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竞一转身, 就瞧见叶满正盯着他,一脸不高兴。
他轻咳一声,招招手:“宝贝, 过来。”
那衣衫半解的男人听到这话就识趣地走开了。
叶满这才过去, 站到韩竞面前, 低头说:“是去收债了。”
韩竞:“顺利?”
叶满点点头。
韩竞主动解释:“刚刚那个我不认识, 过来要电话, 没给。”
老闫抻头过来:“我作证,真没给,也没碰着他, 韩老板干净着呢,还能用。”
叶满:“……”
这话说得他有点想笑,那俩精神小伙也跟着嘎嘎笑,大鸭子似的。
“下次离人家远点。”叶满小气巴巴地说。
韩竞:“下次我弹射起步, 你看行吗?”
叶满特别好哄, 立刻就笑了。
他也没多待, 跟韩竞回民宿了,回去以后他又把韩竞拉到浴室洗澡。
韩竞没问他干什么在浴池里洗搓泡后回来又要给他过一遍水,就安静地站着, 任他摆弄。
任他洗完然后在那个人靠近那半边身体上亲, 跟小狗标记地盘儿似的,密密麻麻亲了个遍,亲得他浑身都燥。
他干脆把人压在墙上, 唇抵在叶满红彤彤的耳朵边,说:“亲这么细,现在我干净了吗?”
叶满:“……”
他心虚地说:“我就是想亲你,又没别的意思。”
韩竞:“江西那会儿, 你说我喜欢了别人你也不在乎,今天那人连碰都没碰着我你就这么难受,还说不在乎吗?”
叶满被他挤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说:“前两天才、才答应了我喜欢上别人一瞬间都不行,我怎么可能不在乎……现在又提这件事挤兑我……”
韩竞:“干什么不提?你知道我那时候心里多难受吗?我就等着你开窍了找你算账呢。”
他这么一说叶满立刻就明白了,那会儿韩竞就很在乎他了,就像他现在在乎韩竞一样。
“对、对不起,”他喃喃说:“我有时候、会不信你会一直爱我。”
韩竞牢牢将他嵌入自己怀里,严丝合缝儿,然后对着结结巴巴的叶满说:“等咱们的牵绊越来越多,日子过起来了就好了。”
叶满孩子似的问:“怎么样才能把牵绊变多?怎么算把日子过起来?”
韩竞:“把俩人的世界合在一块儿。”
叶满懵懵懂懂:“啊……”
韩竞跟他说:“就是咱俩成一个家。”
晚上吃饭的时候,闫老板给叶满送了礼,是一个奢侈品牌的白色牛皮双肩包,非常漂亮。
“小老板爱背双肩包,这个抗造,你就咔咔背,装个小狗什么的都够用。”胖子把东西往叶满怀里一塞,说:“柳妹儿他们说你去他们那儿还留钱,可不能跟我整那个啊,咱是老乡,比他们关系铁。”
叶满:“……”
他把剃干净骨头的鱼放进韩竞碗里,默默接了,腼腆地道了声谢。
韩竞稍微有点意外,本以为叶满又会拒绝,自己还得劝呢。
回去的时候,他跟叶满说:“我跟他们说过要把这些民宿过给你,老闫这是在跟你打关系。”
叶满“啊”了声,并不觉得意外,他背着那包在镜子前面转来转去,脸上表情是很喜欢的。
“见过这几个民宿老板里面,我最忌惮的就是四海居的老板。”叶满随口说:“他眼睛可真厉害,那天往我磨破的书包带上看了一眼,今天就送了个书包,贵又不是特别重,拒绝不了。”
这屋子南北炕,韩竞正铺着被子,闻言顿住,挑眉问:“为什么忌惮?”
叶满:“说不上来,就是觉着他气质跟一般人不一样,交往的人也不一样。”
韩竞:“像违法乱纪人员?”
叶满不太好意思,委婉道:“……有一点。”
韩竞:“他年轻的时候正好遇上你们这边的下岗潮,那会儿乱,他那时候和一群社会闲散人员一起干了挺多违法乱纪的事儿,进去改造了好些年。”
一见有故事听,叶满放下背包就跑向韩竞,到那传统的满族炕边儿往上一窜,直接虎扑到韩竞怀里了。
谁能顶得住老婆上来一个飞扑啊,韩竞心尖儿都抖了,把人搂住,躺倒在被子上,紧紧堵上他的嘴唇。
俩人情动地用力亲了一会儿,叶满面红耳赤地爬起来,说:“下岗潮,那就是九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初,那时候我还小。”
叶满是这片土地上的人,虽然那段历史对生长在农村的他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可碾压过这个社会而过的烧着岩浆的滚滚车轮仿佛也碾过了他的脊梁,毕竟,一片土地上的人总是血脉相连的。
韩竞:“嗯,老闫那时候将近小二十岁,跟着个老大干黑赌场、组织□□那些勾当。”
叶满抿抿唇,怪不得。
韩竞说:“我零几年的时候路过这儿他已经进监狱五年了,我们是吃涮羊肉的时候听隔壁桌的人提起他的事儿。”
叶满翻身靠枕头上,抓着韩奇奇的两只小爪拎起来跟它一起跳舞,一边听听韩竞的故事。
“你们那时候没见过?”叶满问。
韩竞:“没见过。”
叶满缓慢歪头看他,向小狗一样的动作,这是他平时无意识模仿韩奇奇的,有趣得不行。
韩竞目光订在他身上,一边看老婆一边给他讲故事,他以前的人生里,很少有这样有趣安稳又满足的时候,叶满出现后给他带来了这样的好日子。
——
我在最初和他相处时开启了防沉迷模式,我拒绝了解他的一切,生怕自己爱上他。
可他的一切都让我好奇着迷。
我想变成一只巨大小猪熊,用肚皮把他的车拦停,然后缩小,变成一只小挂件挂在他的卡车镜子上,随他去往五湖四海。
或许可以见见曾经的老闫。
老闫名字叫闫庆祥,是个厉害的混混,有头脑又敢淌血,偏偏又有点仗义,这样的特性加上一起,那就有点惹人崇拜了,在那个年代轻轻松松收了一群小弟。
下岗潮是一个时代的创伤,那时候人穷得都吃不起饭了,为了点钱能拼出命去,闫庆祥是家里独生子,从小跟着社会人混,他家里只有他和他妈,他爸早些年扔下他俩跟人私奔了,他妈打了他好些次都没把他正过来,一直到了下岗潮,他妈下岗了。
一个厂子里的人四处奔波,吃饭都吃不饱,反而是闫庆祥能天天拿回家里钱,他家还算过得去。
他妈知道他在做坏事,她不愿意他这样,可没办法了,没有钱就活不下去。她用这些钱开了个早点铺子,那群小混混就老是来蹭饭吃,老太太算是他们半个妈。
那会儿他给一个老板的黑赌场看场子,手下有不少兄弟,只要跟着他干的,他都让人家至少吃得饱。
黑赌场楼顶上是KTV,一些见不得光的买卖都在这儿,这片儿他都罩着。
有一回,赌场里一个老客人把自个儿的老婆孩子一块儿带来了,人们都嘲笑他带老婆孩子来当筹码,直到他又一次把钱输光,真把老婆孩子压上了赌桌。
这儿没这规矩,也不会有人想要他的老婆孩子,可他早就赌红了眼,把自个儿的家人当资产一起往上压。
那孩子还没长牙,躲在他妈怀里嗷嗷哭,女人想要挣扎逃跑可被那男人一巴掌甩在地上,拳打脚踢。
他打人也是没人管的,那些人迷失在失落时代的虚拟快感里,哪会管别人的命。
老闫刚从楼下上来,撞见了,狠辣地打断了那男人一条腿,把人绑了半截儿埋雪里,一群小混混往人身上扔炮仗打发时间,炸得黢黑。
那三十来岁的女人抱着孩子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管他二十来岁的小年轻叫哥,她说:“大哥,谢谢。”
低下头时,那女人眼底闪烁的光极度森冷刚硬,老闫看见了。
他走开了,话也没搭一句。
警察跑过来问是怎么回事,一个还没成年的小混混跑出去,点头哈腰地说:“是我干的是我干的,咱们走吧。”
老闫站在人堆里瞧着那女人消失在了风雪里,面色淡淡。
这事儿不罕见,他早就看麻了。
隔了几天女人又来了,带着孩子,要上这儿的KTV上班。
这片儿的人都知道那件事儿过了没几天她那赌鬼老公就烧炭中毒死了,都传是女人干的,可那时候东北冬天烧炭取暖这种事太常见了,有一两个出事儿的也不稀奇。
他觉得这事儿麻烦,让她赶紧带孩子滚。
那女人看他一眼,把孩子扔地下,自己上了楼。
一群小流氓瞪着那光屁股娃娃手忙脚乱,如临大敌,惊慌不已。
后来女人找了个正经营生,可还是没事儿把孩子往他们那儿一扔,像是一眼就看穿了这群张牙舞爪的混混的底色。
那没长牙的孩子就让他们一群人玩到了八岁。
这种事儿他干得不少,在那一片有了名声,谁提他都带那么点儿崇拜的意思,慢慢的,就成了传奇,人家给他起了个名儿叫阎王爷,实际上那阎王爷直至入狱也才不到三十。
那时候经济已经缓和,那些旧的人,也就是从那个特殊年代趟过来的人都还记得这人,有时候追忆往昔都免不了提一提他当年的英雄事迹。
韩竞和侯俊他们跑车经过那儿,听他们吹嘘这人吹了一顿酒的时间,不免有些好奇。
刘铁抻着脖子问了一句:“那他是怎么进去的?”
自来熟的东北人民拿着二锅头和花生米直接坐过来了,跟他们说了老闫后来的事儿。
后来他老板出了事儿,他这打手肯定跑不脱。要被抓的前一天晚上,他拎着一袋子钱顶着风雪走了一夜,把从他老板那儿弄出来的钱给跟着他那群小兄弟的家里挨家挨户都送了,再之后他们全都进了监狱,判刑有长有短,那些小兄弟的家人却都没缺吃少穿。
后来,他判的时间最长,数罪并罚要十五年。
侯俊问他们,现在他妈怎么样?有人照顾吗?
那爷们儿说,那些出狱的小兄弟都照看着呢,她现在还天天摆摊卖早餐,四点钟就开摊了。
车队的人觉得新鲜,第二天特意绕了个路去吃早餐,侯俊这个老好人作为人民代表顶着刺骨的风雪下去买。
可那会儿四点多了,他们说那凌晨三点开始准备摆摊的地方没亮灯。
北方冬天天亮得晚,四点多黢黑黢黑,韩竞他们在车里等他,却半天不见他回来。
刚打开车下来,就见侯俊从那小水泥屋里出来了,怀里抱着个人。
一群人赶紧送进医院,说是脑溢血,送过来得很及时,他们误打误撞做了件好事儿。
韩竞已经把这事儿给忘了,很多年后,侯俊已经过世,他那多年未接到来电的手机号有一通从东北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的人问他,是侯俊吗?我叫闫庆祥。
韩竞说,他死了。
老闫从东北打飞机飞到新疆,亲自给侯俊上了香。
那会儿他刚从监狱出来,他妈已经过世了,世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也没营生。
韩竞在东北开了个店,就让他看着了,算有个住的地方,从那以后,这家店成了小混混聚集地,曾经他们带大那个孩子就是那天叶满撞见抱旧被子那个旗杆儿,老闫没成家,他就管老闫叫爸。现在和谐社会了,大家都不违法乱纪,可那些人的气势还是有点吓人,我第一次来时就被唬住了。
老闫对小侯相当好,那是因为侯俊的缘故。
从他接了这个店,他到处找人帮韩竞找那个双头蛇纹身,东北翻了个遍儿,没任何线索,这也是韩竞为什么很少来这边的缘故,因为地头蛇远比他全面得多。
我又想起谭英,她当年接触得不会都是老闫这样的人吧?
我只是看一眼都汗流浃背了……
——
十点左右,叶满出门去拿外卖的蜜雪冰城,炕太热了,睡得他有点燥。
店里就老闫一个,大体格儿靠在沙发里,一手捻着烟,一手握着手机,在那儿打麻将。
叶满出去拿了外卖,然后把两杯柠檬水儿往他面前一放,正要悄声走,老闫乐呵呵说了声:“小老板,谢了啊。”
叶满停住,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说:“没事。”
老闫:“坐会儿。”
用的祈使句,摆明有话说,叶满不知道咋拒绝,就在沙发上坐了。
店里温度高,叶满裹着水儿喝了口,稍微缓解了一下面对这人的紧张。
外头的雪正化着,滴滴答答地淌水,这夜很静。
老闫开口道:“小老板,我这人不擅长那弯弯绕绕的,有话就直说了。”
叶满正襟危坐,心想这人是不是对自己有啥意见。
这会儿从柜台后面悄无声息站起来一个人,支愣着两条细细的旗杆儿走过来,吓了叶满一跳。
他刚刚没看见那边有人,这一前一后把他给包抄了。
他顿时觉得发毛,想拔腿就跑。
老闫已经开口:“韩老板说了,他的店都要过给你,我们是没意见的,有什么指示你说,我们都配合。但是咱们这儿的客人进出的杂,来这儿的很少奔着住宿来,多数是打听消息的,这事儿得跟你提前知会,免得以后有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叶满:“……”
听他这么说,叶满倒是没怕,反而有点遇见江湖人的兴奋。
他好奇地问:“打听什么消息?”
那旗杆儿在叶满对面坐下,嘿嘿一笑,说:“南来北往的、神神鬼鬼的、过路的消息咱都听。”
叶满一愣,问:“打听消息要花钱?”
老闫那小小的眼睛闪过精光,说:“这部分钱我要分给韩老板的,但他当初没要,你要是……”
叶满:“我也不要。”
他的注意点根本跟老闫他们不在一个点儿上,那俩人还在斟酌试探他,叶满已经把想问的问了出来:“那找你们打听消息要多少钱?我想托你们找个人。”
老闫哈哈一笑:“你打听消息花什么钱?你是咱自己人。”
叶满抓紧那杯饮料,说:“我想打听一个叫谭英的人。”
老闫往旗杆儿那儿看了眼,旗杆儿立刻说话:“去年九月份竞哥就在群里发了这个人的信息,让我们帮忙找,不过信息有限,很模糊,去年十二月份,他说这个人曾经来过东北的林场,我们开始往有老林场的地方打听。就前两天,竞哥去额尔敦浩特找你的第二天,我们还真有一点线索了。”
去年九月份,那应该是在贵州开启李东雨那封信的时候,那时候叶满坚定了要继续找谭英的信念,韩竞没说过他那时候就在用自己的人脉找谭英。
旗杆儿把手机放到他面前,上面是一个男人的照片,说:“这人二十几年前在驼子山那边服过刑,以前是个护林员,他进监狱以后一直嚷嚷要找一个娘们儿报仇,我们找了人去问,他说的那女人名字就叫谭英。”
驼子山,那就是在隔壁省。
老闫:“你们要找那个女人是个厉害角色,得罪的人不少,我从他那儿又顺着挖出些消息,她失踪前悬赏就有几百万,那个年代的几百万,相当于现在的上千万了。那个看林子的当时就是见财起意,从人那儿知道她值钱,想拿她的命换钱。不过放心,时间这么长了,现在没什么人记得她了,到去年道上的悬赏也撤了。”
叶满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急促地说:“应该、应该和他一起被抓的还有俩人。”
“是俩遭瘟的人贩子,那俩人还没线索,”旗杆儿笑起来时露出俩兔子牙,说:“捋着他查,我们找到了当初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电话在这儿,我们还没打。之后有消息我再告诉你。”
叶满心脏跳得有些剧烈,这是除了信以外,他第一次找到关于谭英的蛛丝马迹。
他低头用手机记录下来电话号码,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记录完,那俩人还在看他,叶满斟酌闫老板从见他第一面那么热情一直到今天白天送礼,大概都是为了铺现在这事儿的。
“竞哥说,你还在这家店是因为侯俊的情分,你帮他找那个人找了这么久,他也欠你情分,”叶满慢吞吞的,努力把话说清楚:“以后不管店怎么样,情分不会变,他欠的也就是我欠的。”
这就是保证不会管他们的事儿,还是维持原状的意思,老闫立刻展颜。
“他不欠我,你更不欠我,我当初没处容身的时候他给了我这家店,这么多年我早就把这儿当自己家了,找那个人不是他自己的事儿,也是我的事儿,侯俊救了我妈,就算没有韩老板的托付,我也会一直找到那个害死我恩人的人,最后是你找到了他,是我应该谢你。”
“自己人谢来谢去干什么?多外道啊!”那旗杆儿笑嘻嘻把这氛围挑轻松了:“咱们以后都是一家的。对了,还有一个狗屁的心理咨询师,竞哥半年前让我们找的。”
叶满一愣。
“那瘪犊子是个势利眼,祸害了不少人,接诊还特么看人身家的,我们没事儿就找找他麻烦,现在快黄摊子了。”旗杆儿瞧他脸色,以为他害怕,连忙找补:“是找了麻烦,但也不会太麻烦。”
叶满:“……”
老闫要拦没拦住,只好找补:“韩老板随口说的,没交代别的,都是我们自己没事儿消遣一下,但绝对没违法乱纪,你也别怪他。”
叶满:“怎么会……”
怎么会怪他呢?他肯听自己说话,把自己的所有委屈都放在了心上。
叶满偷偷掩藏眼泪,对他笑笑,这时手机响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眼,竟然是孙媛发的消息。
孙媛:“你回冬城了?怎么不和我说?在哪里,我还要请你吃饭呢。”
叶满回复:“这次回来得急,明天就走了。”
孙媛风风火火的:“那你现在在哪儿?咱们见一面。”
叶满:“好。”
他回屋跟韩竞打了声招呼,然后换衣服出门。
大晚上的,冬城大部分地方都关门了,孙媛选的是原来单位附近,这里公司多,加班的多,餐厅就开得晚。
他好久没吃这里的饭菜了,还有点怀念。
烤肉店里没几个人,孙媛早就到了,见叶满的第一眼她没敢认,因为叶满现在的外貌打扮和气质和以前差异巨大,身材挺拔,装扮时尚,从前凌乱遮眼睛的卷毛儿被随意扎起来,露出整张俊秀的脸。
帅是一种氛围,比起以前的阴郁局促,现在看起来成熟从容,相当吸引人的目光,完全是一个路上走过都会被谈论级别的帅哥。
离职会让人脱胎换骨?她要不要也离职试试?
第212章
叶满被她盯得有点不好意思, 拉开椅子坐下,腼腆地说:“好久不见了。”
“你变化好大啊!”孙媛凑近了瞧他:“这半年都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叶满轻咳一声,说:“没有。”
“这是当时你放在单位的东西。”孙媛把一个小袋子推给叶满, 说:“都在里面了。”
叶满都快忘了, 拿过来看了看, 都是些零碎办公用品还有喝水的杯子、坐垫, 没什么有价值的, 可这些是叶满曾赖以生存的。
现在他不需要了,但孙媛仍然好好保存着。
孙媛嗔怪道:“你要是今天不发朋友圈我都不知道你回来了,我是特意从床上爬起来请你吃饭的。”
叶满一怔, 望着面前这个对他很大善意、特意为他抽出时间的前同事,弯弯眼睛说:“那我请你吃吧。”
孙媛开开心心说:“好呀,你要去别的省份工作了?”
叶满慢吞吞说:“嗯,这次回来是搬家。”
孙媛叹了口气:“要不是因为我, 你也不会丢了工作。”
叶满摇头:“不是那么回事。”
孙媛从不内耗, 转瞬又得意地说:“但看你现在的样子感觉我是做了一件好事呢。”
叶满愣愣看着她, 努力跟上她的脑回路,迟缓地笑了出来:“嗯,是这样。”
菜陆陆续续上来, 两个人闲聊起来, 他们两个之前也不算熟,共同话题也就是之前公司的事儿。
孙媛现在也很少和以前的人联系了,只听说副所长去年九月份进监狱了, 他相好的离职了,把俩人害到半夜流浪拉萨街头的王壮壮不知道去哪儿了,再没有消息,那些曾经对他影响巨大的人, 转瞬间就此生不见了。
“你爸妈去单位那事儿……”孙媛犹豫了一下,说:“你跟他们谈了吗?”
叶满感觉到一阵羞耻,低头喝了口水,半晌慢吞吞开口:“没事了,他们不会再去了。”
孙媛:“当时单位的人跟我说我还以为是你回来了,但是看你朋友圈人在广西,我就知道肯定不关你的事。”
桌上的烤肉滋啦啦响。
她气愤地拍桌说:“他们说是你让爸妈去求他们的,给我气的,我跟他们犟他们还不信,你删掉他们微信了吗?应该不至于看不见你现在在干嘛啊。”
叶满:“我删掉了。”
孙媛了然:“也是,让他们看见又得说三道四。”
叶满垂眸吃东西,他心里有些感慨,在去年和孙媛分开时,他正处于极度无助的状态,他羡慕孙媛就算离职了也有退路,不像他,只能一个人流落在陌生的高城,不知道人生何去何从。
现在的他有了亲密关系,长出很多枝叉,心不再悬浮无依,好像以前天大的事,现在都很轻了、很远了。
吃过饭,孙媛又兴致勃勃拉着他合拍了好些照片,这才算结束。吃完饭都十二点多了,两个人一起坐商场电梯下楼。
电梯是从楼上影院下来的,半夜人也不少。
叶满和孙媛走进去,身后又跑来一个人,叶满往里面站了站。
电梯门即将关上时,一只手插了进来,门又开了。
一个男人挤了进来。
电梯开始滴滴超重。
叶满诡异的想象又开始作祟,他想起以前自己经常遇上的情况,怕是又要重演。
“下去一个啊。”果然,身后有人叫道。
后面上来的男人来回张望,纹丝不动。
门一直滴滴响,后面有些骚动了,那个男人也开口道:“就是,谁下去一下吧,要不然走不了。”
叶满:“……”
“帅哥,你下去吧。”男人对着跟在叶满后面进来那个外表老实的人说。
“对啊,快下去!”
