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
商扶砚刚想转身就被一股猛力圈住了腰身, 卿玉融高大的身躯紧紧贴在他身后,连一丝一毫容纳空气的间隙都没有。
带着凉意的手抚过胸口往上禁锢住他的下巴,微微用力, 迫使他顺着这股力道扬起头。
“阿彩, 你是想跑吗?想去找谁?”冰冷的拇指摩挲指腹下柔软温热的唇, 抵开牙关入侵, “伤刚好就迫不及待去找他么?”
商扶砚呼吸有些紧, 他觉得莫名其妙, 师尊说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他没有想去跑,而且什么找谁?他只是想看看小黑小白。
“师…师尊……”他嘴里含着卿玉融的指节,说话有些含糊不清,“我只是想出去看看,没有要跑。”
说话间透色水痕从嘴角滑落, 他眉头轻皱,鸦羽似的长睫惊颤, 无端显得可怜又带着挥之不去的色气。
卿玉融没心软,满心满眼都是商扶砚竟然学会了骗他。脑子中的那根弦越崩越紧,轻轻一拨就要断裂开来。明明常年和寒冰作伴,他此刻却觉得心里窝了一团火, 在胸腔在横冲直撞, 无头苍蝇似地冲撞迫切需要一个发泄口。
威胁的话语尾音却在发颤:“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踏出门一步。”
商扶砚双眸瞪大一瞬:“师尊,你到底怎么了?”
卿玉融故技重施, 黑沉沉的眸中荡开灵力, 似涟漪圈圈发散:“看着我。”
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依恋感再次席卷全身, 商扶砚怔怔看着他的眼睛。
卿玉融松了手,扣住他的膝弯把人抱上塌。他让商扶砚坐在他的腿上,继续发号施令:“阿彩, 吻我。”
商扶砚闻言,慢吞吞抬手圈住他的脖颈,俯身贴上卿玉融微凉的唇瓣。他不会接吻,亲的生疏又稚嫩。低头用舌尖一点点描摹他的唇形,牙齿轻咬被舔湿下唇,一下一下像小动物小心翼翼地试探。
卿玉融扣紧身上那段腰肢,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看。将他泛红的眼皮、眼角沁出的泪尽收眼底。问月仙尊眼底划过一道愉悦的弧,手掌揉捏少年的后颈,让他一寸逃离的机会也没有。
几息之间,空寂的房间便只余暧昧的水声和愈发难压的喘气。
“阿彩,你要是一直这么乖就好了。”卿玉融捧住他的脸,转身将他压在塌上,“来,现在,脱掉师尊的衣服。”
商扶砚黑发凌乱地散在白净的脸颊,在红烛的映衬下洒下迷乱的淡影,嘴唇鼻尖和眼尾都是红的,瞧着一抹就能出血。他五指轻动,去解卿玉融的玉带腰封。
外袍坠在地板砸出一声闷响,商扶砚眼波晃荡两下,陡然清醒过来。
“师尊!”
卿玉融膝盖往前抵架住少年的腿,轻叹一声,惋惜道:“这么快啊。”他卡住小徒弟手感极佳的大腿往怀里一拽,“来……”澄澈的灵力眸中聚集——
“等一下!”商扶砚捂住自己的眼睛,“师尊,你……”饶是他再笨蛋,现在也该反应过来了,“你是不是喜欢我?”
卿玉融一顿,道:“师尊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师尊最喜欢你。”
“不一样。”商扶砚闷着嗓子,悄悄张开指缝,“是…是那种喜欢。”
“那种?”
“就……就想和我成亲的喜欢。”
卿玉融捉住他手腕一把扯开,道:“阿彩,从始至终,我说的喜欢,都是想和你成亲的喜欢。”
商扶砚下意识闭上眼不去看他:“可,可是我一直以为是……”
“是什么?”卿玉融弯下腰吻了吻他修长的颈,看着他战栗的模样溢出一声闷笑:“师徒之情?”
商扶砚闭着嘴不说话。
方才,他已经知道师尊为他做的所有事情了。
位面卡bug回闪的原因总部已经调查完毕传输至996的电子大脑中,它知晓了原因思索再三还是告诉了自家宿主大人。毕竟追溯源头,卿玉融的万次轮回才是它和宿主相遇的契机,它觉得宿主有权知晓。
老实说,商扶砚的心情很复杂。他没想到师尊为了救他能做到这个地步,循环往复一万次,他想都不敢想。况且卿玉融幼时经历过于惨淡,却甘愿为了他一次又一次回到过去重新经历那厚重的阴霾。
他也无从想象卿玉融是怀着什么样子的心情看着他万次成亲,看着他万次死亡。
早年他在万蛇宫的时候,一位疼爱他的长老离世化作了噬灵蛇鞭上最新的一截。他难受的心脏像是要炸开来,从此他再也不能缠绕在那位长老指尖爬行,只能在想念他时,蹭一蹭蛇鞭上冰冷的骨节。
可一万次轮回,他始终没给师尊留下任何东西。
那师尊是不是比他痛苦一万倍?
卿玉融见他不说话,轻声唤他的名字:“阿彩。”
商扶砚回神,睁开眼睛看向他:“嗯?”
卿玉融躬身完全和他躯体相贴,两颗鲜活的心脏在胸腔共振。他声音是难以言喻的沙哑,道:“你不喜欢师尊,师尊知道。”
“我不是不喜欢师尊,我只是……”
“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现在有没有其他喜欢的人。”
商扶砚摇摇头,随后果断伸出手抱住卿玉融的背脊,道:“师尊,你放心,我不会再喜欢别人了。”
卿玉融一愣。
他像当年安慰卿玉融那样抚了抚仙长宽窄的后背,小声道:“我保证。”
“而且……”他把声音放得很低,稍不留神就从耳边溜走了,“而且……”双手慢慢来到身前,他虚虚捧住白衣仙长的脸,颤声道:“师尊往后想对我做什么,不用使用迷神引。”
“我…我……”满目羞意的小少年急急喘了几口气,绷着身子把剩下的话说出口,“我不会拒绝的。”
商扶砚的想法简单纯粹,左右师尊不过是喜欢他,会变成这样也都是因为他。而他也不想再去喜欢什么别的人了,留在师尊身边换他第一万零一次人生的一生心安——
他愿意。
卿玉融被这一番话震的不知作何反应,仿佛被什么难以承受的强大术法困死在原地,连呼吸都静止了。
他艰难地蠕动干燥的唇:“你说什么?”
商扶砚眼睛很湿,像是在湖底浸过似的盛了一弯碧水:“我说,我愿意。”
他躺在卿玉融身下,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来:
“无论师尊做什么,我都愿意。”
足以把心神搅得天翻地覆的波动过后,卿玉融诡异的冷静下来。完全不对,突然得知他的心意商扶砚没有半点震惊不说,竟然还躺下他身下乖巧地摆出一副予取予求的姿态。
完全不对劲。
按照前一万次的轮回经验,他已经恢复了记忆,那就说明商扶砚就已经爱上了白隐。那他现在摆出如此姿态是为何?让他放松警惕?好溜出去找白隐?
这个想法一出,便在卿玉融心底扎根疯长,一根根树梢刺破心肺落了满地猩红。他手背上的青色脉络鼓起,喉咙里几乎要绞出血来。原来,原来他能为了那个人做到如此地步。
之前的轮回中,他费尽千方百计万般阻挠,商扶砚不是没向他服软过。可是从未有哪一次,软到了如此地步。
原来这才他能为别人做到的极限吗?
他梦寐以求的、不惜发动迷神引也到得到的,却是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面前、是商扶砚离开他的手段。卿玉融心尖疼得发冷,又拿身下的人一点办法都没有,甚至没忍住想,还好这个人是他。
被欺骗也好,被利用也好。
还好这个人是他。
“师尊?”商扶砚歪了歪头,指尖用了点力擦过他的眼皮,“你怎么了?”
卿玉融睁开眼,情绪不明:“都愿意吗?”
“嗯。”
“那,”卿玉融稍一停顿,语气冷硬,“继续。”
“脱。”
商扶砚掌心发烫,紧绷着去脱他方才未脱完的衣物。等到卿玉融精悍的上身落在视线里的时候,他的鼻尖都沁了汗。
“好,好了。”
卿玉融按住他欲抽回的手,往下拉:“真的脱完了吗?”
明明他身上都是冷的,商扶砚却是像被烫到似的往回躲:“我——”
“是阿彩自己说的,无论师尊做什么,都愿意。”
商扶砚深吸一口气,猛地闭上眼胡乱摸索,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后:“……脱完了。”
“阿彩需要师尊帮忙吗?还是自己脱?”
商扶砚实在没这个脸皮在自己的师尊面前脱衣服,他把脸埋进卿玉融的颈窝:“师尊帮我。”
木质地板上白衣红袍交叠,玉冠红绸相缠。
……
卿玉融带着火气,下沉的动作没丝毫收敛。从床幔泄露的尽是少年不成调子的细碎咽呜,还有黏黏乎乎的“师尊”,每一声都带着绵软的小钩子。
……
……
商扶砚这一觉睡到了日悬正空,一头黑发凌乱的洒在床榻上,埋在臂弯的半张脸敷着层绯色。少年浑身上下只披了一件宽大的白色外袍,露在外面的手腕和脚踝都留着鲜红的指印。
他迷迷瞪瞪睁开眼,就被一阵温和的力抱在了腿上:“师尊?”他顺势趴在卿玉融怀里,嗓子发哑,“我饿。”
卿玉融给他把外袍拢紧了些,遮住白玉似的肩头上缀着的吻痕牙印,道:“给你准备了八珍面,抱你去吃。”
嵌着红痕的双腿大剌剌地圈上白衣仙长的腰:“好。”
商扶砚遇到了比维持人形还要耗费体力的事,饿的头晕眼花,一口气吃完了六碗心心念念的八珍面。擦擦嘴又开始嚼糕点:“师尊,我真的不能出门吗?”
卿玉融搂着他的胳膊收紧了些,连装都只愿意装一个晚上吗?
商扶砚见他好似又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吧唧一口亲上他的脸,又颇为心虚地擦去留下的点心屑:“我只在这个宅子走动,师尊若是不放心,可以把宅子的大门罩上灵力罩。”
“我发誓,”他竖起三根手指,“我若是说谎,就罚我再也不能吃八珍面。”
“还有肉包子。”
见人还是没反应,商扶砚继续补充:“糖人,炸春卷,珍珠丸子……”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说得口干舌燥,人都焉吧了,“师尊……”
卿玉融拭去他嘴角的残渣,眸光浅淡:“答应你。”
“好!”商扶砚冲他一笑,“我就师尊对我最好了。”
得了半个自由身的商少宫主第一件事就去找了小黑小白,他们受得伤不轻,还在昏睡。不过妖力肉眼可见在凝聚自行修复,苏醒只是时间问题。
商扶砚放下心来,又在宅子里四处转了转。这是个很大的宅子,只不过整座宅子除了他和师尊以及两条蛇,再也没瞧见第五个会喘气的活物。
他转了两圈误打误撞走到了宅子的祠堂,灵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以卿为姓,这才后知后觉这应当是卿宅。卿家出了卿玉融后再也没出现过第二个惊世奇才,岁月流转卿家也就没落了。而问月仙尊一脚踏进仙门成了半个神,得了长生,现如今也是卿家唯一一个族人了。
祠堂不仅有灵牌,还有每一个族长的画像。商扶砚走上前看,排在第一个便是卿玉融的画像,太久没打理已经落灰了,他想帮着清理一下,哪知一伸手就不知道触动了哪里的机关。
脚底下的石砖打开,他躲闪不及,猝不及防落入一个密闭空间。
长廊一眼望不到尽头,墙上的烛火闪着昏暗的光,随便的滴答滴答的水声在墙面跳动着,落下狰狞的烛影。
商扶砚随手捏了火诀,他没想着窥探卿家的隐秘,但头顶的入口已然封闭,看上去只能顺着廊道找到出口才能出去。
他不想让师尊找不到人担心,脚步很快,越往里走滴答的水声就越明显。商扶砚单手捏诀腾出另一只手蓄灵力,他今日没带陨星,若是里头有什么东西只能纯依靠灵力。
脚下的石砖愈发潮湿,每踩下一步都发出粘腻的积水声。忽然间,一阵阴冷的风吹过,商扶砚倏地傻在原地。
长廊尽头,赫然出现了一个水牢。
中心吊着一个人,大腿粗的锁链捆住手腕将他吊起。那人满头污垢,浑身是伤,有的伤口甚至溃烂流脓了,不知道在这经历了怎么样的折磨。
商扶砚心中警铃大作,放轻脚步靠近,等他看清面前的人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白隐?!”
水牢梁顶,卿玉融持剑而立,问月剑已出剑,剑锋反射一道凌厉的冷光。他垂着眸,隐在暗中的黑眸一错不错凝着商扶砚的一举一动。
第112章
“你怎么……”商扶砚上前几步, 打了个响指让手心火诀更亮了些,“白隐?”
白隐浑身上下的皮肉没有哪一处不再痛的,卿玉融给他下了焚身咒, 涌入骨血的焚烧感炙烤着血液经脉。水牢的水也布下了阵法, 丝丝密密的寒气浸入毛孔, 将他架在这冰火两重天无法脱身。
“师兄……”他乍见光芒虚虚睁开眼, 蠕动干裂出血的唇, “救救我。”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事, 师…师尊他折磨我至此。师兄……你帮帮我。”
他一头雾水,商扶砚却是反应过来了,心里门清。这手笔除了卿玉融他想不出第二个人,而卿玉融之所以这么做,定然是因为他。
【小九九。】商扶砚唤出996, 【任务点是不是已经推完了?】
996抬头挺胸:【是的。】自从它能量上涨后,屏蔽能力一路飙升。屏蔽85%的天道感知, 宿主大人只需要保证两个任务节点的高完整度就完全没问题。只不过碍于这个世界是卡bug召唤来的它,所以它准备待到世界完全稳定后再走。
那白隐就没有留下来的价值了。
商扶砚冷漠地想。
爹爹总说他天真,但他从来都不是圣人。万次轮回中每一次他的无情道都碎的彻底,一身修为尽数毁去, 甚至连噬灵蛇鞭都无法发挥, 面对追杀毫无反制手段。哪怕这一次他没有走到那一步,他仍旧没有说服自己对这个人抱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之情。
况且……他没有忘记, 若是没有卿玉融的万次轮回, 他就没有站在这里的机会。早就化作一具森然白骨永埋地底。
商扶砚淡淡看他一眼, 翻手覆灭掌心的火光:“哦?是师尊做的吗?”
“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
卿玉融呼吸紧了紧, 问月划开一道剑光。
商扶砚打断他的话:“既然是师尊罚你,你就受着吧。”
“什么?”白隐一僵,奋力在黑暗中寻找那抹火红色的身影,“师兄!我……”
商扶砚眉头轻皱,反手打出了禁言咒:“你好吵。”
他拨了拨耳垂上的红坠子,发带晃荡着勾出一道红影,大摇大摆离开了。
卿玉融久久凝视少年离开的背影,缓缓抬手摸了摸心脏。那儿跳的很快,难以言喻的心情在胸腔翻腾着,喜悦、怀疑、惊慌失措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大网,紧紧束缚着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数万次轮回终于让他窥见变数,可他仍旧揣揣不安,没了白隐会不会又有个什么红隐黄隐,商扶砚会不会依旧选择离开他?卿玉融感觉自己成了湖面上的一叶破破烂烂的扁舟,而商扶砚一举一动对他来说都是无法承受的海啸。
他能做的就是永远把商扶砚抓在自己手中,好叫他永远无法做出超出自己掌控的事。
*
商扶砚逛完卿宅就回了房,眼下他已经确定偌大的卿宅半点乐子都找不到。他无聊得整条蛇都不好了,若真的成天除了吃就只能睡,那最后他就不是小蛇,变成一头小猪了。
“阿彩,过来。”卿玉融先他一步回了房,端坐在床对他招手。
商扶砚走到他身前:“怎么啦?我没有乱跑。”
“嗯,很乖。”问月仙尊拍拍自己腿,“坐。”
商扶砚有些不好意思,踌躇半晌还是侧坐上腿:“师尊。”他声音很轻,两手揪着白色仙袍将下巴搁在师尊的颈窝,“我要一辈子都呆在这里吗?”
