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向烛在心里偷偷叹了口气, 轻侧过脸,作了个揖:“柏将军。”
柏简行坐在马背上垂首看他,眉毛高扬:“又来找你的好学生?”
一个“好”字被咬的极重, 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意味。
景帝这些个皇子中, 柏简行最瞧不上裴觉。倒不是瞧不上的出身, 是完全看不上这号人, 照他看来, 尚且年幼的小十九都被这位十七皇子要强得多。
这位将军不藏心思, 向来喜怒形于色,他不喜裴觉,就不给他半点好脸色。偏生温相对十七皇子忠心耿耿,听不得人说他半点坏话。这一来二去,梁子便越结越深。
本只是因立场不合的矛盾也慢慢扩张, 什么都能吵上两句,成了只要两人同时在场便是腥风血雨局面。
若是换做前生, 柏简行这句带着讥讽意味的话一说出口,便又不得善了。
但现在的温向烛已经不是那个温向烛了,闻言他只是淡淡开口:“不,只是赏雪。”
柏简行嗤笑一声, 道:“我搁老远就看见你在这一瘸一拐的, 还赏雪。”
温向烛:……
他又说:“听闻十七皇子今日邀了谢世子进宫,你该不会大老远进宫还没见着人吧?”
温相闭了闭眼, 有些不想同他讲话了。
心想上辈子的矛盾也不能全然怨他太过眼瞎, 柏简行这张嘴得担一半的责。
耳侧响起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再睁眼时,马背上的人已经走到了他跟前。
“上马。”
柏简行说。
温向烛微不可察地一愣。
男人眼型很锋利,看过来的时候宛如出鞘的剑刃泛着冷白的光泽。他见人没反应, 低声重复了一遍:“上马。”
“多谢将军好意,我……”
“照你这样,挪出后天黑了你腿也废了。”
温向烛抿了下唇:“将军不是要进宫面圣吗?”
柏简行道:“不急。”
温向烛站在原地没动,柏简行也不出声催促,一双锐利的眼睛一错不错凝着他的面颊。
他的睫毛很长,松散绵软雪花吹过去时不会掉落,会坠在他的长睫慢慢融化成雪水,洇湿一片。配上眼角那颗艳丽的红色小痣,瞧上去无端多了几分莫须有的可怜。
柏简行挪开眼,重重哼了两声。怪不得他同这人吵架,旁人总觉得是他这个粗人冒犯了温相。
都怪这张脸!
太会装无辜了!毒蛇装什么兔子!
分明十回吵架八回都在他在输!
想着想着定远将军把自个想生气了,没好气道:“你上不上?不会腿疼的上不了吧?”
他只是随口胡说,却真误打误撞猜中了真相。
温向烛生在江南,四季如春的好地方。在没来京城前,他从没见过雪。这玩意对他没什么吸引力,他只觉得冷,每次过冬能害好几场风寒。
在裴觉院里等的那会,害得他双腿又冷又疼,骨头缝都泛着寒气。
他不愿在柏简行面前跌了份,哽着脖子道:“没。”
“只是不愿承将军恩。”
这话把柏简行气笑了,他眉毛一竖,恶狠狠道:“冷死你算了!”
“告辞。”
温大人十分硬气地挺起腰杆往前走,自认每一步都迈的四平八稳,殊不知落在柏大将军眼里像蜗牛慢爬,还爬的又慢又抖。
将将走了两步路,温向烛视线里的白雪红墙陡然飞旋,霎地变幻成纯净的天,等落稳当后入目的景色变成一片漆黑。
那是马儿的鬃毛。
温向烛撑着马背,思绪好半天才跟上了大脑。
他被柏简行甩到了马上。
若是柏大将军知道他在想什么定是会气到跳脚大喊污蔑,他分明只是拦着他的腰把他旋了上去,动作快了点罢了,怎么能叫甩呢?!况且温相这清瘦的小身板,他单手就能拖起来,真用甩的不知道会甩到哪里去了。
“将军?”温向烛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柏简行一手拿枪一手牵绳,面上看上去还是一副凶巴巴的模样:“您消停点吧温相。”
“我若走了,隔天就要传出定远将军因私怨,蓄意谋害朝廷命官的消息。”
温向烛腹诽道:他哪有这么不中用,这遭出去,顶天了就是在府上躺个两天。
不过定远将军都纡尊降贵给他当马夫了,此刻再推脱,便有些不知好歹了。
他没再开口,安静地坐着让人把他让宫门口带。
柏简行也没再说话,静谧的宫廷只余雪簌簌落的声音。雪地上留下的一连串马蹄印和男人宽大的脚印也很快被飞雪掩盖,没了踪迹。
不过到底是蒙上了层新雪,和来时路不一样了。
宁静的气氛在行至宫门时被打破,自家小厮大大咧咧的声音钻入耳膜。
炽阳站在马车外,双手叉腰:“我家大人弱冠之年便高中状元,又是北宁最年轻的丞相。怎一个惊才绝艳了得?”
另一道男声也很是耳熟:“我家将军可是陛下亲封的定远将军,说一句北宁的保护神都不为过。”
时间有些久远了,温向烛想了半天才把声音和名字对上号,这应该是柏简行身边的明渊。
主子关系不好,连带着下人也是仇敌见面分外眼红。炽阳同明渊年纪都不大,小孩子心性,谁都不愿自家主子落了下风,常背着人争的面红脖子粗。
炽阳道:“我家大人长得好看。”
明渊不服输:“我家将军打了胜仗归来,丢的手帕能放满一篓筐。”
炽阳哼一声:“我家大人自带亲和力,男女老少见了都喜欢。”
“前些日子,还有小儿给我家大人发上簪花,讨人喜欢的不得了。”
见着人越说越过,温向烛听得脸热,轻咳一声。
炽阳看见自家大人回来了,忙迎了上去。跑了两步看见了什么,惊恐地瞪大眼睛,差点没刹住腿摔个狗啃泥。
他干巴巴道:“见过定远将军。”
明渊一听,怎么还有自家将军的事?小跑过去定睛一看,险些一头撞上炽阳的后背。
埋头行礼:“见过温大人。”
方才争辩的气势荡然无存。
温向烛颔首,动身准备下马,一只带着交错疤痕的大掌就摊在了他的眼前。
柏简行没觉着什么不对,看他不动还把手往上抬了抬:“下来啊。”
男人神色坦然,带着几分浑自天成的冷意,说出来的话却令人瞠目结舌:“要我抱你?”
温向烛:……
炽阳:?
明渊:?
“多谢将军。”温向烛没这么厚脸皮让人抱来抱去,丢不起这人。
他伸出一只手搭在柏简行手心,腕上带的首饰便稀里哗啦全堆在了腕骨处。
串珠叠戴了好几串,个个精美夺目,不见日光也见光彩隐隐流动。
任谁的眼光来看,都得真心实意夸一句好看。
不过出现在温相身上就有点让人匪夷所思了,温大人温润儒雅,安安静静找个角落站在都似天上谪仙。平日爱穿白衣,绾发的簪子都是一根素净的玉簪,怎么看都和这些华丽的饰品搭不上边。
……
空气安静一瞬。
温向烛再次狠狠闭上了眼。
他忘记了,现在他还不是奸臣做派。上辈子这个时间,他还是京城富有盛名的白衣宰相。他并非寒门贵子,是江南有名的富商出身,家财万贯,从小在锦衣玉食里长大,除了读书,半点苦头也没吃过。
他的娘亲容貌绝佳,极爱打扮,父亲宠爱她,首饰成堆往家里运。
托娘亲的福,温向烛自出生便是富家公子的豪气装扮。
什么抹额,压襟,玉佩,项圈等一个不落。可能是耳濡目染,他一直都很喜爱这些繁琐但漂亮的配饰,但入朝为官后,他便不再戴了,因着他觉不够稳重,和丞相的身份也不相配。
顶多在手腕上戴两串珠子,藏在袖子里。
等裴觉登基后,他戴上了奸臣的帽子,便连这点也舍弃了,连同他的过去一起。
时隔太久,他都忘记自己还有这个习惯了。
温向烛默不作声收回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换了只手搭上去。
又是一阵霹雳吧啦。
这边戴的是另一种款式的串珠,还坠着一块玉。
……
这厢温大人已不愿睁眼面对了,那边定远将军还开口问道:“你这是在给我展示你的手串吗?”
满脸狐疑,似真的在诚心发问。
能说善辨的温大人彻底哑火了,抖了抖衣袖试图让袖子盖住,结果除了让串珠更响外没有任何作用。
他放弃挣扎,就着柏将军的手下马,一言不发走向马车,背影看着十分不屈。
马车走远后明渊咂咂嘴,感叹:“还真看不出来温大人喜欢那种手饰。”
“戴了得有四五串吧。”
“六串。”柏简行纠正。
“什么?”
柏将军认真道:“左手四串右手两串。”
明渊脑子直来直去,没功夫想自家主子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再次感叹:“真看不出来。”
“不是挺好看的吗?”
和明渊的震惊相比,柏简行就显得很淡定了,神色平静,抛下这句话后又翻身上了马。
“啊?”
“不是,将军您去哪啊?”
柏简行一甩缰绳:“面圣。”
明渊原地蹦跶了起来:“您还没去吗?”
“都过了时辰了!”
回应他的只有马蹄一蹬溅在脸上的雪沫。
第62章
温向烛的马车停在府门前的时候, 府里的管家已在外等候多时。
张蘅是温家的老人,看着温老爷结婚生子,又看着温向烛从小豆芽长到如今的玉树临风的温大人。不过在他眼里, 温向烛还是江南温家娇生惯养的小公子。
马车将将停稳, 他便举着伞靠了过去。
“小公子, 您可算回来了。”
“冻坏了吧?”张蘅把伞倾了过去, 罩住温向烛整个身子, “屋里的碳烧着了, 正暖和。”
“小厨房的牛乳香糕和桂花栗子糕都备好了,您要先吃哪一个?”
不等温向烛回答,老管家瞧见他走路慢了些,如同天塌了般,狠狠一拍大腿, 喊道:“哎呦,我的小少爷哟。”
“劝您等两日两日您非不听, 腿都冻坏了吧?”
他这般样子温向烛早已见怪不怪,在老温家的时候,张蘅比他爹还惯着他。幼时他生了回重病,一连半月都不见好, 张蘅急得在家抹眼泪。就连上辈子, 他成了遭人唾骂的大奸臣,张衡关心的也只有他累不累, 想吃什么, 身体怎么样。
这位老管家无妻无子, 是真的把他当亲生儿子疼爱的。
温向烛心口一暖,轻声道:“我没事,张伯, 您别操心了。”
张衡一张皱纹横生的脸皱巴巴的,小声嘀咕:“天底下哪有老师拜访学生的道理……”
他倒不是有胆量对裴觉这位皇子有意见,纯粹就是看不得自家小公子吃苦头。
进屋后是扑面而来的暖意,温向烛冻的发麻的身子霎时放松下来。张蘅跟在他身后,为他解下大氅,一边抖雪一边絮叨:“要是老爷和夫人知道您这般糟蹋自己,指不定多心疼。”
“夫人非得把眼睛哭瞎不可。”
老管家说的是实话,温家只有他一个孩子,爹爹对他虽说严厉了些,却也是真心疼爱他。娘亲就更不用说,把他当眼珠子疼,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若不是他有一腔属于自己的抱负,爹娘说什么也不会让他一个人离家。
温向烛慢吞吞挪到软榻上,面朝软枕直愣愣躺下去,闷声道:“我以后不这样了。”
老管家没信他的话,毕竟他为着裴觉操心操肺不止一朝一夕,哪能说改就改。
张蘅重重叹了口气:“您先好好休息,老奴给您端些吃食来。”
他关上门,将风雪尽数隔绝在外。
温向烛趴在榻上一动未动,996看着他,只觉得原书害人不浅。让锦衣玉食受尽宠爱的小公子去给人做了垫脚石,可恨的是,这样的垫脚石还不止一块,它家宿主当了被踩的最用力的一块。
躺在榻上的人翻了个身,虚虚张开五指挡住窗棱透出来的光。白皙细腻的手腕戴着华美的串珠,有一串朱红色的最为夺目。十八颗珠子颗颗饱满如满月,表面浮着一层淡淡的虹晕,手腕转动,光晕也跟着动。
他伸手摸了摸被体温侵染的珠子,这才有了重生的实感。
温向烛细长的手指一拢,刺目的雪光阻隔在眼前。他想要拉裴觉下马太简单了,甚至不用动手,光是站在那袖手旁观,这位十七皇子就和皇位无缘了。
但那未免也太便宜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了,一双摄人心魂的桃花眼一眯,还是钝刀割肉最痛。一下把人拉下神坛太没意思,得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拽,拽着拽着再拉一把给人希望,这才最熬人心。
推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温向烛本以为是张衡去而复返,一瞥发觉是炽阳在外探头探脑。
见是炽阳他便没起身的打算了,这小孩也是从温家带来的,他在家是何做派炽阳一清二楚,没必要端出丞相的沉稳做派。
炽阳一溜烟进屋,手中捧着一个匣子:“大人,十七皇子托人送来的。”
温向烛冷笑一声,还怕他计较特意送礼来。
“扔掉。”
“是!”炽阳咧嘴一笑,跑得飞快,生怕扔的不够远。
*
温向烛心里头的计划起了头,就耽搁了下来。
他病了。
反反复复烧了几天,直至景帝在宫中设宴前才见好。
景帝膝下子女众多,除却早夭的儿女、嫁人的公主、犯了大错赶出封地的皇子,留在京城的还有十来个。
故而景帝每年都会设宴,宴上先要赋诗联句,通常是参宴者同皇帝联句作诗。结束后要转场去箭场,去射雁。京城的皇子公主皆要赴宴,此外景帝还有点几个平素善诗咏赋亦或百步穿杨的能士入宫随行。
后者只为助助兴,前者的表现才是重中之重。景帝只是想设宴看看,一年过去,那些个皇子公主学的怎么样,是什么个水平罢了。
温向烛弱冠之年便高中状元,自然是归在能士那一列,是要进宫参宴的。
他穿了身月白锦袍,又换了件更厚实的氅衣。
为了避免上次的情况,温大人临行前忍痛将那些个串珠全数取了下来,一个没戴。
张蘅在府门前送他,忧心忡忡看着自家病没好全的小公子上了马车,视线里的四角马车化成小小的一个黑点,才恋恋不舍地挪了脚。
好巧不巧,炽阳在宫门前勒马时和扯缰绳的明渊对上了眼。
在场还有其他官员,见此情景恨不得骑马跑。
折寿了,温相和定远将军又碰面了!