那老实人面红耳赤,低下头就要出去。
叶满站在人群里,淡淡开口说:“最后上来的下去。”
那老实人忽然止步,站住不动了。
孙媛不耐烦:“别墨迹,不就应该最后上来的下去吗?没有你我们早就走了。”
众人也开始跟着驱逐。
那男人被臊得脸红,在电梯不断的提示音里讪讪下去了。
电梯正常下行,到了一楼人群散去,叶满呼入一口冰冷清新的空气,觉得自己有一点开心。
他想,世界上或许没有聪明果,而是自己缺少一点面对世界的勇气。
孙媛的车到了,站在午夜街头跟他说:“小叶,以后我们都会越来越好的。”
叶满弯弯唇,温柔的风把他的声音融进这片他做了二十几年地缚灵的土地:“一定会。”
他打车回到民宿,下车的瞬间,很忽然的,他感觉到自己的世界正在飞速褪色。
他老是这样,过度透支精力的时候容易导致他情绪极度低落。
他奇特的想象力开始天马行空地发挥作用,低头看自己,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电量告急的手机。
他抬步,以最快速度冲进民宿,最快速度和懵圈的旗杆儿打完招呼,然后极速回到了房间。
韩竞抬头,就见一个躯壳沉重地跑了进来,眼睛里没有半点神采。
他放下手机,向叶满张开双臂,说:“快,老公抱抱。”
叶满快速跑过去,投进了韩竞的怀里。
“叮——”
他的脑海里浮现一个电子音——充电器连接成功。
第二天,他们拨通了那个电话,询问关于谭英的消息。
幸运的是,那个已经退休的警察跟谭英感情深厚,是她当年的朋友,不幸的是,那人也没有她的消息,甚至在十二年前只接到她的一通电话,没有见过最后一面。
她这么多年也一直在等谭英的消息。
因为没有线索,他们还是原计划返回西宁,这次到了西宁叶满已经没有陌生感,反而像是在这里住过很久一样。
他的行李早就到了,他把东西全部打开,然后一件一件放进韩竞的房子里,然后,他弄了个大花盆儿,把自己的大蒜一瓣一瓣种下去。
这个陌生的房子一点点染上了他的气息,变成两个人同居的样子。
这些天,他办完户口迁入手续,跟韩竞一起开了场线上会议,是关于那个慈善基金会的。
会议室里面有好些人,是基金会招聘的工作人员,对叶满相当恭敬。
叶满并没怎么说话,只听韩竞分派任务。
韩竞工作时候的状态叶满不陌生,并不过分严肃,只是多了一点专注和认真,话不多,但是每次说出来几乎都是决策。
叶满记着笔记,他不懂这些,只是能在财务上懂一些,所以最近韩竞一直在教他。
他有一点隐隐的开心和虚荣心,那在于他可以和韩竞这样成功的人一起工作。
他那八千万去除已经花掉的和投资的都放在里面,他放了多少钱韩竞就放了多少钱,以组织形式注册。
基金会的执行董事是叶满,但事情是韩竞跟他一起做。之后,那中彩票的一个亿就不再受他支配,全部投入慈善了。
在西宁住了几天,叶满和韩竞去了贵州办理慈善基金会的相关手续,也去看了他们租的新写字楼。
写字楼里只有行政和财务在上班,其他人都可以远程办公。
叶满坐在属于自己的办公室里,呆呆看着玻璃房外明亮的、比自己原来的会计事务所还要大的办公室,忽然有种隔世的错觉。
他慢慢趴下,把半张脸埋进手臂,垂眸看他们提交注册的名字——“满竞爱心慈善基金会”。
下面的文件上写着他们基金会之后的工作目标,一共分五个项目,分别是:
满竞基金会玫瑰成长计划(女性家暴救助、健康医疗、教育、女性能力培养)
满竞基金会团圆计划(寻亲、打拐)
满竞基金会希望之光助学计划(教育、青少年儿童心理健康)
满竞基金会夕阳红关爱计划(扶老助残、退伍老兵扶持)
满竞基金会爱心护生行动(救助流浪动物、野生动物保护)
他和韩竞以后有共同的事业了。
桌上摆着许多资料,他看着看着就有些累了,他的注意力还是难以集中,眼皮很倦。
门被推开,秘书进来了,恭敬地叫他:“叶董,咖啡。”
叶满看过去,干练的女人穿着西装走进来,手上端着一杯飘香的咖啡。
“啊……”叶满坐起来,紧张地笑了笑说:“我贫血,喝不了咖啡,你喝吧。”
女人立刻端起来,对他点点头,说:“抱歉,我记住了,您有什么想喝的吗?”
叶满:“……白开水就好。”
她出去了,叶满又瘫在桌子上,好尴尬啊……他真不适应这个身份。
韩竞回来的时候,叶满正在用电脑弄基金会注册申请的材料,下巴趴在桌上,眼神空洞,就像一只没有梦想的咸鱼,韩奇奇趴在他的脚下,也眼神空洞,咸鱼二号。
韩竞从前没见过叶满工作时候的样子,现在大概能猜到了,实在可爱。
他走过来,把手上的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送你。”
叶满翻着死鱼眼往上看,见那竟然是一只小猪熊钥匙链。
他立刻有了精神,捧起双手,举过头顶:“伟大的老公,赐我小猪熊!”
韩竞十分配合,站直,昂头,国王一样把东西搁在他手里,叶满感受到了冰凉的触感。
他拿到眼前看,上面坠了一枚钥匙。
“这是什么?”叶满捏着看:“哪儿的钥匙?”
韩竞挑唇:“丽江,那个长满蘑菇的小院。”
叶满微微瞪大眼睛:“那里?”
韩竞:“我租了一年,那个心理咨询师也在丽江,咱们去待一年。”
叶满:“……”
叶满要去治疗了。
但为什么是云南呢?嗯……想想就觉得阳光很多,一定会心情很好。
“好。”他抬头看韩竞,弯弯唇说:“我会好好治病的。”
韩竞纠正他:“是好好生活。”
叶满一怔,然后用力点头。
从申请注册开始至整个流程走完差不多半年到一年,这个周期正好在云南待上一年。
这边的事忙完他们又去了一趟救助基地,刚走了一个月,这里的变化竟然很大。多了几个生面孔志愿者,果树已经种完,地上也长了一层绿茵茵的小草。
到的时候正好遇见来领养的人,两只漂亮的猫咪被带走了。
叶满跑去找李东雨,他正在录做手工家具的视频,看样子状态不错,心情也挺好。
王青山正蹲在李东雨边上帮忙,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老板,你还记得那只泰迪吗?生了八只小狗那个,它主人找来了!”
叶满开心道:“确定是它的主人吗?”
王青山:“是,所有照片还有诊断记录都对得上。”
叶满:“领走了吗?”
王青山:“领走了,几只没领养出去的小泰迪也都带走了,超级有钱,走的时候捐了一卡车狗粮,够吃一阵子。”
叶满看向在基地里跑来跑去打招呼的韩奇奇,那些狗狗趴在木栅栏墙上摇尾巴看它,它是小狗中的大英雄,它救了泰迪妈妈。
王青山去准备直播,叶满跟着李东雨忙,结果一锤子下去把手砸了,李东雨嫌弃地不再让他动,把他摆在一边当吉祥物。
韩竞去打工作电话了,韩奇奇去找狗狗玩,叶满安安静静坐在木屋前的摇椅上,感受着风从大山里来。
他的手很疼,但是心很宁静,他把能为自己做的都做了,接下来要接受这个世界给他的帮助了。
去过湘西,他和韩竞就去云南。
然后,在那个总是阳光明媚的地方待上一整年,想想都觉得美好。
埋头干活的李东雨开口道:“你这次回来不太一样了。”
叶满迟钝地“啊”了声。
他还是不够灵敏,在熟悉人面前卸下紧张时更加迟缓。
反应了一会儿,叶满挠挠已经很长的头发,说:“我做了好多大事呢。”
李东雨:“参加美国大选去了?”
叶满咧嘴乐:“是对我来说比美国大选都厉害的事儿。”
李东雨吊儿郎当地笑:“怎么着?要结婚了?”
叶满:“还没呢,要等我看完病,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你一定要来啊。”
“我去干什么?”李东雨嗤笑:“一个人凑不齐俩耳朵。”
叶满小声:“那边都是韩竞的朋友,你就去呗……”
李东雨不耐烦:“行行行,去。”
叶满立刻把眼睛弯成月牙儿。
李东雨:“你那病麻烦吗?”
叶满摇摇头:“不知道,还没看大夫。你呢?去复查了吗?”
李东雨:“查了,没什么问题。”
他敲着钉子,说:“不抽烟不喝酒天天早睡早起,一天就面对这些猫狗气也没机会生,都提前步入老年生活了,还能有什么问题?”
叶满笑:“我看你都装了好几个屋子了。”
李东雨:“不是我一个人弄的,县里的学生经常过来帮忙,小姑娘们审美高,比我装得好看。”
都好好的,欣欣向荣的,叶满不用担心了。
他把自己已经做好的关于这里的几条视频发到了账号上,一些关于自己试着做手工的,还有关于一些零碎故事。
那时他也不知道,自己之后因为这个帮基地涨了相当数量的粉丝。
夜里,王青山开始直播,叶满经过那灯光璀璨、被学生们装扮得童话一样的猫木屋,觉得如果是自己刷到也会为之停留的。
王青山和他的助手把每一个步骤都仔细记录,吸引了一些人,叶满的视频帮着锦上添花,反过来,那些人也知道了最初那些拍摄的照片里扶着猫和狗的手是谁。
一双白而瘦长的手,当初因为这双手被很多人议论,也吸引了一批人关注。
一切都是相辅相成。
夜风温暖湿润,叶满走到溪水边上,铁线蕨正在这里生长,围着溪水里的石头形成苔藓部落和植被王国。一丛猫薄荷长得正好,他蹲下摘了一叶,悠闲地往韩竞的车边走。
韩奇奇在他身后跟着跑,月光下溪水银光粼粼,小狗欢快地奔跑,韩竞吸了一口烟,目光直直落在叶满身上。
他越来越难以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小满越来越明媚耀眼。
叶满跳到他面前,鼻子几乎贴在他的鼻尖上,笑眯眯问:“看我做什么?”
韩竞从善如流地勾住他的腰,翻身压在车上,眼底带着一丝慵懒的痞气:“看自己老婆有什么不行的?”
叶满笑起来,月光下,他的眼睛里像不远处那条溪流一样漂亮。
高大的酷路泽车旁,他被吻了脑门儿。
唇的温度烫得他的尾巴发麻,他缓慢眨了一下眼,喉结滚动。
韩竞低头看他。
叶满抓住韩竞的手腕,抬起来,就着他的手抽了一口烟,缓解自己过于强烈的悸动。
“老闫找到当初那俩人贩子里的一个了,没线索,他们是谭英的仇家,知道她下落的概率更低。”韩竞说。
叶满没什么意外。
“要给老闫钱吗?或者送个礼什么的。”叶满说:“听说找他打听消息一般都要钱的。”
韩竞:“用不着,都是自己人。”
叶满在冬城生活那么多年,但从来没接触过老闫这样的人,他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城市在他眼里是一个简单的由家至单位的运行轨道。而现在看来,城市是一个很复杂的地方,有优越生活的有钱人,也有像老闫这种在灰色地带游走的社会人。
叶满眨着眼睛,说:“真想把关于你们的故事都记下来。”
韩竞:“你一个笔记本都快写完了。”
叶满:“我们走的不是你的路线。”
韩竞:“但这完完整整是你的路,我见证了你的故事。”
叶满一怔。
他以为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的是谭英,但现在想想,这条路其实一直是自己的事。
他也有了自己的故事,遇见了与自己相关的人,在大陆的、香港的、越南的……那个笔记本记录的都是他的故事。
韩竞有韩竞的故事,谭英有谭英的故事,他也有了自己的故事。
他望了望那边已经熄灯的小木屋,李东雨已经睡了,王青山在直播,旁边他的小助理宁宁在帮忙。
医疗室里亮着灯,吴璇璇和助手在给动物做绝育,一刀就是一对小叮当,动物们瑟瑟发抖。他们井井有条,都在忙碌。
他也该去做自己的事了。
离开县城后,叶满和韩竞去了一趟花姐的寨子,去跟当地的乡村学校谈了爱心捐助的事儿,与柯老师吃了顿饭,也去看了甘蓝。
那时他的粉丝已经涨到一百万,甘蓝那条视频被官网转发过,流量很高。
叶满特意给她带了薯条和汉堡,两个人又在春天的梯田边上坐着晒太阳。
她很高兴叶满真的又来看她,叽叽喳喳跟他说了很多自己的事,说她已经做好准备去电视台唱歌了,阿爸阿妈也特意打电话回来。
她像一只蝴蝶一样上下翻飞,边蹦跳边张开双臂,在叶满面前描绘着自己的开心与理想,她说:“我会让更多人知道我们的古歌。”
叶满发现自己的影响比自己想象中要深远,自己那个账号的作用或许可以比自己想象中大很多。
第二天,他和韩竞再次集齐装备进入大山,这一次他明显感觉到自己体力和精神好了很多。
这个季节没有那么多雨,路走得也轻松。
叶满觉得比之前那一次快了很多就到了溶洞入口。
他们顺利降落在跌水瀑布边上,洪水过去,这里的溶洞又像之前来时一样了。
两个人沿着曾经的路走过去,怪石、幽帘虫、不断生长的钟乳石仍然悬在水上。
悠长的地下走廊通往穴珠坝池,那些穴珠还是拥簇在一起。
他们上次投入石盘里的穴珠被流水冲走,现在不见了。
于是,叶满又蹲在地上重新找。
这一次,他没有花费很长时间就找到了一个趋近圆满的珠子,在漆黑的地下洞穴莹润得仿佛珍珠。
他把这一颗穴珠投进了石盘。
韩竞走过来:“只找一颗吗?”
叶满转头,眸光稳定,很平静地说:“大多数事我都能自己实现,所以我手里本来就有七色花的。”
韩竞扬扬眉,把穴珠投进去,说:“那不能实现的事是什么?”
叶满双手合十,对着穴珠九十度鞠躬拜了三拜,说:“希望韩竞永远爱我……我说得不严谨,是只爱我。”
如今,他只求一个人的心。
第213章
头灯将叶满脸上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 他竟然非常虔诚。
韩竞又好气又好笑,叶满摆明了对他安全感还不够。
他说:“希望叶满像爱我一样爱自己。”
叶满双手合十,对着穴珠九十度鞠躬作揖, 迷信地说:“保佑保佑。”
韩竞没忍住乐, 牵住他的手往回走。
离开时, 叶满四处看, 他又想起变婆的传说, 脑子里的想象不受控制地脱缰。
他想,会不会自己上一次已经死在了这里,然后变成变婆, 终日在此游荡,而现在的自己只是临死前的幻想呢?
他被自己的恐怖想象力惊出一身冷汗,往韩竞身边凑了凑。
他的眼睛惊恐地看向四周,那么一个晃神儿, 他好像真的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 从怪石后一闪而过。
“韩竞……”叶满紧紧拽住韩竞的手臂, 说:“你看见了吗?”
韩竞立刻检查四周:“什么?”
叶满:“我。”
韩竞转头看他。
叶满吞吞口水:“其实上次我已经死在这里了,变成了变婆。”
韩竞:“……”
他拿起手机,揽过叶满的肩, 把镜头对准俩人。
手电灯光把这片区域照得清清楚楚, 叶满也能看见镜头里自己和韩竞的脸。
他笑起来,凑近韩竞,两个人拍了张照片。
两个人一起低头看照片拍得怎么样, 却忽然同时一僵。
两个人中间空隙后面的石头后面,仿佛出现了一张苍白模糊的鬼脸。
韩竞往后看过去,叶满也扭头往后看。
那石头那里什么也没有。
叶满觉得异常刺激,用气音说:“哥, 你探险的时候遇见过这种事吗?”
韩竞特别淡定:“应该是曝光问题。”
叶满:“……”
“你说那有没有可能是我?”叶满都吓麻了,说:“可能我那天真的死了。”
韩竞让他弄乐了,扶住他的下巴,欠身低头吻住他的嘴唇。
叶满眼珠子一边乱转观察四周,一边享受韩竞的吻,几分钟后,对韩竞的心动压过了恐惧。
他红着脸说:“你是想说我、我会发热,肯定没死吗?”
韩竞:“……我就是忍不住想亲你。”
叶满脸更红了,窘迫地“啊”了声,回头看那块儿石头缓解尴尬,发现石头是湿的,灯照上去有反光,自己吓自己。
不过这个经历真是刺激,让曾经生活一向循规蹈矩的叶满有些上瘾。
两个人继续往出口走。
“下次去探险带上我吧。”
“好。”
他们在综艺开拍前一天到达湘西。是一个乡村慢综艺,就是找一群人在湘西漫游,寻找各个地方美丽的地方、介绍并帮助大家了解地方文化,所以拍摄会辗转湖南各地。
这个综艺不是吕达擅长的喜剧类的,而是偏文艺唯美,这大概是一种新尝试。吕达接到他们,把他们带进当地的民宿住宿,工作人员都住这儿。
叶满跟在吕达后面到处走,认真听他给自己介绍这里的工作,介绍摄像组的朋友。
叶满真的见到了明星,那些明星也就二十出头,长得个顶个的漂亮,他没有一个认识的,但是上网一查,流量都很高。
第二天正式拍摄,吕达也没有太多时间管他,他就像一个小尾巴似的懵懂跟在他身后,给他递水、递剧本什么的,安安静静,眼睛好奇地四处看。
晚上回去,韩竞正跟民宿老板聊天,民宿前面是剧组的人和东西,后面靠水的地方是老板一家活动的地方,韩竞正坐在那儿钓鱼,上面挂着一盏灯,手边一壶茶,前面是绿水青山,格外悠闲。
叶满走过去,先是礼貌跟老板打招呼,接着跑到韩竞身边蹲下,兴致勃勃地盯着水面,想看是否有鱼上钩。
前台有人叫,民宿老板离开了。
叶满目送他走远,好奇地问韩竞:“钓到鱼了吗?”
韩竞:“还没有。”
叶满:“我还没钓过鱼呢。”
韩竞:“过来。”
叶满接过鱼竿,坐到韩竞位置上,有点兴奋的地跟他分享今天的事。
韩竞撑着腿看他,姿态慵懒放松。
“那个明星还跟我说谢谢了,好有礼貌!”
“我偷偷查了,她有好几百万粉丝呢,真厉害,那张脸一点瑕疵都没有,像瓷娃娃。”
“原来活明星是这样的……”叶满握着鱼竿,跟韩竞碎碎念:“他们面对镜头都能特别放松,怎么做到的,我一面对镜头就僵住了。”
“吕达特别好,”他说着:“他就算很忙也会抽空教我,能跟他一起工作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我也很开心能和你一起工作。”身后传来一个带笑的温润声音。
叶满回头,见吕达端着两杯果汁过来。
韩竞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今天感觉怎么样?”吕达放下果汁,在叶满身边的小竹椅坐下。
叶满挠挠头,抱着鱼竿说:“其实什么也没懂……我有点笨。”
吕达长腿交叠,撑着下巴看他,说:“谁说的?你很聪明。”
叶满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个……我有时候可能没办法一整天跟下来,我体力不太好。”
吕达不动声色看了眼韩竞,开口道:“没事,别有压力,就当来玩的。”
叶满松了口气。
天上的星星很亮,三个人靠在这里喝着茶,四月份的天气已经很温暖,风吹着很舒服。
叶满跟吕达聊着天,慢慢的,精神就有些萎靡,但还是硬撑着。
吕达心细如发,装作不经意地说:“早点休息吧,我今天也要早睡。”
叶满松了口气,放下鱼竿,跟吕达告别后跟韩竞一起往回走。
吕达留意到他们走着走着,叶满就把头抵在韩竞背上借力,是真的累着了。
叶满刚到这里的时候,韩竞就单独找到他,跟他说了叶满的情况,让他看情况让叶满随时停止学习,放他回来休息。他知道小叶正受病症困扰,也就更加清楚丽江那夜叶满想把快乐分给自己的想法有多么珍贵,因为快乐这种东西叶满本就不多。
他握住叶满刚刚放下的鱼竿,继续叶满刚刚做的事,导演走了过来,问:“你带的人呢?”
吕达:“去睡了。”
导演坐下:“别让他耽误咱们干活儿,看他不太机灵,留神别碰坏了什么东西。”
吕达:“咱们取景八面山的时候,他朋友的民宿可以暂停营业,借我们的工作人员免费住。”
导演调侃道:“还是带资进组?”
吕达:“礼尚往来。”
导演乐呵呵道:“省了一笔经费。”
手下微微一沉,吕达开始收线,随意指使自己的老朋友:“去给我拿个鱼缸。”
导演骂道:“你看我像不像鱼缸?”
吕达:“去买一个。”
导演无语,站起来准备去问问老板有没有,刚挪步,他听见自己的老朋友说:“他很机灵。”
“……”
第二天早上,叶满睡醒时剧组早就开始工作了。他们很辛苦,凌晨三四点钟就得起床做好准备,然后开始一天的拍摄。
早上七点钟,叶满从床上爬起来,亲了亲赤裸着半身正睡着的韩竞的肩,准备去洗手间洗漱。
清晨阳光从窗帘缝隙直射进来,落在一个小小透明的鱼缸里,像打翻了的金子形成一条垂直线。
叶满的眼睛凑近鱼缸,里面一只小小的鱼正甩着尾巴悠闲地游着。
真好,他感觉有细细的能量正从鱼的身上飘到他的身上。
吕达的细心和对他的悉心照顾从这条鱼轻松看出。
大概是吕达打了招呼,所有人对他都还算客气,他也不是麻烦人的人,多数时候只会看,不会去打扰去问,虽然如此,过程中还是让他学到了不少东西。
只是,在人群中待着实在是很容易让他感到紧张和孤独,尽管吕达会带着他,会时刻注意他,可他还是越来越频繁感觉到孤独。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空心人、无所事事的局外人,跟周围的人隔着一个结界。
他越来越频繁地回到韩竞身边,趴在他怀里发呆、哭泣,直至好转一点再强迫自己出去学习。
一个月后,叶满差不多习惯了跟着节目组的生活,哭泣的次数变少了。
节目组频繁转移取景地,韩竞看着他每天跟着人们早出晚归,混在人群里,可是除了吕达,他还是没有交什么朋友。
韩竞每天等他,期待着他回来,他每一天回来都坚持给自己带礼物,有时候是一把野花、一片好看的叶子,有时候是用草编织的小小手工。
他把这些小东西好好装在檀香木盒子里,这些能让他清楚感觉到叶满随时在想着自己。
晚上,叶满和吕达在临时会议室里熬夜加班,趴在桌上看他设计游戏环节、访谈细节。
其实不必要他陪着的,但是吕达一个人在这里太辛苦了。
“你有什么提议吗?”吕达喝了口咖啡,逗他说话。
粘稠地趴在桌上的叶满努力把自己拔起来,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说:“我不太了解这里的风俗,就以前电视上看过一些……”
他掰着手指头说:“上刀山、下火海、过天坑。”
吕达没忍住乐了:“咱们可不能玩这个。”
叶满连忙说:“我就是说说……”
吕达:“你以前来过湖南?”
叶满喝了一口茅岩莓茶,很快回甘的茶香在他口中扩散,连喉咙口都是甜丝丝的:“来过湖南出差,没到过湘西。”
他努力把自己了解的说出来:“印象里湘西人家敢爱敢恨,文化很深厚,端午过得热闹。”
吕达:“这个月就是端午,我们要在这里参加端午的民俗活动。”
叶满眼睛一亮。
吕达调侃道:“不过应该不会有上刀山过天坑那种节目了。”
叶满:“我随口说说的……”
说是随口说说,可他心心念念惦记着,回房后他快速冲澡完毕扑到韩竞身上问:“哥,你见过上刀山过天坑吗?”