卿玉融屈指摸了摸他的侧脸:“如果师尊说是呢。”
商扶砚这下是真的不太好了,他如今才一百岁,若是他像爹爹那样活到了一千岁,那……那岂不是要在这呆上个九百年?!!
而且他蛇生伟大心愿还没完成呢!
“不愿意?”卿玉融搭在他腰后的手指轻点腰眼,“想出去也不是不可以。”
他垂眸看着少年清澈的眼:“什么时候喜欢我就什么时候放你出去。”
卿玉融思来想去,还是让商扶砚喜欢他,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最为保险。若是不喜欢也行,那就和他永远呆在卿宅吧。
商扶砚支起腰:“师尊,我修的无情道。”
卿玉融轻笑一声:“阿彩,师尊的修为帮你重筑百八十次基也不是问题。若你想,你甚至可以把当今修真界所有的仙路都尝试一遍。”
商扶砚闭嘴不说话了,确实,以问月仙尊的修为来说真的不是在说大话。他记得在先前的一万次轮回中,哪怕是因为他爱上别人导致无情道坍塌,卿玉融还是想帮他建起其他仙路。应当是剧情限制,他并没有同意,这样一来饶是卿玉融有天大的本事也帮不了他。
想着想着他又有点难过,师尊为了避免他的死亡,使用百般解数想帮他重新建基,可却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师尊。”他圈住卿玉融的脖颈埋进去,知会道:“我要变小蛇了。”
小蛇的脑子很小,塞不进太多事。变成小蛇他就不会想这么多了。
“好,变吧。”
白玉闪鳞蛇缠在指尖,商扶砚用蛇尾勾着他的小拇指,蛇头软哒哒地趴在他掌心。
卿玉融嘴角勾出狡黠的淡弧,用指腹轻揉蛇尾,另一只顺着柔软的蛇腹不断摩挲。商扶砚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出,蛇身一颤就开始躲。可任由他怎么爬都爬不出问月仙尊的手心,无力地瘫下,成了任人搓圆捏扁的掌中之物。
这下他是真的分不出半点精力来想其他的东西了。
*
就在商扶砚在卿宅呆的要发臭的时候,小黑小白醒了。
瞧着气色还算不错,两人朝嘴巴往下撇可怜兮兮的小殿下伸手:“少宫主殿下。”
商扶砚冲到他们怀里,紧紧拽住两人的衣角,声音黏黏乎乎的:“你们怎么才醒。”
“让殿下担心了。”
见他们二人醒来,那日的后怕才涌了上来:“你们两个笨蛋,笨蛋。”小殿下睫毛有些湿,“谁让你们来救我的?笨蛋。”
小黑搓搓他的脑袋,轻笑:“抱歉,我们错了。”
自商扶砚出生,小黑小白就和他相伴至今,对小殿下的本性了如指掌。深知此刻低头认错才是王道,若是说什么“保护殿下是我们的职责”那这位小宫主非得哭个水漫金山不可。
小白也道:“错啦,保证不会有下次。”
商扶砚一手圈一个,闷声嘀咕:“这还差不多。”
小黑屈指拭去他眼角挂的泪,轻声哄道:“小宫主要灵币吗?我们带了很多。”他们二人这次出宫本来就是算着日子给他送钱的,谁料出了那种事现在还有一兜子钱没揣着没送出去。
商扶砚诡异一顿,收回手:“不用了。”他现在根本用不上。
小白脸色一变:“出什么事了吗?”
“也不是……”商扶砚挠挠脸,“我现在和我师尊一起住,不需要用钱。”
小黑松了一口气,从兜里掏钱:“那日后能用上。”
商少宫主压根无法直视两位玩伴,弱弱道:“以后…也可能用不上了。”
“我应该,大概,可能一直和师尊一起住了。”
小黑一口气噎在了嗓子眼。
这什么意思?!难不成在他们昏睡的这几天宫主给自己嫁了不成??!
二人异口同声:“殿下,细说。”
商扶砚不知从何开口,嘴巴张张合合几次也没出声,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就是你们想得那样。”
小白表情裂开一条缝,原来上次宫主穿嫁衣见他们就是预兆吗?但这就同居了是不是太过快了点?而且他们少宫主是条一百岁的小小蛇,化作人形不过是尚未到弱冠的少年。那问月仙尊一个半神,如今年龄几何?
“老宫主知道吗?长老们知道吗?”
商扶砚垂着脑袋,摇摇头。
小黑心头警铃大作,他们的小宫主莫不是被人哄骗了去?!
“不行,我得赶紧回宫向老宫主还有长老们汇报这件事。”
商扶砚连忙拽住小黑的衣袖:“你们的伤都还没好,不宜四处走动。”
这都什么时候了,哪还管得着什么伤不伤的!
“而且,”商扶砚默默补充,“师尊不在的话,你们出不去。”为了证明这话的可信度,他往屋外发射了道灵力,火红的灵力触及上空,像是碰到了什么坚固的屏障,猛地反射回来。
他不愿让乱成一锅粥的场面乱上加乱,在他们二人发作前说道:“只是为保障我的安全,师尊才施加灵力罩的。绝对不是为了把我关在这。”
小黑/小白:……
他们本来也没往那上面想,因为没有正常人会这样。他这么一说,反倒是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了。
别院的卿玉融摸了摸心口笑出声。自从那日沧澜塔后,他就深觉单靠问月和陨星之间的连接来感应不太够。且不说商扶砚不是时时刻刻都将陨星带在身边,若是进了沧澜塔那样的地方,剑与剑的感应还可能会被切断。
他干脆给商扶砚下了血魂通。那是一种很古老的禁咒,以施咒者的血液为引布阵。有了这个阵,无论商扶砚身在何处,在干什么说什么他都能知道。甚至商扶砚受了伤,他都能感同身受,还可以用血魂通进行疼痛转移。
将商扶砚的伤尽数转移到他身上。
“小黑小白,”商扶砚丝毫未察觉自己被下了咒,一举一动都暴露了个彻底,还在认真劝说满目担忧的玩伴,“你们不用担心。”
“师尊他人很好的。”
那边卿玉融托着脑袋,嘴角的弧度愈发大了些,他不是没听过商扶砚说这话。在不周山时他就经常和同门说,不要怕师尊师尊人特别好云云。
但他自己从来不敢苟同,若他卿玉融真的是个好师尊,又怎么会在商扶砚拜师之际就送出家传佩剑感知自己的徒弟呢?
而,问月陨星,从来都是不可拆的一对佩剑。
第113章
商扶砚担心小黑小白的身体, 没敢和他们聊太久。嘱托他们俩好好休息就顶着两道忧心忡忡的目光离开了。
他哼着小曲回了房,卿玉融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抬眸:“回来了?和朋友聊得开心吗?”
“嗯。”商扶砚乖乖点点头,十分自觉跨坐在师尊腿上, “他们醒了, 我很开心。”
卿玉融被他这份乖觉取悦到了, 扣住他膝窝将他整个人往前拽了拽, 腰封上的配饰相撞发出一声脆响:“他们后续打算干什么?”
“要回万蛇宫吗?”
小黑小白自然是没有必要待在卿宅一步不出, 且他们俩个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回蛇宫向老宫主汇报他的近况, 若长时间不归,爹爹和长老都会担心。
“嗯。”商扶砚点点头,“等他们好一些,师尊就放他们出去吧。”
“好。”
商扶砚晃荡两下垂落的腿,泄力趴在白衣仙长胸膛, 问道:“师尊,你是因为喜欢我, 才不介意我的身份吗?”
卿玉融手掌掩去他大半张脸,爱怜抚摸,淡声道:“你的身份是什么需要介意的身份吗?”
商扶砚从他掌心抬头,露出兽瞳和细尖的牙:“我是蛇哦, 是万蛇宫的蛇哦, 我还是未来的宫主哦。”他把蛇咬得很重,像是刻意在强调自己作为蛇妖一族的凶狠本性。
“呵。”
卿玉融轻笑一声, 两指并拢摸上他的牙齿, 指腹刻意用力滑出血珠。冒出的珠子迅速凝聚成娟娟细流, 顺着指尖往下坠。
他手收的晚,一滴血滴在了商扶砚的下巴滚向玉石般的长颈,留下蜿蜒的红痕, 像是洁白的玉石生了血色裂缝,硬生生将澄澈的少年染上了一丝诡异的美感。
商扶砚吓了一跳,瞳孔拉成细长的一条,“腾”地坐起身:“师尊你没事吧?!”
他抓住卿玉融的手低头吹气:“疼不疼?”
温热的气流拂过指尖,卿玉融手指动了动,认真凝着他的脸道:“若是阿彩不慎伤了人比谁都着急,师尊怎么可能介意你的身份。”
商扶砚一愣。
卿玉融摸出帕子擦去他脖颈上的血,又把染血的手帕递给他:“帮师尊擦擦。”
少年小脸紧绷,小心翼翼接过帕子包裹住师尊受伤的手。好半晌才出声,嗓音像焖着的麦芽糖,闷闷的又带着点委屈撒娇的甜腻:“可他们都怕我。”
浓密的长睫在脸颊投掷一抹淡影:“很多人都怕我的。”
万蛇宫虽销声匿迹已百年之久,但相关传闻却一点没少,一直是修真界闻之变色的存在。他入不周山的五年,那些诋毁惧怕的言论一直在他耳边萦绕不去。
哪怕那日在沧澜塔,他抽出噬灵蛇鞭是为了救人,依旧被捆上了仙绳。就连和他一样,从未作恶小黑小白也不能幸免。
再次翻出那天的记忆商扶砚还是觉得委屈难过,那一幕幕都好似在说他五年的努力是个笑话。
“阿彩。”卿玉融抚过他的眼睫,他虽不愿在商扶砚面前提起别人,但到底是舍不得他难过的,“想想在沧澜塔的那日,你的其他同门是什么反应。”
“其他同门……”
商扶砚道:“岳师弟和小周师姐一直挡在我前面,还有……韩玄。”他与韩玄多年竞争,关系说一句水火不相容也不为过,但那日他却为了自己头一次忤逆了沧澜仙尊。
卿玉融道:“他们畏惧的万蛇宫是传闻中屠杀修士五百的万蛇宫,但若是你顶上了万蛇宫的名头,他们不会害怕你。”
“你于他们而言,只是师兄、师弟、同门。”
他俯身吻了吻商扶砚的唇:“于我而言,你只是我的阿彩。”
商扶砚眼底漫上一抹水红,眼皮一阖就滚出一串晶莹。他仰着脑袋任人亲,手也圈上的白衣仙尊的脖颈:“那这五年,我不是什么都没做到,对吗?”
“嗯。很厉害。”卿玉融顿了顿,神情覆上一层阴霾,语气也淡漠,“……很多同门都很喜欢你。”
“……”怎么突然又生气了,师尊真的有点难懂。
商扶砚圈住他的脖颈,手臂用力屁股往前坐了坐:“师尊,你靠过来,我亲亲你。”
卿玉融托住他,五指稍稍用力捏了捏,激的人浑身一哆嗦:“阿彩,你也会这么对别人么。”
商扶砚实在过于好骗,像一张白纸,轻而易举就能被染上别的色彩。这才不过短短几日,就从靠近都能脸红的少年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不仅自然而然坐在他腿上,现在竟还能对他说出这种话来。
这次轮回,白隐已然失去了威胁。可卿玉融心里那头困兽还在嘶吼着,片刻都不得安宁。他太害怕再出现什么不可控的变数了,若是,若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的小徒儿被别的什么人指染了他该如何?
是不是在他人之前将少年完全染成他的颜色就好了呢?
打上抹不去的、属于卿玉融的标记。
商扶砚歪歪头:“师尊?”
卿玉融倏地回神。
商扶砚双腿上抬轻轻夹了一下他的腰:“你怎么了?我当然不会这么对别人。”
他两掌撑在卿玉融胸口,无意识地塌下腰靠近,背脊自腰间连成流畅的曲弧,下陷的弧度像是能盛一捧春水。方才哭过了,他的眼眶还有些红,水润的嘴唇一张一合:“不亲吗?师尊。”
“蹭”地一下,卿玉融心尖烧了把暗火,用力闭了闭眼,也灭不掉瞳孔深处跃动的火苗。他两指掐住商扶砚的下巴,凶狠地覆上柔软的唇瓣。
“唔。”商扶砚溢出一声咽呜,哪怕掠夺的人此刻像一只恶兽,他还是乖巧地张开了唇任人索取。
他被亲的身体发软,两人又是一前一后倾倒着,为了不掉下去他只能用腿圈住仙尊的腰,大腿肉挤出丰腴的曲线,整个人如海上的人抱住浮木一样紧紧缠着师尊。
卿玉融喘的厉害,贴着唇面用气音道:“阿彩,帮师尊解衣服。”
他不敢松手:“要,要掉下去的。”
“乖,不会,师尊抱着你。”
商扶砚颤颤巍巍伸出手,去解问月仙尊缠在腰上的繁琐束缚,玉佩吊穗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解的差不多后卿玉融还是没放过那两瓣被他蹂躏的不像样子唇,一边吻一边把他抱起来往里屋走。
“阿彩,你抱紧一点。”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松开了手,商扶砚一惊,慌慌张张手脚并用缠住他。他手忙脚乱的一通还没忘记和人接吻,委委屈屈贴着师尊的唇。
卿玉融闷笑出声,去解他的腰绳。自打他把人带来卿宅后,衣食住行都由他一手操办,先前用作腰饰的蛇鞭被他收了起来,给少年换上了同他一对的玉佩。
形状相嵌合的双鱼玉佩被主人遗弃在地无人问津,只余穿堂风而过将一蓝一红的穗子穿插、交织。
*
商扶砚迷迷瞪瞪睁开眼,撑着胳膊坐起身,盖在身上的被子失了支撑滑了下来。少年如新生的嫩笋的肌肤缀满了交错的红梅,腰侧还印着清晰可见的指痕。
“师尊。”他嗓子很哑,冲着来人唤了一声,张开胳膊,“我饿。”
卿玉融给他套上了里衣,伸手抱起他往外走:“带你吃饭。”
又道:“今早,你的朋友说想见你。”
商扶砚人还迷糊着,趴在他肩头随口道:“师尊抱我去。”
这是他潜意识的认知,做完这种事后,他是不用下地走路的。就和师尊一拍腿他不能坐凳子、必须要坐师尊腿上一样,已经成了一个诡异的习惯。
卿玉融没说破,哄孩子似地拍拍他的背:“好。”
“谢谢师……”
等等,去干嘛?
商扶砚乍然惊醒,猛地睁开眼,一个用力蹬了下来,脚一软好悬倒了下去:“不用了!谢谢师尊!我自己去就好。”
他慌慌张张拽下架子上的外袍披在身上往外跑:“我去去就回来吃东西!”
