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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哗啦”一阵响动, 群臣乌泱泱跪了满殿,万皇后也提起华丽的裙摆跪在了天子脚下。

    裴觉被那一下砸昏了头,侧颊迅速高肿, 嘴角也溢出了血迹。红色毛绒质感的地毯触上额头, 他匍匐在地, 背脊弯地极低。

    景帝眼中怒火如刀:

    “谁给你的胆子, 拿东拼西凑的东西糊弄朕?”

    此言一出, 殿内骤然死寂, 空气仿若凝固。

    北宁朝廷人人心知肚明,景帝的帝位来得并不光彩。先帝对他不算喜爱,倒并不是因为他能力有所欠缺,而是性格过于狠辣阴翳引得先帝多有忌惮。他认为这样的人是当不得皇帝的,所以当年争储之时, 先帝刻意将景帝隔绝在外,任由其他几位皇子争得头破血流。

    不得不说先帝的忌惮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几年后他这位儿子带着兵马一路杀到了宣政殿,杀得整个皇城血流成河。但景帝并未选择光明正大的篡位,而是逼得先帝不得不立他为帝。

    让这个皇位看上去“名正言顺”。

    不过景帝没想到的是,他这个父皇临死前还摆了他一道。

    先帝将大权打得零散, 尽数分到了各王手中。

    景帝用了整整十年, 才将四散权力握在了自己手中,成了真正的帝王。他处心积虑想让自己的皇位来得名正言顺, 最后却是杀尽兄弟, 得了个拼凑而来的帝王。

    当年他下旨杀最后一位亲王时, 那位亲王仰天长笑,道:

    “枉你耗费心力提刀逼宫,这杀父杀兄、东拼西凑的帝王之位你可满意否?”

    这事是景帝的忌讳, 提起是要砍头的大忌讳。

    “东拼西凑”的四个落入耳中,裴觉脸上“刷”地白了,额上的冷汗大滴大滴地掉,他仓惶抬头:“父皇,儿臣没有。”

    “小六。”

    被点到的裴书立刻应道:“儿臣在。”

    景帝声若雷霆:“你去看看,你十七弟的画眼熟不眼熟?”

    裴书不敢耽误,小跑过去捡起了地上的画。

    捏着卷轴的手指乍然一缩,他越看越是心惊。

    这副画他虽没见过,可每一处景,他都烂熟于心。

    无他,画中的所有景、物,都是温向烛交予他的临摹课业。更巧的是,他临摹那些课业的时候,正好是他被宣入宣政殿伴君的时候。电光火石间,他猛然想明白什么,浑身打了个激灵,汗毛直立,看向跪在席间神色自若的温大人。

    温向烛大半张脸隐在燃烧跳跃的烛火中,脸颊依旧似精心雕刻的神像那般无瑕圣洁,只余眼角的痣泛着点点血光。

    他身形未动,只微微侧目,轻眨了一下眼。

    见状,裴书一撩衣袍跪了下来。

    “父皇您消消气,十七弟许是想为您呈上好的贺礼讨您欢心,才使了些旁门左道。”

    “虽说路子走歪了,但也是出自一片孝心,您看着这个份上饶过他这次吧。”

    裴觉满目疑云,一时又惊又怕,无措地张了张嘴:“六哥,你在说什么?”

    裴书端的副忧心忡忡好兄长做派:“老师才华横溢,对我们二人亦是倾囊相授,毫无保留。亲自做了许多范本,儿臣也没想到十七弟会一时犯了糊涂,将老师的课业范本照搬了过来……”

    不疾不徐的男声传遍寂静无声的大殿,裴觉脑袋里还是一笔糊涂账,他没想明白为何这幅画成了裴书口中的“照搬范本”,那分明是温向烛亲手交予他的。

    温向烛怎么可能会害他。

    绝对不会的,那是温向烛。

    他紧绷的身体一蜷再蜷,像是要被自己缩进壳里。

    可裴书一番“求情”的话还未讲完,风似地无孔不入往他耳膜里钻:

    “老师教导我们实在是上心,所作的课业范本都叠了几摞,皆是耗费了大心血。”裴书表情精彩纷呈,心痛和惋惜交错着,犹觉不够甚至重重叹了口气,“竟是被拿来…拼凑给您做了贺礼……”

    “想来确实是糊涂。”

    景帝眸中的怒焰愈烧愈旺,糊弄皇帝的寿宴贺礼本就是大不敬,裴觉还犯了忌讳中的忌讳。

    温向烛终于在一片沉闷压抑的气氛中起了身,跪到了裴书身侧,敛眉低声道:

    “陛下息怒,是微臣教导无方。”

    这句话霎时将帝王的怒火推至巅峰,森然寒意自眉宇间弥漫:“与你何干?!”

    “这个不孝子自己不争气!有全天下最好的老师作陪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你怜惜他孤苦,收他做学生,他呢?”

    “目无师长,忤逆不孝!”

    帝王负手而立,威压如山倾覆:“朕看这个学生,你也不必要了。”

    “有小六一个便够了。”

    从始至终瘫在地上宛如一条死鱼的人有了动作,唇瓣哆嗦着,齿关咯咯作响:“不要!”

    “我不要!”

    “还嫌不够丢人?!”

    景帝一抬下巴:“带出去。”

    立马有侍卫进殿架住地上的人,裴觉手指无意识地痉挛,伸手攥紧温向烛的袍角,用轻的只能容一人听见的声音道:“老师,是我不听话吗?”

    “老师——”

    到现在就算他再不愿面对,不争的事实已经摆在了他面前——

    温向烛给他做局了。

    温向烛同裴书一起给他做局了。

    那日收到画时的沾沾自喜宛若一个响亮的巴掌扇在他脸上,他指节发青,想破脑袋都没明白为何要这么对他。

    是他不听话吗?

    还是裴书比他更听话?

    裴书伸手按住了温向烛的袍角,另一只手用力一扯将那截柔软的衣料夺了过来。他紧挨着白衣丞相,姿态亲密,连身下的影子都融成了一团。

    裴觉徒劳地收紧五指,却什么都没抓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雪白从指缝间溜走。铁锈味挤破喉咙冲到口腔,他几乎是以祈求的声音轻喊着:“老师,你回头看看我啊——”

    “十七殿下,得罪了。”

    侍卫架住他的胳膊,以一种极其不体面的方式将人往外拖。裴觉盯着那个端方的背影,直至那一点雪白在视线中消失不见,温向烛都没回眸看他一眼。

    *

    帝王失了兴致,这场闹剧结束后一甩袖子就走了。

    景帝离开后,悉悉索索的议论声才响了起来,死寂的大殿总算了有了丝丝活气。

    温向烛把玩着手中的玉杯,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的心情很好,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过了后桌的酒一连喝了三杯。

    等柏简行察觉不对的时候,他已经喝到脖颈都晕上了红。

    “怎么喝这么多。”柏简行眉头紧蹙,按住了他妄图再次举杯的手。

    不知是喝迷糊了还是怎的,温向烛极其缓慢地眨眨眼,放下酒杯翻掌捏了捏柏简行覆在他手背的手:“我高兴呀。”

    一股微弱的电流蹿过,柏简行心尖一颤,喉结滚了滚:“陛下走了,要离席吗?”

    温大人颔首,声音带着醉意:“好呀。”

    定远将军带着醉鬼走的像蜗牛慢爬,在他们后离席的官员都上了马车,他们还在宫门口晃荡。

    他顶着炽阳震惊的目光淡定地进了温府的马车:“回温府。”

    炽阳嘴巴张的能塞下一颗鸡蛋,好悬脱臼,好半晌才缓过神来,甩了甩缰绳。

    柏简行把温大人抱在腿上给他顺气:“醉鬼。”

    马车跑得很稳当,但对小醉鬼来说颠的要命,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温向烛眉头紧锁,伸出胳膊虚虚圈住柏简行的肩头,雪白的广袖滑落肘间,露出一截瓷白的手臂和圈在腕口的青玉镯:“我没醉。”

    柏简行把他抱紧了点:“嗯,没醉。”

    “难受。”

    他的嗓音侵了酒气,带着一点鼻音:“但是我很高兴。”

    柏简行隐约能猜到今日发生的事是温向烛的手笔,抬手抚上了温向烛的脸,拇指擦过因醉酒洇开的薄红。只要不是坏事,他并不会多问:“嗯,你高兴就好。”

    温向烛咧开一抹笑,长腿一跨坐直了身子:

    “今日高兴,赏你的。”

    “你不许动,动了就没有了。”

    “什……”

    柏简行话没说完,一片柔软就覆上了他的唇。

    瞳孔登时凝成一个小黑点,下意识攥住了身上那截细瘦的腰肢。

    温向烛错开一寸,不高兴道:“都说了不许动。”

    柏简行盯着那两片色泽水润的唇,声音哑的不像样:“好,我不动。”

    温大人满意了,双手圈住他的脖颈,再次倾身吻了下去。温向烛的吻和柏简行的截然不同,他吻的轻慢,舌尖不紧不慢地舔过唇缝后却迟迟不肯深入,故意磨人似的在唇周撩拨。

    撩的人**翻腾,恨不得立马将他吞入腹中。

    柏简行喉结不受控制的颤抖,手下也不知不觉愈发用力。他干渴的厉害,只觉得身上没有一处不在叫嚣着,可偏生温向烛就是存心折磨人似的不让他好过。

    “定远将军。”温向烛垂首,玉冠已经松了,几缕乌发垂落颈侧,随呼吸起伏着,又喊:“定远将军。”

    他抬起手落在柏简行的侧颊轻飘飘拍了两下:“脸怎么红成这个样子?”

    “到底是谁醉了?嗯?”

    “我醉了。”柏简行仰头直勾勾看他,吞咽时牵动颈侧暴起的青筋,“是我醉了。”

    温向烛弯了弯眼,他向来爱看柏大将军在他面前露短。温大人一撑身子,瞬间把两人之间最后的空隙吞噬殆尽,严丝合缝,紧紧相贴。

    “温向烛——”

    柏简行低喊一声,呼吸哽在了胸腔,上不去也下不来。

    “嘘。”温大人按住了他的唇,“将军。”

    “我的赏赐还没放完。”

    第72章

    黑白布料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 腰间玉佩悬挂的流苏都打了卷相互缠绕着。

    温向烛双手捧住柏简行的脸,闷声命令着:“抬头。”

    柏简行的身体绷成了一块僵硬的玄铁,还是一块被架在火炉上不断捶打的玄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身体向后扬去, 抬起了头。

    温向烛向前压去, 随即倾身在他不断战栗的喉结上落下一个润湿的印记。

    忽然, 一阵伴随着衣物摩擦的天旋地转袭来。温向烛眼前一黑, 瞳孔再次聚焦的时候已经被按在榻上了。男人高大滚烫的身体紧紧贴着他烧, 烧的他后背都沁出了细细的汗来。

    “你干什么?”他双手抵住柏简行的胸口,眉头轻蹙,“不许动我。”

    朝堂上威风凛凛的定远大将军被磨的没脾气,一颗心脏几乎要顶穿胸膛:

    他的声音沾了沙,又哑又涩:“温向烛。”

    “你是不是在整我?”

    闻言, 温大人清冽的眸子一弯:“将军不喜欢吗?”

    柏简行单手擒住胸口的两只手腕按在头顶,车窗外倾泻月光映得他眼底暗潮翻涌:“喜欢。”

    “那怎么能说是在整你?”

    “既然是喜欢的, 那便赏。”

    柏简行盯着他透露出丝丝狡黠的瞳,心中狐疑这个人是真的是喝醉了吗?

    温向烛没给他太多时间,屈膝顶开了他的身子:“将军压的我好痛。”

    “腰上挂的物什还戳到我了,离我远一点。”

    柏简行薄唇紧抿成一条线, 在身下人的绯唇上狠狠亲了一口才坐起身。

    正恰炽阳停了马车, 他先一步下去伸手准备接人,醉意上涌的温大人直愣愣栽了下来, 趴在了他的背上。

    “背我进去。”

    柏简行忙圈住他两条腿, 不得不承认这人是真真切切的醉了。不然他是万万做不出这事的, 也断然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背着人踏入温府的大门,徒留炽阳一个人在风中凌乱怀疑眼睛怀疑耳朵怀疑人生。

    温向烛将脸贴在柏将军的侧颈,忽然道:“我爹爹也背过我。”

    他闭着眼, 纤长的睫毛软软下垂,看着乖顺中又带着点说不出的委屈:“我都好久没见过我爹爹和娘亲了。”

    “过年都是我一个人。”

    柏简行心脏似被尖针扎了一下,又酸又疼。

    像这种中央官员,且是温向烛这种朝廷命官,是不可随意离京的。

    他偏过头用脸蹭了蹭温向烛的发顶,温声道:“你若实在想念,可以接他们入京来看你。”

    “不行。”温向烛摇了摇头,“太远了,他们来一次太过奔波,况且家中的生意离不开人的。”

    柏简行又道:“若你愿意,逢年过节之际,可以去将军府。我的父母,他们会很喜欢你。”

    温向烛迷糊的大脑艰难转动:“武安侯和赵夫人吗?”

    “嗯,他们总念叨你。”

    “他们为何念叨我?”

    柏简行一顿:“……因为我总念叨你。”

    温向烛笑出声来,嗓音还黏糊着:“定远将军是不是早就对本相图谋不轨呀?”

    柏简行圈住他双腿的胳膊收紧:“嗯,说不定。”

    “柏简行。”温向烛默了半晌,冷不丁来了一句:“你很久之前,也是背过我的。”

    “什么时候?”这下定远将军是真的有些迷茫了,在脑子里搜刮一圈也没找到丁点的记忆,“我怎么没印象?”

    “你自己想。”

    温向烛留下这句话后就不吭气了,趴在他肩头睡了过去。

    柏简行把二人相处的点滴在脑海中翻来覆去找了个遍,确认真的没这回事,只当温大人醉糊涂了,把别的什么人做的事安在他身上。

    这么一想还把自己想生气,到底什么人值得温向烛这般挂念?醉迷糊了还念着?还让他背?

    既然能把他同那个人联系在一起,那他们二人必定有什么相似之处的。那人背过他,那是否和自己一样抱过他亲过他?

    那人什么身份?是否还在京城?