两道掀帘的声音打断官员们欲跑的动作,个个入定似的站在原地,只恨自己没早点来,撞上了这两位大佛见面的场面。
柏简行率先下了马车,他今日卸了战装,穿的是一身金色镶边的玄衣,整个人显得高大挺拔。
平心而论,定远将军的容色在京城也是排得上名号的。只是他面色太冷,五官也锋利,身上挥之不去的杀戮气息常让人忽略那张俊逸的脸。
温相就不一样了。温润的气质无端挑起人亲近的念头,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他的脸上。玉雕般的面容配上清隽的眉眼,眼尾的红痣更是点睛之笔,眼神扫过来叫人心里头都发软。
所以两人起了争执时,众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偷偷认为是定远将军的错。
毕竟温相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啊!
其实只是因为脸吧,知情人直言不讳。
温向烛神色如常:“柏将军。”
柏简行双手抱胸:“听闻你前段时间病了?”
“劳将军挂心,已经痊愈了。”
说话间一两声轻咳消散在空中。
温向烛:……
温大人暗骂身体不争气。
定远将军意味不明哼了声:“还赏雪吗?”
在场的官员们虚虚抹了把额角的汗,不知道两尊大佛在讲什么。
听又听不懂,走又走不掉。
“不赏了。”温向烛低低道。
柏简行闻言愣了愣,神色稍霁,提步走在前方。
温向烛以为这人在走路上也要和他争个先后,摇头暗自嘀咕两句幼稚。
一场硝烟无声散去了,留在原地的官员们都在彼此脸上看见了震惊的情绪。要知道上一次温相因病告假,再次归朝时,定远将军可是好一顿冷嘲热讽,温大人自然也没服输,话里话外都在嘲讽定远将军是不是把脑子也丢在边疆了。
结局自然是不欢而散,在场试图拉架的人也成了城门失火,不幸被殃及的鱼儿。
*
温向烛入席的时候,宴会上的人七七八八到的差不多了。
裴觉瞧见他来,凑了过去:“老师,学生听说您前些日子生病了?现在可好些了?”
不得不说,十七皇子这张脸是很能蛊惑人心的。譬如此刻,两眉蹙起,嘴唇紧抿,看着还真像忧心师长的好学生。
也不怪乎上辈子被这人个蒙蔽了个彻底,温向烛不动声色挪了挪身子:“嗯。”
裴觉没察觉到他这一小动作,脸上绽开一抹笑:“那就好,学生听闻您病了,一直放心不下。”
“也没见殿下出宫看看。”
……
一声不咸不淡的男声溜进耳朵,裴觉脸上的笑倏地僵住。
定远将军脚步未停,施施然走过,独留一抹潇洒的背影。
裴觉眸中的不虞一闪而过,再眨眼时又换上了幅面孔:“老师——”
“无妨。”温向烛懒得听他唧唧歪歪,“殿下出宫不便,这点小事,不劳殿下挂心。”
裴觉还想说什么,太监尖细的声音响彻大殿:
“陛下驾到——”
温向烛拂袖离开,在殿前同众人跪下身子高喊万岁。
明黄的身影在宫娥的簇拥下不紧不慢踏入殿中,双手负于身后迈向高坐。景帝是个难得的好皇帝,自他登基,北宁国力逐年攀升。正因如此,满朝文武对他是又敬又怕,敬他手段强硬怕亦然。
景帝扫过赴宴人群,抬手:“诸位平身。”
“今日设宴只是朕兴趣使然,诸位尽情展现,不必拘束。”
没人能把这句不必拘束听进去,尤其在座的各位皇子公主,只盼着自个能大放异彩,得皇帝青眼。
温向烛回到席间落座,身侧坐的是柏简行。定远将军举着酒杯,清酒入喉前悄声来了句:“你倒是体谅他。”
声音不大,将将够温向烛一人听见。
温向烛没回这话,因着景帝第一句诗就抛给了他。
他喜爱诗词歌赋,这对他不算难,稍稍思索便能答上一句让景帝拍手叫好的诗。
景帝嚼着他答的那句诗,越品越是满意,抚着胡须笑了两声,龙颜大悦:“不愧是朕的温相。”明黄的袖袍在空中一挥,“赏。”
“微臣谢陛下。”
景帝让他起身,半是惋惜半是试探地开口:“若朕的这些皇儿能得温相教导,朕也就放心了。”
“小十七真是好福气。”
被点名的裴觉乖觉站起身:“儿臣朽木,承老师不弃。”
他知他这父皇又想着让温向烛挑个皇子教导了,当年温向烛挑他作为学生的时候,景帝就不太满意。但温相执着,这事也就半推半就定了。
倒是这些年景帝没少让温向烛再挑新人带,都被他以能力欠佳精力有限怕误了皇子前程婉言回绝了。
况且温向烛对他的器重有目共睹,裴觉对自己是他唯一的学生这件事有十足的信心,这也是他夺嫡路上最大的依仗。毕竟在外人眼中,他已经同温相紧紧绑在了一起。
温向烛眼睫半垂,声音清冽:
“微臣愿为陛下分忧。”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满朝文武谁人不知温相最器重十七皇子,鞠躬尽瘁费劲心神,甚至为着他多次拒绝陛下的要求。现在他说,愿意收新学生了??
“哦?”景帝来了兴味,“温相这是愿意再收学生了?”
温向烛直起身子,修长优越的身形一览无余:“自然,为陛下分忧是微臣的职责所在。”
柏简行眼睛一眯,把玩玉杯的手滞住,这人病了一遭转性了??
其间最不可置信的当属裴觉,他抬起头,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只觉被什么重物狠狠敲了下后脑,晕的他不能视物。
喉咙间腥气翻腾,温向烛说什么?
他要另收学生??!
第63章
鎏金烛台上的红烛煌煌燃烧, 温向烛跪的端正,满堂金玉生辉的华彩半点没落入他的眼瞳。那双眼睛还是那般无半点杂质,透亮清冽。
景帝嘴角的笑愈发大了, 走下高坐亲自把他扶了起来:“朕哪位皇儿能入得了温卿的眼?”
温向烛嘴角轻勾, 俯首道:“陛下英明神武, 皇子公主各有千秋, 微臣难以选择。”
“只看哪位殿下不嫌微臣学识浅薄, 愿意让臣教导。”
景帝不赞同地咂咂嘴:“温卿何故妄自菲薄, 任谁作你的学生,都是好福气。”
“这样吧。”皇帝撩开眼皮,视线掠过在场的每一位皇子公主,“今日盛宴,谁得了头筹, 谁便当温卿的第二个学生,如何?”
话音一落, 有意争储的皇子都不免躁动。
景帝对温向烛的重视有目共睹,老皇帝很是赏识这位年轻的丞相。加之温向烛本人能力超群,当他的学生,这可是了不得的噱头。
本以为温向烛已经选了十七皇子的队伍站定, 如今这局势, 倒是不见得了。
对于景帝的提议,温向烛自然不会拒绝。
这一插曲过后, 宴会再次热闹起来。原先就打算在帝王面前好好表现的皇子们更是个个卯足劲, 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去争一争这个头筹, 温相可是人人看着眼馋的香饽饽啊!
始作俑者平静地回了席,仿佛一切的风雨都和他没关系。
柏简行支着头看他,低声道:“你的好学生都要把你盯穿了, 你还搁这吃东西呢。”
温向烛不紧不慢地咽下嘴里的糕点,喝了口茶润润嗓,茶水在唇瓣间覆上一层晶莹,烛光的照映下更显润亮,像是抹了名贵的脂膏。
定远将军没去看他的脸,眸光挪到了他桌上的酒壶上,心里老大不自在了。他品不出是何缘由,只道是因为温相这番做派似姑娘家,所以他才不适应。
喉间的软糕被茶水顺下去了,温向烛才开口:“眼睛长在他身上,我能挖了不成?”
他不是没察觉那如芒在背的目光,只是懒得理会罢了。再者这众目睽睽之下,他还能冲过去搭话不成?他爱看就让他看着呗。
柏简行稀奇地嘶了声:“你真的是温向烛吗?”
“不然呢?”
“我印象中的温向烛不是这样的。”
“哪样?”
温大人眼睛一挑,直直望了过去,眼角的小痣随眼波微动。柏简行莫名想起了府中大院里种的红梅,前些日子开得正艳,冰天雪地里独留下的一片鲜妍。
定远将军思绪无故放飞,他觉得温大人这颗小小的红痣生的好又不好。温大人散发出来的气质似一弯温润的水,他的长相却清冷的像雪山之巅的一捧雪,眉如远山含黛,眸似寒潭映月。带着点神圣的意味,让人不敢亵渎。
而那颗红痣又把他出尘的长相削弱了五六分,朱色灼灼,冷中藏艳,平添几分妖治。
他说不出文绉绉的形容,叫他看来若说温向烛本是仙人般的容色,那一点血红,就衬的他像话本里的妖了。还是那种摄人心魂、最为危险的妖物。
他想得出神,温相却等的老大不耐烦了。
温向烛屈指敲了敲桌面:“柏将军?”
“您是睡了吗?”
柏简行乍然回神,不高兴地啧了下。
真是的,想到哪里去了。
都怪温向烛。
“……刚刚在说什么?”
温向烛眼下真的怀疑定远将军打仗是不是把脑子也一同丢在边疆了,他耐下性子:“您说在您印象中,我不是这个样子。”
确实。
温向烛在他眼里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这个人一门心思扑在十七皇子身上,魔疯了一般。
但现在的温向烛收回了自己看向裴觉的目光,那些瞩目便从十七皇子身上尽数还了回来。
就譬如此刻,一溜的皇子公主们都为着当温大人的学生争的不可开交。
若是换作从前,旁人只会想着十七皇子到底有何过人之处,值得温相如此费心费力。
一个耀眼的人,去给普通人作陪,不会让人对那个普通人另眼相待,只会让那个耀眼的人失了光辉。
现在同之前不一样了,但柏简行无端觉得,现在这般才是对的。
他道:“没什么,这是这样。”
温向烛:……
他今日都不会同这个人主动搭话了。
皇子公主们想夺魁的心思太强烈,个个绞尽脑汁接皇帝抛下的诗,比往年的宴会热闹许多,也精彩不少。景帝听得高兴,道:“看来做温相的学生比朕给的赏赐更吸引各位皇儿啊。”
皇帝心情不错,其他人便也大胆了些。二皇子裴遗接话:“父皇的赏赐固然吸引人,温相的教导那可是千金难换啊。”
景帝笑一声,眼神若有若无的飘向裴觉,意味不明道:“小十七,你可要好好珍惜。”
裴觉费劲扯了扯嘴角:“是,学生自当谨记老师教诲。”
他自打听见温向烛要另收学生后整个人都魂不守舍起来,整体表现在宴会上称得上平平无奇。没有主动去接景帝的诗,皇帝抛给他的两句也答的中规中矩,没什么过人之处。
若是换做平时,他的表现也能算合格。但今日,各家超常发挥,他那一点便显得不够看了。
这上半场的魁首选不出来,谁最差倒是一目了然。
景帝鼻腔哼出一口气,没再讲话。在场都是人精,都知道皇帝这是对十七皇子不满意了。
裴觉也能察觉出来,一张脸白了又白。往常这种时候,温向烛都会站出来给他打圆场。今天别说打圆场了,他连温向烛的一个正眼都没收到。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景帝却是尽了兴,一行人转场去了箭场。
箭场积雪早已被宫人处理干净了,看不见半分前几日大雪纷飞的痕迹。
十来个太监垂首站立,一人手边一只巨大的木笼子,大雁在笼中扑腾,振翅的声响不绝于耳。
这项活动便没吟诗作对那般弯弯绕绕了,太监放飞笼中雁时,拉弓射雁,射中多者,胜。
这事温向烛不参与,他不会使箭,能射中木靶子便已千恩万谢,别说空中飞旋的雁子了。
皇子公主们耽误了会才来,把身上的繁中的宫装卸了去,换上了便于行动圆领窄袖。
“来,柏卿先来打个样。”
柏简行心中早有准备,依言站了出来,身上的氅衣都没取,悠闲的模样不似来射箭,看着倒像是观光的闲散王爷。
他对着太监一扬下巴:“放吧。”
得了自由的雁展翅而飞,双翅劈开凝滞的空气,冲向澄澈的天空。箭矢比它们飞翔的速度更快,快到只留一抹锋利的残影。箭头凝成一点寒芒追着云端的黑影,“咻”一声裂帛般的脆响在耳边炸开,那抹黑影摇摇欲坠,砸向地面。
一笼的大雁尽数被射了下来,在箭场留下斑斑血痕。
“好好好!”