卿玉融看着他的背影,吞下了唇边的话。
……
如果有时光倒流术法,商扶砚一定会倒流在他出房门前,起码他至少不能、不应该披着师尊的外袍就跑了出来。哪怕他单单穿着里衣出门,也会比眼下的情况好上百倍。
他咬着牙愤懑不满,定然是平时披师尊的外袍披多了,他才没发觉半点异常!
“殿下,你……”小黑欲言又止,眼睛蓄着浓浓的不解。
殿下这是何意?顶着被咬破的嘴唇、穿着明显不属于自己的衣物就冲了过来,这是在用身体语言表达他如今和那位问月仙尊的进展吗?
小白嘴角抽了抽:“宫主殿下,这,这种事还是要先和老宫主知会一声吧?”
商扶砚垂着脑袋恨不得钻进地里:“我知晓。”
两人幽幽叹了口气,不约而同想起了人间广为流传话本。大小姐背着老爷和男人私奔,等蒙在鼓里的老爷回过神,捧在手心的小姐已然和人生米煮成熟饭。徒留老爷无能狂怒。
若是老宫主知晓此事,指不定如何发作。毕竟少宫主殿下只离宫短短五年,活了千岁的老宫主就在宫中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浑身刺挠。若是他知晓,殿下和人跑了,有可能再也不回去……
两人打了个寒颤。
小**:“殿下,我们二人准备回宫了。”
商扶砚抬头:“这么快?”
“嗯。”小白接道,“如今已经距我们平时回宫汇报的日子晚了许多,再不耽搁下去恐怕让老宫主和长老担心。”
商扶砚道:“好吧…不过你们还要来找我哦。”他认真嘱托,“不送灵币也要来找我哦。”
“好。”小黑揉了揉他的头,“会的。”
他们可是奉命在外时刻看着殿下的,而且这次若是汇报了此事,老宫主怕是更操心,让他们从五日一汇报改成每天回宫报道也说不定。
三人结伴往外走,卿玉融在门口等着,短暂解开了笼罩在卿宅上方的灵力罩。
“那,”商扶砚揪着他们的衣角,“那你们路上小心哦,别被发现了……”
“不会的,殿下放心。”
“殿下照顾好自己。”
商扶砚“嗯”了声,一双莹润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看。
卿玉融抬手结印,重新布下灵力罩:“很舍不得?”
“也不是,只是之前,他们从来没有受过伤,我很担心。”
商扶砚收回目光,白净的小脸飞着两抹淡淡的粉,软着声:“还有,我拿错衣服了,师尊怎么都不提醒我。”
卿玉融眼尾弯下一抹细微的弧,对他张开胳膊,商扶砚就抱住他的脖颈圈在他的身上。卿玉融拖住他的屁股,抱着他往回走,淡淡道:
“师尊也没发现。”
第114章
昏暗的地宫弥漫着丝丝寒气, 巨型王座上倚着位魁梧的男人,他撑着脑袋听完小黑小白的汇报久久无言。石缝滴落的水在空荡荡的宫殿震起回响,无端透出压抑。
小白躬着腰, 硬着头皮开口:“宫主, 小殿下他……他不是故意隐瞒。据我们二人观察, 问月仙尊此人待他极好, 您无需太过担忧。”
小黑跟着道:“且问月仙尊被誉为当今修真界第一人, 小殿下跟着他也能保障自身平安无虞。”
商渊没接这话, 冷不丁开口问:“那天,阿彩受伤了吗。”
小白一愣,如实道:“小殿下确实…确实受了伤。”
“严重吗。”
“……伤势不轻。”
商渊指尖动了动,阖上了眼,声音听不出情绪:“知道了, 出去吧。”
两人退出去后,偌大的宫殿落针可闻, 商渊坐在王座之上,像一座肃然的雕像。
商渊很早就看清楚了,商扶砚的性格,和他早逝的母亲如出一辙。
是一个善良心软又天真无邪的孩子。
千年前那场变故打的万蛇宫一个措手不及, 宫主之位莫名其妙落到了他的身上。一夜之间他丧父丧母, 身上又压上了个无法解决的沉重烂摊子。
几百年间他看着蛇妖一族和修真界矛盾愈发激烈,族人数量逐年减少。从最盛的千位族人到如今仅仅两百出头, 他有时候甚至怀疑万蛇宫会在他手上走向灭亡。
他不是没有想过解决的办法, 但效果却如杯水车薪, 只能眼睁睁看着万蛇宫人丁愈发凋零。很多时候他都想逃避,好在每当坚持不住的时候都有妻子伴他左右,后来他们还有了个孩子。
但好景不长, 商扶砚出生没多久,妻子便离世了。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看自己的孩子长什么样,而他的阿彩尚未睁开眼睛便没了母亲。也是从那年起,他选择了一种最没出息的解决人蛇两族矛盾的方式——关闭万蛇宫。
商渊承认自己不是个好的宫主,他也不算好父亲。多年来的压抑加上妻子离世的打击让他一蹶不振,以至于商扶砚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跟着长老生活,直到天赋异禀的小蛇妖能通过妖力说话了他都没见过孩子一面。
他总是以闭关为借口缩在殿中,以躲避族人失望的眼神。
直到商扶砚偷偷溜进他闭关的殿中,漂亮的白玉闪鳞小蛇爬上他袍角,亲昵地缠绕他的指尖,用脑袋蹭他的掌心:“爹爹?”
灿金色的眼睛像猛地戳入心脏的冰锥,那一瞬间商渊觉得自己的呼吸都绷紧了。他不敢去看孩子的眼睛,更没有脸面应他这一声爹爹。
商扶砚却很高兴,尾巴尖尖晃荡着去勾他的小指:“爹爹,阿彩很想你。”
“长老说,爹爹在闭关,是不是等爹爹闭关结束了,我就能天天看见爹爹了?”
“我……”他喉头像是死塞了一团棉絮无法出声,“阿彩很想念爹爹吗?”
“嗯。”商扶砚趴在他掌心撒娇,“小黑小白都有爹爹陪,阿彩也想。”
“爹爹,你什么时候出关呀?阿彩每一天都在等。”他小声嘀咕,“实在等不及了才偷偷跑进来的……”
那时候,商渊才猛然反应过来,他这么一个失败的人、失败的宫主、失败的父亲,却是商扶砚日复一日的翘首以盼。
也正是有了商扶砚,他才有了踏出殿门的勇气。他想,万蛇宫的现状他无法挽救,那起码要做一个称职的父亲,不辜负那一声“爹爹”。
一晃过了几十年,商扶砚长大了,他性格讨喜,嘴巴又甜,宫里人人都很喜欢他。他也很聪明,逐渐明白了万蛇宫的现状,也读懂了为何父亲总是沉默总是皱着眉。
商渊记得,某年他的寿辰。商扶砚照例缠着他的手腕撒娇,问他的生辰愿望是什么。
他早就不信什么生辰愿望了,看着孩子的期待的眼神还是道:“想让万蛇宫重新回到当年最好的光景。”
他只是随口一言,却没想商扶砚牢牢记在了心里。不仅把他的话记在了心里,他还记住了好友那句“想出宫看看”,记住了宫中族人于外界渴望的眼神。
商扶砚百岁化人形出宫之际,他阻拦未果,看着月色勾边飘扬的红衣,心尖五味杂陈。
商渊知晓,商扶砚此番举动,并不是因为小孩天性向往自由。他五分为了族人,两分为了朋友,还有三分……为了他这个失败的人。他没为自己打算,满心满眼都是为了万蛇宫能重现光明,一脚踏入了如迷雾摸不清的未来。
商扶砚离宫以后,他派了小黑小白跟随,听他们汇报说殿下总是挨饿吃不饱;说殿下修了火属性,总是不舒服;说殿下听见关于蛇宫的传闻躲起来难过。
……但始终没有提过要回家。
小黑小白的话在脑海中萦绕不散,商渊凝着殿中跃动的火光,想:
他不是一个称职的宫主,但他的儿子是。
*
商扶砚被卿玉融养了一月有余,不仅伤好了鳞片更闪亮了,连脸颊的线条都圆滑了些。本来他还不知道这事,因为自打住进了卿宅,连束发都是师尊代劳,他再也没照过铜镜。
今日他吃着卿玉融做的荷花酥,两口一个飞速解决了一盘。996飞在他身侧说脸上沾了点心屑,他抹了半天也没抹干净,拿镜子一照——不照不知道,一照吓一跳!他怎么长胖了这么多?!
小宫主坐在铜镜前闷闷不乐,心想如今吃东西他都不能说是为了维持人形了,完全是嘴馋。
思绪间卿玉融进了屋:“阿彩。”
商扶砚低低应了声,走过去虚虚坐在他身上:“师尊,我现在坐在你身上是不是很重?”
卿玉融往上抬腿,两手握住他的膝弯一扯,让人完全坐在他腿上:“为什么这么说,阿彩很轻。”
“我长胖了。”
“没有的事。”卿玉融两指捏住他的脸,白净细腻的脸蛋凹进去一个窝窝,嘴巴也微微撅了起来。他顺势低头一吻,“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
商扶砚心中愁云惨淡,丝毫没有被安慰到。若是照这个势头下去,他真的要成小猪了。
“肯定最近都没有动弹的缘故啦……”
卿玉融淡声道:“很想出去?”
闻言,商扶砚下意识圈住白衣仙尊的脖颈把自己送了出去,轻轻咬他的唇:“没。”
“再亲会。”卿玉融扣住他的后颈,打断了起身欲离的动作。
商扶砚依言又亲了一会。
“仙门大会要召开了,”卿玉融睁开眼,“带你回不周山一趟。”
仙门大会每一年一小开,十年一大开。届时大大小小门派都会齐聚一堂,今年巧合是第十年,在不周山召开。本来今年的弟子春考就是为了择取优秀弟子代表不周山出战,岂料出了那种意外。
沧澜塔一事了结后,卿玉融再没踏入不周山一步。掌门并没有将他除名的意图,毕竟他犯的那些事比起起天下第一坐镇的噱头算不了什么。
而仙门大会除了弟子间的较量,各长老间的较量也不可缺。不周山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卿玉融除名,甚至还要好声好气的请他回去。
卿玉融道:“变成小蛇,带你回去。”
“真的?”商扶砚眼睛一亮,瞧见师尊微变的脸色又乖乖趴上他的肩头,张口就来:“我没有想去见谁,只是和师尊出门很高兴。”
卿玉融知晓这只是在哄他,心中还是难免升起点愉悦:“嗯。”
*
不周山上沧澜塔还是一地碎屑,解沧澜伤势极重,直到现在还不能下床,更别提重建沧澜塔了。
山上的弟子们瞧见问月仙尊回来都不敢多看,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装作自己是不存在的透明人。商扶砚缠在卿玉融的手腕,身体缩在袖子里,只露出个脑袋尖尖偷看。他没从这个视角看过仙门,新奇地左看看右瞧瞧。
这点小动作没逃过卿玉融的眼睛,双手一拢,探出两指去摸他的蛇尾巴。商小蛇尾巴一缩,蛇身也跟着颤。这下他也没精力去到处看了,缩成一团和那两根手指斗智斗勇。
顺着冰凉的胳膊奋力往上爬,没出两息就被抓了回来,废了老大劲也爬不出师尊的手掌心。
卿玉融一路面不改色,四平八稳走到问月殿。袖子里的白玉小蛇却他把玩的晃尾巴的精力都没有了,缠在他的腕间无精打采垂着脑袋,泛着绯色流光的鳞片都打着颤。
岳沉谷得知师尊回山的消息,老早就在殿里候着了。他对问月仙尊的敬畏是刻在骨子里的,平日能少交流就少交流,加之有大师兄在中间递话,甚至创下过两个月未讲半个字的超高的记录。
可如今……
他给白衣仙尊奉茶,立在原地没急着走。
卿玉融手拢在袖子里逗蛇,掀开眼皮看他一眼:“还有事?”
岳沉谷抿唇:“师尊,大师兄他,他还好吗?”
从沧澜塔出来后,他浑浑噩噩三五天都没睡着觉。从前总听人说万蛇宫多么可怕多么凶残,噬灵蛇鞭一出无人生还。他贪生怕死,总是乞求万蛇宫千万不要出现在他身边,饶他这条小命。
可,原来万蛇宫的宫主一直在他身边,却不是来取他小命的。
是他的保护神。
他出身一般,家里人对他抱有很高的期待,是望子成龙的典范。他对什么抓妖啊,伏鬼啊,从来不感兴趣,只想平平淡淡过完这一辈子。可架不住家人的期许,他还是上了不周山,并且幸运的成为了镇派长老门下徒弟。
传信回家里,家里人都很高兴,但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成天愁眉苦脸。商扶砚瞧出了他的不对劲,笑眯眯上前勾住他的肩,一双精致漂亮的桃花眼弯成一弦月,说:“师弟,以后出什么事师兄都挡在你前面。”
起初,岳沉谷以为那只是客套话,没想到往后的日子里商扶砚真的身体力行践行那句承诺。
拜师短短三个月,他便和死亡来了个擦肩而过。那时是下山抓一只魇鬼,魇鬼狡猾,他们师兄弟三人分头行动寻找他的踪迹。他倒霉,正面撞上了那只鬼。
他那时就会些三脚猫的功夫,问月剑法一式都使不出来,面对那魇鬼毫无反制手段,只能绝望的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只鬼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死亡的冰冷气息蚕食他的呼吸,他浑身僵硬不能动,没出息地抽噎出声,低声喊:“大师兄……”
正当那魇鬼向他伸爪时,陨星的剑光划过,照亮了一方天地。他趴在地上,冷冽的剑光反射在他的脸颊,夜风吹起红艳的衣角轻轻扫过他的发——
岳沉谷怔愣抬头,他只能看见商扶砚半张脸。少年沐浴在月光之下,发梢、脸颊、衣物都镀上了皎洁的光辉。他却觉得,那一刻商扶砚于他而言,比满月更夺目,宛如天神降临。
少年微微侧目,耳朵上的红坠着漾出弯弧,嘴角随之上扬:“抱歉,师弟,我来晚了。”
月光之下,商扶砚持剑直至魇鬼:“就是你伤我师弟?好大的胆子。”他手腕反转,剑夹勾出火花,两招过后,魇鬼的脑袋就落了地。
“好啦,没事了。”他说,“大师兄在呢。”
他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就在大师兄的庇护下,一路走到了今天。
岳沉谷收敛心绪:“那天,我很后悔。如果我能更厉害一点,就能保护大师兄了。”
“我真的很后悔。”
大师兄保护他这么多回,他却一次都护不住大师兄。
商扶砚眼睛眨巴眨巴,在袖子里竖着脑袋听。
“其实我们同门都不在意师兄的身份,无论是我,小周师姐,哪怕是韩玄,我们都不在意。”岳沉谷声音很低,那天卿玉融把三条蛇带走的时候,在场的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那些人和他的想法都一样——
如果商扶砚是万蛇宫的宫主,那万蛇宫就不似传闻中的可怖。
“我们都很想他,师兄他还好吗?”
卿玉融食指轻轻点了点小蛇脑袋:“他很好。”
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下去,岳沉谷肩头猛地一沉,垂下了头。他眼底蓄上了点点晶莹,声音还带着细微的颤抖:“那他还会回来吗?我还没请他吃八珍面。”
“我攒了很多钱,这次可以请他吃饱了。”
卿玉融低眉垂眸注视袖口,黑沉的眸子闪过一丝难得平和的柔情:“会的。”
“好!”岳沉谷胡乱抹去泪,“那我不打扰师尊了,就先下去了!”