韩竞放下电脑,翻身把他带到床上,打了个哈欠,懒懒说:“见过。”
一只笨蝙蝠扑棱棱从门口飞进来,然后挂在了房梁上,黑乎乎的。
俩人抬头看了一眼,没搭理它,这些天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睡前赶走就行。
叶满继续说:“不是现在的表演性质的,是赌命那种。”
韩竞:“那没见过。”
叶满:“你来过湘西吗?”
他不停问,摆明了想听故事,他稍微回忆了一下,把人按住怀里,顺便把枕边的小猪熊塞进他的怀里。
做完这事儿后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在养儿子,自己都乐了一下。
叶满目光灼灼盯着他,仍在等他开口。
“零一年来过湘西,见过赶尸。”他说。
叶满倒抽一口冷气,抱紧小猪熊,小声说:“然后呢?”
韩竞:“有一次走夜路,半夜遇见了摇铃声……”
叶满听着听着,渐渐陷入了梦境。
可他入睡时幻想与现实界限模糊,导致他以为自己还在听故事,慢慢的,那些故事变成了真的。
他梦见自己一个人走在湘西黑漆漆的大山里,忽然听到了铃铛声。
他吓得喉咙发腥,躲到一边的草丛里,那些披着黑色的人影从他面前缓缓走过。
仿佛有什么吸引着他似的,他偷偷跟了上去,在一个破旧的茅草屋里,赶尸匠靠着桌子瞌睡,他悄悄上前,掀开一个尸体的裹尸布,那个尸体竟然长得跟他一模一样,他又掀开了其他的,都长着同一张脸。
他吓得转身看那个赶尸匠,赶尸匠醒了,从黑暗中抬起头,那个人竟然是韩竞!
他连忙跑过去,说:“韩竞,那些尸体是鬼!”
韩竞静静看着他,说:“我去了很多地方把你找齐了,要把所有的你带回家。”
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惊惶地转头,拼命指给韩竞看那些尸体。
回头瞬间却发现那些尸体变成了镜子彭地碎了,碎裂后每一张脸都是他的,要么缺胳膊要么少腿,都是残缺的,仿佛他残缺的灵魂碎片。
韩竞从身后抱住他,说:“我爱你。”
叶满从梦中醒过来,看看清晨时光里抱着自己的韩竞,认真说:“我爱你。”
不知道梦里的他听没听见。
端午节在湘西苗寨拍摄,叶满没有跟着节目组走,而是跟韩竞一起过节,他的观念里陪伴韩竞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分布在苗寨里的各个明星们正在各自做任务,叶满跟韩竞边逛边吃,到了时间,开始赛龙舟。
湘西自古属于楚国范围,十分敬重屈原,虽然这是个小寨子,游客不多,但端午仍然过得相当热闹。
叶满努力拍摄下来这副盛况,韩竞站在他身后半抱着他,避免他被人群挤到。
嘈杂的人声、五月强烈的色彩冲击一下涌进叶满的五感,他有些难以承受,避免自己太过难受,他把注意力转移,开始观察自己的周围。
他好像听到了鸭子叫声,奇怪,怎么会有鸭子叫声?
他从人群缝隙听过去,触角像一条长长的线,延伸到更远的地方。
“哥,”叶满转头,贴近韩竞的耳朵,说:“有鸭子,好多。”
韩竞挑唇说:“想吃鸭子?”
叶满:“不是,我听到鸭子叫声了。”
韩竞看向江边的木楼,说:“一会儿上面会扔下去很多鸭子,人们可以下去抢鸭子,抢到象征着好运,可以送给心上人。”
“你以前参加过吗?”叶满问。
韩竞:“参加过,不过是很久以前了,端午路过苗寨,抢过三只。”
叶满酸溜溜问:“送给对象了?”
韩竞:“送给刘铁了,他那会儿老说嘴里淡出鸟了,听得烦。”
叶满:“可我记得他不爱吃鸡鸭。”
韩竞:“嗯,那回在这边遇见一个江湖骗子,说长噱的东西克他财运,他把我抓那俩鸭子送人家了,从那之后再也没吃过。”
叶满:“……就信了?”
韩竞现在想起来还无语:“我给他骂了一顿,问他那人算没算出来把鸭子送人我会克他,他边哭边说财重要。”
叶满笑了好一会儿,心思有点活络,眼珠转了转,说:“我去厕所,你找个地方等我啊。”
叶满快速脱出人群,去找吕达。
节目组太显眼了,长枪短炮地站在视野最好的观景台,那群明星正凑在一起说话,商量接下来的事儿。
江水冷,谁也不愿意下水,女生可以不用下,但男生都是需要的,那三四个小帅哥正裹着浴袍望着楼下面露难色。
叶满跑上楼,找到人群里的吕达,问:“大王,我可以下去抢鸭子吗?”
一般来说这里是不让外地人参加的,但节目组沟通过了。
吕达温柔地笑笑:“可以啊,现在还没开拍呢,开拍就不行了,要清场。”
叶满弯起眼睛,说:“谢谢,我会尽快。”
一个小明星瞥了叶满一眼,开口道:“他想下让他替我下就是了,我不想下非要我下。”
叶满抬头看他。
在场的补妆的补妆,说话的说话,明明都听见了又装没听见。
叶满笨拙地回道:“我和你们不一样。”
“你当然不一样,”那小明星嗤道:“你有我这么多粉丝吗?我要是病了他们可是会骂你们的。”
叶满不是节目组的,和他们接触也不多,这些明星大概率把他当普通工作人员使唤了。
“我是说……”叶满对待冲突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慌乱,他真诚地说:“我没办法替你,因为我去抓鸭子是要送人的。”
那人一噎,不说话了。
吕达把他护在身后,低声说:“抓到一个就上来,你身体不好,水太冷了。”
叶满乖乖说:“好。”
又过了半个小时,抓鸭子比赛开始了,叶满脱掉外套,穿着一件白T恤下了水。
又半个小时后,他瑟瑟发抖地爬上岸,T恤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手中空空,眼泪不停滚下来。
挫败感太强烈,让他有点控制不住低落羞耻。
他往吕达那边走,想要一件衣裳穿,试图瞒过韩竞自己做了这么一件自不量力的事。
抹着眼泪赤脚往前走了几步,面前挡了一个人。
他浑身一僵,慢慢抬头,再抬头,那个身高超过一米九的硬朗粗犷男人正站在他面前。
叶满丢大人了,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了,连忙低下头,说:“我、我就是凑个热闹……”
话音刚落,韩竞脱了外套。
他伸手接过来,准备往自己身上披,还没动作,韩竞抬手把身上那件儿黑色短袖脱了,露出肌肉结实的上半身。
衣服罩过来,叶满闭上眼睛,那件带着体温对他来说很宽松的短袖把他整个套起来,身体一下就不冷了。
他睁开眼睛时,韩竞已经下了水。
他连忙跑过去看,在那么多热闹的人群里,他能轻松辨别韩竞的身影,他的沮丧消失了,站在岸边大声喊:“韩竞!加油!”
五分钟后,韩竞已经站在他面前,手上提着一只大肥鸭,肌肉隆起的长臂递到他的面前。
那张异域特征明显的英俊野性的脸上带着笑,有些得意。
因为韩竞从来都是沉稳的,所以露出这种姿态就显得格外让人在意。
叶满呆呆看着他,觉得自己心跳的频率快要失常了。
周围的人们都在看,笑着捂唇议论,还有人催促着让叶满接,肩被轻轻推一下,他往前挪了一步。
他红着脸站到韩竞面前,伸手碰向那只大肥鸭,然后一把抱进怀里。
好帅!
他心里的小人在不停放烟花。
韩竞好帅!
鸭子好肥!啊……怎么会这么肥?不,这么帅!
木楼上,节目组的人都向下看往这边,导演低声说:“那俩人比这几个有拍头多了。”
吕达扶着栏杆,挑唇看往叶满的方向,端午生机勃勃的阳光里,青年脸色微红、眉眼舒展,漂亮又快乐,让人挪不开眼。
“你听我说什么了吗?”导演试探着问。
“哦,”他这才看向韩竞,慢条斯理地答:“他们不缺拍戏那仨瓜俩枣。”
导演不怀好意地笑笑:“这就是你抢不过他的原因?”
“不是,”吕达:“我们见第一面的时候小叶就喜欢他了。”
“你缺了点运气。”
“世界上不止一种情感……”吕达笑笑,直起身说:“我在小叶心里的特殊也是韩竞没办法取代的。”
那些年轻的、靓丽的明星们盯着他们,眼底有嫉妒也有欣赏,不过也只是看了一会儿就做自己的事了。
岸边,叶满怀里的大肥鸭惊着了,嘎嘎嘎叫,用鸭噱蛐蛐他的脸,叶满也顾不上它,把外套递给韩竞。
虽然两个人看上去都有些狼狈,但叶满眼睛超亮:“哥,你好厉害!”
韩竞揽住他的肩:“走吧,去吃鸭子。”
大肥鸭哆嗦一下,把头插进叶满的胳膊肘里面了。
李东雨正睡午觉,把那只缺了两条前腿的腻人小猫从自己脖子上扒掉,顺便把少了两只耳朵的热情小狗踹床下面去,挠挠屁股,翻身准备继续睡时,收到了叶满的消息。
“哥,我们抢到了一只鸭子,寄到你那里,放养就可以。”
李东雨回复:“柯尔鸭?”
叶满:“家养鸭。”
李东雨:“???”
两天后,一只鸭子出现在流浪动物救助基地,李东雨蹲地上万分无语地跟它大眼瞪小眼。
那只鸭子在这凶神恶煞的人面前吓得屁股一撅,下了个热乎乎的蛋,王青山掂着平底锅一个平移完美接住,蛋壳碎裂一个空中翻身黄橙橙的煎鸭蛋上了餐桌。
第214章
端午结束后, 拍摄也快结束了,最后一站在湘西八面山。
这又是与广西、贵州不同的喀斯特地貌的表现形式,岩溶台地地貌。
Z型公路在苍翠茂盛的高山草甸上盘旋而上, 放眼望去峰丛峰林地质特征明显, 悬崖陡峭、壁立万仞, 八面山在此中拔地而起, 仿佛一艘巨船遨游在半空中。
韩竞把车开得慢, 叶满探出半身拍摄一路的风景。
他这俩月虽然状态不太好,但还是学到一点真东西的,拍摄专业很多。
韩奇奇扒着他的腿往外看, 一身毛儿被风吹成了扫把,叶满也好不到哪儿去,车上俩扫把精。
一直到了山上,韩竞把车停在独栋民宿前, 立刻有人出来迎接。
这间民宿的老板是韩竞的朋友, 当地人, 韩竞来玩滑翔伞时候认识的。
说是免费,其实也是讨了人情,之后得还。
民宿老板女儿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 听说是个写网文的, 在这里住着写字顺便给父亲看店。
叶满看到她时,她正一脸萎靡地穿着白裙子站在门口,风把她的裙摆吹得扬起, 在绿色的悬崖上面,她美得像小说里只生长在无人之镜的稀世花朵。
她瞧见几个明星也不见怪,请人进去,然后飘到韩竞和叶满面前, 眼睛都不睁:“韩竞叔叔好,一路辛苦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韩竞:“……”
叶满有点想笑,想着这句话的意思不就是“你最好别跟我找事儿”吗?
韩竞很懂事:“我没事。”
小姑娘满意地点点头,转身飘回了别墅。
叶满留意到路过的一个小明星一直在偷偷看她,又在她进去时慌乱转头,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
真是神奇,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总是充满随机性,发生的反应也是如此随机。
叶满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习惯性观察着每一个人,他猜测着他们接下来的故事,他们喜欢什么,为什么会做那样的细微表情。
他用这种方式参与人群,并希望自己有一天真的可以勇敢地、主动地走过去和人们产生交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在后面,看见那些闪闪发光的人仍然不敢靠得太近。
夜里他们在一层老板的房间里睡的,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韩竞把叶满叫醒。
叶满迷迷糊糊跟着他走,洗脸刷牙,出门时,韩竞拎上了韩奇奇。
这个时间竟然已经有人起床了,在向悬崖边走。
早上温度有点凉,他走一会儿就醒了。
也正因为他醒过来,他才看到了这样震撼人心的风景。
今天没风,山谷中风平浪静,白色的云雾从无数峰林间涌起,蓝色晨光将那些白雾衬得清冷。
“小满。”韩竞从后面拥住他,边亲他的嘴角,边懒洋洋地跟他说:“看,云来了。”
话音刚落时起,云雾迅速从山谷浮起,不过几分钟的时间,那些山谷峰林的影子已经模糊。
同时,天空上层云雾缝隙中绽出条条金色光束,丁达尔效应劈开了天空混沌。
叶满急于去看日出,低眸时,脚下已经变成云的海洋。
小时候,他时常想象在云朵里睡觉,因为云彩看起来那样紧密松软,饿的时候他可以张开口啃几口,不能啃太多,否则云彩漏了洞他就会掉下来。
如果真的能站上去就好了……
身后有个人走过来,客客气气说:“韩老板,准备好了。”
叶满转头看,就见后面带着晨露的草地上铺了一个巨大的、亮橙色的伞。
韩竞向他伸出手,说:“走,咱们去飞一圈。”
韩奇奇这只小狗和叶满这个人类是第一次即将飞上天空。
叶满恐高非常严重,但是大概是云海给了他平地的虚假错觉,所以他并没有太多对高度的恐惧。
他很兴奋,乖乖任由人戴好护具,再三确定韩奇奇牢牢绑在自己身上,开始左顾右盼。
韩竞就在他身后,说:“别害怕,我在你身后。”
“我不怕。”叶满听到自己说。
他的眼睛望着眼前的云海,鼻子嗅到了山巅的清凛气息,他感觉到韩竞在调整坐袋,他温热的呼吸就扑在自己的发上、侧脸上,很安全。
韩竞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永远可以陪自己一起玩,叶满想到这一点,又幸福得有点想掉眼泪。
“我数321。”韩竞说:“我们一起跑。”
叶满掌心起了一层汗:“好!”
“跑!”韩竞的声音在耳边炸响,根本没有数数。
生活就是这样猝不及防,却充满挑战和刺激!叶满下意识往前迈开一步,猛然向前冲去。
风从他耳侧汹涌而过,悬崖边缘的碎石在脚下兴奋跳动滚动。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失去了控制,即将死亡,他对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但下一秒,身后的滑翔伞\"哗啦\"一声完全张开,巨大的升力将两人迅速拽向空中。
“做得好!”韩竞的声音将叶满空白的大脑给填满。
韩竞:“小满,放松点。”
叶满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死死扣着操纵带,指节都发白了。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感受着滑翔伞在气流中轻盈地滑行。
头顶是初升的太阳,云层散去,天空宽广博大,脚下是波澜起伏的云海,一排山峰露出一个小小的尖,如此渺小。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烦恼变得如此渺小,就像底下纯白云海中那不起眼的小小石头,他老是盯着它看,仿佛世界全剩下它。
他的血液里只有最纯粹的自由,身后是他的恋人,身前是自己的小狗。
他有一种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的感觉,不是错觉。
他回头看,那座像云巅诺亚方舟一样的山峰变得那样渺小。
韩竞微微靠前,在千米高空吻了吻他的唇角。
“哥!”滑翔伞在空中平稳滑行着,没有丝毫颠簸,叶满偏过头,熟练回应。小狗一样轻咬韩竞的嘴唇,说:“我也想学这个。”
“慢慢的,我们时间很长,”韩竞说:“我都教会你。”
以后,会有很多可能。可能,会有很多以后。
自己也会飞翔的……可以走在云层之上,这个世界太奇妙了。
他们这样一路飞行、滑翔,穿过乌蒙山的山外山,跨过亚洲最高的大桥,来到了南方的南方。
仍是那个小院子,梦中的小屋,绣球花也还在桌上趴着,里面的家具都没换,还是原模原样。
一切叶满都觉得安心,而且,这里充足的阳光让叶满很放松。
在那样阳光充足的小院子里,他坐在小板凳上,让韩竞剃掉了他的头发,剃成了和韩竞一样的青茬儿。
他凑近镜子里跟韩竞并排看,觉得自己好丑,又有一点酷。
“加油。”韩竞低头,亲亲他的后脑勺。
叶满笑着大声说:“加油!”
然后,他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心理咨询师,也是第一次和她对话。
那是一个女性,刚开口说话时就让叶满深信这是个专业素质过硬的,虽然叶满在跟她聊过后觉得浪费了一千块钱,一点作用也没有,可面对她下一次邀约叶满还是决定再试试。
他去医院看了精神科医生,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自己的病症,听医生说话时他害怕得浑身发抖。抑郁症、焦虑症,ptsd,还有很多名词……叶满不懂,可他真的得了妈妈口中说的精神疾病。
他才知道他的“洁癖”是病、哭泣是病、幻想是病、连他路上必须买下某一根小黄瓜也是病。
他开始服药。
为了一个小时一千块的心理咨询和那些药片,叶满也会打工。
他去丽江古城那个酒吧里找了份拉马头琴的工作,弹吉他他也行,只不过两个都不精,也只会几首曲子。
万幸他是拉前面的,那会儿酒吧刚上客,没几个心思在歌上,也没几个人注意他。
小一年过去了,刘飞早就不在这里做,听说被从这儿开了以后就离开丽江,换了别的城市旅居,余嘉鱼回去经营咖啡厅,刘铁也回了东南亚。
这个地方就是这样,人流动很快,前一天认识的,下一天就消失在茫茫人海。
不过老板还是原来的老板,里面的一个店员阿盐还是曾经的。
韩竞坐在吧台等他,目光时时刻刻盯在他身上,观察他的状态,酒吧老板递给他一杯酒,说:“上次来还差点被刘铁吓哭,现在好多了。”
韩竞笑了笑,没说话。
等叶满拉完,韩竞接过他的琴背上,两个人牵着手往外走。
古城从来不缺游客,六月份城里人挤人。
走过古老的茶马古道,走过水上花桥、油纸伞路,出了古城,回到安静的小家。
这里被韩竞弄来很多花,风吹过的时候,花瓣摇落,像是一地的花毯。敞开的客厅里放着懒人沙发,上面放着一件白卫衣,那是小侯的。
叶满舒展着腿靠在里面,米白色休闲裤轻轻垂落,露出一截儿白皙的脚踝。
阳光从敞开的门晒进来,晒着干净的木色地板,也将他整个人晒透。
他把被韩奇奇抓坏的地方用刺绣遮住,上面是一丛漂亮明艳的绣球花,已经绣了小半。
西药、中药加针灸、心理咨询,他的状态比从前好一点,没有那么频繁地哭,大概因为睡眠变好,他梦游次数在减少。
韩竞没打扰他,坐在一边喝茶,韩奇奇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扑蛾子玩。
叶满继续绣着一朵绣球,忽然开口:“哥,你知道今天心理医生跟我说了一句什么话吗?”
韩竞:“什么?”
叶满有时候会跟韩竞聊一聊心理医生跟他说的话。
叶满:“她说她能感受到这些经历对我来说很沉重,但我始终没有放弃为自己寻找出路,问我这种矛盾中的坚持是怎么做到的。”
韩竞:“你怎么回答的?”
叶满说:“我说因为我遇见了你,遇见了谭英的信。”
韩竞:“然后呢?”
叶满:“说完我又觉得这个答案不太对,想了半天又给她一个答案。”
韩竞舒展长腿,问:“什么答案?”
叶满说:“我说,是因为我有点勇敢。”
韩竞缓缓点头:“不止一点。”
——
第二周,继续针灸,他不再喊疼,中药成分增加安神成分,西药剂量调整,宝贝开始口干,我试着给他喝各种果汁,可他不在意喝了什么,他甚至懒得吞咽。
从医院回来,他又用消毒水把屋子里的一切擦了一遍,奇奇不小心蹭了一下床,他把刚换好的床单又洗了。
他握着笔准备写字,可很久都没落笔,我问他在想什么,他回头看我,忽然哭了,说:“哥,我脑子坏了,我不记得自己要写什么了。”
——
第三周,宝贝说他把心理咨询师给打了,他用一个抱枕砸了心理咨询师的脚,他说心理咨询师练过武功,因为她躲得非常敏捷,高跟鞋蹬地“嗖”地转了一圈椅子就潇洒躲开了。
他说心理咨询师很坏,她就像他的爸爸。
我去找心理咨询师聊,了解她这样做的动机,如果她有问题我会立刻换掉她,她解释清楚,并说这是好现象。
我不明白,我问了她很多,我不明白为什么小满在跟我恋爱之后回忆起那些痛苦更加疼,病情看上去更加严重。
她说因为跟我在一起后因为有我的支持神经不必高度警觉,稳定的环境卸下了他的“生存防御”,创伤感受就显现了出来,他对“稳定”的不适应让内心冲突更加剧烈,这个过程里他更关注“自我感受”,对痛苦的敏锐就会持续增长。她说,因为他太努力了,他学着调节情绪,可那种秩序重建伴随着反复和拉扯。
简单来说,跟我在一起,让他更痛苦了。
心理咨询师看出我的想法,她说:不是这样,是他的炎症在愈合,就像白细胞在吞噬病毒一样。他在你的支持下非常积极地变好。
我开始大量阅读心理方面的书籍,频繁和心理咨询师沟通,试着更了解他……
——
叶满最近和心理医生又和好了。
咨询结束后穿着短裤短袖坐在庭院里休息,他还在绣那件卫衣,忽然提起:“我好像一点知道你们吃了聪明果的正常人类是什么样的了。”
韩竞:“嗯?”
叶满:“好安静。”
他没什么起伏地说:“在人群里我也觉得很安静,好像把自己和世界之间的墙修起来了,没那么容易被人影响,比如你反复告诉我别站在别人的角度看自己,我以前要努力去做,现在可以轻松做到,我甚至感觉不到太大的快乐和悲伤,只是很平静。我也不知道是药让我变迟缓了还是我在变好。”
韩竞忧虑地打电话给大夫,大夫说是他抑郁症焦虑症本身就有的躯体化症状,让他安心,可他怎么安心?他给各种朋友打电话,联系首都的专家医师,可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只能转去跟中医医师商量。
叶满这几周很少对他笑,对他说话也比从前少,多数时候都躲在屋子里,不见他和奇奇。他心里有些难以接受,他产生了一种恐惧,这种恐惧在于他不确定叶满最后会变成什么样,怕叶满自己一个人进入死胡同不再接受任何帮助。
如果叶满变得更坏了,再也无法变正常怎么办?如果自己对叶满不再重要,那叶满会不会离开他?