景帝一连道了三声好:“文有温相,武有定远,实乃北宁之幸!”
被点到的一白一黑躬身:
“微臣不敢当。”
“谢陛下夸赞。”
温向烛斜了一眼身侧的人,心道这人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厚脸皮。
柏简行也瞥了他一眼,心说谦虚个什么劲!
视线相撞,温相挪开目光,定远将军倒是老神在在地盯着人瞧了好一会。
景帝挥了挥手示意两人起身,又朝着大太监道:“抬上来。”
宫女们踏着碎步鱼贯而出,它们手托鎏金托盘,盘中珠翠生光,金玉交辉。
末端的小宫女双手捧着一把剑,三尺青峰静静横卧于乌木剑匣之中,剑身狭长如冰,泛着幽冷的寒光。
温向烛不懂剑的人也一眼能看出这是把好剑,但他的目光只轻扫过剑匣,就落到了红绒布上的一只翡翠镯子。他见过温夫人不少镯子,都没有眼前这只来得好看。
像一泓凝住的碧水,通体晶莹剔透。镯身浑圆饱满,内壁打磨得温润如脂。
不愧是宫里的东西,就是不一样。温向烛小小感叹一句,又有点儿可惜,想必这是射雁的奖赏了。若是放在上半场的对诗就好了,他保准能赢下来。
果然他思绪稍敛,就听见景帝说这是本次射雁拔尖者自行挑选的奖赏。
皇子们说了两句恭维的好话,就听定远将军道:“微臣可以参加吗?”
“哦?”景帝道,“看来朕这次准备的奖赏确实不错,连柏卿都心动了。”
“自然可以。”
六皇子裴书似真似假抱怨道:“那我们几个,怕都是被将军打的抬不起头了。”
柏简行眉梢轻挑,沉声道:“放心,不抢各位殿下想要的东西。”
高大男人立在一溜热身的皇子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弓弦。
大雁破笼时正恰朔风卷过猎场,柏简行抬手挽弓,玄色大氅在空中猎猎翻飞,氅缘滚的一圈银线绣的暗纹转瞬即逝。
漆黑的眼眸绷成一条凛冽的弧线,他捏了三只箭,忽而松指,三只雁便从空中掉了下来。
有了定远将军的参与,这场射雁比赛的结果已经毋庸置疑了。
他向来我行我素,不讲人情世故,射中的数量遥遥领先。
君王也不恼,笑着要他先行挑选。
众人都以为他是相中的那把剑才上场的,岂料大将军转了一圈,挑了一只手镯,又扫了一对红玉石耳坠,还有一些串珠颈饰,总之都是些女儿家会喜欢的东西。
他顶着惊诧的目光将东西收好,气定神闲回到了队伍里。
群臣:……
景帝:……
六皇子:……
怪不得说不抢他们想要的东西。
景帝见惯了大场面,只惊讶了一瞬,玩笑道:“柏卿这是有心仪的姑娘了?”
柏简行大大方方:“没,只是打算送给温相。”
温向烛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第64章
北风“呼啦”卷过箭场, 定远将军的话音吹散空中。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白衣丞相,无一人出声。
温向烛如芒在背,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弧度。
他合理怀疑某柏姓大将军在挑衅他。怎么这么小心眼, 难道记恨他之前讽刺他没脑子?
可柏简行分明也嘲笑过他弱不禁风, 他都没记仇!
温大人恶狠狠地在心中记了一笔, 皮笑肉不笑道:“多谢将军好意。”
柏简行皱眉:“你怎么这个表情, 你不喜欢?”
“你方才分明——”
“没。”温向烛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惊骇世俗的话来, 连忙打断:“喜欢, 很喜欢。”
柏简行心将信将疑,把手里大大小小的匣子全递了过去。
温向烛看着手里的木匣子,头一次收到好看的首饰高兴不起来,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景帝左看看又瞧瞧,饶他精明一世, 也实在看不懂他这两位股肱之臣唱的哪一出。
他琢磨半天还是没琢磨透,不得不放弃, 想着等结束后让身边的大太监去探查探查他这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命官又在闹什么。
景帝清了清嗓子:“好了好了。”
“去数一数,除却定远将军外,谁射中的雁数量最多。”
小太监数了一圈,回禀道:“回陛下, 是六皇子。”
六皇子裴书脸色倏地涨红, 嘴唇抖了抖:“是我?”
“是的,殿下。”
皇帝摸了摸两把胡须:“小六, 还不过来拜见你的老师。”
“是!”
裴书眼睛亮的惊人, 迈着大步冲出队伍, 好巧不巧撞到了裴觉的肩。他浑然未觉,三两步上前给温向烛行了个大礼:“学生裴书,见过…老师。”
似是不敢相信, 老师两字被他喃的极轻。
温向烛笑了笑,探出手轻轻拨了下他凌乱的额发,玩笑道:“叫大点声也没关系,不会吓着我。”
裴书抿了抿唇,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定定道:“老师。”
人群里的裴觉一口牙咬的发痛,他死死盯着温向烛搭在裴书头上的那只手,胸腔的火烧的他嗓子眼泛出了血腥味。那句“老师”宛如一把剑刺穿他的耳膜,他叫过温向烛很多次老师,这个简单的称呼从未像此刻这般刺耳。
无名的焰火燎遍全身,每一根经脉都起了火——
“嗯。”温向烛温声应道。
一个简单的字眼如一桶盛了冰的水,霎地浇透他全身。
温向烛真的不再是他一个人的老师了。
他立在原地,被撞开的肩头还在隐隐作痛。
温向烛对他的伤春悲秋毫不在意,抱着木匣子晃荡到宫门口,临上马车的时候,柏简行叫住了他。
定远将军锋利的五官流出出丝丝不解的情绪:“温向烛。”
“你方才为何露出那种表情,你不喜欢?”
四下无外人,温向烛也不做掩饰了:“我倒是也想问问将军,为何要送我这些?”
“你喜欢。”
温大人一噎:“我何时说过喜欢?”
“上次。”柏简行指了指宫门,认真道:“在那,你戴了很多。”
语罢,像是为了证明这话的真实性,他补充道:“左手四串,右手两串。”
温向烛:……
“而且在箭场,你盯着看了很久。”
温向烛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更加来火,冷声道:“你挑衅我?”
柏简行浓黑的眉毛皱成一团:“什么时候的事?”
“一直。”
柏将军面上的错愕几乎凝成实质,他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温向烛冷哼一声:“因为知道我喜欢这些女儿家喜欢的东西,故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张旗鼓的送给我。”
“你在嘲笑我。”
柏简行总算是知道了温大人口中的挑衅从何而来,破天荒的,他觉得冤枉。
他发誓自己对温向烛爱戴首饰这件事没有一丝一毫的嘲笑意味在,上次他见着他腕上的串珠,压根没有想起这是女儿家爱戴的东西,只觉不同色泽的珠子堆砌在腕间,倒是挺衬他的。
其实他送的时候并没有想这么多,现在仔细一琢磨确实有几分不合适,尤其是他们二人的关系摆在那,任谁都会多想。
他干巴巴解释:“我没嘲笑你,真的。”
温向烛不理他,抱着一堆东西蹬蹬蹬上了马车。他一屁股坐在软垫上,把那堆木匣子推的老远。
半晌,他撑着脑袋斜斜看了一眼。
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
而后伸出胳膊精准捞过那只装着翡翠玉镯的匣子。
果然绝非俗物,指腹抚过时凉意沁人,仿佛摸过一段丝绸。
温向烛垂眸欣赏了会,越看越是满意,试着往手上套了套。
“嘶——”
镯口太窄了,虎口处的软肉被挤压得微微发白,在骨节落下一圈鲜艳的红痕。温向烛疼得受不了,在马车里翻找起来,找出一罐脂膏抹在手上。
996停在他肩上,心情颇有些微妙。
在宴会上大杀四方的温大人、收学生时温润沉稳的温老师——现在在和一只镯子斗智斗勇。
还斗的挺起劲。
算了,如果自家宿主吃的苦受的痛都是这种,它愿意。
手镯滑到腕间的时候,小蝴蝶和温向烛同时松了口气。
“大人,好漂亮喔。”
温向烛转了转手,玉镯也跟着转动。光线穿过冰种的玉料,在腕骨投下浅浅的碧影,如一汪碧水骤然凝在雪地,通透的几乎要化开。
“我眼光不错吧?”温大人微微挑了下眉,说话间尾音上扬,“跟着我娘学的。”
“大人好厉害。”996扇了扇翅膀。
温向烛还想说两句自家娘亲,就见马车门帘倏地被掀开。
“温向烛,我真的没有嘲笑你——”
定远将军半个身子都探进马车里,炽阳拉着他的氅衣,拽也不是松手也不是。
温向烛没想到他会突然进来,脸上的雀跃还没散净,就如一张面具一样死死扣在了脸上。
柏简行视线落在他半举着的手上,第一眼瞧见的是那只精致漂亮的手泛着被凌虐似的红。
他脸色变了变,问道:“小了吗?”
这下温向烛是真的恨不得变成一杆竹子钻进地里了,他努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把手收进袖子里,绷着一张脸:“柏将军未免太没礼貌了。”
柏简行黑黝黝的瞳孔挪到他脸上,声音发沉:“你的手……”
“我很好,哪里都很好。劳烦将军从我的马车上下去。”
炽阳闻言,壮起胆子:“将军,请。”
柏简行顿了顿,一松手,退到了马车外。
温向烛瞥着一口气陡然散去,趴在软垫上,他气若游丝:“炽阳啊,方才为什么没走啊……”
炽阳无奈:“您没吩咐要走呀。”
温向烛不吭气了,彻底成了一杆焉巴巴的竹子,直到回府也没活过来。
*
次日,尚在床榻间的温大人就听炽阳来报,说六皇子来了。
温向烛打起精神爬起来,看着蒙蒙亮的天一时无奈,心说有个太积极的学生也不是什么好事。
裴书是来送拜师礼的,大大小小的箱子摆满了前厅,礼单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
“不知老师喜欢什么,所以都准备了点,还望老师不嫌。”
温向烛一愣。
时隔太久,他早已忘却当年收裴觉为学生的时候对方送了什么东西。
裴觉不受宠,那年他过的凄惨,想来是送不了什么好东西的,又说不定什么都没送。
他眼睫轻垂:“殿下有心了。”
裴书笑了笑:“这是学生应该做的。”
时间尚早,他留了裴书在府上用膳。裴书没多叨扰,用完膳就离开了。
踏出温府大门时,他撞上了裴觉。
裴觉先是怔住,又想起如今裴书现在也是温向烛的学生了。
“六哥。”
他隐下心头翻涌的念头,袖中的手攥的死紧。
“十七弟未免来的也太迟了。”
“是吗?”裴觉故作无意望了望天,“现在才正是时候吧。”
裴书不屑与他虚与委蛇:“当了老师这么多年学生,如今才上门拜访——”
他语气嘲弄:“还不够迟吗?”
裴觉脸色巨变,哽着脖子一言不发。
六皇子发出一声讥讽的轻哼,一抖袖子离开了。
裴觉深深闭了闭眼,在外站了好半天才把心口的气捋顺,抬脚踏入温府。
门口发生的事早就进了温向烛的耳朵,在昨天他收了裴书当学生的时候,他就猜裴觉三天之内会来找到。没成想才过了一晚上,他就忍不住了。
裴觉一进屋就扑腾一下跪在了温向烛脚边:“老师。”
温向烛神色无波,低头吹了口茶,淡声道:“殿下这是做什么,臣受不起。”
他拽住温向烛雪白的袍角,涩着声:“我错了。”
“怎么会?”温向烛冲他笑,“殿下怎么会错呢?”