他又哭又笑往外跑,外头周媛和韩玄正在不远处等他。
周媛一见他出来便急急迎了上去:“怎么样?小砚他还好吗?”
岳沉谷点点头:“师尊说他很好。”
周媛拍了拍胸口,眼眶一红:“太好了。”她双手合十,抵住额头,“老天保佑。”
商扶砚乖巧又讨人疼,看见她就一口一个师姐的叫,叫的她心软成一滩水。她才不想管什么万蛇宫万鸟宫的,只要商扶砚是她一天师弟,那就是她一辈子师弟。
她稍稍平复奔腾的情绪:“对了,我们的信你转交没有?”
岳沉谷一僵,周媛说的信是同门写给商扶砚的信,让他拜托问月仙尊帮忙转交。他太激动了,给忘了。
“我……忘了。”
一直没说话的韩玄嘴角抽了抽,抛给他一个无语的眼神:“你是猪吗?”
岳沉谷摸了摸袖中里塞的信,往殿中跑:“姓韩的,你别以为我大师兄不在你就可以欺负我!我告诉你,师尊说了,大师兄他还会回来!你别到时候被他打得屁滚尿流!”
韩玄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他回来再说吧,别太久没修炼被我比下去了。”他嘴角拉出一抹淡弧,算来和商扶砚争了五年,虽然他次次都输还天天被嘲讽,但……他确实是想和他在不周山上当一辈子同门、对手的。
岳沉谷没急着进殿,在门口给调整凌乱的呼吸,果然无论过去多久见师尊他还是紧张,一时间不由得又佩服起大师兄来。
好半晌他才抬脚见殿,看清眼前的画面后瞳孔倏地紧缩——
问月仙尊腿上坐着一个人,红衣高马尾。白衣红袍相贴,四肢交缠——
他们在接吻。
卿玉融眼皮微掀,零星寒光一闪而过,手绕过少年的背,摆了个噤声手势。
岳沉谷慌慌张张退出殿,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
这个特殊的节骨眼师兄怎么在这?偷偷藏进来的吗?真的不会出事吗?他刚才说的话师兄都听见了吗?好难为情!
等等。
原来大师兄真的是他师娘!!!
第115章
此次的仙门大会不周山很重视, 调集了大批门生、长老为大会做准备。卿玉融当然不包括在内,现如今他不用为大会奔波,亦不用教导弟子, 乐得清闲。成天除了逗蛇就是逗蛇。
商扶砚被他把玩的受不了, 觉着这些天来自己的鳞片都变得更敏感了。
敏感到卿玉融一伸手他就开始抖。
“师尊……你别弄我啦。”他变回人形, 双腿叉开坐在仙尊腿上, “……痒。”
卿玉融搂住他的腰, 眼底划出戏谑的笑意, 道:“只是痒吗?”
商扶砚抿了抿唇,埋在他颈窝不出声,眼尾飘上一点红晕。
卿玉融没舍得再逗他,不过往后的日子他对缠在指尖的一尾白玉小蛇也没收敛分毫就是了。
仙门大会当日到了二十来个门派,乌泱泱往台下一站煞是壮观。商扶砚从卿玉融的袖子里偷偷看, 托问月仙尊的福,他处在最高的座位上, 台下的景况一览无余。
卿玉融向来对这种场合不感兴趣,一直以来都是走个过场,有了商扶砚这个徒弟才把目光挪到了擂台赛上。如今商扶砚没参加,他便是装都懒得装了, 背一靠腿一翘, 眼神睥睨,大爷似地坐在台上。
“师尊。”商扶砚用灵力和他传话, “你的手让开一点啦, 我看不见了。”
卿玉融敛眉看他:“要看谁?”
商扶砚用尾巴尖尖扫他的掌心:“没谁, 我看他们过招。”
“很好看吗?”
“……我觉得还可以呀。”
卿玉融淡淡道:“小孩子过家家有什么好看。”
他没头没尾又问了句:“阿彩,你喜欢呆在师尊左手还是右手。”
商扶砚没懂他为什么问这个,却还是埋头思索了起来。其实两只手都是差不多, 若是细细追究起来,应当还是右手。因为在左手的话,师尊会用右手揉他的身体,太灵活了,他受不了。
“右手吧。”
卿玉融“嗯”了声,让他爬到自己的右手。而后两指并拢,指尖发出一道灵力,击响了身侧悬挂的铃铛。
台下喧哗声乍响,连不周山的长老也顺着铃响望了过来。
仙门大会的形式向来是门生长老交替进行,一方发起挑战,想要迎战的一方摇铃示意。卿玉融极少下场,上回在大会出手恐怕要追溯到大几十年前。
“哇,竟然是问月仙尊应战欸。”
“我都看见过他出手。”
“别说你们了,我们不周山弟子也极少看见他动手。”
“师尊?”商扶砚微微诧异,“你怎么突然……”
卿玉融飞身下台,缓缓道:“阿彩不是想看过招吗?”
“我打给你看。”
他召出问月剑,左手握剑,眼神冷淡如冰:“请指教。”
这次擂台上的是七杀派的镇派长老,他和卿玉融打过交道,虽说不是太熟,但也知道这人从来都不是左撇子:“为何左手使剑?”
商扶砚这才明白他问的那句选左手还是右手是何意了,急急张嘴咬了咬他腕骨:“师尊,左手也可以,放我过去吧。”在他印象中,师尊从来没有练过左手剑。
卿玉融不动声色勾了勾唇,道:“既然是打给你看,我就不会输。”
“乖,不用担心,看着就好。”
安慰完商小蛇,他才看向七杀长老,不咸不淡道:“想用就用了。”
观战的门生窃窃私语:“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我让你一只手?”
这下不仅七杀派的长老脸色铁青,不周山的长老神色也微妙了起来。无他,这狂妄的姿态也太伤两派和气了。
唯有人群中的岳沉谷打了个哆嗦,忆起沧澜塔那日大师兄变成一条小蛇缠在问月仙尊手上的样子,又想起前天两人在殿中接吻……他脑洞大开,莫不是他的小蛇师兄正藏在师尊右手上吧?!
这也太——
“狂妄!”七杀长老扛起他的战斧,“接招。”
七杀派向来以血腥的杀戮为名,招式一出一股浓烈的杀意便直袭门面。卿玉融一步未挪,问月剑气一出便将那股子杀气抵消个彻底。
为了让商扶砚看得更舒服些,他全程没有挪动身体。凌厉灼目的剑光随着随意挥舞的动作发散而出,好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气得对面的人脸红脖子粗。
眼瞧着那长老要被气得跳脚,卿玉融终于使出了问月剑法结束了这场“切磋”。结果头一回用左手使剑法,他没控制住剑气,一招给人打下了台。剧烈的灵力波动震断了擂台上的旗杆,后方的树叶随之飘零。
人群中倒吸气声弥漫。
“承让。”
商扶砚调整姿势看被打的流鼻血的人,弱弱道:“师尊……你这真的没关系吗?”
他可算知道为何之前他三番五次将韩玄气得跳脚,原是近墨者黑,被师尊带坏了。
卿玉融施施然落座:“有何不妥?”
“是不是太……不留情面了点?”
“不好看?”卿玉融皱了皱眉,说着便又要摇铃迎战。
“等等等。”商扶砚咬住他的指尖,“好看,特别好看。”
他乖巧地蹭了蹭泛着凉意的掌心,心想若是他不说一句好看,卿玉融恐怕能一直打下去。那这仙门大会的切磋便成了单方面碾压,一场大会下来怕是再也没有门派愿意和不周山往来了。
“师尊打的最好看了。”
“当真?”
“嗯!”
“那再夸两句。”
商扶砚:……
看戏的996心情复杂,不知怎么的幻视古代的昏君和妖妃。古有周幽王为搏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今有问月仙尊讨徒弟一夸暴打修真大拿。
它幽幽感叹一句,问月仙尊还真是昏君模样啊!
*
越往后日头逐渐升了起来,太阳光耀眼晒得蛇不舒服。商扶砚失了观赏的兴致,缩进卿玉融袖子里躲太阳。
里头凉快舒服得他直打瞌睡,身体一盘再睁眼时首日的切磋都要结束了。
他迷迷糊糊露出个头:“结束了吗?”
“嗯。”
“好哦——”商扶砚声音拖长,“师尊,我饿了。”
卿玉融站起身:“回去。”
还没走两步,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陡然沉了下来。浓墨似地乌云侵袭,隐去最后一缕日光。
有弟子埋怨着:“搞什么?要下雨了吗?”
“不知道啊,刚刚还好好的。”
“好像要下雨。”商扶砚道,“我们快点走吧。”
卿玉融嗯了声打算直接御剑回问月殿,才将将运转灵力,台下不知哪位弟子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发生什么事了??”
有弟子惊恐道:“死人了!死人了!”
一水长老纷纷大惊失色站起身,飞跃下台走进包围圈。卿玉融顿了顿,也施展轻功落了脚。那位嚎叫的弟子已然没了气,眼球凸起,双颊深陷,身体宛如被什么东西吸干了,形如枯槁躺在地上。
这死状太为惨烈,商扶砚没忍住惊了惊,瞪大眼睛极力想看清楚些。
然而没等众人思考出了所以然,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响起,越来越多人倒了下去。上一刻还活蹦乱跳人,下一秒就精力被拔干而死。
“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什么妖魔鬼怪在作祟!怎么连个影都看不见!”
不周山掌门心惊肉跳,面如土色。怎么偏偏又是仙门大会!又是在不周山出事!
他连连走到卿玉融身边:“问月,你能瞧出来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商扶砚灵光一闪,咬着白衣仙袍扯了扯:“师尊!师尊!我知道。”
如今的修真界多为妖、鬼作乱,妖以雄厚的妖力为资本,鬼则以变换莫测的攻击手段见长。他幼时在蛇宫听长老提过一嘴,这两者各有优缺。妖寿命长能积攒妖力,但能作为攻击的手段不多,这也是万蛇宫收集蛇骨作蛇鞭的原因。
而鬼虽有无穷无尽的变换,但无实体,鬼气易散。鬼气一散,便是灰飞烟灭。
抓住了这两点,修真界的修士们才能以肉。体凡胎降妖伏鬼。
若是两者结合,便无懈可击。长老和他说过,理论上妖鬼结合对外无敌,但修炼起来格外困难。无法用妖的方法修炼,亦无法用鬼的方法修炼,只能靠吸食人类的力量。
“师尊师尊!”商扶砚急得尾巴甩出残影,“他们会先吸食灵力低微的修士,若是放肆下去,他们能吸食的修士就能多。”
果然,在场的中等修士也开始倒了。
听完卿玉融的转述,全场人心惶惶:“那怎么办?放着任他们吸不成?”
商扶砚忍不下去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化成了人形。
“大师兄?!”
“小砚!”周媛惊喜道。
“不是,大变活人?他从哪里出来的?”
商扶砚没工夫理这些纷纷扰扰,眉眼拧成一团,果断扯出腰间的噬灵蛇鞭。蛇鞭庞大的妖力凌驾于众妖之上,不管它是纯粹的妖还是什么妖鬼结合物,只要有一丝妖力尚存,蛇鞭之下无处遁形。
他腾空而起,红衣猎猎如翩然飞舞的蝶,手中的鞭子甩出凌厉的弧度,碧鳞蛇随之显形。
冲击一泼接着一泼——
“不是,等等,我眼睛是瞎了吗?”
“那是什么东西啊?!!谁能打我一拳?!”
“是噬灵蛇鞭吧?是吧!”
“不是,你们不周山私藏万蛇宫的妖物?”
周媛暴脾气听不得这话,手一叉:“我师弟鞭子抽你身上了吗?你在这吵吵什么?”
碧绿的蛇影以凶猛的姿态绕场一周,一只长着尖嘴翅膀的、鬼气凝聚的怪型便暴露在空中。
商扶砚收鞭落地,耳朵上的穗子晃荡:“找到了。”
“应当是某种鸟妖和鬼物的结合体。”他扫过目瞪口呆的众人,眉眼一压,“看我做什么?上啊。”
这句话像正中眉心的水滴,众人纷纷回神,提剑而上。
卿玉融凝视他半晌,深深闭了闭眼,嘴唇轻动:“……若是出事,就回到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好。”商扶砚乖乖点头。
语罢,两人一人提鞭一人握剑交错而上。
那鸟妖鬼敢堂而皇之闯入仙门大会,能力显然不仅如此。它浑身发散出数不清的巴掌大的鬼气,那团鬼气长了翅膀四处飞舞,擦过肉身便是一阵剧烈的灼痛,灵力幻化成一根极细的丝线尽数灌入那鸟妖鬼物体内。
随着不断吸食它的身躯愈发庞大,发散的鬼气多的迷幻人眼。刀光剑影能轻易打穿它的身体,但无论多猛烈的攻击始终打不死它的本体。
完全是一个能不断蚕食人身、又杀不死甚至会越发强大的怪物!
“不行啊!”
“救命啊!”
“要死啊!”
凄厉的哀嚎传遍整个会场。
不行。商扶砚稍稍冷静下来,仔细回忆在蛇宫时长老所说的妖鬼结合体。他们说这种结合体在对抗修士的时候是毫无弱点的存在,非得半个同类——妖、鬼将其打散,于修士来说才有制胜的机会。
他挥鞭冷喝一声:“待我将它妖鬼分离你们再靠近。”
鸟妖鬼猩红的眼睛看向他,那是一双鸟类、蓄着鬼气的眼:“万蛇宫的小鬼,你真的很碍事。”
“好好呆着不好吗?非要出来找死。”
商扶砚单手持鞭,另一手拨了下红穗子:“神神叨叨说什么呢,听不懂。”
“说我找死,等我手上的鞭子落在你身上你敢不躲就行。”
细长如冷玉的手指收拢,长鞭甩出凌厉的破空之响,直逼妖鬼首级。它不耐烦啧了声,扇动翅膀躲了起来,边躲边凝出如镰刀的鬼气旋转攻击。
卿玉融神色冷的吓人,他此刻的心情差到极致,冷淡的眉眼蒙上厚重的冰,像是直捅人心的刀子。他紧贴商扶砚左右,拨剑为他挡去一次次攻击。每一剑都带着凛冽的杀意,把那点鬼气灭得连渣子都不见。
因为要费心躲避蛇鞭,那妖鬼有几分力不从心,失了对其他修士的控制。剑式刀**番上阵,虽不致命,但重新凝聚身形总归是费劲的。它圆形鸟眼一圈圈扩散,死死锁定红衣少年——
“小鬼,你以为我就没准备点专门争对妖的术法吗?”
语罢,一记带着追踪能力的飞箭直直穿过商扶砚的胸膛,发出令人心惊的**贯穿而过的闷响。
猩红的血液在空中划出一段弧,擦过商扶砚的脸侧。
他怔愣地摸摸了被穿透却依旧完好的腹部,又看向身侧那团被血染红的白衣:“师尊?”
