
洪敬尧有点高反,睡了一觉,醒后从房间走出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倒是没着急,仍在三楼围栏那儿看着,还挑了个不错的角度,好整以暇地看热闹。
叶满身手敏捷,他见过的。
这时候,也有人看见了他。
“不接待客人?那他为什么能住?”那群醉鬼指向洪敬尧。
叶满抬头看了一眼,洪敬尧对他摆摆手,笑眯眯的,跟狐狸似的。
火上浇油。
分明在给叶满找事做。
叶满没说什么。
“我说你们这儿有漂亮的女客人吧?”一人猥琐地凑过来,说:“给我们开个挨着她们的房间。”
叶满从柜台后面走出去,走到门口,拉开大门,冷声道:“出去!”
“你特么听不懂人话是吧!”
为首的男人怒了,快步走过来,站在叶满身后的人薅住叶满的后领,控制他的行动,那走过来的人一巴掌扇了过来。
洪敬尧忽然站直身,眸色发冷地看着下面,叶满堪堪在他的手落下来的时候抬起手臂,护住脸,可还是因为惯性,头磕在了门框上。
他快速往下跑。
叶满费力地推开前面的人,他没料到这人忽然动手,也没料到这人力气这么大。
韩竞教他的功夫不足以让他以少胜多,他的招数几乎都是力量对抗,对叶满来说并不适用,所以他会的都是防御为主。近身肉搏,叶满根本不是对手,何况这是一群成年男人。
他咬咬牙,努力回想韩竞教他时的动作,抬腿踹向那人的小腿,可刚刚出腿他就后悔了,那人抓住了他的脚,他一下就失去了平衡。
那些人撕扯他,一个巴掌甩在了叶满头上。
顿时,脑袋嗡嗡一片。
叶满想起被自己爸爸打的时候,他们就像叶满的爸爸一样,毫无道理,喜欢打人喜欢欺凌。
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子强烈火气,手臂狠狠向后一杵,杵到了后面那人的下巴上,那人下意识松手,对着叶满踹了过去。
叶满喘着粗气,想闯出去,可那几个人围住了他,叶满努力挣扎,试图学着韩竞的招式自保。
可没用,韩竞力量大,他的招式在叶满用出来效果减了十倍。
他被人围起来,又一拳头砸向他的脸。
那人怒斥道:“我说了我要住店,贱皮子,你爸妈没教过你听人话?”
叶满呼吸急促,死死盯着那油腻腻的大脸,那双眼睛倔强锐利,仿佛燃着熊熊火焰。
气死我了!等我变得像韩竞一样肌肉发达,肯定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然后扔进无人区喂狼!
他咬牙愤愤地想。
拳头狠狠砸落。
“啊!”
一阵惨烈的嚎叫响彻大堂,叶满抬起头,看见了谭英的脸。
她伸手薅住抓着叶满那人的手臂,侧身一拧,接着手肘猛地向上一顶,速度极快,动作利落漂亮得令人目眩。
那人惨叫一声,下意识往后挣脱,胳膊竟然松松垮垮垂了下来。
那些人酒醒了大半,纷纷后退。
苗秀妍跟后面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赶紧跑过来扶住他,这时候洪敬尧也终于下了楼。
“你没事吧?”洪敬尧问。
叶满对他笑了笑,摇摇头。
洪敬尧皱眉看那些人,道:“我们要报警了。”
那些人一听,立刻想走,谭英抬起长腿向后一扫,大开的门关了,她把人拦了。
她看看叶满,皱眉问:“伤着了?”
叶满摸摸脑袋:“被打了一下,头有点疼。”
苗秀妍扒他的头发,叶满连忙捂脑袋。
苗秀妍:“我是大夫!”
叶满特别害羞,小小声:“你、你是男科大夫。”
“……”
四周一默,谭英没忍住笑了出来。
苗秀妍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说:“给我看看。”
叶满老实了,他乖乖站在那里,眼睛紧盯着那几个想要出门却被拦住的醉鬼,怕人跑了。
谭英问他:“怎么回事?”
叶满:“非要住店,我说店里有事不让住,他们就打我……”
末了,他小声加了一句:“我打不过他们。”
跟向家长打小报告似的。
洪敬尧看着他狡黠忽闪的眼睫,心脏禁不住悸动,他又回忆起香港时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在无人的夜里骑摩托,然后去便利店里一起躲雨。
叶满真的很迷人,虽然性格好像改变了,可更加耀眼,他轻易喜欢上他一次又一次。
谭英:“你那招数是跟韩竞学的?”
叶满:“嗯。”
谭英:“他的身手我十几年前就见过,靠力量取胜的,他身子壮,一般人不是对手,但你这体格学了不合适。”
叶满:“我哥也是这么说……”
谭英:“我的招式适合你学,我教你吧。”
叶满:“……”
“嗯?”
叶满抬头看她。
谭英:“明年三月,帕米尔高原杏花开的时候你不是会再去吗?去我那儿,我教你。”
叶满一怔,随后弯起眼睛:“嗯!”
那群醉汉这会儿反应过来了事情不妙,说:“走了走了,不住了。”
这会儿店门忽然从外面开了,韩竞走进来。
看了一圈,看见叶满泛红的眼睛和那个胳膊脱臼的醉鬼,立刻知道出了事。
他快步走到叶满面前,说:“伤着哪了?”
瞧见韩竞,叶满立刻委屈了,说:“他们打我的头,还打我脸,我被踢了好几脚,疼死我了。”
洪敬尧皱皱眉,刚才叶满跟他、跟那女人可不是这样说的,他的疼是一点一点加重了?
“喝多了,喝多了哥们儿。”那为首的看韩竞这身高气势太强,且这里人越来越多,立刻醒酒了。
他们那酒,该醉醉,该醒醒。
韩竞上下打量他们一圈,淡淡说:“来旅游的?”
那人连忙道:“是是是。”
洪敬尧:“我现在报警。”
韩竞扫他一眼:“报什么警?”
他向那群人走,谭英给让了路。
走到那个脱臼的人面前,韩竞伸手捏住他的胳膊,“咯咯”一声骨头摩擦声,胳膊被接上了。
韩竞:“走吧,没什么大事儿。”
洪敬尧脸色有些变了,上前一步:“不行!”
他为叶满不值。
可除了他,这屋子里没什么人阻拦。
那群人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他走回叶满身边,摸摸他的脑袋。
苗秀妍说:“他没什么事。”
可韩竞把叶满搂进怀里,唇贴上了他微微凌乱的头发。
“我去接朋友了,对不住,让你碰上了这种事儿。”他低低说。
叶满摇摇头。
他很享受这样被欺负了有人安慰,有人护他的感觉,也不觉得疼,整个人都飘忽忽的。
洪敬尧不冷不热开口:“你为什么让他们走?他打了叶满!”