好在,睡觉的时候叶满还是贴在他怀里的,然后紧紧抱着小猪熊,心理咨询师说那是一种触觉训练,可为什么不是抱他……
韩竞在深夜里亲他的嘴唇、指缝儿,试图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找回一点安全感。
在他亲到叶满的指尖时,叶满忽然动了动。
他顿住,观察叶满,发现他只是在睡梦中无意识动作而已。
——
第五周,针灸继续减少,中药继续调整,西药继续维持。
他的舌苔从苍白的颜色变得正常了,只是白天精神很差,容易累,所以问过医生,把吃药时间提前到晚上六点。
他情绪稳定很多,奇奇碰到床单他没有那么大反应了,手表监测他睡眠质量很好,除了不太愿意理我,但没关系,只要他真的在变好。
……
——
他仍然仔细记录着每一种药的增减,叶满的每一种细微变化。
第六周,他对我的话增多了,今晚睡前说希望好一点后和我一起去高黎贡山徒步……
第七周,他的笑容变多了……
第十周,他开始学习慈善基金会方面的工作了,他说他的脑子比前两个月清楚了一点……
第十二周……
九月到了,治疗进行到了第四个月。
叶满重新变得黏他了,有一天早上叶满起得很早,先去取了鲜牛奶,又回来煎蛋,做早餐。
丽江温暖的晨光漫进房子,他握着铲子站在韩竞床边,笑眯眯看他,清清爽爽地说:“哥,早安。”
韩竞刚醒过来,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坐起来,盯着叶满,半晌,他伸手紧紧把他搂进怀里。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韩竞那一刻觉得自己也活过来了。
丽江进入秋天,但是温度下降不明显,院子里的花仍开得灿烂,阳光晒进来,仍然明媚耀眼。
叶满开始会主动找一些会让他本身感觉到快乐的事做。
比如把这个小院关起门来,两个人赤身裸体原始运动,直至筋疲力尽,或者把很多干净带着香皂清香的垫子铺在房顶,然后把自己翻来覆去晒太阳,和韩奇奇一起滚来、滚去。或者抱着韩奇奇趴在韩竞怀里,观赏村子附近的雪山与绿色麦田,让他弹吉他、讲故事。
这过程中韩竞仍万分谨慎,他继续遵从医嘱带他运动、喂他吃健康食谱,一切他能辅助做的都一丝不苟。
叶满开始和朋友们联系。
贵州叶满的小朋友们高考成绩下来了,都还不错,毕业后他们一直在救助站待着,帮忙做事。
那些废弃的车被他们和李东雨一起改装得很漂亮。
去找和医生时在废弃医院认识的那个男孩儿也如约给他发了消息,说已经被医学院录取,他问叶满是否找到了谭英,可遗憾的是叶满并没有找到。
——
九月开始,宝贝变得越来越聪明,情绪很稳定,他的状态从来没这样好过。我问过医生,决定开始带他去云南各个地方深度游玩。
我们去了和医生口中谭英偏爱的高黎贡山,徒步沿着怒江走进了山谷深处,他坐在江边发了很久的呆,河水银带跌进他的眼里,让我想起可可西里无人区里的星空。
他仍然为找不到谭英感到遗憾,他躺在河中巨石上,翻来覆去,我一个不留神他就睡着了。
背他下山时,我想着,就这样背他走一辈子吧。
我带他去看了我打算建造蘑菇屋民宿的地址,看了秋天哈尼红河的梯田,也去大理参加了白族朋友的婚礼,小满喜欢苍山洱海,他说这里的山水蓝得像玻璃,他说这里的光线是可见的,世界清透得像是剥离了一切杂质,他看得很清楚。
他拍了很多精彩的视频和照片,吕达确实有认真教过他,他拍得越来越好了……
……
十一月我们回到丽江,又一年冬天来了,玉龙山上下了一场雪。
宝贝在云南待久了,皮肤黑了不少。
他头发长得比一般人快,五个月时间,又变得遮眼睛,也不知道是这半年营养好还是剃掉重新长的原因,他的头发更加茂密了,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细软。
我重新给他扎起头发,还是一个小揪儿,不过这一次他看起来和以前不太一样,少了苍白孱弱,多了一点野性和生命力,他怎样都好看。
……
叶满又开始写他的笔记了,他剩下薄薄一打纸就写完了,他不舍得这个笔记本,为了节省,字写得非常小,用尺子在两个横线间再加一条,把自己密密麻麻的治疗经历都塞了进去。
韩竞洗完澡,赤着上身凑过来看,问:“在写什么?”
叶满乖乖地答:“记录一下这几个月的事。”
院子里永远弥漫着一股中药味儿,韩竞身上也是。
韩竞熬了好几个月的中药,都是亲力亲为,洗都洗不掉。
叶满偏头闻他,闻过他的脸又闻他的脖子,像大狗一样。
他现在和几个月前的状态差别很大,变得快乐了一点,已经有很久没哭了。
韩竞屏住呼吸,由他嗅来嗅去,鼻尖轻轻蹭过他的体温,带来一种极细微的麻痒,这样僵持了几秒后,叶满试着吻上了韩竞的嘴唇。
韩竞没动,叶满伸出舌头舔他的嘴唇,然后吧唧了两下嘴。
韩竞没忍住乐:“学韩奇奇呢?”
叶满:“你乖一点,让我舔舔。”
韩竞眸光有些迷离了:“我很乖。”
第215章
屋里只开着床头灯, 灯光流淌,像洒了一床的蜂蜜,甜蜜蜜的。
叶满一口啃上了他的脸, 黏黏糊糊弄了韩竞一脸口水, 他趴下了, 笑眯眯说:“嗯。”
韩竞的唇若有若无隔着睡衣亲他的肩, 嗓音慵懒性感:“叶小狗?”
叶满张口:“汪汪。”
韩竞心里一酥, 长臂向下插进他有些肌肉的窄腰,向上捞起,紧贴住自己的身体。
叶满红着脸扭头看韩竞, 听到男人哄道:“继续叫,别停下。”
窗外风大,仿佛能将地球摇散黄。
韩竞在他肩上咬了两三口,没拘着, 叶满还是喜欢被掐被咬, 心理咨询师说适当这样做是健康的性表达。
十一月平常的一天, 叶满意外接到了来自香港的通话。
那天他在酒吧拉琴,有两个孩子磨磨蹭蹭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的火塘旁坐下, 然后目光灼灼盯着他。
叶满并没在意, 他现在已经不会为别人的注视感觉到入侵感,而是单纯专注自己的事。从前他偶尔才能体验一次的美好经历现在竟然已经慢慢习惯。
他唱歌不好听,所以也只是弹弹吉他或者马头琴, 这几个月为了在这里兼职,他还学了几首常见的民谣曲子,他现在学东西好像比以前快一点,有时候看着乐谱就能弹顺。
今天他拉的是《敖嫩河畔》, 马头琴的声音厚重而低沉,他把自己的脸贴在马头上,认认真真把曲子拉好。
下午六点左右,丽江天还没黑,酒吧刚开始上客,只零零星星的人进来。
韩竞站在吧台后面,闲来无事给酒吧当临时调酒师。
除了他俩,店里还有两个服务生和一个收银的小姑娘,她跑过来问过两个年轻人喝什么,两人拘谨地点了两杯甜饮料,然后付了钱。
一首曲子拉完,服务生阿盐给叶满送过来一杯水,熟稔地跟他说:“今晚上忙不忙?要不要一起聚餐?”
叶满笑笑,说:“问问竞哥,他去我就去。”
阿盐:“行,那我去问他。”
他转头对火塘边坐着的客人说:“要不要帮你们找位置坐?”
俩人连忙摇头。
叶满没在意旁人,调整一下姿势,准备继续,那两人中的女孩儿忽然开口:“你、你好……”
叶满抬眸看她,有些腼腆地笑笑:“要点歌吗?”
两人身上是湿的,头发和衣服都是。
叶满望向门口,刚进来的客人有些步履匆匆,用手擦头发。
外面下雨了。
客人说:“不是。”
叶满不动声色打量他们,那女孩儿看上去年纪很小,圆脸微胖,外表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但是既然让进来了,肯定成年了。她旁边的少年和她差不多大,带着厚重的眼镜,有些纤瘦,样子木讷。
两个人眉眼长得有些像,大概是兄妹或姐弟。
“我们来找你的。”女孩儿瞪着他说:“叶子的流浪笔记,就是你吧?”
叶满愣住了。
他没想到在现实生活中会有人叫他的网名,这有点奇怪。
“你上传过在这里驻唱的视频,定位在丽江,所以我和哥哥来到古城挨家酒吧找,只有这里和视频里的装修是一样的。”女孩儿昂昂下巴,像是在说你别想赖掉,说:“我昨天就问过了,这里只有你拉马头琴。”
叶满:“……”
他坐直一点,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圆脸女孩儿推了自己的哥哥一下,说:“他很喜欢你。”
叶满看看那个双腿并拢,缩肩含胸的男孩儿,又愣了一下,晃神儿间,他好像看到了坐在那里的自己,也是这样局促。
曾经他也是这样坐在吕达身边的。
“说话,说话啊你!”女孩儿不停催促,十分着急。
可男孩儿垂着头,雨水从发丝嘀嗒落下来,嘴闭得紧紧的,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字。
叶满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男孩儿,温柔地说:“喜欢听什么?我拉给你听。”
男孩儿慢吞吞接过纸巾,终于开头看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写满紧张局促。
“我没有想听的,就是想看看你。”他声音微弱。
女孩儿:“我们从辽宁特意飞到这里,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啊……”叶满抱住马头琴,把腮贴在马头上,身形微微蜷着,是一个无害又有点可爱的姿势:“辽宁来的?那算老乡。”
“对对!”女孩儿放松一点,说:“我哥可喜欢你了,每天都看你的视频,他平时很少说话,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等你更新。”
叶满一怔,也变得有些紧张和害羞了。
他望向那个极度腼腆的男孩儿,说:“谢谢你喜欢我。”
男孩儿缩了缩脖子。
“我、我……”他声音细细地说:“之前几个月你停更了,我很担心你。”
叶满心一软:“我前几个月在接受治疗,所以没有继续发视频,抱歉,让你担心了。”
男孩儿莽莽撞撞地说:“是……是抑郁症吗?”
叶满一顿。
“评论区的人都那么说……说你、你的表达就是很像……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很喜欢你,我很明白你的每一句话……那些关于友情、亲情、冒险、理想……就、就……”男孩儿语无伦次,开始语言乱码。
“嗯。”叶满很明白他的慌乱,也并不回避,温柔地说:“我还在吃药,现在已经好了很多。”
男孩儿看向他,呆愣很久,说:“那就好。”
然后,就又不说话了。
女孩儿打了个喷嚏,替他说:“哥哥年初因为抑郁症休学了,爸妈一直都在生他的气,不愿意理他,我这次瞒着爸妈偷偷带他出来就是为了见你一面的。”
韩竞见他们在说话,以为出了什么事,向这边走过来。
叶满抬头跟他说:“哥,倒两杯热水过来。”
男生忽然转头,盯向韩竞:“他就是……就是那个你喜欢的人吗?”
叶满弯弯眼睛,说:“是我男朋友。”
“真好……”他微弱地说:“他能整天跟你待在一起。”
他鼓起勇气,望向叶满的眼睛,说:“我很崇拜你,我最大的梦想就是以后想跟你一起工作,我会努力的。”
韩竞端着热水走过来就听到这样的话,他下意识看向叶满。
叶满眸光清透,认真地说:“好呀,我等你。”
男孩儿望着他,慢慢的,也露出了一个清澈的笑。
背着琴出门时,雨还在下,茶马古道上的青砖烙刻着斑驳痕迹,千年岁月就这样流淌着过了。
叶满踩到上面,雨水弄湿了他的帆布鞋。
伞沿微微后倾,叶满望向漆黑夜空,灯笼的朦胧光晕里,细雨簌簌筛下,世界仿佛蒙上一层湿漉漉、朦胧胧的滤镜。
“玉龙雪山下雪了吧?”叶满回头看韩竞。
韩竞背着睡着的韩奇奇从门口走过来:“听来的客人说今天下雪了。”
玉龙雪山下雪,丽江就会下雨。
俩人一起往外走,准备一起吃个腊排骨火锅再往回走,也是怪了,那玩意儿吃一次觉得又咸又没趣儿,可过一阵子就想,慢慢的就爱上了。
古城还是老样子,酒吧街的男男女女穿着性感撩人,在玻璃窗里摇得迷醉忘我,走三步就有一个为了招揽顾客各显神通的饮品店,生怕游客渴死,穿着不标准民族风情服装的姑娘小伙们凹着造型拍照,丝毫不在意雨正下着。
游人如织。
广场上堆起了篝火,下着雨也息不灭熊熊火焰。
当地的纳西人带着外地游客翩翩起舞。
叶满脚步轻快,跑进人群,跟一群人跳起了舞。如今他对这里很熟悉,熟悉了音乐、民族、舞步。
音乐《净土》关于丽江的哼唱中,雨轻盈地落。他站在火光中向韩竞招手,邀请他一起跳舞,韩竞扬唇走过去,叶满一下就抓住了他的手。
偶尔赶上,两个人会这样跳一会儿,开开心心融入人群享受快乐。
韩竞低头看着他,眼睛一错不错,专注的眸子含着清晰的笑意。
纳西人的丽江,曾经的木府,如今的多民族聚集地,并不是用某个“艳遇之都”的谐称可以忽略它的美好与纯粹部分的。
就像叶满如今了解玉龙雪山下雪,丽江就会下雨一样,他也了解丽江是徐霞客到过的丽江,他会了一些纳西话,偶尔也会用此交流,他知道千年茶马古道通往各个民族、世界各地。
也知道,这里的阳光可以治疗人的忧郁,只要揭掉眼前的繁华场,剩下最质朴的、最贴心的,才是民族的、文化的、浪漫的……治愈的。
他们撑着一把伞从小门穿出古城,穿出那些路两侧林立民宿的弯弯曲曲小路,过马路走到一家腊排骨火锅店。
老板早就和他们相熟了,并不多言,系上围裙回厨房,没多大会儿老板娘先给他们上了一壶热茶还有一盘小酥肉。
店面不大,这个时间客人不多,不像那些网上炒得很热的腊排骨火锅店那样要人排队,但对比后这一家美味多了。
两个人聊着天,韩奇奇坐在地上抻头看,口水就要滴出来时它再用舌头绕嘴舔一周,咽下去继续盯。
外面雨下得有点大了,门开着,雨滴就在灯下噼里啪啦砸。
叶满捏着小酥肉喂韩奇奇,顺手接起桌上的电话。
电话里传出久未联系的孟腾飞的声音:“叶子哥。”
叶满弯起眼睛:“腾飞?你们最近怎么样?”
“我们都很好,”孟腾飞声音有些急促:“我发现一件事,觉得应该告诉你。”
那种与生俱来的预知感让叶满心脏一跳,他咽了咽口水,问:“谭英的事?”
孟腾飞:“嗯。”
少年声音稳重,但难掩激动:“上个月我和外婆一起搬家来到香港,因为离开得匆忙,离开前叫村长帮忙去办理停止接受国家补助的手续,但是这个月村长还是把钱打了过来。”
叶满脑子转得比以前快一点:“意思是……这笔钱不是政府补助的?”
“嗯,”孟腾飞说:“外婆曾经办理过一次,但是那之后钱照旧打过来,外婆以为没办成,又因为养我需要钱,就没再管。我打过电话了,他们说很多年前那一次就已经办理好了,也就是说,一直打来的钱并不是政府给的。”
叶满:“村长怎么说?”
孟腾飞:“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有钱定期打给村长的账户上,备注是外婆的补助金,他就照着给了。”
叶满:“那个账户……”
与此同时,韩竞日常查阅叶满私信的手顿住,他把手机调转方向,放到叶满面前。
叶满欠身看,那是三天前收到的一条私信:“我认识一个谭英,很像你说的人,她也是河北人。”
叶满吞吞口水,电话里继续传来孟腾飞有些激动的声音:“我让村长帮忙去银行确认了,有结果就发给你。”
叶满:“好。”
挂断电话,叶满点进那人的视频主页,显示ip在新疆,视频界面里有几条结婚的视频和自拍视频,他是个年轻男人,高鼻梁深眼窝的白人面孔,上面自我介绍写着“塔吉克族”。
他快速在对话框输入:“请问您确定是她吗?有照片吗?”
对面的人没回。
腊排骨火锅已经沸腾,两个人隔着桌子对视,叶满轻声说:“塔吉克族,她在帕米尔高原吗?”
韩竞若有所思:“消息太含糊了,咱们先等一下那孩子的消息。”
叶满点点头,抿唇调出自己的文件夹。
里面有一个文档专门放了很多图片,点开来,都是一个女人的画像。
画是韩竞画的,每一张都不一样,又都有些相似。这些都是认识谭英的人口头叙述的,十几年过去,印象模糊是正常的,加上对于不同角色谭英的对待方式有区别,所以气质也不太一样。
两个人继续吃晚饭,可叶满已经没有太多胃口了。
他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李东雨,但还是稳住了,他应该等到有确切消息再告诉他。
他点开李东雨的对话框,输入:“哥,干嘛呢?”
李东雨回得很快:“直播干活儿呢,有事儿?”
叶满:“没事。”
李东雨还是把直播关了,低头捧着手机回复:“是不是吃药有副作用难受了?”
叶满弯弯唇,乖乖回复:“没有,就是问问。”
李东雨放心下来,吊儿郎当地说:“没事儿干给我刷礼物去。”
叶满:“好。”
他切进视频软件,点进李东雨直播间,里面刚刚连上,人还不多。
他正在一间木屋里打巨型城堡床,吕达送的大公仔一点也没浪费,都漂漂亮亮点缀在上面。这一年里,评论区粉丝纷纷贴图片让他做各种奇怪的家具,还有不少AI图,他看着哪个顺眼就做哪个,结果他的东西做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精美,也越来越夸张了。
叶满边吃饭,边在里面刷小爱心,很快就消失在了涌来的粉丝们刷的礼物中,可李东雨还是看到了他。
“小气,你点十下也才一块钱。”
李东雨戴着个黑色耳包,把残缺的耳朵遮得严严实实,凑近屏幕看了眼,歪嘴道:“行了行了,别再给你累着,吃饭去吧。”
直播间里在刷屏,有人说这个直播间是每天固定的哄睡节目,是荒野搭帐篷、修驴蹄子的平替。
直播间里两千多人,李东雨也没跟别人互动,又回去继续做那个双层梦幻城堡床,隔壁木屋,王青山正在干净漂亮的童话狗屋里直播,俩人直播间都在互相引流。基地里装扮做得还不错,还盖了个阳光房,平时小城的人偶尔会来休闲一下。
叶满老觉得这救助基地在向奇怪的方向发展,不过确实发展还算良性,半年多了,线上线下加起来已经领养出去四十多只小狗和小猫,打赏的礼物和打的广告可以维持它们吃的东西。
他们叫叶满出席线下领养活动,但叶满在吃药,没有去。
慈善基金会现在就差税务登记和开户,之后就可以运行了。
韩竞把一块排骨捞进他碗里,说:“要是真的在新疆,咱们过去路上一起看看侯俊。”
叶满点点头。
杀人凶手的死刑复核已经完成,这过程中韩竞一直跟叶满在一起。
叶满问他不再去见那人一面吗?韩竞说法律不允许。
这个年纪的韩竞并不执著,他无比清楚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会为之精准、不绕圈子、毫不迟疑达成。他从前那段路走完了,有结果了,就不回头看了,专注在现在的生活里。
两个人认认真真过了半年多的日子,一直在云南待着,韩竞的朋友偶尔会来家里聚餐,叶满也交了个朋友,就是景区里当保安的和医生。
偶尔他会去景区跟他聊聊天,待在那个供奉纳西族神明的小院里,喝喝茶,下下棋,听一听风来的声音。
和医生常常说叶满和第一次来时像是换了一个人,但是叶满知道自己还是自己,如果非要描述,他的魂魄和身体结合紧实了。
跟和医生下完祺后他往景区外面走,这个景区还是老样子,几乎没有游客,从小院子里出来,他一个人沿着碧绿湖水边的小路出去。
他脚步轻快,路过大水车时,掐着腰在旁边看了会儿,丽江总是阳光透彻,看一切色彩都是鲜艳且清晰的,阳光从湛蓝天空筛下,水车溅起的水珠散到天上,折射出彩虹色的光。
他兴致勃勃看了会儿,走到水面平静的鱼池边,一群大黑鱼就在他脚边晃悠。
他蹲下来,盯着吞了吞口水,身后经过一个工作人员,看了叶满好几眼,又再次路过他。
“鱼好大的哇。”那富态的大姐说。
叶满低头看鱼:“嗯嗯。”
大姐:“你想吃吗?”
叶满仰头看她,恰好迎着太阳,浅色瞳仁里装满阳光:“想吃。”
大姐一笑:“可以卖给你一条,一百块。”
叶满拎着鱼回家,韩竞的几个朋友正在长满花的精美小院子里煮茶喝,非常惬意。
“小叶回来了,”他们熟稔地打招呼:“呦,弄回来一条鱼?”
叶满见到人眼睛一亮,有些惊喜,说:“还好今天你们来了,我们两个人吃不了一整条。”
“这得多少斤啊?”一人迎上来接过来。
叶满:“应该有十斤,做鱼片火锅、炖了还是烤着吃。”
众人纷纷讨论,最后达成一致:“我们带了海鲜,吃海鲜火锅吧。
韩竞熄灭烟,站起来说:“行,我给鱼去腥。”
叶满:“我去阿奶家里摘菜。”
韩竞提醒他:“你爱吃就多摘点香菜。”
叶满背起架子上的小竹筐,说:“好!”
阿奶是隔壁的邻居,一个纳西族老奶奶,她家在村子边缘有一片小菜地,里面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有几次两人做多了吃的送给她们家,她就慷慨地让两个人去摘菜吃。
今天阿奶在菜地里忙着,韩奇奇远远摇着尾巴跑过去,阿奶家的云南本地短腿小黄狗也迎过来,两只一起友好交流,往路上跑远了。
叶满也没管它们,这个村子里是不可能丢小狗的。
阿奶见他过来,叫他:“快过来!”