    柏简行愈是想心中就愈是不痛快,恨不得现在就在京城掘地三尺把人找出来。

    他心中虽然窝了气,但这气尽是来自那位素未谋面的“背过温向烛”的人再就是对自己来晚一步的懊恼。他对温向烛本人生不起半点不满,小心翼翼给人褪了外衣放在了床上。

    *

    温向烛又坠入了前世的梦境。

    这次他梦见的不是临死前痛骂他的官吏,也没梦见冯高奉裴觉的旨赐他毒酒一杯的那个午后。

    他梦见了柏简行。

    这位和他吵了半辈子的定远将军很少入他的梦,算来这还是自他重生归来第一次在梦中相逢。

    那是裴觉登基后的第一年,他奉旨准备秋猎。

    这场秋猎在场的官员们心思各异,有的想当朝的局势、有的想裴觉这个新帝、有的想如今只手遮天的温相。左右没什么人把心思当在狩猎上。

    众人没什么积极性,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帝王甚至还没温向烛的威信高,个个懒洋洋杵着不想动弹。

    温向烛无法,只得上马亲自入了猎场。

    他这一动,大批人也动了起来,拾弓上马跟着进了林子。

    温向烛压根不会打猎,拉弓中木靶已是极限。他百无聊赖地骑着马闲逛,见四下无人温大人便尝试拉弓射兔,几箭过后,别说兔子了,兔毛都没看见一撮。

    他心下恼火,暗自嘀咕了两句怎么这么难射,又想还好没人瞧见,不然丢脸丢大发了。

    射不中东西,温向烛便准备逛两圈就回去。

    岂料半路遇上了埋伏。

    他坐在马上凝视着不知从何处窜来的黑衣人,猜测这应该是前些日子他下令查杀的兵部侍郎张封潜来人。自裴觉登基以来,他遭上的暗杀不计其数,三两天就要来上一遭。

    毕竟现下京城谁人不知,甭管你是谁,只要被温相盯上了,便活不过三更天。

    还给他起了个响亮的名号叫温阎王。

    温向烛垂眸轻抚马儿的鬃毛,太阳穿过树叶在他脸上落下一层稀疏的光影,他神态自若,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

    笑话,他一手准备的秋猎,还能让他遭了刺杀不成?

    黑衣刺客举起手中剑向他靠近,扬起胳膊的一瞬间就被破空而来的箭矢刺穿了手臂。

    但来人不是他准备的暗卫,是柏简行。

    定远将军坐在马上,下颌紧绷,面若覆了层凛冽的坚冰。抬手拉弓三箭齐发,射的又快又准。

    转眼间一群黑衣人便哗啦啦地倒了一地,手中的剑甚至没来得及沾上温向烛袍角。

    柏简行翻身下马,凝着眉:“你没事吧?”

    温向烛也下了马,冲他摇摇头:“没事。”

    他蹲下身查看刺客的身份,没成想正好挑中了没死透的人。寒光从他眼前滑过的一瞬间柏简行眼疾手快地拉他到身后,却还是不慎被黑衣人划伤了脚。

    刀口很深,鲜红刺目的血液倏地浸湿了鞋袜。

    剧痛之下温向烛狠狠地咬了下唇才忍住没喊出声来。

    柏简行拨剑刺破了男人的喉咙,又仔细检查了一圈确认没人漏网之鱼才转身靠近,一张不近人情的脸更冷了:“你怎么样?”

    温向烛脸白了个彻底,挥挥手:“没什么大碍。”

    “胡扯什么?”

    柏简行屈膝一把握住了他的小腿,脸上黑的能滴出墨水来:“别动了。”

    温向烛颇有些不自在,抽了抽腿没抽动,只能道:“将军,劳烦您放开我。”

    “然后呢?你瘸着腿回去?”

    “……骑马。”

    柏简行冷冷道:“马被下药了,你在骑上半里路估摸着就会发狂把你甩下来,下一波杀你的人就会钻出来取你性命。”

    温向烛:……

    这他倒是没想到。

    “上来,我背你回去。”

    温向烛错愕地看着男人宽厚的背影,凝在原地好一会没动静。

    “快一点,如果你的腿还想要的话。”

    他不太想变成瘸子。

    温大人斟酌半刻,矮下身趴了上去,双臂虚虚搭在他肩上。

    柏简行背着人脚下生风,却意外地走的很稳当。

    “温向烛。”

    他忽然出声:“前些日子,你不该杀张封。”

    温向烛疼的厉害,没心力和他争吵,只道:“他罪已至死。”

    “那也不该是你当这把刀!”柏简行声音加大了些,他咬着牙关道:“半月前你刚抄了都察院御史的家,流放了十二皇子,正当风口浪尖上又对张封下了手!”

    “将军也觉我心狠手辣?也对,你我二人向来道不同。”温向烛挣扎起来,“不相为谋。”

    “放我下来!”

    柏简行两条胳膊似巨钳把人牢牢禁锢住:“别动!”

    “如果你下半辈子想当瘸子的话我现在就给你扔下来。”

    温向烛不做声了。

    柏简行缓了好一会才道:“温向烛。”

    “你树敌太多,往后没有好下场的。”

    “朝廷人人自危,生怕你下一个就把刀横着了他们脖子上。你觉得这种情况下他们会对你做什么?”

    温向烛道:“将军不也是我的仇敌?”

    柏简行一噎,恶狠狠道:“你作死了,没人替你收尸!”

    这话不好听,温大人毫不犹豫抬手捂住了定远将军的嘴。

    柏简行扭过头来,锐利的眼睛和他对上了视线。

    漆黑的瞳眸里裹挟了震惊和一抹没来得及消散的、浅淡的忧愁。

    温向烛撞入他的眼睛,那双锋利狭长的眼中涌现了点浮冰消融的暖意。

    柏简行坐到床边,俯下身撩开温向烛散落在脸上的发:

    “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你府中的管家已经命人做好早膳了,他说有你爱吃的牛乳香糕。”

    “要起床吃吗?”

    第73章

    霎时从梦境中抽离, 温向烛没反应过来,直愣愣盯着柏简行的脸,神情恍惚着来了句:“你回来了?”

    柏简行一滞, 搭在人脸上的手硬生生僵住了。

    他确定, 温向烛这句话不是说给他的。

    一双精致漂亮的眼睛像是透过他望向了别的什么人, 喉间上下一滚, 沉声道:“你说什么?”

    温向烛乍然回神, 坐起身来:“没什么。”

    “现在几时了?”

    柏简行没有被他轻易糊弄过去, 双臂一撑把他困在怀里,神色不虞:“温向烛,你方才在和谁说话?”

    温向烛:……

    这让他怎么说?难不成直接说在和上辈子死了的你讲话吗?

    “房中没有第三个人,我自然在同将军说话。”

    “撒谎。”定远将军眸若深潭,一错不错凝着温向烛的脸。

    “你把我认成谁了?”

    房间的温度一瞬间降了下来, 金炉中腾升的袅袅烟雾宛若凝结,一时落针可闻。

    996用翅膀遮住自己的眼睛, 它阅书无数,替身文学也囊括其中。书里头的主角发现自己是“替身”后不应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而后默默走开吗?

    这人这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温向烛挪开脸,没有直面他的问题。

    半晌, 柏简行重重吸了一口气, 败下阵来:“罢了,告诉我你现在心里想的是谁?是他还是我?”

    “……你。”

    那便足够, 柏简行想, 只要未来那个人永远不出现在他面前就好。

    就算是真的出现了, 那他也有十足的信心做的比那个人好。

    “今日休沐,起床用膳吧?你先更衣,我在外面等你。”

    温向烛看着他走远的背影, 心中有些微妙,这个误会也太过戏剧了些。思索片刻,他还是说了一句:“他已经死了。”

    柏简行脚步一顿,心中的郁气一扫而空。嘴角微不可察地扯出一抹弧度,又迅速拉平,正色道:“那真是太可惜了,节哀。”

    太好了,是个死人。

    温向烛精准地捕捉到了他藏在话音里的雀跃,眼角抽了抽,心情更微妙了。

    *

    两人用过膳后裴书再次登门拜访,看清屋子里的人还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就压了下去:“老师,将军。”

    温向烛放下手中的茶盏:“殿下怎么来了?”

    “我……”

    瞧他这欲言又止的模样,温向烛便知晓他是为了昨晚寿宴一事来的,冲着他扬了扬下巴,道:“去书房稍等。”语毕又看向柏简行,“将军方才不是说要去军营,请吧。”

    “送我到门口。”定远将军十分理直气壮。

    “将军是不识路吗?”温向烛勾起一抹假笑,话虽如此,他还是站起了身,“请吧将军。”

    裴书更觉古怪了,一双眉毛皱的像在打架,这哪里像关系不太好的样子?亏得他上回上元节邀两人过节的时候还心惊胆战。

    “关系不太好的”两人行至门口,温向烛摆了个手势:“将军慢走。”

    柏简行没急着出门,从玄衣袖袍摸出个半臂长的匣子。

    “又给我送什么?”如今温向烛面对他送东西来已经见怪不怪,这人隔三岔五就送些饰品来。

    手镯手串一箩筐,他一条胳膊戴十条戴上半个月也戴不完。

    这次是个新鲜东西:“腰链。”

    “前几日上街,看见有人戴了,好看,送你一条。”

    温向烛眯了眯眼:“将军莫不是现在上街时刻都盯着路人戴些什么东西?”

    “……偶尔。”

    “那不得吓得人走不动路了?”

    “没有这回事。”他顿了顿,又道:“可以帮你戴上吗?”

    温向烛大大方方的张开手臂,他发觉定远将军有着和他本人外表不相符的审美,每次送来的东西都算得上上乘。

    匣子中的物件一眼看去就知价值不菲,金线如流金淌泻,层层叠叠,流苏垂坠。

    柏简行下手很轻,像是在对待什么脆弱的瓷器。

    窄韧的腰身缠着赤金细链,镶嵌的血玉髓弥散莹润的色泽,风一吹流苏便发出细碎的脆响。

    他轻轻揉了揉掌下的腰肢,低声道:“好了,好看。”

    温向烛垂首欣赏了会,满意点点头:“谢谢将军。”

    柏简行也很满意,果然什么东西戴在温向烛身上夺目程度只多不少。他心中盘算着,如果把库房的东西都来拿给他做首饰能做上千套。

    定远将军头一次觉得陛下赏的金贵物件有大用处。

    他提步往外走,想到什么扭头问:“那个人给你送过首饰没有?”

    温向烛:……

    裴书在书房转了好几圈才见温向烛回来,心中还嘀咕从温府前厅到大门好像没这么远来着。

    “老师。”

    他汇报着:“十七已经被父皇禁了足,半年。”

    等他半年后出来黄花菜都凉了。

    对于这个处置温向烛不意外,裴觉向来不讨景帝欢心,他犯了错只会惹陛下更加恼怒。唯一入景帝眼的机会被他掐断了个彻底。

    昨日宴上发生的事不胫而走,满宫的人都听了一耳朵。说来这还是裴觉第二次名满皇城,第一次是温向烛收他为学生的时候

    可以说上辈子的裴觉此时有多么春风得意现下就有多失意落魄。眼下人人都说十七皇子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有温相为师还能落得如此境地。

    看着温向烛的面站队十七的大臣只差骑马跑了,毕竟昨天陛下可是亲口断了这段师徒关系。没了温相作依仗,他裴觉争储之路又能走到哪里?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嗯。”温向烛不紧不慢坐上黄花梨木椅,撑着头看向裴书,“殿下昨日做的很好。”

    若是昨天裴书没这个机灵劲配合他,他自然也有法子打得裴觉爬都爬不起来,只能说有裴书的那番话能把他自己摘的更干净一点。

    “殿下,我会帮你的。”

    温向烛清冽的声音忽然响起。

    裴书心里咯噔一声,这个帮是指帮什么不言而喻。他拜温向烛为师从来没有想过温相能站他的队,他只当他是自己的老师,从没把他划成自己阵营里的一位。

    “老师,我……为什么会选我?”

    温向烛笑笑,随口道:“因为殿下更听话一点。”

    其实裴书确实在这几位皇子中是最好的人选,其他几位多少有点怪脾气。

    二皇子裴遗承了景帝的脾气,像一条随时会喷火的暴暴龙;五皇子裴朗太过不着调,成天不是侍花弄草便是调戏小宫女;七皇子裴缈有些神神叨叨,温向烛记着他上辈子最后跑去了寺庙当和尚,不过倒也免去了流放之灾;十二皇子裴云性格过于软弱,实乃不是储君良选。

    小十九又过于年幼,景帝年过花甲,等十九长大了估摸着都不赶趟了。

    裴书似没想到是这么个理由,眼睛瞪大一瞬:“啊?”

    “同殿下说笑。”温向烛双手交叉抵着下巴,道:“可能是那日醉江月的点心实在合臣胃口吧。”

    这种事一旦说定,后面的事便水到渠成了起来。裴书在温府留了大半日,就当前的形势以及后续的该做什么讲了个透彻,这还是裴书头一回体会到有人把东西嚼烂了喂进嘴里的滋味。

    他现下看着温大人都觉得对方带着层朦胧的圣光,不免心里恨得牙痒痒,这裴觉以前到底过得是什么好日子!

    不过转念一想这往后的好日子都归他了,便乐得压不住嘴角了。

    临走前裴书认真道:“老师,当初拜您做老师,我真的没有利用您夺位的心思。”

    “我只是很开心能认您做老师,只是老师。”

    “臣知晓。”温向烛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多谢殿下这么欣赏臣。”

    裴书弯下腰在他掌心蹭了蹭,声音带着点羞涩:“认您为师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

    温向烛好奇道:“嗯?为何?”

    裴书道:“我十来岁的时候父皇给我找新的教书先生,那时定远将军就告诉我,全京城最好的老师是您。”

    温向烛一愣。

    “将军经常在我面前提起您,说您字画作得极好,还写得一手好文章。”

    “他拿过您许多文章给我看过,那时我便对老师心生向往了。”

    “那年听闻您选了十七做学生我还沮丧了好一阵。”

    他露出一个笑:“好在现在当您的学生也不算晚。”

    “父皇说我现在的文章有了很大的长进。”

    温向烛神色柔和一瞬,温声道:“是殿下聪慧。”

    “不。”裴书眨眨眼,真诚道:“学生朽木,承老师不弃。”

    *

    996啧啧咂嘴,欢快地飞在温大人身侧:“大人,我觉得您说的对。”

    温向烛:“对什么?”

    996:“定远将军早就对您图谋不轨。”

    温向烛心下好笑:“你还懂这些呢?”

    “当然!”

    它也是看了好几任宿主谈恋爱了,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吧?

    “照六皇子所说,将军怕不是白天和您吵完架,晚上就偷偷回去看您作的文章。”小蝴蝶说的头头是道,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说不定府中还有您文章的收藏呢。”

    温向烛信手拨弄腰上的链,随口接道:“那我得找个机会去将军府看上一看了。”

    他话音讲落,屋子的窗棱乍然被推开,冷风灌入,一个黑影坠到了地上发出一记沉重的闷响。

    “谁?!”温向烛倏地起身,冷喝一声。

    黑影摇摇晃晃爬起来,沙哑至极的男声便钻入他耳中。

    “老师。”

    是裴觉。

    温向烛冷下神色:“殿下好大的胆子,陛下禁了您的足,您还敢出宫。”

    裴觉是一身侍卫打扮,他跌跌撞撞向温向烛靠近,扑通一下就跪倒在月白色的衣袍之下。

    他屈指紧紧攥住眼前的衣角,几乎把头磕在了地上。

    “老师。”

    “臣不是殿下的老师了。”

    温向烛不知裴觉发什么神经,使劲拽了拽衣服还拽不出来,他气的踹了人一脚:“放手!”

    裴觉身形一动未动,指骨泛白,声音颤抖:“老师,您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

    “殿下说笑——”

    “我上辈子对您一点也不好,您不愿意原谅我了,对不对?”

    第74章

    温向烛动作凝滞, 眸中寒意乍现,从喉咙中溢出一声轻飘飘的笑意来。

    他抬脚勾住裴觉的下巴,强逼着他仰头:“裴觉。”

    “你想起来了, 怎么还有脸来找我?嗯?”