“那日,我不该……不该拒老师于外面不见,我……”
裴觉思来想去,温向烛对他态度大变的契机就在他见谢世子那次,可能那日他确实做的太过分了,才惹的温向烛不快,以至于生气到直接收了新学生。温向烛对他是极好的,不会只因为这一件事彻底弃了他,说不定,说不定……
他垂着头想的出神,一股带着冷香的力道轻柔地托起了他的下巴。
温向烛眸子弯起,神色柔和到不像话:“殿下,臣永远不会怪你。”
“殿下是臣最喜欢的学生。”
那双深潭似的眼眸好似要将人吸了进去,裴觉看入了神,呆呆问道:“那裴书……”
“殿下不信臣吗?”
温向烛眨眨眼,声音带着蛊人的钩子:“纵使臣有千百万个学生,臣永远偏爱殿下。”
“只帮殿下一个人夺那个位子。”
【恭喜大人,剧情推动七点。】
温向烛施施然收回手,白皙的指尖在外衣上蹭了蹭。
第65章
这些话温向烛上辈子也对裴觉说过, 不同的是上辈子他是真的句句真心。
上辈子他也是真的心疼裴觉一个人在宫里孤苦伶仃,时至今日他同裴觉第一次的见面记忆仍旧能清晰浮现在他脑海里,彼时他入朝为官不久, 也尚未坐到一朝之相的高位。
那时的裴觉像蜷在宫中一角苟且偷生的猫狗, 十来岁的孩子瘦到脱相, 套着一身不合身的衣衫, 胳膊肘都露在外面。
温向烛怜悯他, 收他为学生后, 便给足了他偏爱。如今想来,竟是觉得愚蠢的可笑。
裴觉把这些话听了进去,眼眶泛起一圈水红色。他躬身趴在温向烛膝头,低声喃着:“老师,你对我最好了。”
“六哥身边有很多人, 淑妃娘娘,御史大人, 定远将军,他有好多好多人。”他嗓子像被浸泡在水中,又湿又沉,“但我只有你了, 老师。”
温向烛嘴角抽了抽, 心说这人装的还挺像那么一回事,说的好像今天约这个明天找那个的人不是他一样。他幽幽叹了口气, 也不怪之前自己他蒙蔽了, 这个人扮起可怜来还真是手到擒来。
重来一世的温大人不会被他这点伎俩唬过去, 他屈指逗小狗似地摸了摸裴觉的脸:“殿下,臣永远不会背叛你。”
“无论发生什么,臣都站在殿下这边。”
许是温向烛语气太过蛊人, 似春水柔和的抚摸裹挟着沁人的幽香叫人身子都麻了半边。裴觉喉咙发酸,信了个十成十,什么谢世子,许太尉尽数被他抛之脑后,只剩下温向烛的一句“臣永远不会背叛你”在脑海中发出振聋发聩的回响。
“老师,我干了很多错事,我以后都会改。”他用额头蹭了蹭软绵的衣袍,“真的,我都会改的。”
温向烛眼睛一弯:“乖孩子。”
他将裴觉送出温府的大门后,脸上的笑意就褪的一干二净,命张衡烧水准备沐浴,身上用料极佳的衣袍也烧了去。
温向烛在浴桶泡了好半晌,出来时皮肤像是白瓷上了一层粉釉。乌黑的长发被拨到颈侧,带着潮意的发尾如鸦羽滴墨,自瓷白的肌肤蜿蜒而过,一路往下滚,洇湿了胸口的衣料。
沐浴后温大人心情松快不少,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江南调调。拿着一张巾帕坐在榻上垂首擦头发,腕间戴的手镯和手钏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动。
996飞在他身边,真心感叹:“好漂亮喔,大人。”
温向烛五指拢过发丝,露出清绝的眉眼和秾丽的眼下痣:
“我知道。”
他没表现出一点害羞的意味,反而抬起下巴翘了翘唇角,小系统精准从他的神态中捕捉到了淡淡的骄傲。
“我娘天天这么夸我。”
嗯,很好。
小蝴蝶自顾自点头,又是一位美而自知的宿主。
*
北宁王朝春节休沐时间很长,温向烛乐得自在,在府中逗鸟赏花,偶尔给裴书送过来的文章圈点勾画。除却频繁上门的裴觉,他这段时间过得不是一般的舒心。
人都精神了不少。
上元节来临之际,裴书给他递了拜贴,邀他去醉江月过节。
醉江月是京城有名的饭馆,平日里都是人满为患,逢年过节更是要提前预约。那里的甜食很合温大人心意,他没少让张衡给他买。不过一些讲究的菜品是不许外带的,老板娘说冷了就没那个滋味,会砸了他们的招牌。
温向烛没怎么思考便应了下来。他本就喜热闹,每遇过节都会去集市玩上一圈再回来,何况裴书选的地方又正中他下怀。
只是他到了后才发现裴书还请了定远将军。
裴书的生母淑妃同柏简行的母亲是手帕交,六皇子的武艺多多少少受到了定远将军的指导。说来上辈子柏简行便是站的六皇子的队,他在这倒是也不奇怪。
柏简行到的早,已经端坐在黄花梨椅上喝完了一盏茶。
见着这人温向烛便想起前些日子在宫门口发生的事,恨不得转身就走。
正巧裴书推门而入,六皇子今日穿的喜庆,活像个行走的灯笼,他瞧见人便雀跃不已:“老师!”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叫温向烛还真做不出去转身就走的事。
妥协道:“殿下。”
裴书笑眯眯冲他行礼:“老师,您给我文章的批准我都认真看过了,学生茅塞顿开。”
温向烛道:“是殿下聪慧,一点就通。”
裴书被他夸得脸红,忙招呼人入座,亲自动手布菜。
他不知是从哪里打探到了温向烛的口味,点了不少甜食。温向烛吃的开心,如果身边没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一直盯着他的话他会更开心。·
从醉江月离开后裴书带着两位大人去赏灯,一身红衣的六皇子走在最前面,温向烛今日也褪下了白衣换上了一袭青碧色的长衫,簪子也讲究的换了色,隐隐能看见一只竹叶形状的玉簪插在浓密的发间。
倒是柏简行,还是那身一成不变的的黑。配上冷冰冰的表情,走在两人身边把祥和的气氛打了个稀碎,过路的人更是自动退让八尺。
温向烛在又一个人不慎撞到柏简行后吓得脸色苍白只差下跪道歉后,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柏将军,也太不招人待见了些。”
柏简行拧眉:“你很招人待见?”
“比将军强。”
温向烛把手里的兔子面具随手递给路边哇哇大哭的小姑娘,小姑娘顿时喜笑颜开,抱着温大人的腿蹭了好一会才被姗姗来迟的家人拉走。
走的时候还大喊着漂亮哥哥人真好。
长街两侧彩楼高结,朱漆阑干悬满了琉璃灯,烛火透过薄纱,将整条街映成了流霞色。
温向烛就在这一片流霞里笑,眼角那颗朱砂痣被焰火衬得艳极,清隽的眼瞳坠入万千华光,他眉梢一挑:“如何?”
“是不是比将军强?”
柏简行乍然哑火,煌煌灯火烧的他喉咙发干,冷哼一声默不作声挪开了目光。
仗着一张脸蛊惑人,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都怪温向烛,才衬得他格外凶狠。
这在温向烛眼里便是认输的意思了,心情愉悦跟上六皇子的步伐。
裴书到底还是个未及冠的孩子,在宫里憋久了,看什么都新鲜。瞧见做灯的摊子便抬不动脚了,站在一边跃跃欲试。
温相和定远将军找了个廊桥坐着等他,温大人看着那火红的背影,无端涌起了自己在带孩子的错觉。
什么乱七八糟的。
赶忙甩了甩头,他可没有和皇帝抢儿子的念头。
他收回目光,懒洋洋翘着腿,支着额头看来往的人群,瞧见衣衫褴褛的过路人便扔些碎银子过去。
往那一坐,活脱脱像个下凡的散财童子。
“方才那个人,已经走过去好几次了。”柏简行忽然道。
温向烛不以为意:“我知道啊。”
柏将军补充:“他在骗你的钱。”
“他手上生了许多冻疮,衣服全补丁。”绿衫丞相声音散漫,说话间又抛了一把碎银子精准落到路过的乞丐碗里,“他是真的穷,便不算骗。”
温家在江南那块,可谓是富甲一方。
温向烛打记事开始,就没见过自己娘亲穿过一件同样的衣服,纵使内衫一样,也会配上不同的外褂。饰品更不用多说,一屋子都放不下。
就连府中的下人,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
世上有富便有贫,早年间景帝出兵打仗,江南涌进了无数流民。
那些人个个蓬头垢面,大人满目憔悴,小儿骨瘦如柴。
温向烛那年尚且年幼,跟着温夫人给难民施粥。他看着和他年龄相仿的小孩怯生生看着他鲜亮的衣服,眼中流露出的羡慕,以及丝丝密密的渴望。
可他们连温饱都是奢求。
温向烛看得难受,回家闷在房里一天没吃饭。温夫人心疼的不行,抱在腿上哄着他吃最爱的牛乳香糕。
他趴在母亲怀里,闷着嗓子问:“他们吃过牛乳香糕吗?”
“还有桂花栗子糕,他们吃过吗?”
温夫人这才知道他因何难过,美丽的夫人抬手摸了摸他圆乎乎的脸:“小烛,这个世上这样的人太多了。”
“我们帮不了所有人,你也不要难过。”
“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伸出援手,便是我们能做到的所有了。”
后来,北宁打了胜仗,难民也渐渐从江南失了踪迹。
但温向烛却有了留心视线里所有人的习惯,瞧见贫困潦倒的人便给些碎银子。
若看见那些家里出来巨大变故的人亦或者活着都是一种艰难的人,他会脱下身上的一件首饰给出去。
有时候温小公子叮咛当啷的出门,回来便没个声响了。
久而久之,温府出了个菩萨心肠的小公子便人尽皆知了。那一块的人,或多或少的都受过他的恩惠,他们会称温家的小公子为“小神仙”。
甚至有人言道,实在走投无路了便去温府吧,温家的小神仙会救你的。
直到温老爷说他:“照你这样,温家的钱花完了也只能帮到极少一部分人。”
“而且你只能帮他们渡过眼前的难关,往后还有无数座大山在等着他们。”
温老爷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无奈的笑。温向烛知道爹爹没有生气,便爬上了他腿上,问:“那要怎么才能彻底帮助他们?”
温老爷说:“北宁好了,他们才能好。”
他接着问:“北宁怎么才能好?”
温老爷没想到年幼的儿子会问这个问题,玩笑道:“北宁都是好官,北宁便好了。”
温向烛看着爹爹的眼睛,定定道:
“那我要当北宁的好官。”
于是小神仙拿起了笔,从黄口小儿学到了弱冠之年。
从江南走到了京城,从无忧无虑的小公子成了北宁的温相。
“所以我便来了。”温向烛忆起从前,脸上还有些未消散的怀念,“不过从前的习惯倒是很难改掉了。”
现在想来,有一颗怜悯之心也不尽然是好事。他和裴觉的孽缘,不就是因为当时蜷巴在宫墙的十七皇子,让他想起了当年难民,心生怜悯,便搭进去了一辈子。
他最对不起的便是当年说要做北宁好官的自己。
柏简行垂眸盯着他看,廊桥浸在融融月色里,木质的桥板随着路人的步伐发出细微的吱嘎声。
温向烛上半截身子斜倚在栏杆上,墨发被夜风撩起几缕。扫过眼角的红痣时,像一笔晕在水墨画上的朱砂。
“看我做什么?”
他思绪敛起,撩开眼皮扫过去,忽然开口。
柏简行没头没尾来了句:“如果你留在江南,能当一辈子富裕公子。”
“将军不上战场,也能承袭爵位,当一辈子闲散王爷。”
柏简行顿了顿:“不一样。”
“我的家就在京城,你背井离乡,总归是辛苦些。”
温向烛看着他,道:“我愿意便不辛苦。”
这句话轻得像风,掠过耳畔便无影无踪。但还是在柏简行心窝留了痕,似针扎过,不痛,倒反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酸麻。又像是在他心里窝了只兔子,胡乱撞击他的胸膛。
说话间裴书做完了灯,提着两盏黄澄澄的灯噔噔上桥。
“老师,将军。”
“给。”
“给我们的?”
六皇子重重点头。
这番让温向烛直接幻视他幼时了,他在乞巧节也给他爹娘做过河灯。也是像裴书这般,做好了小跑过去给爹爹娘亲——
呸。
什么爹娘,什么跟什么。
他扯了扯嘴角接过:“多谢殿下。”
温府距这处不远,今天街上人也多,他便没叫炽阳骑马车送。
柏简行和裴书和他顺路,结伴走了一程。
六皇子和他熟了些,胆子也大了起来,走在两人中间叽叽喳喳说方才做灯的趣事。
温向烛听得认真,时不时笑两声。
忽而,他脚步滞住。
只见温府门前蹲着团黑漆漆的人影,地上还放着一盏快要燃尽的灯。
裴觉抱着膝盖,闻声抬起头。
他双手蜷成一团,死死盯着向他走来的三人,目光几乎要凝成见了血光的刃。
声音低沉沙哑:
“老师。”
第66章
裴觉一张脸隐在黑暗里, 蒙蒙亮的月光扫过,阴翳无处可藏。
温向烛神色未起波澜,淡声道:“殿下。”
他侧身朝裴书露出了笑来:“多谢殿下相送。”
“时辰不早了, 臣先行回府。”
裴书盯着裴觉阴沉的脸, 不自觉也冷下了神色, 和温向烛讲话时却是恭敬有加:“老师早些歇息。”
“今日多谢老师作陪, 我做灯耽误太长时间了, 劳烦您和将军等我这么久。”
他这话说的漂亮, 落在裴觉耳朵里却和挑衅无二。
好似在说:你和你的灯只能在温府枯等一天,老师却愿意陪我许久做一个灯。
温向烛晃晃手里的灯:“不麻烦,做的很漂亮。”
他和裴书聊了多久,裴觉就盯了他们多久,立在原地像是躲在阴影的鬼魅。直至六皇子和定远将军走远, 他才有了动作。
“老师今日玩的可还开心?”