在这里待得久了,他也能慢慢听懂方言。
远处雪山神圣宁静,雪山下成片的农田里偶尔矗立几座民房,像一幅静态精美画卷,叶满顺着土坡下去,阿奶笑着说:“我看到你家里来客人了。”
“嗯,朋友来做客,”叶满乖巧地回答,顺便分享生活:“我买了一条鱼,要做火锅呢,等一下我给你拿鱼肉。”
阿奶笑容慈爱:“我今天做了饵块,你摘好菜跟我去取。”
叶满笑眯眯说:“好。”
叶满从菜园里采摘了辣椒香菜和几样小青菜,都放进小竹篓里,然后跟着阿奶去家里拿饵块。
路上遇见村民跟叶满打招呼,叶满也笑眯眯回应。
小黄狗和韩奇奇在小路上奔跑着跟上来,一直到阿奶的家里。
她家里收拾得干净,院子里有一棵柿子树,树上结满的柿子是给鸟吃的。
阿爷正在劈柴,叶满在一边蹲着跟他说话,没一会儿阿奶拿着饵块出来,递给叶满。
叶满就背着竹筐轻快地往回走,推开蔓延出花枝的院门,里面的朋友围在一起打起了麻将。
韩竞已经把鱼去腥,切好了,叶满走进厨房,把菜取出来,两个人一起做饭。
第216章
阳光在厨房中流转角度, 时间缓慢流淌,太阳稍微偏西时,饭香飘满了院子, 众人围坐在一起。
“这里太舒服了, 都快成了我们的乌托邦了。”一个大哥埋头干饭, 说:“你们两个就在这里常住吧。”
韩竞:“行啊, 你把这儿买下来送我们。”
“也不是不行, 买下来做个咖啡厅或者农家乐,小叶往自己账号上一发,客人一定很多。”几个人商量着:“小叶有没有想法?我们投资。”
叶满笑眯眯看他们, 也不说话。
韩竞岔开话题:“年后我们会办酒席,你们一起来。”
“一定去。”有人问:“在哪儿办?”
韩竞:“拉萨。”
“怎么在拉萨?那么高的地方。”
韩竞笑了笑,没说什么。
叶满知道为什么,他和韩竞故事真正开始的地方就是拉萨, 从那时候起真实的叶满才跟韩竞见面, 那才是他们的初见。
客人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天上挂起了星星,叶满吃了药,精神有些萎靡。
他爬上床, 等待睡眠的降临, 韩竞洗完澡,一身水气,在床边坐下。
“宝贝, 我拟好了合同,把名下的39家民宿都过给你。”韩竞说:“你想管理就和他们商量,不想管理就等着分红,办酒席就是过明路结婚了, 这是我的聘礼,你得接着。”
叶满慢吞吞说:“好。”
韩竞挑唇,上床在他身侧躺下,撑着头垂眸看他:“我以为你还要拒绝。”
叶满迷迷瞪瞪:“不会。”
他往韩竞怀里蹭了蹭,说:“你说过,希望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有能休息的地方,任何时候都不要觉得自己没退路。
韩竞一怔,原来他把自己的话记得这么清楚。
叶满:“我现在很好,一个人走在路上也能觉得踏实,我有了很多路,不需要很多退路。”
韩竞心里有些难受,那种难受挺上不了台面的,叶满状态变得越好对他的需要就越少,他能给他的就越少。
“那些不是退路,去和你有关的地方就是回家。”叶满轻轻说:“我会好好接受你对我的好,我也会尽我最大的能耐对你好,你也好好接着。”
一瞬间就被治愈了。
韩竞眼底浮现笑意,禁不住埋头吻他,叶满闷哼一声,张开嘴巴和他亲了一会儿,呼吸在某个瞬间忽然平稳下来。
韩竞一愣,仔细一看,他睡着了。
他顿了会儿,有些不满地低头咬了一下他的嘴唇,反正这种程度的咬,叶满完全醒不过来。
几天后,叶满和韩竞还有慈善基金会的同事一起开线上会议,他们没那么严肃,就是在一个午后时间,沟通接下来开展业务的细节。
叶满这几个月学了不少这方面的课程,倒不至于露怯,可他还是走神了。
倒不是像从前那样难以集中注意力,主要是他被一个人吸引了,这个会议室的所有人都有点走神。
右上角视频框里,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正优雅地切一块儿牛排,然后淡定地将血糊里拉的牛排送进嘴里。
叶满看得毛骨悚然,视频里的所有人都有点龇牙咧嘴。
“李总,你那牛排……”秘书欲言又止:“处理过吗?”
李斌优雅地擦了擦嘴:“处理过。”
韩竞冷言冷语:“刚从牛身上处理下来的。”
会议室里的人都乐,李斌也不生气,继续吃。
他是董事会一员,除了他直播间里还有几个老前辈,都是韩竞认识的企业家和慈善专家。
众人等着他吃完,开始就慈善基金会现在推进的进度进行商量。
叶满是执行董事,但是暂时也只是个名头,在这些人面前就是个小孩儿,但韩竞会耐心教他。多数时候,在别人跟他商议工作,韩竞都在身旁低声提醒,或者打手势。他没再躲在韩竞身后,也越来越纯熟地跟人一起工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好用多了,能较快理解别人的话,因为脑子清楚,在别人面前说话也没那么慌乱了。
这让他有些惊喜,准备下次去看医生说一说这个情况。
会议开了一上午,中午时玉龙雪山垭口的风把云彩推到村庄上方,院子里开始下雨。
叶满做了炒饵块,两个人坐在客厅里吃饭时,他再次接到了从香港打来的电话。
孟腾飞说:“小叶哥,村长联系上了一直给他打钱的那个人。”
叶满屏住呼吸:“是谭英吗?”
“不是,”孟腾飞语气里有些失望,说:“是妈妈的朋友,他也不知道妈妈去了哪里。”
叶满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他已经习惯了,说:“好,我知道了。”
孟腾飞却说:“那个叔叔想跟你通话。”
叶满一愣。
他放下筷子,输入那个号码,手机自动显示归属地为西北地区。
他抿唇点击拨打,电话嘟嘟几声后,一个沉稳男声传出来:“喂?”
叶满跟韩竞对视一眼,开口道:“你好,我是叶满。”
电话对面有细微的交谈声,好像那个人正在开会,半分钟后,男人重新开口:“你好,我姓裴,谭英的朋友。”
叶满:“腾飞说你想跟我通话。”
男人问:“嗯,谭英离开十二年了,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提起她,所以我想知道你找她有什么事?”
叶满说:“二十九年前谭英曾经受托从人贩子手里救一个孩子,他叫李东雨,后来阴差阳错两个人没再见过,李东雨现在也没找到家,所以……”
“李东雨?”他停顿一下,压低了声音,好像在和身边的人议论什么,可叶满却只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
叶满觉得有些奇怪。
丽江,这个平常的午后,院中雨哗啦啦下个没完。
“我知道他,”电话里那个男人的声音让叶满的耳侧一阵轰鸣,他听到那位姓裴的先生说:“二十九年前,谭英最后在贵州失去他的踪迹。”
叶满微微屏住呼吸,捏紧手机,有些没礼貌地抢话:“对,就是他。”
“他家在河南濮阳。”电话里的人说。
叶满的手抖了一下,眼眶瞬间滚烫。
这时已经是李东雨被拐的第二十九年,谭英离开的第十三年,有一个人精确且没有丝毫迟疑地说出了他家的地址。
如此容易轻松,像是在做一个梦。
“我会把详细信息发给你。”
裴先生的声音带了一点西北一代的口音,但异常清楚:“他现在在哪里?”
叶满:“贵州。”
贵州天气很冷,从十月到现在几乎没有晴天,清晨起来大雾弥漫在四周的山腰,跟一脚踩进仙境似的。
李东雨一大早上起来,发现屋里的空调正除湿加制热,站在楼梯口对着他呼呼吹,屋里那一群缺胳膊少耳朵的猫狗齐心协力爬上来,挤在空调前面,组成一个巨大的黑毛球,他一时有些无语。
空调是叶满买的,叶满刚开始吃药那会儿状态很奇怪,他老是担心什么似的,很焦虑。在网络上百度问诊,听说他的病怕冷,就给他买了空调,听说不能受凉,给他买了好几条皮草围脖帽子还有互心马甲,那时候是六月份,大夏天。
李东雨特意给韩竞打电话聊过,韩竞说叶满上网看了,都说吃药会变傻,他怕变傻了顾不上你,除了你那些东西,他还给我买了好几箱软骨素,说我以后年纪大了要预防骨质疏松。
李东雨很无语,说:“你给他断网吧。”
韩竞说:“不让他乱看消息了,再看我该入土了。”
这么想起来还觉着好笑,他换好衣裳,双手插兜,一脚踹散那团黑毛球,打开灯,把空调搬到一边,毛球立刻转移阵地,爬到风口重新聚集摞起来,最上面是一只巨肥的鸭子。
王青山把叶满当成老板,他的话跟圣旨似的,每天生怕李东雨冻着。
这位天选牛马在楼下住,在沙发床上睡得四仰八叉,金毛儿被他昨晚下播没来得及洗的臭脚熏得直翻白眼。
李东雨走进洗手间粗糙地洗脸刷牙,粗糙地把手巾往脸上一抹,裹上兔毛帽子和兔毛围脖护心马甲,准备出门干活儿。
推开木门,外面清冷晨光扑到身上,他的眼睛一瞬间亮起来,笑着走出去:“你怎么来了?”
门外,叶满穿着一件白羽绒服,背上背着双肩包,披星戴月,风尘仆仆,卷毛儿发梢染露,他站在晨光中向李东雨笑。
“河南濮阳。”叶满气喘吁吁地说:“哥,你家在河南濮阳!”
李东雨愣住。
裴先生联系了河南当地的志愿者,先找到并通知了那一户人家。
贵州的基地里,叶满把新买的名牌儿衣裳给李东雨穿上,王青山被吵醒,听清楚怎么回事也兴冲冲过来帮忙。
李东雨倒是没什么波动,他懒散站着,看俩人在他身边忙来忙去,有种自己要被送嫁的错觉。
王青山比他还积极:“几点的飞机?来得及吗?”
叶满:“竞哥在外面等着呢,一会儿直奔机场,来得及。”
“那先吃点东西,”王青山满屋窜,打开冰箱问:“给你煎个蛋啊?”
李东雨淡淡的:“不用。”
王青山:“那那两个面包路上吃。”
李东雨皱眉:“说了不用。”
叶满敏锐地察觉李东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反而有一点莫名的排斥。
他小心观察他,开口道:“哥,你不高兴吗?”
“没什么高不高兴的,”李东雨漫不经心说:“三十来年没见了,不一定什么样呢。”
叶满抿抿唇,说:“他们肯定想你呢。”
李东雨到现在连问都没问一句那边的信息,叶满怎么做他就任他折腾,听他这句话后,很平静地说了句:“他们早就不找我了吧?”
叶满:“……”
叶满是昨天收到裴先生的消息,连夜开车赶往的贵州,志愿者的消息在路上同步过来,说清楚了那家人现在的情况。
当年谭英没有把孩子带回来,就把钱退了回去,那之后他们贴了很多寻人启事,也出去找过,可一直没有消息。
之后他们又生了一个男孩儿,因为本来就家境殷实,所以日子过得很不错。
将近三十年光阴一年一年过去,他们不再抱有希望,也就不再张贴寻人启事了。
也就是不想找了。
李东雨在外面飘了这么多年,心里一直有回家的念想,可也只是当个活下去的念想,他看过太多的阴暗面儿,没那么天真。
叶满跟他说那些事的时候,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像在听别人的事儿。
山间晨雾上升,慢慢散了,玻璃上徒留一层水雾。
临出门时,叶满抓起李东雨的手腕,往那好不容易养出一点肉的腕子上栓了个红绳儿。
李东雨撇嘴道:“拴这玩意儿干什么?”
叶满:“吉利。”
李东雨没说什么,上了车低头摸了摸,那鲜艳的红是这阴雨天的青灰色大山间唯一的色彩。
李东雨从上飞机开始就一言不发,只低头看着弦窗外。
南下冷空气被乌蒙山挡住,形成一片壮观白色雾霭,以乌蒙山为界,南边艳阳高照,北边阴雨连绵。
叶满坐在他身边,不吵他,但他知道叶满在那儿并肩陪着他。
慢慢的,他开始想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儿,他跟那做了八年家人的一家子重新见面。
对方大概会客客气气,当着外人的面说一些客套话,象征性掉几滴眼泪,背后开始算计着别让他碰家里的钱,处处防备。
要么就是一开始真心高兴,但是时间长了就发现他跟他们家里的人是两个世界的,开始排斥厌弃,毕竟叶满说了,他那亲生的爹妈是高知家庭,那肯定很有文化素质。
……
思来想去,他有点不想去了,他想逃避,跳飞机。
也就是想想,这要是跳下去他这胳膊腿儿肯定就得空中解体,叶满又得哭。
他琢磨来琢磨去,有一个疑问缓缓从脑门儿上冒出来,明明都吃药了,中药西药加上心理医生和针灸,叶满看上去比以前大方灵光不少,怎么还是会哭呢?
他是天生长着一双会流泪的眼睛吗?
他扭头看叶满,叶满正低头看手机消息,神采奕奕的。旁边的韩竞开了一夜车,正睡着。
“我也就是回去看看,还是要回基地的,”李东雨低声说:“现在工作得挺好的,攒了一点钱呢。”
叶满抬头。
李冬雨淡淡说:“你不知道我们这类人,我以前自己找家的时候也遇见一个,双手双脚都让人贩子给砍了,他爸找了他挺久,终于找到了,爷俩就那么对着看了一会儿,他爸转头就走了。我那时候就看着他,他也没哭,也没说话,就把头低下了,没去追。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叶满澄澈坚定的眸子看他:“哥,你不喜欢那儿咱们转身就回家,头都不回。”
李东雨:“……”
那双小眼睛盯了叶满一会儿,没忍住乐了,他点点头,紧张松了大半。
飞机落地时是上午十点多,两个省份距离很近,但是河南是个大晴天。
志愿者已经来接机了,是两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举着个牌儿,上面写着李东雨的名字。
仨人走过去,一个大姐笑容灿烂道:“欢迎回家。”
边说边拿着个红绸子往李东雨脖子上挂,李东雨弹簧似的快速跳开,大姐愣了一下。
韩竞伸手接过来,这才缓解了尴尬。
叶满上前:“您好,我是叶满,裴先生联系我过来。”
大姐热情地说:“我们一早就在这里等了,车在外面,一个小时就到家。”
河南没有贵州潮湿,相对来说就偏暖,李东雨一言不发,他还围着叶满给买的兔毛围脖,遮着耳朵和下半张脸,没一会儿就觉得热,可他没把围脖脱下来。
叶满一直低头跟那边的志愿者说话,对方说他们一家子昨晚都没睡觉,就等着人回来。
韩竞只能作为沟通使者跟两个热情的志愿者说话。
叶满也在竖起耳朵听,他们是民间的寻亲志愿者,由裴先生的慈善基金会拨钱,多年来帮了不少被拐儿童找到家。
韩竞问她们认不认识谭英。
一个大姐摇头,说:“不知道。”
裴先生跟叶满说过,早期,九几年那会儿他们认识了谭英,从那时候就一起做打拐寻亲这事儿,后来慢慢的他和爱人发家了,谭英跟他们告别,同一年,他们把基金会做起来了,于是曾经路上的朋友们就都聚在一起,更加有规模的做这件事儿。
韩竞开始问他们寻亲志愿者的事儿,他们基金会现在正在招募志愿者,什么都得深入学习了解。
韩竞很有头脑,获取信息能力得心应手。
那边说着,李东雨低低跟叶满说:“谁像你似的中了一个亿干这种事儿。”
叶满跟他说悄悄话:“慈善基金会能赚钱的。”
李东雨:“能赚钱?你赚了钱打算干嘛?”
叶满:“做慈善。”
李东雨:“然后呢?”
叶满:“赚钱。”
李东雨被他噎着了:“就不想想自己?”
叶满黏滞柔软的声音有些天真地说:“我挺好的啊,我中了彩票然后还遇见你了。”
这话说的,好像他中了一个亿跟遇见他是一个等级的好事儿似的,李东雨听得直撇嘴。
可他知道叶满不会跟他撒谎,所以很受用,没一会儿嘴就翘起来了。
车停下的时候,他也没那么紧张了。
这是个比较高档的小区了,就在市里。
路上的井盖儿一路压着红,直接送进小区最里头,楼下站着不少人,一群穿着红马甲打着横幅的应该是志愿者,中间那五六个人大概就是李东雨的亲人了。
叶满头一回经历这事儿,却没像别人一样欢喜,他始终在观察对面人的态度,每一个人都观察,一旦发现不对他就带李东雨回贵州。
最前面的是一对儿六十多岁的夫妻,男的穿着挺讲究的,显得有些文气,头发花白,女的眼神有些奇怪,叶满也说不清哪里怪,就觉得总是迷离飘忽似的。他们旁边站着对儿三十岁左右的男女,男的模样与李东雨七分相似,似乎都不用做亲子鉴定了。
叶满还在观察时,那边看上去优雅自持的女人忽然不顾众人飞奔过来,拥住李东雨,眼泪一下子冲过闸口,刚开口直接哭软了,身子直往下坠。
“你回来啦,想死妈了!”
李东雨脸上表情一空,僵在原地。
人群一下子涌过来,把叶满给挤后面去了。
周围的人拍照记录着,路过的人停下鼓掌,一片欢腾。
韩竞伸手把红绸子往叶满脖子上一挂,说:“哭什么?”
叶满转身避过人群,抬头看他,说:“高兴啊,觉得自己心里可舒坦了。”
韩竞凝视着这个闪闪发光的人,说:“跟你做这些事我也觉得自己很畅快,这才是有意义的事儿。”
叶满用红绸子抹眼泪,说:“对了。”
他拿出手机给韩竞看,说:“裴先生说谭英离开前跟他嘱咐过,让他帮忙给几个老人打补助金,其中三个是河北省,还有一个就是福建。他一直按着谭英的意愿给,一直到河北的几个老人过世。”
韩竞:“她走之前就安排好了。”
叶满点点头,低声说:“裴先生先前只是给打钱,后来有一次他爱人特意去看过那几个老人,打往河北的其中两户人家一直是子女收钱,没给老人用,甚至有一家老人都过世了但还一直领钱,我想着……里面有操老能去看过的那个老人。”
韩竞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
李东雨被簇拥着上楼,进了一个对他来说很陌生的家,不同于他想象中的只剩一片废墟,竟然雅致得很,以至于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那双对他来说很陌生的男女一直对着他哭,让他不知所措。
于是他无意识拉了拉围脖,一不小心,他那只缺失了的耳朵、长满扭曲增生的地方就暴露出来。
那自称是他妈的女人看见了,几乎崩溃了。
自称是他爸的斯文男人骂道:“都是那个女人的错!都是她!如果不是她救了另一个你不会这样,是她害了你!我当初就该把她送进监狱的!这么多年我们都恨她!”
“我们错了啊……”他们哭着说:“不该让她去找你。”
李东雨张了张口,他说:“不是谭英的错。”
他在嘈杂的指责声中辩解着:“是因为她我才有机会回来的……”
他曾经恨过世上所有人,可独独没有谭英。
第217章
众人就不再提了。
他说什么家里人就哄着、配合着, 生怕他不高兴。
高知家庭,素质高,脾气好, 所以小时候养出的孩子也是正直、好心眼儿的。
叶满在门外看着, 就一点也不意外当初李东雨能做那样的决定, 牺牲自己去救别人。
只是, 这家人咒骂谭英那句话, 让他耿耿于怀。
一家人吃了团圆饭,叶满跟韩竞也跟着一起,至少到目前为止, 一切看起来非常和谐。
吃过饭,叶满去洗手间,正好碰见出来上厕所的李东雨那个弟弟,叶满记得是叫李东风的。
他客客气气对叶满说:“多谢你们找到我哥。”
叶满笑笑, 没说话, 他对这个人印象不太好, 倒不是跟他有什么过节,纯粹是叶满心里有亲疏,偏向李东雨。
李东雨回来全家看起来都挺高兴, 唯独他一直没有靠前, 对李东雨态度不冷不热。
叶满没有打算跟他多说什么,低头洗手,但那人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站在一旁,像在等他。
高级饭店就连厕所都修得富丽堂皇,飘着一股子香味儿,洁净的镜子里, 倒映着两个人的影子。
“不是我们后来不找他。”出乎意料,那人竟然主动提及这事。
他淡淡说:“是我妈找不了了,他丢了以后我妈发现她有了我,把我生下来后她精神失常了。”
叶满愣住。
“都是因为他,”李东风语气充满厌烦:“我妈因为他跑丢很多次,我爸因为他犯病进了好几次医院,后来家里不敢再提他,这才能如履薄冰地把日子过下去,他还不如不回来,丧门星。”
“那也是他爸妈,”叶满直起腰,表情愠怒,咬字清晰道:“他们是这个世上血脉相连的人,跟你没多大关系,少来评价他。”
这是叶满这半年来的变化,他变得敢攻击,不那么左右踟蹰、顾及周全,这对他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改变。
这话让那文质彬彬的男人变了脸色,他冷声道:“他那样的小混混也配认我妈?我们这样的家庭怎么会出那样的人,亲子鉴定没出他就别赖上来!”
叶满:“你是什么样的家庭?以为我们稀罕呢?今天我们是来认亲的,因为亲情才客客气气过来,你们有什么说法我们也可以立刻走,就看你能不能做了两个老人的主!”
男人恼羞成怒:“你!”
洗手间被推开,韩竞走了进来。
他环视一周,锐利的眸子在那男人脸上看了眼,强大的压力让那人竟然把话憋了回去,他望向叶满:“小满,咱们该走了。”
叶满抽出纸巾擦干净手,往外走。
路过那人的时候,叶满昂头抛下一句:“你抱怨的事儿都不是他带去的,是人贩子。”
出了门,韩竞抬手挂住他的肩,俩人一起出去。
“他说什么给你惹生气了?”韩竞问。
叶满跟他吐槽:“他把家里的坏事儿都推到雨哥身上了,还骂人。”
韩竞觉得他生气的样子特别可爱,一直偏头看他。
他现在整个人热热闹闹的,能爱能恨,像是明珠擦去淤泥,明灿灿的,吸引着人的目光。
大堂里,李东雨正等他们。
叶满平复好表情,走过去:“哥。”
李东雨迎上来:“已经这个时间了,你是不是得吃药了?”
叶满:“嗯,这会儿去酒店吃,你跟我们走还是?”
李东雨在自己那几十年没见的爸妈面前反而收敛许多,不再站没站相,但叶满能看出他相当拘谨别扭。
“她精神不太好,我跟他们回去住两天稳着她,等DNA结果出来。”李东雨低声说:“就待两天我就回贵州干活儿了。”
他妈悄悄跟过来,并鬼鬼祟祟把一只耳朵贴他背上,听他这话又有点受不了了:“不行!不走,小雨不走!”