    窗棂外倾泻的月光照亮裴觉的脸, 他面色憔悴苍白, 像抹了一捧霜。

    “老师……”

    温向烛没收着力, 雪白的靴子狠狠踹上他的下颌:“你还敢叫我老师?”

    丝丝密密的铁锈味上涌, 他艰难地吞进令人反胃的血腥, 身体却没有丝毫动作,任由那只靴子抵住他的命脉。

    “我很早就后悔了,老师,我很早就后悔了。”

    眼眶中的水光洇湿月色,那张宛如神祇在视线里出现层层叠叠的重影。

    温向烛死的那一年, 是他登上皇位的第十六个年头。

    那年北宁王朝迎来的久违的平静祥和,朝廷安定, 百姓和乐。他也终于坐稳了那把王座,不再需要任何人的依托也能坐稳龙椅。

    换而言之,他不再需要温向烛了。

    温向烛掌握朝政数年,满朝文武对他积怨已久, 朝外更是怨声载道。此刻再留他, 已是弊大于利。

    冯高捏着手中的圣旨踌躇着:“陛下,当真如此吗?”

    身着明黄龙袍的裴觉眉眼间带上了昔日景帝的威严:“你多嘴问什么?”

    冯高心中咯噔一声, 道了声是便忙捧着圣旨退了出去。

    他离开后宣政殿只余裴觉一人, 他站在龙案前, 狭长的眼睛落在下方的书桌上。

    那是温向烛的位置。

    早年他刚登基之时,对朝堂事务不熟悉,温向烛便会坐在那个位置上教他批奏折。就像多年前教他作文章、教他作画一样。

    恍惚间他忆起同他这位老师的初见, 那年十岁,食不果腹仍人欺凌。完全没个皇子的样子,蜷缩在宫中的小角落像什么见不得光的怪物。

    被按在冰冷的井水的那一刻他心中的怨恨宛若毒蛇狠狠咬住跳动的心脏,他咬紧牙关发誓永远不会放过那些人。他总有一天要把所有欺凌过他的人踩在脚底下,他要爬到最高峰让所有人仰视他。

    温向烛出现在他最恨的那一年,新科状元红袍加身光芒万丈却牵起了他的手。

    那天日光太盛,他又太过年幼,仰起头只能瞧见那人浸在灿金里的轮廓,眉眼模糊,唯有一缕乌发垂落襟前。

    “在看什么?”男人低头一笑,细碎的光影跟着摇曳晃了裴觉的眼,他道:“先生,为什么牵着我?”

    自头顶传来的声音很温和,带着点清浅的笑意:

    “这样的话,殿下就不是一个人了。”

    如温向烛所说,自那天起,他不再是一个人,他有了老师。拜师那晚他躺在床上反复喃着那两个字,每喊一声心脏就跟着跳一下,欢喜也多了一层,直到胸腔再也盛不住他的喜悦。

    “陛下。”

    冯高的身影再度出现在大殿,他不敢看皇帝的脸:“温相接旨了,也饮了酒。”

    思绪骤然被打断,溢出的喜悦也霹雳啪啦碎了满地。裴觉捏了捏拳,道:“他可……说什么了?”

    冯高顿了顿,摇摇头:“温相没有留话。”

    裴觉默了半晌,哑着声道:“退下吧。”

    温向烛的死讯不出半个时辰便传遍了京城,人人道当今圣上大义灭亲,实乃明君。

    深夜裴觉坐在那张属于温向烛的木桌,头一回觉得自己和那讨人厌的父皇如出一辙。如出一辙的冷心冷情,如出一辙的心狠手辣。

    他原以为少了个温向烛他往后的人生不会有什么变化,但好像不是的。

    他盯着那张空悬的木桌烦躁不堪,命冯高把它撤下后还是心烦意乱,最后又让人抬了回来;他看着早朝时温向烛的位置站了别的人心中怒火翻腾,说以后那个位置都不许站人,可看着空着的位置心里好像也空了一块止不住的漏风;他见不得人穿白衣戴玉簪,听不得人提起温向烛的名字,讲出个“温”字他便勃然大怒。

    已经承了爵位的谢寻在他又一次掀桌时忍不住戳穿了真相:“陛下!说一句您后悔了很难吗?”

    “朕后悔什么?”

    “后悔杀了温相!”

    裴觉猛地拍案起身,额角青筋暴起:“朕为何会后悔?!”

    谢寻道:“那为何满朝文武都提不得他温向烛的名字?”

    “闭嘴!别以为你从龙之功朕就不会动你!”

    “臣当然不会。”谢寻冷冷道,“毕竟论从龙之功,谁能比得过温相。”

    裴觉倏地愣在原地。

    争储那几年,他费劲心机拉拢一切能助他前行的助力,维持同诸臣之间的人际往来。但他唯独没有花心思的人便是温向烛,因为温向烛好似永远站在他身后,永远不会离开他。

    温向烛对他太好了。

    好到怎么挥霍也挥霍不完,好到他觉得那一份“好”成了理所应当。

    好到他忘却了拜温向烛为师的那一晚他心中的喜悦,忘却了他曾暗暗发誓要做全天下最好的学生。

    让温向烛永远不后悔当他的老师。

    裴觉踉跄跌坐在地,龙袍逶迤垂地,十二旒玉珠乱颤,遮不住他猩红的眼。他扯着嗓子指着谢寻:“滚出去!给朕滚出去!”

    谢寻深深凝望他,忽而开口道:“倘若我是温相,定然后悔收你为学生。”

    正中裴觉逆鳞,他发疯似地踹倒殿中的铜雀烛台。脖颈上的青筋蔓延出可怖的弧度,他嘶声力竭道:“你又不是他!你凭什么说这种话!你又不是温向烛!!”

    “冯高呢?冯高呢?滚进来!!”

    冯高瞧见殿中的一片狼藉,恨不得将身体躬到在地上,胆战心惊道:“陛下,奴才在。”

    裴觉大步上前拽住他的衣领:“他领旨的时候到底有没有留话?!”

    冯高身体发软,扑腾地往地上跪,却被人狠狠拽住,动弹不得。

    “陛下……”

    “说话!”

    冯高眼泪都要出来了,他道:“大人并未……”

    “朕要听实话!”裴觉五指收紧,“你胆敢有任何隐瞒,朕砍了你的脑袋!”

    冯高嘴唇嗡动,泪水唰地滚了出来:“大人说……说……”

    “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最后悔的事便是那日在长秋宫牵起了您的手。”

    满室寂静。

    浑身像是被一根长钉贯穿,翻弄血肉的痛感炸开。

    裴觉松开手,孤魂野鬼般游荡回寝宫:“滚,都滚。”

    迟来的巨痛叫他动弹不得,狼狈地趴在床榻边,鼻尖充斥着他曾经梦寐以求的龙涎香他却觉得遭受着剜心挫骨的酷刑。

    其实当年他并不知晓一身红袍的温向烛是怎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只知道牵着他的那双手好暖好暖,那一句“这样殿下就不是一个人了”更是让他潸然泪下。

    走在名为权力的道路上让他轻而易举地迷了眼,掌心的温度也被他遗忘在了长秋宫。

    “温向烛……老师……”

    “老师……”

    裴觉眼睛一眨不眨地、贪婪地望着温向烛的脸,喉间发出犹如困兽的喘息:“老师……我想您。”

    孤坐皇位的那几年,温向烛甚至没有入过他的梦。

    温向烛彻底失了耐性,一脚将人踹开:“令人作呕。”

    裴觉被踹的一个闷哼,仍旧不肯挪开一步。能再次看见活生生的温向烛在他眼前,无论这个人对他做什么都是他的福分。

    “我该做什么,您才能再看我一眼。”

    “去死。”

    温向烛睨着他:“你死了,我自会参加你的葬礼。”

    裴觉干枯的嘴唇颤了颤,沙哑着声:“我死了,你会来看我吗?”

    “骗你的。”温向烛他神色平静,像是把裴觉的悔恨、悲痛当成了一场不痛不痒的闹剧,“你死了我都懒得给你眼神。”

    “我怕污了我的眼睛。”

    “裴觉。和你相处的这些年,我光是想想,就觉得恶心。”

    说及此处,温向烛面容终于起了点波澜,唇边浮现点嘲弄的弧度,他道:“我当年若是在长秋宫抱一条狗走,都比你来的好。”

    裴觉十指深深扣进地砖,指节青白,指甲缝里渗出血丝,头晕目眩中生生从喉咙间咔出了一口血沫:“对不起……我……我只是想补偿你,我……”极度悲痛之下他神智不清,语无伦次,“我只是想补偿你……”

    “做什么都可以。”

    “你能补偿我什么?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能补偿我什么?”

    “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他慌张地擦去了地面上的血红,极力解释着:“我不是之前那个无用的皇子了……我现在能做好很多事……我能,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的。”

    “真的……什么都可以的。”

    “哦?”温向烛收拢起胳膊,随口道:“我说我要当皇帝呢?”

    裴觉倏地支起身子,眸中弥散着惊人的亮光。丝毫不觉得是存心刁难,倒像是把这话当成了希望:“如果你想,我可以。”

    “你上辈子送我到了那个位置,我也能送你上去。”

    “只要……”他缓下声音,“只要你还愿意…愿意再看我一眼。”

    发神经。

    温向烛本想着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忽然间想起前些日子景帝召他入宫同他说的话,思绪翻转间,陡然将眼下朝堂的局势拢成一盘棋。他垂下眼睫,抬手似逗弄狗般地随意挥弄:“好啊。”

    “那你去吧。”

    裴觉抿了抿唇,道:“那到时候您能再看我一眼,再听我说说话吗?”

    “你做到了我再考虑。”

    “好。”

    匍匐在地的人颤颤巍巍地爬起身,深深望了眼坐在榻上的锦袍男人,翻窗踏入茫茫夜色。

    第75章

    待他走后, 温向烛立刻命人将屋子清扫了一便,犹嫌晦气,大半夜抱着被褥蹬蹬蹬地另寻了个厢房睡下了。

    因着换了个屋子他睡不太习惯, 翻来覆去好一会才有了困意, 囫囵睡着又到了上朝的时间。这么一趟折腾温大人便没有休息好, 上朝时还是晕乎的。

    听着户部上奏江南那块的水患拨了几批银子下去还是不见成效才乍然清醒。

    江南湖泊众多, 正逢春日, 春雨绵绵, 几乎每年都要闹一次水灾。

    拨了几批银子不见效不然就是灾祸闹的太重,不然就是当地官员贪了去。景帝自然想到了这层,面色不太好看,点了张临下江南。

    温向烛在脑海中翻了个彻底确认上辈子没出这件事,996飞在他身侧轻声安慰:“大人, 不用太过忧心。只是世界线重置引发的连环效应,不会影响主线剧情的。”

    “我知晓。”

    温大人清隽的眉眼稍凝, 他忧心的事并非这件事影响到主线的发展。说到底灾祸降临,受难的从不是达官显贵,而是贫苦百姓。

    他不会被此事影响到分毫,但遭罪的人却大有人在。

    虽说张临能力不错, 由他下江南水患的事应当能顺利解决。但若水患过后引起更大的灾祸, 例如瘟疫,那百姓受的苦可不只是庄稼被毁这等财产损失了。

    他想的出神, 险些一头撞在了马车上, 幸好一只宽大的手掌及时挡在了他额前, 拯救了温大人金贵的脑袋。

    “想什么呢?叫你好几声没答应。”

    温向烛揉了揉额角,含糊着:“没什么。”

    柏简行上了马车,朝他伸出一只手:“来, 有事同你说。”

    半旬要跑八百次温府的明渊见此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还十分有眼力见的躲进温府的马车上。炽阳不清不愿地哼了声,给他腾了半个屁股的位置。

    马车内和上次温向烛来俨然换了番天地。横亘其间的座椅不似上回冷硬的木板,而是以柔韧细密的丝绸为底衬,上覆一层厚实的绒垫,靠背上还叠着绵软的靠枕。

    柏简行率先落座,又抬手将人拽了过来按在腿上坐着。他轻轻摸了摸温向烛绯色的唇,低声道:“别不高兴了,嘴巴撅的能挂壶。”

    绝对是在胡诌,他娘说他九岁起不高兴就不会挂脸了。

    “胡扯。”温向烛一把拍掉定远将军作乱的手,却不想刚拍下就被吻了个实在。

    “唔……”

    温大人一时不察被入侵了个彻底,周身的力气被抽了个一干二净。只能软做一团趴在定远将军怀里任人予取予求,喉间尽数是零碎的喘息声。

    柏简行擦去他唇上的水渍,又往上拭去他眼角的泪。

    “抱歉,没控制住。”

    温向烛靠着他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次次道歉,哪次改了?”

    半点气势也没有,反倒是看得柏大将军心脏紧缩,收紧了胳膊牢牢把他禁锢在怀里。

    “这次的座位满意吗?”

    “将军让我坐上塌了吗?”温向烛睨他一眼,他拍了下屁股下的腿,“硬邦邦的,难受死了。”

    柏简行嘴唇勾出一抹转瞬即逝的弧度,问道:“是因为水患的事情烦心吗?”

    左右他也不会放人,温向烛索性挪了挪身子,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不止,有很多事。”

    “前几日陛下同我相商,说二皇子眼下野心越来越浓,麾下站队的大臣数量不断扩大,听闻手下的幕僚都不计其数。”

    “而且,他同你父亲的旧部提督孙茂往来愈发密切了。”

    柏简行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他垂下的乌发,闻言道:“他有心篡位?”

    “篡位倒是不至于。”温向烛放低声音,“你也知道,陛下近来身体愈发不好了。”

    景帝早年过于操劳,身体亏空已久,到了现在药物成流水往寝殿送。这事皇城的人都听到了风声,所以二皇子的动作才如此明目张胆。

    “陛下是忧心二皇子会杀了新帝夺位。”

    柏简行问:“你怎么看?”

    “陛下同你商议这件事,应当是想经你的手解决。”

    温向烛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自然是选一把刀同他相互制衡,最后收渔翁之利。”

    “那把刀有人选了?”

    温向烛眉眼一弯:“本来是没有的。”

    “昨晚发生了点事,已经有了。”

    柏简行嗯了声,俯身轻啄他的眼睛:“既然有了,现在闭眼休息。”

    “你昨晚没睡好。”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柏简行搂住他拍拍背:“睡吧。”

    温向烛:……

    “你把我当小孩子?”

    定远将军不答,温大人恼怒地闭上眼。

    ……不出半炷香便呼吸均匀睡着了。

    *

    温向烛不妙的预感成了真。

    和张临成功遏制住水灾的消息一同传入朝廷的是江南瘟疫爆发的消息,身在漩涡中心的张临尚且未来得及组织大局便倒下了。

    景帝往里拨了万千白银却连个响声也没能听见,灾情甚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出了这种事天子心情可谓糟糕至极,朝廷之上气氛压抑死寂,让人气都喘不上来。

    “一个二个,平时不能很能讲?今天都哑巴了?”

    景帝抬手一指:“王洋,你来说说怎么办。”

    被点到的官员忙不迭出列,试探着:“依微臣拙见,可能是地方的官员出了问题,眼下……眼下最好的解决之法应当是派遣官员携御医下江南救灾……组织大局。”

    景帝等的便是这句话,他道:“哦?那你觉得,谁能但此大任?”

    这下在朝的官员只差把脖子缩进衣服里了。

    开玩笑,瘟疫和水患能一样吗?