卿玉融神色如常,抬手随意擦过唇边的血液,声线都未起波澜:“没事。”
一滴挂在商扶砚睫上的血珠轻动,滑过眼睑,似一滴血泪穿过脸颊。
如潮水的记忆尽数灌入他的脑海。
*
他是死在过卿玉融怀里很多次的,商扶砚想。
万次轮回中,除了
第一回卿玉融没赶上,只瞧见他冰冷的尸体。其余九千九百九九次他都是倒在卿玉融怀里,在他嘶声力竭的哭喊声中断气的。
996说,这个话本是一个欢乐的结局。可随着故事结束,小世界失去话本支撑自行运转,等待他的只有死亡。卿玉融想过很多办法阻止他走向白隐,但轮回中的他宛如任人操控的提线木偶,朝着既定的轨迹走向他必死的结局。
他曾死在不周山、死在青山镇、死在万蛇宫门口。他的血液浸透每一寸土地,他的血洒在哪里,卿玉融的泪就落在哪里。
任由问月仙尊有满身的本领、名响整个修真界,可在救商扶砚这件事上永远棋差一步。
这数万次的轮回,其实商扶砚是曾经触摸到生还的虚影的,只不过那终究是如泡沫的幻影,他只轻轻一碰,就碎了个彻底。
那时的他尚且不知自己处在轮回之中,可卿玉融知道。
那虚影给卿玉融微缈的希望,又毫不留情戳破碾碎。再给出希望,再碾碎,循环往复。像一把磨人的钝刀,一点点割他的身体,蚕食他的血肉、灵魂,直至将他变成行尸走肉的空壳。
商扶砚刨出不知道哪个轮回的记忆,那时的卿玉融心神已然枯竭,像一个狼狈到极致的疯子,紧紧拽着他的手,从眼中滚出的泪混着血水:
“我求你告诉,告诉我怎么才能救你。”
“师尊求你了,阿彩,我求你。”
一点点血泪落在商扶砚逐渐失去生机的脸上,像是他也跟着流了泪。
“商扶砚,你给我点……”他嘶哑不能语,“给我点机会吧。”
“为什么这么多次我还是救不了你,为什么你就是不能喜欢我……”
“你不喜欢我……连让我看你的机会都一并收走。”
卿玉融埋首在少年颈间,说话颠三倒四,哪还有半点仙尊的样子:“怎么让你活下来都这么难……阿彩,明明我什么都能给你…我什么都能给你啊!”
“你怎么就不能喜欢我,怎么就不能活下来……”他颤抖着手捧住小徒弟的脸,看着他溃散的眼睛,“你给我点希望……给我点希望成么?”一字一顿,问:“阿彩,如果……”
“如果有来世,你会选我吗?”
商扶砚像是不懂这话的意思似的,迷茫地看着他。
血泪大滴大滴地掉,卿玉融颤抖着、哽咽着:“我什么都能给你,无论是修为还是幸福,我都可以给你……重来一世,你会选我吗?”
没等人答话,他又哀求道:“阿彩,给点希望吧,你给我点希望吧……师尊求你了。”
商扶砚嘴唇轻轻动了动,气若游丝:“我…我……喜欢的……是……”
他该说谁呢?他只是一个被操控的娃娃,他又能说谁呢?
他不知道。
他只是个傀儡,甚至不知道真正的心动是什么滋味。
又怎么知道面对这番真心剥白该说什么?
“喜欢……喜欢的是……”
是卿玉融。
商扶砚想。
他擦去脸颊上那滴血,先前他只从996口中听说了万次轮回。现如今,他才真正的感受到那是怎样一番深沉而浓郁的情感。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轮回中被限制的无知傀儡,他是活生生的人,一颗温热的心脏正在他胸腔跳动着,运转其间的情绪告诉他,他是活生生的人。
他能体会到恨,亦能感受到真正的爱。
卿玉融砸出来一万零一份爱,终于在此刻传来振聋发聩的回响。
来得太晚,相隔万次生与死的沟壑。
但好在,没有被看不见尽头的无底洞吞噬。
“咔嚓——”
商扶砚清晰地听到了无情道碎裂的声音。
道心破碎的那份痛彻心扉他一丝一毫也没有感受到——
承接他所有伤痛的卿玉融不可思议地转过头,他目眦欲裂,手腕剧烈颤抖着。
名震修真界的天下第一,此时此刻,甚至握不住自己的佩剑。
第116章
“阿彩……?”卿玉融满目灰败, 嗫嚅出声。他的声音很低,带着颤抖的哑音。
商扶砚摸了摸心口,崩塌大道像遭受重击的玻璃石, 裂开一道道蛛网纹, 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钻心的痛楚席卷全身, 卿玉融眸中爬上血丝, 瞳仁紧缩如针剧烈颤抖着。
鸟妖鬼的攻势并没有减弱, 凝聚的鬼气似血镰飞旋。商扶砚想说什么就被应接不暇的攻击打断, 他只得吞下口中的话重新抬手扬鞭。
“师尊,等回去了,我有话和你说。”他匆匆留下一句话,便化作一道红霞流光划过卿玉融身边。
卿玉融抬手虚虚抓了他一把,红色的衣袍从指缝溜走, 只拢住了一片虚无。
他不敢去想。
商扶砚要和他说什么呢?说他有了喜欢的人?还是要离开自己的身边。
所以纵使这一次有了诸多变数,他还是留不住商扶砚。
天空更加暗沉, 乌黑的云层压得很低。地下的修士倒了一大片,死亡的气息侵袭整个会场。
忽然间,九道蛇影盘旋在不周山上空。
商扶砚怔愣抬头,惊讶瞪大眼:“爹爹?长老?”
万蛇宫宫主加之八位长老竟是齐齐出动, 商渊化作人形落在商扶砚身侧, 道:“妖鬼分离这种事还是交给我吧。”
蛇妖一族被誉为妖族之首并不是空穴来风,万蛇宫向来以强横的妖力凌驾于众妖之上, 噬灵蛇鞭更是横扫一众妖物。
而妖鬼混合体这种东西, 本来就是钻了空子, 于修士来说无赖又无敌。可于妖力深厚的妖而言,只要有一息妖力尚存,这种无赖无敌就并不奏效, 和一个似妖非妖似鬼非鬼的怪物也无区别。
九道蛇影所到之处留下浓郁的妖气,轻而易举就将鸟妖鬼压制在原地不能动弹。商扶砚找准时机挥鞭而上,蛇鞭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狠狠甩到妖它身上,一瞬间便打散了结合体。
鸟妖,鬼影各自分散而逃。
“快!”人群不知谁喊了一声,“趁现……”
他话音未落,问月的虚影一剑破空,一招未用单凭灵力就将它们斩成了两半。
有人不可置信喃喃出声:“结束了……?”
卿玉融落下地,他拽住商扶砚的手腕,声音紧绷:“走,阿彩。”
“和我走。”
商扶砚两只手包住他青筋鼓起的大手:“等等!”
“阿彩,你要离开我了是吗?你又要离开我了是吗?”
“不是!”商扶砚温热的掌心轻抚他的手背,轻声道:“我的爹爹来了,师尊,你不和他打招呼吗?”
卿玉融一愣:“我……”
“阿彩。”商渊和八位长老缓缓走来,边上的修士握住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形成了诡异的静止氛围。
“爹爹,长老。”算来商扶砚也有五年没瞧见他们了,笑得眉眼弯弯,“你们怎么来啦?”
商渊轻轻拍拍他的头:“本来只是来接你回家。”
卿玉融手指下意识收紧,在少年腕上留下深深的红痕。
商渊自然没有脑子抽风,莫名其妙带着八位长老招摇过市。上回商扶砚用了噬灵蛇鞭身受重伤,他唯恐这次又出了意外,故而匆匆赶来只是接孩子回家。
商扶砚摇摇头:“爹爹,长老,我暂时不回去。”
他站在高台之上,眼神扫过在场修士的脸,扬声启唇:“昔日万蛇宫宫主于不周山屠杀修士五百,今日我蛇宫少主率族人救尔等于危亡,这桩旧恨,可抵消否?”
底下一时鸦雀无声。确实,那劳什子妖鬼混合体实乃修士天敌,若无妖族相助,今日恐怕在场大批修士难逃一劫。
“好!可以!”岳沉谷隐在一群人中浑水摸鱼,扯着嗓子喊,“我同意。”
不周山的主场,自然是不周山弟子居多。里头大把人和商扶砚交好,这么一声喊宛如热锅滴油,呼啦啦响应一片。
“我同意!”
“我也同意!”
长老皱着脸仍有犹豫,商扶砚眉梢轻轻一挑:“掌门大人,这种妖鬼混合物保不齐日后还有,您确定您想为了昔日仇恨放弃摆在眼前的最佳合作伙伴吗?”
这句话堵得在场的各派长老哑口无言,倘若日后再出现这种事,他们确实需要妖、鬼一族的助力,不然就是一条案板上待宰的鱼。而妖族最好的助力,便是眼前的妖族之首蛇妖一族。
不周山掌门低了头:“一笔勾销。”
商扶砚神采飞扬,眼底似有流光:“一笔勾销。”
*
问月殿内。
卿玉融身上沾了血污,他却像是浑然不觉一般,紧紧锢住商扶砚的腰,任由尚未干涸的血迹侵染两人的身体。
商扶砚也没躲,清澈的眼眸直直望着他的脸:“师尊,抬头,看我。”
卿玉融掀开眼帘,嘴唇动了动。
“师尊。”商扶砚声音带着羞意,似暖风轻软,“我喜欢你。”
“别想着离开我。”
两人同时开口。
商扶砚错愕一瞬,歪歪头:“我为什么要想着离开我喜欢的人?”
卿玉融缓慢地眨了下眼,整个人像是被魇住了似的:“你说什么?”
“我说。”商扶砚圈住他的脖颈,认真重复道:“我喜欢师尊。”
“是想成亲的喜欢。”
“商扶砚喜欢卿玉融。”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落在大脑上的重锤,一下一下几乎要砸毁卿玉融岌岌可危的神智。每一个喜欢落到耳朵里,都硬生生将血肉磨去一层,直到将他变成一具空空如也的躯壳。
“你喜欢……我?”卿玉融瞳孔涣散,“你喜欢的人,是我?”
“对。”商扶砚掷地有声。
“怎么可能……”
数万次的祈祷终于落到掌心,卿玉融尚未来得及欣喜,就被名为不敢相信的情绪侵占大脑。
他抓住商扶砚的手贴在脸上,呼吸急促甚至于冲破冰系术法开始发烫:“你在哄骗我吗?阿彩。”
“句句真心。”商扶砚两只手都覆上他的脸,“师尊,我句句真心。”
终于,卿玉融落了泪。大滴大滴的泪如倾倒而下的瓢泼大雨,重重坠到少年脸上。和那无数次的轮回画面重合,但这一次,怀里的少年不再虚弱苍白,反而弯着眼尾对他笑对他说喜欢。
“真的是我吗?”
“啊。”商扶砚小小叹气,故作无奈,“看来要说一万次师尊才能相信呢。”
卿玉融一愣,哑声道:“你知道了?”
商扶砚俯身吻了吻他的嘴角,声音轻轻的:“对。”
“师尊,我选你。”
“不止这一次,往后的每一天,我都选你。”
卿玉融扣住他的后脑,凶狠地含住他的唇瓣。这个掠夺的吻带着血腥味,带着疼痛,随之而来的还有倾泄而出的灵力。
商扶砚能感受到体内崩塌的大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重建,直升云端。他被亲的喘不上气,艰难地扭开头:“等…等等……不用这么多。”
卿玉融追着他亲,话音湮灭在炽热的吻里:“我说过了,选我,修为和爱我都能给你。”
“我不会让你吃苦的,阿彩。”
被扔到床上的时候商扶砚才看见卿玉融身上的疤痕,很长一道贯穿胸膛,瞧着有些骇人。
“疼吗?为什么我受的伤会在师尊身上?”
卿玉融毫不在意地低头吻他,从额头蜿蜒到脚踝,每一寸都不放过,留下滚烫湿润的痕迹。
“不疼,别躲,阿彩。”
他拽住往前躲的人往回拖,商扶砚咬住手背的肉,眼里含了满满一眶泪,泪眼朦胧看着头顶摇曳的纱幔。
这次和之前完全不一样……
商扶砚溢出啜泣声,眼睫湿了彻底,兽瞳不自觉露出,瞳孔拉成细长的针。嘴巴也不受控微微张开,尖锐的牙齿若隐若现,唇角拉出透色长痕。
他感觉自己变成惊涛骇浪的海面上的船只,漂泊无依只能随浪沉浮。
*
仙门大会被迫中止,商渊带着族人在不周山歇了两天脚和一众长老商讨合作事宜。他走的那天商扶砚来送他,他摸摸孩子的头:“不回去?”
商扶砚拉着卿玉融的手:“过段时间我和师尊一起回去看爹爹。”
商渊看着他笑盈盈的脸,无奈勾了勾嘴角:“好。”
他领着一众长老转身,商扶砚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道:“爹爹,你的生辰愿望我给你实现了吗?”
商渊身形微顿,幻化成庞大的蛇影,轻声道:“实现了。”
“谢谢你,阿彩。”
这一遭事后,商扶砚在不周山上和好友齐聚一堂,他吃到了岳沉谷姗姗来迟的八珍面;和小周师姐凑在一块谈论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错过的八卦;和韩玄在试炼场过招,屡战屡胜,再一次气得人黑着脸扭头就走。
和他交好的同门都想看他变成小蛇的样子,他怕师尊吃醋,没给。倒是把噬灵蛇鞭拿出来一次次展示,那点对万蛇宫的恐惧散去后留下的都是好奇,商扶砚都不记得他甩出多少次蛇鞭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了。
在宗门呆了半个月,卿玉融再一次带着他回到了卿宅。
商扶砚趴在他背上,嘟嘟囔囔:“师尊还是要把我关起来吗?”
卿玉融圈住他的膝完面不改色往前走:“若我说是呢?”
“那……那……我就同意吧……”他焉巴巴地垂下头,嘴巴撅的能挂壶。
卿玉融闷笑出声:“既然说过你喜欢上我就放你出去,就不会食言。”
“只是带你回来上族谱。”
“族谱?”
“嗯。”卿玉融背着他来到祠堂,找出存放族谱的木匣子。
“来,写上你的名字。”
卿家的族谱很厚一本,最后一任族长是卿玉融,身侧的空位已经悬缺已久。
商扶砚持笔绷着小脸,一笔一划写上自己的名字:“好了。”
卿玉融垂眸凝视良久,才珍重地摸过浸墨的纸张。他把族谱重新放回木匣子里,布下了一个小小的阵法。从此里头的东西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落笔的人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布阵完后他又拿出珍藏已久的画像,那是商扶砚的模样。卿家祠堂不仅只挂族长的画像,族长夫人的画像也会一同悬挂在侧。这数万次的轮回,他每一次都为商扶砚画了像,只有这一次这一份隐秘的心思才得以窥见天光。
卿玉融抬指施展灵力,将红衣少年的画像稳稳挂在他身侧。夏风穿堂而过,画卷轻扬,卷轴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
商扶砚扫视祠堂所有的画卷,这才发现画上的所有人的佩剑都是一样的。族长问月,夫人陨星。甚至腰间,都挂着那枚卿玉融送他的双鱼玉佩。
“师尊,”他轻声呢喃,“你很久以前就在喜欢我了吗?”商扶砚记得,陨星剑是他拜师时就收到的佩剑,他原先还以为这是师尊统一送徒弟的剑,后来才知道那是和问月齐名的名剑,问月殿也唯有他一人有。
“不止很久以前。”卿玉融干燥的唇擦过他的额头,“现在,往后,我都喜欢你。”
商扶砚圈住他脖颈起跳挂在他身上,闷闷道:“我明白的太晚。”
卿玉融拖住他往外走:“不晚,永远都不晚。”
“师尊,”他埋头在微凉的颈窝,“等回万蛇宫,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我穿嫁衣给你看。”
卿玉融微怔,喉结滚了滚,侧首贴在少年颊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好。”
尚未确认本次轮回结局时,卿玉融不敢贪心过多不敢奢求分毫。那日商扶砚穿着嫁衣闯入房中,他掀了盖头,便当商扶砚已经是嫁给他了。
曾亲眼见证商扶砚数万次身着喜袍走向别人,那夜似梦的经历被他当作刀尖上挂着的糖霜舔。舐。他自欺欺人将嫁衣珍藏当作他拥有商扶砚的证明,像瘾。君子夜夜回味。
可如今,商扶砚说:我们成亲,我穿嫁衣给你看。
卿玉融把怀中的少年搂紧了些,像求之不得的珍宝想将他融入骨血。
“师尊。”商扶砚放低声,“上回我从祠堂不小心掉进了密室,里头的人……”
卿玉融淡淡道:“我杀了。”折磨够了他早把人杀了,估计尸体都臭了。
“哦。”商扶砚没多大反应,随意晃荡两条腿,“我们接下来去干什么?”