温向烛颔首:“尚可。”
一簇小火苗倏地被点燃,燎过四肢百骸。他总认为温向烛是他一个人的, 他作温向烛学生的这些年来,可以说没吃过一点苦头。
温向烛的目光永远落在他身上,永远对着他一个人笑,温柔和偏爱也尽数给了他。
因为温向烛不会离开他, 所以他有恃无恐。
可他从未想过, 温向烛站在别人身边的时候,他是那么那么心焦、那么那么难以承受。
干枯起皮的嘴唇艰难嗡动:“老师, 我等了您很久。”
“张总管说, 您和六哥出去过节了, 我一直在等您。”
每年的上元节,温向烛都会来陪他。他说不上来,他提着花灯来府上找人的时候, 张衡告知他温大人和六皇子相约过节的时候,他是什么心情。
早年在无人问津的小角落穿着单薄的衣服过冬,都没有那一刻这么冷。
不是说好了,自己才是他最喜欢的学生。
不是说好了,永远偏爱他。
“殿下。”
温向烛轻柔的声音响起,他面上还漾着轻柔地笑,说出来的话却让裴觉如坠冰窖。
“臣以为,您会和谢世子一同过节。”
“许太尉,亦或者周太傅。”
“便没有等您。”
“臣实在不知,您今年会想和臣一块过节。”
裴觉浑身上下的血液凝结起来。是了,往年温向烛都会进宫找他,给他做一碗元宵。但他总认为,这种节庆是拉拢人心的好时机,既然温向烛不会离开他,那他完全可以借着这个时机去找其他人。
仔细想来,他竟从没和温向烛过完一个完整的上元节。
甚至没和他一起赏过灯。
他急急往前迈了两步,脸上煞白一片:“老师,我错了。”
“我最想要的人只有您,您别不要我。”
温向烛垂下眼帘,姣好的眼型划出一段漂亮的弧线:“臣当然没有不要殿下。”
裴觉猛地攥住他的衣袖,压抑的慌张倾斜而出:“你不要骗我了!你就是生我的气了,你不愿意再偏着我了,你……”他的喉咙绞紧,“你也不想要我了。”
温向烛掀眼看他,眸光似一泉寒潭:“殿下若不心虚,怎会觉得臣生您的气了?”
“我……”裴觉哑火,低着头,“我……”
青衫丞相幽幽叹气:“殿下乖一点,听话一点,臣自然不会不要殿下。”
他扬了扬胳膊,把衣袖抽了出来。裴觉手指虚虚抓了抓了,除了掌心残留的淡香,便只余一片虚无。
裴觉此刻才惊觉,原来在他和温向烛的关系中,温向烛才是那个永恒的上位者。
一直以来,都是他需要温向烛,不是温向烛需要他。
是他在温向烛的偏爱中迷了路。
他的一颗心战战兢兢,抖着声音问:“那你会和以前一样,最喜欢我吗?”
温向烛把手里的灯调了个方向,用灯柄挑起裴觉的下巴逼他抬起头来:“那要看殿下有多听话了。”
“好。”鬼使神差的,裴觉看着他的脸,用力点了下头。
“嗯,乖孩子。”温向烛收回了灯,“时候不早了,殿下请回。”
他走之前把那盏将灭未灭的灯留下了,温向烛进府后随手扔给了下人,提着裴书送的灯慢悠悠往房间晃荡。
996实在好奇:“大人为何要对裴觉说那些话?”
以温向烛的能力和地位,想要报复裴觉完全不必那般和他斡旋。
“一下就把他拽下来,那很没意思。”
“我为他吃的苦,又何止一朝一夕。”
“让他摔的太轻松,岂不是亏待了我自己?”
嘿嘿。
996在心里傻笑,这样的宿主也特别好。无论是心软的宿主、冷冰冰的宿主、还是心狠手辣的宿主大人,它都喜欢。只要宿主开心,不管是做什么它都举两只翅膀和四条腿支持。
而且,它回想本书评论区,一水的训狗文学。现在宿主大人拿捏主角受和拿捏一只狗无异,这种大转变它可太乐意看了。
“温向烛。”
温大人脚步一顿,心道在温府谁敢直呼他大名?环视一圈,找到了在屋檐上俯视他的定远将军。
“我竟不知将军何时有了做梁上君子的爱好?”
柏简行从屋檐一跃而下,衣袍上的银线刺绣滚了圈月辉,稳落地面。
他道:“十七皇子他…不是一个值得你信任的人。”
“如果你选择了他,你的愿望可能会落空。”
温向烛脑子被驴踢了这次才会再选裴觉,他没直言,只道:“将军大晚上不睡觉,是来给六皇子当说客的?”
柏简行的眉眼掬了捧浓稠的郁色,廊桥上这人一句“我愿意便不辛苦”像一只看不见的小手,一刻不停的撩动他的心绪。
他忧温向烛再次被人蒙蔽,唯恐他多年的努力因为走错路烧成一把灰:“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可以不选六皇子,但别选十七,成吗?”
“他会辜负你的。”
温向烛眼皮狠狠一颤,呼吸间翻腾的情绪很快被敛起。
仔细算来,上辈子柏简行没少在他面前说裴觉的不好,但那时的定远将军常操着一口讽刺的语调,听的人火冒三丈。
像今天这般足以用苦口婆心来形容的劝告,还真从来没有过。
“将军这是在担心我?”
他只是随口一说,谁料柏简行认真的嗯了声。
温向烛眉梢一挑:“咱俩的关系什么时候好到这种程度了?”
前几天他俩还一个骂对方粗鲁,一个骂对方矫情,吓得围观的官员抱头鼠窜。
“这不一样。”
“你信我。”
温向烛盯着他瞧了半晌,看着定远将军板着一张凛若冰霜的脸不由有些好笑。这人平日本就不苟言笑,眉毛一皱更是像满大街的人都倒欠他十万八一样。
他有心逗他:“我若执意要帮他,将军当如何?”
“你……”柏简行周身的郁气几乎凝结成实质,他向温向烛走去,边走边说:“你怎么就不能听我一次?”
眼瞧着大将军气得要冒火,温向烛用手里的灯止住了他的动作:“好了。”
灯盏不偏不倚抵在柏简行胸前,琉璃映着灯光,在玄色衣襟上投下一片斑斓的光影。
执灯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盖被修成圆润的弧,透着点肉粉色。温向烛唇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摇曳的烛影下漂亮的惊人。
柏简行凝着他的脸眨眨眼,迟钝地反应过来:“你在戏耍我?”
他不免有些恼火:“这件事很——”
“将军,我听你的。”
温向烛道。
那点火气霎地偃旗息鼓。
在廊桥下心脏发酸发麻的感觉再次翻腾了起来,心里窝着的那只兔子在心口猛蹬,踹的他有些难受了。
“……你……”柏简行一连往后退了三步,清了清嗓,“你能听进去就好。”
温向烛双手收拢,低眉道:“将军的话我自然是能听进去的。”
柏简行心说你能听进去才有鬼了,争吵的次数不计其数,这人每次说的他哑口无言,只能恨恨拂袖离去,现在倒是开始装乖。
他悄悄扫了他一眼,垂着脑袋眉目半敛……嗯,还挺像这么回事的。
“砰——”
随着一声尖啸,金红的火蛇蹿上云端,在至高处轰然炸裂。
“啊……放焰火了。”
温向烛仰头看:“真热闹。”
焰火炸开的声响吵的柏简行心绪不宁,不知怎么回事,他总觉这两次和温向烛呆在一块就心脏疼。
他疑心是从前吵得厉害,这人老是气的他心脏疼,所以现在一见他就疼。
他不欲待下去和他看焰火,掏出一只小木匣子强硬地塞在他掌心便准备离开。
“这是什么?”
岂料不等他走,温向烛便抬手打开了匣子。
羊脂白玉手镯的地质温润似雪,静静卧在檀木匣中。
有了先前两次让人恨不得钻地的情景,温向烛自知自己已经在柏简行面前暴露个彻底。丢掉的面子碎了个稀巴烂,怎么拼都拼不回来。
既如此他索性把面子扔到一边,左右他只是爱戴女儿家喜欢的首饰罢了,也不是什么特别难以启齿的特殊爱好。既然柏简行又送他手镯挑衅他,那他势必要扳回一城,温大人捏着镯子一扬下巴:“将军知道上元节的习俗吗?”
“什么习俗?”
温向烛咧开一个不怀好意地笑:“许多男男女女会在上元节这天互表心意,他们呢,会找一棵树。”
他指了指院里的梅花树:“在烟火被点燃的时候——”话语间,他又指了指天上夺目的焰火,“互送礼物,聊表心意。”
温向烛把玩手中的镯子:“那些礼物中恰好有手镯……”他望向脸色越发难看的定远将军,脸上的笑就愈发灿烂,显得那枚红痣也鲜活起来。
尾音被刻意拖长,无端带上了点暧昧的气息:“将军挑这个时候送我——”
“莫不是…心悦我?”
“将军想要我回什么礼物呢?香囊?手帕?”
“轰”一声,柏简行脑袋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脖颈也似被谁紧扼,呼吸全然乱套,有气进去没气出来。眼前的景色也开始旋转、扭曲、颠倒。
寒冬腊月的夜晚,他却热到耳朵都红了个彻底。后背溢出密密麻麻的汗,像是整个人囫囵被塞到了蒸笼里。
“你……你……”他指着温向烛,气急败坏,“荒……荒唐!!”
“我……”他抬起胳膊一抓,“不要还我!”
温向烛扭身一躲,袍角带起青石地面还未来得及清扫的梅花瓣:“将军气什么?”
“再者说,送出去哪有还的道理?”
他施施然伸出手,随意一套,镯子便轻易圈上手腕。
镯口正正好。
第67章
温向烛似也没想到会如此合适, 讶异地转了转手腕,绰绰光影就在他腕间流转 。
柏简行此刻已经脸红脖子粗了,每喘出一口气都带着灼人的烫意, 他板着脸:“还我。”
“不要。”温向烛一抖袖子, 把手收了进去, “特意给我准备的, 我怎么能拂将军好意?”
“不是特意准备的。”定远将军干巴巴道:“路边随便买的。”
温向烛眼睫一弯:“我竟不知京城有哪条路的路边能买到如此上乘的羊脂白玉。”
“犹记上回见着这般好的玉料还是在陛下给三年前戍边之战大捷拨下的赏赐里, 那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柏简行脸色一变。
青衫丞相没停, 故作惊讶扬了扬眼:“我记得戍边之战是将军作的主帅吧?”
“想来那玉料应当是躺在将军府的库房里。”温向烛说话带着江南的腔调,吐字时舌尖轻卷,尾音清透绵长,“又或者说——”
“在我的手上呢?”
叫人心口发酥麻的声音溜进耳朵,柏简行忽觉自己在府中练剑, 磅礴的剑气划开清晨的雾,树上的翠绿的叶子垂着的晨露乍然扑棱着下坠, 浇了他劈头盖脸的一身凉意,避无可避。
他猛然闭了闭眼,逃避似地转身欲走。
温向烛自觉大获全胜,朝着他的背影喊:“将军这般上心, 若真是心悦于我, 还得早早相告呀。”
回应他的是柏简行险些脚滑溜下房檐的背影和一个冷冰冰的刀眼。
温向烛笑得开怀,眼尾都染上了一抹薄薄的红, 笑眯眯地揣着手进了屋。
柏简行便没这么好受了, 一路疾风带闪电地回了将军府。越想越觉得温向烛着实可恶, 一张嘴讲出来的话就没一句他爱听的话!
什么心悦?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才不好南/风!
定远将军恶狠狠地哼了一声气,心说日后再送东西给温向烛,他就不姓柏。
他怒气冲冲踏进院里时, 武安侯正同夫人在院里赏焰火。夫人赵琴兰瞧见儿子一脸凶神恶煞模样早已见怪不怪:“谁又惹你了?”
武安侯柏文兴随意挥挥手:“气成这个样子应当是温相了。”
柏简行:……
赵琴兰嘀咕了句也是,忽而想起什么,道:“库房那块羊脂白玉怎么没瞧见了?”