李东雨紧皱着眉毛,生硬地安抚她。
叶满连忙说:“那你们先回家,我和竞哥先去酒店了,就住附近。”
李东雨:“行。”
叶满打了一个电话,打往贵州的,那时天很晚了,人们应该都休息了。
电话嘟嘟响了半晌,被接通。
“喂?操老能吗?”他说:“当年那个孩子已经回家了,就在今天。”
电话里静了很久很久,传来苍老的声音,他说:“知道了。”
电话挂断了。
叶满长舒一口气,韩竞转头看他,弯弯唇。
今夜失眠多年的人都能睡个好觉了。
这一天一夜没得空休息,两个人回酒店洗了个澡,爬上床的时候才觉得浑身疲惫。
叶满稀里哗啦吃了药,板板正正躺下。
然后,他开口作妖:“韩竞。”
韩竞打了个哈欠:“嗯。”
叶满张嘴,一叠声儿:“韩竞韩竞韩竞。”
韩竞懒洋洋的:“干什么?”
叶满:“没事,就想叫叫你。”
韩竞笑起来,翻身撑着头看他。
酒店房间只开了灯带,灯光柔和静谧。
叶满明显心情很好,连眉毛都扬着:“瞳瞳家就在隔壁市,咱们去看看他再回云南吧。”
韩竞:“给他买点吃的?”
“嗯,”叶满说:“多买点布丁和小饼干,他爱吃。”
韩竞:“他是蜡笔小新吗?喜欢吃的都一样。”
瞳瞳喜欢蜡笔小新,经常会和叶满反复说,手机监控人类并让大数据把人们感兴趣的东西推送过来。
于是,韩竞这个快四十的人时常在不经意时跟着叶满看蜡笔小新,都看完好几季了。
叶满胡言乱语:“蜡笔小瞳,不理不理不理。”
说完,他又安静下来,轻轻嘀咕:“我那条关于雨哥的视频一点线索都没收到,快一年了,裴先生他们的志愿者也没刷到过。”
韩竞:“嗯。”
叶满:“如果我的影响力再大一点就好了,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我肯定就能做更多的事了。”
韩竞:“你现在都有一百多万粉丝了。”
叶满:“假如有好几个一百万呢?”
韩竞:“那就会被更多人看到。”
叶满只是随口说说,韩竞没反驳他,他就又忍不住往深了想,心里也有一点点振奋。
他翻过身看韩竞,说:“我得好好想想怎么把这事儿做成。”
真奇怪,他比以前有信心多了,竟然都开始有了野心。
韩竞:“好。”
叶满打了个哈欠,盯着韩竞,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忽然说:“哥,我好开心。”
韩竞垂眸凝视他,低低应声:“有多开心?”
叶满:“开心到……如果可以选择成为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那我就选现在的自己。”
叶满吃过药睡得相当快,说完呼吸就平稳了。
韩竞凝视着他,轻轻说:“我也会选现在的自己。”
韩竞关掉灯,把他搂进怀里,这一夜过得很安宁,从身体到灵魂都安宁。
慈善基金会成立的时候,他理解了叶满说的“盖高楼”是什么意思。
叶满把他带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全新领域,让他的生活也进入了全新的轨迹,不同于探险的刺激,却比探险更加让人充实满足。
但是和他们间隔一公里的李东雨并不平静,他躺在陌生的床上,一夜无眠。
因为他老是听到门外有动静,鬼鬼祟祟的、踮着脚尖走路的声音,在这个房间的门口反复徘徊,像鬼似的。
有一回他偷偷把门打开一条缝隙,往外面看,在黑暗中对上了一双神经质的眼睛,吓了他一大跳。
是他妈。
赤着脚站在他门口守着,他一打开门,她立刻抢步上来,尖叫道:“你要去哪儿?”
李东雨心脏差点吓得骤停,下意识想要骂人,可看见那张惊慌的脸,又咽了下去。
他心里五味杂陈,打开门,向这个他已经慢慢回忆起来的女人说:“我没想去哪儿。”
……
叶满两个人第二天早上就坐动车到了隔壁市,他们在瞳瞳外公楼下与小朋友成功接头。
距离他们第一次见面过了一年多,小孩儿是一点也没长个儿,看着还是个小萝卜头儿。
瞳瞳外公领着他,在楼下牵着他的小手,小孩儿今天打扮得相当帅气,像个小牛仔,背着小书包一直东张西望。
瞧见叶满向他走来,他松开外公的手,鸟儿似的向叶满扑过来。
叶满欠身把他抱起来,原地转了个圈儿,笑眯眯说:“好久不见了,我的好朋友。”
“好久不见!”瞳瞳可兴奋了,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小脸笑容灿烂得像花儿一样:“哥哥!我可想你了!”
瞳瞳外公是不放心陌生人靠近的,亦步亦趋跟过来。
他年纪也就不到六十岁,还算健壮,他谨慎地跟俩人打过招呼,然后就没怎么开口说话了。
“我们去哪里玩?”小朋友满眼星星,双腿一跳一跳,兴奋极了。
叶满:“我们去逛蜡笔小新之家。”
瞳瞳:“好!”
叶满带着孩子去了蜡笔小新主题店,孩子喜欢的东西他都通通放在收银台,一点也没心疼。
瞳瞳外公拦了几次,实在拦不下来,私下里跟叶满说:“瞳瞳经常跟我说你,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平时没什么朋友,我也挺高兴的,但是这样太破费了,会惯坏他。”
那小朋友戴着个小黄帽,正蹲在地上瞧小白玩偶,个子小小一个,很萌。
叶满说:“瞳瞳爸爸妈妈会给他买玩具吗?”
瞳瞳外公摇摇头,皱眉说:“他们才不会买。”
叶满把一只小白放在柜台上,说:“瞳瞳需要有一个自己喜欢的安全小屋,给他装点上,让他在里面好好成长。”
瞳瞳外公叹气:“他只要回家就不安全。”
叶满:“请您多护着他吧,他跟我说过,他最爱的人就是您了。”
瞳瞳外公一愣,然后眼眶有点红了。
小孩儿并不知道叶满在说什么,在店里转来转去,跑了好久,捻起标签价格对比良久,最后拿过来一张最便宜的镭射小卡片。
“瞳瞳想要这个。”童声儿可爱到人心里发软,叶满半蹲下来,揉揉他的脑袋:“好。”
收银员是个小姑娘,她又把这个码扫好,欠身下来递给小朋友,笑眯眯对瞳瞳说:“卡片是你的了。”
瞳瞳开心地伸手去接。
那一刹那间阳光恰好晒进这个街角的主题小屋,形成一条线照在小孩子身上,有些耀眼,模糊了五官。
恍惚间,叶满看见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他踮起脚尖,伸向收银员。
“我想要小猪熊。”
“好,小猪熊是你的了。”
一整天时间,他们都在陪孩子玩,买完玩具,又去游乐场玩,天黑时瞳瞳趴在叶满肩头睡着了。
小孩子体力不好,已经玩累了。
他小心翼翼把孩子交到瞳瞳外公手上,轻声说:“晚安,瞳瞳。”
孩子眼睫忽闪几下,却没能睁开。
他睡得很香,做了很好的梦。
醒来时他在外公的床上,阳光像被子一样盖在他身上。
他揉了揉眼睛,坐起来,然后在床边发现了好多礼物盒子,把他围起来了。
他穿着卡通睡衣拿过一个,小心拆开。
里面是一只小白布偶。
他惊喜地叫道:“外公!外公!小白!”
外公从厨房出来,笑着看他:“都是你最好的朋友给你买的,拆吧,记得和人说谢谢。”
在以后漫长的成长历程中,姜瞳都会把那个闪闪发光的一天牢牢记得,他在金灿灿的清晨阳光里拆着礼物,他第一次收到那么多礼物,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富有、如此幸福、如此……被人爱着。
DNA检测结果出来的那一天叶满就陪在李东雨身边,结果没什么意外。
“我想回贵州了。”李东雨低声跟他说:“这里的所有事都让我别扭。”
叶满皱眉:“是不是有人说你了?”
李东雨:“没有。就是吧,他们对我太紧张了,跟对八岁孩子似的,而且那个家特别高雅,人家平时的娱乐都是弹钢琴品茶的,我往那里面一站气质跟入室盗窃的似的。”
叶满跟韩竞被他说乐了:“至于吗?”
仨人在楼下小花园坐着,冷风嗖嗖地吹,李东雨戴着叶满给他买的兔毛围巾和帽子,整颗脑袋毛茸茸的,翘着二郎腿坐没坐相地往那儿一倚,像灰兔子成精:“真至于,你们知道今早上那老头儿……”
他嘴一歪,说:“我那爹他干什么吗?拿了个毛笔让我写字儿给他看,笑得那个瘆人。我会什么字儿,我咋握笔都不知道,他一看,又哭了。”
俩人又是笑。
李东雨“啧”一声:“你俩快别乐了。”
叶满笑着问他:“那你喜欢他们吗?”
李东雨这回沉默了挺长时间:“说不上,到底是自己亲爹亲妈,以前估计对我也挺好,烦不起来。”
叶满:“那就好。”
韩竞:“我们要回云南了,你跟我们一起走吗?”
李东雨:“不了,我再住两天,现在我妈离不了人。”
叶满如有所感,忽然抬头,小花园背面的楼上有一扇窗开着,一个女人正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叶满觉得心酸,笑容也淡了。
“那我们先回,”叶满说:“你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李东雨从兜里摸了摸,忽然摸出一张卡来,递给叶满。
“你给我垫的那医药费连本带利都在里头。”李东雨说:“我爸妈给的,不要白不要。”
叶满认真说:“哥,我不用你还钱。”
李东雨:“一码归一码。”
他把卡塞进叶满兜儿里,说:“我这病是遗传,那老头儿心脏也动过手术,他活到了这个岁数,没准儿我也行。”
叶满皱眉看他:“别那么说话,你会长命百岁。”
李东雨笑起来,认认真真看着叶满,说:“弟,我怎么样都行,你得长命百岁。”
叶满怔怔望他,他这时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在这茫茫人海中找到了一个亲人。
叶满跟韩竞回了云南。
刚到村口,韩奇奇就跟阿奶家的小黄狗向他们跑过来,尾巴摇得飞起,看起来这一段时间它过得很开心。
叶满恢复到平常日子,继续吃药治疗,又去看了心理咨询师。
这一次谈话很愉快,心理咨询师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很安静地听他开心地说着最近几天发生的事。
依然是一个钟头,这一次结束后,叶满照常喝光了杯子里的水,照常起身准备离开,她忽然叫住了他。
她微笑着说:“我觉得我们可以考虑结束这段治疗了。”
叶满一愣。
他慌了一下,一时有种被放弃的不安,但也只有一瞬,他很快稳定下来:“为什么?”
她说:“你已经有了足够的能力去面对生活了,你的状态已经很好。”
叶满:“……”
他低头看看自己,半晌说:“我这次离开云南,和人相处时没那么紧张不安了,本来想跟你说的,但是刚刚时间到了。”
心理咨询师踩着高跟鞋将唱片打开,悠扬舒缓的旋律在室内响起。
“我们可以多聊一会儿,”咨询师抱着手臂靠在办公桌上,微笑道:“你可以说说你的看法,对于治疗结束这件事。”
叶满实话实说:“我觉得有点不安。”
“这很正常。”她说:“如果你愿意,以后你随时都可以推开这扇门。”
这句话让叶满松了口气,他微微扬唇,说:“我感觉比以前好多了,你真的很厉害。”
心理咨询师笑笑,说:“你才是最厉害的那一个。”
叶满出去后,韩竞进去跟心理咨询师谈话。
心理咨询师正在翻看这几个月的治疗记录,说:“请坐。”
“谢谢。”韩竞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说:“你果然实力过硬。”
心理咨询师扬起精致的眉毛,说:“这不都是我的功劳,他在来之前就已经开始痊愈了,他在积极治疗自己。”
韩竞放松地靠在椅子里,说:“他很不容易。”
“你也功不可没,没有你们之前的那段经历,我的工作会困难很多。”
韩竞:“主要原因是他很勇敢。”
“没错。”心理咨询师笑起来,说:“你知道吗?他非常了不起,无论是他对自己的救援还是他对这个世界做的事都非常了不起。治疗结束了,我可以当他的粉丝了。”
韩竞挑挑眉:“我也是他的粉丝。”
“这几个月你也辛苦了,你给他营造的环境很健康。”
“不,我没感觉到任何辛苦。”韩竞说:“我爱他。”
“那就祝你们幸福。”心理咨询师轻松且愉快地说道。
这一天丽江阳光明媚,风从玉龙雪山吹来,冰冰凉凉。
叶满在车上等着韩竞,见他回来,凑上去问:“她说什么了?”
韩竞:“说你非常了不起,你早就在开始痊愈了。”
叶满赧然地挠挠头,说:“我今天想吃腊排骨火锅庆祝。”
韩竞心情相当不错:“想吃什么我都给你搞来。”
他说:“小满,生日快乐。”
二十八岁生日的第二天,叶满带韩奇奇去和医生的小院儿下象棋,过去时正遇见和医生要出门。
和医生穿着保安服,旁边站着一个村民,两人正说着话。
瞧见叶满,他笑着向他招手:“我正要出去,跟我一起吗?”
叶满好奇地走过去:“干什么去?”
和医生:“他家的马病了,我去看看。”
哦,对了,和医生现在没办法给人看病,但是偶尔给动物看病。
村子里的动物生病会来请他,他几乎都能给看好。
叶满跟着去瞧了个热闹,看和医生给动物诊治时,叶满恍惚间好像看见了那位年轻的、意气风发的医生。
他现在已经老了,他不在乎自己的手不再能拿起手术刀,只守着回忆安安静静度过余生。
村子背靠雪山,房子由石头搭成,是纳西族传统建筑,村子里游客不多,很淳朴。
叶满跟着在村子里走了一圈,治疗了一头猪一匹马和一只小猫咪。
两个人回到小院继续下象棋,和医生将他军的时候叶满看着他手上的伤发呆。
和医生催促他,他失神地开口:“和叔,假如你找到谭英了,有机会再见到她了,还会继续在这里做景区保安吗?”
“不会吧。”
院子里风摇曳着枯枝,沙沙响,他问:“你没有什么自己想做的吗?”
和医生说:“我想过开一个乡村兽医诊所,继续治病。”
叶满犹豫一下:“你等了这么久,假如未来遇见……却不能跟她在一起了呢?”
和医生笑了笑:“在我心里,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跟她过了一辈子了。”
第218章
出门时天色已经晚了。
景区门口冷清, 黑乎乎一片,酷路泽打着双闪停在那里,等他回家。
叶满把韩奇奇抱上车, 立刻扑到韩竞怀里, 啃他的鼻子、耳朵和脸, 大狗似的黏糊人。
韩竞已经习惯了, 一边扶着不让他摔了, 一边闷闷笑,觉得叶满在他眼前变成了一只大金毛。
热情地吸完韩竞,他开始兴致勃勃地跟韩竞说象棋的事儿。
韩竞把从古城买的酱牛肉递给他。
车平稳地往村子里开, 叶满一边跟韩奇奇分享牛肉,一边低头看手机,一边跟韩竞说今天的精彩对局,又忙又开心。
韩竞勾唇听着, 叶满却冷不丁停了下来。
韩竞等了会儿没下文, 问:“你悔棋了, 然后呢?”
叶满口中的牛肉“吧嗒”坠落,没主的食物都是小狗的!
韩奇奇目光如炬,飞快抢上去, 将肉拦截在半空中, 一秒吞下,舔舔嘴巴,守护主人的衣服整洁是一只小狗应尽的义务!
可叶满顾不上它。
他说:“哥, 那个人回复了,就是那个塔吉克族人。”
韩竞:“怎么回的?”
叶满低头看手机,仔仔细细读:“他说,他看到我的视频以后就从塔县出发了, 他找了谭英很久,在边境遇到她。他跟谭英说起了我们,给她看了我们的视频,然后谭英托他回复我们,李东雨的家乡在河南省濮阳市华龙区松林雅郡五栋301。”
韩竞:“这么详细?”
叶满呼吸有些急促,因为激动以至于身上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除了谭英不会有人知道了……哥,隔了快三十年了,还记得这么清楚,她一定是谭英!”
韩竞点点头:“多半不会错。”
叶满屏住呼吸,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把手放在键盘上,回复塔吉克族人:“他已经回家了,前几天我们联系上了裴先生,他告诉了我们李东雨的住址。”
叶满等到了夜里,他走来走去,试着在床上倒立,或者捏着狗爪让韩奇奇倒立,或者开始跳广播体操,只为消磨等待时间。
韩竞准备去洗澡,脱了上衣,露出一身健壮漂亮的胸肌,叶满忽然停了,若无其事地晃过去,飞快在他胸肌上偷袭了一口,唇瓣带起的痒让人热血下涌。
韩竞眸色深沉,把要逃跑的他拉进洗手间,这样那样地消耗了一下他的体力,叶满才消停一会儿,趴在床上不停点进私信不停刷新。
十点左右,叶满忽然就刷出了一条消息:“她说很感谢你,如果未来你来南疆,她会宰羊款待你。”
叶满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他情绪激动,眼泪又忍不住掉出来了。
他扒着身旁正赤着上半身,用电脑处理工作的韩竞:“老公,我觉得自己在做梦?”
韩竞低头仔细观察他,粗糙的指腹蹭去他脸上的眼泪,问:“她回复了?”
叶满:“我……”
他呆呆地说:“我睡了。”
韩竞一愣。
叶满的舌头已经准备睡了,勉强打起精神为他工作,迟钝道:“醒后你再告诉我是不是药让我产生幻觉了。”
叶满的药起效了,他还在吃西药,并且会长期吃。
他趴在枕头上睡着了。
——
这是我们因为谭英出发后的第二年,谭英离开大众视野的第十三年,我收到了来自中国最西部的讯息。
有关她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我因为她曾经疾病担忧的心终于放下。
追着谭英走过的那段日子对我来说是人生中最迷茫却又最坚定的日子,我受益终生。我只是跟着她的过往走一小段路就能得到这样的益处,难以想象,她的本人是什么样子。
我开始了无限期待,那种感觉很奇特,就像这个世界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人,我必须跨越千山万水马不停蹄去见见她,我想亲近她,亲眼看她,尽管……她并不认得我。
消息来自帕米尔高原,那是我哥妈妈的故乡,但听我哥说,他从来没去过。
对于那个塔吉克族人的回复里我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比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找了谭英很久,他们不是邻居吗?他们住在边境吗?边境很难找人吗?
塔什库尔干是中国最西端的县城,与巴基斯坦、塔吉克斯坦、阿富汗接壤,一县临三国。这个地方我有印象,之前为了了解我哥的血统,我读过一些书,关于丝绸之路的。
如果将现在的塔什库尔干放在古代中国版图地图上,那里就与葱岭重合,是古丝绸之路南北通道的交通要点。
如果去塔县应该怎么走呢……
——
那一夜的梦里,叶满仔细地在桌上展开地图,身体在梦境先一步出发,用铅笔一笔一笔勾画出路线,方便明天一早就跟韩竞背起包就出发。
韩竞小心把手机从他手底下抽出来,点亮屏幕。
不是幻觉,是真实接到的消息,而且非常明确清晰。
他们一路追随的信件主人、时隔十三年,那个销声匿迹的女人传来讯息,韩竞知道叶满很期待,他也很期待。
“西出阳关……”
韩竞一愣,仔细观察叶满,青年正趴着,乌黑的头发被他睡得凌乱,他侧脸压在枕头上,嘴唇被挤得微张。
韩竞凑近,仔细听他的梦话:“西出阳关……走楼兰……道,过白龙堆……”
“都走哪儿去了?”韩竞轻笑,指腹轻轻地抹去他的口水,说:“宝贝,导航路线有误,重新规划。”
叶满没有听到,他和韩竞骑着韩奇奇上路了。
梦里韩奇奇有三头大象那么大,他们骑在韩奇奇蓬松大毛的背上走过白龙堆,风沙漫天里,他们躲在韩奇奇的长毛里到了楼兰,然后一路向西,一天之内穿精绝、过于阗,在莎车听过僧人讲佛后,他在路上遇见了乌孙商人,一起烤过火。第二天他到了一个牧场,从毡房里面出来一个人,满天风雪里,她问叶满:你们是谁?
晨起阳光慢慢爬上叶满的脸颊,他长长伸了个懒腰,爬起来穿衣服。
迷迷糊糊想起了昨夜美好的古代公路梦,唉……他没到过新疆,对古代那里的了解比现代还多。
过白龙堆,那都跑哪儿去了……
他一边吐槽自己,一边扬声说:“哥,我昨晚上去罗布泊了。”
韩竞在厨房里应声:“让你重新规划路线你不听。”
叶满奇奇怪怪的,韩竞也跟他一样奇怪,只有韩奇奇十分无辜,它奋力干饭呢,被叶满一把捞起,叹道:“唉,奇奇。”
他把韩奇奇举在阳光里,心疼地说:“昨晚辛苦了,驮着我们跑了整个塔克拉玛干。”
舒舒服服睡了一夜的韩奇奇两只大耳朵凑到一起:“汪?”
他洗漱完飘到厨房,准备吃早餐。
韩竞正好把包子蒸好,厨房里蒸汽袅袅。
院子里小炉子上的中药正熬着,他的中药正在逐步减停,这是最后一副药了。
叶满把脑袋伸进厨房,深深吸一口气好摆脱那可怕的味道。
他没骨头地靠着门框,伸手:“给我包子。”
韩竞:“烫。”
叶满想吃包子,任性地又说一次:“给我包子。”
韩竞擦擦手,走过来,那样高大健壮的身体忽然一弯,在他面前俯首,把自己的脸往他托着的手上一搁。
叶满顿时笑起来,红着脸用掌心蹭他微糙的胡茬儿。
“等下我给你刮胡子。”他说。
韩竞挑唇,道:“那条消息是真的。”
虽然叶满已经确定,但是对于他昨晚的嘱托韩竞还是给了答复。
“那句话是谭英在邀请我们吧?”叶满走进去,跟在韩竞身后。
韩竞走到冰箱前拿出无骨鸡爪小凉菜:“她或许只是客气。”
叶满踩着他的脚印跟上:“反正没拒绝咱们去吧?”
韩竞走回蒸笼前捡肉包:“没有,所以咱们过去并没什么毛病。”
叶满跟到蒸笼前,用头槌敲他的背:“那我们去吧!”
韩竞忍笑:“好啊,去呗,去看看新疆。”
清晨暖黄的阳光充满了厨房,热腾腾的包子出炉了。
十二月了,院子里花朵仍开着一半,中药的小炉在咕嘟嘟冒着蒸汽,蒸汽裹上花瓣,在微凉的晨光中凝露,晶莹剔透地轻轻滚落,折射出彩虹光。
叶满吃过肉包子,提着个篮子出门,在晨跑锻炼的途中把包子给附近邻居送去。
门打开,穿着深蓝色宽袖长袍,繁复图纹刺绣围裙、手工宽腰带的纳西族阿奶正背着篮子出来,笑着问他:“前几天去哪里了?”
叶满:“去了一趟河南。”
阿奶:“去河南做什么?”