    且不说治理难度,这瘟疫可是要人命的东西!

    水患治理不好顶多被骂上几句,再不济贬官罚俸。

    这瘟疫可是要人命的东西,别说控制了,稍不注意便搭进了一条命去了!

    “这……这……”王洋乌纱帽下溢出冷汗,“这……”

    “依微臣之见,御史大夫孟大人能力卓越,能…担此大任。”

    孟卓一听,扑腾一下便跪倒在地,以头抢地:“陛下,微臣自知自身恐难……”

    “混账!”

    御座之上景帝暴怒,手掌猛地扣上扶臂,沉重响动如闷雷碾过群臣背脊,满殿官员稀里哗啦跪了一片。

    孟卓自知惹恼了陛下,鬓角渗汗,却连抬手都不敢。

    紧绷的气氛犹如一张拉满弓的弦,稍稍触碰便会碎个彻底——

    “臣愿往。”

    清冽的声音响彻大殿,将满室寂静打了个七零八落。

    温向烛一袭红衣官服跪在队伍之首,背脊笔直。

    景帝目光沉沉压下来,他却连睫毛都未颤一下,只微微抬首迎上那道视线。宽袖垂落,露出一截如玉的腕骨,修长的指节执着笏板,淡声重复:“陛下,臣愿往。”

    柏简行凝着他的身影,牙关发颤几乎要把手中的笏板捏碎。

    景帝闭上眼,沉沉吐出一口气:“退朝吧。”

    “温相来一趟宣政殿。”

    众臣悬在心口的大石头落了地,劫后余生般地往外退去,唯有温向烛逆着人群,走向了和他们截然相反的方向。

    宣政殿内,金炉中沉香四起,龙涎香浸透满室。

    景帝没急着说话,端起太监手中侍奉的茶水喝了一口。

    “上次同你商议的事,怎么样了?”

    温向烛略一垂眸:“回陛下的话,臣有了眉目。”

    景帝咽下了茶水,道:“那便留在京城办这件事,江南那边,朕派王洋和孟卓去。”

    “臣斗胆一问。”温向烛的目光落在帝王身上,“为何?”

    帝王负手而立,神色肃然:“天子之命,需要理由吗?”

    温向烛不避不退,眸色清透如琥珀,映着殿内跃动的烛光,透出几分冷澈的光:“非也。”

    他道:“臣知陛下惜臣才华亦重臣能力,便不愿臣涉险。”

    “但能发挥出来的才叫才华,能派上用场的才叫能力,否则皆为虚言。”

    他手指轻动,拂过手中的笏板,声音轻缓却有力:“臣持笏而站,享万民供奉,应立于黎民百姓之前。”

    “所以,陛下。让臣去吧。”

    景帝忽而长叹一口气:“向烛啊,你还年轻。”

    “太年轻了。”

    “那就更应该派臣前往了,若是陛下此刻派遣年事已高的大臣们下江南,岂不寒了他们的心。”温向烛语气一松,道:“臣的命没有这么金贵。”

    “朕知江南是你的故乡,你割舍不下情有可原。”

    “不。”

    温向烛唇边浮现点星笑意,温声道:“不是的陛下。”

    “倘若此刻出现灾祸的不是江南,是西北是边疆,无论是哪,只要的北宁的国土——”

    他顿了顿,接着道:

    “臣皆愿往之。”

    景帝看着眼前身形挺拔的青年,背过身去,好半晌才幽幽道:“……罢了,你去吧。”

    *

    温向烛出宫时,宫门已经没人了。只余两辆孤零零的马车滞留在原地,他脚步微顿,想了想还是没有进将军府的马车,脚步一拐上了自家的马车,不慎忽略了朝他挤眉弄眼炽阳。

    柏简行坐在马车内,闭着眼睛像巍然不动的巨山,连呼吸都轻浅。

    温向烛:……

    “将军。”

    他话音刚落,一阵猛力便覆上他的腕,紧接着坠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

    “温向烛。”

    柏简行把脸埋入他的颈窝,吐出来的每一个尾音都在发颤。

    “温向烛。”

    “我在呢。”他抬手轻轻圈住男人的后背,故作玩笑道:“将军在叫魂吗?”

    柏简行手臂倏地收紧,似两条巨钳锢住了他的腰身:“不许说这种话。”

    温向烛沉默下来,柏简行一时也没开口。

    小小的马车里只有交错的呼吸声、和鲜红的朝服下紧密相贴的心跳。

    湿润的触感自肩头传来,洇湿了一小块衣料。温向烛错愕地抬起头来,第一眼便瞧见的便是柏简行红的可怖的眼睛。

    “……你。”他咽了咽口水,“你哭了?”

    就算加上上辈子,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见柏简行掉泪。人人都道定远将军冷酷无情,活得像人形兵器,那一张俊逸的脸上好似不会出现除了“不高兴”和“我很烦”以外的任何情绪,让人敬而远之。

    温向烛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看着他这样子一时慌了神,抬手给他擦泪:“你哭什么?”

    “我又不是不回来。”

    柏简行喉结滚了滚,声音很哑:“很危险。”

    他紧紧攥住脸上那只手:“太危险了温向烛。”

    “你每次上战场也很危险,这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我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你呢?”

    温向烛不讲话了。

    柏简行低头和他额头相抵,冰冷的气息喷洒在他脸上,压制着什么剧烈的情绪般:“……我很害怕。”

    “我害怕,温向烛。”

    温向烛扯了扯嘴角,捧住他的脸和他拉开些距离,逗他道:“定远将军也有害怕的东西吗?”

    柏简行漆黑如墨的眼睛泛着血丝,刀刻霜裁的眉眼笼着沉甸甸的忧虑。

    温向烛霎时僵住。

    他后知后觉到,如果这是柏简行“哭”的表情的话,那他不是没见过,他早就看见过了。

    上辈子北方蛮族进犯柏简行出征之时,他作为群臣之首前去城墙相送。城墙下铁甲如潮,为首之人玄甲红缨,行至城外忽然勒马回首,逆光之下只见马背上的人刀削斧刻的轮廓。

    金戈折射的冷光一闪而过,恰划过他的眉梢。这一霎那,他和温向烛的视线转瞬即逝相接。

    那时柏简行也是现在这般神色,他原以为只是因战事忧愁,以为只是为北方的形势胆寒——

    “我有害怕的东西。”

    柏简行的声音飘渺,不知从何处传来:

    “我害怕你不在了。”

    第76章

    温向烛下江南这件事不出半日便闹的人尽皆知, 北宁素来有为瘟疫灾区祈福的传统,闹了疫可谓是举国注目。故而温大人要去救灾的消息上午刚传了出来,下午满京城的大街小巷都议论了起来。

    张蘅老早就得了消息, 站在府前不停眺望巷口, 见马车驶来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苍老的面颊上爬满了忧愁, 他紧紧握住温向烛的手:“小公子……小公子。”

    温向烛笑着拍拍他的手背, 道:“张伯, 替我收拾行李吧。”

    张蘅的泪水“唰”地就坠了出来, 他嘴唇动了动,好半晌才从喉咙间滚出一声压抑的哽咽:“欸,好。”

    在老管家眼里,温向烛还是个孩子。温府千娇百宠长大的小公子,夏日穿蝉衣冬日盖锦被, 老爷和夫人把人捧在手心犹觉不够,就连府中的下人看着他也心生怜爱。

    这么个娇气的小公子一离家便是七年, 如今再回故土却是如此危险的情景。

    张管家想着想着便觉揪心不已,边收拾边抹眼泪,恨不得把自己也塞进去跟着去。

    温向烛看着无声掉泪的老管家和顶着一双红彤彤似兔子眼睛的炽阳,半是无奈半是心软, 他哄道:“你们可要帮我把温府打理好了, 等我回来,若是生了杂草, 我可是会生气的。”

    炽阳嘴巴一撇便要哭:“大人, 我想同您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

    他抽噎着:“保护您。”

    温向烛屈指弹了下小少年的额头, 道:“好好呆在家。”

    他笑着说:“等我回来,给你捎你娘亲做的点心。”

    温向烛在朝堂身居高位,乍然离开有许多事要交代, 他挑了几个大臣拜访了一圈,又进宫去找了裴书。小皇子也难受的厉害,攥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走,好说歹说才肯放人,给他一身锦袍都拽走了形。

    交代完后他还去拜见了陛下,一君一臣在宣政殿足足聊了大半日,温向烛抱着个木匣子离开时天色都擦黑了。他就着夜色跑了趟长秋宫,没见里面的人,只让冯高递了封手信进去便潇洒离开了。

    次日,天色蒙蒙亮温向烛便上了给宫里准备的马车,与之同行还有太医院数十位御医。一路上有不少送行的百姓,城墙上还站着许多送行的大臣,柏简行也在其列。

    定远将军昨夜在温府待了一宿,温大人现在都觉得身体被他抱的隐隐作痛。他心想着怎么从前不知这个人是这么个难磨性子,张伯炽阳小六好歹能安抚好,定远将军是最难搞的一尊大佛,昨夜他好赖话都讲尽了也不肯松手。

    今早起床的时候他还被吓了一跳,一睁眼便瞧见一双黑沉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眼眶中泛着骇人的红血色像是整夜没睡。

    思及此温向烛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素手挑起车帘露出张清绝的脸来,微微仰首向城墙上望去。

    柏简行立在城墙之上,玄色的袍角被晓风拂动,两人的视线在朦胧的晨光中相接。

    温向烛眼波微动,唇角漾起了柔和的弧度,似稀薄的雾气中倏然绽开的一抹艳色。马车外随行的护卫见状也笑了两声:“大人,您这是冲谁笑呢?”

    “城墙太高了,看不见的。”

    “无妨。”温向烛放下帘子,道:“他能看见的。”

    *

    南下的路不好走,路途遥远颠簸。温向烛只觉得自己在马车内左晃荡右晃荡,胃里的糕点都要被摇匀了,看东西都眼冒金星,难受的很。

    996看着脸色发白的人焦急地挥了挥翅膀:“大人,你怎么样?”

    温向烛虚弱地挥挥手:“我没事。”

    上回他进京赶考的时候也过了这么一遭,不过那时温府准备的马车宽敞舒适,走一程了还能选个客栈歇上一些。不似现在日夜兼程,能安心休憩的时候几乎是没有。

    嘴上说着没事的温大人靠在车壁上难受地直哼哼,整个人肉眼看见地焉巴了下去。出门前张衡给他准备的大包小包他舍了一半,什么软垫毛毯他一个没带,尽量轻装出行。连衣服他都是捡着朴素的拿,更别说那些心爱的首饰了。

    说来这还是996自这个世界开始,见自家宿主大人最素净的一次。刚开始宿主戴些手串,后来有个定远将军这个人形刷礼物机器,大人身上的物件就多了些。什么玉镯、耳坠、腰链咯,它上回还瞧见他给宿主送了挂在靴子上的链珠。总之大人在京城不出府的时候,浑身都是亮闪闪的。

    现下大人身上连个响声都听不见,小蝴蝶看得心酸酸,飞过去停在了他的指尖。

    “大人……”

    温向烛动了动指尖:“我没——”

    他话音未落,马夫便忽而勒马,整个马车狠狠一颤。温向烛紧紧扣住窗棱,指尖一片青白,他喘了两声偏头问:“发生什么了?”

    护卫禀告:“回大人的话,是流寇。”

    南下的路不太平,流寇出没频繁,但他们看见马车上插着的北宁旗帜往往绕道而行,这还是第一支冲上来的寇贼。

    温向烛眼睛一眯,他怎么觉着外面那些玩意儿不是寇贼,倒像是朝廷上那些老狐狸派来杀他的。

    昨日他和景帝相谈甚久,自然传出了些风声,外头都在猜他是不是知晓了些立储一事的内情,或者说陛下交予了什么能影响立储东西给他。

    温向烛冷笑一声,心道真是等不及,说不定他根本不能从江南活下来,就这么急着来取他的命了。

    “大人您小心。”

    马车外兵戎相接的铮鸣忽远忽近,马蹄踏过血泊溅起粘腻的声响,像是湿重的绸缎被狠狠撕开。

    忽而“咚”地一响,一只箭羽毛钉入车壁。温向烛眼睫未动,只听着箭簇入木的余音嗡嗡散去。

    “大人!”996小翅膀要扇出残影了,“您不躲躲吗?”

    温向烛垂在膝头的手捻了捻衣袍,神态自若:“没事,我带的人手不止这些。”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刺入车帘的长剑甚至还未触碰到他周身的空气,就被狠狠挑了出去,随后车外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与之一同落入耳朵里的还有一句:

    “定远将军!”

    温向烛一愣。

    996也傻了:“大人,你说的另外的人是指定远将军吗?”

    当然不是。

    温向烛哪里知道柏简行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他的愣神持续到马车外的声响趋于平息,带着一身血腥味的柏简行撩开车帘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男人胸腔起伏的厉害,袍角带着零星的血液,俊逸的脸颊也溅上了血光。

    温向烛呆呆开口:“柏简行?”

    怕血染了温向烛的白衣,柏简行没敢趴在他肩头,只把下巴轻轻搁在他的发顶,低低应了声:“是我。”

    “你怎么来了?”

    柏简行没讲话,只是呼吸声越来越重、越来越颤。

    他声音发抖,紧绷的薄唇动了动:“温向烛,我想起来了。”

    温向烛搭在他后背的手僵住。

    柏简行继续说:“我想起我什么时候背过你了。”

    “我也知道你那天早上在和谁说话了。”

    那日城墙相送,柏简行回去做了个梦。

    梦中的他也是同温向烛在城门。不同的是站在城墙上的是温向烛,他则是骑着马在乌泱泱的大军之中回首看城墙上的白衣丞相。柏简行的眼眶一片酸涩,难受的他睁不开眼。不知是日光太盛的缘故……还是他眸中沁出的泪。

    出征在即,按理来说他不该对京城有挂念,可他实在放心不下温向烛。

    短短一个月,这人抄了都察院御史的家,查杀兵部侍郎张封,前些日子还对提督张茂下了手,又接连流放了二皇子和十二皇子。如今是真的站在了风口浪尖,成了众矢之的。

    无论是朝廷的官、还是底下的民皆指着他的背影唾骂,好似这位曾经名满京城的北宁丞相人人得而诛之。

    可温向烛不该是这样的。

    柏简行时至今日仍旧清楚地记得他同温向烛的初见。

    那也是一个晴朗的春日,是状元郎游街的日子。晌午日头正盛,锣鼓喧天,红绸翻飞,人潮涌动呼喊如浪,金辉泼了满街。

    新晋状元郎骑在雪白的骏马之上,一身大红袍灼灼如焰,乌纱帽两侧的鎏金翅随着马蹄轻颤,晃得人眼花。

    柏简行只是去训练场路过,无意看状元游街,却不慎不熙熙攘攘的人群推到了队伍前端。

    他早就听武安侯说过,今年的状元郎是个将将弱冠的小年轻,他忍着被推挤的烦躁看去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漂亮的小年轻——

    马背上的坐着的人生得极白,日光一照,几乎透出玉色。偏那双眼睛含着笑,眼尾微挑,一粒朱砂痣缀在睫下,艳得惊心。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马背上的人朝他拱手露出个明媚的笑来。

    柏简行坐在马背上看着城墙上的温相,喉间挤满了不知名的酸楚。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偏头仰手道了声出发。

    他想着,等他从边关回来后,一定要同温向烛好好说道。届时无论温向烛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要说下去,如若实在劝不动……

    罢了,左右有他在,也不会真的让温向烛出事。

    ……

    ……

    温向烛从袖中掏出帕子拭去男人脸上的血,他不愿将气氛弄的太沉重,揶揄道:“恭喜啊,上辈子算你赢了。”

    “我眼光差,被裴觉那个狗东西阴了一把大的。”

    柏简行笑不出来,他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什么尖锐的物件在翻搅着、刺痛着:“温向烛,你疼不疼。”

    温向烛摇了摇头:“不疼。”

    柏简行扣着他的后颈重重吻了下去:“说谎,你连不加软垫的马车都坐的难受。”

    “那些年,疼不疼。”

    “……真不疼。”

    又是一个激烈缠绵的吻:“疼不疼。”

    温向烛被亲的失神,搭在他后背的手指蜷缩收紧,颤着声音道:“疼。”

    柏简行环着他的腿、以一个抱小孩的方式面对面把他抱在怀里:“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陪着你。”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对不起,温向烛。”

    温向烛把整张脸埋进他的颈窝,闷闷道:“为什么和我道歉?”