“阿彩想做什么?”
“我有点饿,想吃东西。”他认真算,“我想吃枣泥山药糕,水晶饺,杏仁豆腐……呀太多了我想不起来了。”
卿玉融唇边漾出点笑意:“好。”
“等吃完了我还想喝糖水。”
“嗯,好,都依你。”
……
卿宅大门外洒下一地碎金,斑驳的黑色树影融在盛夏的光阴里。卿玉融抱着商扶砚踏出门——
迎接属于他们的第一万次零一次人生,亦是真正的、自由的新生。
第117章
云市。
996飞舞着小翅膀、带着百分百的天道感知屏蔽能力降临在它本次任务最后一个小世界。
它落在一架穿梭云端的私人飞机上, 一位身形修长的男人正窝在座椅上睡觉。
他带着眼罩,只露出精致的鼻尖和线条姣好的唇,两瓣嘴唇微抿, 瞧上去没什么血色。长发并未扎起, 凌乱地洒落在肩头, 几缕碎发斜斜穿过面颊, 随着呼吸飘动。
手臂随意交叉在腹部, 露出一截白到晃眼的手腕, 凸起的腕骨嵌在白玉似的手上顶出可怖的圆弧,显得触目惊心。
这个人也太瘦了点,996想。
金光团子飞上前,看见座椅面前的小桌子上放着包吃了一半的薯片,一袋只剩下两根的辣条, 还有已经空掉的饼干盒。它呆呆眨巴两下电子圆眼,再次把目光落在本次世界的宿主大人身上。
本次世界很特殊, 是一个老土但读者百看不厌的桥段——追爱火葬场。这种题材无外乎就是虐渣爽大杂烩,但996觉得支撑本世界的原著小说只有虐和渣,半点也不爽。
原著主角受靠两滴泪和几顿饭就轻易追回来虐过的主角攻,到底爽在哪。
它怎么看得浑身刺挠?
小系统思绪收敛, 细细打量尚在沉睡的宿主大人, 怎么看怎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电光火石间, 它猛然反应过来, 这不是它第一个宿主阿野宝贝的设计师朋友嘛?!原来那个因为让渣男落泪而落榜好攻榜的主角攻是阿野口中的小为止, 996砸吧着嘴,怎么还倒霉倒一窝了。
江为止缩在座椅上,没有要苏醒的架势。
996也不想打扰他, 毕竟它还有工作在身。这次穿越过来它已经错过“破镜重圆”的“破镜”时期,直接来到了“重圆”阶段。想要了解已经发生过的原著桥段,光靠储存的原著小说没用,它得穿回去看看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它闭了闭眼,化作一道金光,消失不见——
*
南恩学院是云市名声最响的贵族学院之一,里头的学生非富即贵,只有极少部分是因为成绩拔尖被免去学费直接录取,江为止就属于这极少部分。
身形瘦长的少年脚踩铃声逆着人群走出学校,右肩挂着个和身上用料极佳的制服格格不入的陈旧书包。他穿过操场走到院墙,熟练地起跳翻越。
“小江同学。”
江为止循声转头。
底下站着的人拿着纸笔,脖子上挂着学生会长的吊牌。他用笔轻敲本子,眼尾微弯:“本周第三次逃晚修了哦。”
会长补充道:“今天才周三哦,再这样下去你下周会被通报。”
江为止一只腿架在院墙上,一只已经垂在校外。他垂着眼,整个人笼挥之不去的郁气,声音也淡漠:“无所谓,你记吧,林学长。”
“嗯?”林诉君单手拨开笔盖,落笔写下少年的名字,“如果不想上晚修是可以申请的,请家长签字就好。”
江为止抓着包带的手指缩了缩,薄薄的眼皮轻轻颤动:“不用。”他撑了把院墙,跳出学校。
林诉君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抬笔划去方才写下的三个字。
江为止掐点来到打工的地方,夜色的招牌在稠黑的夜晚弥漫紫红的光晕。高中生和酒吧两个字结合起来怎么听怎么刺耳,但他看中了这儿高昂的工资,老板相中了他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聘他进来了。
他走进更衣室脱下学生制服,包裹在内的身躯很白,凸起的脊骨像蜿蜒的山脉蛰伏在单薄的后背,嶙峋又脆弱。肋骨在苍白的皮肤下若隐若现,锁骨突兀地横在颈下,凹陷处盛着浅浅的阴影,仿佛能盛下一汪水。
少年站在冷白的炽光灯下,瘦得像一把出鞘的刃。
白衬衫外套上黑色马甲掐出利落分明的腰线,他模样生得好,主管免去了妆造,省了不少事衣服一套就能上工。
江为止走出更衣室时恰逢同事走进来,狠狠撞了下他的肩,讥讽道:“小小年纪不学好。”
在夜色找他点酒的人很多,动了老员工的油水,那些人没少对他冷嘲热讽。不过翻来覆去就是那两句,他早就免疫了。
少年神色如常,拿过点单的平板走进各大包厢。
今晚他的生意依旧很好,哪怕他只负责酒水出售,不提供任何特殊服务,找他的人依旧层出不穷。毕竟长得好看的人什么都不用做,光是站在那就够赏心悦目。
指针逼近十二点,江为止打算送完最后一单就下班。包厢里是几个豪气的大小姐,性格也好,没太刁难他,夸了两句就放他出去了。
正当他以为今晚足够顺利麻烦便找上了门,刚退出包厢就有两个喝得醉醺醺的人缠了上来。
那人看上去年纪不大,应当是云市哪家有钱人家纨绔子弟。上来就勾住江为止的腰:“喝两杯?”
江为止不动声色皱了皱眉:“先生,这不是我的工作范围。”
“装什么纯呢?不就是要钱?要多少?我付少都给得起。”
他垂在身侧的手捏成拳,夜色是有消费等级划分的,这楼只有月消费十万的人才能进。能在酒吧上一个月出六位数的人他得罪不起,到底还是强忍着没动手,好声好气道:“先生,请放开我。”
自称付少的人有些不满,身躯不断贴近:“别给我在这装清高,廉价货色。要多少钱?说话。”
“这不是我的工作范围,请放开我。”
“你别敬酒不吃——”
“他说让你放开他你没听见吗?”一阵猛力倏地把付少掀飞在地,砸出沉重的闷响。
来人揪住付少的衣领毫不客气挥拳:“耳朵聋了吗你?”
“你他/妈谁啊?敢打你爷爷我?”付少哀嚎一声,捂住脸怒目圆睁,“你——”
他看清楚眼前的人,忽而一顿,酒意清醒了些:“林诉野?”
林诉野松开手站起身,双手插兜,微不可察歪歪头:“认识我?”
“那你还不快滚。”
权贵的圈子也是分等级的,像林家这种矗立在云市金字塔尖尖的家族不是什么人都能碰一碰的。付少酒彻底醒了,恶狠狠地剜了眼江为止,拽着醉的分不清方位的同伴狼狈遁。
林诉野转身:“你没事吧?”
在酒吧打工遇到同班同学也是江为止没想到的,他性子沉默,在班上没什么能说话的人。和林诉野的交谈几乎为零,甚至还没经常抓他逃课的哥哥林诉君来的熟。
他只知道林家很有钱,南恩学院就有他们家的投资。这位和他哥哥都是学校男女前仆后继追捧的对象,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帮自己解围。
“没事。”江为止顿了顿,“谢谢。”
“没事就好,你现在是要出去吗?我送你出去吧。太晚了,喝醉的人很多,你可能招架不来。”
“不用了。”江为止拒绝道,不是每次都能这么好运遇到林诉野帮忙,他也不愿养成依赖别人的习惯。
“别啊。”
谁料林二少不由分说抓住他的手,温热的体温如在冰面上点燃的火烫地他一缩。他下意识抽了抽手,却被林诉野抓得更紧,江为止对这种亲密不太习惯,整个人僵硬的像冰封的雕塑任人拉着走。
“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嘛。”林诉野回头对他一笑。
江为止动了动唇:“你记得我?”
“当然,年级第一的江同学。”林诉野眨眨眼,“我哥说你是翻墙高手。”
“我……”江为止眼皮缀上不易察觉的淡绯,像是被抹上了一指胭脂,好在隐在酒吧朦胧的五彩光下看不真切,叫他不至于在同学面前露了底。
林诉野说要送他出去便真的一路护送他,等他换下工作服,寸步不离陪他走到酒吧门口。
“今天,谢谢你。”江为止被握过的手指还在发烫,藏在口袋里蜷缩成一团。
林诉野话里带着明朗的笑音:“不客气,小江同学。”
江为止离开夜色后没回家,打车去了市中心医院。
病房的白发老人气色尚可,只是精神恍惚。浑浊的眼珠盯着来人看了好半天,才颤颤巍巍开口:“小止?”
“嗯,是我。”江为止眉眼柔和了些许,坐在床边椅子上,抓住老人的手贴在脸上,“奶奶。”
粗粒的手掌擦过少年的脸颊,江奶奶一点点描摹他的面容:“小止,要是奶奶越来越严重了,连小止也忘记了,怎么办?”
少年挺拔的脊梁塌下了一寸,他轻声道:“那我就像这样。”他握住老人的老覆上自己的眼睛,慢慢往下摸,边摸边道:“告诉奶奶,我的眼睛长这样,鼻子长这样……”
江为止站起身扶住老人的肩膀把她小心翼翼放倒在床,盖上被子:“而且忘记了也没关系,我会一直陪在奶奶身边。”
“不用担心,奶奶,睡吧。”
老人精神不济,倒在枕头上没一会就睡着了。江为止收拾出床头柜,打开昏暗的小灯,俯在低矮的台面上开始做作业。
少年缩在逼仄的空隙里,脖颈连着脊骨崩出易折的曲弧。灯光吝啬地照亮他半边轮廓,鼻梁的线条在暗处陡然锋利起来,像是被夜色削尖的冰棱。
嘴唇上的血色淡得几乎看不见,肌肤看不见半点深色,唯有笔尖在纸上划动时指节因用力泛着稀薄的粉。
他写了两份作业,只到逼近凌晨三点才收了笔,趴在床头柜上阖上眼。
*
“你这是被谁打了?真难看。”金碧辉煌的房间,一声淡淡地嗤笑响起。
付唯脸颊肿了一大块,嘴角淤血,一抽一抽吸着气。他不敢把和林诉野起了冲突的事说出来,只道:“夜色一个服务员。”
窝在沙发上的少年懒洋洋翘着腿,撑着脑袋,神色睥睨:“没出息。”
付唯从来没这么憋屈过,心里揣了一肚子火。他没胆量对着林诉野撒气,只把害他丢脸的罪魁祸首定成了江为止:“小爷看上他是抬举他!什么廉价货色还跟我装清高!”
“要不是他有几分姿色能入得了我的眼?”
坐在沙发上的人没多大兴致:“能多有姿色?”
付唯掏出照片递给他:“喏,这。”
十几张照片每一张都浸在酒吧失真的暗灯下,混杂的环境一眼就能捕捉到照片的主角。套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工作服仍旧吸睛,衬得周围精心打扮的人混为了陪衬。神色淡漠眸光泛冷,那点寒意不仅不让人生厌,反倒高不可攀的姿态让人无端心痒。
“怎么样楚哥?人确实好看,就是太装了点。”说话间扯到了嘴角的伤,付唯更加恼火,“都在酒吧打工了,还给我在那欲拒还迎。”
他瞧见沙发那位逐渐上翘的嘴唇,灵光一闪来了主意:“楚哥,你最近不是和家里出柜了么?要不要……”
楚家可和他们付家的地位有着天壤之别,这么多年他一直只有给楚牧当小弟份,若非要拎出一个比那恐怕得林家了。
而且楚家足够宠这个小儿子,从小锦衣玉食,半点苦头都没吃过,在外闹翻天了也不管。甚至前两天在家里出了柜,楚老爷都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任由他去了。
付唯搓了搓手,虚眯着眼:“你去玩玩?我倒是想看看他这点故作清高的姿态装到几时。”
楚牧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捻了捻照片,眼中多了几分玩味,问:“他叫什么名字?”
“江为止。”
第118章
南恩没有早自习一说, 上午八点半才上
第一节课。江为止趴在医院睡到六点半,坐公交车回了一趟家。奶奶吃不惯外面买的早饭,他每次都会在上学前做好早饭给老人送来。
下了车他穿进巷子里, 里头都是低矮的自建房, 落在当今飞速发展的云市宛如金子里嵌了块石子般格格不入。江为止走过青苔横生的石板路穿到巷子最深处, 水泥堆砌的院墙裂开几道缝隙, 铁门锈迹斑斑, 随手一推就发出刺耳的吱嘎响。
房子内是刷了绿漆的破烂木门, 锁都是老旧的铁栓。江为止掏出钥匙打开门,一个啤酒瓶就咕噜噜滚到了脚边。
他默默了,黑沉无半点神采的目光落在摊在沙发上喝得烂醉的男人,漫天的酒气熏得人几欲作呕。少年强忍下心中的火气,取下书包去了厨房。
给奶奶做饭很简单, 一碗鸡蛋面老人就满足了。他今天回来这么早是想做点别的,在柜里翻出已经落了灰的烤箱清洗干净, 又找出面粉拿出回家前在超市买的黄油和椰蓉,一一摆在案台上。
江为止手指很长,能隐隐看见流动其间的青紫色脉络。握着筷子搅拌食材时不像在做饭,倒像是在把玩什么名贵的珠宝。
他手脚很快, 面粉坨坨在手里成了长条状, 又切成饼干的形状送入烤箱。等待的间隙他去洗了个澡换了身制服,顺带还把给奶奶的早饭装在了保温盒里。
烤完的椰子酥弥漫着浓郁的香甜, 他尝了一块确定拿得出手才仔细放在纸盒里包装好。
收拾好后他本来想直接走, 看着卧倒在沙发上的男人还是转身回了厨房, 给他盛了一碗面,喂狗似地甩在面前。
从家里回到医院再去学院,距离上课只有五分钟了。教室里几乎已经是坐满了, 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白聊天,江为止摸着包里尚有余温的饼干难得有些踌躇。
他本来是想趁着教室人少直接塞进林诉野的桌兜,结果今天耽误了点时间人都快到齐了,甚至林诉野本人也坐在了位置上在和后桌的周观棋讲话。
江为止嘴唇轻抿,乌龟似地一点点往位置上挪。许是他试探的目光太为明显,周观棋歪头看他:“早啊,为止。”
他在班上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可以讲话的人,但周观棋是个例外。这位少爷太过热情,见到路边的狗都能聊上两句。他们之前当过同桌,还有一段诡异的“交易”关系,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些。
“早。”有人先开了口,后面的事就自然了些,江为止掏出包里另一份作业放到他桌上,“作业。”
周观棋翻了翻,感叹出声:“你的字和我越来越像了。”
江为止胡乱嗯了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纸盒也放在了桌上。
周观棋:“这是什么?给我的吗?”