叶满转头对他笑笑:“没事的。”
他们这事儿最多也就拘留两天,叶满心知肚明,以他对韩竞的了解,之后的事儿肯定不会善了。
可他也不担心,韩竞有分寸,他只是为难人,他不违法。
亲了亲他的额头,韩竞出了趟门。
叶满坐在高脚凳上,晃着腿跟谭英他们说话。
“这是鹰笛吗?我见过的,在塔吉克族的婚礼上。”叶满往嘴里塞了一块儿糕点,含含糊糊说:“那里的人可好看了,我哥就有塔吉克族血统。”
谭英随手摆弄着手上鹰笛,开口道:“你就是想夸你对象。”
叶满脸红,可也没避,说:“他就是很好看嘛。”
洪敬尧坐在一边喝茶,这矜贵少爷与高原格格不入,也没搭话。
在他眼里,韩竞对叶满很差,叶满这单纯的人遇上了渣子。
叶满跳下凳子,坐到谭英对面,说:“谭英阿姨,你见过我哥以前的模样,他以前是什么样子啊?”
谭英看他那模样,就知道他爱韩竞爱到心眼儿里去了,她也被人那么爱过,知道韩竞有多幸运。
“他应该跟你说过那事儿了……”谭英想了想,说:“他们住进去的时候我就在边上看着,觉得这群人不像坏的,那天我带着人逃,因为发烧了,实在打不过,就砸了他的车。”
叶满撑着腮看她,认真听。
谭英:“他那会儿才十八九,不过下手实在是狠,我看着都有点心惊。”
叶满说:“都说他年轻的时候像没约束的人一样,又冷又狠厉,是正儿八经的亡命徒。”
谭英:“倒也不是,他其实是个很正的人,会尊重人。他那会儿应该就是孤独,跟他车队的人也说不到一块儿去,经常自个儿待着。他心里始终有屏障,别人进不去。”
他看看叶满,笑了笑,说:“我那时候觉得他就算谈了恋爱也得是冷静理性,不太跟人热情的,没想到他会遇上你这样好的人,什么屏障都能融了。”
叶满羞赧地挠了挠腮帮子。
苗秀妍抱着谭英的胳膊,说:“小叶太真诚了,不过真诚的人容易受伤,还好他那对象是个好的。”
谭英转头看看她,语气不由得变得柔和、是宠溺的口吻:“对自己真诚的人不会。”
叶满心头一震,这句话,韩竞也曾经跟他说过的。
这个世界上一样美好的人总会相互靠拢,即使过了很多年。
“他很好,”那个始终安安静静很有气势的精致女人开口:“分别之前还给了我们二百块钱,姐姐没要,都给我了。”
她对叶满笑了笑,说:“没想到能再见他,也没想到找到姐姐的你跟他是一家人。”
叶满惊诧,他盯着那个容貌美丽,十分精英的女人,她说粤语的,小侯说她是珠海粤语口音。
所以,她是曾经那个……
谭英笑:“人生何处不相逢。”
是啊,古人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古人又说:一曲清歌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
人生际遇充满辩证的美,相遇本身就是诗。
叶满心脏怦怦跳,有点迫不及待想告诉韩竞这件浪漫的巧合,他在凳子上扭了扭,说:“我哥说,你的名字叫程灵素。”
话出口,几个女人都笑了。
“随口扯的。”谭英说。
杜阿姨和吴璇璇他们回来的时候,大堂里已经坐着不少人。
阿碧走到洪敬尧身边坐下,说:“身体有好一点吗?”
洪敬尧点点头,目光盯着人群中的叶满。
阿碧笑了笑,用粤语说:“你不般配他哦。”
洪敬尧被她的话说得不舒服,他很在意这个前后的问题:“为什么不是他不配我?”
阿碧看看他,唇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小叶的男朋友是不会问这种问题的。”
孟腾飞跟几个年龄相仿的大学生玩得还不错,回来就开开心心跑到叶满跟谭英面前说话。
这是自家人的地方,杨文拿起台上的吉他拨了拨,装模作样弹唱,惹得几个小孩儿哈哈大笑。
客人们陆陆续续回来,叶满点了餐,一样一样送进来,众人一起吃饭。
杨文勾住叶满的脖子,说:“叶子哥,你会弹吉他吧?唱一个唱一个。”
叶满:“我、我不会唱歌。”
潘米水其实年纪也不大,跟着几个年轻孩子玩了一路混熟了,这会儿也凑过来:“唱嘛唱嘛。”
叶满脸红。
半晌,他接住吉他,小声说:“我就有一首歌唱得还好。”
“什么歌?”
叶满在台上凳子上坐下,抱着吉他,紧张地呼出一口气,他看着这满屋子的人。
小时候那个没有人理会,只会孤独地一个人跳格子、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泣、一个人蜷缩着走在城市与乡村的孩子,现在面前多了这么多人。
他坐得高,所以看得清晰。
这里没有人不喜欢自己,他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最闪闪发亮的人,他被世界闪亮地喜欢着。
第226章
高原的风很大, 但天空星光烂漫。
室内很暖,人们玩了一天,都有些懒散。
叶满拨动吉他, 清澈放松地旋律淌出, 他轻轻开口:“有繁星、在天空、忽现忽隐……”
毛粟子听过他唱这首歌, 在很小的时候, 他曾经跟叶满一起看过这个动画片, 叶满会认认真真听,然后轻轻哼唱。小小的粟子模糊记得,他唱的时候好像有一股劲儿, 又像要哭似的,现在仔细想想,那时表哥好像很孤独。
现在的人可能都没听过这首歌了。
它成了一代人的童年,可于叶满来说, 他会的唯一这一首歌, 整整好好唱了他的半生。
“我站在、时光前、侧耳聆听, 从远方传来了呼唤的声音……”
他的音色温柔细腻,缓缓流淌进时光里,那些闪闪发光的人都站在时光里凝视他。
在黑夜里蜷缩着的孩子, 也会幻想自己正在闪闪发光。
现在的他, 不孤单。
他弯唇,轻轻唱:“多年后、回望那、远去的风景……”
「那些歌还有梦仍在风中飘荡。」
「用泪水泼响那、生命的铃。」
他现在会演奏乐器陶冶情绪、学会不同语言拓宽视野、戴漂亮的珠宝把自己装点得漂亮、坚定地为自己选了前行的路、有了很多朋友、有了亲人恋人,眼睛里常常带笑。
他会开始会写诗。
吉他尾音渐渐消散。
「心中的花在脚下, 已悄悄绽放……」
夜里,客人们都去睡了,叶满也困了,可还在等韩竞回来。
他趴在柜台前打哈欠, 有脚步声靠近。
叶满坐直:“敬尧?有事吗?”
洪敬尧站在他面前,说:“你们不合适。”
叶满抿抿唇。
洪敬尧的普通话还是那样,音调奇特,听起来别扭又好听。
洪敬尧:“他看起来不在乎你,而且样子很凶,但你很乖。”
叶满:“你就想说这个吗?”