    “是我来晚了。”

    柏简行轻啄他的耳尖,手掌轻轻地抚过他的后背:“让你一个人走了这么久。”

    “是我自己看走眼了,和你没关系。”

    温向烛收紧腿圈住他的腰,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

    柏简行顺势拖住他的屁股,轻声道:“我说了,你若看走了眼,我替你兜底。我没做到,便是我的错,你没有错。”

    “这是你这辈子说的,怎么能压在上辈子的你身上。”

    “因为我上辈子也是这么想的。”

    温向烛眼眶一热,把腿收的更紧了些:“我做什么都没错吗?”

    “嗯。”

    “那我若是三五天不吃饭呢?”

    柏简行:……

    “那不行。”

    温向烛笑出声:“你方才还不是这么说的。”

    柏简行捧住他的脸,一脸严肃:“瘦了,是不是真的三五天没吃饭?”

    “没,只是这马车太颠了,我坐的屁股疼。”温大人小声嘀咕,“我还穿的不漂亮,心情不好。”

    “等回京城了,给你买新衣服新首饰。”

    “……我想穿红色的。”

    “库房刚好有一段浮光锦,给你做。”

    温向烛趴在他肩头,连日奔波的疲倦终于涌上来:“好。”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耳侧传来一声极轻柔眷恋的响动:

    “温向烛,我回来了。”

    第77章

    柏简行来了后, 温向烛好受了不少,颠的厉害有人抱着,晚上睡觉也有定远将军的衣服垫着。有人一路护着捧着温大人落地江南的时候精神头还不错。

    再次踏上故土和温向烛想象中的情景完全不一样, 四季如春的好地方眼下处处堆积着黄褐色的泥浆。屋舍坍塌, 只余椽木横七竖八地支棱着。街巷间弥散着苦涩的药气与腐浊的腥气, 在凝滞的空气中盘绕不散。

    入目一片杂乱无序, 温向烛面色冷了下来, 吩咐着:“半数御医先行去当地药坊随大夫一同诊治, 另半数巡诊,留一人去找张大人。”

    “将军随我拜访当地知府。”

    柏简行颔首。

    朝廷拨了不少银两下来,如今这不仅连临时药舍都没瞧见一个,连隔断区都没设立,可见有多少钱流入了知府的口袋。

    这般做派竟还敢在城门贴榜, 重金寻名医。

    温向烛先去揭了榜,才敲响知府的门。

    守门的小厮瞧见温向烛手中的那纸文书欲言又止, 还是闭了嘴将两人迎去了前厅。刚跨入门槛温大人首先瞧见的便是案上摆的翡翠大白菜,墙上挂画的画布都编了金丝。

    生生给温向烛气笑了,就这么副狗爬的画还用上金丝编布了。

    好一个屎盆子镶金边。

    他按小厮的指引落了坐,又接过茶水, 等到茶水都不冒热气了知府大人才姗姗来迟。

    一个皮肤黝黑还吃的满嘴流油的大胖子, 肚腩都要落在地上了。

    温向烛敛起面上的冷意,站起身行了个礼:“草民见过知府大人。”柏大将军也跟在温大人身后装模作样的行了个礼。

    大胖子叫许辉, 端的倒是一副和蔼可亲的好官做派, 抬手扶了下二人的腕:“二位不必多礼, 眼下这般境况还有壮士挺身而出是我们叙州的福气。”

    他让人坐了下来,自己坐上高坐摸了两把胡须,忧愁道:“只可惜我们这不是京城, 上头的人管不着也不愿管,才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温向烛眼波未起波澜,道:“是吗?不是说前些时日朝廷不是派了大人下来治理水患么?”

    许辉叹了口气:“那位大人也倒下了。”

    “况且瘟疫和水患怎能相提并论?”

    他摆了摆手,忧心忡忡道:“罢了,不说这些。”

    “先生能加入巡诊队伍是再好不过了,只是这费用……”

    温向烛举起手中的文书:“大人不是道白银百两寻医吗?”

    许辉道:“咱们叙州离京城甚远,出了灾情朝廷上不愿管,便没拨什么银两,拨下来的钱都用在外头了,剩下的实在不多。”他胖圆的手揉了两圈腹,“想必先生也是良善之人……”

    温向烛心中冷笑,还挂羊头卖狗肉,装模作样贴个榜把百姓哄的团团转。话里话外都是朝廷对这件事不重视才有了如今的结果,这样一来百姓倒是对他这个知府感恩戴德,对北宁朝廷咬牙切齿,真是打了手如意算盘。

    他端起案上冷掉的茶水喝了一口,许辉见他不对话,接着说:“当然不会让先生白白冒着危险救灾,报酬定是不会少的。”

    “只是可能……”

    “砰——”

    温向烛将手上的茶盏重重搁在木桌上,茶水淅淅沥沥溢了满桌。

    “许辉,你好大的胆子。”温向烛未起身,坐在下首仰头看人,气势却逼得上座的人呼吸一紧。

    泠泠凤眸中寒意迅速凝结成浮冰:“谁给你的狗胆欺上瞒下?”

    许辉心脏紧缩,“唰”地站起身,满目怒色:“谁许你在这胡言乱语?来人——”

    一声令下府上的护卫迅速进屋将厅中的两人团团围住,许辉挥手:“拖出去!”

    柏简行化作一抹黑影倏地站在温向烛身侧,他掀了掀眼皮,不知从哪里摸出了把短剑,拇指一顶剑柄剑就出了鞘,泛着凛冽的寒光。

    温向烛端坐在椅,手指一勾从袖中带出一枚金令牌直指许辉,冷声道:

    “皇权特许,先斩后奏。”

    “将军,动手。”

    “是。”

    柏简行手中剑鞘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一股劲风拂过,身形宛如温向烛身后的一道鬼影直抵许辉命门。

    “大人!”许辉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他现在哪里还不明白,这两人是个屁的大夫,分明是朝廷上派下来的人。

    他嘴唇发白,瞳孔因为惊慌缩成小小一点。他想破脑袋没想通,先前来的那一个已经倒了,怎么这么快又派了人下来。他吞了吞口水,还想挣扎:“下官……下官冤枉!”

    “冤枉?”温向烛唇边勾起一抹怪异地笑,“朝堂拨的钱进了肚子还是在你的翡翠大白菜上?亦或者在你那狗爬的画上?你还敢喊冤?”

    许辉紧绷着身子,他甚至不敢大声喘气,只要稍动脖子上的肉就碰上了锋利的剑刃:“大人……”

    “我……”

    温向烛不欲听他辩解,对着已然是傻眼的护卫吩咐:“去,抄了你们这位好大人的家。”他把这个好字咬的极重,像是恨不得将人活剥了似的。

    许辉的身体软成一滩烂泥,气若游丝:“我冤——你是哪位大人,有这么大的权力,无圣上之命,你怎么——”

    温向烛略一垂眸睨着地上的人:“你坐这个知府的位置多少年了?”

    许辉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弱弱道:“六年。”

    “六年?”温向烛扯了扯嘴角,“那真是太可惜了。”

    “若你早一年来,说不定能在叙州见过我。”

    许辉大脑猛然清醒过来,哆嗦着:“你是……是……”

    “我姓温,本名叫……”他顿了顿,淡声开口:“温向烛。”

    “动手吧,定远将军。”

    “你是定……”许辉嗓子眼的话还没说出口,脖颈就被剑刃重重划开了个豁口,粘腻浓稠的血液飞溅而非出,在那幅挂画上落下了点点猩红。

    *

    从许府搜刮出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堆砌着的尽数是民脂民膏。

    温向烛立刻开始着手设立临时药舍,让随行的御医各自分散下去负责不同的区域。同时打开许府的大门迎前些日子因水患流离失所的难民,设立隔断区尽量扼制疫。情的扩散。

    被收进许府的难民还弄不清状况,问着:“这位大人,你是?”

    温向烛轻声道:“我是朝廷派下来救灾的官员。”

    一男子听后别过头来:“朝廷?许大人不是说……不是说朝廷不会管我们吗?”

    温向烛立在人群中:“当然不会,北宁王朝不会放弃每一个子民。”

    他忙得脚不沾地,带着面巾穿梭在无数染病的民众里。给一位骨瘦伶仃的大娘喂药时被她拽住了衣摆,大娘浑浊的眼珠盯着他露在外面一双眼,颤颤巍巍道:“我见过你。”

    “嗯?”

    “你是温家的小公子。”

    温向烛柔下神色,仔细给她喂药:“嗯,我是温家的小公子。”

    大娘瞧着他眼睛一眨就落了泪:“您救过我。”

    “很多年前,您用一对镯子救过我和女儿的命。”

    大娘被疼痛侵染的身子有些发颤,被突如其来的水灾夺取了栖息的家,没来得及再寻个睡觉的地方又被瘟疫剥夺了喘息的机会。她满心绝望,叹命运为何对她如此不公。早年丧夫,一个人带着女儿幸得好心人救助才在叙州活了下来,如今又遭受此等灭顶之灾。

    她哽咽着咽下嘴里的药汁,眼前已是朦胧一片:“……小神仙,你又是来救我的吗?”

    温向烛眼尾飘上了红,声音放的很轻缓:“嬢嬢,我不是小神仙。”

    “但是我是来救你们的,不要害怕好不好?喝了药再好好睡一觉,我会一直陪你们到一切结束。”

    将情绪激烈浮动的大娘安抚好,温向烛没时间喘口气就忙着往外跑。挨个查看药舍的情况,统计疫。情的蔓延情况。

    他从城东跑到城西,一路抚慰民众震荡绝望的情绪。累的眼前阵阵发黑,起身的时候还得撑一把腰,他苦中作乐地想今天晚上回去得让定远将军屈尊给他按摩才行。

    他站在巷子里揉发酸的腰肢,伸伸胳膊蹬蹬腿忽闻一声女声入耳:

    “小烛。”

    温向烛身体一僵,缓缓转头。

    温夫人孟铃正站在一阁楼上看着他,保养得当的妇女依旧能窥见年轻的容色,一双绝美的眸子含着泪,紧紧拽着手里的帕子。

    孟铃自瘟疫初始便跟着温老爷温钦在城中给百姓无偿发药,这栋小阁楼是他们夫妇临时盘下来的,楼下的区域用于药物的派发,楼上供人休息。如今疫。情愈发糟糕了,城中一片混乱,每天大把大把的人死去。

    她方才听着来往的人说朝廷上派人来了,城中搭建了药舍,每个都有御医的坐诊。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瞧见楼下那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背影。

    原来朝廷派的人是她的孩子。

    温向烛错愕转瞬即逝,随即眼睛一弯,软着嗓音唤了声:“娘亲。”

    一颗隐隐悬着的心此刻终于落回了实处,自打江南的消息传入京城后他一直刻意不去想家里的情况,落地之后甚至连家的方向都不敢望一眼,幸而一切安好。

    他高兴地举起双手挥了挥,生怕温夫人瞧不见还原地蹦跶的两下:“娘亲,是我,我回来啦。”

    孟铃喉咙一酸,手中的帕子几乎要被拧烂。她连转身喊了声老爷,一阵匆忙凌乱的脚步声后温向烛就瞧见许久不见父亲也出现在了窗口。

    温钦看清底下的人先是抬起胳膊恶狠狠地指了指,指尖颤着好半晌才放下,嘴唇抖动:“怎么,怎么……”

    怎么来的人是你。

    怎么瘦了这么多。

    怎么蹦跶了半天身上连个响也没听见。

    温向烛又笑眯眯朝着他摆摆手:“爹爹。”

    温老爷喉间沉沉吞咽了两下,想问的话尽数吞了下去。

    “小烛。”他垂下头,只是低低喊了一声,问道:“吃饭了吗?”

    第78章

    温向烛冲他重重点下头:“我吃过啦。”

    “爹爹娘亲不用担心我, 我很好。”

    说完还怕夫妻俩担心,抬起胳膊原地转了两圈。

    幼时他出府玩,大半日不着家是常有的事, 每次孟铃都会生气的用手戳他脑袋。

    温小公子瞧见娘亲恼火了, 便会原地转上个两圈, 流光溢彩的华服在空中划出个半弧, 腰间的挂饰跟着砰砰响。全身上下展示完后小公子便笑眯眯地抱娘亲的腰嘟囔着说我没事呀, 这遭下来孟铃心中有天大的火气也消了个干净。

    孟铃扯出一抹牵强的笑意:“没事便好, 没事便好。”

    “小烛,你要当心着身子,从小到大你就身体不好,喜欢生病,一病就是半月。”她红着眼睛, 一度哽咽到说不下去,“小烛,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温向烛有心说些安慰的话,却只来得及应一声好便听见巷口有人唤温大人。无奈之下只能朝阁楼之上的人挥挥手:“爹爹娘亲我先走了。”

    “等得空了,我再来看你们。”

    见了爹娘一面温大人心情松快了不少,瞬间眼不花了腰也不疼了, 走路都带着风。

    他一口气视察完了所有临时药舍, 对眼下的情况有个大致估算终于得了空去见张临。

    张临瞧见他像瞧见了什么失散多年的亲人,躺在床上叫喊着:“温大人!大人下官好想你啊。”

    他伸手胡乱擦去不存在的泪, 激动地把尊称全抛之脑后:“我还以为我要交代在这里了, 温相啊呜呜, 临时之前还能在见你一面我死而无憾。”

    温向烛又好气又好笑:“张大人看着精神的不得了,阎王爷应当是不收这么吵闹的鬼的。”

    “才不是。”张临在床上哼哼两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哪里都疼,浑身没劲。”

    “若不是我身强体壮,早就一命呜呼了。”

    温向烛无奈道:“是是是,你身强体壮,那请身强体壮的张大人好好养病,切莫大声叫喊了。”

    张临嚎了几嗓子没了力气,消停了下来,温向烛问了些前些日子水灾的事,又对着人一阵安慰才回了许府。

    他和柏简行一同在许府歇脚,白日分头行动,等到晚上才上面。

    温向烛一踏进屋子浑身的力气被抽干似的倒在了榻上,定远将军进屋子就看见面朝下趴着的“一片”温大人。他走过去把人捞起来:“累了?”