“没……”江为止对上林诉野的目光,声音低到听不见:“给你的。”
林诉野错愕一瞬:“我吗?”
“嗯。”站在桌边的少年不自然地抓了抓书包带,“觉得能吃就吃,不能吃可以丢掉。”
匆匆说完这句话他没等人回答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恰好上课铃响起掐断了交谈的机会,江为止泄了力,埋在桌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
江为止没有类似送礼的经历,他没参见过同学的生日聚会,也从没收到过别人的礼物需要还礼经历。仔细算来这还是第一次,送完后觉得不好意思,一整天都避着林诉野走,谢绝一切有可能交谈的机会。
但他千算没算到林诉野会和他来一个食堂吃饭。
南恩就餐的地方一双手都数不过来,花样多的让人眼花缭乱,只要你足够有钱,想在学校吃什么都可以。
江为止没有踏足过别的地方,素来只在最普通的食堂吃饭,那也是学校少爷小姐从来不会来的地方。林诉野和周观棋结伴来的,两人在他对面放下餐盘大大方方落座。
“……”江为止咽下嘴里的饭,只字不言,埋着头想速战速决。
“为止?”林诉野试探开口,“我也可以这么叫你吗?”
“……”他想不通为什么学校的大少爷都这么热情,“……都行。”
林诉野眼里蓄了点笑意:“你今天送我的饼干超级好吃,是在哪里买的?”他这话没半点夸张的成分,完全是在吃到的第一口就起了要多买一点放在家里的心思。
江为止顿了顿:“自己做的。”
周观棋一口饭噎在嗓子眼里,憋得精致无俦脸扭曲一瞬,小少爷颇有些义愤填膺:“自己做的?为什么从来没给我送过!我们之前可是有一段感天动地的同桌情呢!”
刚开学的时候江为止和周观棋当过同桌,那时周家手里刚开了一条餐饮副线,顺带搞了条零食连锁。店里要搞选品,周观棋有一阵新鲜劲,包里没装书,天天背一包零食来学校软磨硬泡请江为止试吃,让他提意见。
现下店子已经装修营业了,一口气在云市开了大几十家。里头九成选品都参考了江为止的口味,周观棋总开玩笑说那是江同学的私人零食店,干脆给他送了张卡,凡是周家产业进去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江为止没要,周观棋送了几次也没送出去,最后还是达成了一段作业换卡交易才勉强送了出去。
“……你没问我要。”江为止掀开眼皮扫了他一眼。
“你也没告诉我你会做!”
江为止眉稍抽动:我的错?”
“嗯,知道错了就好。”周少爷自动忽略了他话里的反问语气,接话道:“明天我也要。”
江为止:……
然而椰子酥事件到这还没完,在江为止再一次翻墙被抓后,林诉君站在墙下弯着眉眼看他:“小江同学很会做饼干?”
“学长怎么知道?”
问完后江为止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句废话,他是林诉野的哥哥,林诉野能从他口中知道自己爱翻墙,那他自然也能从林诉野那儿知道自己今天送出去的小谢礼。
江为止心里明白自己逃课被逮了无数次仍旧没被通报批评是这位会长在帮忙,便也顺着他的话道:“明天给学长带一份。”
林诉君笑笑,照例划去他的名字:“那多不好意思。”
“那算……”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江为止:……
*
夜色三楼闲人禁止,是给贵宾腾出的块最宝贝的位置,连服务员都鲜少上去服侍。
楚牧倚在栏杆上往下看,轻而易举就捕捉到了照片上的人。照片呈现的效果就已经很好了,没想到那个人竟然不怎么上镜,亲眼看见更为惊艳。
江为止正背着他的视线帮客人点单,瘦长的身形被不断变幻的暗灯圈住,背脊微微下蹋勾勒出的腰窝,弯曲的弧度是浑自天成线条,一笔而下,流畅到不可思议。
他弯着腰,露出一截后颈,在幽暗中白得几乎透明,像新月从云层边缘透出的光晕。只那么一截,便足够令人心神驰往,随意扫一眼,就能发现楼下卡座里或露骨或偷偷投过去的目光。
付唯在楚少爷身边做小伏低,领了服务员的活给他端茶倒酒:“楚哥,酒。”
楚牧没回头,随意伸出一只手,付唯便极有眼力见地把杯子递到他手上。
“他在这工作多久了?”
“三个月吧。”付唯说,“我帮哥打听了下,他来之后不少人想包他,男女都有。”
“这小子没同意。”说到这他还有些愤懑,怪不得这人昨天拒绝他拒绝的这么干脆,原来是早就见过各形各色富豪富婆了,瞧不上他。
付唯转而拍马屁道:“不过那些人肯定比不上楚家的,楚哥要是出手,他保准跟着走了。”
楚牧没回话,扭头问:“叙池,你觉得怎么样。”
被唤作叙池的少年正埋着头看手机,闻言端过付唯托盘上的另一杯酒上前来,往下看:“就这样,你喜欢?”
楚牧话里带了揶揄:“忘记程大少是有婚约的人,自然不会再看别人了。”
云市最顶的五家,林周沈程楚,因为多年前的老一辈的旧事,一直以沈家为分割线两两交好,王不见王。
近些年各大家族都有打破这道无形壁垒的意思在,顺势抛出了联姻的橄榄枝,毕竟婚姻向来是最坚固的统一战线。林程两家便蠢蠢欲动,有联姻的苗头。
程叙池干咳了一声:“只提了一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他僵硬地转移话题,看了眼楚牧,又扫了眼楼下的江为止,绷着声音道:“确实是你喜欢的类型。”
程叙池和楚牧一块长大,深知他的秉性,一眼就能瞧见他此刻藏在眼底的兴奋和玩味,在心里默默给人点蜡。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是多了一句嘴:“你爸不可能同意。”
言外之意就是看看得了。
楚总膝下只有楚牧一个儿子,对他宠到溺爱的程度,不给他继承家业的负担,要星星不给月亮,供菩萨一样供在家里。但唯有一点,玩可以不许在床上乱玩,理由很是简单粗暴,鬼知道会染上什么脏病。
楚牧嘴角微勾,手指摩挲雕刻着菱形花纹的玻璃杯:“我又不乱玩。”
他懒懒掀开眼角:“你以为我要搞霸王硬上弓那一套?”
程叙池没说话,给了个眼神,意思再明显不过,不然呢?
楚牧看着底下的人,眼底划过一丝戏谑的弧度:“你们说——我去追他,他会同意吗?”
付唯瞪大眼睛,连程叙池也没料到这遭,语气怪异:“你遇见真爱了?”
“怎么可能?”
“那你追他干什么?”
楚牧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双指放大给穿梭在各卡座间的少年拍了张照。随手一拍便是一副画,大少爷心情颇为愉悦地将照片设置为屏保:“自由恋爱,在楚老头允许的范围内。”
程叙池没懂:“所以?”
“难道你以为谈一个酒吧服务员你爸就会允许了?”
“我又不和他结婚,要我爸允许干什么?”楚牧端着副玩世不恭的恼人腔调,“况且这不是正好吗,等腻了就说家里不同意直接甩了。”
“而且。”他顿了顿,“这么多人想包他他都没同意,说不定是等着‘真心’呢?”
楚牧胳膊肘搭上程叙池的肩:“怎么样?”
程大少一巴掌拍了下去,感觉自己无形中把小服务员带进了火坑,冷冷道:“不怎么样,还不如包养,起码给钱。”
楚牧啧了声,偏头看向付唯,仰了下下巴:“你说呢?”
付唯收起瞪大的眼睛,竖起大拇指,嘴巴一张就是恭维:“好主意。”
楚牧冲他挑了下眉:“不是想知道他在手里什么感觉么?”
“我追到了告诉你。”
付唯狗腿一笑。
纵观全程的程叙池木着脸评价:“不给钱还骗心。”
“你好贱。”
“我鄙视你,楚牧。”
这人讲话犀利不留情面,楚牧无所谓地耸了下肩,仰头了口酒,重新把目光落在江为止身上。
这一次,底下的人似有所感,转过了头,向三楼黑得不见人影抛去了一个眼神——
那是一双极冷的凤眼,狭长,眉梢微微上挑,像薄刃划出的弧线。凛冽的眼瞳映着暧昧的灯光,却半分情绪也无,如深潭表面凝着的一层薄冰。美得锋利,又冷得透彻。
明知在底下看不见三楼的人,楚牧还是被这一眼看得心尖一抽。
垂在身侧的玻璃杯乍然脱手,坠落在地上摔的粉碎。杯底残留的酒水淅淅沥沥撒了一地,在昂贵的西装裤裤脚溅上深浅不一的水痕。
第119章
今天早上奶奶要做项目不能吃早餐, 江为止便从家里直接去了学校。他把三个粉色礼盒整齐地码在书包里,怕磕磕碰碰把饼干弄碎了把包挂在身前才去公交站点等车。
他住的地方太偏僻,留在这块的多是些没什么自主行动能力的老人, 通常这个点只有他一个人等车, 今天意外多了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
倚着公交站牌站立, 太阳斜射而过, 高大的身形在地上投下一片浓稠黑影。模样生得不错, 眉如剑锋, 眼似寒星,鼻梁高挺,唇薄而锐利。见他从巷口出来,少年便扭头看了过来。
江为止漠然冷淡的目光和他短暂相接一瞬很快错了开来,占据站台的另一半边等车。
这儿离起点站很近, 车上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江为止上车后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那和他一块等车的少年径直坐在了他身边的空位上。 ?
到底什么人会在车上有大把位置的时候挨着别人坐?
异样的举动让江为止眉心一抽, 这才给人抛去了一个正眼,眸光轻飘飘地从发丝扫到锋利的下颌,也从没少年脸上瞥见半方熟悉的影子。
少年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倾过了头, 眼底划过一道很浅的笑弧。
哪里来的自来熟?
江为止向来对这类群体怀着敬畏之心, 招架不了半点。身子极力往窗边靠去,脑袋一歪抵着窗户阖上眼补觉拒绝交流。
他一睡反倒让了楚牧有机可乘, 得了近距离打量的机会。
程叙池说的没错, 这人确实是他喜欢的类型。无论是人还是物品, 他都爱好看的,家里堆着琳琅满目精美物件。凡是他夸好看的东西,上午夸下午就会摆在他的房间。
整个楚家若是有半点他看不过眼的都会直接换掉, 往直白点说就是眼睛容不得沙子的重度颜控。
而江为止长得就挑不出半点毛病,光看着就让他赏心悦目,心情愉悦。楚牧嘴角上扬,垂眸看去。
阳光从玻璃外切进来,落在江为止沉睡的侧脸上,描出一道浅淡的金边。在光下他的皮肤更加白,白到几乎要融在这一层灿金里,像是被冷气浸透了,连光线落上去都显得薄而脆。
离了近了楚牧才发现,江为止右耳上打了三个耳洞。耳垂两个,耳骨上还嵌了一个。没有带耳钉,塞的透明梗,看上去还没有长好,梗身染上了红。
这一点让他带上了点特别的韵味,就像是你以为面前的只是一层死气沉沉覆冰,没想到底下还藏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海啸。在这个只可远观的漂亮少年身上形成了剧烈的反差。
楚牧指尖动了动,摸出口袋中的手机给毫无防备的少年拍了几张照,挑了构图最满意的一张设为壁纸,其他的尽数塞进了上锁的相册。
江为止时间掐的很准,在公交即将到南恩时睁开了眼,他对楚牧一路上的动作毫无察觉,只当遇见了个奇葩的过路人。
他背上包站起身:“同学,麻烦让一下。”
声音没什么起伏,清冽、干净,带着一丝冷意。
楚牧耳朵一麻,像是猝不及防被戳入一根带电的细针,让他心脏也跟着塌软了半分。
竟然连声音也是他喜欢的。
江为止皱眉:“同学?”
楚牧回神,站起身给他让了位。
江为止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照例上课、翻墙、打工。除去挨个给人送饼干被人围着好一顿夸外,今天没再出现别的插曲。
他太忙了,整个就像是运转到极致的发条,休息对他来说是一种奢侈,压根没功夫把注意力放在一萍水相逢的奇怪路人身上。
但第二天,江为止发觉不放也得放。
他若是去医院给奶奶送早饭,便会从医院乘公交去学校。在医院公交站台等车时,他再一次“偶遇”了昨天那位少年。
他眉眼轻皱,把自己这十几年来的人生翻了个遍也没瞧见过这人的身影。他按下疑问,姑且把这次也算成了巧合。
医院素来是人满为患的地方,车停靠的时候一呼挤上了一堆人。小小的车厢登时塞了个满,江为止习以为常,这儿无论等多少个下一趟也是这个结果,顺着人群神态自若上了车。
但出门都有专车接送的大少爷哪见过这种架势,楚牧看着连落脚都没空的车厢一时傻了眼。
这都什么跟什么?
这真的能坐吗?
后面有人催促:“小伙子,你上吗?不上让让。”
“……上。”楚大少心情复杂地掏手机扫码上车。
车上已经没什么空间了,但好在他和江为止前后脚上车,上下握着同一根立杆扶手站立,距离近到一个刹车便会贴了个严实。
在司机又一次急停迫使二人前胸贴后背,体温顺着衣料传递,楚牧心头积攒的郁气一扫而空。挺好的,挤点就挤点吧。
但江为止一点也不好,他晕车。坐着的时候还好,每次站着乘车就跟受刑似的,胸闷气短头晕目眩。
而且今天这车上的人格外多,往这一站跟肉饼子似的被挤在中间。车里汽油味裹挟着肉包子油条的味道,还掺了份不知名的香水味摧残着鼻腔。江为止面上霜白一片,塌下肩膀软下腰靠在立杆上。
他本来肤色就浅,现在看上去跟要消散般让人心惊胆战。唇上稀薄的血色被掠夺一空,只留下苍茫的白。今天早上他没有吃早餐,胃里空荡荡的,车子的颠簸让娇气的器官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疼,握住立杆的手也不自觉收紧。
江为止受不住地躬起腰,脊骨在后颈顶出嶙峋的起伏,像一折就断的冰棱。
楚牧一顿,后知后觉察觉到他应该是不舒服了。
思绪间红灯亮起,司机猛地一个刹车,惯性使然让车里所有人狠狠往前一耸。江为止被一个身形魁梧的壮汉撞得一个闷响,喉咙间泄露破碎的、低沉的呻。吟,下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鸣笛声,刹车声,和小孩的叫喊拧成一股绳直穿江为止脑海,他感觉自己灵魂都被抽出来翻天覆地搅动了一番。每次挤这趟车去学校他总是要难受这么一遭,只是这一次好似格外难熬,甚至于眼睛都无法视物,朦胧一片。
楚牧看着他僵硬地抬起头,虚虚睁开浸满水光的眼睛,迷茫凝视头顶的滚动屏。这副样子将他不近人情的漠然削去了七七八八,只留下一层一戳就破的脆弱底色。
“还有七站。”楚牧扫了眼电子屏幕,在他耳边温声开口。
江为止没心力想太多,声音低弱不可闻:“……谢谢。”
一点晶莹从他的额角坠下,楚牧微妙地沉默半晌,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步,一手撑玻璃一手拉吊环,不动声色将他圈在一方小小的保护圈里。
熬到南恩后江为止下了车,楚牧也跟着下来,目送他进了学校才转身上了等待多时的私家车。
他把挤的皱巴巴的外套随手一扔,扯了扯领带掏出手机发信息。
【楚牧】:公交车原来还会这么挤?