洪敬尧:“还有。”
香港人盯着叶满的眼睛,说:“我喜欢你,如果你想跟我在一起,我随时带你离开,我可以让你过得更好,不用开这种小店维持生活。”
叶满抓了抓头发,说:“敬尧,他很在乎我。”
洪敬尧:“他放走了那些人。”
叶满没法跟他解释,换了个法子沟通:“你不喜欢我。”
洪敬尧:“我很喜欢你,你在香港的时候我就说过喜欢你。”
叶满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敬尧,我不喜欢高尔夫,不喜欢赛马,我不会纸醉金迷,也不懂生意场。”
洪敬尧没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这个:“什么?”
叶满真诚地说:“你是我在香港遇见的最大幸运,也是我们很珍惜的朋友。”
洪敬尧等着他继续说。
叶满:“你是个尊贵人,可你不了解我,我想做的事跟你的生活不一样。”
洪敬尧不了解,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了解。
他想叶满跟自己在一起,他可以带他回香港,可以用珠宝和钻石装点他,让他一直漂亮,住在大房子里,闲来无事在一起玩。
叶满清楚他在想什么,人和人之间的观念差异是没办法快速沟通好的。
他说:“人这一辈子很长,要选对同路人,我跟你不同路。”
话刚刚落下,店门开了。
韩竞裹着高原夜里了寒气进门,一眼看见两个人在深夜里聊天。
他脸色有些不好看。
叶满站起来迎他,听到洪敬尧说:“你曾经花了一夜的时间为我拼凑大陆的风景,答应我要带我去看那些地方,他能跟你同路,我也可以。”
韩竞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走进柜台,打开电脑。
他没吭声。
叶满察觉到了韩竞不高兴,所以他也开始难受了。
他说:“那时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擅自承诺,但是现在不行了,我哥会吃醋。我说的同路人不是一起旅行,也不是单指恋爱,我的同路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家人。”
洪敬尧是天之骄子,不屑与人比较,可此时他稍微有点较真了:“他有那么好?”
叶满:“他不一定是最好的人,可是是世界上和我最像的人。”
他弯弯眼睛,有点没掩饰住幸福,又说了一遍:“我爱他。”
他的意思是,他爱韩竞,也爱自己。
每个人给到世界的爱都不该超越自身,而对爱人最大程度的爱就在叶满的那句话里。爱人是相像的,他像爱自己一样爱韩竞。
韩竞调出今夜的监控,动动手指,全部删了。
洪敬尧皱眉,他全然不在乎韩竞在这里:“我看过你的笔记本,也见了他,他跟你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叶满:“你误会……”
他的话没说完,手腕忽然被抓住,他往后踉跄两步,被韩竞压在了墙上。
接着,微凉的唇压下来,激烈的吻迅速掠夺他的呼吸。
叶满愣了愣,瞪大眼睛看他,慢慢的,抬手,搭住他的肩。
洪敬尧看见叶满的手熟练搂上那个男人,白皙的手与黑皮衣相互衬托,显得格外漂亮。
记忆忽然闪了一下,他想起来自己见过这个皮衣,在香港时叶满买的廉价货,让他穿时他嫌弃,宁愿冷着。
他好像明白一点自己跟叶满哪里不合适了,他们就不是一个阶层。
那个男人在跟他示威,在他面前标记归属权,他们吻得默契又投入,那样渴望彼此,好像都忘了自己在这里。
从洪敬尧的视角,韩竞无疑是很优秀的那一类男人,身材、长相、气势都没得挑,似乎家境不错。
不过他也不落下风,甚至身份地位绝对更胜一筹。
他差的只有一点,他不屑地想,就是叶满眼光差。
叶满被韩竞亲得气喘吁吁,偷偷睁眼看过去,民宿天井有蓝色星光从玻璃坠落,这灯火熹微的大堂只剩下他俩人了。
韩竞垂眸看他,目光淡淡的。
慢慢启唇:“他说……”
叶满飞速抽出桌上的笔记本,拍在韩竞胸口:“给你看给你看,他能看到是因为我的笔记本丢了被他捡到,以后只给你看。”
韩竞又放回了桌上:“我不靠这个爱你。”
叶满愣住了。
韩竞开口道:“你为他做了一夜照片……”
“一夜!”叶满搂住他的脖子,软声撒娇:“今晚不睡了。”
韩竞盯着他,从他眼里看不出半点因为那个香港人产生的动摇,这才牵住他的手,拉他上楼。
韩奇奇迷迷糊糊醒过来,被提溜后脖颈塞进同样睡得迷迷糊糊地小侯的房间。
“你知道我这两天吃了多少醋吗?”韩竞一边咬他、掐他,一边说:“吕达走了,又来一个,你怎么那么招人呢?”
叶满问:“我说了那么多话,你还是吃醋吗?”
韩竞:“吃醋是吃醋的事,高兴是高兴的事。”
小心眼儿。
叶满背地里偷笑他,被韩竞掐住下巴抬起脸。
对上那双浓黑深邃的眼睛时,叶满停了笑,他说:“哥,人这一辈子会轻轻地喜欢上很多人的。”
韩竞:“……”
轻轻——意思是容易的、程度不深的,像蒲公英飞过春天,擦过人的衣角那样。
那不代表什么非你不可、天荒地老、情深似海,就是轻轻喜欢,就像喜欢刚刚吹过的风和经过开的花一样。那是美好的感情像蒲公英一样飘到美好的人面前温柔打转再飞走,碰到的人很幸运,可并不代表什么后续,也不代表有故事,因为蒲公英是好大一朵,拥有借风去往全世界的能力。
但爱独一份儿,叶满爱上韩竞,就不会看别人,已经扎根了。
而韩竞曾经也是轻轻地喜欢了叶满,只是轻轻喜欢,甚至在见过第一次后都没有主动留下加联系方式。
现在他爱叶满,深深扎根。
韩竞是小满专家,明白他的话,脸色稍缓。
然后叶满趁机装得可怜巴巴,向凶悍的男人示弱:“老公,我让狼吃了就太可惜了,我可香了,还是留给你吃吧。”
韩竞吃醋吃得牙酸,需要磨牙,于是一口咬上他的嘴唇,把人抱起,木质楼梯传来轻微咯吱声,男人步子很稳,他们就这样一边亲一边回房。
到了房间,两个人不再隐忍,快速缠在一起。
“那几个人呢?”折腾了一夜,天都亮了,叶满才想起来问。
韩竞揉揉他的脑袋,老是觉得那里被人打出大包了,又心疼地低头亲他,随口道:“扔无人区喂野狼了。”
叶满笑了半天,抓住他的手,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他迷迷糊糊打开手机看时间,当地新闻推送了一条消息——今晨有自驾游客在可可西里无人区发现六名男子。
他打了个哈欠,点进去看,后面的报道说:六名男子满身是殴打伤,身上无任何身份证明,其中两名男子出现高反失温,已被热心人士送医。据说,他们并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无人区……
叶满翻了个身,抱住韩竞的胳膊,又心宽体胖地睡了过去。
办酒席前两天,叶满跟韩竞回他在拉萨的房子里住的,毕竟是做新郎,要穿新衣服,要戴好看的首饰,还弄了红被子红床单的新房。
他穿着西装站在韩竞身边,看着镜子里的他们,然后向韩竞歪歪头。
韩奇奇穿着小西装坐在俩人脚边,仰头看他们,也歪歪头。
韩竞搂住他的腰,说:“过了今天,咱俩就算结婚了,以后一起过完这辈子,谁也不能背叛谁。”
叶满:“那以后咱俩就是天下第一好了吗?”