    “嗯。”温向烛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他今日在城中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难民和患病的民众不计其数,光是安置都要花大力气。更别说诊治和药物的派发。况且水患后屋舍还尚未恢复,药物也不够,总之每一处都是一团乱麻让人头大。

    “府中的人烧了水,沐浴完休息?”

    温向烛趴在他肩头,累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闷着声:“不想动。”

    “将军伺候我。”

    柏简行垂眸,轻柔撩开他面上杂乱的发丝抚上他的脸:“我伺候你?”

    累迷糊的温大人下意识蹭了蹭他的掌心:“嗯,你帮我。”

    “好。”

    柏简行两只手拖住人的屁股稍稍用力就把人稳稳抱了起来往屏风后走去,等到被脱到只剩了件里衣时温向烛才猛然惊醒。

    他按住柏简行的手:“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他扯紧了里衣,手忙脚乱把柏大将军往外推,“我方才在说笑呢。”

    柏简行瞧着他一副羞耻到恨不得遁地的样子轻轻扯了扯嘴角,附身吻了吻他的额头:“有需要叫我。”

    “没这个需要!”

    温向烛把整个身子都浸入水里,连脸都埋了一半进去,心想着果真人脑袋不清醒就会坏事。要不是他方才反应了过来,不得被人看光了去?这个柏简行也真是,看他不清醒就不能提醒他一下?

    在外勤勤恳恳亲自动手铺床的定远将军丝毫不知道自己又被人好一通埋怨,不过温大人心眼大,沐浴出来什么事都忘记了,往刚收拾好的床一窝就不动弹了。

    “头发都湿了,先别睡。”

    柏简行摸出支玉簪子帮他盘了下发,一头乌黑的发丝被松松挽在颈侧,发尾还在滴水。

    温向烛微微侧身从被褥里分出个眼神来:“柏简行,我腰酸。”

    柏简行心下一软:“等我一下。”

    他快速净了下身出来上床把温向烛抱在怀中,依旧是拦着腰把人面对面抱着,手掌放在他腰后轻柔打转。

    温向烛趴在他胸口,半阖着眼:“我今日看见爹娘了。”

    “他们还好吗?”

    温向烛点点头,抬眸看他,眼睛里带着零星的光亮:“嗯。”

    柏简行被他这个眼神看得愣神,温向烛发梢上的水滴顺着脖颈滴到他半敞着的胸膛,燎的他一圈的皮肤都开始发烫。他强压下内心的悸动,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温向烛的背脊:“很高兴?”

    “嗯。”温向烛没察觉出他的不对劲,反倒是大大方方枕在他心口,“很久没见到他们。”

    “娘亲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爹爹看起来身体也不错。”

    柏简行的手顺着他凸起的蝴蝶骨来到了发顶:“听百姓说城西有富贵人家在发药,是他们吗?”

    “嗯嗯。”说到这温大人还有点小自豪,尾音都飘了起来,“是我们家。”

    柏简行被他逗笑了,闷闷的响动震的人耳朵发麻,温向烛支棱起身子:“你笑什么?你在笑我?”

    “没,只是很喜欢你。”他顿了顿又问:“你现在心情很好吗?”

    “嗯。”

    柏简行盯着他的嘴,低声道:“奖赏。”

    “什么?”温向烛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发觉他直勾勾的目光后才恍然大悟,忆起了景帝寿宴那晚他喝醉后在轿子中发生的事。

    他拍下腰上的手,果断从男人身上滚了下来埋进被窝里:“不给。”

    “我困了。”

    但手无缚鸡之力的温大人显然敌不过常年征战沙场的定远将军,被按在被褥里强行要了“奖赏”。要的眼泛水光,嘴唇都被亲的红肿。

    温大人恼火的不得了,裹紧被子带着一肚子火入睡了。

    *

    次日温向烛起的很早,他照例巡视了一圈药舍的情况。可喜的是秩序稳定了不少,看病的抓药的个个井然有序,不似刚来的时候全一窝蜂地挤进唯一的药坊,人满为患。

    不太好的便是瘟疫的扩散的速度虽因隔断区的设立减缓了不少,但寻不到解决之法每日死亡的人数还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数目,街巷没一会就抬出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

    温向烛拿这个也没法,他读了很多书,但都是治国之法,没读过医书。

    眼看着每天焚烧的尸体越来越多,百姓们的情绪也日益焦躁起来,隔断区里充斥着的哭声不绝于耳。

    甚至张临的情况都直转其下,温向烛去看他的时候,上回还能大呼小叫的张大人已经没力气同他说话了,塞了一纸遗书给他,还嘱托要他回京后将张府的银子送到他父母手上。

    温向烛红着眼睛把信封还给他:“别瞎说,张大人身强体壮,怎么会有事呢?”

    张临笑着笑着就溢出一滴泪,开始说胡话:“温大人,你说我这算不算殉国啊?”

    “能不能算北宁的大功臣?”

    “你回去了,可要替我向陛下讨赏,然后交给我爹娘。”他惋惜地叹了口气,“我还攒了好多娶亲的钱呢,都没用上。”

    温向烛艰难地吞咽了下酸涩的嗓子,道:“能用上的,等回京城了你娶亲,还要请我去喝喜酒。”

    “……我要娶京城最美的娘子。”张临嘀咕了两句,“然后生一个和她一样漂亮的小姑娘。”

    “到时候请大人做她义父,可好?”

    温向烛道:“好,我还可以做她的老师。”

    张临一笑:“我们家姑娘能得到和皇子公主们一样的待遇呢,真好。”

    他每说一句话心气就像风一样泄露出去了,最后一丝力气殆尽后便昏睡在榻中不做声了。

    温向烛游走在最前方,这段时日眼睁睁看着太多生命在他面前消逝,死在他面前的每一个开始还有力气攥着他哭。边哭边说不想死,说家里的孩子还等着人照顾。有点年纪太小,哭都没力气,猫似的发出两声痛苦的呻。吟。

    后来便是哭也没力气了,眼角还挂着泪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睁开,白布一蒙或作了一捧灰。

    让温向烛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流民入侵江南的那年,大批流民涌入,又成堆地死去。很多人死去的时候,身上都没有一件体面的衣服。

    彼时他尚且年幼,面对逝去的生命毫无办法。如今他已是一朝之相,却还是没有办法挽救消逝在眼前的生命。

    他心力交瘁,刚来的时候只是身体的疲惫,可这段日子却像是心脏都被硬生生磨去了一层。本来身子就没什么份量,这遭折腾更是让他人都薄了一层,大风刮过来就能将人吹走似的。

    他都不敢顶着这幅样子去见爹娘。

    “温向烛,你需要休息。”

    柏简行找到厢房中费尽心力部署人力的温向烛,眉头皱地能夹死苍蝇:“你昨晚只睡了半个时辰,早上查药舍,上午查隔断区,下午又去巡视流民安置情况。”

    “你不是铁打的,经不起这么折腾。”

    这人前两天还会冲着他撒娇喊累,要按摩。现下一声不吭,每天两眼一睁就往外跑,眼见肉眼可见的消减下去了,脸色还愈发吓人。

    温向烛没放下手中的毛笔,他想规划出更好更合理的分区,把手上的资源利用最大化:“我没事。”

    “温向烛。”柏简行沉着脸上前,一把按住他的手。

    掌心一缩,他紧紧攥着掌中白皙的手,忽而瞳孔紧缩如针,眼眶爬上密密麻麻的血丝。

    好半天才抖着声音道:

    “温向烛,你在发热。”

    温向烛迷茫地抬起头,慢吞吞道:“什么?”

    柏简行眼眶一下就红了,他慌乱地捧住温向烛的脸,掌心下仍旧是一片灼人的滚烫。心中陡然冷了下去,他喉咙发涩:“没事的,我让人请太医来。”

    “没事的。”

    他起身冲着外面的人吩咐两句,三步并做两步上来紧紧抱住软榻上的人:“没关系的。”

    被大脑忽略的不适感齐齐涌了上来,皮肤下隐隐的灼烧感像是有人将炭火埋进血肉,缓慢地闷燃。呼吸渐渐变得粘稠,喉咙干涩得发疼。

    温向烛闭上眼,呼吸放得又慢又轻:“我是感染了吗?”

    柏简行把胳膊收的很紧,像是要把人勒进血肉里,他咬着牙道:“不是,只是风寒。”

    温向烛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来这里他就没想过要全身而退,闻言扯出一抹笑:“定远将军怎么还会自己骗自己呀?”

    “你别说话了。”

    太医来得很快,扛着药箱一路小跑着进了厢房:“温大人,定远将军。”

    柏简行让开身位:“别讲这些虚礼了快过来。”

    太医不敢耽误,连忙伸手把脉。不过两息心下便有了结果,这是他最近最常把的脉象。

    “大人……”

    温向烛平静道:“感染了,对吧?”

    太医躬起身子,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晓了。”温向烛收起手腕,轻声道:“劳烦大人让人替我煎一碗药来。”

    厢房中气氛冰冷死寂,他不敢多待,收起药箱忙不迭退了出去。

    柏简行自打听见了太医的诊断结果整个便化作雕塑般一动不动,手搭在膝头捏拳,用力到青筋鼓起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温向烛静静凝视他半晌,探出手轻轻笼住他的拳,温声道:“我没事的。”

    “我现在只是有一点晕,一点点。”

    “不过我感染了,你晚上不要和我一起睡觉了。”他絮叨着,“也不要动不动就上来亲我。”

    “那张新的部署图,你拿去给侍卫长,叫他安排下去。”

    柏简行一言不发,探出一只手臂把他抱在腿上,脸颊深深埋进了他的颈窝。

    温向烛急了:“你别这样呀。”他用力推了推人,没推动,“别靠我这样近,到时候我们两个人都病了怎么办?”

    “那就一起。”

    柏简行喘了口气,张嘴咬了口他的颈肉,重复道:“那就一起。”

    温向烛静了一瞬,垂眸拂过他的眉眼,原来锋利眼眸此刻像是被深不见底的悲伤淹没了,其间裹挟着自责愧疚,还有一些叫人看不懂的情绪。

    他温声道:“别这样。”

    “柏简行,别这样。”

    “那样?”

    不知是知道自己感染的了心理作用,还是他身体太差了,他现下晕的厉害,看人都有了重影。

    温向烛声音弱了下去,用力眨眼想要看清眼前的人:“你听话,离我远一点。”

    柏简行从他颈窝抬首,不仅没有依言远离,反倒是将他狠狠塞进了怀里,按在自己胸口。

    “你想都别想。”

    温向烛听着他失序的心跳,闷着嗓子来了句:“你心脏跳的好快,是在害怕吗?”迟来的疲倦感让他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垂,饶是如此他还是抬手轻柔地顺了顺柏简行的胸口,“不怕不怕。”

    柏简行嘴唇被自己咬出血来,口腔内壁也尽是破口,铁锈味弥散至喉管。他盯着怀中闭眼昏睡的人,声音好似低到尘埃里:

    “温向烛,别离开我。”

    “求你。”

    *

    可能真的是应了温夫人那句你从小身体就不好,温向烛的病发作很快,没出三天就下不了床了。

    他烧得浑身都疼,晚上更是疼得不能合眼。

    柏简行把他抱在怀里,哄孩子一样拍他的后背。消瘦的人蜷在他臂弯里,那张素来如玉面容透露出孱弱的苍白,衬得眼角那颗痣愈发鲜明,像一滴将落未落的血。

    “柏简行……”

    温向烛虚虚睁开眼,纤长的睫毛被冷汗浸湿,投下一片颤动的阴影。

    他稍稍一动,几缕乌发便黏在颈侧,蜿蜒如墨痕。中衣被他蹭的凌散,露出一片嶙峋的锁骨,在晃动的烛光下泛着病态的莹润。

    “我在。”

    柏简行搂着他的腰把他往上搂了搂,伸手擦去他脖颈上的汗,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背:“我在呢。”

    他干枯地嘴唇颤动着:“外面……外面的灾情怎么样了?还有…还有张临,他怎么样了?”温向烛艰难地掀开眼皮,清冷的眼蒙了层水雾,瞳孔涣散一片,恍若将要熄灭的星,“还……还有你。”

    “最近,最近有没有好好休息?”

    柏简行不敢太用力的动他,生怕他碎在怀里成了一地的瓷片。偏生现下他的手抖的厉害,连给温向烛擦泪都不敢。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缓,一个一个回答他的问题:

    “你的部署起了效果,灾情相较之前扩散的速度慢了许多。”

    “张临也很好,昨天听说你病了,还从床上爬起来想来看你。”

    “我……”他顿了顿,接着说:“我最近有好好休息。”

    “骗人。”温向烛想去摸他眼下的乌青,奈何手臂像是被人灌了铅挪动不了半寸,“你眼下黑了一片,都没之前俊俏了。”

    柏简行俯身用脸颊蹭他的鼻尖,低声道:“没有之前俊俏了你还愿意和我成亲吗?”

    温向烛眉眼稍稍一弯,在他耳侧轻喃:“本来……本来也没答应。”

    “你若是,若是没有之前俊俏了,我更不答应了。”

    他说着说着,意识又迷糊了,口齿不清道:“要……要娶我……”

    “要很多很多聘礼……我才答应的。”

    “那我就给你很多很多聘礼,给你做最好看的婚服,打最漂亮的首饰。”

    温向烛道:“那我也……也得好好考虑一下。”

    柏简行蹭了蹭他的面颊,嘴唇擦着他的耳廓低语:“这是大事,是要好好考虑一下。”

    “嗯……你的打架这么厉害,日后欺负我怎么办……得考虑。”

    “不欺负你。”

    “疼你还来不及。”

    后两日温向烛的情况越来越遭了,药都喂不进口。

    柏简行喂一口他便吐一口,一张帕子被药汁浸了个透。

    他趴在柏简行肩头别着脑袋干呕着,背脊绷成一道脆弱的弧,肩胛骨如折翼般耸起。素白的单衣被冷汗浸透,黏在削瘦的身躯上,透出青白的皮肤。

    他什么都没吃,吐也只能吐出几丝酸苦的涎水,在嘴角蜿蜒出一线银线,透不出半点活气。

    “抱歉啊……给你把衣服弄脏了。”

    柏简行原先不知道一个人的心可以疼成这个样子,拳头大的心脏像是被成百上千的人拉扯蹂躏,硬生生撕成几道碎片。他的呼吸都断断续续,摸出一张新帕子给他擦唇:“说什么傻话呢?”

    “我……我现在是不是一点都不漂亮了?”

    温向烛见过许多遭瘟疫折磨的人,那些人被病痛折磨的形销骨立,面色苍白如纸,口中不断溢出痛苦、绝望的呻。吟。

    他不想变成那个样子。

    “漂亮,你最漂亮。”

    柏简行下颌紧绷,眼底尽是痛色:“你最漂亮了,小烛。”

    温向烛又问:“我是不是……是不是要死了?”

    恰逢院子里有人发出一阵凄厉地哀嚎:“不要啊!不要离开我啊!!”