【程叙池】:?你真去坐公交了
程叙池听楚牧说把小服务员的行程摸了个一清二楚,决定以公交车为切入点靠近的时候他还以为在开玩笑。没成想还真跑去尾随了,估计这大少爷连怎么坐公交都是现学的。
【楚牧】:昂,挤的要命,他好像还晕车。
【程叙池】:……白天上课晚上打工,挤公交还晕车。人家都这么惨了,你大发慈悲放过他吧。
楚牧想起江为止的脸,果断道:不要。
【楚牧】:等我腻了我自然会放过他的。
【程叙池】:……做个人成吗?
【程叙池】:你会遭报应的。
【程叙池】:我诅咒你,楚牧。
楚牧不以为意,他能遭什么报应?往座椅上一靠神色散漫继续敲键盘。
【楚牧】:你知道怎么包公交车吗?
【程叙池】:?
这玩意和他一样不知人间疾苦,问程叙池纯属是多余问一嘴,楚牧划出聊天界面翻找通讯录,拨了个电话给带他生活起居的管家。
“少爷。”
车子徐徐停在洛斯学院大门口,这是云市唯一和南恩学院齐名的贵族学院,由程楚两家参与投资建设。楚牧推开车门提着包往里走:“帮我包一个东西。”
“好。”电话那头的管家拿出电脑开始记录,楚牧隔三岔五就会招呼一群人出去玩,不是包会所就是包飞机邮轮,他对这类工作已经得心应手了,“少爷您说。”
“公交车。”
管家诡异停顿一瞬:“什么车?”
楚牧平静道:“公交车。”
“从市医院到南恩的那一趟。”
他把包甩到肩上,踩着铃声不紧不慢往教学楼走:“让车从起点站走不载人,在市医院站照常乘客。”
“停站的时候注意看。”他顿了顿,“车门对准我指定的人,照片我等会发给你。”
“听懂了吗?”
管家完全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是,少爷。”
“但是能告知原因么?夫人和老爷问起来好解释。”
楚牧脚步微滞,垂下眼,发丝在脸上投掷细碎的暗影。
半晌,他食指轻敲手机壳,眼神是几近无所谓的淡然:“玩玩。”
*
江为止精神不济,昨天那车坐的他现在还有些萎靡。站着等车总感觉头重脚轻,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背着包上车坐下后才缓了一口气,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他在医院上车,坐到了位置。
这趟公交貌似是一趟空车拖过来的,医院上车的竟然九成都坐上了座椅。江为止想了想,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这块坐上位置,还真是好运过头了。
他没有多开心,因为他这个人一向倒霉,偶尔幸运一次说明有个大霉在等他。
之前在蛋糕店打零工,有客户过生日定蛋糕多定了一个,便大方的把一个八寸的蛋糕送给了他。
回家之后,发现奶奶病倒了。
蛋糕放在家里被他爸吃了。
那天是他生日。
江为止平静地想,降临在他身上一切的好运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收敛心绪,漫无目的瞧着窗外的车辆,在晃荡的玻璃窗上看见一个熟悉的倒影。
那个少年又一次坐在了他身边。
江为止扭过头,再也无法说服自己这是巧合,眼皮微掀,淡声问:“我们认识吗?”
“我叫楚牧。”少年说。
江为止想了想,歪歪脑袋:“不认识。”
楚牧从包里掏出一个粉色的信封递给他:
“那现在认识了。”
“我喜欢你,江同学。”
第120章
江为止一愣, 嘴唇轻动:“什么?”
楚牧的手往前伸了伸,浅粉色的信封落在太阳的光晕里,被泼洒上一层金辉:“我喜欢你, 江同学。”
江为止不是没有被告白的经历, 但平时都是女孩, 也远没有这么大胆, 这一遭给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心神稍敛, 鸦羽似的长睫低垂, 那点情绪的波动收了个干净,声音很淡:“谢谢。”
两指捻起情书拉开书包装好,又道:“心意我收到了。”
“但我不适合你,抱歉。”
楚牧眉梢轻轻上扬,这个结果在他意料之内, 他也没想着一步到位,道:“没关系, 但接下来我会追求你。”
泠泠凤眼抬起一抹弯弧,江为止缓缓看向身侧的少年。他冷着一张脸,却在脑子立起一个硕大的问号。
这人到底什么脑回路?
他扫了眼即将到站停靠的车,站起身把包挂在肩头, 淡声道:“这是你的自由。”
“但, ”江为止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瞳是无机质的黑, 语气似劝告似拒绝, “我不会同意。”
他们刚好靠着后车门坐, 楚牧双肘撑着身前的横向扶手望向他的眼睛,微微一笑道:“那也没关系。”
“是我自愿。”
江为止耸了下肩把包往上抬了抬:“……随便。”
他并不是对恋爱敬而远之的那类人,但在他的潜意识里, 爱情是需要两个人用心维持才能延续下去的亲密关系。显然他现在的情况根本没有精力去经营这么一段真挚的感情,所以来向他告白的人他都会用“我不适合你”拒绝。
他不愿意耽误别人,也不愿意让其他人把过多的精力浪费在自己身上。
至于这个人……
江为止看完那封洋洋洒洒的情书,仔细叠好收进信封里。
应当只是一时的兴趣使然。
江为止想。
“为止。”周观棋揽着林诉野的肩走进了教室,教室才坐了零星两个人,“早上好,你今天来得好早。”
江为止把信封塞进桌兜:“早。”
周观棋往他桌上放了个塑料袋,里头装着大大小小的药盒,放在桌上压出稀里哗啦的响声:“给你。”
“这是?”
周观棋没好气道:“你都不知道你昨天脸色多差,问你半天你还在那说没事没事。”
江为止微怔。
林诉野眼睛一弯,接话道:“不知道你生什么病了,就什么药都拿了一点。”
“我……”江为止喉咙间有些发酸,飞速低下头,不自在揪弄手指肉,瞬间揉红了一大片,“只是晕车,谢谢。”
他绷紧声:“多少钱?”
“靠!”周观棋不满喊叫一声,随手拖出个凳子大剌剌往他面前一坐,毫不客气伸手捧起江为止的脸搓圆捏扁,“江为止!你给本少当跑腿小哥了??”
这个熟悉的动作直接扼住了江为止命运的咽喉,当初他和周观棋当同桌的时候,他不答应帮忙试吃选品。左劝右说拿他没辙的大少爷来火了,单手圈住他的脖颈,两指往他脸上一捏直接喂。
这个动作害他丢尽了脸,从此拜倒在周大少的淫威之下。递到他嘴边的零食他只有张嘴的份,不然就会被锁喉。
“我……”江为止话音有些含糊,抬手捉住周观棋的腕试图往外拉,“我没。”
周观棋手指自然往下圈住他的侧颈,无比顺手捏了两把,抬起拇指擦过他的眼睑,声音温和了些许:“那就别提钱,听见没?”
“我们不是朋友吗?”
陌生的热气侵占整张脸,一丝一缕钻入身体,连带着缓慢跳动的心脏也熏上了暖人的热流。江为止嘴巴动了动:“可……”
周大少眼睛危险一眯,两指按住他的唇,两瓣柔软的唇被按进一个浅浅的指坑,压低声道:“江为止,你别告诉我,你没把我当朋友。”
江为止没吭声。
周观棋眼眸倏地瞪大,精致漂亮的脸裂开一道缝隙,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抿起唇。脆弱的心脏碎了一百零八瓣,哽声道:“所以,真的没有吗?”
林诉野:……
他抓下周少爷的手,无奈道:“知道你想当演员,但你别随地大小演。”
“你把为止的嘴巴摁着,你想他说什么?”
江为止眼睑和唇瓣都被摩挲的有些发红,他咬了咬舌尖上的钉子,缓声道:“有的。”
如果周观棋愿意把他当朋友,他自然也是愿意的。
只不过他话少又无趣,冷巴巴的,从小到大都没什么人愿意和他玩,可能学不会怎么当一个合格的朋友。
“既然有那为什么要给我钱?”
江为止拿捏不准,试探道:“那……那我不给了?”然后给他们做小甜点报答,也是可以的吧?
周观棋点点头:“很好,再问你。”
“既然有为什么不去我家饭店吃饭,零食店也不去?”
说起这个周大少就来火,他给江为止的卡他竟然一次都没用过!一次都没有!周家零食连锁店的选品还是按照他的口味来的呢。
“那……我下次去?”
周观棋目的达到打了个响指,满意道:“这才对嘛,别和朋友这么客气啊小为止。”
他起身把座椅给人推回去,轻声说:“太客气了就不是朋友了。”
林诉野看着他故作潇洒的背影,无奈叹了口气:“难得看他说正经话,不过观棋确实是真心和你亲近的,为止。”他在学校的时候不长,忙着林氏的事情经常请假,对江为止却还算了解。
这份了解一半来自年纪第一的名头和哥哥口中,另一半来自周观棋口中。都是正面且有意思的评价,让他没在酒吧见着之前就有想结交的心思。
林诉野的声音缀着点点笑意:“如果可以,我也想多了解你一点呢,小为止。”
“我也蛮喜欢你的。”
他探手给江为止理了把有些凌乱的发,指尖划过耳廓,碰到尖锐的异物,稍稍一愣,小声道:“哇,你有耳洞欸?好酷。”
江为止默了默,指尖微微蜷缩,道:“还有别的,你想看吗?”
“什么什么?”林诉野坐在他身前,膝盖抵着膝盖传递热流,活似小动物凑在一块取暖。
江为止环视一圈,扯了扯林诉野的衣角,距离贴近圈出一块隐秘的空间。他微微张开唇探出舌尖,上面嵌着一枚银色钉子,泛着冷色金属光泽。
这下林诉野是真的震惊到了,任他怎么也没想到江为止这样缄默如一弯冷月的人,会在自己身上穿这么多孔。
他小心翼翼抬起江为止的下巴:“疼吗?”
江为止乖乖半张着嘴让他看,眼睫微阖摇摇头。
林诉野又问:“你这都是什么时候打的?”他松开手,看向耳垂上的透明梗钉,“耳洞还没长好?”
“刚打没多久。”
林诉野指尖摩挲他泛红的耳廓:“养好以后戴耳钉肯定会很漂亮吧。”
江为止没躲,抬眸和他对视:“你喜欢?”
林诉野大方道:“我喜欢一切能让自己看上去更漂亮的东西,无论是衣服和饰品。”
他屈指揉了揉柔软的耳垂,惋惜道:“不过这个我可能打不了。”
“家里人不会同意。”
*
江为止翻墙的时候没遇见林诉君,被学生会的副会长逮了个正着。
副会长戴着副黑框眼镜,瞧上去是古板的好学生形象,抱着本子:“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江为止支着腿看他,淡声道:“二十一……江为止。”
副会长提笔记名:“江为……”他一顿,推了把眼睛:“你是江为止?”
“怎么了?”
“没什么。”他利落地划去名字,“走吧。”
“林会长说你有特权。”
江为止一愣,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乍然戳中,浑身又酸又麻:“会长今天不执勤吗?”
副会长习以为常:“林会长身体不好,住院去了。”
“你快走吧,别在墙头挂着了,等会被教导主任逮住了。”他想到了什么嘀嘀咕咕,“不过你被逮住了好像也没事,之前你被发现了会长也帮忙摆平了。”
江为止抓着包带的手指收紧,他心里头揣着事,沉甸甸的,跳墙的时候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一双有力的胳膊精准揽住了他的腰,将他带进怀里。
江为止面颊不慎贴上对方的颈窝,脉搏剧烈跳动的声音似擂鼓敲击他的耳膜。
楚牧也没想到和他撞个满怀,胳膊下意识收紧了些,这才意识到这截腰肢比肉眼看上去还要细,他一只胳膊就能圈个严实。
侧颈贴上来的绵软皮肤带着丝丝密密的凉意和淡淡的肥皂香,一股脑浸入他体内,他恍然一瞬,呼吸不自觉沉了些。
江为止眨眨眼,反应了半天才回过神,站直身子:“你……楚,牧?”
楚牧收拢掌心,上面还残留着另一个的体温:“江同学。”
“你怎么在这?”
楚牧说:“我不是说要追求你?”他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礼盒,“希望你能收下我的礼物。”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五枚耳钻,在光下折射灼目的光华。
江为止想也没想开口拒绝:“谢谢,不用。”
“不是很贵重的东西,只是上次看见你打了耳洞,还没长好。”少年的语气很诚恳,倒真的像是真挚的求爱者,“听说这种材质更好养耳洞,送给你。”
“如果你不收下,我可能只会扔掉了。”
江为止垂眸看向流光溢彩的耳钻,眸色微动。
其实他的耳洞打了很多年了,一直没好是他在不停的折腾。
他家境不好,也并不幸福。
从他有记忆的那年起,爸爸妈妈就一直吵架。他们闹的很难看,摔碗摔筷,相互指着对方说出最恶毒的诅咒,那些带着恨意的咒骂如淬了毒的刃,不用靠近就能被割伤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疤。
等他长大了些,家里已经七零八落了,或许早已不能被称作一个“家”。
七岁那年,妈妈走了。
带走了弟弟,没带他。
爷爷奶奶心疼他一个人在家沦为父亲发泄怒火的工具,牵着他的手带他逃离了那个囚笼,给了他一个新家。
九岁那年,爷爷去世了。
他和奶奶相依为命。
十二岁那年,奶奶生病了。
他重新回到那个囚笼。
那年奶奶病情不算太严重,手里也有些存款,尚且有喘息的余地。小老太太怕他一个人孤单,给他买了一只小土狗作伴。
他给那只小狗起名叫阿黄,阿黄是一只乖巧聪明的小狗。会在他难过的时候凑过来舔他的手指,尾巴摇晃出残影,哼哼唧唧趴在他怀里安慰他,用柔软的毛发蹭去他的泪。
十四岁那年,奶奶病情加重了。
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将他遗忘。
他去医院陪床一夜未归,阿黄担心他。咬着父亲的衣角咽呜恳求,想让父亲出门找他回家。
父亲嫌阿黄吵。
把它杀掉吃了。
等他回去的时候没有阿黄扑腾地小短腿过来迎接的身影,映入眼帘的只有只有被开膛破肚的尸体和满地的鲜血。
他所珍视的一切都会离他而去,这已经是江为止既定的认知了。
他留不住妈妈,留不住爷爷,留不住阿黄,可能奶奶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将他彻底遗忘。
一切的一切都事与愿违,他无法改变身边所有,算来算去他唯一能自由支配的只有自己的身体。于是他跑去穿孔店,给自己打了六个孔。
尖锐的针打入皮肉的那一刻,他终于品尝到久违的、自由的滋味。
而那无所遁形的刺痛感,清晰地告诉他自己还活着,不是一具失去灵魂的、麻木的行尸走肉。
他穿孔不是为了装饰,自然也没有将它们养好的耐心。毕竟比起精心养护那枚小小的洞,他更喜欢反复戳弄、碾压,让它们成为一枚枚永不愈合的创伤。
毕竟,他失去了围绕在身边所有的爱。如果疼痛感也一并消失的话,他又该怎么证明自己还活着?
但……今天的太阳好像暖了过了头,连他这种窝藏在角落的黑影都窥见了日光。
江为止想。
很幸运地坐上公交车的空位,收到了朋…朋友的药和关心,知道自己在高中一路上都有人默默保护……还收到了五枚养耳洞的耳钉。
无端给了他一种错觉,好像那些打在身上的孔不再只能溢血——
而是会如林诉野所说,在某一天变成漂亮的装饰。
江为止嗓子有些发干,眼睫如蝶翼翻飞舞动,落下细碎的淡影:“谢谢。”
他抬手,收下了精致的小礼盒。