韩竞:“嗯,以后谁也比不上咱俩的好。”
叶满在意这个,听他说完,立刻眉开眼笑。
李冬雨来开的车,见叶满穿得好看又板正,比自己结婚还高兴。
叶满问他:“谭英他们走了吗?我邀请过他们,不知道会不会来。”
李冬雨:“早上去的时候都不在了,应该是走了,确实也住了挺久了。”
叶满有些不舍,低头看看手机,和医生说他还得一会儿到,也就是吃饭那会儿。
车停在饭店门口,小侯跑过来接,他们挺低调的,外面没有大操大办,里面用的酒水菜品却是顶尖儿。厅相当大,摆着的藏式沙发隔出一个个坐席,菜品都是自助形式摆成一圈,随取随用,热菜凉菜加起来一百零八种,酒水不计其数。
他们到的时候,客人们已经到了。
两个人在众人的注目中穿过大堂,走到台上,头顶巨大天窗泄下的光芒灿烂地将他们照着,敞敞亮亮,堂堂正正。
那些司仪流程什么的都没有,韩竞牵着他的手,跟到场的那些客人说:“我办这个酒席一是为了有个成家的仪式,请大家有个见证,从今以后我就有家了。二是为了让我老婆把我过过明路,要不我没安全感。”
他这一句话,把他那些朋友都很逗乐了。
另一边,叶满的朋友们跟那些庞大的数量比起来少得可怜,却因为年轻人多,很能起哄,鼓掌声儿特别清晰。
韩竞牢牢攥着叶满的手,俯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他垂眸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眸子,低声说:“给我过个明路。”
叶满被他逗笑了,他站在这里,紧张极了,掌心都是汗。
他看向台下,他看到了韩竞的朋友,大多数他都不认识,有的他认识,戚颂、眉姐、温右、高合祥、刘铁、鲁老板……他们都看着自己,因为相熟,所以他更加紧张。
他再看向自己那边的朋友,李冬雨正掐腰站着,眉头微皱,仔细地盯着叶满的表情,他为叶满着急,怕他情绪激动忽然哭。
“我……”麦克里,传来叶满的声音,大堂里瞬间安静,听他说话。
他更加紧张。
他攥着韩竞的手,这才找到一点安心,说:“谢谢你们能来。”
叶满望着李冬雨他们那儿,慢慢开口道:“我的朋友不多……”
那话音还没落下,酒店大堂大门缓缓敞开,头顶巨大天窗外经幡飞扬、金光潋滟,远方隐隐传来诵经声、神圣庄重,人影渐渐清晰了,就像信中时代的他们从时光里走出。
叶满几乎忘了呼吸,目光跟随他们走近,一瞬间仿佛看到时间在飞速后退,那些人神采飞扬、风云激荡,英雄本色毫无褪减。
多年过后,他们赶来参加一场盛大筵席。
所有人都看过去,一时鸦雀无声。
从他们的姿态和走路习惯看上去三教九流的都有,看着年岁都有些大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女人,肤色黝黑,可眼睛明亮锐利,身材挺拔修长,走起路来矫健生风。
刘铁扒拉戚颂:“我咋个看打头那个这么眼熟呢?”
戚颂仔细看:“我也有点……”
谭英在空位坐下,那些朋友也在空位坐下了。
人数不少,竟然看起来和韩竞那边的人差不多了。
谭英来给他撑腰,撑门面来了。
第227章
叶满眼眶微红, 对他们笑了一下。
“我有很多朋友,”叶满扬起唇,挺直腰杆, 在韩竞深深的注目中, 赧然又有点骄傲地说:“他们今天都过来了!”
叶满说:“谢谢你们, 今天来看我成家。”
他紧紧攥着韩竞的手, 鼓足勇气, 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牵挂,我会专心爱你,好好经营我们的家。”
他准备了好多漂亮话, 还是忘光了,凭着本能说了这句不漂亮的话,台下的人还是给他鼓掌了。
韩竞对他笑,轻声说:“还有吗?”
叶满的圆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 确认道:“我也, 有家了?”
韩竞忽然欠身, 吻住他的唇。
小侯跳起来一拽,头顶气球“嘭”地爆炸,无数花瓣飘落。
庆典也好、鲜花也罢, 所有那些事情的存在都是为了庆祝在这个世上有了一个栖息之所。
他们两个都没有家, 一个动荡漂泊,一个寄人篱下。
世界上从此又多了一个家,他们两个住了进去。
他们来找叶满敬酒, 但是叶满在长期服药,只能喝雪碧。甜水儿到嘴里没有一点气泡,李东雨甚至把饮料气泡都帮他给放了,怕喝着难受。
席间氛围放松, 苏眉给叶满理了理衣裳,笑吟吟说:“这衣裳真好看,刺绣也精致。”
叶满腼腆地说:“苗绣,他找人订做的。”
西装上面绣了精美的花纹,吉祥又时尚,是早就定好的,韩竞决定办酒席的时候就开始找人做了。
戚颂:“总感觉小叶长个子了。”
苏眉绕着他转了转,那双裁缝的眼睛一打眼就能看出来:“应该有三公分。”
叶满:“欸?”
他站在韩竞的好朋友中间,被一群人陀螺似的转来转去研究,说:“不会吧?我快29了。”
苏眉笑道:“体态变了,肩背也挺拔了,确实变高了。”
那穿鞋就有一米八了!
叶满最近很爱美,立刻想找个镜子看看,那样在厅里看来看去,忽然瞧见刘铁鬼鬼祟祟离席。
他穿着打扮很东南亚风,发型也是,招招摇摇往叶满朋友那边的一桌走。
苏眉也跟着看过去:“他干什么去了?”
众人扒着沙发一起看,就见刘铁走到一个姑娘面前,坐下了。
刘铁:“美女,咱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又去骚扰人,”高合祥冷哼一声:“多少年过去他都不会变。”
叶满知道不是,他说:“他们真见过。”
韩竞端着酒过来叫他,见他们都在八卦,也看过去:“刘铁见过的?”
他看向那个珠光宝气的精英女人,也愣了愣,说:“是不是……”
叶满才想起来忘了告诉他:“嗯,她叫茉莉,你们以前见过的。”
温右先想起来了:“茉莉?是不是零几年那会儿遇见的小丫头?”
高合祥:“哪个?”