    院中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死去,昨天还在说话的人今日就变成担架上的一具尸体。

    柏简行抱着人的五指瞬间收拢,这些天极力粉饰的太平裂开一道缝隙。他在战场上面对怼到眼前的刀剑都没这么怕过,此刻却体会到什么叫肝胆俱裂。

    他不信神佛,开战前求神仪式他从未去过,他只相信自己手中的剑。

    现在他只觉得后悔,是不是因为自己对神佛的不敬,才让他爱的人遭受如此苦难。

    他躬下身,额头抵住温向烛的肩膀,无声地抽泣和呐喊尽数纳入那层薄薄的布料:

    “……别瞎说。”

    求你了。

    “你会长命百岁的。”

    不要离开我。

    “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呢。”

    你要是肯留下来,我什么都愿意做。

    温向烛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识在逐渐消弥,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滴在了他脸上,但他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每当他的意识就快要沉浸在不见五指的漆黑里,他就听见一道“小烛”,听见一声他就应一声。

    “小烛。”

    “嗯。”

    “小烛。”

    “嗯。”

    ……

    最后他应的有些累了,回应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只觉脸上像是在下雨一样,有数不清的冰冷水滴往脸上坠落。

    被那片漆黑彻底吞噬时,恍然间,他听见了一声嘶声裂肺的:

    “小烛!”

    好多人的声音。

    柏简行的、爹爹的、娘亲的,还有小蝴蝶的。

    第79章

    随后他听见破门而入的声音, 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乍然响起,裹挟玉佩撞击铃铛的脆响。温向烛听得出来,那是娘亲的声音。

    孟铃踉跄着步伐和温钦相互搀扶着进了屋子, 年过半百的夫人膝盖一软就栽倒在温向烛身前, 紧紧拽住那只无力下垂的手, 扯着嗓子喊道:“小烛啊, 小烛啊!”

    温向烛的睫毛湿哒哒地垂着, 不知道被自己的泪还是被柏简行的泪侵染了。他睁不开眼睛, 也讲不出话,只能费劲地动了动指尖,告诉温夫人自己还在。

    感受到这一动作后孟玲眼眶的水光像是再也盛不住似的,倒豆般地往下掉:“小烛,怎么生病了…生病了都不告诉娘亲。”

    “你这么怕疼, 怎么…怎么自己硬熬啊。”

    向来爱惜自己容貌外形的妇人拖着发软的腿向前膝行,精致名贵的衣料在地面拖拽着沾上一地灰尘。她伸手抚上儿子的脸, 用指腹一点一点擦过他的面容,像以前做过无数次一样。

    温向烛从小就讨人喜欢,生得粉雕玉琢任谁看了都要夸上两句。生在富贵人家却没半点架子,城北到城西一条街就没有他玩不来的。

    温家夫妻更是爱极了他们的孩子, 有了温向烛一个便不准备再另要孩子, 全心全意养着他爱着他。孟铃最喜欢的便是抱着温向烛,摸摸他的脸再低头亲亲他, 光是看着就心生欢喜。

    她从未想过, 再像当年一样摸摸自己孩子的是这幅景象。

    被养的金贵的孩子如今裹着一身单衣, 被人抱在怀里如同枯叶只有薄薄一片,呼吸起伏都瞧不见。

    孟铃又想起温向烛幼时,小孩娇气身体又不好, 换季便染病。他一病就软着嗓子撒娇,说疼说难受,不是让她抱就是让温钦抱,脚都不乐意沾地。

    光抱还不够,他还会闹着要吃牛乳香糕、桂花栗子糕要把糕点铺子里的东西点个遍。

    可现在病成这幅模样,却不哭也不闹,连疼都不喊一句。

    孟铃心如刀绞,脖颈上青筋暴起,吐出来的字眼却模糊到听不清:“你怎么都不告诉娘亲,娘亲都……都没在你病的时候抱抱你。”

    温向烛听着她的话,想安慰她说自己一点也不疼,说自己已经活了很多年,上辈子在京城每一次生病都是一个人,他已经习惯了。

    还被很多骂被很多人暗杀,他都是一个人。

    他都习惯了。

    可他早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喉咙里发出的尽是微弱的、缥缈的呻。吟,风一吹就散了。

    温钦起初还能站得住,见此情景终于泄了力倒在了孟铃身侧。他恨得捶胸顿足,当年他就不该让自己的孩子进京做官,就应该把他留在身边,让他永远在江南做一个闲散的富贵公子。

    让他在家吃好的、喝好的、穿最华贵的衣服、戴最夺目的首饰。

    而不是……而不是……

    温向烛的耳边嗡嗡作响,传到脑中的声音像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纱布让他听不真切,唯一能清楚听见的是那只小蝴蝶的话。

    【大人。】996的电子音透露出一股子虚弱,【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嗯。】

    996语速很快:【大人你听我说,我找到了能治病的方法了,你再多撑一会。】

    它是现代科技产物,但每个小世界都是虚构的,它的知识库中找不到能对应这一次瘟疫的解决办法。宿主大人染病后它心急如焚,可把库翻了个底朝天也不找到应对之法。

    最后关头它想起了在上个世界的经历,它可以穿梭进原著世界。虽然在原著中并未写到这次瘟疫,但在原著结束后,小世界还会以原著为依托继续运转,直至两位主角死亡。

    也就是说,虽然书中并未写到这次灾祸,但自主运转的小世界可能会有这次灾祸的发生。

    996当即决定耗费能量再一次传送进原著小世界,好在命运眷顾,在温向烛死后的第十年,裴觉在位的第二十六年,北宁爆发了一场持续五年的大疫,导致北宁王朝元气大伤。

    小系统背下了耗费五年之久才制出的药方连滚带爬的回来了,因为世界的穿梭加之在那边呆了太久,它的能量已经所剩无几,翅膀都扇不动了。

    【大人,我现在把药方告诉你。我会把最后的能量传输给你,你一定要撑下去好吗?】

    【只要喝到药了,你的病就会慢慢好转,再坚持最后一下,你的家人们都在等你。】

    温向烛从混沌的思绪中拨出一丝清明:【都给我,那你呢?】

    996轻轻笑了下:【我的能量会恢复的,只是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我会短暂的消失一段日子,但我保证,我会回来的。毕竟我还要看着大人把任务做完,过上好日子呢。】

    温向烛还想说什么,脑中的小蝴蝶已经不见了踪影。只余一股轻柔温润的水流涌过四肢百骸,浑身上下像是被什么拖起来了轻飘飘的。

    他睁开了眼睛。

    柏简行第一个捕捉到他的动作,把人抱紧:“小烛?是好一点了吗?”

    温向烛身体还是痛的,说话很轻:“我做了一个梦。”

    孟铃握住他的手放在脸上,费劲地扯了扯嘴角,“什么梦?”

    温向烛也跟着她笑:“我梦见了有人把我的病治好了。”

    温钦心中酸的冒泡,还是哄孩子似地顺着他的话问:“真的呀?怎么治好的呀?”

    “他给我吃药,吃完了我就好了。”温向烛小声咕哝着,“我还记得药方呢,爹爹煎给我吃好不好?”

    温钦自然是不信的,但他愿意哄着孩子:“好,小烛说,爹爹记着。”

    温向烛把996告诉他的方子讲出来,看着温钦离开时沧桑了十岁不止的背影,缓缓说了句:“爹爹,是真的也说不定。”

    “他们都喊我小神仙呢。”

    温钦吐出一口浊气,强忍下眼中的涩意,接话道:“嗯,我们小烛最善心了,是有好报的。”

    *

    温家夫妇几乎是抱着绝望的心情、当这是最后同孩子相处的机会熬的,但任谁也没想到,温向烛的状况真的好转了,起码不是喝什么吐什么、眼睛都睁不开了。

    夫妻俩在房间陪着人到很晚,温向烛好一顿劝才把人劝去休息。毕竟两老身体素质不敌定远将军,感染的可能性极大,温向烛怎么会由着他们陪自己过夜呢?

    温向烛把人劝走了,自己却睡不着觉。他不睡柏简行自然也不会睡,他照旧是把温向烛抱在自己臂弯里,一遍又一遍摸他的脸,像是在抚摸失而复得的宝物。

    温大人蜷缩在他胸口趴着,轻声道:“今天下午有人哭的好凶。”

    柏简行并不反驳,温向烛在他怀中呼吸渐弱的时候,他甚至也有了去死的念头。

    他这辈子再不会有比那更绝望的时刻了。

    “小烛。”干燥的嘴唇擦过温向烛的额头,他哑着声:“不要离开我,求你。”

    许是他话中泄露出的悲伤太重,温向烛不忍叫他如此,软着声音安慰:“我现在不是好了许多吗?”

    柏简行眸光柔下来,顺着他的额头一路吻到鼻尖:“我们小烛,是不是真的是神仙。”

    温向烛的气息和他在方寸之地交融,温大人刻意躲了躲没同他接吻,怕传染了他。

    “我哪一天飞升了也说不定。”

    柏简行却丝毫不惧,衔着近在咫尺的唇吻了下去。他吻的很深很重,像是要把眼前的人彻底融在臂弯里。

    温向烛微微张着唇小口小口地喘气,泛着病气的脸庞染了点血色,清冽的眸中也晕上了胭脂:“要是被我传染…有……有你好受的。”

    “正好。”柏简行目光灼灼,“体验一遍你受过的痛,我很乐意。”

    “会很难受。”温向烛闷闷道。

    柏简行静了一瞬,把他往深处塞了塞,心跳声震的人耳朵发麻。温向烛正想躲一躲,就听见他说:

    “小烛,这是这些天,你一次说难受。”

    温向烛顿住:“是吗?”

    “嗯。”他伸手拢了把温向烛乌黑的发,看着他不过三五天就消减下来的脸,眸中是一片难捱的痛色,“第一次。”

    温向烛偏头蹭了蹭他的掌心,道:“那我现在要多说几句。”

    “我痛,我难受,哪里都不舒服……我还瘦了很多,不知道回去以后我的首饰还能不能戴的下。”

    “我给你养回来就好。”柏简行垂首,和他额头相抵,“还可以打新首饰,有没有想要的?”

    温向烛敛眉想了会:“想要臂钏,还有发簪,那种很华丽的。”

    “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

    柏简行把他拖起来,圈着拍背:“好,要什么都给你。”

    他喉咙发紧,话语中带着说不出的恳切:

    “快点好起来吧,小烛。”

    *

    耗费五年之久的药方见效很快,温向烛能下床之后就把药方推了出去,不出五日,整个叙州的疫情肉眼可见的好转。

    源头解决了救灾工作便简单了许多,萦绕在江南上方经久不散的沉重压抑一扫而空。消息传入京城,景帝大喜,亲自带领群臣祭拜天神。

    从阎王爷底下捡回来一条命的张临摇身一变又成了话痨,围在温向烛身侧叽叽喳喳:“温大人,你真是神仙下凡吧?”

    温向烛神色无奈:“不是说了是我病入膏肓,走马灯时想起了许多年前看的医书吗?怎么就神仙下凡了?”

    对着父母说说也就罢了,他自然不可能对外宣称自己是做梦梦见了药方,怎么说这也太玄乎了。可没想到就算往外是说忆起了医书,外面的还是流言四起,甚至越来越玄乎。

    从他是代表着神的旨意,变成他是神仙转世,现在已经成了真神下凡了。再这么演变下去恐怕真要说他不日便要回到天上当神仙了。

    张临笑道:“百姓都这么说呢。”

    说来这事温向烛就头疼,他现在只要一出门就被神仙神仙的叫,叫的他恨不得缩进地里。

    “你别说了。”

    经了一遭同生死共患难张临胆子大了不少,他往温向烛身边凑了凑,道:“之前说要给我家姑娘做义父,当老师的事还作数吗?”

    温大人睨他一眼:“等张大人什么时候真的娶了亲再说吧。”

    “唉——”

    张临一嗓子还没嚎完,就被一股劲推开了,他一抬眼就瞧见定远将军黑的像锅底的脸,悻悻地把话咽进肚子里。

    柏简行虚虚把人揽进怀里,帮他把歪斜的披风扯了扯:“别再河边吹风了,不是要回家吗?”

    温向烛乖乖扬起脖颈让他给自己的系带打了个漂亮的结:“好。”

    两人结伴而行,独留张大人在原地摸不着头脑,心道:

    这两人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就算是好兄弟,他和他的好兄弟也不这样啊?

    张临仰头构想自己的好友揽着他给他系披风……

    咦。

    张大人打了个寒颤,疯狂甩头试图把脑海中恐怖的一幕甩出去。

    温府里,佳肴摆了满桌,瓷盘堆砌而放依旧有放不下的架势。

    孟铃见温向烛进了府,一路小跑着迎了上去。

    “小烛!”

    温向烛眉眼一弯,展开胳膊和她拥了个满怀:“娘亲。”

    这几日孟铃也被硬生生磨去了几分心气,平日惯爱打扮的妇人眼下素面朝天,憔悴了不少。

    她伸手摸遍温向烛脸上的每个角落,掌心止不住地发颤:“好久没在家用膳了吧?今天做的全是你爱吃的菜。”

    温向烛弯下身子任她摸,轻轻耸了耸鼻子:“嗯,我闻到了牛乳香糕的味道。”

    孟铃笑了笑:“当然少不了。”

    等到上桌的时候温向烛才知道“少不了”是什么个意思。他在心里数了数,嗯,牛乳香糕有五盘,整整五大盘。

    他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他娘亲这是把他当什么喂了啊?

    不仅如此,他的碗中就没有消停过,一眼没看着三个人就把他的碗堆成了一座小山。

    温大人无奈至极:“爹爹,娘亲您们自己吃呀,别老给我夹菜。”语罢,他又转向柏简行,“还有你,自己吃。”他伸手捂住碗,“不许给我夹菜了。”

    温钦紧绷了好几日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去,之前情况太危机,他都没来得及问这位一直跟在儿子身边的人是谁:“小烛,这位是?”

    温向烛道:“是定远将军。”

    夫妻俩大惊,北宁谁人不知定远将军战神的名号,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将军就这么贴身伺候了自家孩子大半个月。

    两人连忙起身行礼:“久仰将……”

    柏简行先他们一步将人扶了起来:“老爷夫人不必多礼。”

    孟铃心有余悸,敢情一直在他们面前晃荡的是这么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温钦是生意人,手中的消息很多。他早闻北宁的定远将军在军事是天纵奇才,没曾想过这位传说中的人物是这么个俊逸的年轻人。

    说来他还是挺佩服这位将军的,好几次传来边关失守的消息都是靠这位力挽狂澜,说一句保护神真的不为过。

    思及此,他起身敬酒,道:“久闻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柏简行亦站起身和他举杯:“不敢当。”

    “温相才是真的名满天下。”

    他瞧着眼前的老先生和夫人,锐利的眉眼悄然放柔,神色却透露情真,他温声道:

    “温相才华横溢,风华绝代,见之难忘,我倾慕已久。”

    温钦一口酒尚未下喉,好悬喷了出来。孟玲亦是花容失色,筷子“啪嗒”一下掉在了桌上。当事人温大人瞳孔骤缩,僵硬地扭过脖子盯着人看。

    一桌人唯有柏简行神色如常,甚至还抬手帮温向烛擦去了嘴角的糕点残渣。

    温钦和孟铃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如出一辙的震惊。

    怪不得!温老爷一拍大腿,怪不得怪不得那日这位大将军把他儿抱着!