叶满放松地说:“我那个朋友找到家了。”
“真的吗?”阿奶惊讶,随后笑起来,说:“真好。”
叶满点头:“真的。”
阿奶:“过些天我给你送一些蜜饯,我用很多水果做的。”
叶满:“啊……”
他挠挠头,说:“谢谢阿奶,不过我们过两天要出门了。”
“又要出门了吗?去哪里?”
叶满眼睛亮闪闪的,咧嘴笑:“新疆。”
他们用两天时间给韩奇奇办理好托运手续,买了好些厚衣裳,把叶满的药都准备好,所有零零碎碎都搞好。
他们在十二月出发,飞往喀什。
坐在飞机上向外看,万米高空视角下,金沙江澎湃蜿蜒,南北走向的横断山脉横亘在大地上,壮观巍峨。
叶满兴致勃勃趴在弦窗向外看,心跳得非常轻盈,揣着满满的快乐和期待。
他把背包拉开,从塑料袋子里取出两枚金桔蜜饯,往旁边处理工作的韩竞嘴里塞了一颗,自己也塞了一颗,然后取出笔记本,按开圆珠笔。
——
一年前的我不会想到自己会过像现在这样的人生。
去年八月,我失业了,一个人流落高城,因为小羊意外嚼了旧书摊的信,我不得不买下来。
为了寻找信的主人,自此开始了一路向东的旅途,但是寻找无果。
一年后,我踏上了截然反向从东到西的旅途,还是为了寻她。
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在惦记着她。我这一路走来无比清楚,所以我因为一件事犹豫很久,那就是我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那些发信人,可如果说了,这是否和当年谭英独自离开的意愿相悖。
夜里在等待来自新疆最西部网友的过程中我想了很久、纠结了很久,最终决定,不要说。
即使想见,那也应该是谭英自己的选择,不是我这个外人越俎代庖。
我只带上了梅朵吉的信。
信里藏语提及的蒙古草甸、罗布荒原、横断山脉、天山深处,曾经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地理词汇,遥远模糊,可现在我确信我的足迹终有一天可以到达。
就像谭英一样。
我会像她一样感受这个世界的每一个地方,每一场风雨。
岁月漫长,我可以在任意一天清晨开始做任何事情,然后在日落时分放弃。
我在每天穿上不同的服饰、装扮闪亮的珍宝,体验着自己不同的漂亮。
我在某条街上,蒙上眼睛和不同的人拥抱,触摸他们的色彩给自己上色。
在某个时刻套上玩偶装在草原上趴一整天,假装自己是一只小羊,用这双羊的眼睛开启观察生命的窗口。
在一天为自己画一张假的证件,假装任何身份体验乐趣,然后在夜晚撕毁。
我在清晨起床,夜晚放弃,放弃又如何,我正体验着我的生命。
生命生生不息,世界浩瀚,我只忠于自己的喜欢、自在。
我的灵魂轻松宁静,我缓慢并踏实地感受着这个世界。
就像,这个世界本就为我存在一样。
——
飞机抵达喀什时,已经有人来接。
韩竞在新疆的朋友开来一辆越野,安装好防滑链,加满油的。
俩人把行李和韩奇奇搬上车,在喀什休整并适应海拔并办理边防证,然后再前往塔县。
韩竞在这里有一间客栈,他的客栈在新疆开得较多,因为这里地域面积非常大且旅游业越来越发达。
来接的是个二十来岁的维吾尔族小伙子,头发瞳色很浅,长得有些瘦。
他是叶满见过的店长里面比较不善言辞的那个,憨厚,只知道笑。
喀什的这间民宿是叶满见过最童话的,装修建筑简直像梦中的西域王城,又仿佛阿拉伯童话中的国王城堡。
土黄色的外墙上嵌着一扇天蓝色精美的门,叶满走进去,看见了异域风格的地毯、形状奇异的瓷瓶、雕刻精美的天花板、花纹繁复的羊毛毯……往里面走,一个酒水吧台映入眼帘,有美丽的维族姑娘在里面站着。
店里装扮民族装束的客人们成群结队往外走,仿佛进了古西域。
叶满沿着铺设厚厚毛毯的走廊慢慢欣赏这个地方,发现每一个房间取名都采用古代地名,让他恍惚有种穿越的错觉。
穿精绝、过于阗、莎车、大苑、乌孙……墙壁蜿蜒曲折,仿佛古西域地图上的曲线,一瞬间将人拉进历史里。
好厉害……每一个装饰都是精心雕磨的,壁画上雕刻的都是历史,地点虽然不在古城里,但客人一点也不少。
叶满仔细拍摄这间客栈的细节,转了一圈回到柜台后韩竞的身边,从冬城老闫那里看过再到这里,才知道什么叫差距,那边的住宿一百一晚,这边住宿一千最低。
韩竞把他搂在自己身前,说:“这里的店长去上海看女儿去了,她儿子沙力现在看店,就是开车接我们那个。”
他握着叶满的手,点击屏幕上的后台软件,说:“以后这些都是你管了,可以先了解一下。”
叶满手缩了缩。
韩竞仰头看他,攥着他的手按在鼠标上,没松开。
他有些强横。
韩竞:“干什么?”
叶满:“我想把每家店都让两成的股份给店长。”
韩竞:“为什么?”
倒也没有生气或反对的意思。
叶满回头看他:“换以后我们自己的寻亲志愿者免费住宿。”
韩竞:“行,你自己跟他们商量。”
叶满:“你不觉得我败家吗?”
“是有点……”韩竞乐了,扬眉说:“两成你知道多少钱吗?几个点就差不多了。到时候我把财报给你看你就知道了。”
“啊……”叶满被他的笑容帅得心冒泡泡,伸手掰过他的脸,低头啃他的眉毛。
韩竞:“……”
在喀什转了几天,逛了一下异域美景,边防证办理好后,他们就出发了。
这个季节喀什白天温度已经很低,昼夜温差大,很干燥。
越野车从喀什出发时,叶满的鼻血干得一直不停地淌,看上去触目惊心。
韩竞停下车,皱眉看他,叶满忽然兴奋地说:“哥,那是胡杨吧!”
金灿灿的落叶仿佛黄土色地面堆起的金子,大片大片的胡杨林在平地上屹立,形态奇异。
叶满一边擦鼻子,一边说:“我想去看看,你跟我表白唱的就是胡杨。”
韩竞按住他,给他处理鼻子:“先止血。”
叶满一动不动,眼珠乱飘,渴望地望着那片胡杨林。
“这一路上会看到很多的。”韩竞一边给他擦血,一边跟自己老婆调情:“你瞧见一棵就是我向你告白一次。”
叶满忽然笑起来。
韩竞挑眉:“笑什么?”
叶满:“你说过,每对你说一次我爱你就要对自己说一次我爱你。”
韩竞:“嗯。”
叶满:“那之后我确实按照你说的做的,以前说的时候还很别扭,现在就不。”
他舒展眉眼,望着黄色戈壁上的胡杨,说:“我爱你,爱奇奇,也爱自己。”
韩竞放松地靠在座椅上,慢悠悠说:“嗯,咱们仨就是吉祥三宝?”
叶满噗嗤一声乐了出来,韩奇奇察觉两个主人开心,也跟着在后座跳来跳去,汪汪叫。
柏油公路一直向前延伸,只要你想往前走,它就会不停给你铺路。
叶满这时候才明白韩竞曾经说的话,你只管向前走,看看世界会给你什么。
只要肯走,世界就会不停给予。
敢于接受的幸运越多,幸运就来得越多,这是这个世界运行的法则。
当叶满开始接受时,他发现自己以前认为的得到幸运越多报应越多,只是他畏缩推诿的借口。
曾经韩竞答应带叶满看真的胡杨,他也实现承诺了,被胡杨见证的爱情应该是最幸运的事了,因为它的寿命是那样漫长。
海拔渐渐拔高,风沙变成了白雪,大朵大朵雪花重重砸在窗上,却没有声响,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
十二月了,高原飘雪了。
韩奇奇在车上睡得很香,叶满兴致盎然地看窗外的风景,路上红色的山、山巅白色的雪、山背蓝色的山影浑然一体,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G314国道,穿过帕米尔高原的公路,一条极度美丽的景观大道,即使是冬天,一路风景也足够震撼。
他们慢慢开着,公路上的车从多到稀少,最后只剩下他们一辆,冒雪开往祖国最西端。
外面风雪交加,车里很温暖,韩竞把一颗蜜饯喂到叶满嘴里,望着窗外的飞雪,忽然开口道:“我妈走以后,我妈的家人来青海找我,想带我回塔县。”
叶满一怔,问:“所以你还有亲人在塔县吗?”
韩竞:“应该有的,我外公外婆,还有我妈的姐姐。”
叶满:“为什么你没提过?”
韩竞:“我爸妈的婚姻是受家人们的祝福结合的,婚后离开了塔县,我小时候见过他们几次,都是他们来看我们,但我年纪太小,印象不深。我妈离世前给他们打过一次电话,他们生气我爸没照顾好她,赶过来想要带我走,我那时很难过,只记得那天我爸抱着我妈的照片,难受得像要死了。我那时候也不懂事,把他们推出家门,后来再也没联系过。”
叶满:“……”
韩竞今年三十七岁,按理来说他的外公外婆应该年纪至少得七十往上了。
他轻轻说:“咱们去找找看吧。”
韩竞摇摇头:“算了。”
叶满沉默一下,说:“是因为当初把他们推出去内疚吗?”
韩竞一怔,他笑了笑,说:“老婆,你把我理解透了啊。”
小时候做的一些事一直到长大后才会明白那有多自私,多不懂事。
韩竞长大后意识到那时候不只是自己失去了母亲,爸爸失去了妻子疼痛,还有父母失去了女儿,姐姐失去了妹妹。
可他把他们赶出去,把他们当成了对立面,所以越长大,他越不敢去。
叶满:“后来你没再有他们的消息吗?”
“后来我到处找杀我爸的凶手,也有乌鲁木齐的朋友到那里去看过,大概十几年前吧,他说那家糕点店还开着。”
“糕点店?”
“嗯,”韩竞漫不经心说:“外公家开着一家糕点店,我妈做的巴哈利最好吃。”
叶满自言自语:“巴哈利……是什么?”
第219章
边玩边走, 抵达塔什库尔干已经是下午六点,这里太阳还高高的,阳光明媚, 没有降雪。
开在城市街头, 越野车上的雪慢慢融化, 多种族交融的精美建筑让每一个踏入这个城市的人都有种跨出国门的错觉。
一眼看过去, 满街的牦牛肉火锅店, 还有摆摊或者流动的中亚国家商贩在街上叫卖,是一些烟、手工艺品、纺织品之类的。
之前叶满在东兴就见过很多越南人过来,在塔什库尔干进行贸易的人就比较复杂, 有来自巴基斯坦、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商人也会通过巴基斯坦、塔吉克斯坦口岸进入塔县市场进行售卖。
除此之外,这个边境城市其实很安逸,游客相对较少。
叶满停下车, 好奇地往那些摊位中间看, 韩奇奇跳下车伸懒腰, 把自己抻成了狗条儿。
两个人要在这里等待网络上联系他们的那个塔吉克族网友,他的名字叫哈桑。
他是在看央视多民族联欢会上自己民族的演出时注意到了一个苗族小姑娘,她落落大方地站在舞台中央, 身后站着几个苗族的老人, 吹着芦笙,唱苗族古歌。
小姑娘像是冲出神秘大山的飞鸟,声音清脆空灵, 动人心魄。
他对文化遗产苗族古歌产生了兴趣,于是上网搜索,搜到了那个叫做“叶子的流浪笔记”的视频号,出于无聊, 他从头看他的视频,并在评论区热情地留言——
“为什么不来新疆呢?全中国一半的美景可都在新疆呢。”
“为什么向东边去呢我的朋友?来西边嘛,我请你喝酒嘛。”
“你是个好人嘛,不要难过,新疆欢迎你!”
这样一直翻着,直到他看到了叶满帮助一个卡车司机寻亲的视频,他十分震撼,然后挨个翻看,直到点进了叶满那条寻找谭英的视频。
他那时产生了一种坚定的使命感,他觉得自己必须帮助他,更何况,他是真的认识一个叫做谭英的女人,她是从河北来的,十年前来到帕米尔高原,除了缺失的两年光阴,一切好像都对得上。
他焦急地等待了三天,“叶子的流浪笔记”回应了他。
那三天里,他开着车从几个夏牧场找到几个冬牧场,他问了好多人,没人知道谭英转场去了哪里。
他开着车往边境附近走,在那里遇见了谭英。
恰好,那一天他的手机收到了回信。
于是,那两个时空的浪漫故事开始了通话。
路上韩竞提前四个小时打电话预定的羊腿面包在到达餐厅时刚好做好,金黄酥脆的面包从中划开,露出里面一整只羊腿,足足四斤。羊羔肉都是提前腌制一晚上的,烤后鲜嫩多汁,划开瞬间香气扑面而来,一口咬下去好吃得灵魂出窍。
纯奶和鸡蛋做的玛洛什,拌上当地人自己制作的酸奶和果酱,味道浓郁多样得想要把舌头吞掉。
各种没有汉语直译的美食满满一桌,叶满简直幸福到冒泡泡,有些微醺了。
两个人吃实在浪费,吃过后就只能打包。
韩竞在店里付钱,叶满点了根烟出门消食,恰好遇见一个中亚人在兜售香烟,这些流动商贩都是用袋子提着几盒,没有摊位,在路上游荡,见到人就说:“Cigarette.”
叶满只是在饭店门口踱步,那看上去年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溜溜达达向他走过来,把香烟在他面前晃:“Cigarette.”
“Cigarette?”叶满吐了一口烟,茫然一瞬,重复道。
那年轻人见他会英语,来了精神:“Yeah!Yeah!One seventy yuan.”
叶满拿过他的烟看看,没见过的牌子,倒是有点想试试,就是太贵了,一百七一条。
“Eighty.” 叶满砍了一大刀。
那人一副为难的样子,摇头:“The price is lower than my cost. Could you please offer a bit more, say, one hundred and sixty?”
叶满看韩竞要出来了,加上也没有特别想买,往后走了两步,随口道:“One hundred.”
那人走过来,昂昂下巴,傲慢道:“One hundred and twenty yuan, bro. I'm only giving you this price because you speak English. I like English. If you didn't speak English, I wouldn't sell it to you.”
叶满一下就有点不乐意了。
“一百七。”他用中文说。
那年轻人愣了一下,随后惊喜道:“Okay!Okay!”
随后打开了二维码凑到叶满面前。
叶满有礼有节地、温声细语地说:“不过我只买说汉语的人的烟。”
“人家也没说什么,太敏感了吧。”一道声音从旁边传过来。
叶满转头看过去,见是一群打扮时尚的年轻游客,其中一个昂着头,一脸鄙夷:“丢脸。”
叶满瞟他一眼:“我敏感我认为该敏感的,他卖他的,竟然丢了你的脸?”
那人似乎没料到这个表面和善的小卷毛儿竟然敢还嘴,且底气还很强,一下气势就弱下去了,跟同伴嘀咕两句快速走了。
“说得好!”背后飘来一句标准普通话,叶满转头看,俩大爷大妈路过,对他竖拇指。
“不买他的。”大爷一走一过跟叶满说:“去那边儿买,我买一条才一百。”
叶满腼腆地笑了笑。
韩竞从店里出来,很自然地搂住叶满的肩,俩人一起往车那儿走。
那小伙儿又追了上来,把烟往叶满面前递。
“One hundred,only for you!”
韩竞扫了眼,捏捏他的脸:“你跟他买这个?这是云南烟。”
叶满:“啊?”
哈桑去参加婚礼了,要三天才回来。
这三天时间两个人好好逛了一下中国最西部的县城,这个韩竞妈妈的故乡。来到这里后韩竞始终情绪不高,他带叶满去了县城中间的石头城,那是千年丝路上古国遗址,也去了店铺、边贸市场,都是停一会儿就走。
叶满也没问,可心里大概能猜到,这些地方可能是韩竞妈妈跟他提过的地方。
她过世时韩竞还小,可记得清楚她说的话,他第一次到这儿来,却找不到妈妈说的痕迹,所以他心情不那么好。
第三天他们就快离开,叶满独自走到一家糕点店门口,推门进去。
店里鬓角染着白发的女老板正在做奶酪包,将刚烤好的面包涂上奶酪,然后撒上份量惊人的干果、葡萄干。
“您好。”叶满有些紧张地开口。
女老板抬头看他,问:“你要买什么?”
她是典型的白人长相,高眉深目,异域美人,汉语说得很好。
“巴哈利。”叶满挺直腰杆,尽量不那么紧张。
女人:“巴哈利正在烤,要等一下。”
叶满:“好。”
他在店里转了一圈,打量店里的商品,甜蜜的甜品气味儿飘满空气。
他望着墙上的营业执照,状似不经意地说:“这家店开了很久吗?”
女老板温婉地笑笑,看上去脾气很好,“是的,从我阿特阿娜还在的时候就开了。”
叶满一怔。
他反应一会儿,猜测她大概在说“爸爸妈妈”。
“还在的时候”……说明老人已经不在了吗?
他有些难过,走到柜台前,看着她做奶酪包,开口道:“我也要两个这个。”
女老板:“好的。”
叶满:“我有个朋友说,你们家的巴哈利很好吃,我特地过来买的。”
女老板很高兴:“我会多送给你一点。”
巴哈利烤好了,店员端出来,一刀切开,甜香软密,冒着热气。
叶满抱着一堆甜品出门,回头看看那个糕点店,继续往酒店走,刚刚转过一个弯,一辆车停在他面前。
他轻微一愣,拉开车门上了车。
“我买了巴哈利,”他笑眯眯地把还热着的糕点递到他嘴边,说:“尝尝。”
韩竞微微倾身过来,张嘴咬下一口,那双深邃的眸子却始终盯着他,一寸没错。
叶满笑容慢慢变得歉意。
“对不起。”叶满低头小声说:“我不该擅自过去。”
韩竞:“我没告诉过你是哪一家,你是怎么知道的?”
叶满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们前些天路过两次这里,你都看了这家店。”
韩竞没说话,叶满以为他生气了,可他的身体被轻轻搂住,按进了韩竞的怀里。
叶满立刻放下东西,紧紧回抱他。
“我什么也没说,真的,我就是想买巴哈利给你吃,”叶满鼻尖蹭着他的侧脸,说:“她以为我是个普通顾客。”
韩竞:“是谁在里面?”
叶满:“应该是妈妈的姐姐,她们的爸妈……好像已经不在了。”
韩竞的手臂轻微一紧,把脸埋进叶满的颈侧。
叶满挺直腰背,给他支撑。
车停在糕点店门口,韩竞走进了那家糕点店。
叶满靠在车上,望着他的背影。
今天阳光很好,塔县街头安逸宁静,一切明明亮亮。
“你好,想要买什么?”这会儿是年轻的店员在前台。
韩竞淡淡说:“我找热依娜。”
韩竞高大的身材在店里显得格外逼人,那店员抬头、再抬头。
店员:“老板在后面,你等一下……”
下一刻,烘焙房门被推开,女老板眼睛直直盯向韩竞,手上刚刚做好的拿破仑险些掉落地上。
“你是……”女老板走过来,小心翼翼地试探:“你是古丽娜尔的孩子吗?”
韩竞望着她,开口道:“是的,Khala Reyhana。”
叶满离得不远,能听到他们说话,但他听不懂。
色勒库尔塔吉克语属于东伊朗语支,叶满对这里的语言丝毫没有了解,韩竞只对他说过一句塔吉克语,就是“我爱你”。
发音类似于“曼 图亚杜斯特多勒姆”。
叶满从去年到现在断断续续学习不同国家语言,一边学习一边翻译他曾经在拉萨买的那二百块钱信中的外国信件,用来作为填补无聊空白时间和放松的方法,他好像真的有一点语言天赋,学语言比学其他的知识快得多,暂时他也就学了些沟通口语,并不精通。
慢慢的,他发现一个学习语言的小浪漫,那就是,人们接触一个陌生语言时学习的第一个词汇往往是“你好”,第二个词汇大概率是“我爱你”。
当然,这并不绝对。
但叶满想,这或许可以看作是人们跟这个世界相处的无意识方式。在面对这个世界时,我们往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好,我爱你。”
作为好朋友,他被一起邀请去了韩竞小姨家里。
宽敞的会客厅里来了很多人,包括那些这个家庭的亲戚,都或多或少与韩竞有血缘的,载歌载舞,一直到深夜。
到了晚上,会客厅的被子墙拿下来给客人使用,每一个被子、抱枕都是手工刺绣,通铺回形结构,能容纳很多人,地上的地毯精美繁复,木质屋顶中央开了一扇天窗,不需要开灯房间里非常明亮。
叶满在这里始终没有太多话,他安安静静跟在韩竞身边,看他体面周全地和亲戚们交谈,像是一只尝到幸福人类甜蜜感情的小老鼠,这是韩竞的美好感情,他可以偷偷替他开心,自己也开心一下。
他能察觉韩竞心情很不错,但是除了对那位小姨,他几乎都不太亲密。
夜里,这个会客厅通铺上睡了好些人,早就悄无声息。
叶满好奇地睁着眼睛盯着天窗外的星星,等待药物作用帮他睡着。
身旁的韩竞翻了个身,手从他的被子底下伸进去,粗糙大手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扣。
叶满悄悄回握,弯起唇。
他知道自己和韩竞一直紧密相连着,有彼此在身边就不会觉得心没有依托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他们跟热依娜阿姨告别。
热依娜强烈地挽留韩竞,她并没有对以前的事情产生怨恨,她只是爱着自己妹妹一样爱着她的孩子。
那一天有点阴天,韩竞拥抱她,轻笑着对她说:“我会再回来看你,也欢迎你随时去我家。”
热依娜给他们带上了一后备箱吃的。
离开时,韩竞仿佛放下了心结,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叶满在吃昨天买的巴哈利,他闭上眼睛,仔细地品尝,试着了解韩竞小时候妈妈的味道。
“老婆。”韩竞叫他。
叶满嚼嚼:“嗯?”
韩竞:“谢谢。”
叶满咽下去,又吃一大口:“反正我不去你也会去的,毕竟你是我最勇猛的朋友了。”
韩竞笑着点头:“对。”
叶满睁开眼睛:“真好吃。”
韩竞:“什么?”
叶满:“妈妈做的巴哈利,是最好吃的。”
韩竞胸口一涩,又渐渐回甜。
“没错。”他戴上墨镜,扬唇说。
他们在这一天的上午十点多接上了哈桑,在塔什库尔干的街道上。
上午那些外国的商贩都消失了,他们都是下午才过来售卖,街上很宁静,那位短视频里的塔吉克族年轻人正踩着路牙子左顾右盼。
车缓缓在他面前停下,叶满跳下车,跟他打招呼:“你好。”
因为哈桑没见过叶满本人照片,显得有些戒备,没有接话。
叶满脑瓜一转,把韩奇奇从车上抱下来:“我是叶子。”
哈桑眼睛一亮,指着韩奇奇:“是的是的,我认出你了。”
韩奇奇是他账号的头像,所以粉丝都是认狗不认人。
叶满:“我们先去吃饭吧,我请您吃饭。”
哈桑:“不用,我吃过了,我们快走吧,我们要开很久呢。”
叶满没什么概念,问:“要开多久?”