戚颂想起来了:“打头的那个是程灵素?难怪眼熟。”
他显然对这个名字印象很深刻。
叶满忍笑:“她是谭英。”
苏眉讶异:“她就是你们一直找的谭英?”
那边,刘铁被茉莉嫌弃,悻悻回来了,说认错了人,那女人长得很像他梦中情人,他的梦中情人可是个胆小可怜的姑娘,也不说粤语的。
没人告诉他,都鼻观眼眼观心。
叶满饿了,趁着喝饮料的间隙偷偷吃了块儿奶糕,这么会儿时间就被人抓去说话了。
这些人叶满认识,是前年去冬城旅游那群人,也是韩竞生意上的合伙人。他把民宿酒吧都给叶满管,其实那些赚的钱也只是小部分,真正赚钱的买卖都是跟他们一起做的,从二十一世纪初开始做的那些行业,这些人是抓着风口起来的富翁。
不过叶满只记得李斌,那个茹毛饮血的投资人现在跟他们基金会有联系,其他人都认得但对不上号了。
老周腆着大肚子拉他过去,笑着说:“还记不记得我了?”
叶满温和又有礼貌地说:“当然记得,好久不见了。”
一圈人都是混生意场的,来了高原显然有些萎靡不振,吃饭也没吃多少,倒是看起来心情挺好的。
“老韩追了你一年,终于追上了,”他们打趣叶满,说:“感觉你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叶满低头看看自己,说:“他们确实说我长高了一点。”
一句话轻松把里面那里面的意味深长给揭过了,几人对视一眼,确定叶满确实不一样了,他以前只会唯唯诺诺地眼神四处乱飘,焦虑且胆小。
李斌跟叶满已经算熟络了,笑笑说:“叶老板跟韩老板的基金会夏天就会开始工作了,可以接受定向捐赠,各位要支持啊。”
老周:“那当然了。”
他拍拍叶满的肩,大咧咧说:“韩老板要是欺负你,就跟我们说,我们给你介绍飞行员体育生,比他年轻帅气的。”
叶满:“……”
韩竞走了过来,问:“说什么呢?”
叶满指指他们,笑着说:“他们说要给我介绍飞行员和体育生呢。”
众人:“……”
李斌垂眸喝茶,把自己撇清。
韩竞似笑非笑扫了那群人一眼,牵起叶满的手:“别听他们瞎说,你有我一个就够了。”
俩人就顺势告辞离开了。
“真不太一样了。”老周啧啧两声儿,说:“跟以前完全是两个性子,以前只会往老韩身后躲。”
“以前他可不会告状,”一人开玩笑说:“这下完了,逗人一句要被老韩记恨了。”
李斌慢悠悠说:“你们那是逗人吗?是没把这场酒席真当回事儿吧?”
几人一顿,看向他。
李斌:“以为叶满听不出来这轻慢?那是给你们留了面子。”
韩竞带着叶满去见老闫他们,江年、柳妹儿他们都在。
叶满敬了一杯雪碧,张张嘴要说话,老闫先开了口:“老板,我们听说你要让我们股份。”
叶满“嗯”了声,说:“那合同我还没签,你们同意的话我改了给你们看。”
老闫:“看轻我们了不是?”
他胖墩墩的身子在那儿一坐,一个人占了一个沙发,说出的话很有力度:“就算你不让我们还能收你的人的钱吗?更何况是那些志愿者都是干正事儿的,我们不帮忙还收钱?把我们当什么人了?”
叶满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一个穿花裙子的气质阿姨说:“我们不会签股份转让合同的,还是按原定的,你是自己人,你的人当然也是。以后我们的店都跟着基金会走。我们是一家人,不讲两家话,有事尽管吩咐。”
柳妹儿大马金刀往那儿一坐,说:“先前是替竞哥找一个人,现在是替老板你找很多人,咱们也是升级了。”
那些叶满认识的、不认识的店家都笑起来,爽朗的笑声里,叶满晃了下神儿,他察觉到自己正在一个坚固且善良的环境里,这种环境让他有安全感,且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有底气、自信。
厅里人们在流动着取菜,推杯换盏。
叶满看时间,又看向厅堂大门。
然后,他跟韩竞向谭英走过去,敬雪碧。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茉莉站起来,对韩竞一笑,说:“十几年前我搭过你的车,没想到能再见面。我准备了礼物,祝你们新婚快乐。”
韩竞笑道:“记得,你现在怎么样?”
茉莉见他还有印象,笑容更深:“我很好,开了几家美容店,过得很富裕。”
她把礼物递给叶满。
叶满小心拆开,里面是一块儿镶钻复古金怀表。
那么粗的链子和流苏都是金的,豪横得毫不遮掩。
谭英随性道:“我身上没带什么东西,这对鹰笛是以前一位朋友送我的,给你吧。”
那是一对白玉色的骨笛,用鹰的翅骨做成,每个笛子上有三个孔,笛身刻着奇特图案。鹰笛一般成对出现,谭英这次带了两个出来,就是特意挑了送他的。
叶满虽然不那么聪明,可也能听明白弦外音。
鹰是保护动物,这种东西现在除非有非遗传人用已经死去的鸟类翅膀制成,剩下的就是老物件儿了。
叶满没拒绝,伸手仔细接下,小侯立刻拿了个锦盒过来装好。
叶满在她身边坐下,亲昵地小声说:“这两天很忙,我以为你们走了,前些天就听说你们要走。”
苗秀妍:“你要结婚,我们怎么也要喝喜杯酒再走的,他那边人多,你这边人也不少,气势撑起来,以后不受欺负。”
叶满鼻子有些酸,轻轻地说:“谢谢。”
谭英:“我们喝完酒就走了,我去河北祭拜后再去香港一趟,然后会回塔县,到时候去那里找我。”
叶满又偷偷看了眼大门,说:“好。”
一个厅里百十号人,鼎沸热闹,有人上台跳起了舞,唱起了歌。
叶满回到李冬雨那桌时,鲁老板正拉着杜阿姨倒苦水。
“杜阿姨,你走了以后她一直闹脾气不吃饭,一年都换了五个阿姨了,你什么时候旅游完就回去吧,我给你换大房间,涨工资。”鲁老板那光溜溜的脑袋看起来愈发满目凋零,愁苦几乎要将杜阿姨淹没了。
杜阿姨面对自己这个曾经的雇主时还是很尊敬,鲁老板曾经在她最难的时候收留了她。
可她已经不想回那个小小房间了,她有比做饭更加想做的事儿。
杜阿姨委婉道:“老板,我答应了小叶,要去他的基金会帮他。”
鲁老板愤愤:“你们都跟着小叶走,见一面就跟他跑,他的八字肯定有什么的,我要去算一算。”
“跟他八字没什么关系,”王青山这个天选打工人拍马屁也是一流的,他充满浪漫口吻地说:“是他的信念值得我们跟随他,他身上有希望。”
毛粟子端着牛肉坐在沙发上四处看,这里面这么多表哥的朋友,三教九流的什么样的都有,也有些很明显的非富即贵。家里没有人知道表哥这样有本事,只有他知道,不过他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这里只来了自己一个亲人,他是特别被信任的,要保守秘密。
小时候他就知道表哥什么都懂,肯定有大出息的。
家里那些人都是傻的,原野跟他说过表哥离开那天的事,那群人贪婪又傲慢,他很明白叶满断亲的选择。
阿碧跟洪敬尧坐在后面那桌,听着周围的人说话。阿碧慢条斯理道:“他很受尊敬。”
洪敬尧垂着眸子,说:“我看过他的笔记本,他很柔软,不适合做一个领导者。”
毛粟子在他对面坐着啃牛骨头,翻了个天大的白眼。
阿碧:“事实就是你对他有偏见,他不是你交往的那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情人,他有自己的信念。Grandma说,如果她有一天离开了,也要我们不要跟他断了联系,她很看好他,她看好的人从来没出过错。”
洪敬尧皱眉,他察觉到阿碧在警告他,可他看向阿碧,她仍然笑盈盈的,很淑女。
“我或许并不了解他,但我喜欢他,这次见面更喜欢他。”洪敬尧眸色微暗,修长的手指转动杯子,自语道:“我应该早点来大陆的。”
阿碧故作惊讶,掩唇道:“以前有什么阻拦你吗?洪先生。”
洪敬尧:“……”
叶满刚过来就听到了王青山在夸自己,脸顿时发烧,李冬雨拉开椅子让他坐下,调侃道:“怎么样?醉了吗?”