柏简行近年大大小小的功勋累了不少,景帝的赏赐一波接一波。他吃穿用度皆不讲究,很少能用得上,多是赵琴兰相中后就拿走了。今日她本想着挑块好玉打副首饰,结果想找的那块羊脂白玉把库房翻了底朝天也没看见个影。
“……看着不顺眼。”柏简行语气硬邦邦,冷的像冰坨子,“扔了。”
赵琴兰皱眉:“那玉怎么惹到你了?多好的一块,扔了作甚?”
柏简行不欲作答,正巧明渊一溜烟跑了进来。
“将军,打手镯剩下的料子已经按您的吩咐打了对耳坠出来了。”
“您要看吗?”
柏简行额角青筋暴起突突突地跳,拳头紧了松松了紧。
赵琴兰心中稀奇,来了兴致:“什么耳坠?”
明渊丝毫没察觉自家将军要吃人的目光,殷勤地打开手里的匣子。
匣子里躺着的耳坠作水滴状,不过小拇指指节的大小,却雕得极精巧。边缘薄得透亮,轻轻一晃,便漾开柔柔的光晕。
“不错吧?夫人。这可是将军特意吩咐的。”
明渊自小跟着柏简行,对自家将军有一种盲目的崇拜。不管是行军打仗还是做饰品他都能夸出花来,他又是夸将军别出心裁又是夸眼光极佳,说的那叫一个口若悬河。
赵琴兰眼神逐渐变了味,眼睛一眯看向脸上黑的要滴出墨来的儿子,揶揄着:“是吗?”
“当然!”明渊没接收到变异的气氛,眉飞色舞道:“将军可是闷头研究了好几天呢!您是不知道,还有一只手镯,那只镯子连镯口的大小都费尽心力,反复对比过的呢。”
柏简行后槽牙咬得死紧:“明、渊。”
小少年猛然回神,看着定远将军风雨欲来的冷脸立马捂住了嘴,低头看着脚尖。
赵琴兰嘴角勾着一抹笑:“小行啊,这是看上哪家姑娘了?需不需要娘帮你上门提亲啊?”
“没有这回事。”
柏文兴抿了口酒,砸吧着:“别问了,说不定是人家没看上他。”
……
柏简行黑黝黝的眸子几欲冒火,恨不得现在收拾收拾滚去边疆打仗。
冷着声:“没有。没有心悦的人,只是随便做做。”
“随便做?”赵琴兰拿过明渊手中的小匣子,“既然是随便做的,那就孝敬孝敬为娘吧。”
柏简行下颌绷紧成一道锋利的线,抬脚向房间走去,丢下一句:“随您。”
他嘴上说着随您,可赵琴兰手里的匣子还没捂热乎,一阵黑影扫过,便没了踪影。
“库房还有一块青玉,那个更适合您。”
赵琴兰看着黑袍身影越走越远,在视线里化作一个小黑点,摇摇头:“口是心非。”
“哪家姑娘能受得了这硬的像石头似臭性格。”
柏文兴还在品酒,他喝上了头,闻言随口接茬:“温相吧。”
“受得了还降得住。”
“什么跟什么?”赵琴兰睨他一眼,“没个正形。”
虽然是这个理。
‘受得了还降得住’的温相浑然不觉,上元节过后休沐也结束了,他该早起去上早朝了。
温向烛端坐在铜镜前盘发,一根碎发都没落下,尽数盘了起来收进乌纱帽里。铜镜里映出的脸眉目如画,肤似冷玉。他生的好看,压根不需要发型的修饰,他这张脸,就是剃光头也是好看的。
绯色朝服腰间的玉带束得极紧,领口露出中衣雪白,一丝不苟地贴着脖颈,愈发显得身形修长漂亮。
996自到来还没瞧见过他穿这样鲜艳的颜色,是和白衣截然不同的好看。
可这衣服也不是谁穿都好看,它听不懂朝堂上叽叽咕咕在说什么,停在宿主肩上环视所有人。直到下朝也没瞧见谁比自家宿主大人穿朝服穿得更好看
定远将军倒是还不错,可是眼神太凶它不敢多看,生怕多看两眼就被眼神戳出几个血窟窿来。
下朝后温向烛同翰林学士张临一块出宫。
温相一直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的标杆,张临尚未考取功名时便极爱看温向烛作的文章,入朝为官后得了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后更是隔三岔五相邀。
张临为人爽朗,在作诗上也颇有心得,温向烛不讨厌同这种人相处,这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络了起来。
两人靠在一起不知道讲了什么,一齐笑了起来。
定远将军走在后面,看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这么老长帽翅亏还能靠这么近,真是难为他们了。
有了昨晚的事,柏简行心中更加窝火。心说温向烛是不是同谁都能打好关系,唯独他?
他把朝廷的人翻来覆去想个遍,还真发现除了他,温向烛和谁都能心平气和的讲上两句话。
到了他这里,便不肯在好好说上一句话了。
不是讲他粗鲁就是说他不招人待见。
还总是拐弯抹角骂他没脑子。
就张临文雅就张临招人待见就张临有脑子?
不好好讲话就算了,还总是戏弄他。
越是琢磨他越是不高兴,脚底板生风蹭蹭往外走,其散播出的煞气让一同出宫的官员自动退避三舍。
“定远将军。”
正当要上马车的时候,懒懒散散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柏简行停下脚:“做什么。”
温向烛握着笏板笑:“走这么快做什么?昨天还没谢谢你。”
听他提起昨天的事情柏简行就皱眉:“你……”
他刚想说什么,就被忽地从马车探头的张临打断:“温大人,到时候您可千万要记得来。”
温向烛朝他挥挥手:“一定。”
柏简行眉头蹙的愈深了,他从前怎么没发现张临和温向烛好成这样,要走了还上演一出依依不舍的离别戏码。
目送马车走远,温向烛才回头问:“将军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柏简行声音发沉,欲言又止,“你们要去干什么?”
“他约我上府做客。”
“……你们关系很好?”
他顿了顿,又道:“你同谁关系都这么好?”
温向烛眉梢轻挑:“谁说的?”
柏简行一口气还没下来,就听见温向烛接着道:
“我同将军关系就不好。”
……
一口气横在心间上不去也下不来,逼得人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丝丝密密的烦躁如缠丝紧绕心脏,柏简行硬生生从喉间挤出一声怪异的冷笑:“对。”
“我粗鲁不招人待见还没脑子,温相自然是瞧不上。”
“比不得张临讨温相欢心。”
温向烛一头雾水,这人好端端生什么气?
他俩从先没少拌嘴,看对方倒霉遭殃免不了一顿冷嘲热讽。柏简行方才脸色差的像在锅底滚了圈,又黑又臭。这种时候上前挑衅已经是两人间的固定戏码了,这人今日抽什么风?
温向烛想了想,以为他今日换了戏本走,疑惑只一瞬便消失殆尽,笑道:“将军这么说,我还以为你是嫉妒张大人呢。”
柏简行喉结滚了滚:“我嫉妒他做什么?”
“如将军所言,他讨我欢心呀。”
说着说着,温向烛微微向前躬身,身上经年不散的冷香拼了命往鼻孔钻。
柏简行甚至能清楚地看见他长睫投下的阴影斜斜扫过那颗红色的小痣。
温向烛红唇轻颤,从唇缝中溜出来的声音轻又柔:
“将军动这么大肝火。”
“我还以为将军在同他拈酸吃醋呢。”
柏简行心脏忽而一紧,停下了跳动。
第68章
陌生的情绪翻涌沸腾, 眼前却似拨了雾气的湖面乍然清晰明朗起来。
他垂眸扫过眼前泛着水光的红唇,不自觉吞了吞干涸的嗓子。柏简行艰难地挪开目光,哑着声道:“别离我这么近。”
和他对着干已经是温向烛的习惯了, 他往前又凑了凑:“为何?”
温向烛的袖袍被风撩起擦过柏简行蜷缩着的手, 明明只是轻轻扫过, 传来的痒意却止不住往心里钻。
温向烛嘴角上扬, 正想说些什么就对上了定远将军黑到发沉的眼瞳。
瞳孔深处暗火跳动着, 不似恼火, 倒像是什么不受控制的情绪在燃烧。
他笑意僵住,不动声色地站直了身体。
“将军,再会。”
温相的脚步没有片刻的停滞,拐了个弯就要上马车。没等他靠近,手腕就被人扣住了, 眼前的光景飞速变化,他尚且没回过神, 就被人带上了一辆陌生的马车。
一阵残影掠过,独留明渊炽阳在外大眼瞪小眼。
柏简行的马车和他穿衣打扮的风格一模无二,陈设简单,像是真的只它当成了代步工具, 丝毫不讲究舒适性。
温向烛被他摁在了塌上坐着, 屁股下的座椅硬邦邦的,连个软垫都没放个。他坐的不舒服, 可柏简行躬着身子双臂撑在了他两腿边, 让他动弹不得。
温大人眉心轻蹙:“这是做什么?”
柏简行没松手, 一错不错盯着他的脸:“倘若是真的,那该怎么办?”
温向烛没听明白:“什么?”
“倘若是真的在拈酸吃醋,该怎么办?”
柏简行从来不是一个善于隐藏情绪的人, 喜恶全摆在脸上。他也不愿隐藏情绪,追究起来可能同他的成长环境有关。他今年不过而立,大部分时间都投身于战场。
战场刀剑无眼,永远无法猜到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是在耀眼的光辉之下骑马射箭,还是已经化作尸骨深埋地下。
身在战场,稍不注意便折了性命。既然人生随时都可能走向尽头,那便永远不要想着明天,当下的想做的事情便要立马做。
情绪也是如此,不要藏,心里头有了情绪须得立马抒发。无论是厌恶、恼怒、烦躁,还是现在的……喜欢。
先前他尚且不知自己的心意,直至方才才明白,原来翻腾的怒火是嫉妒。
砰砰跳动的心脏也不是因为恼怒。
是心动。
既然心意明了,那便无须藏匿。
瞒来瞒去,不过虚度光阴。
温向烛被他直白的话语冲击的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一个个字眼在大脑盘旋缠绕,艰难地组成一句完整的话。
“你……”
“你先前不是说,我若心悦你,需得早早相告吗?”
柏简行眨眨眼,眉目似刀裁霜刻,隐在袖中的手却在微微发颤。
“我……”
温向烛伸出一根食指抵住他的唇,一触即离。
“将军。”
他仰起头,脖颈自颈窝绷成一条流畅的曲线。
“你确定要说吗?”
“这种事情一旦开口,可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温热的触感仿佛还在唇边,柏简行抿了抿有些过分干燥的唇,问:“这种事情,说了便是说了,为何要收回?”
温向烛盯着他忽而一笑,他是真的心情愉悦,这一笑便没掺杂任何成分,纯粹鲜活。如同春水破冰,漾开一痕潋滟:
“将军真的知道这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不怪他问这话,见惯了定远将军平日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是真的想不到这个人谈情说爱来是什么景象。
听闻前两日有官员唠嗑,说起婚嫁,不约而同跳过了定远将军。好似都认定这位年少成名的大将军会和自己的剑啊,枪啊过一辈子。
或者他那匹黑马。
反正闭口不提他会和什么人共度余生。
“什么意思?”
反正也走不了,温向烛也放松了身子,懒懒撑着手看他:“字面意思。”
“将军真的知晓心悦是怎么一回事吗?”
两人朝服堆叠在一块,灼目的红融成一团分不出你我。
“我知。”
“哦?”
“心悦一个人便会时时刻刻想着他,念着他。”
“把一切好东西双手捧到他面前犹觉不够。”
柏简行唇线绷得极紧,缓了好一会才接着说:“会想同他成亲,同他一起消磨人生剩下的时光。”
温向烛默了默:“……都想到这么远了?”
“嗯。”柏简行喉结滚了滚,“父亲说心悦一个人,便会想立马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娶回家。”
柏文兴和赵琴兰恩爱有加是在京城都出了名的。
武安侯娶了赵小姐进门后,没纳妾没通房。成亲一年后生了柏简行,过了两三年又生了个小姑娘,蜜里调油恩爱至今。
温向烛没说话了,柏简行见状往前倾身,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缩再缩。
“合格了吗?”
“我可以继续说了吗?”
温向烛道:“我又没拦你。”
方寸天地呼吸氤氲出腾腾热气,柏简行像是控制不住似地抬起一只手抚上了眼前人的脸,粗糙的手掌挡去了温向烛半张脸,拇指轻轻擦过那颗艳丽的小痣:
“温向烛,我心悦你。”
温向烛没有躲,任由那只轻颤的手贴着自己的面颊。
“柏简行。”
他很少喊他的名字,通常是一口一个将军的喊,这一下让柏简行心都麻了半边,呼吸又沉又重。
“嗯。”
“眼下你喜欢我不是什么好事。”
“谁说的?”
“北宁争储如火如荼,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俩的动向吗?”
柏简行拇指缓缓上移抚过他的眼尾:“我会保护你。”
温向烛道:“假使我们立场不同呢?”
柏简行道:“如果我们立场相同,我护着你。”
“如若你看走眼了,也有我给你兜底。”
“如果最后看走眼的人是你呢?”