    怪不得!温夫人一拧眉头,怪不得怪不得这位大将军天天和她儿同榻!

    太心急了把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忽略了!!!

    夫妻俩食不知味,倒是温向烛心大,想着左右他爹娘是溺爱他的,不会出什么大事。这么一想他便放下心来,慢吞吞消磨起面前这碗“小山”。

    用完膳后孟铃把温向烛拉到一边,忧心忡忡道:“小烛啊……”

    “你们……这……他……”

    “这……可以吗?”

    温向烛瞧着自家娘亲一副想说又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有些好笑,道:“可以什么?”

    孟铃压低声音:“他要是欺负了你怎么办?”她伸手比划,“他这么高,肩比你宽这么多……这,这……”

    温向烛笑出声来:“您看这些天他是会欺负我的样子吗?”

    确实是这么个理,孟铃仔细一琢磨,心想这些日子那位将军对小烛的关切有目共睹,抱着哄着从没放下来过。连说话也轻,像是怕惊扰到人似的,是真的当眼珠子护着的。

    她微微松了口气,轻声道:“你幸福平安就好。”

    温向烛心底划过一道暖流,俯下身像小时候同孟铃撒娇一样趴在她肩头蹭蹭脸,声音轻软:“我知道。”

    “而且,我尚未和他……”他嘟囔着,“若是他待我不好,我便不同他一起了。”

    孟铃拍拍他的肩:“都依我们小烛的。”

    天色已晚,还有些难民尚未处理完,温大人和定远将军还得回去处理。夫妻俩站在府门前相送,看着走远的一黑一百温钦面上愁容漫天:“唉。”

    孟铃道:“叹什么气呢?”

    “你说这叫什么事?”

    “你之前不是挺敬佩定远将军的吗?”

    温钦一噎:“这是一回事吗?”

    “国事和家事一码归一码!带兵打仗厉害,不见得会疼人啊!”

    温老爷越想心中越是忧,最后大手一挥:“罢了罢了,小烛高兴便好。”

    “只要他高兴,做什么都好。”

    往回走的柏简行面容也是一片沉重,温向烛瞧着他眉毛打架的样子,笑道:“这是在做什么呢?”

    柏简行眉头越蹙越深:“我方才是不是太严肃了?有没有吓到他们?”

    “你说的这么突然,无论做什么表情都会吓到他们。”

    柏简行:……

    “确实唐突了,我应当带着几车礼再登门。”

    温向烛不咸不淡道:“那更会吓着他们。”

    “……”

    *

    疫。情的恐慌消散后,叙州才迎来真正的春日。河道边的柳树抽了新枝,泥垢散去露出整洁的青石板小路。

    转眼间也到了温向烛回京的日子,他离开的那日城中百姓皆来相送,熙熙攘攘的人群让他挪动不了半寸。

    先前那位大娘挤到了前排,命运终于给了这位坎坷半生的妇人一点优待,让她在那场大灾中活了下来。她握住温向烛的手,往他手上戴了一对镯子。

    不是什么名贵的材料,是自己手工打磨的一对镯子。

    她眼眶中含着热泪:“小公子,多谢你又救我一次。”

    “这些天辛苦了。”

    温大人尚且未反应过来,脖颈上又被人挂上了一串链珠,被父亲高举在头顶的小姑娘甜甜地唤他:“神仙大人。”

    “谢谢你来救我们,谢谢你救了我爹爹。”

    温向烛越是往前走,就感觉自己身上越发沉重了,等走出包围圈,他身上已经被挂满了叮叮当当的饰品。

    都不是很贵重的物品,但每一个都做的精致漂亮。

    温大人举着双手发懵,到底谁泄露了他爱戴首饰的事?

    哦,这里是叙州。

    他没去京城的时候,身上挂的满满当当,从城东跑到城西,跑到哪响到哪。

    温向烛又恨不得原地变成一杆竹子埋进土里了,可看着一路送他到城门的百姓,中间还站着不少眼熟的身影,那点羞耻又成了烟雾散去了。

    他冲着城墙上爹娘挥了挥手,又转身对相送的民众挥手告别。

    日光斜切过来,将他半边身子镀了层金边。一身素色长衫缀满了零碎物件,稍稍一动便泠泠地响。柔暖的光折射出点点金色光泽,恍若谪仙。

    和来时完全不一样了。

    像真的下凡来普度众生的小神仙。

    第80章

    温向烛回京面圣, 领了景帝备好的一大波奖赏,在宫中耽误了好一阵才回府。

    张蘅抱着他哭得眼睛都花了,听闻小公子在江南染病的消息他急的十天半月没睡好觉, 每日眼睛一睁开就给观音菩萨磕头。

    温向烛抱着老管家安慰了好半晌才止住了他的眼泪, 又用特意捎回来的点心哄闷头掉金豆子的炽阳。

    他不在的日子, 府中被打理的很好, 杂草都没见一根, 床上的被褥也被晒的蓬松绵软。温向烛进屋便蹬掉了靴子, 面朝下把自己摔进了床上。

    十来天的舟车劳顿虽说有一路上柏简行抱着,他还是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被碾碎了,大脑也在发飘。

    方才他进宫的时候,瞧见景帝的身子也大不如从前了。手段狠戾的帝王身形佝偻了些许,脸颊上皱纹横生, 面容发灰,病气遮都遮不住。

    想必眼下各宫皆蠢蠢欲动, 恶狼馋肉似紧紧盯着上面的位置。

    温向烛想着想着眼皮便开始打架,他困得实在受不了,手攥着被子一滚便把自己卷春卷似卷了进去。

    他只睡一觉北宁应当不会变天,温大人小声安慰着自己。又得意地想着自己果然是北宁的顶梁柱, 瘟疫需要他, 朝堂需要他,没有他可怎么办呀。

    温大人想着想着便把自己哄睡着, 再睁眼时天色已然擦黑。

    厢房未点蜡烛, 入目一片漆黑, 只有一只金色的小蝴蝶发着微弱的光芒。

    温向烛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惊喜道:“小蝴蝶,你回来啦?”

    那日996消散后, 他忧心了好久,每晚睡觉前都在许愿第二天睁眼能瞧见小蝴蝶在面前扇翅膀。

    996回了趟总部请主脑大人救了统命:“我回来啦,大人。”

    温向烛摊开双手让它落到手心,垂首用额头碰了碰它的触须,语气歉疚:“抱歉,跟着我受苦了。”

    小系统老脸一红,羞涩道:“大人这是做什么呀。”真是的,怪让统害羞的。

    温向烛认真道:“谢谢你救我,也救了江南。”

    996抖了抖触须,道:“大人,是你救了他们。”

    “药方我是在您上辈子去世十年后爆发的瘟疫中找到的,那场瘟疫笼罩了北宁五年之久,是最后一位名医横空出生,拯救北宁于水深火热之中。”

    “大人也许不知道那位名医姓甚名谁,但是您是见过他的。他是江南人,幼时承了您的恩才得以活下去。”

    那位名医在疫后被视作北宁的救星,享万民爱戴,荣光满身。裴觉也请他入宫特意为他设宴,席至过半帝王起身朝他举杯,名医没有因这一举动感到欣喜荣幸,只轻轻抬了下酒杯,冷不丁开口道:“草民能有今天全然要谢一个人。”

    裴觉问:“谁?”

    那位名医直愣愣看向高位的帝位,道:“陛下的老师,北宁的温相。”

    彼时温向烛早已去世多年,他的存在好似早已化作一粒尘埃消散在历史的车轮里,再度提起竟有了恍若隔世之感。

    龙椅上的裴觉脸色巨变,然而那位名医像是没有察觉般,神色从容,道:

    “没有温相便没有今天的我,也无当今的北宁。”

    在场的人都是人精,知道这位医术高超的先生表面上是在说,若没有温相便无他,没有他自然救不了这场飞来横祸。可内里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他分明是在暗戳戳地阴阳怪气,若没有温向烛哪来北宁的今天?

    他在为温向烛鸣不平。

    在这个给温向烛扣上佞臣帽子的时代,站出来说没有温向烛便无北宁今日。

    996讲完后小小感叹一声:“大人,您真的影响了很多人呢。”

    温向烛在江南的土地上洒下太多种子,纵使他已离开人世,他埋下的种却长成参天大树,为他所珍视的土地坠下一地遮阳的树荫,也为死后的他争下了一方净土。

    “真好。”

    温向烛神色柔和下来,雪白的指尖稍动,轻抚996的翅膀。

    “他们都有了更好的人生,真好。”

    996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指尖:

    “大人,你也会有的。”

    *

    次日下朝,温相又被景帝留了堂,等他出宫的时候柏简行依旧在等他。温向烛一回生二回熟,进了马车便大剌剌地往定远将军腿上一坐。

    “腰酸,揉揉。”

    柏简行颠了颠腿把他往怀里塞了塞,抬手圈住那截细瘦的腰肢揉捏:“陛下又同你说什么了?”

    温向烛语气懒洋洋的,半阖着眼:“二皇子。”

    “我们离京的这段日子他动作可不小,听闻揽了不少大臣过去了,就差把想当皇帝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柏简行道:“听我父亲说,裴觉最近也有了动作?而且他敛势极为快,短短两月便出了头。”

    “我离京前向陛下求了恩典。”温向烛扯了扯嘴角,恩典二字被他说的极为玩味,“免去了他半年的禁足。”

    柏简行皱眉:“为何?”

    “他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定远将军忆起了上辈子的事情,凌冽的眸子中泄露出点点寒光,手上的动作也不自觉停下了,双手拧成拳。

    温向烛掀开眼皮,不重不轻地拍了把他的手背:“继续。”

    柏简行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尖翻江倒海的情绪继续给他揉腰。

    “别总是生气,你听我慢慢说。”温向烛主动圈住他的脖颈趴到他肩头,慢慢吞吞开口,“裴觉也记得上辈子的事。”

    “他上辈子最后做了几十年皇帝,朝堂的纷争于现在的他而言并不算棘手。”

    “加上我离京之前拜访了些一直以来跟着我的官员,让他们明里暗里托裴觉一把。”

    这事他上辈子也做过,不过上辈子他是出自真心,说来这举动还给他涨了不少任务点。

    温向烛回神,接着道:“你且再看看眼下的局面,能和二皇子对打的,只有谁?”

    柏简行顿时明白了其中的关键,垂眸看他:“你之前说需要一把和二皇子制衡的刀,是他?”

    “嗯哼。”

    疯狗似的一把刀,不用白不用。

    柏简行道:“需要我做什么吗?”

    温向烛道:“他手里还差一点兵权,你让你手里边的武将给他抛个橄榄枝,他自己会捉住的。”

    “好。”

    “还生气吗?”

    柏简行扣住他的后颈讨了个吻:“从来没生过你的气。”

    净鬼扯。

    之前三二日就被气的跳脚甩袖子就走的人是谁?

    温向烛没拆穿他,反而抬起他的下巴咬了咬他的唇。

    “别老生气,我娘说了,生气会变老。”

    “你本就长我三岁,到时候成老头子了,我可不要你。”

    柏简行嘴角轻翘追着他亲:“小烛现在要我吗?”

    温向烛往后仰了仰腰抵住他的肩,眸中含笑:“看心情。”

    “好了,炽阳该等着急了,我回去了。”

    柏简行五指张开抓住他的大腿,一扯胳膊就把人拽了回来,胸膛相撞贴了个严严实实。

    “随我回将军府,给你准备了一点东西。”

    *

    温向烛瞧着脚下的四五个半人高的大箱子,嘴角抽了抽:“这是……你说的一点?”

    柏简行捏了捏他的手,温声道:“确实不算多。”

    “这都是什么?”

    “之前答应你的,首饰。”

    温向烛一愣,神情错愕:“这么快。”

    柏简行道:“在叙州的时候,传信让人提前准备了。”

    “不过衣服还没做,怕尺寸不合适。我已经命人找了京城最好的绣娘,等你得了空,带你去量身。”

    “先看看这些喜不喜欢。”

    温向烛蹲下身,挑了一个箱子打开。箱内是抽拉设计,他随手拉开一方匣子,静卧在红绸布上的十余只发簪便露了出来,霎那间满匣珠光如碎银泻地,熠熠生辉。

    他眼睛一亮,摘下了头上的乌纱帽散开了头发。温向烛抬起胳膊将一头乌丝挽在颈侧,捻了支簪斜斜插入发间。红珊瑚坠子垂在白玉般的脖颈,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在鬓边荡出一抹艳色。

    温向烛侧首回眸,他笑得明艳,瞳仁盛满了细碎的金芒:“好看吗?”

    柏简行一错不错盯着他的脸,见过他在自己怀里奄奄一息的样子,如今每一抹鲜活都弥足珍贵。他心生欢喜,恨不得把人抱在怀里、捧在手心好好疼爱:“好看。”

    他俯身轻啄那颗朱色的小痣,喉结滚了滚:“我的小烛,最好看了。”

    将军府西院的赵琴兰脚步生烟:“你快点快点!我听说小行把人带回来!等会人走了不赶趟了!”

    柏文兴在后门拼了老命追自家夫人:“慢点慢点,不急不急。”

    赵琴兰哪能不急,自打柏简行传信回来命人打首饰,她心中好奇的像是有蚂蚁在爬!

    那清单足足有十来页,洋洋洒洒一眼都望不到头!

    家里的千年老铁树开花这可是大事中的大事,想当年她生下柏简行,儿子一张脸生的俊俏她心里那个满意啊,就是脾气闷了一点。她想着兴许长大了便好了,没成想越大越闷!

    成天不是舞刀弄枪便是骑马射箭,温相入了朝多了件事:和温相吵架。

    除此之外便似那入定的和尚一样一整天放不出个屁来,一张俊脸也白白糟蹋了,京中的名门闺秀瞧见他恨不得往反向跑。赵琴兰心里那个急哦,这么些年她都做好了大儿子孤寡一生的准备了,眼下却好一个峰回路转。

    真是老天开眼啊!赵琴兰简直想仰天大笑,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快:“走快点走快快点。”

    远远瞧见自家儿子的小院,赵琴兰提前裙摆小跑起来向守门的明渊打听:“还在吗?”

    明渊摸不着头脑:“夫人在说什么?”

    “姑娘啊!还在吗?”

    “什么姑娘?”

    柏文兴姗姗来迟:“将军心仪的姑娘。”

    明渊眼神更迷茫了,他一天到晚跟着将军,也没瞧见有什么姑娘啊?

    而且将军哪里喜欢什么姑娘,他分明喜欢温相。

    小少年如实道:“没有姑娘,里面只有将军和温相。”

    这些轮到赵琴兰迷惑了:“温相?”

    “不是说将军领着人回来拿首饰了。”

    “哦,夫人说那些啊。”明渊弄明白了,淡定道:“就是送给温相的。”

    赵琴兰:?

    柏文兴:?

    说话间恰好两道身影结伴出来,柏文兴心里一个咯噔:他儿子怀里搂的不是温相是谁?

    赵琴兰眼睛一眯,疑虑丛生:那一脸柔情似水往人眼前凑的真是他儿子吗?

    夫妻俩不约而同想起元宵节那日的玩笑话:

    “哪家姑娘能受得了这硬的像石头似臭性格。”

    “温相吧。”

    “受得了还降得住。”

    赵琴兰:……

    柏文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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