叶满:“我喝的是雪碧,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冬雨吊儿郎当地抬抬下巴:“你看你家那个。”
韩竞醉了,这是叶满第一次看见韩竞喝醉,走路都有点打晃,平时淡定沉稳的脸上意气风发,笑容满面。
叶满撑下巴,远远望着韩竞,说:“哥,我以后有家了。”
李冬雨:“挺好。”
叶满:“我以前一直想家就是一个可以不赶我走的房子,我一直找一直找,现在我觉得,他就是我的家。”
李冬雨接不上他那矫情的词儿,从口袋里掏了掏,掏出块儿喜糖,哄孩子似的说:“吃了吧,吃了就不肉麻了。”
叶满剥开糖纸塞进嘴里,眉开眼笑地说:“我今天好开心啊!”
李冬雨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叶满的时候,那双眼睛望着自己,忽然就淌出了泪,叶满哭起来很有特点,眼睛上先蒙起一层水膜,盛不住了就流淌到他眼尾的小窝,蓄满后直接砸下来,像泄洪一样。
那双经常流泪的眼睛现在装满了明媚笑意,他一个粗人都能辨别他现在很幸福,被爱包围着。
他过得开心就行,别的不重要。
爸妈住在客栈里,没过来,他也不愿意让他们见叶满。
他们一直在他耳朵边说他那个同父同母的弟弟,如何优秀,如何让他们和睦相处。他对叶满的关心让他们伤心,他们觉得叶满在李冬雨心里地位超过了亲弟弟,这是不分亲疏的表现。
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是这么算的,亲与不亲是看心,不是只看血缘。
小侯脚不沾地招待着客人,一转头发现韩竞没影子了,他放下酒杯打量大堂,在最角落的空桌那儿找到了他的身影,背对着众人,形单影只地安静坐在那儿。
他走了过去。
那个桌子没人落座,但桌上摆着满桌酒菜和一幅空碗筷,那是韩竞单独给侯俊留出来的。
他心里发酸,慢慢走到韩竞身后,看他给空杯子里斟了酒,听他低低说着话:“我第一眼见他就喜欢他。”
小侯忍不住一乐,说:“你俩说什么呢?”
韩竞回头看他,笑笑说:“跟你哥聊聊我跟小满的事儿。”
小侯坐下,拿起筷子吃菜。这一天忙碌,他肚子里都是酒,得空吃一点东西,这些都是给他哥准备的,他哥最疼他,不会介意他碰。
韩竞喝多了,加上今天日子特殊,对旁人向来少于表达的他说话就有点多,他跟侯俊说着心里话,小侯在一边听着,他作为一个旁观者,去看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竟然也觉得心动,他清楚心动的不是他,而是故事里韩竞对叶满的感情。
韩竞慢慢吐出一口气,弯唇说:“我是去冬城旅游,跟朋友聚会遇上他的,那会儿我就看见了他的眼睛,也是好奇,那么淡的人怎么有双那么烈的眼。”
侯俊自然不会应答,小侯乐呵呵问:“当时就开始追了呗?你俩当时的事儿我都不知道,就知道你俩莫名其妙处了又分了。”
韩竞:“开始没打算追。”
他笑着说:“就是印象挺深刻,回去的时候我还跟朋友说遇见那么一个人,觉得特别,可旅途里遇见的人,一走一过,哪会那么当真?”
小侯:“那后来怎么联系上的?”
韩竞:“他给我付了酒钱。”
小侯给他倒了杯酒:“以后呢?”