哈桑:“七个小时,朋友,你们办理好边防证了吗?”
竟然这么久,叶满抽了一口气,说:“办好了。”
韩竞:“保险起见,买桶油带上。”
哈桑:“是的是的,要买油,我带你们去。”
他是个很外向的小伙子,年纪比叶满小些,看上去有些多动。
他跳上车,伸手给俩人指路:“前面左转,左转,那里的油好,又便宜。”
几乎不用两个人做什么,哈桑非常利索地帮着沟通了一切,把油桶提上车。
车门关起。
韩竞:“准备好了吗?”
叶满:“准备好了。”
韩竞:“去哪里?”
叶满扣上安全带,戴好墨镜,说:“去信里。”
哈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胡乱融入,嚷嚷着“心里!心里!”。三人就这么快乐地上路了。
往西,再往西。
一路上人烟渐渐荒芜,只偶尔看见牛羊的影子。
边疆辽阔,冬季衰草连横,只有深深的河谷、巍峨的雪山相伴,越往前越荒凉,越向前方向越清晰。
海拔逐步攀升,由塔县到三千米一直向上飙,路况变得不太好,有很多沙石路段,所以开起来需要十分小心。
太阳渐渐升高,再慢慢向西滑落,慢慢起了风雪,遮天蔽日,也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里了。
外面刮起了白毛风。
大风、低温、降雪,雪面子被风扬起,形成一种极端的风雪天气,能见度相当低。
这种风非常可怕,叶满小时候见过几次这种天气,他们家靠近内蒙,内蒙人一般遇见这种风不会出门,假如一个人在这样的风雪里还没回家,一定会被冻死,更何况这里是高原,人的体力会变弱。
他已经很累了。
车外鬼哭狼嚎,像有妖怪在反复撕扯越野的车皮。
车速已经降下很多,走得非常艰难,这种时候不敢停下,停下就只能等待救援。
哈桑脸色有些发白,扶着俩人都座椅,从后面挤过来一颗头:“你们听说过吗?白毛风吃人。”
叶满也有些不安,抱着正吸氧的韩奇奇,说:“怎么吃人?”
外面风搅雪,让人心里发毛,哈桑鬼祟紧张的语气让人更加毛了。
哈桑:“白毛风里有怪物,一阵风过来,眨眼会把我们的肉都吃干净,只剩下骨头。”
叶满“啊”了声,默默把韩奇奇抱得更紧。
韩竞:“附近有没有避雪的地方?”
哈桑问:“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
韩竞:“……”
叶满愣住:“我们迷路了吗?”
大自然可以在短短几秒内轻松改变地貌特征,哈桑已经认不出来了。
韩竞皱皱眉,开口道:“不至于,咱们还在国道上,不过咱们必须先找个地方避风。”
话音刚落,叶满忽然惊呼一声,他攥着韩奇奇的长毛儿,哆哆嗦嗦说:“外、外面好像有人。”
刚刚哈桑的话还在耳边回荡,这会儿真是有点发毛了,叶满咽咽口水,说:“这种天气外面怎么会有人呢?会冻死的。”
哈桑眼珠子瞪得溜圆:“白毛风里的怪物……”
韩竞微微皱眉,继续往前开,远光灯里,那个影子越来越近,漫天风雪里,也分不清那是个怪物还是个人。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
慢慢的,近了。
那道影子停在车前,抬起厚重得像熊一样的胳膊,站在大风里用力向他们摆手。
这次车灯照得清楚,毛帽子、遮脸巾中间有一双沧桑的、深邃的眼睛,他的袖子上一抹红在白色风雪中极鲜明。
“是巡边员!”哈桑道:“太好了,我们跟他走。”
帕米尔高原上的巡边员,是祖国流动的哨兵,有生命的界碑。
漫天风雪中仿佛出现了一盏灯,指引他们去往安全的方向。
开了十几分钟后,他们到了一处院落。
护边员停下摩托,打开大铁门,越野开了进去。
叶满把韩奇奇揣进羽绒服里下车,雪面子顿时扬了满脸,冻得人脸皮疼,他站在风中打量这个院子,这是用几间白色平房组成的院落,占地面积不大,也只够停进来两辆车。
大叔将大门锁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栅栏大门关上的瞬间,他觉得风都小了,他们抵达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那位风雪中将他们带回来的叔叔打开房门,将三人带了进去。
第220章
这是一间办公室, 有一张办公桌,中间燃着一个火炉,墙上挂着国旗、锦旗。
那个巡边员摘了帽子, 叶满看清了他的脸, 是一张沧桑黝黑的脸, 深凹的眼窝向外延伸出道道深深的皱纹, 眼睛清澈透蓝。
韩竞上前跟他握手, 说道:“太感谢了,我们没想到会遇上这种天气,没有您我们就被困了, 我叫韩竞,怎么称呼?”
大叔看上去有些腼腆,脸上露出笑,说:“阿法迪。”
“我是哈桑, ”哈桑上前用塔吉克语跟阿法迪大叔沟通:“他是叶子。”
叶满拉开羽绒服, 把里面一直乱动的韩奇奇拿出来放到地上, 然后上前一步跟大叔握手。
“是的,今天这里有暴风雪,我从望远镜里看到了你们。”阿法迪把水壶放在上面煮红茶, 热情招待他们。
“这个季节很少有游客来的, 你们来旅游吗?”
外面狂风呼啸,掠过一阵阵恐怖的哨响,天灰黑不见光亮。四个人围着火炉坐着, 从外面带进来的雪在慢慢融化,寒气也渐渐消散了。
哈桑搓着手,叹道:“没有经过寒冬的骆驼,不知春天的温暖。”
他主动担任起沟通大使, 解释他们的来意。
哈桑:“我们要去冬牧场找人。”
阿法迪:“去边境找人?”
叶满点头,哈桑热情地拿出手机,给阿法迪看头像,然后手指着韩奇奇,说:“这个就是他,叶子,来找他的朋友,他们是好人。”
阿法迪还是有些警惕,看了一会儿才放松下来,把手机递还。
这天气一时半刻也走不了了,阿法迪建议他们留宿,这几间办公房里有丰富的过冬食物,阿法迪做了大盘鸡和羊肉给他们吃。
他们一起喝着奶茶,一边聊起关于塔吉克族平时的生活文化还有巡边故事,有时候用塔吉克语,叶满听不懂,韩竞再贴在他耳边翻译给他。
叶满听得很认真,一边听着,一边用笔记记录。
吃过饭,哈桑和阿法迪大叔高兴地在房间空地跳舞,那样的舞蹈太过特别,就像模仿天空翱翔的鹰,优美霸气而自由。
叶满心里长草,跃跃欲试,他害羞地站起来,被哈桑拉过去,两个人热情地教他。
韩竞坐在凳子上瞧他,唇角上扬,眼底有清晰的骄傲,叶满在治疗后对新鲜事物不再抗拒恐惧,开始接触这个世界的一切。
他那些蛰伏休眠的树干慢慢发枝,慢慢长大,然后一朝之间枝繁叶茂,色彩昂扬,欣欣向荣。
他爱这样的叶满,耀眼而鲜活。
他爱一切的他。
天渐渐黑下来,风停了,雪还没停。
屋子里正热热闹闹,门外有人来敲门。
阿法迪打开门,邀请人进来。
是附近的牧民朋友,过来找他聊天的。
陆陆续续有人过来,这个地方就变得更加热闹,大家一起聊起天。
“叼羊比赛?”叶满好奇地问:“是骑马抢羊皮吗?我在书上看到过。”
众人笑起来,纷纷说:“不是骑马,我们是骑牦牛的。”
阿法迪解释:“塔吉克族的牦牛叼羊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
牦牛?牦牛能跑起来吗?叼羊比赛不是速度对抗吗?
牧民朋友热情地问:“你想看吗?明天我们这里有婚礼,我们会举行牦牛叼羊比赛。”
叶满有点心动。
哈桑也想凑热闹:“这里就离冬牧场不远了,我们可以留下看一看,不用急。”
夜里,他和韩竞住在里面的通铺上,一旁哈桑睡得打呼。
两个人躲在被子里接吻,一点声音没漏。怎么吻也吻不够似的,刚刚歇一口气又忍不住贴上。
韩竞快四十岁的人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谈这样黏糊糊的恋爱,不过真是相当享受。
灵魂仿佛飘着,心脏丝丝发麻,触电似的,一会儿悸动一下,叶满手软腰软,咬住韩竞的下唇,慢慢磨。
韩竞呼吸微重,低低说:“去见过谭英咱们回拉萨看看。”
叶满含含糊糊:“好。”
韩竞一听就知道他心不在焉:“想什么呢?”
叶满呆呆的,把心里话出溜出来了:“在想谭英。”
韩竞语气沉了,找茬儿:“你整天想谭英,亲我也想谭英。”
叶满弯弯眼睛,小声跟他说:“老是觉得我们太顺了,哪能就这么容易见到她啊,她可是离开了十二三年多呢。”
韩竞把他搂进怀里,叹了口气,说:“这还容易吗?你就差经历八十一难走到她面前了。”
叶满被他夸张的话说得忍不住笑。
韩竞低低说:“睡吧,看完牦牛叼羊咱们就他找她。”
叶满是带着韩竞这句话进入梦乡的,海拔过高对他来说有点影响,他头稍微有点疼,所以睡得不太好。
他感觉自己刚刚闭眼就听到有人在叫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有人站在他头上七嘴八舌地叫他:“醒醒!快醒醒!婚礼都开始了。”
叶满迷迷糊糊睁开眼,对上好几双陌生的眼睛,缓慢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是昨天来聊天的牧民们。
哈桑已经起了,他连忙坐起来,叫醒韩竞。
雪山下塔吉克族的婚礼像一场优美的文艺电影,又带着神秘的民族特征,美好而独特,塔吉克族婚礼也被列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
叶满和韩竞跟着一起去参加婚礼,用镜头记录下他们婚礼的仪式,主人家很欢迎他们,还热情地讲解了他们的习俗。
他们用撒面粉来表达祝福,吹鹰笛跳鹰舞来庆祝,镜头跟着孩子们拥簇的笑容过去,一路到了最里面,新郎和新娘正坐在里面接受祝福。
新娘已经遮面,新郎笑着向叶满打了招呼。
刚退出去,一个小姑娘伸手拉了拉他的衣服,他低头看她,那女孩儿真是漂亮,像阿拉伯童话中的小公主,女孩儿伸手指他的相机。
他笑了笑,半弯腰,把相机交给她,并揉了揉她的脑袋,告诉她怎么进行拍摄,小姑娘认真听后,扛着相机跑走了。
韩竞在和阿法迪、哈桑聊天,叶满穿过人群去找他,见一位塔吉克族妇女端着许多羊肉正在切。
他好奇地问:“这个是用来吃的吗?”
女人抬头看他,只是笑,不说话。
语言不通。
叶满有些沮丧,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韩竞的声音。
他用塔吉克语说话,女人这次回答了。
“她说这些都是要被吃光的。”韩竞跟他说。
叶满嘴馋:“我们也可以吃吗?”
女人说完,韩竞笑着给他翻译:“可以,她说吃了这些的人,就都会结婚。”
叶满欣喜地分得一块儿羊肉,迫不及待塞进嘴里,他想结婚了,又同时塞给韩竞一块儿,他担心韩竞吃得晚了点就跟自己配不上对儿了。
他紧紧盯着韩竞,盯着他嚼烂,然后一点头,韩竞得到指示,两个人同时咽下去,叶满这才放心。
下午,他跟阿法迪去看叼羊比赛。
昨天刚刚下过一场雪,天地白茫茫一片,纯洁得像塔吉克族人为祝福洒下的面粉。
几头庞大健壮的牦牛停在雪地里,披着色彩鲜丽的布料。
牦牛叼羊与骑马叼羊之间不同的是,骑马叼羊更考验速度,而牦牛叼羊注重的是力量与胆量,是指数级危险。
规则是在场地两侧挖两个土坑,规定时间内扔进次数最多的获胜。
庞大的牦牛仿佛陆地坦克,蹄子将白雪踏碎,威风凛凛的角极具野性与力量,让人只是看着都心生畏惧。
音乐响起,牛背上英勇的塔吉克族年轻人争抢着羊皮,用力量来撕扯、僵持,牦牛的每一次碰撞都充满了原始力量,让人热血澎湃。
叶满从未看过这样的体育竞技,太特别了,不愧是文化瑰宝。
哈桑抓着一瓶白酒在一旁叫好打气,满嘴酒气地笑着跟叶满说:“你给那个苗族小姑娘拍得很好嘛,苗族古歌很好,也给我们拍得好一点,我们民族的好东西!”
叶满弯弯眼睛:“好。”
雪山的风吹过,扬起他的卷毛儿,露出一双晶亮而敏锐的眼睛,他一一将那些画面定格。
韩竞说,他妈妈说过,帕米尔高原的杏花是温柔的礼物。
塔县的三月底会开满杏花,他打算春暖花开时再来一次,待得久一点。
好了解韩竞的家人、家乡、民族、文化。
参加完婚礼已经是下午了,哈桑上车,说:“我们继续向前走吧,冬牧场离得很近了,就在避风的山谷里。”
与阿法迪告别后,韩竞开着车继续往前走,叶满坐在副驾看相机里的视频,那样翻着翻着,他看到了一段陌生的画面。应该是塔吉克族的小姑娘拍的,她稚嫩甜美的声音传出来,视角灵动而童趣,拍摄时没什么章法,可恰恰因为不会拍,她拍得都怼脸,于是叶满看到了一双双美丽的眼睛。
深邃的、透彻的、蓝色的、男的女的、老的幼的,都充满笑意。
他震惊地反复观看,那过程中,仿佛被世界含笑看着,有种洗涤心灵的震颤,他发觉任何地区与民族的美都离不开土地上的人,让人打心底震撼的,只有生命的深度与广度。
后座哈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看到路标告诉我,我要睡觉了。”
哈桑喝酒了,叼羊比赛时开心地喝了两瓶,这时候醉了。
叶满应声,关掉相机,望向前面的公路。
公路上有车轮印,他们可以很好地辨别方向,西部落日晚,下午五点天还大亮。
按照哈桑说的,他们可以在七点落日之前到达冬牧场。
夕阳慢慢染满天际,成片的松桦林在冰天雪地中屹立,河水从中奔腾流过。
风小了,车轮印记消失了,公路也消失了。
韩竞停下车,短靴踩进雪里,在路边打量。
叶满也下了车,跟着在路边扒雪。
没看到哈桑说的路牌,一路走来都没有,现在他们必须仔细一点,免得一不小心越境。
“怎么回事?按照哈桑说的,我们应该已经到了。”叶满拍了拍手上的雪,将厚厚的围巾拉下一点,开口时呼出了白雾:“我再叫他试试。”
韩竞点头。
“哈桑!”
“哈桑?”
叶满薅他的衣裳,试图唤醒他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他的眼睛。
那位年轻人吧唧两下,唔唔说了两句醉话,翻身继续睡。
他们叫了好几次了,怎么都叫不醒。
太阳快要落山了,最后一抹夕阳就停在山脉上方,四野无人,没有车轮印记也没有牛羊踪迹。
叶满踩着厚厚的雪,深一脚浅一脚走到韩竞身边。
叶满开始想他们不小心越境的可能性:“哥,咱们不会……”
“你们是干什么的?”
一道沉稳警惕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两个人一起抬头看过去。
冬季最后一抹余晖里,有个人骑着马向他们走来,背后是盛大的雪山,她身材挺拔矫健,看不清脸,神秘得仿佛冰山来客。
说中文的。
叶满松了口气。
他扬起笑,迎着马走了几步,大声说:“你好,我们在找冬牧场,你认识一个叫谭英的人吗?”
那匹马在他面前停下,马的脸就停在叶满一步的距离,骑手居高临下凝视叶满,落日下那双黑眼睛微微眯起。
“你们是谁?”
这一次,她这样问。
叶满仰望着她,那一刻他的血液瞬间沸腾,他极力想看清她的模样。
那人抬手,扯下脸上的围巾。
白雪散射耀眼的光里,过度透明的世界里,叶满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张上了年纪的脸,皮肤粗糙黝黑,颊上长了些雀斑,五官英气,尤其那双眼睛,格外锐利机敏。
说实话,她现在似乎和美丽没什么关系,可叶满觉得她耀眼极了,一时间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世界瞬间关了静音,他恍如仰望神明一样仰头看她,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叫叶满,我一直在找你……”
他心脏急跳,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叫出了那个名字:“你好,谭英。”
女人眉毛一挑,于马背上微微欠身,盯着他,十分不解地开口道:“谭英是谁?”
叶满愣住:“对、对不起,我认错了……”
虽然这么说,可他仍然没挪开视线,紧盯着她,却见她的目光越过自己看向后面。
叶满也跟着看过去,韩竞正站在雪里,他也在看马背上的女人,微微点了下头致意。
“是你?”女人意外地开口道。
韩竞:“好久不见。”
他们……竟然认识吗?
晚霞刹那收光,光影迅速掠过松林、河谷、山峰、草原,红色夕阳将他们完整笼起,仿佛太阳神明终于将他们送到终点,随后,缓缓离开。
哈桑跌跌撞撞开门下来,狗熊似的挠头原地转了一圈,嘿嘿笑:“谭英,你来接我们了。”
——
我们在边境遇到了一个人,她在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捡到了我们。
我们跟随她走进河谷,慢慢的,就可以看到一些牛羊和木房子,远远近近分散,仿佛帕米尔高原上的桃花源。
我在灰蓝色的河谷中凝视她。黑骏马上,她稳稳当当走在前面,仿佛指路的灯,就像我从拉萨一路走来,如同笨拙孩童那样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直至把路走稳。
直至走了半个小时,我们来到一个坡上的毡房前。
几只羊在圈里咩咩叫,两头牦牛在蓝色如湖水般的夜色中嚼着草料,如同两座起伏的小山坡。
她在毡房前下马,将马拴在木头打造的羊群围栏上,然后钻进了毡房。
我们跟着下车,哈桑热情地走进去,我羞怯地跟在他身后,听到他叫:“谭英阿姨。”
这次,我不可能听错了。
毡房里亮起灯,我打量四周,这是一个充满生活气息的地方,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儿说明主人很热爱生活,通铺上铺着羊毛毡子,上面花纹繁复且精美,地上摆着几口大箱子,那是家里唯一的家具。
一切都简单但精致。
“坐吧。”女人脱下围巾和帽子,三个人中她只看向了我,说:“欢迎你来。”
那一刻,我的灵魂忽然一阵震颤,我终于恍惚明白,我历经千山万水,见到了神明,而她竟然也认得我。
——
当晚主人宰了羊款待他们,可他们没有吃多少,叶满觉得非常难过,嚼着羊肉时仿佛一直有羊的哭泣声在响起,它在哭诉说它白死了。
因为真的非常难吃,难吃得让人颤抖,需要用烈酒才能将那腥膻味儿咽下去。
可主人并不管他们。
这里海拔不高,叶满的不适也减缓了些。
“上次见面应该是十八年前了吧?没想到我们一直找的人就是你。”韩竞说。
叶满捧着奶茶抿,避免自己吃那羊肉,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呼吸都下意识变得浅了。
这里的主人手上拿着一封信,像是在犹豫要不要打开,她说:“大概是零三年?”
“是零三年。”
二零零三年,那时叶满才不到十岁,可他分明知道这件事。
人一生兜兜转转寻觅,有时缘分早就在开始的时候铺开,引着人们相见。
去年八月,云南丽江,叶满在小酒吧里遇见一个骗子,他塞给自己一块儿碎的玉,凶恶地让自己赔他。
后来坏蛋被韩竞按下,赔了礼道了歉,又成了叶满的朋友,他给叶满讲关于叶满那个不太熟的前男友的故事。
故事里,他提过一个女人,一个相当有本事的女人,她砸了他们的车,找了他们帮忙,又跟着他们的车一路同行,直至珠三角告别。
叶满对那个人印象很深,记得刘铁说过,她是个会使刀的女人,侠肝义胆,又记着韩竞说,她那天感冒了,不然不会向他们求救。
之后各奔东西,并没有太多牵绊。
那样命运般的缘分让他们隔了十八年再次在中国最西部相遇,他们还是一眼认出当初的同路人。
叶满为这样的巧合惊愕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韩竞见叶满吃不下这羊肉,实在心疼他,从车里拿了热依娜小姨给带的菜,热了给他吃,哈桑立刻扔下羊肉凑过来。
炉火上,被冰冻的大盘鸡热腾腾地化开,香气扑鼻。
叶满瞪着韩竞,悄声问:“我们找了她这么久,你都没发现吗?”
不怪叶满会觉得怀疑,这实在不合常理,甚至韩竞还画了那么多谭英的画,画画时认不出来,见了人一下就认出来了?
韩竞:“没有,今天她从马上弯腰逗你的时候,我从她的神韵认出了她。十八年前见到她时样子和现在不一样,而且画是死的,人是活的,她这人一动灵韵就出来了。”
想起今天谭英逗他那句,叶满又有点赧然,撑着腮发了会儿呆,又觉得不对:“那你还不记得名字吗?”
韩竞:“记得,认识她那会儿她跟我自我介绍,说她叫程灵素。”
叶满:“……”
福建海岛,戏堂里,大电视上播放着雪山飞狐,里面美好的女主角就叫程灵素。
叶满觉得好笑又合理,忍不住转头看这里的主人。
那个女人……不,她是谭英,叶满寻找了那么久,她现在就在他身旁。
像梦一样。
可她并不在意他们,甚至没说几句话,她手上握着一封信,那封信来自梅朵吉,是她过世前寄给她的。
她那样低头看着,靠着墙发呆,直至夜深,三个男人挤在通铺上睡觉,叶满吃了药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纸张展开的声音。
谭英才打开那封信。
这里地处于帕米尔高原,一处平缓的河谷地带,水在冰下深深地流淌,雪在天上静静地飘落。
叶满因为吃药,精神恍恍惚惚,觉得纸片展开的声音,像是雪花落下,又像水在东流。
昏黄的灯轻轻晃动,把她的影子投落墙上,不同梦里,她确切的是这个世界的人。
叶满努力地眨着眼睛想看清她,可每次都是只看一瞬又模糊,他想着,那或许不是雪也不是水,是泪。
那夜,她看梅朵吉的信看了一夜,酒喝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叶满被人叫醒,那时天还没大亮,韩竞和哈桑还睡着。
谭英裹得严严实实,站在他脑袋前,低头看他。
“走吧,跟我去巡边。”谭英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