手掌一寸一寸摩挲眼睛鼻梁,在嘴唇重重擦过。柏简行声线未起波澜,好似在说再一句平常不过的话:
“我绝不连累你。”
温向烛心头像是洁白的宣纸被洒了一波墨,他不知作何反应。
脑中不由忆起上辈子的事,裴觉登基后,他是这位新帝手上最趁手的一把刀。
裴觉刚坐上皇位时,人心不齐,朝野动荡。他站出来为裴觉清朝廷,除异党,承了一切的污名骂声。
人人道他蒙蔽圣听,狼子野心,殊不知他所作的一切,尽数是受了裴觉的指示。
说来也可笑,他做了裴觉手下那把最脏的刀,最后的结局不过也是一杯毒酒下肚罢了。
可如今有人对他说:
你在我身边,我保护你。
你错了,我就给你兜底。
我错了,我绝不连累你。
温向烛垂下眼睫,突然开口:“傻子。”
也不知道在骂谁。
“你才傻,我都占你半天便宜了也不躲一躲。”
柏简行此刻已经得寸进尺将两瓣唇揉成一片绯色了,眼角的那一枚痣也没放过,本就秾丽眼下痣现在像滴在白纸上的一滴血。
温向烛心情已然平复,斜斜睨了一眼:“你还知道你在占我便宜?还不收手?”
“我还想更过分一点。”
“什……”
那只带着可怖刀疤的手掌悄然滑到温向烛的后颈,重重向前一扣两人的嘴唇便紧紧相贴。
温向烛瞳孔狠狠一缩,下意识向身后躲去。可身后已经紧贴车壁,竟是避无可避。
柏简行没接触过这档子事,可此刻却像是无师自通般撬开温向烛的唇缝,向更深处掠夺。
温向烛失了力,双手软软地搭在柏简行宽厚的肩头,力气小的不像是在推拒,活像是迎合。
定远将军的吻和他的行事风格一致,来势汹汹。尾椎骨都在战栗的愉悦愉悦感叫他欲罢不能,他一只膝头上了塌,另一只胳膊死死禁锢住温相的腰让他一动不能动,只能仰着头承受这狂风暴雨般的吻。
被愉悦充斥的大脑分出一丝清明,他心中喟叹,想着从前温向烛同他争吵的时候,自己没有在生气,是想亲他也说不定。
“柏……”
换气间溢出来的细碎字眼又被下一波吻吞了去,动作间温向烛头顶上的乌纱帽掉落在一旁,簪子坠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挽起的青丝乍然倾泻而出,缠绕在柏简行青筋蔓延的手背上。
一吻结束的时候,温向烛鸦羽般的长睫湿了个彻底,嘴唇透出糜烂的红,瞳孔涣散不能聚焦,身体更是连坐直的力道都没有了。
柏简行呼吸凌乱不堪,伸长手臂把温向烛捞进怀里给他绾发。
“……柏简行。”
“你是真不怕我揍你。”
温向烛下巴搁在他肩头,软成一块牛乳香糕气势却丝毫不输,声音冷的掉冰碴子。
柏简行五指成梳,穿梭在他的发间:“想过了。”
“但更想吻你。”
“我记得我们昨天还在吵架。”
柏大将军一本正经:“说不定我昨天也想吻你,只是我自己没发现。”
温向烛闭上眼不想理他。
两辈子加起来活了六十来年,他倒是不至于为了个吻和人大打出手。
反正。
反正他技术还行,暂且饶他一码。
“好了。”
柏简行给他绾了个半髻,按住要起身的人接着道:“等等。”
他轻轻撩开温向烛垂在颈侧的发,露出白皙漂亮耳垂。
温向烛耳朵一凉,耳朵上多了份晃荡荡的重量。
“什么东西?”
“耳坠,漂亮,衬你。”
第69章
温向烛屈指碰了碰, 一碰那枚水滴耳坠就在发丝间晃动:“你怎么知道我有环痕?”
柏简行俯身轻啄他的耳垂,声音带着餍足后的沙哑:“上回,抱你上马的时候看见了。”
温向烛想了好一会他口中的上回是什么时候, 支起身子冷笑一声:“还抱我上马, 分明是给我甩上去的。”
“什么?”定远将军脸上闪过一丝疑惑。
“甩的我晕头转向。”温向烛清隽的眉头蹙起, 指了指身下的塌, “还有你这马车, 硬邦邦的, 坐的我哪哪不舒服。”
他这皱巴巴的小表情让柏简行无端想起赵夫人那只难伺候的猫,被养得毛色油光水滑仍旧大脾气,稍微一点不舒服便碰也不让碰,靠近就“嗖”地跑没影了。
原先他觉着麻烦至极,还被赵夫人嫌弃说一点耐心都没有。可瞧见温向烛这样却像是心口湾了一泓温水, 泡的他五脏六腑都软了下去。
他道:“下次我会注意。””马车上的东西也会换,保准你舒服。”
温向烛推开他:“还想有下次?”
他捡起被遗忘在角落的乌纱帽掀开了帘子, 扭头道:“看我心情。”
炽阳对自家主子上了趟定远将军的马车发髻大变样这件事怀着十二的好奇,心中正折磨着怎么开口问余光就瞥见了温大人红到怪异的嘴唇:“大人,你们……打架了?”
“为何这么问?”
“嘴巴红红的,脸也红红的。”他不自觉拧起眉头, “将军打您脸了?”
小少年怒上心头, 狠狠瞪了眼将军府的马车,连带着坐在外头的明渊也不能幸免。
明渊心虚地挪开目光。他看了不少话本子, 方才也迷迷糊糊听到了些马车里的动静, 听的他那叫一个面红耳赤。
枉他为了将军的声誉同炽阳争的你死我活, 结果……结果……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像话吗?!
像话吗?!
不知道炽阳知道了会作何感想,估摸着会五雷轰顶灵魂出窍吧。
想着想着眼中便带上了些同情和幸灾乐祸。
温向烛听见他的话不自在地咳了声:“没有的事。”他躬身钻进了马车, “回府吧。”
坐上绵柔的软垫温大人小小的舒了口气,蜷成一团缩了上去,996扇着翅膀停在了他的膝头。
温向烛眼皮一跳,这才想起小蝴蝶一直跟着他。
他耳尖滴血,颤颤巍巍道:“你都看见了?”
996:“嗯。”
“都……都看见了?”
996宽慰道:“没关系的,大人。”
“我之前的任务对象我都看见过。”
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系统了,不是那个看见宿主做一些亲密的事就羞到关机的金光团子了。
温向烛抬手捂住脸,不愿意面对。
996用翅膀蹭了蹭他的手背:“大人,别害羞了。”
它瞧着宿主大人羞愤欲死的模样,灵巧地转移话题:“马上要到下一个任务点了哦。”
温向烛虚虚张开指缝,露出一双眼:“是陛下寿辰那件事吗?”
“嗯。”
景帝今年的寿辰算得上裴觉争储路上的关键一环,说来也是靠温向烛将他托了上去。
景帝坐上皇位已久,喜好被摸了透彻。若是王侯世家,帝王偏好是名贵的财宝,趁着这个机会狠刮一波油水。若是文官皇子,尤其是那些皇儿,他便更爱收些字画了。
上辈子临近景帝寿宴之时,温向烛为了裴觉能在皇子里脱颖而出,耗费了一个多月的心力画了一张群仙贺寿图。
他给景帝送给不少字画,个人风格太过鲜明,故而景帝对他的笔触甚是熟悉。所以那幅群仙贺寿图他没直接让裴觉呈上去,而是画完后让裴觉照着临摹了一张。
摹完后他还用了几天精心帮着修改了一番。
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虽说比原稿差了些,但也是在一众皇子遥遥领先,脱颖而出。温向烛还有意藏拙,自己的贺礼只出了五分力,一眼看上去十七皇子的画技竟是比自己老师还要精湛些。
这一遭下来,惹得景帝龙颜大悦,总算给了这个被自己忽略的儿子一个正眼。十七皇子一时风头无两,见风使舵的官员拍起马屁来丝毫不含糊,人人赞叹一句少年天才,赞叹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副耗尽心力的、真正的群仙贺寿图也被温向烛在这些夸赞声中,一把火烧成了灰。
思忖至此,温向烛恹恹垂下眼。
……他烧的时候还挺舍不得的。
叫他现在画都不一定能画出一张一样效果的来。
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裴觉那个画技,他都懒得多说。
他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在江南学堂念书的时候,哪回不是他一骑绝尘,将其他人远远甩在身后?
竟然拿裴觉那稀巴烂的画技和他比?
不说拿裴觉现在的画技相较,就算十年、二十年后的裴觉,都够不上他十五岁那年的画的画!
他愈是想愈不高兴,下马车时把木头踩的咚咚响,连张衡准备的牛乳香糕都只吃了五大块。
好在吃完后气顺了,温向烛着手准备景帝的贺寿礼。
连同裴觉的那份一块准备了。
他不介意让裴觉再名声大燥一次,至于说这个名声是好名还是坏名,那就说不准了。
*
景帝寿辰在即,各路人士都活络了起来。
裴书跑温府也跑的勤快了些,几乎是一天一趟,一来就待好几个时辰。
温向烛在书房腾出块地方给他,方便他写写画画。
裴书给景帝的贺礼也是一副寿图,舞刀弄枪他倒是擅长,写字画画可就要了他老命了,偏生他那父皇大人就爱看自己的孩子们写写画画。
秉着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的道理,六皇子成了温府常客。可他这方面实在欠缺,常常在温向烛的书房待上一下午画出个四不像来。
丑到温向烛怀疑他是故意来府上蹭吃蹭喝了。
温大人拿着裴书交上来的像巨大毛毛虫的虎,头顶上冒出的疑问凝结成实质:“殿下?”
“敢问您这……奇特的画艺是何人所教?”
裴书被他看得脸热,小声嗫嚅:“是定远将军。”
他从小爱武,托淑妃娘娘的福,幼时便得了定远将军的指导。只要定远将军人在京城,他便是将军的尾巴。
不过皇子空有武艺可不行,当年教导皇子的先生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布置课业。他跟着柏简行在训练场练武,得了空便做布置下来的课业,定远将军看见就会教导他两句。
“将军还夸我画的好。”
温向烛:……
他叹了口气走到裴书身后,虚虚握住他的手下笔:“来,这样。”
他的声音清润,像坠入碧湖的小石子,空灵悠远:“殿下,落笔要稳。”
“画物先抓型。”
“切勿急躁。”
裴书手背覆上阵阵温热,裹挟着沁人的香气。
他凝着笔下成型的虎,思绪不受控制的发散。
“殿下,在想什么?”
开小差被抓包,裴书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唇:“我想起从前练箭,定远将军也是这样教我的。”
“哦?和我这样?”
裴觉眼珠子转了转,环视了一圈才道:“也不一样。”
“将军……将军没有这么温柔。”
定远将军教他时总是板着一张脸,好似周身的气息都是冷的,靠近的时候他大气都不敢喘。但温大人不一样,身上又暖又香,说话声音也温柔……若是当年被大人挑中作为学生的人是他就好了,他一定比裴觉做的好得多。
“殿下。”
低沉男音冷不丁地在耳边乍响。
裴书打了个激灵,望向门口,对上了定远将军黑黝黝的眼睛。
他干巴巴道:“将……将军。”
柏简行眉骨投下的阴影里,嵌着两粒寒星似的眸子,正直愣愣盯着温向烛和裴书交叠的手。
温向烛眉梢轻挑,不疾不徐松开了手。
“殿下,臣同将军有事相商,您先临摹放在案上的画稿,臣稍后过来检查。”
裴书噤若寒蝉,不知骤冷的气氛是为何,闻言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忙不迭点头:“老师放心。”
走到侧院,温向烛瞧着柏简行紧绷的侧脸,有些好笑:“定远将军。”
“醋劲真大。”
柏简行唇线抿成一道冷冽的弧,眉峰轻蹙:“你们贴的蚊子都飞不进去。”
温向烛道:“你同一个孩子醋什么?殿下说他小时候你也这么教过。”
“你也说了,是小时候。”
“那时候他还没我腿高。”
他这样子温向烛那点挑逗的心思又涌了上来,他探出一根手指撩过柏简行低垂的睫,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将军气什么?”
“殿下能做的将军能做,殿下不能做的将军也能做。”
柏简行呼吸凝滞,睫毛狠狠一抖,喉结在颈间滚动半寸,他捏住温向烛的腕:“你故意的?”
温向烛故作无辜:“何来故意一说?”
柏简行不欲同他废话,胳膊使了点力就把人拽入怀中,倾身堵住了他的唇舌。
这个吻和温情不沾边,有的只有无尽的渴望和掠夺。
宽大的手掌揉捏温向烛垂在腰后的发,吻的越深便揉的越重,像是要把无可发泄情。欲尽数泄露出来。
温向烛舌根发麻,不满地咬了咬男人的唇。
“你会不会亲,不会下次不许了。”
柏简行锢住他的纤细的腰身,手指轻触红肿的唇,低声道:“你教我。”
“不教。”
“你都手把手教六皇子了,为何不肯教我?”