韩竞跟侯俊碰了碰杯,眸子里浮着笑意,对小侯说,也是对侯俊说:“本来转身就各不相干的,他偏留下了条线,把账给我们付了。但我那会儿也没多想,就想交个朋友。”
韩竞到冬城那天赶上晚高峰,路塞得跟腊肠一样,老闫给他打了电话,说已经安排好招待,就两三公里的路,他堵了半个点儿,百无聊赖地打开广播,当地新闻在车里热热闹闹响起来:“今天冬城开出了一个亿大奖,这是我们冬城第二次开出这么大奖项……”
那会儿他左耳进右耳出,毕竟一个陌生人中奖十个亿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当天夜里吃完饭,老闫带他们去唱歌,ktv环境不错,他心情也不错,那天他有笔投资回报不菲,所有事儿都很顺,他也在那天遇见了叶满。
那个比他小九岁的本地土著小卷毛儿。
第228章
韩竞加了人家的好友后, 挺长时间都没被回应,他也没太当回事。
第二天他们商量去湖边露天烧烤,毕竟来了当地肯定要去当地最好的景点儿看看, 一边吃一边看才最享受。
他们正准备东西呢, 微信申请通过了。
韩竞觉得那小卷毛儿对他有点意思, 这并非因为他多自恋, 而是两个互相有点意思的人聊天时其实一开始就不在普通频率上, 能感觉到彼此的钩子,拉着扯着抻着想继续,那是种微妙的感觉, 只有体会过的人明白。
叶满最初的时候挺抻着他的,他约他出来吃饭,也就是想见个面,可叶满隔了好几个钟头才回他, 说他正吃着。
现在想想, 叶满不是抻着他, 他也没那心眼儿,他就是社恐,害怕自己。
正好那几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玩意儿把碳买错了, 一群人灰头土脸在江边儿吹风, 本来他可以找老闫来收拾烂摊子,可他想了一会儿,给小卷毛儿发了条消息, 问他有没有什么餐厅推荐。
那是成年人之间的试探,跳过寒暄,一开始就往深里纠葛,聊日常、说自己倒霉的事儿来示弱, 正巧自己游客这身份会让人放松警惕,他可以试探着约人。
韩竞这么干了,要是对方对自己也有意思,肯定就能接。
果然,那人接了。
带着那几个灰头土脸的朋友去吃饭的路上,他一直挺期待,到了地方,他靠在车上抽烟,盯着手机看时间,想着等会儿见面了该怎么说话。
那人来了,穿得像个学生,戴着鸭舌帽,头发还湿着,缓缓抬起头看他时,韩竞先看见他俊秀消瘦的脸,然后是那双大大的圆眼。
那瞬间,他的烟烫了一下手,心烫得有点荡。
他把烟换到左手,上前一步跟他握手,那只手很凉,大夏天的,也不知为什么会这么凉,可挺好牵的,他能直接包住。
他正式跟他自我介绍,盯着他的眼睛,想给他点儿不一样的暗示,可对方错开了眼。
接下来就有点难了,他不看自己,也不接话,他换了几样话题他都不参与,也不知道是害羞胆小还是压根儿就没兴趣。
坐饭店里那会儿,他等了挺久,没等到对方说话,就拿手机给他发了条消息。
他是试探,试探对方是不是对他没意思,就问他是不是耽误了他的事儿。
可他这么稍微硬了一点的试探直接把人给推回去了,小卷毛儿想走了。
他干脆试探地更直接一点,问他是不是要去找对象。
这句话让人留下了,那小卷毛儿耳朵都是红的,主动问他有没有对象。
他断定这是个害羞胆小的人,而且,对自己有点想法。
可就那么不巧,碰上了那人的前男友,那真不是个东西,本来挺好的发展,让他直接打乱了。
那会儿他就察觉到了这个小卷毛儿的难搞。跟以后一起旅行后很长一段时间感觉到的一样,他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捉摸不透,抓不住,怎么样这个人都会往后缩,还不带反弹的。
总之那晚上挺糟糕的,想着发展一下,对方直接走了。
他跟了出去,看他进了商店,就在旁边等着。
等他出来,他叫住他,他明显察觉对方很意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再找他。
第一次拦他,他问他吃什么菜,给他打包,其实就是一个留他说话的借口。
可那小卷毛儿拒绝得特别干脆,一点儿余地都没有,连跟他说话的兴致都消失了。
他确定他真想走,就直截了当问他喜欢什么样的,这相当于明牌了,也是第二次拦他。
对方也算坦荡,直接跟他说喜欢他这类型的,不夸张的说,他这个年纪了,听对方这样表白掌心一时酥了一下,口干,想摸烟,摸了个空。
可对方的表白伴随着的是放弃,他说“我知道你不能喜欢我,咱以后也见不着了”,就是在撇清关系。
他觉得这人又天真又笨拙,他都追出来了,这么问了,还能是对他没意思吗?
可这份不知真假的天真勾着他,他第三次在小卷毛儿想离开的时候向他迈步,问他要烟。
这才阻住了他离开的想法。
他那时候也总结了一点经验,关于如何和叶满交好——就是叶满退缩时,只管坚定地向他走,一直走到他身边,他就留下你了。
……
小侯问他:“后来呢?”
韩竞:“他跟我相了个亲。”
小侯没忍住乐:“相亲?”
韩竞:“就是正儿八经相了个亲,我觉得他是想考察一下,慢慢发展,就配合了。”
小侯:“然后呢?”
韩竞扬起唇角,转头望向后面,穿过层层人影,叶满正跟朋友们说着话,眉眼弯弯,光彩夺目。
韩竞的眸子有些迷离,更确切的说,是有些痴迷,他缓缓说:“然后我送他回去,他就问我能不能亲嘴。”
小侯惊讶极了,他难以想象自己老实巴交的嫂子还有这么狂野的时候。
小侯追问:“就亲了?”
韩竞理所当然道:“为什么不亲?俩人都单身,又都有好感,嘴都闲着,不正好吗?”
小侯吐槽:“流氓。”
韩竞笑了笑:“在那之前,我也问他要了名分。要是亲就得在一块儿,正儿八经谈,问他这样还想不想亲。”
小侯:“他怎么说?”
韩竞:“他就听了后半句话。”
小侯捂着肚子乐,兴致勃勃问:“然后呢?”
韩竞:“那几天冬城暴雨,我在他那儿住了几天,感觉挺好,对他越来越喜欢,他也确实很喜欢我,可我俩实在不算熟悉。我也感觉他对我就是表层的喜欢,不想了解我也不想深了处,不过我也没急,就想着时间还长,慢慢来。”
小侯“啧”了声,说:“赶上了格尔木那事儿。”
韩竞点点头。
韩竞离开之前应该有所警觉的,可前一晚上他跟那个冬城本地土著小卷毛儿过了相当享受的一夜。那一夜滋味儿太好,他甚至没法控制自己停下来,他不停亲他、抱他、摸他,把里里外外都标记上自己的味道,对方也特别需要他,缠人得要命。
那过程里,他决定对他负责任,想跟他好好谈。
可分开后,来自冬城的消息少了。
越来越少。
他人在格尔木,坐在民宿里,握着手机看。
那对话框里密密麻麻都是自己发出的消息,对方有时候只敷衍地回几个字。
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开始思考离开前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他,可似乎没有什么矛盾。
给对方打电话,有时候也会接,话里好像没什么,语气里却开始疏离,更没在一起时那种热情。
这种落差十分巨大,让人心里难受,卡着一口气似的。
他那时候已经着急了,他察觉小卷毛儿没想好事儿,他做了试探,给他买的礼物也被拒收。
他匆匆在格尔木处理完事情,立刻订了回冬城的机票。
回去前一天晚上,他给叶满发消息:“小满,我觉得咱们相处有点不对,分开后就没话了是吗?”
他也有点没耐心了,冷冷问:“你是怎么想的,能和我同步一下吗?”
等来的是一句“咱俩散了吧”。
他甚至没说分,连俩人的关系也一起否认了。
韩竞飞机延误了,到的时候已经是隔一天的早上,按理这个时间叶满还没上班,可是怎么敲都没人。
他把锁撬了,里面的样子让他愣住了。
里面一点他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他睡过的床上没有枕头,门口没有他的拖鞋,沙发上被他解开腿的粉红豹也重新系上,就仿佛,他从来没在这个地方出现过。
屋里没人。
他在那里从白天等到晚上,再到半夜,都没有人回来。
算算时间,那一天其实正好是叶满坐飞机飞去拉萨的日子。
就此错过。
“怪不得。”小侯说:“你跟我说你谈了恋爱,后来再问又不说了。”
韩竞跟侯俊碰了碰杯,无奈又有点纵容地笑笑:“我知道他经常出差,等了几天,就回了格尔木。准备过一段时间再回冬城,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小侯:“嫂子那天半夜来民宿,我看见名字和照片,就觉得像他们之前在群里分享的那个模糊照片,可是嫂子好像完全不知道这是你的店,我观察一阵真以为自己认错了。”
韩竞:“在吉格姐姐的奶茶店里看到他的时候,我也以为自己认错了。”
小侯:“那不还是见到面了,怎么就这么巧,住进了咱家的店。”
韩竞沉默了一下。
那天晚上他心里不比叶满舒服,他喜欢的人、他对象跟别人站在一起,走到他面前时装不认识他,简直是挑衅,把他面子往死里踩。
分开前紧紧抱着他,那力道像是喜欢他喜欢到极点了,不想跟他分开,再见面时跟着别的男人一起,喊了他一声“叔”。
他那会儿只想知道叶满心里有没有他。
他干了特别不成熟的事儿,用别人试探他,他跟别人熟络、暧昧,可注意力都在叶满身上,叶满没反应,他在吃东西,塞得满嘴,表情看上去也不太好受。
他不知道叶满的难受是因为俩人的关系还是别的,叶满要是真想分手那他也成全他,都是成年人,说清楚了,不至于闹的这么僵。
他那么烦躁,可他还是觉得他有点可爱,他隔着桌子拿手机偷拍他,用指头划拉着手机让它聚焦,把那人清清楚楚拍下来。
拍完他看着手机里的人影,仔细地看,觉得他瘦了挺多。
他坐楼下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叶满当初跟他在一块儿就是因为他是冬城的游客,好甩,一开始就没想跟他长久。
上楼时撞上了吉格去找叶满,站拐角听俩人的对话,听见叶满说要走了。
要去哪儿?去信里。什么信?他跟吉格的秘密暗号?
他不了解叶满,但也知道人家不愿意在他这儿留着,他的店也不稀罕住。
他想,年轻人谈恋爱可能都这样,不负责任,没把他俩那段感情当回事。
既然如此,自己死缠烂打也没劲。
想到这儿,他也准备离开了,就此一别两宽。
可把玩的金牌意外从手上滚落,进了黑洞洞的房间。
半夜三更,那扇门开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叶满梦游。
他把人抱住的时候,立刻想起了那夜两人纠缠的温度。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能跟这小年轻一般见识,得成熟点,对他负责任。
分就分吧,再从头开始试试,还是不行就再说不行的事儿。
他看到了桌上的几封信,他能看懂藏语,当晚就在脑子里画好了地图。
叶满想去信里,第一站肯定是德钦。
第二天天没亮他就去自己的户外店里拿了东西,东奔西走各个旅途中的东西都买好了。
买齐备后天已经大亮。
小侯给他打电话,说人要走了,他让他留住了。
压着限速线跑回民宿,他已经从里面出来了,跟吉格在一块儿。
看样子差一点儿他就要跟人跑了。
小侯机灵,把他往自己车上推。
叶满坐上车的瞬间,他才清楚了一件事儿——现在这个,才是真正的叶满。
他和叶满从这里才开始第一次相识,故事从这里才刚刚开始。
小侯给他倒酒,不太相信:“那时候就那么喜欢了?”
韩竞给侯俊碗里夹了菜,说:“小满说,人这一辈子会轻轻地喜欢上很多人,我那会儿也就是这样,没多情深似海,就只是喜欢。从拉萨离开后,一起经历的事儿越来越多,我越来越了解他,他那个人,了解了就会爱上,就越来越觉得他不同凡响。谁被他爱谁幸运,谁就能得到世上最多的偏爱。”
小侯低着头,笑了笑,说:“真羡慕。”
韩竞:“我依赖他,我知道你也是,他也很愿意让咱们依赖。”
他给小侯倒了杯酒,说:“咱们三个是一家人,就算没血缘也是连着骨肉的一家人,甚至比那还亲,他也是这么想的。”
小侯一怔。
半晌,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白酒呛出眼泪,他边笑边咳嗽。
韩竞已经起身离开,他看了看自己大哥那杯满着的酒,轻轻笑了笑,说:“大哥,也不知道怎么的,我觉得今天我也成家了似的。”
韩竞摇摇晃晃来找叶满时,宴席已经进行了三个小时,宾客陆陆续续离场了。
韩竞喝高了,抱着叶满拖着声儿叫他“老婆”,那么高的个子压在叶满肩上,脸往他脖子上蹭,头发扎得叶满直痒。
叶满抱着他,哄道:“哥,坐下喝水。”
韩竞被他扶着坐下,牵着他的手不放,搁在掌心里数他的掌纹,挺安静的,他酒品很好。
他正喂韩竞水时,大厅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男人。
叶满的手一抖,泼了韩竞满脸。
和医生到了。
他有些狼狈,看上去像是经历了点磨难,灰头土脸,身上穿着一身西装,也是旧款式了,年纪大了,撑不起来了。
他走进宴会厅,与这里的人格格不入,他准备找找叶满,目光却在人群中对上了一双眸子。
那一刻,他觉得肺里的空气也被她一起带走了。
韩竞被叶满泼醒了,哭笑不得地脱下西装外套,只穿着里面的黑色衬衫,顺便用西装擦了把脸。
他问:“怎么了?”
叶满压低声音,微微急促地说:“快起来,谭英要走了,咱们去送送。”
韩竞看见了和医生,又见谭英他们都起身要走,快速整理一下衣裳,跟叶满走过去。
宾客陆陆续续离开,谭英要走,她的朋友们自然也要走,那一群人与呆愣在原地的和鹏臣擦肩,没有一个眼神,也没有只字片语。
叶满跟韩竞一路送出宴会厅,谭英看看并肩的俩人,爽快地告辞:“别忘了三月塔县之约。”
帕米尔高原杏花开的时候,他们会再见。
叶满轻轻弯起眼睛,说:“再会,谭英。”
那个名字被清晰叫出来,仿佛唤醒了坠入梦中的魂魄,那个局促的人追了出去。
他没来得及跟叶满说一句话,也没在乎自己刚经历过车祸身上有伤,腿还疼痛。
他追进阳光里,那些他不认识的人簇拥着谭英,那是他作为恋人没参与她世界的每年的十一个月里相识的人。
冷空气夹着的藏香裹进他的肺里,他那碎片般的记忆大雪一样向他涌来,她的白裙子、她的行囊、她的眼睛,一如当年模样。
那样想着想着,他想起了叶满。
一路上,他一反常态地频繁催促:“和叔,你到了吗?”
“和叔,你快点。”
“和叔,你再快点”
快点,再快点……
他拼力加快脚步,就像在无数梦里那样,他在那个夜里追上了背着行囊离开的谭英,然后跟着她,去往世界任何地方。
“我喝醉了。”韩竞放松力气,靠在他身上,说:“咱们回家吧。”
叶满觉得鼻子发酸,收回视线,抱住他,说:“追不上了。”
韩竞闷笑,贴在他耳边说:“傻老婆,三个小时了,谭英早就吃完饭了。”
叶满愣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