温向烛气笑出声:“这是一回事吗?”
“怎么不是,都是教。”
“说起这个。”温向烛随手挑了下他的下巴,“你教过殿下画画?”
“定远将军还真是误人子弟。”
柏简行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从脑中搜寻半晌才翻出些模糊的记忆:“……不是画的还不错吗?”
“老虎都画成虫子了,还不错?”
柏简行:……
“可能冥冥注定他的书画就该你教吧。”
“胡扯。”
温向烛长睫轻弯,眼底浮现了笑意。柏简行见状神色也跟着放松下来,这才想起此行目的。
他捏住温向烛一只手,往他的食指推了枚红玉石玉戒进去。
戒身很窄,细细的一圈缠在指根,显得手指白皙修长。
“喜欢吗?这个颜色很衬你。”
温向烛摊开手掌,他还没有这种成色的玉戒,翻来覆去欣赏了好一会。
“上次的耳坠你也这么说,怎么,什么都衬我?”
柏简行点点头:“我在库房看了圈,觉得什么玉料做成首饰送你戴着都好看。”
“你这是要把将军府的库房搬空吗?”
“有何不可?”
他伸手扣住温向烛五指吻了吻他的指节,又道:
“对了,方才裴觉来过了。”
温向烛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什么时候?”
“我来的时候他刚从院子里离开。”
“脸色不怎么好看。”
第70章
那就是恰好撞见他教裴书作画被气走了。
温向烛心下明了, 裴觉此人心眼如针尖大小,就算是他不那么在乎的东西,那也是决计不可以被别人沾染分毫的。
“在想什么?”
温向烛摇摇头, 把脑海中的裴觉甩开十万八千里。往后错了一步从柏简行怀里退了出来:“礼送到了, 将军请回吧。”
神态自若, 丝毫不觉自己这“用完就扔”的做派有何不妥。
再说, 他想, 亲了自己这么久, 怎么想都是柏简行赚了。
定远将军瞧见他眼中氤氲的情绪便知晓了他在想什么,没有一丝不悦的心绪,甚至还真觉得一个玉戒能换一个吻是天大的好事,自己赚大了。
细思之下又涌现了些忧虑,倘若别人也这样温向烛也让亲?
“温向烛。”
“嗯?”
柏简行定定道:“你别让其他人这么对你。”
“我会送你最好的。”
两辈子算在一起相处了这么多年, 温向烛无需多想就明白这个人的思绪又跑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实在没忍住翻了个大白眼,袖子一拢转身就走:
“将军有空多往太医院跑跑。”
言下之意就是你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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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过去大半月, 六皇子笔下的虎终于不再是大虫子,勉强看得过眼了。
温向烛放下手中的纸满意地点点头,不枉费他费劲心力教了这么久。
“不错。”
裴书猛然松了口气:“谢谢老师。”他摸了摸头,“父皇也说我画艺进步了。”
“哦?”温向烛眉梢轻挑, “陛下见过了?”
裴书道:“近日父皇宣我入了宣政殿。”
景帝对膝下的子女很上心。不仅会举办大大小小的宴会考察皇子们的近况, 每隔一段时日还会从子女中挑一位去宣政殿。景帝批奏折时,他们就留在一边完成课业。
这种殊荣一般人还享受不到, 景帝只会选他看重的皇子们入殿。
上辈子的裴觉, 在景帝寿宴前, 一次都没入过宣政殿。还是那幅群仙贺寿图送出去后,他入了景帝的眼,得了这份殊荣。
温向烛垂睫摩挲指尖, 几息之间一个计划便在脑中成型。
他撩起眼皮,从案上拿出一摞已经用过的宣纸。
“殿下,您将这些纸上画的东西多临几遍,等全部临完之后您便可以着手准备陛下的贺礼了。”
“届时臣会为殿下把关。”
这段时间温向烛给了他不少临摹的任务,裴书双手接过纸,不疑有他:“好的,老师。”
前脚送完裴书,后脚裴觉就上了门。
温向烛没起身,慢悠悠咽下嘴里的牛乳茶:“殿下。”
裴觉这段时日清减了不少,眉眼间蒙上了层郁气,往日那幅扮出来的乖觉也被消磨去了几分。
“老师。”
他走过去立在温向烛身边,一双极黑的眼珠凝着他的侧颊。
温向烛的眸光落在杯盏中的牛乳茶里,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随着眨眼轻轻颤动。窗外泄露日光斜斜扫过他精致如瓷的脸,悄然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那日窥见温向烛手把手教裴书作画时,他也是这副模样。
裴觉双手蜷紧,心中的妒意凝成尖刀不断翻搅他的心肺。
温向烛都没手把手教过他作画。
从来没有过。
这个认知让他心烦意乱,几乎是落荒而逃,迎面撞上定远将军都没顾得上打招呼。
回去后在殿中窝了大半月,竟是不敢再上温府,生怕再看见什么令他心疼如绞的场景。可听冯高说,这些天六皇子每日上温府,他还是忍不住再来了。
“老师。”裴觉话音发颤,没头没尾来了句:“学生也想让您教我作画。”
温向烛放下茶盏,支起脑袋望过去:“殿下这是说的哪里的话?臣这些年教过殿下很多回了。”
“……不一样。”他的视线不自觉落在那颗朱色的小痣,机械般重复着:“不一样。”
温向烛勾唇一笑,声音懒散:“殿下这是同六殿下争风吃醋吗?”
裴觉默不作声。
“可倘若臣说,教导六殿下这些日子臣都在为殿下考虑呢?”
“什么意思?”
裴觉猛然抬头,呼吸都放轻了。
温向烛没答,起身从阁中取出一份卷轴,手腕轻抖便展了开来。
“陛下的贺礼,臣已经为殿下准备好了。”
“您只需照着画一份,再交予臣修饰便好。”
裴觉的心脏微不可查一抽,酸麻的疼痛感瞬间涌便全身经脉。
原先这种时候,他定然会因为眼前这副无论是寓意还是技巧都堪称极品的画而兴奋。但此刻,他清楚知道自己心尖缠绕的喜悦并非来源于这副画。
而是因为——
温向烛还在乎他,想着他,念着他。
“老师……”他声音发紧,“我……”
温向烛将卷轴卷了起来,放回匣中。
轻声道:“殿下不必言谢。”
他的眼睛轻撩过去,鸦羽般的长睫下藏匿的眸光乍现:“毕竟……”
“殿下是臣最喜爱的学生。”
裴觉嘴唇嗡动,大步上前圈住面前的人,低声道:“我也最喜欢老师了。”
温向烛身形微顿,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不动声色地从炙热的怀抱中挣了出来。
“臣知晓。”
*
皇城的积雪消融成洇湿地面的水,浸入石砖缝隙不见踪影。
春日第一缕阳光映入窗棱上时,北宁天子寿宴如约而至。
温向烛行至宫门,外围已经站了不少人了。眼尖的官吏瞧见温相到场,脚底一抹油眼巴巴就凑了上来。
将将行了五六步就硬生生拐了个弯,故作无事同身侧的人拉起了家常。
无他,定远将军顶着一张凛若寒霜的脸下了马车。
“许久不见。”
温向烛扬起一抹假笑,心道这人说什么文绉绉的场面话。
还许久不见,说的好像昨夜溜进温府的人不是他一样,他的舌头到现在还在痛!
温大人愤懑不已,神色却未变:“将军别来无恙。”
他同柏简行相伴而行,中道插了个张临,不过三两下就被若有若无射来的眼刀唬走了。
北宁近几年国运昌隆,四海升平。繁华之景象在景帝寿宴上展现的淋漓尽致,目光所及尽然是灼目的光辉。
高位上的龙椅还空着,参宴的官员三五成群聚在一块说些客套话。那些个皇子也趁此机会四处走动,其间以二皇子裴遗最为活络。
温向烛入了席,瞧着裴遗四处奔走的模样忆起了这位二殿下上辈子的结局。
裴遗在争储后期势力庞大,失败后自然不会轻易歇了念头。同他的舅舅提督孙茂起了谋逆之心,被温向烛抓到了小辫子先一步抄了家,二皇子也惨遭流放。
孙茂死之前还大骂他真是瞎了狗眼,把这种烂泥扶不上的东西送上了皇位。
温向烛仰头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他不善饮酒,一杯酒下肚喉咙火燎燎的疼,眼尾也飞上了一抹薄红。
“喝不了就别喝。”
柏简行悄然将他桌上的酒壶调换,连同那只盛了酒的玉杯一起。
“喝得了。”他闷声道。
上辈子他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好好好。”柏简行依着他,神色柔缓下来,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哄劝的意味,“喝得了,但是喝得了也不一定非要喝,是不是?喝点茶润润嗓。”
温向烛嘴唇蠕动两下,乖乖喝下了杯中的茶水。
上辈子孙茂死后,柏简行同他吵了好大一架。孙提督是武安侯旧部,跟着柏文兴南征北战多年,一算得上是一国良将。他有心谋反,绝不是不忠于国,只是不忠于裴觉那个帝王罢了。
那时温向烛为一朝之相,又是帝师,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少人对他的作为颇有微词,却始终不敢开口,也只有柏简行敢和他吵架了。不过没过多久,北方蛮族趁着北宁帝换位,国家动乱之际出兵攻城。柏简行奉旨出征,同平定蛮族捷报一起传来的是定远将军的死讯。
至此,温向烛是真正的孤身一人,游走在北宁朝廷之间。
殿外太监尖细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群臣起身跪拜相迎,景帝牵着万皇后的手款款入殿。
景帝今日高兴,肃然的面容沾染的喜色几乎要溢出,还未走上高位的座椅便挥手示意平身。
“诸位爱卿不必多礼,把今天当作寻常家宴即可,开怀畅饮,尽兴而归。”
忙有精明者起身拱手说了两句好话,景帝被恭维的舒心,大手一挥便拨了一批赏赐。
众人一颗心揣回了肚子里,看来陛下今日是真的高兴,不会在寿宴上发作了。
宴席过半,貌美的宫婢排着长队进了殿。个个手上都端了鎏金盘,蒙上了及腰的红绒布,原是宴前送的贺礼呈了上来。
大太监一甩拂尘开始念礼单,念到的官员就站起身说早就打好腹稿的贺词。
今年不仅宫里对皇帝寿宴用了心思,送礼的群臣也下了大功夫。那些个王权世家送的礼亮堂的能将人眼睛闪瞎,个个都是价值连城金碧辉煌的好玩意儿。
看完了宝物就要赏字画了,打头阵的便是温向烛送的贺礼。
他送的是副松梅双鹤图,上辈子那幅群仙贺寿图他复刻不了那便不必强求。以他的能力,画出一副相媲美的也不是难事。
这次他半点没藏拙,画卷一展开便引得众人连连惊呼。
“温卿果真是当年名满天才的状元郎,无愧少年天才盛名!”景帝拍手叫好,打趣道:“听闻早年有贵族花重金请温卿作画,银两成箱往温府送,你也没应。看来朕真是享到了寿星的福气了。”
温向烛垂眸,端的好一副宠辱不惊的做派:“陛下谬赞,为您作画,乃微臣之福。”
他坐下后立马有身后的官员拱手怕马屁,低声道:“温大人果然惊才绝艳。”
温向烛只微微颔首,没做表示。
殊不知温相在心里狠狠瞪了他一眼。
上辈子就属这个人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喊得最欢!
还敢来拍他马屁!
官员不知自己怎么惹到了好脾气出名的温相,悻悻坐了回去。
有了温相珠玉在前,后面的字画便显得没那么出彩了,景帝纯属走个过场看了眼,就命太监把皇子公主们送的呈了上来。
皇子公主们送的字画不是单独展示,而是让宫婢们拿着一同展示,这下谁优谁劣便一目了然了。
温向烛啄了口茶,腹诽道:陛下真的很像爱在餐桌上说教的父亲。
非把子女们的一片孝心当作课业来审判。
不过生在皇家也是情有可原。
好在他的父亲虽然严厉,但无论他送什么都当宝贝奉着。时至今日他五岁那年画的鬼画符还在父亲书房里挂着,还挂的怪显眼,一进门就被那“鬼神莫测”的画作突脸个实在。
景帝略带压迫感的目光扫过,突然,停在了一副分外扎眼的画作上。
明眼人都能看出那张画同其他画完全不在同一级别上,有不少官员捂着嘴开始讨论这是谁的作品了。
景帝遥遥一指:“这是何人所作?”
大太监躬身:“回陛下,十七殿下。”
景帝脸上不见喜色,扬了扬下巴示意呈上来。
“十七?”
裴觉离席:“儿臣在。”
景帝拿着画卷端详:“这是你作的?”
“是。”
“真的是你?”
裴觉不知皇帝为何如此发问,只道他是没想到自己能呈上去这么一副超脱众人的画,道:“是。”
景帝面容骤然一冷,眉峰如刀般压下,压迫感如山倒袭来。
高位的帝位卷起画轴重重摔在了裴觉脸上:
“混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